沈临漳坠马失忆后,沈氏受帝王冷遇,人人避之不及。
唯有我求了父亲,在沈氏最飘摇时,嫁进沈府。
他心性如孩童,不懂世俗,只知我是他的妻。
三年后,驻守关外的女将军打马回京。
看见女将军的那一刻,沈临漳忽然头痛欲裂。
须臾,他撇下我,翻身上马,追随女将军而去。
再见时,他神色清明,递给我一封放妻书。
他说:「你长在后院,如同笼中雀儿,还未见识过天地宽大。」
「我此生挚爱,是飞樱那般明媚飒爽的女将军。」
他神情倨傲,侃侃而谈。
却见下一刻,我平静地接过放妻书。
这下,换他愣了。
-1-
长安城中,人人都在议论这桩奇事。
痴傻了三年的沈临漳,在看见霍将军策马而来的那一刻,
神色骤然清明。
二人目光交汇,恍如隔世。
顷刻,沈临漳翻身上马,衣袂翻飞,追随霍将军而去。
不到一日,坊间便有了新的话本。
茶馆里,惊堂木一拍,满座寂然。
说书先生时而铿锵,时而悱恻。
从沈临漳年少成名,讲到风华绝代的霍飞樱。
二人并肩驰骋疆场,刀光剑影间,生死与共。
听客们拍案叫绝,无不称赞二人天作之合,宛若一对璧人。
所有人都默契地忘了我这个正妻。
忘记了我在沈氏危难时嫁过来,寂寂无闻照顾了他三年。
沈临漳踏入房门的那一刻,我便察觉到了异样。
他步履沉稳,周身的气息已然不同往日,将一纸放妻书递到我跟前,
「失忆非我所能控,如今我好了,与你的婚事便作不得数。」
「今日和离,往后你我还是朋友。」
我翻着医术的手一顿,视线正好停在八角与红茴的区分上。
都是形状相似的五味子。
可偏偏一个香料,一个是毒药。
我盯着医书上的几行字,又想起那个人。
心口密密麻麻泛起难过,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终究是像你,却也不是你。
沈临漳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语气陡然拔高,
「你长在后院,如同养在笼中的雀儿,太过无趣。」
「我喜欢的,是飞樱那般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他话语如刀,字字锋利。
明明衣服都不曾换,可整个人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我淡淡开口,语气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你恢复神智,是把这三年记忆都忘了吗?」
三年前马尧城一战,沈临漳惨败,身受重伤。
行动思维变得如稚子一般。
大夫说他被淤血堵住了脑子,才会失忆。
他忘记了身份,忘记了爹娘,也忘记了怎样使剑。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剑指苍穹的少年将军,
一夜之间,成了个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的痴ṱů⁶儿。
战败的消息传回长安,
天子震怒,将罪责悉数怪到沈临漳头上。
世家大族惯会看天子眼色,纷纷与沈氏断绝来往。
沈氏一门,从云端跌落泥潭,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患。
唯有我,在沈氏风雨飘摇时,求了父亲将我嫁过去。
说是求,太过抬举我。
我在宁府待了三个月,宁绮梅便闹了三个月。
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可她不认我。
只因为皇上将侯府嫡女指给了二皇子做妻。
若我认祖归宗,她便只能是嫡次女。
与二皇子的婚事,便要由我这个半道认的阿姊代替。
她不愿。
我也不愿。
我认祖归宗,只为了嫁给沈临漳。
父亲冷着脸训我,说我一回来就要给家里惹事端。
「沈氏惹天子不喜,你嫁过去,置宁氏于何地?」
他的声音像是寒冬里的冰凌,刺得人生疼。
末了,他眸色一变,「你与沈临漳是否早有私情?」
我摇头,并未。
我只是,欠了某人一个人情。
他那顽劣的小弟,自小承袭父志,舞刀弄剑,少年英才。
是他最放不下的牵挂。
沈夫人听信道士的话,意欲找个女子嫁进沈氏冲喜。
我若没有宁氏女郎这层身份,嫁进沈氏便难如登天。
父亲可以拗过我,却拗不过宁绮梅的眼泪。
最终,我以养女的身份嫁到沈氏,成了沈临漳的妻。
我照顾了他三年,为他煎了三年的药,
他曾为我摘过院中最艳的海棠,也曾在我病榻前守过整夜。
那时的她,眼神清澈如孩童,说娘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娘子。
如今,他神智清明。
第一件事,却是不顾一切要与我和离。
沈临昭,这便是你口中虽顽劣,却心地纯良的少年吗?
不过尔尔。
不及你万分一毫。
我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放妻书。
墨迹未干,料想是他刚一回来就写下的。
他眉头一蹙,语气客气而疏离。
「我会将近一年沈氏的入账全部赠予你。」
「你不过养女,离开后宁府不一定肯收留你,这些银钱足够你余生安稳度日。」
末了,他语气上扬,带着施舍般问我,
「如此可够了?」
我合起医书,起身走向床边。
明月高悬,挂于天边。
沈临昭,你曾说月是故乡明。
可你从未告诉我,
故乡的月,竟是这样冷。
我背对着沈临漳,声音很轻,几乎融进风里,
「放在那里吧,明日来取。」
放妻书上,他早已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力遒劲,一如他如今的模样。
待我一签,便可拿去官府消姻。
从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2-
四月的天气,日头正暖。
沈母传我过去时,我正将医术搬到院子里晒。
清风翻动书页,带出淡淡药香。
垚州可没有这样好的天气。
那里常年风沙漫天,黄沙蔽日,
摘下的头巾里,都能抖落出三斤尘土。
沈临昭像照顾命根子一样照顾这些书。
我若不经他允许偷偷翻看,他便作势要打我。
「李翠翠!快把你的脏手从爷的命根子上挪开!」
他唤临昭,名字光风霁月,实则性子火爆。
往往一言不合就要打我。
字写错了要打,饭做咸了要打。
把他精心养护的草药浇死了,更要打。
对我,他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学得这么烂,简直毁了小爷我医圣的名头!」
每每听到这话,我便翻白眼,在他转身之际,骂他是医棍。
「拿人当马治,还医圣呢,呕!」
他转过身,抄起手边的东西就要打我。
若是手边没物件,便要单脚立起,脱下鞋子朝我甩来。
「小丫头片子,反了你了!」
我大叫着躲进药莆。
这片黄绿不齐,营养不良的药草,也是他的命根子。
他怕弄坏药草,不敢用力追我。
我自以为得逞,更加放肆,转身朝他做鬼脸。
他气急,将鞋子一甩,无能狂怒般握紧拳头,
「为师要将你逐出师门!」
那时候,我以为是自己跑赢了。
后来才知,他是跛脚,
若脱了鞋子,根本跑不了多远。
沈临昭,以往你心心念念,想让我叫你师父。
我为了逞能,总连名带姓唤你。
现在,我站在你曾经站过的地方,看着你曾经看过的风景。
长安城的裙裾很是窄小,我穿着束缚,再也跑不动了。
师父,你能否,再来打我。
用柳条或是鸡毛掸子,
不论多疼,我都不躲了。
……
房间内,金兽吞烟袅袅,香气氤氲。
沈母很久没有这样的气色,眉头舒展,笑意盈盈。
沈临漳恢复记忆,又被天子听宣。
想必不久之后,沈氏又将崛起。
她招招手,让我上前。
以往在府里,我与她并不常见面。
失忆的沈临漳除了我,旁人一概不识。
沈母倒在沈将军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声声泣血。
听得我也为之动容。
可沈临漳似乎认定了我,只知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
成婚那晚,红烛高照。
他掀起我的盖头,语气中带着天真与懵懂。
「姐姐,你是我娘子吗?」
那瞬间,我几乎以为沈临昭回来了。
一样上挑的丹凤眼,张扬中带着三份凛冽。
他们两兄弟,实在太过相像。
以至于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将眼前之人当作了沈临昭。
我曾问过沈临漳,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我。
明明我们之前,从未见过。
沈临漳噙住食指,歪着头想了半天,指了指我的眼睛。
「因为娘子的眼神亮晶晶的,全都是漳儿的影子。」
说到这,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低头闷闷道,
「阿爹难过,说漳儿不能撑起门楣。」
「阿娘难过,说她百年之后没有倚靠。」
「只有娘子,眼中全是漳儿。」
这便是他不想看见爹娘的原因吗?
他远远地躲避,是不想看见父母期望下的心碎。
抑或是,在痛恨自己的痴傻与无能。
我心头一梗,眼睛开始发酸。
人人都说他傻,可他什么都知道。
父母的爱是有代价的。
正如我爹娘偏心宁绮梅一样。
八分舐犊之情中,总夹杂着些许利益。
宁绮梅的美貌和谈吐,注定她要嫁给更高位的二皇子。
为宁府挣得世家的一席之地。
这些,不是我一介村姑能撑得起的。
-3-
沈母与我寒暄片刻,清了清嗓子,才道,
「这孽障已于我说了要和离的事,作为长辈,我自是对你万分不舍。」
「可他现Ṭų⁷在主意大,做父母的也管不了许多。」
沈母看似道歉,嘴里说出的话,如同昨日的沈临漳如出一辙。
倨傲中带着轻蔑。
嫁过来时,她拉着我的手一口一个好媳妇,说我有情有义,不似那等趋炎附势之人。
还许诺说,只要我照顾好沈临漳,日后便让沈老将军用军功为我换个诰命。
如今想来,那些话不过是权宜之计,虚与委蛇罢了。
我不想再听她铺垫,直截了当说,「您不用担心,明日我便离开。」
正当我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时,沈母却话锋一转,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照顾漳儿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漳儿一恢复就和离,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还以为我沈家是那等薄情寡义之人。」
我挑眉,「所以?」
「所以,你便在留一段时日,权当陪陪我老婆子。」
我冷笑,「既无情分,还是早散的好。」
我来沈府,本就是为了报恩。
如今沈临漳恢复记忆,恩情已了。
我又何必陪他们演这场戏给旁人看?
沈母收起和蔼,端坐在主位上抿了口茶,语气冷了几分,
「你不过养女,让你多享受几日嫡妻的日子,已是抬举。」
「你若识抬举,我自会让人给你路引。」
她话中带刺,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若我不识抬举。
他们有的是办法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
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清脆的响声格外刺耳。
我心中一凛,想起沈临昭从前常吹嘘的那句,
「我娘最疼我了。」
来沈府三年,我从未提过沈临昭只字片语。
一来怕暴露与他相识的过往。
二来也怕二老伤心。
可沈母的表现,让我觉得,京城是否还有第二个沈家。
难道是我,报错了恩?
沉吟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沈母,
「你可还记得沈临昭?」
话音未落,沈母脸色骤变,
「那等无父无母的逆子,提他做甚?」
「权当他死了便罢!」
她语气中满是厌恶,仿佛沈临昭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
我心中一痛,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碎裂开来。
我脑子很乱。
沈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临昭,为什么你所说的沈氏。
跟我经历的不一样。
为什么你口中最好的阿娘。
成了诅咒你死的恶毒母亲。
……
沈母已路引拿捏我,逼我不得不留下。
沈临漳却以为我是故意赖着不走。
再来时,放妻书我已签好字,放在桌案上。
他一进门,便怒气冲冲,
「说好要走,现在又赖着,你们乡下女子就这般没脸没皮吗!」
他声音冷厉,一掌拍在书架上,
书架上的医书瞬间散落一地。
我来不及解释,慌忙蹲下身去捡。
他笃定是我从中作梗,一只脚碾在医书上,任我如何抽都抽不动。
居高临下的口吻从我头上传来,
「李翠翠,你到底是真的爱慕本将军,还是放不下荣华富贵。」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书小心翼翼放在桌案。
而后才看向他。
「是你娘说,不想让你一恢复就闹出和离丑闻,让我过段时间再走。」
沈临漳显然不信。
「我娘方才说了,是你求着她,说舍不得本将军。」
「想要留下来,求本将军回心转意。」
沈临漳性子倔强,决定好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沈母急于修复母子关系,便把由头都推到我身上。
「既是如此,放妻书已签,你将路引给我。」
「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他却以为我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一手拿起桌案上的放妻书,当着我的面撕了个粉碎。
「你这种女子,惯会骗人。」
「先假意同意和离,再用往日之恩,逼迫母亲替你说话。」
「欲擒故纵唱完了,接下来,该是苦肉计了吧?」
我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砸向他,叫他滚出去。
他整了整衣摆,
「你既然不要体面,索性也别和离了。」
「待本将军哪日心情好,自会赐你一封休书。」
他气冲冲来,又气冲冲走。
徒留一地狼藉。
我站在原地,胸腔涌起一口莫名的气,堵得我有些窒息。
在他眼中,我就是个贪图富贵的乡下女子。
我的歇斯底里,不过是他眼中不入流的把戏。
-4-
沈临漳裁撤了我少夫人的用度。
我病了。
身子沉重如铅,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
整个沈府都知道我惹了沈临漳不快,纷纷远离我。
房内的水壶早已被我砸得粉碎,瓷片散落一地,
无人收拾,也无人再送来新的。
门被推开,是管家来了。
他再无从前恭敬,语气冰冷,
「霍将军病了,少爷知道夫人精通医术,特让奴才来取些医书,好让大夫救急。」
我浑身无力,勉强挤出声音,让管家放下。
他置若罔闻。
书架很快被搬空。
管家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到桌案上的通疗纪要上。
我拖着身子,想要起身,却因无力,跌下了床。
我哀求,「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把这本书还给我好吗。」
许是我的样子太过狼狈,管家眼神终于松动,露出一丝怜悯。
「别的不打紧,只是少爷吩咐了,这本通疗纪要一定得带走。」
「少夫人,得罪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拿走这本书。
门吱呀一声关了。
屋内昏暗,一片狼藉。
我躺在地上,喉咙像聚了一团火,甘甜。
顷刻,一口朱红呕出。
沈临昭,我把你最珍视的医书弄丢了。
信物已无,你我之间的最后一点牵连也断了。
百年之后,奈河桥下,你还会记得我吗?
那年你垚州土窑顶。
你坐在月华下,大口喝着烧刀白,为我描述十里长安。
你说那里车马如龙,雕梁画栋。
是我这个村姑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奢靡。
垚州风大,漫天风沙。
比之长安差以千里。
可你说,「幸好你在垚州,幸好,你没去过长安。」
我那时不懂,只当你看不起我,气的捶你。
既是十里长安,为何我去不得?
你笑着摇头,眼里是我看不懂的黯然。
「长安太大了,你会迷路,一不小心就走不出来了。」
时过境迁,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话。
大的不是长安城。
而是这里盘根错节的权势。
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压得我,连沈府都走不出去。
我醒来时,已经被挪到了床上。
屋内满是苦涩的药味。
庸婶正唯喂我喝药。
见我醒来,她吐出一口气,「阿弥陀佛,您昏迷了三天,终于醒了。」
我声音哑的厉害,朝她道谢。
书架空荡荡的。
难道这三日,沈临漳都没回来吗?
庸婶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书架,眼中闪过不忍。
她或许以为,我是在为沈临漳伤心。
她正要开口劝我,我打断道,
「你知道沈临昭吗?」
听到沈临昭的名字,她忽然瞪大双眼,捂住我的嘴。
「小声点,夫人。」
「这名字可是府里的禁忌。」
庸婶是家生子,从小长在沈府。
她能在如此境地下救我,也说明她心地善良。
沈母的厌恶,沈临漳的寡恩。
都与沈临昭口中所说,背道而驰。
我想要弄清真相。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还算厚道的女人身上。
我拉着她的手,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
「妆匣最底层有我这三年所有的月奉。」
「庸婶,拜托你告诉我。」
庸婶看着妆匣,迟疑半晌。
我挣扎着下床,跌跌撞撞将妆匣打开,取出里面的银票。
一共五百两,全都塞进她袖子里。
察觉到袖子里鼓鼓囊囊,她这才开口。
她口中的沈临昭,并非沈府骄傲。
而是不得见人,被所有人轻视的弃子。
-5-
沈氏世代从武。
族中子弟皆以武立身,以战功为荣。
沈临昭为族中嫡长子,在万众瞩目下生出。
却是天生跛足。
跛足,意味着他不能习武。
沈父是沙场悍将,性情刚烈如火。
得知长子跛足,他勃然大怒,当场便要摔死这个无用的嫡子。
「沈家儿郎,能伤,能死,就是不能残!」
沈母泪如雨下,抓着襁褓不肯放手。
在一声声的哀求中,沈父到底心软了。
沈父放出狠话,就算跛脚,也要把沈临昭训练成名将。
年幼的沈临昭拖着跛足,一次次尝试站桩、挥拳。
却因残缺,一次次摔倒。
沈父冷眼旁观,见他屡屡失败,便拳脚相加,毒打一顿。
起初,沈母还会护着他,哭着求沈父手下留情。
可后来,沈母生下了沈临漳。
这个健康活泼的幼子,成了沈氏全部的希望。
沈临漳天资聪颖,三岁便会扎马步,使桃木剑。
轻而易举便获得了所有人的宠爱。
沈母更是将所有的温柔都倾注在他身上。
沈父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将沈临昭迁去最破败的院落。
少了父母的庇佑,沈临昭渐渐成了府中无人问津的影子。
直到沈临漳十五岁时,当街杀了强抢人妇的勇军侯之子。
被抢的那人是个商人。
虽有些钱财,也不敢跟勇军侯世子叫板。
乖乖将其妻送给了世子。
谁料那女子贞烈,竟然不从。
世子觉得没脸,抽出马鞭当街开始鞭打这女子。
刚回京沈临漳,还穿着银甲。
骑在马背上,百步穿杨。
一剑,
正中世子心口。
勇军侯痛失爱子,哭诉至天子跟前,要求一命偿一命。
听到这里,我几乎痛得无法呼吸。
接下来的故事,我已经能预见。
如庸婶所说。
沈氏夫妇得知沈临漳的壮举,打也不是,爱也不是。
知晓要一命赔一命,才想起了沈府角落里,还有个被遗弃的大儿子。
拿他出去交差,刚好两全。
时隔多年,沈氏首次踏入这个破败的院落。
衰草枯萎,满目凄凉。
她准备了Ṭů₊满腹的话,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推开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沈临昭消失了。
消失的悄无声息,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下人们面面相觑,无人知晓他何时离开。
最后一查,才知他这些年全靠在药方当伙计,赖以生存。
他用攒下来的钱,买通了县衙案牍,换来了路引凭籍。
沈母气急败坏,大骂沈临昭不孝不义,将一切罪责推到他身上。
甚至抹去了他在府中的一切痕迹。
沈父无法,只得从族中挑了一名文弱子弟。
代替沈临漳赴死。
-6-
庸梨说的很笼统,也很平静。
好似看客。
可字字如一把钝刀,割在我心上。
我猜到了有隐情,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沈临昭,你到底经历了多少痛楚,承受了多少不公,
才会破釜沉舟,逃到千里之外的垚州。
你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新的身份,
将那些本该属于沈临漳的温情与期待,嫁接在了自己身上。
这该是你此生无解的执念。
你骗了我,也骗了自己。
恩情不存。
我在沈氏这三年,原是个笑话。
我求庸婶带我去看看那座小院。
可庸婶摇摇头。
「那里早被推平了。」
庸婶开始劝我。
她说顺从,是女子唯一的出路。
只要我顺从,不犯七出,沈临漳便不会轻易休我。
任庸婶如何说,我再听不进去。
只是起身写了封信,让庸婶帮我交给宁绮梅。
第五日,我出了府。
沈临漳还未回来。
沈母阴着脸,问我要去哪里。
我说府里沉闷,想去彩蝶轩逛逛。
听到我不是回宁府,沈母松了口气,才放我去了。
彩蝶轩内,我遣走监视的丫鬟,让她们在楼下候着。
顶层雅间,宁绮梅已在等我。
嫁给二皇子后,她越发雍容。
我开门见山,让她帮我搞个路引,再准备五千两银票。
她冷笑,端的是上位者的威严,
「我若说不呢。」
我直视她的眼睛,「那我便将我的身份好好抖一抖。」
「太子那边,想必很乐意抓住这个把柄。」
她咬牙,「你!」
这三年,我从未联系过宁氏。
他们也当我不存在。
我不欲求人。
可现在,宁绮梅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我无意卷入你们,这次一走,便不会回来。」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
也是我与宁氏彻底划清界限的宣告。
宁绮梅沉默良久,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我不想多说,可还是忍不住问。
「三年前沈临昭身死的那封信,你们收到了是不是?」
沈临昭死后,我写信给宁氏,
让他们帮忙告诉沈氏,沈临昭身死的消息。
我想,死者为大。
这封信他们一定会给到的。
宁绮梅眼中出现震惊,继而沉默。
我便知道,这封信和那六十封信一样。
石沉大海。
他们看到了,只是不愿说出真相,徒留麻烦。
一个家族弃子。
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值当。
是我不懂这些,闹了笑话,
平白报了三年的恩。
临走时,她在身后轻声说,
「别怪爹娘。」
「他们苦衷。」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苦衷也好,有意也罢。
于我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记忆中那个眉眼温柔,抱着我叫我囡囡的母亲。
太模糊了。
我颠沛各地。
被卖去当童养媳,在风月楼当过丫鬟,
马路旁乞讨,与野狗争食。
我小心保存着那半块玉佩。
梦到过无数次,见到他们的场景。
我会扑进他们怀中,告诉他们,我就是当年花灯节失散的囡囡。
我遇到了很多人,他们都对我不怀好意。
只有沈临昭这个傻子,会在饥荒年,心软收留一个乞丐。
我被他在药铺里抓了个正着。
他用马勺敲我,骂我糟蹋草药。
末了,提起我的后衣领,将我带进屋里,
他拿了两个黑乎乎的菜团。
没有盐,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我留在了沈临昭身边,怎么赶也赶不走。
他一边嫌弃我,一边将带盐的菜团给我吃。
直到看见那半块玉佩,
他一眼认出,那是长安宁氏的信物。
他教我认字,一封封寄往长安。
四年,六十封信,石沉大海。
直到沈临昭出事,我来到长安才知。
原来,他们不是没有收到信。
只是为了攀附权贵,不欲认我。
无所谓了。
在他们帮助我嫁给沈氏的那日。
我们便已扯平。
-7-
宁绮梅动作很快。
不到半日便送来了路引和银票。
不是五千两。
是十张一千两的银票。
一万两,买断恩情。
时隔六日,沈临漳终于回来。
他眉宇阴沉,一进门便冲我发难,
质问我通疗纪要上的字是谁写的。
「那不是你的字。」
「那个男人是谁?」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书呢。」
「烧了。」
他语气坦然,「既然治不好飞樱的病,留着也无用。」
我瞳ŧŭₑ孔骤缩,双眼死死盯着他。
纵使知道这本书无望拿回,心中却忍不住存了一丝侥幸。
「那是我的书,你凭什么烧掉。」
「沈临漳,你怎么敢啊!」
我发了疯般朝他吼叫,抬手便要打他。
落下的巴掌却被他随意拿住。
「一本破书,也值得你宝贝一样护着?」
「你嫁给了我,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
「我倒要问问你怎么敢的!」
说罢,他猛地钳住我的下巴,狠狠吻了上来。
他的吻带着侵略与宣泄,几乎夺走我所有呼吸。
我双手死命挣脱,捶打。
宛如泥牛入海,撼动不得他分毫。
他还手抱住我,往床榻移动。
我甚至预料到下一刻要发生什么。
不!
我猛地抬起膝盖,狠狠撞向他腹部。
沈临漳闷哼一声,却将我搂得更紧。
他在我口中肆意掠夺,一只手滑腻的在我身上游走。
我不再犹豫,拼尽全力咬住他的舌头,连带着下嘴唇。
用力!
腥甜在口中蔓延。
沈临漳终于吃痛,手上力道微微一松。
我趁机挣脱他的束缚,踉跄站稳,抄起桌上的茶壶朝他砸去。
他猝不及防,被茶壶砸到额角,鲜血顿时涌出。
可他浑不在意,甚至轻笑出声,
「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愿意走。」
「你一边嫁给我,一边还想着野男人。」
「怎么办,为夫很生气。」
他再度靠近,带着不容拒绝的胁迫。
「他有没有尝过你?」
「一想到你被人碰过,我就恨不得杀了他。」
他不顾伤势,像头发疯的野兽,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可是,你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金簪入肉,狠狠扎进他的胸口。
沈临漳的闷哼一声。
我一脚踹开他,抡起椅子砸到他的头上。
他呕出一口鲜血,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却仍固执地盯着我。
「翠翠,你有没有爱过我。」
这句话,我只觉得可笑。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爱上一个一恢复就要休了我的畜生?」
他脸色煞白,语气有些颤抖,「你是来为梁成斌报仇的吗?」
梁成斌,便是当年被他当街杀死的勇军侯世子。
他以为我说的杀过一次,是指梁成斌。
原来,他连自己兄长的字,都不认识。
我的沉默被他当成默认。
他苦笑,语气竟然带上几分恳求,
「他并非良人,我有何比不上他。」
「飞樱性格飒爽,愿意与你共侍一夫。」
「只要你肯,我会抬你为贵妾,往日如何,我概不追求。」
他说的深情款款,
仿佛这样的结果,是对我天大的恩赐。
我不说话,走到他面前。
每走一步,他的眼神便明亮一分。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
而后拔出金簪,再次刺入他的胸口。
「不。」我说。
他彻底站不稳,跌落在地,豆大的汗从额角滑落。
「若能使你解气,我甘愿。」
我狠狠碾磨他的伤口,将所有的恨都注入其中。
他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
日暮将至,还有两个时辰,城门便关了。
我将他拖到床榻,用被子掩饰血腥。
他死不了,只是伤及经脉,往后会身体虚弱。
-8-
我换好衣裳,将路引与银票贴身藏好。
推开门,庸嫂早已等候。
我有些诧异,面色却不显。
她神色平静,低声道,「夫人,随我来。」
庸嫂带我穿过后院,绕过几处荒废的院落,
直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偏角。
她扒开墙上覆盖的藤蔓,
一个狗洞,俨然出现。
她示意我从这里穿过。
我退后两步,警惕地看着她。
庸婶无所谓一笑,「夫人莫怕,奴婢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做奴才得懂应变,我这辈子只认钱。」
「你走后,自然有人替你周全,保你高枕无忧。」
我心中疑惑。
整个长安城,我唯一认识的只有宁绮梅。
她有那么好心吗?
来不及细想。
今日若不走,往后怕是再无机会。
我利落的爬出狗洞,朝她道谢。
她低声叮嘱,「不要走正门,一路向西,那里有人等你。」
我戴上帷帽,匆匆向西行去,直至安定门。
天色渐暗,城门即将关闭。
我正欲掏出路引,却被一名身形魁梧的汉子拦住。
「我家主人要见你。」
阁楼上,一人临风而立。
发如黑墨,衣袂翻飞,气宇轩昂。
待她转身,刚毅的眉眼下露出几分女气。
我从未见过她,却顷刻明白,
她便是霍飞樱。
风华绝代,名不虚传。
虽不明白她为何救我,我还是朝她道谢。
她淡淡一笑,声音爽利,
「不必谢我,你乃故人挚友,我不过是帮他。」
我问,「故人是谁?」
她不答,盯了我片刻,摆摆手,
「快些走吧,此处是我在守。」
「这一去,莫再回头。」
她转身,声音飘进风里,无端有些落寞。
我心中狐疑,却也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她既不愿多说,我也无意探究。
城门缓缓打开,在夜色中发出哀鸣。
夜风如刃,卷起尘土。
仿佛困兽暂得自由。
岸边,一叶小舟掌灯,孤光一点萤。
我登上小舟,月华洒落,水波荡漾。
远处阁楼,霍飞樱静立良久。
「事情办妥了吗?」
身后刀者回应,「女尸已进沈府,估摸着现在已经烧着了。」
话毕,不远处火光冲天,将黑夜烫成金色。
霍飞樱凝望水岸,直至那点孤光彻底消失在夜色。
转身之际,她从怀中掏出一本残册,
郝然是那本被烧毁通疗纪要。
她轻轻打开,手指轻抚过纸上苍劲有力的注解。
「长风万里临昭志,纵马江湖任东西。」
快意潇洒的诗句,生生被她吟出几分凄凉。
夜风拂过,她转身,声音消散在风中,
「说好的等我回来呢,骗子。」
而今生死殊途。
天地宽大,唯剩风声。
09(沈临漳)
沈临漳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三年,李翠翠是如何待她的。
大夫说,若非李翠翠日复一日地为他煎药,
他根本不可能康复。
霍飞樱只是出现的恰到好处,触动到了他的神经。
而李翠翠,名为养女,实则不过村姑。
要不是为了冲喜。
这样的身份,一辈子也进不了沈府大门。
他自认为对李翠翠没什么亏欠。
三年来,她享受到了沈府的一切资源。
这些也够本了。
马蹄随霍飞樱疾驰的那一刻,他早已下了和离的决定。
只是他没想到,李翠翠竟然毫无波澜就同意了。
她的眼中再无半分对他的留恋。
唯存淡漠。
那一刻,连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满心愤怒。
愤怒于她的淡漠。
就好像在愤怒。
她不爱他一样。
得知母亲以路引威胁,将她留下。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顺势撕掉了和离书。
霍飞樱得了蛊虫,发作时百骸剧痛。
此次回京既为治病。
若治不好,恐有性命之忧。
那时候,他又觉得对不起霍飞樱。
他年少所喜,唯有霍飞樱一人。
而不是娇滴滴的后院女郎,或是字都写不好的乡下村姑。
可照顾霍飞樱时,他脑子里想的却都是李翠翠。
他知道那些医书无用,却故意让管家拿走,
享受过荣华富贵的女人,怎么甘心再去过清苦的生活。
他要让李翠翠意识到,谁才是她的倚靠。
在看到医书上苍劲有力的注解后,他恍然明白。
为何李翠翠整日捧着这本书,视之如命。
原来,她的心早就有了别人。
他愤怒地将书丢进火炉,满是嫉妒与不甘。
飞樱劝他稍安勿躁,又暗示可与李翠翠姐妹相称。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
飞樱曾说过,自己绝不与他人共侍一夫。
可如今为了他,竟然能放下身段。
他安慰飞樱,对她说李翠翠性情温顺。
「往日你们和睦相处,便是我的福气。」
他幻想着,往后年月,同飞樱战场杀敌。
凯旋后,还有李翠翠为她做一碗羹汤。
凡是有些脸面的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他只要两个,甚至可以算得上专情。
霍飞樱的蛊毒稍微压制后,他才得以赶回来。
竟然发现这个女人还在没心没肺逛彩蝶轩。
那一瞬间,他失去理智,开始质问医书一事。
当她得知医书已毁,竟开始发疯般对她怒吼。
她从未有过如此波动。
到底是谁,能在她心中如此重要?
重要到,连他都得退居第二。
他的嫉妒冲毁所有理智,开始做出伤害她的事。
心里那团火告诉他,只要将她占有,
她便再也不会有其他心思。
看着她在自己身下挣扎捶打,
他想的却是,
她在为那个男人守身。
这不应该!
他从未想过,她是如此刚烈。
宁愿伤害他,也不愿屈从。
依他的武功,完全可以拿住那只簪子。
他想,只要让她发泄,便能原谅自己了吧。
一下、
两下、
她用尽全力,刺了足足三下。
直到他坚持不住,晕死过去。
最后一眼,她看到的是她厌恶的眼神。
再醒来时,北苑被烧,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女尸。
他不信。
可仵作说的特征,都与李翠翠的特征对的上。
飞樱来了,劝他节哀。
节哀,怎么节哀。
那是照顾他三年的发妻。
是他伤害过,却来不及弥补的人。
他眼睁睁看着女尸被抬走。
一口朱红便已呕出。
昔年他因失忆,错过霍飞樱。
如今他因偏执,错过李翠翠。
终究是,什么都没有了。
-10-
回垚州后,药莆已是一片荒凉,杂草丛生。
小院破败不堪,土垒的房子经不起风霜,已经倒塌了一面。
这本就是别人不要的小院。
是沈临昭住在这里,一砖一瓦缝补好了它。
我来这里时,沈临昭也才落脚不久。
稀稀拉拉的药莆旁,是摇摇欲坠的土墙。
沈临昭将我从药莆中薅出,说我糟蹋了他的草药。
看着我嘴里没吃完的马齿苋。
他愣了一下,抓住我的后脖颈将我拎进屋。
我看着手中黑乎乎的菜团,还散发热气。
他说,「吃完了就快走。」
「下次再偷药草,小爷我打死你。」
门吱呀一声关上。
隔着门,我听到他肚子咕噜叫唤。
那一晚,我靠在屋外的土墙上睡着了。
沈临昭摇醒我时,天已经大亮。
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我吓得瞬间弹起。
以往在外头睡时,我总是一只眼睛半睁着。
稍微一有异响就能察觉到。
从没像昨晚那样,睡得昏沉。
「你这小乞丐,怎么还赖着不走?」
「今天我可没有菜团子给你。」
我咽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丝胆怯。
「凭什么赶我走,这又不是你家!」
他语气不善,「这里是老子的地盘,再不走,老子送你去见官。」
他并不想留我。
他很瘦。
脸色蜡黄,衣衫褴褛。
穿着一件灰扑扑,打着补丁的衣裳。
一副穷酸相。
若是留下我,多了一张嘴吃饭。
或许他会饿死也不一定。
我抬头看他,沾满泥土的脸上,露出一双盈盈落泪的眼。
顷刻,他心软了。
跺了下脚,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菜团。
他递给我,就像递给我生的希望。
他说,吃吧。
吃完这个,就没有了。
我接过菜团,
轻轻说,
谢谢阿兄。
那一刻,他愣住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是自己的小把戏拿捏住了他。
在风月楼当丫鬟时,檀枝姐姐就是这么用小把戏。
哄得一个又一个男人为她豪掷千金。
与家人失散时,我已五岁。
被人贩子卖给了一户人家,做童养媳。
夫婿是刚满一岁的奶娃娃。
我在那户人家待了五年。
跟着他们一起下地,劈柴,割猪草。
睡了五年柴房。
五年后,小奶娃发高烧死了。
他们说我克夫,将我毒打一顿,卖进了风月楼。
风月楼里的老鸨说我未长开,
让我去给当红头牌檀枝当丫鬟。
檀枝姐姐姓李,我便随她姓。
她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翠翠。
她说,花儿易枯萎。
只有野草才烧不尽,
来年还是一片翠绿。
檀枝姐姐常说,我长得像她小妹。
她的小妹同我一样,也不知道被卖去了哪里。
我跟在她身边,吃得饱穿得暖。
不到一年就胖了一圈。
风月楼,风月无边,红粉窟。
她从不缺恩客。
那时候,我对男女之事已然有模糊的认识。
姑娘们的初夜很值钱。
像檀枝姐姐这种头牌,能卖到两千两银子。
她是幸运的,挂牌后只有一个恩客。
那人是京城来的,听闻是个倒腾玉器的商人,很是有钱。
后来,那个男人说要替她赎身,娶她当正房。
那段时间,她连睡觉都在笑。
她问我,「小翠儿,愿不愿意跟我去长安城。」
我点点头。
她便拿出五百两体己,替我赎了身。
她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风说。
「有姐姐在,我们小翠儿呀,再不用拿身子换饭吃。」
可后来,那个男人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时。
她不信我,还打了我一巴掌。
「不知检点的贱人,」
「我自问对你不错,你翅膀硬了,还敢偷我的男人。」
男人出现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看着我。
胜券在握。
我被赶下了船。
也失去了庇佑。
那两年闹饥荒,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连画舫花楼都勒紧裤腰带。
我辗转各地,无人要我。
直到流落到垚州,遇到沈临昭。
昨夜他说话时,我便发现,他的口音,和本地人并不像。
加上这地方荒凉偏僻。
我断定,他八成也是外地来的。
他能将口粮分给我,自己饿肚子。
证明他是个好人。
我不想再漂泊了。
只能使出一点计策,让他心软接纳我。
我怎么都撵不走。
他走到哪,我便跟到哪里。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
我怕打雷,缩在墙边双手抱头。
闪电把天劈的锃亮,声音响彻,
惊得我都没听到门开了。
沈临昭站在我面前,没好气道,
「喂,还不进来。」
「想让雷把你劈死,好讹我的钱吗!」
-11-
我留下的第二天。
土墙塌了。
幸好当时沈临昭带着我在药莆浇粪,没被波及。
我只听见轰隆一声,尘土飞扬。
一转身。
哦豁,家没了。
我和沈临昭大眼瞪小眼。
半晌,他气得跺脚。
「老子就说收留你,准没好事!」
我吓得不敢吭声。
任由粪水溅到了我的嘴唇。
再抬起头时,沈临昭已经到了土墙跟前。
「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来帮忙!」
和我一起搬走土块后。
沈临昭让我担着水桶去镇子口打水,别耽误了他打土坯。
所幸是夏天,一连半月都没下雨。
好消息,努ẗŭⁱ力半个月,墙终于堵上了。
坏消息,半个月没行医,家里没吃的了。
我和沈临昭饿的大眼瞪小眼。
黢黑的夜里,只听得到彼此的肚子叽里咕噜叫唤。
半晌,他忽然问我,
「那个…」
「你上次吃的马齿苋,是什么味道来着?」
……
小院门口有一个牌子,上面是沈临昭写的字——
把脉开方。
因为他是外来户,小院地方又很偏远。
平时根本没人来。
没办法,他只能去镇上当赤脚大夫。
通常他外出行医后,我便留下来给药莆浇粪。
浇完粪,就去后山采药。
那时候我还不懂怎么分辨药材和野草。
三天饿四顿,脑子都是晕的,
根本记不住他说的,什么是八角,什么是红茴。
去了山上,一片翠绿。
我脚步恍惚,脑子里成了一团猪头肉。
回来时才发现,背篓里割了满满框猪草。
沈临昭气的拿马勺打我的头,
「老子让你摘草药,你跑去割猪草。」
「家里有猪吗,安?」
他气的差点把我和背篓一起扔出去。
那晚,我躺在炕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到了半夜,他翻了个身,问我,
「对了,猪草人可以吃吗?」
……
刚开始,我是想去后山抓点野兔野鸡什么的。
养在后院,鸡生蛋,蛋生鸡。
可沈临昭说我异想天开。
「别说野兔,后山的野猪都被当地人宰了吃了。」
我跟着他吃了一年的黑菜团子。
第二年,收成终于好了一些。
沈临昭的垚州话说的越来越地道。
他虽然有些跛脚,但长得高大英俊。
常年走街串巷,渐渐的也跟街坊邻居熟悉起来。
也有人开始光顾小院,找他把脉开方了。
他惯会装,诊脉时捻着下巴。
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
端的是一副问诊看脉的高人。
只有我知道,他是个半吊子。
通疗纪要上的内容,全都是他死记硬背下来的。
每背下一个章节,他啪的一下合上书。
还要说一句,小爷我现在强的可怕。
强个屁嘞。
开的这些蒙古方子全让我吃了。
有次我吃了之后,鼻子唰唰流血,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他还骂我贪睡。
我不说话,就那么瞪着他。
他心虚的挪开眼,并表示今天的菜团子给我多搁一粒盐。
让沈临昭一举成名的,救治采青哥那次。
采青哥半个月没拉,肚子鼓的跟快要生了似的。
沈临昭倒好,不想着开药方,竟然泡了满满一碗巴豆给采青哥喝。
喝完了,又让采青哥撩起衣服,往手上蘸了点油抹匀,开始给采青哥揉肚子。
那模样,活像个助产婆。
采青哥疼的吱哇乱叫,跟难产一样。
半晌,只听见采青哥光溜溜的肚皮上开始蠕动,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响声。
不多时,采青哥忽然鲤鱼打挺跳起来,夹紧屁股缝子就往茅房冲。
那天,茅房的臭气飘了三里远。
足足用了三垒土才填平。
那次之后,沈临昭一举成名。
由众人口中的医棍,变成了恭敬的沈大夫。
-12-
采青哥治好后,大家都爱找沈临昭看病。
原因无他。
沈临昭看病便宜。
便宜到他很多时候不收钱。
给口吃的就行。
庄稼收成上来了,朴实的村民也乐意用口吃的来换。
沈临昭抽时间,又在土屋旁边垒了个鸡窝。
他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采青嫂送的两颗鸡蛋。
一晚上起床好几次,恨不得自己坐上去当老母鸡。
两个鸡蛋也争气,在同一天破壳而出。
我给两只鸡起了个名字。
一个叫吃饱,一个叫穿暖。
沈临昭不同意,说我起的土里土气。
「这是我的鸡,我要叫成材和璞玉。」
「叫你妈个头,你成材了吗,你是璞玉吗!」
不过就是个鸡。
叫什么成材和璞玉。
吃饱和穿暖,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和沈临昭争论不休,各叫各的。
过了一段时间,沈临昭败下阵来。
因为他发现。
他叫成材和璞玉时,小鸡压根不理她。
但是我叫吃饱穿暖,小鸡就会颠簸两只脚,哒哒朝我跑来。
沈临昭大骂它们没良心。
「老子把棉衣铺给你们取暖,还被你们拉的全身是鸡屎。」
「没想到养了俩白眼狼啊!」
我捂嘴偷着乐。
他每天要去行医。
照看小鸡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每日都去淤泥滩挖蚯蚓,喂给小鸡。
小鸡张大嘴,一边等我投喂,一边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与它们相处的时间,可比沈临昭多得多!
它们自然是认我当母亲咯。
吃饱穿暖在我的精心照顾下,不久就长出了毛发。
才三个多月就能下蛋了。
穿暖第一次孵出鸡蛋,沈临昭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他伸手去掏鸡蛋,被穿暖狠狠啄了一下。
疼得他直抽抽。
但是我拿就没事。
穿暖甚至懂事的,还往旁边挪了挪。
我和沈临昭把玩了一会儿鸡蛋,
畅想了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美梦。
吞下口水,又将鸡蛋放回了穿暖身下。
吃饱也不甘其后,在第二日下了两枚蛋。
沈临昭怕被鸡啄,让我去拿蛋。
吃饱也乖乖的让开了。
我俩决定让吃饱孵一颗,剩下一颗解解馋。
最原始的白水煮鸡蛋,我俩一人一半。
舔来舔去,就是舍不得吃。
生怕吃了这顿就没下顿。
我俩多虑了。
吃饱穿暖铆足了劲儿,少则一天一个。
多则一天三个。
我和沈临昭每天都能分食一个水煮蛋。
剩下的攒起来,拿去街上卖。
半年下来,后院的鸡已经有十几只了。
-13-
我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又要摘草药,又要挖蚯蚓。
该死的沈临昭还让我学认字。
一旦我露出不想学的表情,他就要打我。
「平常女子想上学都难。」
「小爷我教你,你还不想学,反了你了!」
我顶嘴道,「学这干嘛,我又当不了账房先生。」
「还不如学点功夫防身,也不至于被人偷鸡啊!」
说完我就后悔了。
忘了他是跛脚这回事了。
小鸡被连着偷了五个。
沈临昭耳朵好,可惜脚不行。
一瘸一拐跑出去追,被土块绊倒,自己还摔了个狗吃屎。
我倒是耳朵好。
可是跟他住一起时,睡得越发沉。
压根没听到响动。
他捉不住偷鸡贼,就来骂我睡得像猪。
还要多给我布置功课。
做不完,就要挨抽。
我最先学会的,是他的名字。
我问他,临昭是什么意思。
他扬起下巴,豪情壮志念出一句,
「长风万里临昭志,纵马江湖任东西。」
我虽不懂什么意思,但感觉很厉害。
「你爹娘一定很爱你,才给你起这么好的名字。」
他顿了顿说,「那是自然。」
我咬着笔杆,没注意到他忽然煞白的脸。
第一次,我向他讲了我的从前。
从我和家人走散,到被卖给王家当童养媳。
克死夫婿后,又被卖进风月楼。
桩桩件件,细数平生。
我说的有些难过,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听说长安城的达官显贵都穿金戴银,一口吃的就顶寻常人一年。」
「你说,我怎么就没托生在有钱人家呢。」
「有时候,托生在富贵人家未必是好事。」
他语气低沉,夹杂心事。
我恍若未觉,啧了一声,「我说了我的过往,该你了。」
谁能想到,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人,
在两年相处中,谁都没问过对方的从前。
沈临昭不愿意说。
我可不乐意。
我说了,他就必须说。
「快告诉我,我不管。」
我拉着他的袖子晃他,像撒娇一般。
没注意到他耳朵有些泛红。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推开我的手,
「小爷我实话告诉你,我乃是长安武将,沈氏一族的大公子。」
没听过。
但是长安武将和沈氏一族,听起来就很豪门。
我上下打量着他。
还是带补丁的衣服。
一样的面黄肌瘦。
显然不信。
「既然是豪门,为啥你还过得这么落魄。」
他撇过头,哼哼两声。
「你懂个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小爷我现在出来阅尽千帆,以后好回去继承家业。」
我恍然大明白。
说的挺有理。
话匣子打开,
那日午后,他为我描绘了一个花团锦簇的世家大族。
高门大户,严父慈母。
还有一个武功很高,前些年刚立了军功的弟弟。
我咂咂嘴,表示羡慕。
看起来如此穷的人,竟然是为了阅历人间,好继承豪门家业。
那时候的我,光顾着羡慕。
没注意到他语气中的波动,和他自始至终都没看我的眼。
还很天真的问他,「那你回长安,可以带上我吗?」
我忙找补,「我吃的不多,还会干活。」
「只要一间很小很小的屋子,哪怕没有窗子,都可以。」
我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了他。
他的脊背忽然振动一下,有些弯。
「瞧你这不值钱的样儿。」
「有小爷我在,最少也是个三进三出,奴仆成群。」
那天,我们围绕沈府,畅想着未来穿金戴银的日子。
他说了一下午,在沈府成长的故事。
严厉对待,却总是舍不得打他的父亲。
温柔端庄,总是将她护在身后的母亲。
还有武功高强,却心性纯良的小弟。
我羡慕的流下哈喇子。
只恨自己不是沈氏长子。
现在想来。
我真是在意,为何放他出来苦修。
苦难并不能使人成长。
他只是,从没被爱过。
-14-
十六岁这年,我第一次来了葵水。
彼时我正在后院铲鸡粪。
小腹忽然一阵剧痛,像是有人在我肚子里打鼓。
我痛得直不起身子,直接摔倒在了鸡粪里。
摔下的一瞬间,身下一股暖流涌出。
瞬间将裤子染成了红色。
在风月楼时,我知晓甚多。
明白自己这是来葵水了。
正巧,沈临昭那日并未出门。
瞧见声音急匆匆赶来,
「咋了咋了,我的宝贝儿子们出什么事了。」
你的宝贝儿子们没事。
是老娘有事!
我痛得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眼。
看到鲜血的一刹那,他顿住了,
顷刻,整个人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我不知道自己脸红没红。
只感觉很烫,烫的我不敢看他。
他走上前,背对着蹲下。
我不明所以。
他没好气道,「愣着干啥,还不上来。」
我不敢看他,想自己撑着起来,却疼的冷汗直流。
他啧了一声,「赶紧,别他娘的墨迹。」
夏日很热。
我卷着袖子,伸出的胳膊,碰到他的脖子。
很烫。
他走得很轻,很稳。
我竟然没有感受到跛脚的晃动。
他很瘦,背部却很宽厚,趴在上面很是安心。
从后院到屋子,短短几步路。
却像一辈子那样安稳悠长。
他将我放在炕上。
「那啥,我出去喂鸡。」
他转身后,我终于敢抬头。
看见他的背部蹭上了我的葵水,还有鸡粪。
不多时,窗户忽然开了一角。
沈临昭伸进一条胳膊,递给我一条月事带。
「给…给你。」
隔着窗户,我看不见他的脸。
只看见他泛红的指尖。
连我自己都没上心过的事。
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那天晚上,他熬了红糖水。
檀枝姐姐每次来月事时,都会喝红糖水。
里面还会放红枣和银耳。
我有好几次去舔她剩下的残汁。
甜甜的,甚是好喝。
沈临昭熬的这碗,只有红糖。
黑漆漆的,也不知往里加了多少。
刚端进来时就闻到甜腻腻的香气。
我问,「你哪来的红糖。」
这可不便宜。
他有些烦躁,「你管小爷。」
「赶紧喝了,过两天好替我干活。」
他嘴上不饶人,第二天我要起来时,又把我按住。
「小爷今天心情好,亲自去采药,用不着你了。」
过了阵子,他背着背篓进来,将一颗鸡蛋放到我跟前。
「喏,吃完再睡!」
他好像很着急。
着急到我抬头看他时,只看到他的发红的耳根。
这人真是。
关心就关心呗。
还非要犟几句嘴。
说来也怪。
自打那次来过月事之后,隔了三个月都没来。
第二个月中,我正晒草药。
沈临昭古怪的看着我,
「你就没啥感觉吗?」
我不解,「啥感觉。」
「你的那个信期….」
我恍然大悟。
上个月好像就是这天来的。
月事月事,一月一次。
这个月到点,咋没来呢?
沈临昭看出我的疑惑。
让我不要担心。
说这是正常的,等过段时间再看看。
他语气轻柔,很有耐心。
搞得我还有些不适应。
到了第三个月,我月事还没来。
我还没跳脚,沈临昭倒先坐不住了。
好端端的非要给我把脉。
把了许久,又啧一声。
嘴里嘟囔,「怎么宫寒成这样了…」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让我碰凉水了。
我要洗衣服,他一把抢过去,
「娘儿们唧唧能有什么力气,这种事还得我们老爷们来!」
还尽让我喝一些奇奇怪怪的药。
苦的要死。
连续喝了一个月。
月事终于来了。
比之前的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我真心实意夸他,「行嘛沈临昭。有两把刷子。」
他扬起下巴,「那是,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
「医圣之名岂非浪得虚名?」
我翻了个白眼。
-15-
隔日出门卖鸡蛋时,碰到采青嫂。
采青嫂笑眯眯看着我,眼中尽是对八卦的渴望。
她凑到我跟前,挤眉弄眼。
「妹子,你跟沈大夫成了?」
「没啊。」
采青嫂不信,「他这段时间,天天来药房抓治疗女子带下病的那种药。」
「哎呦呦,谁家丈夫能给妻子去抓那种药啊,也就只有沈大夫了。」
我呆若木鸡。
忽然想到,沈临昭平时治病只治什么发热,肚子疼什么的。
也没听说他给人治疗月事啊。
我越想越臊得慌。
采青嫂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
「傻妹子,你俩没名没分住在一起,也不是个事。」
「谁都看得出来沈大夫对你有意,也只有你傻乎乎的。」
「都老大不小了,趁早把事情办了,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我气的跺脚,让采青嫂不要说了。
一整天,我魂不守舍。
一直在想采青嫂说的话。
心里竟然不是错愕,而是生出一丝甜蜜。
回想起和沈临昭的相处。
好像总是他在退让。
他要我叫他师父,我偏连名带姓叫他。
半夜有人偷鸡。
我醒来后要去抓,他挡住我,
说女孩子家,黑灯瞎火被熊瞎子抓走怎么办。
黑菜团,他永远给我的是大块的。
如果只能有一个人吃盐,那肯定是我。
去年冬日,我高烧不退,浑身火热,意识模糊。
是他躺在雪地里,将自己冻了个彻底。
隔着薄被给我降温。
那一个月,他不让我干任何活。
白让我吃了一个月鸡蛋。
他好像总是用最不耐烦的语气。
做着保护我的事。
日暮回去,沈临昭在院子里碾药草。
我放下簸箕,有些忐忑靠近他。
他嫌我占了他的光,将我拨开。
「一边去,没看小爷我正忙着。」
我弯腰去看他的眼睛。
「喂,沈临昭。」
「你喜欢我不。」
「都说了让你一边….」他忽然停住,眼中满是错愕。
「你说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咱俩一起过日子,像采青哥和采青嫂一样,咋样?」
他愣了好久,眼神一点点亮起。
像四月刚被微风拂过桃枝。
片刻后,他转过头,若无其事,
「不咋样,小爷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哦。」我怅然若失。
我就说是我多想了嘛。
这一夜,炕头炕尾。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气氛有些微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往后几日,沈临昭好像有意避开我。
行医时间比往常多了一个时辰。
我也不是扭捏的人。
既认清了自己的内心,那也要为自己争一争。
采青嫂说我俩是日久生情。
「女追男隔层纱,沈大夫含蓄,你就得主动。」
于是我变成了每日一问。
「喂,沈临昭,你要不要娶我。」
「不。」
第三次,他依旧说不。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直到第九十九次。
他的回答都是,不。
许是夜里的风有些燥热。
我忽然没有耐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为什么。」
他别过脸,语气轻飘飘的。
「翠翠,我是跛脚。」
「跛脚怎么了,你会行医,会做饭,会分辨草药。」
「你知道吗,在遇到你之前,我敲过几千间房门。」
「只有你为我开了门。」
我语气哽咽,满心的委屈。
他叹了口气,终于肯正视我。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
「你怎么办?」
「我是说,如果我不想回长安,我想一辈子在垚州。」
「一辈子过着贫穷,跛脚,苦寒的日子。」
「届时的你,该怎么办。」
他自嘲一笑,自问自答。
「你不一样的,你出身宁氏,早晚得回到长安。」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给他两拳,
「什么长安宁氏,什么高门嫡女,若他们真的收到信,怎么不来看我?」
「我告诉你,你管你是劳什子沈家公子,哪怕你一辈子不回长安,那我也跟着你。」
「你在哪,我就在哪。」
「反正我这辈子赖上你了。」
他不说话,我又以为没戏了。
算了,我李翠翠长得花容月貌,又不是没人要。
这三个月的询问,就当是我开了个玩笑。
我松开他的衣领,
转身之际,却反手被他揪住衣领。
他语气恢复到从前的张扬,
「但是你白吃我这么久的饭,打算怎么还我。」
我很烦躁,正想甩开他。
他不松手。
「不给钱,那就给小爷我当媳妇儿!」
我转身,撞进他羞涩又充满希冀的眼。
「成啊,先去给我煮俩蛋。」
「不行。」
「那不嫁了。」
「行行,我现在去煮行了吧!」
那天,是我有生之年最奢侈的一天。
因为他给我煮了三颗鸡蛋。
我吃的痛心疾首。
那是吃饱和穿暖一天的蛋。
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你就说好不好吃吧。」
好吃。
那天我许愿,如果能每天都能吃到三颗鸡蛋就好了。
后来,十里长安。
我成了自己曾经羡慕过的,一顿饭就要吃别人一年口粮的人。
鸡蛋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我吃得饱穿得暖。
朱门绣户,雕梁画栋。
没有你,也只是死物罢了。
-16-
那天之后,并没什么不同。
往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我心里忐忑。
他表现的和以前一样。
莫不是把这回事忘了?
直到我看到他蹲在鸡窝口,悄悄翻看黄历。
他刚打扫过鸡窝。
头上还插着几根鸡毛。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听他嘴里嘟囔。
「五月初三,不行。」
「五月十五,不行,这日子不行。」
「五月廿一,这日子可以,但是会不会下雨…」
我伸出头,指着黄历上的日子,
「六月初六,就这天吧。」
沈临昭被吓了一跳,忙把黄历藏到身后。
我装作不在意,其实耳朵烫的快要爆炸。
「六六大顺,就选那日吧。」
婚期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布置起来不紧不慢,时间刚够。
我特意给沈临昭说了,不要别的。
「就要这满园药草,归我所有。」
「这你别管,等成婚时小爷我自有东西给你。」
他嘴巴严实, 饶是我问了几遍。
都不肯告诉我。
搞得这么神秘,我还颇有些期待。
我问沈临昭,「婚姻大事,你告诉你爹娘了吗?」
他脸色古怪,半晌,有些沮丧。
「翠翠,其实有一件事…」
话刚说一半,大地骤然震颤。
地面如波浪般起伏,只听得周围一片轰鸣声。
霎时,乌云翻滚,雷电交织。
山峦摇晃,巨石滚落。
我们的土房,顷刻被巨石砸出一个洞。
院子里的鸡扑腾个不停,鸡毛乱飞。
是地龙翻身!
沈临昭将我护在怀里,紧紧抱住。
尘土漫天,亲眼看见大地出现一条裂缝。
有凄惨人声传来。
片刻后,裂缝合并,人声不存。
像过了一百年那么长。
再睁眼,小院已是断壁残垣。
地龙翻身,死伤无数。
光是衢洋县的村民就有一半流离失所。
县令老爷开仓放粮,征集了所有大夫,集中给伤员看病。
采青嫂已经哭的数次晕厥。
事发时,采青哥正在后山砍柴。
山石滚落,采青哥到现在都没回来。
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最小的尚在襁褓。
失去顶梁柱,无法想象今后他们该怎么生活。
流民被安置在了县衙。
往日升堂的地方,现在住满了伤员。
朝廷迟迟不下救灾粮,县衙的存粮也不多了。
沈临昭每日忙的脚不沾地。
伤员太多了,根本救治不过来。
药草也都见了底。
再这样下去,根本撑不了多久。
县令大人当机立断,让每家每户把一半粮食交出来。
每日平分给伤员和无家可归的人。
我跟在沈临昭身边打下手。
亲眼看着这些人被救回,又因没有伤药,失去了生的希望。
大小余震不断,灾情还在不断扩大。
这些药商士绅,不仅不肯拿出囤积的药材,还要高价抛售出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夫们只能大眼瞪小眼。
干着急。
小虎在采青嫂怀里哭个不停。
他才一岁,好像预感到自己失去了父亲。
几日来高烧不断。
可眼下,已然找不出半点药材。
其实,还有一种最直接的办法。
那就是去山上采现成的。
所有大夫都知道这个办法,只是没有人开口。
距离地龙翻身已经过去半个多月。
谁都不知道余震什么时候停。
在真正的生死面前,没有人想豁出命。
小虎哭的嗓子都哑了,整张脸憋得通红。
大夫们都不说话,只是麻木的烧水,换棉布。
沈临昭问差役,县令大人现在何处。
我预感到了他想要做的事,上前去抓他的胳膊。
「不,不要。」
我几乎恳求,「别去。」
这一刻,他再无从前吊儿郎当的模样。
笑的干净又和煦。
「翠翠,你知道的,我不能不管。」
「我刚到这里时,土屋快塌了,是采青哥教我如何脱土坯。」
「黑菜团子,是王婆婆教我腌的。」
「我刚去行医,不敢吆喝,是常松兄弟帮我吆喝的。」
「翠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当作视而不见。」
-17-
视线环绕。
采青嫂抱着小虎,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身后还有三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王婆婆只有一个孙儿,如今正躺在那里,头上裹着白布。
出气多,进气少。
常松全家都被倒塌的房子压死,只剩一个八十岁的老父亲。
他们的神情或哀伤,或麻木。
只是在沈临昭站起身的一瞬间,全都迸发出希望。
我别过眼,强忍眼泪。
「别去,求求你。」
我太过自私,自私到不想让他以身犯险。
自私到无谓他人死活,只想让我的沈临昭平安无恙。
我没有再去拉住他。
正如我知道,无论怎么哀求。
他都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他笑着,摸上我的发丝,揉揉。
「乖,等我回来。」
转身之际,我再次拉住他。
「我跟你一起。」
「胡闹!」
「怎么胡闹了,我早就出师了,难道你还怕我偷学不成!」
沈临昭不肯,我便缠着他。
「你该不会是看快到六月六了,想临阵脱逃吧?」
「对了你之前要跟我说啥来着?」
「正好等会儿回去,把吃饱穿暖喂一下,前几天我回去,它们都快不认识我了。」
我说着拙劣的玩笑。
他被我吵得头疼,又挣脱不开我的手。
到了县令大人跟前,我抢先开口。
「大人,我们决定要去后山采点草药回来。」
县令大人面容憔悴,闻言有些动容。
弹尽粮绝之际,还有人愿意以身犯险去采药。
这正是他愿意看见的。
「二位舍己为生的气节令老夫佩服。」
「老夫这就安排两个差役护送你们到山下,剩下的,就拜托二位了。」
县令大人毫不含糊。
也让沈临昭说想单独去的话咽了回去。
特殊时期,任何人不能随意走动。
我还想先回去喂鸡。
差役有些难为情,「人命关天,护送二位后,我去帮你们喂鸡。」
到了山脚,两个差役告辞。
看着他们走远,沈临昭才说,「你就在这里等我。」
「我不。」
他又一次对我发了脾气。
「胡闹,山上土质松软,随时都有塌陷危险…」
我打断他,「那你就不怕塌陷后,把山脚下的我埋了吗。」
他被我呛得说不出来。
「阿昭,带我一起。」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阿昭。
他神色松动,还是心软了。
嘴上却恶狠狠说,「抓住小爷的袖子,等会有危险,小爷可不会管你。」
我小鸡啄米点头,「得嘞,我一定听话。」
这座山,我俩已经来过无数次。
我想松开他的袖子自己走。
刚一松手,他便反手接住我的胳膊。
「抓紧!」
我撇嘴,「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富家小姐,这条路,我比你走的多嘞。」
「我是怕你有个万一,那小爷我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我心里甜滋滋的,好似吃了蜜一样。
又问他,「沈临昭,你到底给我准备了啥东西啊?」
「这么着急干嘛,成婚那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摇摇他的袖子,「求你了告诉我吧。」
他不说话,嘴严的跟焊了铁一样。
我换了个话题,「那天,你到底准备跟我说什么?」
他沉默片刻,「等下山了我再告诉你。」
往日闭着眼睛都能走的路,如今大部分都成了滑坡。
有些树木看似还屹立,实则一抓就倒。
我和沈临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上天好像有意在跟我们开玩笑。
明明是正午时分,天气阴沉的可怕。
黑色云团压在山顶,随时准备落下。
我和沈临昭转了许久,只找到半背篓草药。
对于那么多伤患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
黑云越来越低,视线越来越暗。
直到天空发出一声闷雷。
「不好,我们即刻下山。」
松散的土质,若加暴雨冲刷。
我和沈临昭想下山就难了。
此时,我们已到半山腰,上山容易下山难。
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
沈临昭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有好几次踩空,幸亏他眼疾手快,有镰刀勾住了一边的树干。
我咽了口唾沫,「不要急,我们运气没那么差。」
他不回话,全神贯注。
只是每隔一小会儿,就提醒我抓紧他。
-18-
事实证明,我们的运气确实比较差。
快要下山时,豆大的雨点忽然急促落下。
霹雳乓啷打到人身上,怪疼的。
剩下的路很快变的泥泞。
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坑。
我们谁都没说话,全神贯注看着脚下的路。
临近夏天,雨水来得快,去的也快。
雨势渐渐小了,眼前的路也逐渐平坦。
马上要下山了,我俩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脚步都轻快了些。
「看来咱俩还是福大命…」
话音未落,忽然间,地动山摇。
余震来了!
身后轰隆隆的响声无不提醒我们,山体又一次滑坡了!
「翠翠,快跑!」沈临昭大吼,将我向前推。
我反手拽住他,将他往前拉。
「别管我,快跑。」
我不听,执拗拉他,「要死一起死。」
这一刻,我力气大的出奇。
任他怎么甩都甩不开。
「傻子,你想死啊,快跑啊。」
我不听。
身后轰隆声越来越近,泥水呈滔天之势俯身冲来。
来不及了!
「快,抱住这棵树!」
我俩紧紧环抱树身,一如拥住了彼此破碎的灵魂。
幸而,只是泥水,没有巨石。
碎石子和泥水冲刷到了半截身子。
巨大的挤压和冲刷,撕裂着下身。
剧痛。
可我不敢松懈,抓得更紧。
山川涌动,耳朵轰鸣。
却在此刻清晰的听到一声,咔嚓。
这棵树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咬牙,不信老天会如此薄待。
「沈临昭,千万别放手。」
沈临昭抬头看我。
此刻的他,忽然面容平静,对暴风雨视而不见。
他看着我笑。
笑的很和煦。
宛若惊鸿。
「翠翠。」
「等回去了,我再给你煮鸡蛋。」
我预感到不对,腾出一只手抓住他。
他果真要松手!
「别松手啊沈临昭,别松开我。」
树木再次发出嘎吱一声。
他依旧笑着,风轻云淡。
一根,一根。
将我的手指掰开。
「不要,阿昭,求求你。」
「翠翠,乖。」
五指松开,他的身影瞬间淹没在泥流。
不过须臾,消失不见。
快的我来不及反应。
「不!!!!!!」
泥流停了。
太阳重又出来。
一切归于平静。
我扔了背篓,顺着他消逝的方向一路飞奔。
我不顾脏臭,辗转在泥流中,一双手拼命的挖。
沈临昭,等等我。
你一定会等到我救你的对不对。
前路太险恶。
世上那么多人。
唯有你是令我活下去的勇气。
「沈临昭,你说话啊。」
「沈临昭,沈临昭…」
我的双手挖的失去了知觉。
已经记不清喊了多久他的名字。
力竭沙哑。
无人应答。
在触碰到那躯体的那一刻,我浑身一颤。
仿若灵魂归一,再度苏醒。
「沈临昭,我来了。」
眼前之人已经被泥水浸透。
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阿昭。
我用身上仅存的干净衣角,抹去他脸上和嘴里鼻腔的泥巴。
「沈临昭,你快醒来啊。」
我用力拍他的脸。
为他渡气的同时,吸出他口腔残余的泥。
我扇了很久,又开始掐人中。
「沈临昭,快醒来。」
「你再不醒,我嫁给别人了啊!」
「到时候你可后悔去吧!」
「不..不行。」
虚弱的声音传来,「你只能…嫁给小爷。」
看到他醒来的那一刻,一想不信佛的我,竟然念起了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我就知道我的阿昭,一定会没事。」
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甚至泛起一丝红润。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瞧把你吓得。」他虚弱地笑了笑,
「你莫不是怕小爷我死了,留你当小寡妇。」
我将他背在背上,缓步朝着小院走去。
他不太重,甚至有些轻。
像深秋冰凉的露水。
我却觉得。
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就在我的背上。
夕阳西下,落日烟华。
远处有袅袅炊烟,仿若人间最后的温暖。
「喂,沈临昭,我等不到六月六了,明日我们就成亲吧。」
他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融入风中。
「翠翠乖。」
「我睡一会儿。」
「等我睡醒…再回答你好不好?」
我摇摇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不好,就明日。」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笑,
「好,就明日。」
晚风吹来。
他歪着头在我耳边说,「翠翠,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
他轻声哼起歌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
照我儿安眠无忧。
萤火点点似流萤,
伴儿入梦长悠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
搭在我肩上的胳膊,缓缓落下…
「阿娘,这样哄孩子的歌谣。」
「能再为昭儿唱一遍吗?」
远处传来暮鼓声,一声声敲在心上。
我轻轻哼起那首摇篮曲,一遍又一遍。
直到暮色四合,直到繁星满天。
直到他的体温,渐渐消散在这春日的夜里。
我将他轻轻放在院中。
「阿昭,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19-
梧桐树,三更雨。
我又一次半夜惊醒。
推开门,院子里空荡荡的。
我想,明日要去采摘些药草,种植起来。
后院的残垣还没收拾,等垒好了。
再去买些鸡鸭养着。
三年过去了。
这座小院也有了邻居。
林林总总盖起了一排房屋。
那是三年前,朝廷拨款后为灾民重建的。
我曾无数次问自己,若是那两个差役等在山下。
随我一起找沈临昭。
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没有如果。
那日的暮鼓声,是朝廷派了钦差大臣,亲自押送来赈灾粮。
所有人都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们高呼万岁,跪地三拜。
忘了还有一个为他们去摘草药的人,还没回来。
在天灾面前,没有人会在乎一个跛脚大夫的死活。
钦差大人带来了生的希望。
只有我的阿昭,永远离开了这里。
沈临昭死了,我也没有了求生的斗志。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赈灾事毕,县令大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他言辞恳切,让我一定收下。
百姓都说他是个好官。
可我恨他。
纵使我清楚的知道这是天灾,而非人为。
可我还是恨他。
恨他在那日答应了沈临昭。
恨他没有让差役及时接应。
他无法,放下银两,叹了口气走了。
走时喃喃自语。
「同是姓沈,一个为百姓采药,失了生机,一个战场拼杀,形容痴傻。」
「虽不同命,倒也唏嘘啊。」
我麻木的灵魂为之一颤,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县令回答我,「长安武将沈小将军。」
「马尧城一役,伤了脑子,如五岁幼童。」
「可叹可叹。」
长安武将沈氏…
那不是沈临昭的家吗?
是了,我应该写封信告诉他们,沈临昭的事。
不然他们得多担心。
沈临昭,你曾说十里长安,盛世繁华。
他们是你最放不下的牵挂。
如今沈氏遭难,我便替你去守一守。
可好?
……
采青嫂的孩子长大了。
这三年,她还是没嫁人。
每日靠磨豆子,卖豆腐和豆浆养活孩子。
日子过得很是凄苦。
我在钱庄换了些碎银子,在院中安了个磨盘。
雇采青嫂给我来磨豆腐。
磨盘很贵,她买不起。
每日在掌柜的磨坊里磨好,还得支付掌柜大半费用。
我告诉采青嫂。
用我的磨盘,每日我只要早晚一杯豆浆即可。
她讷讷看着我,问我是不是真的。
岁月的磋磨,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太多苦难。
采青哥对沈临昭有恩。
那他的遗孤,我自然是要照顾的。
小院冷清。
有了孩子们每日来玩耍,倒也热闹。
很久没脱土坯了,我的手法竟然生疏不少。
从前睡惯的土炕,如今也觉得硌肉。
哎,人果真如此。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也不跟自己过不去了。
花钱请了些工匠,将小院里里外外扩了一番。
土鸡窝加固成了铁笼子。
土炕上,被我铺了厚厚一层被子。
夜里睡起来倒也美。
这里民风淳朴。
村民们都说我消失了三年,回来倒成了富人。
王婆婆问我,这三年去哪里了。
我说去长安,挣大钱了。
王婆婆哈哈一笑,「瞧瞧,美得嘞。」
她的孙儿伤势太重,还是没救回来。
偌大的家只剩她一个人。
县老爷仁慈,每个月给鳏寡老人一钱银子补助。
老婆子整日这家走走,那家逛逛。
挑着没牙的嘴,乐乐呵呵。
苦吗?
苦吧。
可是人活着的人,总归是要与苦难和解的。
我将钱全部存到钱庄。
只换了二百两琐碎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小院修缮好了。
里里外外都和新的一样。
我将沈临昭的那块「把脉开方」的牌子,重又挂了出来。
以往耳濡目染,替他打下手。
寻常的病我能治的大差不大。
沈临昭,你要是看见了。
可不许笑我。
我在屋子里放了个书架。
将从前的医书满满当当买了个遍。
那本通疗纪要,也成了我日日不离手的东西。
提笔,脑子里的注解一字一句。
跃然纸上。
可惜我的字太丑了。
纵如何模仿,到底不是原迹了。
-20-
新的一年。
我正买了对联和花胜,准备将小院装点一番。
远远就看见两个差役过来。
差役说天子驾崩,太子继位。
新帝下令天下素稿,今年不许挂红。
我忙拿出压箱底的孝衣,装模作样哭了两声。
末了,我塞了两枚碎银给差役,「太子登基,二皇子咋样了?」
差役将钱塞进袖子,打量了一眼。
「什么二皇子,那等乱臣贼子,杀了也不为过。」
「新帝仁慈,只是将他们流放到瘴地,便宜他们了。」
这么说来,是二皇子败了。
那宁氏…
差役见我若有所思,悄悄在我耳边说。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少打听上头的事。」
「跟皇子一党的宁氏和沈氏都遭了殃了。」
「宁氏除了怀孕的二皇子妃,其余全部处死。」
「沈氏受其牵连,过不了多久也得流放至此了。」
直到差役走远,我都没反应过来。
我已不再是曾经懵懂无知的村姑。
明白了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只是亲自经历过后,才发觉其中可怕。
多少人想金榜题名,金銮问政。
又有多少人,能在权力漩涡中稳稳站到最后。
太难了。
对于宁氏覆灭,我只觉得唏嘘。
我从未感受过舐犊之情,自然也不会为他们的死亡感到痛心。
作为子女,我还是为他们烧了一些纸钱。
至于差役说的沈氏。
我平白报了三年恩。
让这些坑害沈临昭的始作俑者,白白痛快了三年。
虽然不知道沈氏是如何被牵连的。
总之不无辜。
时隔一年,我再次见到沈临漳。
他再无从前的意气风发。
铐着枷锁,站在囚车上,供街道两旁的百姓唾骂。
一旁的差役拿着罪状,一条一条朗读。
最重的一条是结党营私。
沈父投靠二皇子,将另一半虎符给了二皇子。
天子驾崩,二皇子用一半虎符调用沈家军,妄图率先称帝。
却被太子将计就计,瓮中捉鳖。
一旁的差役还在议论。
「沈氏犯了杀头之罪,要不是霍将军临死前苦求新帝,沈氏早被斩尽杀绝了。」
另一个差役咂咂嘴。
「啧,谁说不是呢,霍将军英明神武,只可惜天妒红颜啊…」
我顾不得看囚车上的沈临漳。
急匆匆问差役,「你们说的霍将军,可是霍飞樱?」
差役对视一眼,并不理我。
我忙从袖子里掏出钱塞给他们。
其中一人才说,「正是霍飞樱,霍将军。」
「听说是中了蛊毒,毒性难解,纵然新帝请了无数名医圣手,可还是回天乏术。」
「霍将军病逝,咱的新帝可是将自己关在太极殿数日,还把她的牌位都入了太庙。」
我木然站在原地。
再听不进任何话语。
记忆中那个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的身影。
仿佛还在昨日。
我与她并不相识。
甚至不知她为何会帮我。
那夜阁楼上,惊鸿一瞥,她说是故人挚友。
故人…
沈临昭,会是你吗?
我为霍飞樱立了个牌位,日日上香祭拜。
这样一个奇女子,本该快意江湖,马革裹尸。
而非草草死在波谲云诡下的蛊毒之中。
这太不公平了。
-21-
自从那日囚犯游街后,我再没见过沈临漳。
在这里,没人知晓我与他的过往。
采青嫂如今走街串巷卖豆腐。
倒是收集了不少情报。
她说县令大人爱才,竟然让沈临漳去教这些差役功夫。
这可是顶顶好的差事。
虽然是奴籍,可比其他掏粪,挖矿当苦力强得多了。
「哎,同为兄弟,怎么差别那么大呢。」
「要是让沈大夫知道他家成了这样,得多难受啊。」
他们二人长得太过相像。
往事一扒,众人才知沈临昭竟然也是沈氏公子。
沈临昭在时,与乡里乡亲相处融洽。
谁见了不说一声好。
现在碰到这不成器的阶下囚弟弟。
可不就让人讽刺么。
我不知沈临漳是如何知道我的。
近来深夜,一到丑时,后院鸡鸭就开始扑腾。
自沈临昭死后,我睡得越发浅。
稍微一丝响动都能醒来。
刚开始一段时间,我都没出去一探究竟。
生害怕沈临昭从前说的,有熊瞎子把我逮走。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明明我还没喂鸡,后院鸡槽里却有新鲜的食饵。
连鸡屎都清理干净了。
就连放在磨盘下的豆子已经磨好了。
不仅如此。
每隔几日,背篓里还会出现夹杂野草的新鲜药草。
我心里想到一种可能,又不敢确定。
夜里,后院再次传来唏唏嗦嗦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
像是刻意压低了动作,却又无法完全掩盖。
我被吵得烦躁,心里一阵火起。
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抄起锄头直奔后院。
月光如水,后院鸡窝旁边,有一道佝偻的身影。
那人弯着腰,手里拿着食饵,动作很轻。
瘦削而熟悉背影,与沈临昭有八分相像。
我站在身后,脚步一颤。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神明听到了我的祷告。
那人感应到了身后的我,背影骤然僵直。
月光下,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直截了当拆穿他,
「沈临漳,有意思吗?」
他缓缓转过身。
消瘦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拆穿的不堪。
那双丹凤眼,或真挚懵懂,或神采飞扬。
到如今,都变成了疲惫和无奈。
沈临漳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翠翠,好久不见。」
他眼中情绪翻涌,似有千言万语。
可我不想给他往下说的机会。
「滚出这里。」
他喉结滑动,带了一丝恳求,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如何知道你还活着吗?」
「我说的不够明白吗?」
我打断他,「滚、出、这、里,沈临漳。」
我一字一顿,说的无比淡漠。
怎么知道我还活着,重要吗?
既然都没在乎过。
又怎么会有知晓真相的欲望。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让他同宁氏一样。
被凌迟。
永世不得超生。
他神色一滞,眼中痛苦更甚。
「翠翠,我并非想要奢求什么。」
「从前我如何对你,现在你皆可报复回来。」
「只是别不理我,求你。」
沈临漳语气恳求,犹如一条在雨季被淋湿的狗儿。
想要急切的寻求一方温暖。
他说的很对。
我确实应该将往日种种报复回来。
不是我不想。
我只是怕沈临昭会怪我。
我闭上眼,心里默念。
沈临昭,若你不怪我,那便吹来一阵风,卷起我的发丝。
话毕,西风呼啸,带起一片黄沙。
风势猛烈,何止卷起我的发丝,简直掠过了我身体的每一寸。
沈临昭,你也生气了,对吗?
那我就放心了。
我睁开眼,看向沈临漳。
眼中再无半分温度。
「好,我就如你所愿。」
我举起锄头,用背部一下砸到他的心口。
皮肉发出沉闷的嘶吼声。
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如纸。
隐忍的嘴唇还是不敌伤痛,溢出鲜血。
他捂着胸口,对着我笑。
「翠翠,可满意吗?」
我心里着实痛快。
「不,远远不够。」
我逼近他。
一步、两步。
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一下、两下、三下。ŧůₐ
狠狠抽了他十几个耳光。
直到抽的我筋疲力尽。
换个手再抽。
什么少年英才,什么威风赫赫。
不过是噙着金汤匙出生,恰巧身体健康,被偏心的父母选做继承人。
可沈临昭呢。
难道他跛脚是他愿意的吗?
纵使被欺辱,被践踏。
被双亲当作替弟弟赴死的弃子。
可他仍旧艰难的活着。
只是,凭什么?
曾经,我为鱼肉,无法报复回去。
而今,天赐良机摆在我面前。
我又岂会甘休!
-22-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任我凌辱。
不发一言。
越是沉默,我便越放肆。
在沈府的最后时光,像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回放。
纵没有沈临昭这层关系。
我也结结实实照顾了他三年。
若我没有日复一日为他煎药,按摩。
他能恢复的这么快吗?
他和他那白眼狼父母一样。
用鼻孔看人。
总觉得天下所有的出身不好的人,都在图谋他们的财产。
都配不上他们沈家。
若无权无势,便要被他们极尽羞辱,随意丢弃。
所幸老天开眼,也让他们尝到了一回家破人亡,成为阶下囚的滋味。
我如发疯一般,打了不知多久。
一直打到两只手都开始麻痹。
沈临漳的脸已经高高肿起。
碎发散落,口中鲜血将胸前染成了黑色。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转身,冷淡道,
「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在夜色中缓缓消失不见。
往后数月,我再没听到他的消息。
日子如水过着。
我的医术越发娴熟。
药草比别处的便宜许多,更多的人愿意来我这里看病。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沈临漳的消息了。
采青嫂的两个孩子要上学堂了。
我将磨盘送给了他们,又拿了五两银子,作为贺礼。
采青嫂连连推辞,我让她拿着。
往后日子才好帮我一起碾药。
又是一年冬日,衢洋竟然下起了雪。
我和沈临昭从未见过衢洋下雪。
不下雪的衢洋,冬日干冷,风沙又大。
我在屋子里按了暖炉,还能顺便烧点水,炸点栗子吃。
给采青嫂的四个孩子发了压岁钱。
他们兴高采烈走了。
我不打算守岁,看了一会儿医书就准备睡觉。
屋外风雪呼啸,从窗户缝里渗进来的寒冷。
有人敲门,沉稳且安定。
我狐疑,还以为又是镇子上的陈媒婆来了。
这媒婆颇有些烦人。
常不经过我同意,便把男人带到小院来。
说要给我相看一个健硕的男人。
我再三表明自己无心嫁人。
她却说,「哎呦哟,你一个女孩子家,家里若没个男人,这么漂亮的小院儿可怎么守得住。」
我深以为然。
转头就去求了县老爷出面。
让他当场见证,采青嫂的四个孩子认我当干娘。
县老爷对我有亏,哪有不允的。
有了干儿女,我便不是孤家寡人。
也不用当自梳女,便能守住家业。
只是这陈媒婆一直不死心。
非要把她家那烂赌鬼侄儿说给我。
上次被我打了出去。
大过年的,她不会还这么有毅力吧?
敲门声一直在持续。
我很烦躁,匆匆披上衣裳开门。
-23-
门外,沈临漳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
一年未见,他看起来更瘦了。
疲惫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细看之下,又带着一丝杀伐之心。
总之,依旧是我讨厌的样子。
我看见是他,愣了一下,随即关门。
他眼疾手快撑住。
「想知道沈临昭从前的事吗?」
门Ţŭ₃被他撑着,挪不动不了分毫。
我沉默。
半晌,手指松开。
「进来吧。」
他抖落了一身风雪才进屋。
我点了蜡烛,屋内烛火摇曳,温暖如春。
进来后,他仔细环视了一圈,语气有些嫌弃,
「这里比沈府差远了。」
我冷笑,「你一个阶下囚还挑上了。」
「长安还有什么沈氏吗?不是都成孤魂野鬼了吗?」
他面色一白。
「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如此牙尖嘴利。」
我反驳,「刚开始犯不着跟傻子计较,后来也不想跟傻逼计较。」
沈临漳笑的很苦涩,自顾自坐下。
「不为我倒杯茶吗?」
我耐住性子,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可ťű̂₄以说了吗,沈、将、军。」
他不再绕圈子,将冷水尽数饮下,开始诉说从前。
「其实,我有个兄长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沈临漳的出生,承载着沈氏所有的希望。
父亲刚开始传授他沈家拳法时。
有个与他很像的男孩,常躲在柱子后看他。
父亲对他很不耐烦,
一旦发现,便要让人将他轰走。
那男孩被奴仆暴力拖走,沈临漳才发现,
男孩竟然是跛脚。
他心智早熟,看出父亲对那孩子的不喜。
便跑去问母亲。
母亲神色一滞,犹豫片刻才说,「那是你哥哥。」
哥哥?
可是,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哥哥。
父亲大多时候很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练习。
那个叫哥哥的男孩,依旧在柱子背后偷看他。
他看起来很瘦,很弱小。
眼睛里总有与年龄不符哀伤。
沈临漳看他可怜,对他招招手。
男孩犹豫片刻,还是一瘸一拐过来了。
那时候的沈临漳,尚存天真。
拉着那个男孩的手叫哥哥。
每叫一声,那男孩的眼睛便亮一分。
他带着哥哥玩耍,将饭后的鸡腿留给他吃。
所有的糖果全都分他一半。
那时候的他,年幼无知,拍拍胸脯说,
「以后漳儿保护哥哥。」
后来,父亲发现了他跟沈临昭接触。
他将沈临昭狠狠打了一顿,
「你自己不努力,还要拉着你弟弟堕落吗。」
「当年就不应该心软留下你,祸害!」
沈临昭跪在地上,弱小的身体止不住颤抖。
母亲在一旁绞着帕子,却不发一言。
他拉着父亲的衣摆,懵懂的问,
「父亲,为什么要打哥哥。」
那天父亲气急,第一次打了他。
「他是你哪门子哥哥,记住,你没什么哥哥,你就是沈府大公子!」
那天,父亲当着他的面,将沈临昭赶去了偏院。
他记得哥哥,想去找哥哥。
可找了几次,都找不到。
他去问管家,哥哥去哪里了。
管家捂住他的嘴,「小祖宗,少问几句吧。」
刚开始,母亲还暗自垂泪,让侍女时不时去送些东西。
可当沈临漳越来越出色,武功越来越好时。
母亲也不渐渐提他了。
-24-
年幼的孩子总是多忘事。
再加上父亲对他很是严厉,没日没夜的练习。
君子六艺,孙子兵法。
什么都要学。
只要学的不好,父亲便要请家法。
带刺的藤条抽打在他身上。
父亲恨铁不成钢,「沈氏一族的重担都压在你身上,你怎么能如此懈怠。」
「都是那个逆子把你带坏了,你要是学他,我便把你打死,再逐出家门。」
「沈氏,绝不养废物,你可记住了。」
沈临漳被打的嗷嗷叫,最终昏死过去。
他谨记父亲的教导,勤加苦练。
这个家,再无人提起沈临昭。
久而久之,他便也忘了这个所谓的哥哥。
后来,他随父亲征战四方,也立了一些军功。
这些人夸他是天才少年,玉面将军。
那几年,谁见了他都得拱手叫他一声,沈小将军。
他春风得意,最喜拔刀相助。
最终为了救那个叫檀枝的民女,失手杀了梁成斌。
勇军侯痛失爱子,告到天子面前,要求一命赔一命。
那时候的他才慌了。
父亲和母亲想了许多办法,皆不奏效。
最后才想起来,偏院还住了个与我八分相似的沈临昭。
模糊的记忆袭来。
他也才想起,自己好像确实有个不成器的跛脚哥哥。
那时候的他,对沈临昭已经没什么感情了。
甚至很卑劣的想,能让他为沈氏赴死,也是他体现价值的荣幸。
小院断壁残垣,许久没有人住了。
父亲大骂沈临昭不孝。
茫茫人海,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沈氏的手,也没能力伸出长安以外的地方。
最终,父亲在族中精挑细选,
选了个同样柔弱,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子弟代他赴死。
正如他所想的,父亲也说,
「这样孱弱的人,留在沈氏,只会浪费米饭。」
事情解决,他松了一口气。
后来,帝王让他戴罪立功,去平叛马尧城。
这次,是他第一次独自带兵出征。
也是最惨烈的一次。
他轻敌了,被敌人包围绞杀。
若不是副将拼死带他跳崖,从水路逃窜。
他早就已经死了。
老天要惩罚他。
落水后,他的头撞到了水里的暗礁。
成了只有五岁智商的痴傻儿。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握着茶杯,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沈临漳比庸婶说的更细致,更残酷。
我的阿昭。
曾被所有人期待过。
最终,还是被自己最珍视的家人抛弃。
年少时的一点舐犊之情,成了他此生的梦魇。
他拉我一同入梦。
自此,一步错。
步步错。
我手抖得厉害,「你们怎么敢这样对他。」
「他是你亲哥哥啊。」
沈临昭自嘲一笑。
「亲哥哥,又如何?」
「在沈氏,若不能习武,不能出人头地,那便是废人。」
我将水泼在他脸上。
「你给我滚出去,滚。」
此时此刻,我只恨房里没有利器。
能让我杀了这个畜生。
「你们拿人命不当回事,现在也反噬在你们自己身上。」
「我听说你双亲是受凌迟之刑,想必也不好受吧?」
「哈哈哈,沈临漳,你活该失去一切。」
灯火下的他,眉目平和。
没有丝毫生气,甚至露出笑意。
「翠翠,你说得对,也许我的心早已扭曲了。」
「万幸的是,我还能遇到你,还能弥补。」
我大吼,「谁要你的弥补!」
「我嫌脏。」
-25-
冷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火炉。
他毫不在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那日,北苑火光冲天,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那段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悔恨。
悔恨自己怎么能这样对李翠翠。
那是她的妻,是照顾自己三年多的恩人。
后来每每想起他做的那些蠢事。
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母亲不以为然。
安慰他说,那只是个养女,是个村姑。
如今天子有诏,他又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不,不一样的。
那三年的记忆,他历历在目。
再无人会在沈氏最低谷的时候,像个英雄一般来救他。
纵使再娶,也只是贪图他的权利。
并无真心。
至于霍飞樱。
他曾以为,她是自己的年少挚爱。
可李翠翠死后。
他忽然发现,霍飞樱只是他一直想要追赶的人。
她太过完美,太过耀眼。
耀眼到,沈临漳错把仰望,当成了爱。
那具烧毁的尸身,他让人磨成了粉,制成项链,
日日带在身上。
天子有疾,时日无多。
父亲搭上了二皇子这条船。
还把沈家的兵符给了二皇子。
他多次劝诫父亲,不要将底牌亮出。
可父亲脾气倔,非要跟二皇子一条道走到黑。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辅佐二皇子。
只可惜,太子还是棋高一筹。
太子登基。
将宁氏和沈氏满门抄斩。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飞樱在临死前,竟然向新帝求了道圣旨。
免去了他的凌迟,改为流放垚州。
新帝对飞樱情深义重,含泪应允。
飞樱临死前,点名要见她。
她躺在榻上,勉强睁开双眼,看了他很久。
她说,「我已为你安排好了退路,若还有缘…望你珍惜。」
他狐疑,不知飞樱说的有缘是什么意思。
可飞樱没解释。
她摆摆手,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转身时,他恍然听见飞樱喃喃,
「像他。」
「却也不是他。」
他回头,却见她双眼紧闭。
想来是他听错了。
后来,他坐着囚车游街。
只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李翠翠。
他恍然,瞬间想通一切。
是飞樱放走了她,又找来女尸,替她善后。
他欣喜若狂,就连石子和烂菜叶砸在身上,都感觉不到疼了。
后来,他从众人口中知道了李翠翠和沈临昭的过往。
所有事情都连在了一起。
原来,她当年来沈府嫁给他。
是为了回报沈氏。
不重要的。
沈临昭已死。
而他还活着。
只要他好生赎罪,便能和翠翠重修旧好。
无论她多倔,多恨她。
只要今后他在自己身边。
自己,总会有机会的。
只要自己能翻身,能再度成为新贵。
翠翠就不可能再离开他…
-25-
门诧然打开,风雪倒灌进来。
我打断沈临漳。
「别做梦了癞蛤蟆。」
「你我从没有真正开始过,又何来重修旧好。」
「你既然知晓前尘,便该明白,你连沈临昭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谢谢你今晚恶心了我,若你再不走,我会杀了你,」
沈临漳轻笑。
他头发上水渍已经干了。
灯火映出他的影子,凌厉中暗藏几分危险。
「翠翠,跟我走。」
「跟我回长安,做将军夫人。」
他笑的越发渗人,起身走向我。
「飞樱让我劫后余生,我又因你燃起了生的希望。」
「我要赎罪,让你过上富足体面的权贵生活。」
「我们现在就走,与二皇子会合,将长安城杀个片甲不留。」
此时的他,几近疯魔。
使我不寒而栗。
若他说的是真话,那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不行!
得赶紧去通知县令大人!
我撒丫子准备跑出去。
却忽然感觉浑身软弱,跌倒在地。
他轻轻走过来,将我抱起。
「乖,睡一觉,醒来后,你还是沈氏最高贵的主母。」
我不知睡了多久。
意识浑浑噩噩,只觉得很颠簸。
一会在马背上。
一会在马上里。
有只手总会抚摸我的脸,很轻柔的对我说话。
他会温柔的叫我翠翠,替我擦脸。
又或者在我唇角落下一吻。
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只觉得恶心厌烦。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地下室。
这里布置的很是雅致。
一应物品应有尽有。
我知道自己是被沈临漳软禁了。
暗门开了。
沈临漳穿着银色铠甲,意气风发。
「沈临漳,放我出去!」
他轻笑,上前将我禁锢在怀中。
「翠翠乖,等为夫回来,接你回沈府住大房子。」
他抱的很紧。
我浑身无力,怎么都挣脱不开。
只能一口咬到他的拳头,死命不松口。
鲜血溢出,他连眉头都没皱。
「好了,不要闹了,再这样下去,兄弟们还以为本将军惧内。」
他油盐不进,俨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沈临漳,是你狼子野心,想谋权篡位,别带上我。」
「你愧对沈临昭对你的爱护,愧对霍飞樱对你的期许。」
「你就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都厌烦,憎恨。」
沈临漳恍若未闻,将我久久抱在怀中。
任我怎么谩骂,都不为所动。
他的铠甲硌得我生疼,还有一股腐肉的血腥味。
松开我时,他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
「翠翠,等我回来。」
「我们重新开始。」
沈临漳毅然转身。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
「你死心吧,我根本就没爱过你。」
「你这个臭癞蛤蟆,上天保佑新帝,将你们全部杀死,永世不得超生!」
他身影一顿,却没回头。
屋内重又回归寂寥。
我沮丧的想。
我这一辈子,难道真要与这个癞蛤蟆纠缠不休?
不成,无人知道我在这里。
最后我会饿死。
成了,我便得被他一辈子禁锢。
话本上常写,男子不知情深,与女主相错多年。
受尽苦楚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而后放下一切,誓死要将心上人追回。
这也只存在也话本中了。
若沈氏不曾覆灭。
沈临漳还是京城里的天才小将。
他还会记起我吗?
不会的。
所谓的认清本心,破镜重圆。
不过是又一次的待价而沽。
虚伪至极。
-26-
不多时,暗门刷的一下开了。
这么快就成了?
新帝你好歹给点力啊!
我认命的闭上双眼,任由那人的影子将我覆盖。
若真的要与他一世纠缠。
那我一定会找机会杀了他。
头顶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起来。」
咦,这谁的声音?
我眼睛睁开一条缝。
「怎么是你?!」
这人不是霍飞樱的身边的魁梧大汉吗?
他长相高大,面色凶狠。
站在霍飞樱身边时,却如一只温顺的绵羊。
他回答,「救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主子命令,让我在沈临漳来垚州后,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来,霍飞樱没死!」
他撇过头,简短地说,「是遗命。」
若是如此,这人自从一年半之前就来了垚州。
躲在暗处一直观察。
直到今天才将我救出。
霍飞樱,我与你素不相识。
仅有一面之缘。
为何你还会对我这样周全。
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废人。
是一个生活在权谋之下的边角料。
「壮士,怎么称呼?」
「阿大。」
「好嘞,阿大壮士,多谢你救我出去。」
走出暗门,我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地下室。
而是一座地下宫殿!
阿大说,这是二皇子建造的地下宫殿。
直通皇宫南三所。
也是二皇子引以为傲的秘密武器。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走出去后,就到了皇宫?」
阿大点头。
「大哥不然你先过去吧。」
「皇宫太大,我这个村姑就不凑热闹了。」
皇宫正在政变。
好不容易被救了,若让沈临漳看见我,又将我逮回去。
那岂不是比死了更难受。
阿大斜睨了我一眼。
「那头有重兵把守,你出去相当于送死。」
行吧。
阿大带我从南三所出去。
我问他,「现在我们去哪里。」
「太极殿。」
「啊?」
阿大说,「皇帝要见你。」
见我?
皇上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了?
阿大带着我穿过宫道。
一路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转过行廊,无数尸体横七竖八躺在空旷的广场上。
鲜血从他们身下渗出,顺着石板的缝隙蜿蜒流淌。
宫人们麻木不觉,低着头用抹布使劲擦拭。
一具具尸体被挪动。
一个个台阶被洗刷。
这些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默默地重复着这些动作。
我忍不住捂住口鼻,试图阻挡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大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到了太极殿门口,他侧头瞥了我一眼。
「到了,进去吧。」
我诧然,「你不进去?」
阿大没回答我,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27-
我推开门。
屋内很大,陈设奢华。
有一个俊美公子正伏案批阅奏章。
想必那就是新帝了。
只是不知是二皇子还是太子?
我跪下磕头,称吾皇万岁。
皇帝抬起头,并不十分威严。
「李姑娘,坐吧。」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他批阅完最后一个折子。
「莫怕,逆党已尽数伏诛。」
逆党?
那就是二皇子他们了?
我谨慎开口,「那沈临漳…」
「已关进死狱,来日凌迟。」
他好以整暇看着我,「要去看看吗?」
我连忙摇摇头,「这样甚好,甚好。」
贱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新帝笑着,让我不要拘束。
「你不用害怕,叫你过来,也是朕的私心。」
「朕想看看,飞樱口中千里报恩的奇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我不知该说什么。
在这些上位者眼中,我的过往是透明的。
可以任由他们评头论足。
我的真情,在这场权谋的游戏中,或许点缀都算不上。
「莫怪飞樱,她临终前的安排,实乃顾全大局。」
「若沈临漳真心悔过,朕可以让他苟且偷生,放他一马。」
「可他与朕料的一样,不知悔改,甚至还与二皇子联系,煽动旧部。」
「朕是皇帝,又岂能容忍。」
我了然。
原是这样。
「飞樱对你放心不下,还遣了阿大暗中保护。」
「如今旧部逆党已全被朕扫清。」
「飞樱既如此护你,朕也给你个体面,封你为县主,一世荣华无忧。」
我摇摇头,拒绝了他。
「多谢皇上,只是民女习惯了垚州,想回那里去。」
「那有何难,朕封你为衢洋县主,衣锦还乡。」
我还是摇头,「我能活到现在,都是沈临昭的功劳。」
「皇上若想嘉奖,便为他立个金身,受香火供奉。」
新帝哑然,沉默良久。
「他到底有什么好, 能让你们如此念念不忘。」
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魅力。
他抠门,穷酸, 还喜欢大呼小叫。
他残疾,跛脚,打我时跑都跑不远。
可那年, 万千广厦。
只有他为我开了门。
月华如水, 照映在破败的房里。
为我亮起一盏名为归途的霜灯。
我不知霍飞樱与沈临昭有怎样的过往。
我始终坚信,那样好的人。
值得被所有人铭记。
新帝叹息,俊美的脸上满是遗憾。
「铮铮好儿郎,本应被世人瞻仰。」
「你且去吧,朕会允你所愿。」
-28-
回到垚州时, 沈临昭的金身已经建好。
县令大人特意选了一块风水宝地。
盖了座药王庙。
新帝亲自题名牌匾, 「医者仁心。」
我在药王庙旁置了座小院。
依旧在里头种草药,养鸡鸭。
还是那块「把脉开方」的招牌。
百姓都知道这里供了座药王庙, 纷纷来烧香还愿。
我看着那座高大的金身。
温和平缓的丹凤眼。
仿若尊者,低眉俯瞰。
新帝执政仁慈,海晏河清。
没过几年, 县令大人升官了。
说要去长安都察院任职。
新的县令大人来了。
开始带领大家防风治沙。
衢洋县生活的越来越好。
我也越来越老。
当我缓过神来时,采青嫂的儿女都有了儿女。
我也升级当奶奶了。
这些年, 我过得很好。
新帝当初赏了我很多金银,再加上当初的一万两。
足以让我富足一生。
我每年都会拿出银钱,给沈临昭重塑金身。
确保他浑身金灿灿的。
充满金钱的光辉。
这狗东西。
这么些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一次来过我梦里。
咋地唱歌谣把你哄睡着了,到现在还没醒是吗?
气!
又是许多年。
沙漠已成绿洲。
我已经成了没牙的老太太。
采青嫂的儿女都没能活过我。
大家伙都说我是受了药王庇佑, 才能长命百岁。
呸。
我要这长命百岁干什么!
我老了, 走不动了。
只能将剩下的银两全部给县令。
让他今后好生替我照看药王庙。
我用这张鸡皮鹤发的丑脸恐吓他,
「若你不好生看顾,我就日日来打扰你。」
县令大人哆哆嗦嗦,「姑奶奶, 上头有旨意,我哪敢怠慢啊。」
如此,我就放心了。
又是一年六月六。
我颤颤巍巍回到了我们的小院。
小院被打理的很好。
仿若昨日, 故人犹在。
我从抽屉里, 拿出那颗被尘封五十余年的药丸。
那是我从沈府回来后,研制许久才成功的。
沈临昭,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失去你的每一刻, 都让我度日如年。
可是我一个孬种。
我好怕疼。
所以,我只有一边行医, 一边拼命研制可以让我少受罪的药。
刚研制好了。
又被你那傻缺弟弟掳走了。
要不是皇帝为你重塑金身, 受众人香火。
我早就去找你啦!
沈临昭。
没有你的人世, 太凄凉了。
纵使家财万贯,良辰美景,
绿酒一遍歌一遍。
若没有你, 与何人说?
所以, 我要来找你了。
我活够了, 菜团子都嚼不动啦。
我可不想以后瘫痪在床,不能自理。
那多脏啊。
我要干干净净的去见你。
前儿个我悄悄烧了件嫁衣。
若你还在等我,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对了,
到那时别忘了告诉我。
你当年到底准备了什么聘礼。
……
院里南风吹过。
携来花香。
忽有故人来访,声音张扬:
「好你个妮子,真叫小爷我好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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