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莲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爸妈的亲生孩子。
因为他们对待我和哥哥区别巨大。
我问过妈妈很多次,我从哪儿来。
她总说,是在垃圾桶捡的。

-1-
妈妈说,我是从垃圾桶捡来的。
我很伤心,却又恍然大悟。
难怪逢年过节,只有哥哥有新衣服穿,而我总是穿他的旧衣服。
难怪亲戚送的奶糖、橘子汽水和娃哈哈大多时候都没我的份。
难怪哥哥可以满村疯玩,而我得搭个凳子洗碗洗衣服煮饭摘菜。
难怪每次跟哥哥有冲突,妈妈总会说他是男孩子,你打不过他干吗去招惹他。
我不是亲生的,自然得不到同样的爱。
村里除了我之外,莎莎也是他爸妈捡来的。
据说一开始赵叔赵婶对她不错,可很快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
于是莎莎成了多余的那个。
睡在漏风的柴房,要做很多家务活。
骨瘦如柴,从来没吃饱过。
只要弟弟一哭,赵婶就会朝莎莎发火。
用竹扫把抽得她满身血道子。
纵使这样,赵婶还会经常嚷嚷:「要不是我把她捡回来,她早就死了。」
「也就是我心善,不然谁愿意浪费粮食养她,早把她扔了。」
莎莎瘦弱,赵婶为了方便给她剃的板寸,加上又总是穿着宽大不合身的衣服。
村里没有孩子愿意跟她玩。
那次我上山割猪草,遇到她躲在破败的土地庙里哭。
不被爱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大声。
蜷成小小的一团,肩膀不断地耸动。
她后背的衣服破了,红色的血痕像蚯蚓一样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掏出了我用废书纸包着的,自己也不舍得吃的一颗小冰糖。
「给你,别哭了。」
我们一起坐在山坡上。
秋日的风荡过高低不一的草丛,吹起我们破败的衣角。
她问我:「我亲生爸妈会不会其实很有钱,会不会一直想把我找回去?」

-2-
其实我也会做梦。
幻想自己是童话里的公主,只是意外流落人间。
我很快会回到城堡里,穿上公主裙和水晶鞋。
但梦就是梦啊……
我低头拨弄着脚下的蚂蚁,轻声说:「不会吧,不然当初为什么抛弃我们呢?」
莎莎知道了我也是捡来的秘密。
但她答应我绝不会说出去。
我们成了朋友,不过我不敢明目张胆去找她玩。
我怕面对其他孩子的嘲笑和孤立。
我会把哥哥用旧的钢笔偷偷拿来给莎莎。
反正哥哥笔很多,他也不会发现。
她会爬到高高的树上给我摘桑葚。
我会在自家地里挖最大的红薯给她吃。
她会把绿莹莹酸掉牙的橘子藏兜里带给我。
我们会幻想,其实我们是亲姐妹,爸妈是全县首富。
我们渴望走出这小小山村,去看看电视里的北京上海。
有时候她跟我说:「晓霞,其实你比我幸福呢。」
她说得没错。
炖鸡汤哥哥吃鸡腿我吃鸡翅。
零花钱哥哥五毛,我也有一毛。
我生病咳嗽,妈妈虽然远不如哥哥生病那么紧张,但若个把月我都无法自愈,她还是会带我去赤脚医生那打屁股针。
但我还是不敢任性,也不会提任何过分的要求。
妈妈经常自豪地跟人说:「我家晓霞真的懂事嘞……」
因为怕被扔掉。
所以我必须懂事。
我不想当没有爸妈的野孩子。
我那时顿顿都能吃饱,还有小孩特有的青蛙肚。
明明身体鼓鼓的,却时常感觉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后来长大些才知道。
充实的是肉体,空荡的是灵魂。
因为没有足够的爱来滋养牵绊,所以我才会感觉自己像是断线的风筝。
轻飘飘的。
任何一缕风,都能将我吹向未知的远方。
哥哥比我大三岁,很爱欺负我。
但他很聪明,课文只要多背几遍就能记住。
经常拿班上第一。
读书时,成绩好的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光环,让人忍不住亲近和崇拜。
我那时还不明白。
我本来就是不被看重的女孩,又如此笨拙。
哥哥的优秀,于他是光环。
却是会刺伤我的利器。
入学前班那个暑假,在蛙声四起的破败院子,哥哥教我从一数到一百。
我每次到三十四十这种坎的时候就会倒回来。
他很抓狂:「猪都没你这么蠢!」
入学后,老师留的作业我经常不会。
问哥哥,他总拉着一张脸:「莫来烦我。」
爸爸也没耐心:「你怎么什么都不会,你上课耳朵打蚊子去了?」
勤能补拙,我于是学到很晚。
妈妈叹气:
「算了,你可能不是读书的料。
「这样也好,家里条件差,供不起两个读书的。
「你读完初中就可以打工去供你哥哥。」

-3-
每次过年,亲戚们总会夸哥哥聪明,说爸妈只要能把哥哥供出来,以后老了就能享福。
也会偶尔问我的成绩。
听到答案后他们总是笑笑:「挺好的,晓霞以后初中毕业能帮着供你哥哥读书。」
「女娃娃嘛,嫁得好才是真的好。」
如今听来这些论调很让人生气。
为什么要牺牲一个孩子的未来去供养另外一个呢?
然而这在当时也是寻常。
农村家庭资源有限。
很多天资聪颖的女孩,都要为家里的哥哥弟弟让路。
何况我资质如此普通,又不是亲生的,注定是哥哥人生的垫脚石。
就这样稀里糊涂,我长到了十岁。
妈妈答应过我,等到十岁,会单独给我过生日,再给我买一条粉色的蛋糕裙。
那天我起床时,爸妈和哥哥已经不在家。
或许是给我买裙子去了。
我早早去学校拿期末考的成绩单。
班级第十。
我第一次挤进了班级前十。
不止如此,我还拿了乡里作文比赛的三等奖。
奖品是一个笔记本。
一切都如此完美。
回村时遇到了大牙他们,他来攀我肩膀:「霞弟弟霞弟弟,到河里摸蚌壳去不?」
我甩开他的手:「不去!我说过了,以后不要叫我霞弟弟。」
大牙笑了:「你莫穿你哥哥的短衣短裤,穿条裙子我就不叫你弟弟。」
其他男孩也笑了起来。
我生气了:「穿就穿,我妈答应我今天会给我买,你们等着看!」
我期待着人生第一个单独庆祝的生日。
幻想着穿上粉色裙子从村头逛到村尾,告诉大牙他们:「看好了,我穿裙子了!」
我从日光朗朗等到夜幕降临。
爸妈总算带着哥哥回家了。
他们满面喜色,手里拎着大袋子,兴奋不已:「晓霞,你哥今天去参加城南私立初中的考试,当场就通过了!」
「进了城南,等于一只脚进了一中……」
我并没有细听,手不停地在袋子里翻着。
期望着一抹粉色。
但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里面全是给哥哥买的新衣服新鞋新袜子还有习题册。
我抬头问妈妈:「我的裙子呢?」
「什么裙子?」
我声音染上哭腔:「我今天过生日,你答应给我买裙子的。」
「我的裙子,我的裙子在哪里?」
妈妈恍然:
「哎呀,我都忘了。
「农村穿什么裙子嘛,不耐脏活动也不方便。
「你哥去年有件短袖买小了,等会我翻出来给你。
「是全新的,一次都没穿过。
「过两天就是你哥生日,跟以前一样你们两兄妹一起过噻,我到时候给你们杀只鸡。」

-4-
不该有期盼的。
作为养女,更没有资格生气。
可是从前一次次被忽视的委屈,此刻全部都涌了上来。
像涨潮的海水,狠狠冲击着我理智的高墙。
我朝妈妈吼:
「我不要,你说过单独给我过生日。
「你答应给我买裙子的,为什么不能说话算话?
「你总是这样,总是忘了还有我。
「我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我平时都很乖,我就要这一样东西,你们都不能给我买吗?
「你们既然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捡我回来,干脆把我扔在山里被野狗咬死算了。」
……
爸爸恰好上厕所回来,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你妈生你命都去了半条,家里还交了罚款,你对她就是这态度?
「家里就这条件,你要这又要那,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就你名堂多。」
乌云闭月,星子无光。
堂屋里的白炽灯接触不良,「刺啦刺啦」作响。
我看向妈妈,浑身都在抖,问:「我是你亲生的?」
妈妈没好气:
「不是我生的,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本来想再生个儿子,这样你哥也有兄弟做伴撑腰……
「为了条裙子你对我这态度,真不知道生你干吗!」
亲生的。
原来我是亲生的。
那一刻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有无数的话想问。
有无数的委屈想要宣泄。
可看着爸妈生气嫌弃的脸,我如鲠在喉,转身跑进暗沉夜色之中。
为什么呢?
亲生的我为什么要次次等着哥哥的生日一起过?
亲生的我为什么始终要让着哥哥?
亲生的为什么哥哥得到的是满月,而我只有一点萤火。
我一路跑到山上的土地庙,号啕大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出来了。
把莎莎的影子拉得很长,延伸到我脚边。
她还穿着白天下地打农药的衣服,手却洗得干干净净,捧着一条粉色的碎花裙。
「我在镇上买的,送给你!
「莫哭了,我们都是捡来的,以后我来当你姐姐。
「生日快乐,晓霞妹妹。」
……
我没有接那条裙子,哽咽着说:「莎莎,我妈刚才跟我说,其实我是亲生的……」

-5-
莎莎愣住。
好一会后她将裙子塞给我,轻轻说:「没什么区别的,晓霞。」
是啊。
有什么区别呢。
她陪我在山上坐了很久。
乌云游走。
明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妈妈焦急的呼喊响起在山脚。
莎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逆着光朝我笑笑:
「我错了。
「还是有区别的。
「至少你不见了,你妈妈会来找你。」
第二天我穿着莎莎送的粉裙子去见大牙他们。
他们都惊呆了,不再喊我霞弟弟。
但我没想到,当天晚上大伙在池塘边纳凉的时候,赵婶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晓霞,你怎么没穿莎莎买给你的那条裙子?
「红花,你家女儿小小年纪,本事天大嘞。
「我养莎莎十来年没看到她一针一线的孝敬,你家晓霞过个十岁生日,她倒是偷钱给她买裙子。
「你家妹子以后肯定能挖到大钱!」
纳凉的村人们纷纷朝我看来,议论声四起。
「今天我是看到晓霞穿了条新裙子。」
「细妹子鸟蛋大,就晓得找人要东西,以后长大还得了!」
「莎莎平时看着挺老实,没想到还偷钱……」
「捡来的,谁知道她亲生爸妈是什么种。」
……
我耳朵隆隆响,大声反驳:「她没有偷钱,她不是那样的人。」
与此同时,莎莎的吼声也在背后响起:「不是晓霞找我要的,是我摘金银花捡茶籽攒钱给她买的。」
她穿着破旧的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瘀青血痕。
走路都一瘸一拐。
显然是此前挨了一顿打。
见她维护我,赵婶更气:「什么叫你攒的钱?」
「你吃我的喝我的,你的钱都是我的,你哪怕要动一分钱,都要经过我同意。」
她抄起塑料凉鞋,「唰」地一下就扇在莎莎脸上。
打得她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大娘婶子们上前拉架,赵婶子还在咒骂:「小野种,小婊子,好吃好喝伺候你那么多年,养不熟的白眼狼……」
月光黯淡,莎莎扶着路边的樟树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要碎了。
我也是。
妈妈一把拽住我,吼道:
「谁要你收别人东西的?
「我是缺你吃还是短你穿了!
「裙子放哪儿了,跟我回去拿。」

-6-
我们经过莎莎身边时,她伸手拉住我。
她的手瘦且冰凉。
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虽然她一个字也没说,但我知道,她不想让我把裙子还回去。
妈妈加大了拽我的力气。
两边受力,我吃痛皱眉。
莎莎松开了我。
妈妈从衣柜下面翻出了那条裙子,我死死抱着不放。
「这是莎莎送我的!
「妈妈你把裙子钱给赵婶好不好?我以后会听话,我会攒钱还你的。
「哥哥要什么你都给他买,我就要这一次都不行吗!」
妈妈很生气:「你没听他们怎么说你说我的?」
「我脸都要被你丢到太平洋去了,你还留着这烂玩意干吗!」
她红着眼哽咽:「我娘家隔得远,你姑姑大伯她们都看不起我,村里那些堂客们背后说我,现在连你也要这样对我……」
她力气大,裙子还是被她抢走了。
她急吼吼回到池塘边,将裙子摔到赵婶子脸上。
「拿回去,我家晓霞要穿裙子,我自己会给她买。」
赵婶嗤笑:「哟,就知道打嘴巴仗,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给她买过……」
妈妈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给我买了裙子。
比莎莎送我的那条更贵。
她让我穿上,让我出门去玩,尤其要让赵婶看见。
那条裙子有点长,都快到我脚踝了。
胳肢窝也漏风。
妈妈说:
「这裙子要二十五块钱,肯定要买大点,这样能多穿几年。
「你嚷嚷着要裙子,现在买给你了。
「以后不能说我偏心你哥哥咯。」
我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裙子。
大家都说好看。
就连莎莎也这么说。
可我一点也不开心。
那条裙子我只穿过一次,洗干净后整整齐齐叠在衣柜里。
直到读初中那年我翻出来比了比。
当初戏服一样宽大的裙子,如今只堪堪到大腿根的长度,已经穿不下了。
十岁生日后,我变了很多。
我开始光明正大跟莎莎一起玩。
我会跟哥哥抢鸡腿,我会为了想要的东西跟爸妈大吵大闹。
我会脸红脖子粗地指责他们偏心。
在爸爸拿扫把打我时,光着脚一边哭喊自己没错一边往外逃跑。
妈妈常常叹气:「你是碰鬼了吧?」
「你以前那么乖,就是天天跟莎莎玩,她把你带坏了。」
莎莎问我:「你跟你爸妈天天对着干有用没?」

-7-
其实没多大用。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前提是,妈妈足够爱你。
如果你能分到的爱只有一丁点,就算你哭得再大声,也只能多吃到一粒糖而已。
但生活很复杂,人性也从不是非黑即白。
妈妈也有她的苦难。
伯伯和两个姑姑都在城里安家。
那年过年,小姑邀请我们一家去城里吃饭。
她特意叮嘱妈妈:「嫂子你也搞件新衣服穿上,要是穿得太破烂,城里饭店不给你进去的。」
妈妈没给我买过几件衣裳。
同样,她更不舍得给自己买。
她最后称病没去吃饭。
夜里红着眼跟我说:
「你爸这边的亲戚都看不起我。
「只有把你哥哥扶起来,他有出息了,我才能抬起头做人。
「那我呢,我也可以给你争气啊。」
妈妈怔了怔,低声道:「你是个妹子,又没你哥聪明……」
「你也别怪妈妈,妈妈只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聪明又是女孩。
或许我该认命。
背过很多次的书却总是记不住,简单的作业我也得写到九十点钟。
这样的我。
不会有出息的呀。
但莎莎劝我:「要是放弃,我们真的就成了池塘里的烂泥,无药可救了。」
努力,至少还有微末的希望。
放弃,就真的会泯然众人。
莎莎跟我的努力方向是不一样的。
我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消化知识。
她却是要抵住赵叔赵婶不让她读书的巨大压力。
日月变迁,城里的姑姑大伯们也有烦恼。
国企纷纷倒闭,他们买断工龄下岗了。
不到四十岁的年龄,要开始自谋出路。
而她们的孩子们,也远不如哥哥聪明。
我入初中那年,哥哥考上了一中。
妈妈高兴得热泪盈眶:「等你哥哥考上好大学,看你爸那些亲戚还敢看不起我不?」
读书改变命运,大概是那个年代底层人刻在骨子里的一种认知。
莎莎比我高一届。
我总算在初中又与她会合了。
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她就会在家门口等我。
她骑着哥哥淘汰下来的旧自行车载我去五公里外的初中。
路上会教我背单Ŧų⁰词,抽我背课文,问我数学公式……
寒风瑟瑟,呼出的气变成热雾团团。
天际的月亮还有残影,老旧的自行车零件叮当作响。
偶尔会有早起的鸟呱呱鸣叫。
上坡时莎莎一边挺直背用力蹬车,一边纠正我背错的内容。
忘了说,莎莎比哥哥还聪明,几乎过目不忘。初中科目多,莎莎比任课老师更有耐心。
但聪明人和普通人脑回路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她那时教我解题,最常说的一句就是:「这题跟之前你错的那个题差不多啊。怎么还是不会呢……」
初一期中考,我只考了班上二十多。
年级排到一百开外了。
我格外沮丧。
我应该是整个班甚至整个年级最努力的,但考出来就这样的成绩。
越努力,让我感觉自己越像个笑话。
我跟莎莎说:「或许我妈说得对,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8-
莎莎问我:「你就甘心做你哥哥的肥料吗?」
甘心让他扎根在我的人生里,拼命地吸取养分,越长越高?
而我,则不断枯萎。
当然不甘心。
莎莎抱着我:
「连我都没说放弃,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你说不定是开窍晚呢。
「我们班主任说我们上一届有个学生,就是初三突然开窍,从年级一百多到年级第五,考上了一中。」
乡镇初中的教学质量差。
我们学校一届两百多人,能考上一中的,不超过十个。
很抱歉,我就是人群里最普通的那个。
真的不是有天分的人。
为Ṱų₃了宽慰我,莎莎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决定趁着周末带我去县城玩。
说来不怕你们笑话。
我长到十几岁,只在两次去姑姑家做客时才去过县城。
乡下距县城有二十来公里。
没有班车,坐金杯面包车得一块钱一个人。
我们哪里舍得。
于是两人轮流骑着自行车,蹬得满头大汗才到县城。
东西很贵,我们啥也不舍得买。
但是莎莎还是拿出五块钱,我们俩一起拍了那会儿很流行的大头贴。
我们都只会比剪刀手,照片出来后,看上去很傻。
拍完大头贴,我们沿着绕城而过的湘江支流逛了逛。
风很大,吹得我头发搅成一团。
我在电线杆上看到一张寻人启事。
是一对父母在寻找十多年前丢失的女儿。
我指着那张圆滚滚模糊的照片,道:「这小孩跟你一样,眼角也有颗痣,会不会是你爸妈在找你?」
莎莎凑过来,摸摸自己眼角:「我这不是痣,是小时候被戳留下的印子。」
「她那么白胖,我又黑又瘦。」
说着她情绪低落下来:「你还没死心呢,不会是找我的。」
以前我也循着电话打回去过几次,每次都是失望。
莎莎自嘲一笑:「我爸妈大概跟张伯那样,为了生儿子才扔了我,又怎么会找我呢?」
张伯生了五个女儿,送走三个。
如今张大娘又怀孕了,大仙说这次一定是个儿子。
我握紧莎莎的手:「我以后要是生孩子,就只生一个女儿。」
莎莎笑了:「你还没学生物,生男生女可不由你。」
「而且只有像莉莉姐那么厉害,才有决定权吧。」
莉莉姐是隔壁村第一个女大学生,如今在省城安家。
她就只生了一个女儿。
村里人过年问她婆家不催她生儿子吗,她就笑笑:「想要孙子可以,换个儿媳妇就是。」
「我又不靠他们养,他们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这些言论被村里的老头娭毑们一顿议论,说她读了点书,把老祖宗的本都忘光了。
离开县城时,莎莎花两块钱买了一份臭豆腐、一碗糖油粑粑。
很好吃。
后来我吃过很多次臭豆腐,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味道。
我想当莉莉姐,不想做张大娘。
从县城回来后,我收了杂乱的心更加努力地学习。
但初一的期末考也只拿到了班级十六。
莎莎宽慰我别急,我还有时间。
但她却没有了。
过了暑假她要读初三。
她弟弟也要读初中了。
因为她总是年级第一,学校愿意免学费并补贴生活费让她读书。
可赵叔赵婶坚决不同意。
「细妹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你表舅舅厂里缺人,养你这么多年,到了你回报我们的时候了。」
……
九年义务教育虽然是国家规定的责任,可那时乡下初中没读完的比比皆是。
没人会来掺和这家务事。
不管莎莎哀求抑或反抗,赵叔赵婶都不让步。
赵婶更是道:「考上一中我也不会供她去读,要真的让她读了大学,以后就飞走了,还会记得我跟她爸爸?」
「像她这种没良心的种,更不能让她多读书。」
人性之恶,真让人遍体生寒。
怕莎莎逃跑,赵叔赵婶把她关了起来。
门窗都锁死,只等表舅舅得空带她进厂。
赵婶不让我进院子,我只能远远站在乡间小道上。
莎莎脸贴在窗户上,脸被生锈的钢筋挤得发红变形。素日亮晶晶的倔强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她的眼泪没有掉下来,我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莎莎张嘴,无声地说:
「别哭。
「别哭!
「这就是我的命!」

-9-
凭什么呢?
她这么聪明,本该是翱翔九空的天之骄女。
她应该是搏击长空的雄鹰,应该是绚烂辉煌的孔雀。
为什么要打断她的翅膀,将她锁在这烂泥塘里?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去找支书。
老支书也是叹气:「我也劝过好多次,多好的苗子。但赵大头就是不听,这毕竟是他家事,我也没办法。」
我求妈妈帮忙。
妈妈皱眉:「莎莎确实命苦,但人家管教自己的女儿,我怎么插手?」
我把自己存的二十块私房钱都拿出来,沿着乡间小路一直跑。
一路走到镇上,走到县城。
记性不好的我,背下了每一个有微末可能的寻亲电话。
然后用所有钱买了张 IC 卡,一一拨过去。
对不上,通通对不上。
我甚至去报警。
警察来了,教育了赵叔赵婶一顿。
可莎莎没成年,监护权还在赵叔赵婶手里。
警察走后,赵叔赵婶狠狠揍了莎莎一顿。
赵婶还站在村口破口大骂。
「莎莎是我女儿,我想让她打工就打工,想让她嫁人就嫁人。我劝有些人不要吃饱饭多管闲事。
「再操闲心,我就打断她的腿。」
夜深了,乌云满天,月色黯淡。
鸟兽皆喑。
我从窗户破角处偷偷塞了个馒头,急切又小声呼喊着莎莎的名字。
过了很久。
她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走到窗户边。
月光太暗,落不进她黑洞一样的眼。
我一遍遍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救你,我没想到……」
莎莎手从窗户里伸出。
碎玻璃的边缘在她手背上划出长长血痕。
可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
她将冰冷的手抚在我的脸上,轻声说:
「没关系,我习惯了。
「别白费力气,到时候他们发现还要找你麻烦。
「晓霞,我没机会读高中考大学了。
「你能……你能替我去大学里看看吗?」
……
我拼命点头:「能,我能的。」
ţŭ̀ₙ
「我一定能!」
院子里的狗叫唤起来。
西厢房传来赵叔骂骂咧咧的声音。
莎莎用力推我一把:「走,你快走吧。」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第二天睡过了头。
我从床上爬起来,头脑昏昏沉沉。
妈妈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日光烈烈,她回头看向我,道:「今天一大早,莎莎她表舅来了,把她带走了。」

-10-
心被挖空了一块。
怎么都填不满了。
莎莎走后,我恢复了形单影只。
像是入魔了一样。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
小孩子瞌睡很大,我也不能例外。
那时买不起咖啡。
除了喝浓浓的茶,我还准备了一根绣花针。
困得厉害的时候,就给自己大腿来上一下。
我之前怯于去问老师问题。
现在可顾不上他们觉得我蠢笨愚钝,觍着脸也要去问。
好在其实大部分老师都还不错。
会耐心解答我的疑惑。
只是我会很想莎莎。
在独自骑车上学时,在一遍遍背单词时。
在生物复习到生男生女内容时,在看到校门口的臭豆腐和糖油粑粑摊子时……
不知远方的她好不好。
不知她会不会也想起我。
很快到了过年。
按理外出打工的人都是要回来了。
但莎莎却没有。
赵婶站在村口骂:「ťû⁹没良心的贱蹄子,我给她相了一门那么好的亲事,对方愿意出六万块钱彩礼嘞,她居然偷偷跑了。」
「捡来的野种养不熟,浪费我这么多年的粮食。」
莎莎在厂里干了几个月,获得表舅舅的信任后。
趁着这次返乡火车站混乱,逃离了魔爪。
真好。
我替她开心。
只是如果她不再回来,我们以后估计很难有再相见的机会了。
但我还是牢牢记住自己的承诺,努力学着。
初二期末考,我考到了班级第十。
哥哥那时住校,基本一个月回一次。
每次回来都要很多钱。
说是补课费、试卷费等等。
爸妈虽然很难,但只要他开口,都还是会如数给钱。
哥哥变了些。
穿的是当时流行的白衬衫喇叭裤,还偷偷打了耳洞。
但他交上来的成绩单很好,年级五十多名。
如果稳住,考个 211 没问题。
与他相比,我的班级第十真的微不足道。
初三一开学,我收到了莎莎的来信。
她说她在服装店上班,卖衣服有提成,养活自己没问题。
她在信里告诉我她的 QQ 号,要我一定不能对赵叔赵婶提到她。
信的末尾她叮嘱我:
【晓霞,你一定要好好学,千万不能放弃哦。
我以后想去大学里看看,还要让你当向导的。】
天知道我收到信有多激动。
我珍而重之地收在抽屉里,还上了锁。
但这天我回房间,却发现妈妈手里拿着那封信。
她语气沉沉:「莎莎跟你联系了?」
我的心吊到嗓子眼。
一把冲上去抢过信,吼:「你干吗乱翻我抽屉,干吗乱看我东西?」
妈妈「哼」了一声:「她不跟她爸妈联系,倒是还记得给你写信。」
我急了:「你别告诉赵叔赵婶。」
妈妈也生气了:「我是你妈,你跟我说话就这口气啊?」
没两天就是周末。
明明哥哥也在家。
可她说哥哥高三课业重,好不容易放假需要休息。
要我帮她一起挖红薯。
正好在地里碰到了赵婶,她又对莎莎逃跑的事骂骂咧咧。
「没良心的小婊子,最好死在外面算了。」
妈妈似笑非笑:「莎莎在外面过得好着呢。」
赵婶狐疑看过来:「你怎么知道她在外面好不好?」
「她跟你家晓霞联系过?」

-11-
我头皮都紧了,立马否定:「没有的事。」
又赶紧看向妈妈。
妈妈一锄头钩出地里的红薯:「没,莎莎一向聪明,我猜她肯定过得好。」
我暗暗松口气。
回去路上妈妈说:
「你赵叔赵婶也不是个东西,没少作践莎莎。
「她跑了是好事。
「你要是给她写信,就劝她一定要趁着年轻找个条件好的男人嫁。」
我才不劝。
莎莎走后这一年多,我一直在从各种渠道搜集寻亲的信息。
只要稍有可能的,我都会攒钱打电话去问。
绝大多数是失望的。
稍稍有点可能性的,我都会记下来。
如今有了莎莎的 QQ,我请班上一个会上网的男生李虎喝橘子水,请他帮我申请 QQ。
那时 QQ 还是个新兴玩意,我也不会用电脑。
每次都是将想要说的话写下来。
李虎去网吧登录我 QQ 传给莎莎,再将她回的消息带回给我。
远不如现在的微信方便,却不受收件地址束缚,比写信要方便许多。
我也没停止继续帮她寻找亲人。
我觉得有可能的,就会将莎莎的 QQ 告诉对方,让对方去联系。
莎莎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
【晓霞,你安心读书。
【还有,别浪费时间了,我亲生爸妈不会找我的。】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
万一,万一她的家人真的在找她呢。
我身上背负着她的期望,因此丝毫不敢松懈。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在做物理试卷时打瞌睡,用针狠狠戳了下指尖。
恰好被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妈妈看到了。
她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开了口:「晓霞,你要是考上了一中,妈妈也送你去读。」
「真的吗?」
「只要你能跟你哥一样考上!」
不被爱的孩子,就是如此容易满足啊。
那一刻,无论她过往如何偏心,我都已经在心底原谅了她。
没了后顾之忧,我学习的压力也变轻了。
我一次次地冲击,咬紧牙努力。
也只在临中考前拿到了班级第五的成绩。
班主任安慰我:「只要稳住,你还是有很大机会考上一中的。」
考试前一晚我还梦到了莎莎。
她用满是血痕的手抚在我脸上,轻声说:「晓霞,你一定可以的。」
考试我发挥出了该有的水平。
尽了人事,接下来只能交给天命。
考完第二天,哥哥也该出高考成绩了。
妈妈已经念叨了多日:
「你哥说发挥得还行,希望能上 985、211 的分数线。
「最低也要考个重点本科。」

-12-
她等着扬眉吐气,一鸣惊人。
可成绩出来,妈妈傻眼了。
418 分。
哥哥甚至没上三本分数线。
原来他从高二开始沉迷上网,成绩一落千丈。
他之前带回的成绩单都是假的,爸妈一直被蒙在鼓里。
所谓那些买资料补课的钱,都被他拿去上网了。
妈妈眼睛都哭肿了。
她像是祥林嫂,一遍遍质问哥哥:
「我们这些年辛辛苦苦送你读书,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们?
「你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去上网。」
亲戚们都指责妈妈太过纵容哥哥。
哥哥怒了:
「又不是我求你们把我生下来的,你们怎么不像我那些同学爸妈那么有钱呢。
「我以后不用你们一分钱,我明天就去打工行不?
「要不我现在去死,你们满意了吧?」
……
妈妈吓坏了。
也不敢哭了,低声下气哄着哥哥。
「不读书怎么行,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睛五百度近视,去外面打工能做什么?
「你有底子,收收心,咱们再去复读一年。
「爸爸妈妈供你。
「你不读书有什么出息,难道以后要一辈子种田吗?」
哥哥不想读书,他的心已经野了。
他想去某某学校学电脑,说那比读大学有前途。
爸妈一直给他做思想工作。
家里每天的气氛都很紧张,而这时,我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
那天艳阳高照。
爸妈一大早就出门去帮人建房子了。
我蹲在支书家门口,一遍又一遍地恳求满天神佛,让我考上一中。
这关系着我的未来。
也关系着我对莎莎的承诺。
时间一到,我拨通了查询的电话。

-13-
老天爷真的很喜欢开玩笑。
哥哥距离三本分数线差五分。
而我,距离一中的分数线也差五分。
我与一中擦肩而过,被二中录取了。
妈妈晚上回来听到我的成绩后,长长舒口气:
「没考上啊?
「这也是命。
「那等过了双抢,你就收拾收拾,跟着村里人进厂去吧。
「正好我跟你爸爸压力大,你也能帮衬一下。」
夏日炎炎,我绞起的双手却很凉:
「可是我想去读。
「二中也还可以的,每年也能有三四十个考上本科的。
「爸爸,妈妈,你们让我去读好不好?」
妈妈皱起眉:
「我们说好的,你考上一中就让你去读。
「你自己没考上,不能耍赖啊。
「何况你哥哥去复读学校,学费生活费都是一中两三倍,我跟你爸爸供他就已经很吃力了。」
……
我急急道:
「但是我很想念书,你们就让我去好不好?
「妈妈,我有多认真你知道Ṭů⁶的,我一定会好好努力,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哥哥反正也不想读,去复读也是浪费钱……」
「闭嘴!」妈妈生气了,「你跟你哥哥能比吗?他从小聪明,去复读一定能考得上。」
「你个乌鸦嘴不要胡说八道。
「你自己没考上一中,不要怪我跟你爸爸不供你。」
胸口像是被揉进一把玻璃碴。
痛到窒息。
我忍着眼泪,质问:
「爸,妈,其实就算我考上一中,你们也不会供我是不是?
「只要跟哥哥的利益冲突,我就永远都是被牺牲的那个,对吗?
「既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当初为什么要生我?」
……
爸爸被戳中痛处,抬手扇了我一巴掌。
怒道:
「一个两个都长了本事是不?
「你这么有本事,你就自己想办法去搞学费。
「只要你弄到了钱,莫说是读二中,你就读六中我都不拦着你。」
去哪里弄钱呢。
我去找大伯和姑姑们借。
他们说:「你爸妈前段时间为了你哥哥复读,已经找我们借过一次钱了。」
「我们也没有多余的,而且你从小不像你哥哥那样聪明,读二中能有什么出息咯?还是不要浪费钱了吧。」
我去问班主任,有没有助学金或者好心人的资助。
他一脸歉意:「按照规定,助学金都是给考上一中家庭困难的孩子。」
「就是有好心人资助,也都是选那种成绩好的孩子。」
他掏出两百块塞给我:「晓霞,我的工资也不高,也要养家,老师真的很抱歉,只能帮你这么多……」
我去县城问有没有招工的。
他们嫌弃我年纪小,好不容易有一家愿意招我,说是三百块一个月包吃住,必须得干够半年才发工资。
我从白天走到晚上。
问遍了每一个可能的人。
我从村头借到村尾。
但他们都说:「你一个妹子,考的又是二中,莫读了吧。」
「还不如早点去打工赚钱,帮衬下你哥哥,再存点老婆本。」
只有老支书可怜我。
但他劝我想清楚,因为读高中要三年,就算凑齐了这次学费,之后的钱又怎么办呢?
下雨了。
噼里啪啦,如石子一样砸在我脸上。
溪水翻滚成脏污的黄,中间有一个红色塑料袋。
随着水流浮浮沉沉。
好几次被溪水边的枝丫钩住,但下一波浊浪来临时,它又会被推着往前。
就像是我的命运。
很多次,我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以为自己掌控命运。
可只要一阵浪扑来,就能轻易毁掉我所倚仗的一切。
不管我怎么努力。
最后还是只能跟小河里的其他垃圾一样。
随波逐流。
抵抗命运本来就很难。
放弃吧。
就当块泥浆,当个随处可见的垃圾好了。
我缓缓蹲下,抱着膝盖,号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身上响起了一道声音:「别哭了,你的学费有着落了。」

-14-
是李虎。
白天我去找张老师时,还在学校碰到了他。
他准备去读中专,是来问张老师哪个专业哪个学校更好。
此刻他冒雨而来,龇着一口大牙对我笑:
「上午跟你分开之后我去了网吧,登了你 QQ。
「正好莎莎也在上网,她问你考得怎么样,我就把你现在的情况跟她说了。
「她要我过来告诉你,别担心。
「她给你存着学费呢。」
因为没考好,我无颜面对莎莎,自然也没上网告诉她成绩。
却没想到她一直记得我。
第二天我按约定给她拨去电话。
「晓霞,你还好吗?」
两年多来,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简单的几个字,就让我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没考上一中。」
她笑了:「哭什么嘛,以你的脑袋瓜,能考上二中,肯定也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吧。」
「晓霞,我知道你尽力了。」
我哽咽不成调:「是啊,或许我不该去读高中。」
「放屁!」她急急打断我,「必须去读,我现在出来工作才知道,读不读书区别真的很大。」
「二中怎么了?二中也有考大学的希望啊。
「我就猜到你爸妈没那么好,从逃出来那时候开始,就在给你存读高中的钱了。」
我眼泪簌簌而落:「可是你赚钱也很辛苦很不容易,我很怕……」
很怕最后拿着她的心血,打了水漂。
很怕最后连个二本也考不上。
莎莎笑了:
「晓霞,只要你尽了全力,不管能不能考上大学,我都不会怪你的。
「你别忘了,你不只是为了自己读书。
「我这是投资,以后你上了大学工作了,要把这钱双倍还我哟。
「你应该找个更聪明的人投资。」
她放软了声调:「可是更聪明的人,不会给我冰糖,也不会在我挨打时把家里的药偷出来给我涂,不会一直惦记着给我找亲生爸妈……」
「晓霞,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吗?」
当然。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是彼此的支柱。
爸妈很惊讶我能筹到学费。
我跟他们说是好心人资助,还请老张帮忙圆谎。
妈妈不明就里,吃晚饭时劝我将资助机会让给哥哥。
「你就是去读二中也考不上好大学,还不如把这机会给哥哥。以后你哥哥有出息了,也会照应你噻。」
气得我把桌子都掀了。
「你们不出钱,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法子,你还要打主意。
「你们还配当爹娘不?」
……
妈妈不死心,又去问老张:
「张老师,我家泽恩以前也是你学生,你还记得不?
「他比晓霞聪明多了,您跟那好心人联系看看,能不能资助泽恩?
「泽恩更有希望的嘛。」

-15-
老张拒绝了:「对方是一眼就选定晓霞的,你就别动歪心思了。」
我读高一,哥哥读高四。
妈妈给我一百块一个月生活费,给哥哥五百。
她说:「妈妈也拿不出更多了。你跟好心人哭哭穷,让她多给你点钱,平时自己也节约点。」
「你哥哥复读学校伙食贵,他又是关键时刻,营养一定要跟上。」
不必刻意解释的,妈妈。
我早就习惯你的偏心,也不渴望你会公平地对待我和哥哥。
对于头脑普通的我来说,高中真的很难。
二中都是一中淘汰下来的苗子。
城里孩子居多。
他们家境还不错,父母不舍得让孩子早早步入社会,想着再读几年高中。
不管将来是读三本还是专科,总归能混个学历。
他们花钱大手大脚。
而我对自己异常苛刻。
每一分钱都是莎莎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我不敢乱花。
袜子破了,补起来再穿。
内衣松了,缝紧了将就将就。
卫生巾要用到满血了才更换。
在食堂吃饭,总是打最便宜的豆芽。
这些都还好。
最难过的是冬天,衣服洗了干不了。
每层住宿楼都是配洗衣机的,但要一块钱一次。
我不舍得。
你们穿过被阴干的衣服吗?
会有特别重的怄味,怎么都散不掉。
那会冬天还总下雪,融雪的夜特别冷。
家里的厚被子被哥哥带走,妈妈只给了我一床六斤重的老棉花被。
我穿着毛衣睡,又把外套盖在被子上,但早上醒来,脚还是凉的。
我知道自己不够聪明。
所以只能笨鸟先飞。
早上比室友早起半个小时,夜里熄灯后,就着厕所的灯再学一会儿。
但冬天太冷。
我不可避免地感冒了。
咳得昏天黑地。
我也没舍得花钱买药。
后来寝室长小安看不下去:「我这里有之前剩下的感冒药,你吃点。」
「你夜里这样咳,也影响我们睡觉啊。」
那时可顾不上什么细菌感染病毒感染风寒着凉对症下药,有药先吃了再说。
大概我从小到大用药少。
那药吃下去后很管用,三天后我的咳嗽就好多了。
小安是年级第一,因为中考时发烧考砸了才进的二中。
那次之后,我们的关系亲近了很多。
我有学习上的问题也经常问她。
与莎莎的天资聪颖不同,她是聪明加上努力才稳住的成绩。
所以,她总是能找到我思维堵住的点,帮我疏通。
找对方法、因材施教真的很重要。
在小安不断的指点中,我慢慢拨开了学习的谜团。
我从进校摸底考的年级八十五,ṭú₍到高一期末考时,已经到了年级三十五。
放在我自己的学习生涯里,已经是不错的成绩。
我那时跟莎莎约定好,每个月的第四个周六的下午四点,我们上网聊一个小时天。
在我频频提及小安后,莎莎突然不说话了。
我很紧张:【你怎么了?】

-16-
【我有点吃醋,你跟她关系很好。】
【但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啊!】我赶紧打字,【我还跟小安说起了你,小安说其实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到时候以社会生名义参加高考,她有个表姐就是这样的。】
【我都工作几年了,知识早忘光了。】
我劝她:【可是你这么聪明,我觉得你可以。】
【到时候我考上大学,可以兼职供你上复读学校。】
【再说吧,你先管好你自己的学习。】
临下机时,莎莎说:【晓霞,其实我很开心。】
【嗯?】
【开心你交到了新朋友,开心你在高中并不孤独。
【要加油啊,晓霞。】
虽然莎莎说自己沉不下心,但我还是找毕业的学长搜集了一整套高中课本和练习册这些给她邮寄了过去。
这次聊天后不久,哥哥的高考成绩就出来了。
差六分到二本分数线。
只能去读三本。
妈妈权衡再三,还想让哥哥再复读一年。
可哥哥说复读压力太大,再读他宁愿去打工。
最后他报的三本,学费得一万多一年。
但爸妈还是让他去上。
「你哥从小体质弱,不读书难道还在家种地吗?」
「只有读书以后才能坐办公室,日子轻松点。」
学费和生活费是一笔不小的压力。
妈妈把主意又打到我身上:「晓霞,我跟你爸爸负担太重了,要不你别读了?」
我冷冷瞧着她:
「一个月一百块生活费,负担很重吗?
「那你们这一百块也不要给了,我不缺这口饭!
「你们的心都快偏到屁眼里去了。
「你们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后莫想我给你们养老。」
……
爸爸恼羞成怒,要来打我:「无法无天,你就是这么跟爸妈说话的!」
「你是我们生的养的,我看你敢不给ƭŭ̀ₕ我们养老!」
我不服软:「哥哥养多少,我出他十分之一就够了!」
我跟爸爸对骂,甚至拿起镰刀要对打。
妈妈来拉架,把我们分开。
她将我拽到厨房抹眼泪:
「妈妈知道对不起你,但我跟你爸爸将来的确是要靠你哥哥的。
「你看村里的人家,都是帮扶儿子的。
「我跟你爸爸好歹没拦着你读书,没有随便找个人把你嫁了收彩礼钱。
「以后我跟你爸爸再难,每个月也挤两百生活费给你,行不?」
……

-17-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这些年妈妈真的很操劳,头发白了许多。
她衣服的袖口都是毛边,外衣口袋掉了。
那一块颜色格外深些。
爸爸的脊背也弯了。
为了省钱,抽的烟也由软白沙换成了相思鸟。
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你知道他们不好,知道他们偏心。
却又知道他们的苦难,目睹他们的难处。
你想爱他们,他们却总是伤害你。
你想要离开他们,他们却又用一点点的爱牵绊住你。
文理分班后,课业更紧张了。
好在我跟小安都进了理科重点班,成了同桌。
那次我上网跟莎莎聊天,她说:【你寄给我的书,我都收到了。】
【晓霞,我现在开始努力,真的不晚吗?】
【当然不晚。】我兴奋极了,【你这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
【莎莎,你可以靠自己进大学,你可以自己成为大学生。
【对了,我可以去食堂兼职,不仅管饭还能给一百块,你把钱留着自己可以上补习班。】
结果莎莎把我臭骂一顿。
【你脑瓜本来就不是最聪明的,还想分心做别的?
【挣那仨瓜俩枣你也发不了财,我多给你一两百也不会破产。
【你要敢去兼职,我就跟你绝交。】
……
实际上,后来妈妈兑现了承诺,每个月给我两百生活费。
那时食堂荤菜一块五两块,素菜一块。
加上我每隔一段时间从家里带点咸菜上来。
两百块虽然紧紧巴巴,但是也够用了。
除了吃饭学习,生活还是有许多细碎的温暖和善意。
夏天蚊子多,冬天又冷。
女厕所门口的五瓦灯泡也很昏暗,味道还很重。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
寝室外走廊上那盏坏了很久都没修好的灯泡,突然就好了。
瓦数还挺大的,看书一点也不费眼睛。
我们宿舍楼外面就是小道。
每天晚上十一点,会有个奶奶推着卖糖油粑粑臭豆腐的车子回家。
她总会强行塞我一碗。
「没卖完,这玩意不能过夜,倒了也是浪费。
「我用的都是干净好东西,放心吃吧,妹子。
「读书是该认真,也要注意身体哦!」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卖不完。
室友们也很好。
会用自己带来的鸡肉丁牛肉末来跟我换咸菜吃。
说什么咸菜开胃,肉吃多了发胖。
学校只要一有助学金奖金,班主任老刘总是第一个想到我。
要说高中三年除了学习之外我还学会了什么。
我想那就是坦然面对困境,坦然接受善意。
别因为贫穷而自卑,也别在别人关心你时敏感。
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心怀感恩。
将来某天有机会,你再回馈这份善意。
不一定是回馈给当初帮你的人,也可以是帮助其他有需要的人。
我知道自己是普通的。
纵使在小安的帮助下我找到了适合自己学习的法子,我也不是聪明伶俐的那个。
我考试从来没有超常发挥过。
失误倒是有过多次。
我无法灵光一现,解开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
我没有脑子飞速运转,很快就记下满页的英语单词。
我不能每次都举一反三。
我还是会在类似的问题犯同样的错误。
但我能感觉自己像是沙漠里的风滚草,在知识的海洋里浸泡着。
一点点、一寸寸地复苏。
能感觉自己的生命,充满越来越厚重的力量。
因为普通,才需要更加努力。
如此才有向上一步的机会。
三年如此漫长。
三年又如此飞快。
我还有那么多的数学公式没有掌握。
我还有那么多的文言文记得不够牢靠。
我还有许多英语例文来不及看。
我还有好多张理化生试卷没做完。
可惜高考不等人。
它滚滚而来。

-18-
等待发试卷时,我想起前段时间跟莎莎聊天。
她说:【这三年你一直在努力,你没有辜负过自己,更没辜负过我。咱就放宽心去考就是。】
【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我考试那两天,她还跑去庙里烧了两天香。
考完后等待出成绩那段时间,很多人跟我聊过这事。
两个姑姑说:「你爸妈供你哥哥读三本,头发都白得差不多了。」
「你至少要考个二本才能去读。」
「要是三本和专科,就不要浪费你爸妈钱了。」
大伯母说:
「二中那样的教学水平,能考到什么好学校?
「你堂哥那些读二中的同学,都去读专科咯。
「你这三年书就当把自己养大点,不然十五六岁小姑娘出门赚钱,也是不安全。」
出成绩那天村里正好修水渠,大娘婶子们还在议论。
「浪费了三年的时间,这要是去打工,一层楼房的钱都赚到了嘛。」
「红花的脑壳也是进了水噻,一个妹子这么供,纯粹是浪费钱!」
赵婶嘴更毒。
「是哪个好心人瞎了眼供她读二中,这钱肯定是打水漂漂了嘛。
「她要是能考个像样的大学,我明天就改跟她姓!」
……
距离中考过去三年,村里起了不少楼房,有好几户都装了座机。
但我家更穷了。
我依然蹲在支书家门口,墙上的钟走动时咔嚓咔嚓。
声响一下一下敲打在我的心上。
十二点。
正是下工的时间。
支书催促:「快快,时间到了,打电话撒。」
拨了好几次,电话一直忙音。
好不容易打进去,我输入准考证号。
赵婶扛着锄头经过,大嗓门地吼:「晓霞,上四百分没?」
电话那头,机械女声开始播报我的分数。

-19-
村支书将耳朵贴在听筒上,皱着眉:「多少,没听清,快让它重新播一遍。」
赵婶嗤笑:「不会连四百都没得吧。」
妈妈也下工了,光着脚提着一双破凉鞋站在门口。
她像是想进来,又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神色纠结。
我按了重听,又按下免提。
「您的总分为 552。」
妈妈扔了鞋子锄头跑进来,整个人几乎扑到电话上。
问:「多少?」
「我没听错吧,你让她再播一次。」
再播多少次也是 552。
那年一本线是 536,我高出一本线 16 分。
跟大多数的聪明人比起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成绩。
但这是我高中三年,唯一一次超常发挥。
此前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考试,老刘说,稳住的话,我二本没问题,最好的结果就是擦个一本线。
而这 552,是那一年二中的年级第三。
小安是年级第一,比我多了二十分。
妈妈眼泪涌了出来,喃喃道:「552,552。」
她握紧我的手,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晓霞,你考了 552。」
我也从激动中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拨通了莎莎的小灵通。
「我考了 552,比一本线多 16 分。」
电话那头静悄悄,良久,我听到她的哽咽:
「太好了。
「恭喜你,晓霞。
「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我真为你骄傲。」
……
挂断电话后,赵婶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站在那儿:「不是搞错了吧,怎么可能考那么高?」
我盯着她,目光咄咄:「张婶,明天我就陪你去派出所改姓吧?」
妈妈已经回过神了。
她擦干眼泪,将身上的衣服撸了撸,冲着看热闹的众人道:「晓霞考了 550 多分是大喜事,我现在就回去杀鸡杀鸭。」
「你们要是不嫌弃,中午就去我家吃。」
立马有人附和:「不嫌弃不嫌弃,状元饭必须要去吃。」
「让我屋里崽也蹭蹭状元气。」
村子太小,教育资源也落后。
我是这些年考得最好的一个。
妈妈去村头小商店买了两挂万字鞭,爸爸将早些年姑姑送给他,一直舍不得喝的好酒也拿出来了。
后来他舌头喝大了,含含糊糊地说:「培养了泽恩十几年,没想到最后反而是晓霞有出息。」
「命,这都是命!」
……
村支书道:「所以伢子妹子都一样,只要有心读书,都要培养。」
妈妈忙前忙后,都没上桌吃饭。
我去厨房找她时,她正躲在火膛边啜泣。
她哽咽说:
「这些年是妈妈没本事,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让你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我真的不是个东西。」
我的心已经软了。
但是她又说:「你以后有出息了,记得也要帮扶你哥哥。」
「你们是世上最亲的人,千万不要像你两个姑姑那样看不起你爸爸和我。」

-20-
我的心又硬了。
家里很热闹。
很多人都羡慕爸妈的福气。
他们也夸我,顺便「教诲」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不能忘记爸妈的辛苦。
一定要帮扶家里的男丁——哥哥。
我很开心,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疲倦。
我填了本省的大学,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在网上跟莎莎旧事重提。
【莎莎,你回来读书吧。
【我们一起去大学。】
隔了很久,莎莎问:【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连我都能考上一本,你考清华北大都没问题。】
莎莎无语:【你太高估我了,我怕自己连二本都考不上。】
但她还是回来了。
在那之前,我求支书出面,骗赵婶拿出了户口本。
莎莎因此瞒着她办到了身份证。
我陪她去隔壁市的复读学校。
招生的老师皱眉:「你这样没底子的,按理是不能收的。」
「如果你很想读的话,学费得六千。」
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那时候公办高中一年的学费住宿费,大约是 1200。
复读学校要升学率,好苗子甚至愿意贴钱请来读。
像莎莎这种完全没上过高中的,必须交足钱才能进去。
莎莎退缩了:「这么贵,要不就算了吧。」
「我也不是很想读,读了也不一定考得上,还是别浪费钱了。」
……
这几年她在外面只能算个童工,没有学历年纪又不够。
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还给我出了学费补贴了生活费。
自己剩下的全部家当也就五千块。
我一把拽住她:「我有钱,我可以供你。」
老刘给我介绍了三份家教。
一天八小时。
可以拿 140 块。
学费可以办助学贷款。
因为二中升学率低,我考上一本也是长面子的事,老刘还跟学校申请了一笔奖金,两千块。
已经拨到了我银行卡里。
我填的大学在省会,不管是做家教还是兼职,机会都很多。
我觉得养活自己之余,是有余力援助莎莎的。
「可是我……」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以前是你帮我,现在轮到我帮你了。」
「莎莎,我走出了这摊淤泥,绝不能将你留在里面。」
我大一做过很多兼职。
只要赚钱的,我都会去试。
除了家教之外,去各大寝室推销电话卡,七夕在路边卖玫瑰,在小商品市场批发小饰品,节假日时在公园摆地摊。
有段时间还卖过衣服。
记得那时室友们总问我:「晓霞,你每天那么忙着挣钱,怎么都不见你买件新衣服?」

-21-
我那时见到阔别多年的莎莎。
发现她的行李只有小小一个箱子。
里面装着三件夏天的衣服、两件冬天的外套。
衣服鞋袜都很旧。
她为什么不舍得买新的?
因为我。
我如今为什么不舍得对自己好呢?
因为她。
她的确落下太多年。
或许一年的复读难以成功。
我得多攒点钱,做好让她再读一年的准备。
我怕她不舍得吃喝,隔段时间就去看她,给她买牛奶和吃的。
除了这些之外,我每周都会去学校的机房上网。
从各大网站寻找那些寻亲的消息,同时也在天涯里写帖子。
帮莎莎寻找她的父母。
那会微博好像还没有,天涯猫扑是流量最大的地方。
每个人都说希望渺茫。
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想放弃。
莎莎的确聪明,她曾经大致翻阅过我寄过去的教材。
进复读学校后,一开始的名次是倒数。
但她聪明又努力。
慢慢地到了班级五十多、四十多、三十多、二十多。
五一前的那次月考,她拿到了班级十五。
她老师说,只要能稳住,考个二本肯定不成问题。
那会儿五一还是放七天假的。
我特意空出一天时间去找她。
却万万没想到,撞见赵叔赵婶在大闹复读学校。
隔壁村有个男生也在复读学校,他想追求莎莎,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将莎莎的存在告知了赵叔赵婶。
生活就是这么操蛋。
就算莎莎已经成年。
就算赵叔赵婶并不是她亲生爸妈,也从未好好爱过她。
但他们占着爸妈的身份,就是可以掌控莎莎的人生。
他们指责学校不经过他们同意就收下莎莎。
控诉学校骗钱。
要求学校退还学费。
在学校门口撒泼打滚,骂莎莎没良心白眼狼……
警察来了,把他们带走教育。
放出来后,他们又来学校门口哭丧。
举着喇叭要学校退钱,把女儿还给他们。
学校门口堆着无数人看热闹,教导主任顶不住压力,要劝退莎莎。
我压着一肚子愤怒哀求。
「我们交了费的,莎莎也成年了。
「他们不能把莎莎怎么样……莎莎很努力,她一定能考上大学,求求你们。
「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下了很大的决心,尽了最大的努力才走到这一步。
「这是她改变人生唯一的希望。
「求求你,求求你们给她一次机会。
「我可以加钱,我还有钱。我还有三千块。」

-22-
我说着就去掏银行卡。
教导主任按住我的手,深深叹息:「我知道她是好苗子,除非她能把她爸妈摆平,不然……」
「学费我可以退给你们。」
那一刻,我在莎莎脸上看到了绝望。
她低着头,眼底含着泪,拉住我的手,浅浅笑着:
「算了吧,晓霞。
「我不读了。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我的心要炸了,猩红着眼咆哮:
「我不信!
「我不信这狗屁的命。
「凭什么所有的苦难都加在你身上?
「莎莎,你不许说放弃,我现在就去买把刀,我砍死那对狗男女。」
莎莎死死抱着我,眼泪决堤而出。
「晓霞,你不要犯傻。
「为他们搭上自己一辈子不值得。
「我没关系的,不读大学也没什么。学费也能退,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我拿着这笔钱跑了,他们再也找不到我。
「我没事的,我很好。」
她滚烫的泪全部滴落在我手背上:「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夏初的风冰凉。
荡过空旷的走廊。
我撕心裂肺地哭吼:「为什么,为什么呀!」
莎莎只紧紧拽住我,一遍遍重复:「我没事,我很好。」
「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耳边响起一个颤抖的女声:「请问,你们谁是赵莎莎?」
我茫茫然抬头,看到了一张和莎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莎莎也愣住了。
那个女人更是浑身发颤,眼泪滂沱而出,冲上来一把抱住莎莎,很长很长时间才抖声道:
「琳琳,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琳琳,我是妈妈呀。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妈妈,我是你妈妈,对不起,妈妈来得太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宝ƭű⁺贝……」
琳,美玉也。
原来莎莎,真的是亲生父母的掌上明珠,心中美玉。
是莎莎的亲生哥哥在论坛看到了我发的帖子。
我那张帖子里附了当初跟莎莎一起拍的大头贴。
三岁时,宋叔和周姨带着他们兄妹俩一起去旅游。
不过是买个棉花糖的工夫,莎莎就被拐走了。
后来警方抓住了人贩子。
那人供出来那批孩子都被卖到北方。
所以这些年,周姨一直在北方各个城市寻找。
却不承想,莎莎竟然落在我们那个小山村。
莎莎的神色还很茫然。
我拉住她的手,激动不已:「莎莎,这是你亲生妈妈,我就说,像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哪个父母会舍得送人。」
「莎莎,你其实早有爱你的家人,你有爱你的爸爸妈妈,你还有哥哥。」
莎莎眼底的泪涌了出来。
「真的吗?」

-23-
周姨将她搂紧:「真的,真的。」
「我的傻孩子,你到底吃了多少苦。」
赵叔赵婶还想从周姨身上抠点钱。
但周姨可不是软柿子。
「你从人贩子手上买我女儿是犯法的,你这些年还一直虐待她。
「你还想要钱?我要送你们夫妻去坐牢!
「我儿子学法律的,是律师。他就是为了将来给妹妹撑腰,才学的这个专业!」
赵叔赵婶当初生不出孩子,所以才买了莎莎。
后来有了自己孩子后,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才一直作践莎莎。
年代久远,想要定他们的罪很难。
但琳琳哥哥起诉了, 法院的传票就足够吓尿赵叔赵婶了。
正是要考试的节骨眼, 户口不好转出省,更不好随意换环境。
周姨在复读学校附近租了个房。
每天接送。
临考试前琳琳还跟我抱怨:「我妈盯我太紧了,恨不得寸步不离。」
「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都成年了。」
因为失去过。
不能再承受丢失一次的痛。
所以周姨才会分外紧张。
电话末尾,琳琳又说:「晓霞, 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有时候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还是那个被毒打被嫌弃、永远看不到未来的莎莎。」
我斩钉截铁:「不是梦。」
「琳琳,这是早就该拥有的幸福。」
「谢谢你, 晓霞, 如果不是你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帮我找亲人,我不可能重新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
有了周姨无微不至的照料,琳琳的学校成绩更上一个台阶。
唯一遗憾的是,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很快就迎来了高考。
她考了 546, 过一本线 14 分。
我鼓励她填去爸妈所在的城市。
这些年周姨为了找她四海漂泊,如今一家人也该团圆了。
琳琳有点遗憾:「可我本来想跟你进一所学校的。」
「难道不在一所学校,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吗?」
「那当然不会。」
「再说,我们可以考研到一所学校。」
琳琳眼睛亮了:「是呢, 我们考北大怎么样?」
我眼前一黑:「饶了我, 姐。」
「你看我像是读北大的料吗?」
「努努力嘛!」
「北大不是努力就能上的。」我很大声, 「我有时候真不想跟你们这些聪明人说话。」
琳琳笑了。
我也气笑了。
其实,读什么学校都无所谓的。
因为我们始终是从泥泞里, 一起长出的并蒂莲啊。
花开两朵, 相依为伴。
生死不息。
后记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村里很多人, 包括我爸妈都知道, 琳琳是买来的。
但是他们都闭口不言。
妈妈说:「人家花了钱的,你赵叔赵婶是那样的性子, 要是知道是我举报的, 房梁都要给我拆了。」
好在报应总归会来。
琳琳回到亲生爸妈那后,赵婶的皇太子突然就病倒了。
去医院一查, 是胰腺癌。
这个癌症被称为癌王,无法治疗。
很快就走了。
赵婶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头发一夜间就白了。
赵叔更是借酒浇愁, 摔了一跤偏瘫,半身不遂。
村里人私下里都说,他们夫妻命中无子, 但琳琳命中注定有兄弟。
弟弟是她带来的。
可惜赵叔赵婶不珍惜。
所以琳琳走了,这个弟弟也就死了。
或许是这件事触动了爸妈。
那之后, 他们对我好了许多。
总是要给我生活费, 经常打电话嘘寒问暖。
可惜。
我理解他们的难处,却无法亲近他们。
就这么淡淡地处着吧。
另外一方面,宋叔和周姨对我极好极好。
琳琳还一度想撮合我跟她哥哥。
遗憾的是, 他哥哥已经有了心上人。
琳琳家住的别墅。
第三层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
周姨为了补偿她, 只要她多看一眼的东西,就会带回家。
慢慢地,我从她身上,已经找不到当初那个土地庙哭泣的孩子的影子了。
那天下雨。
我们在全玻璃的露台发呆。
她指着楼下池子里的荷花:「看, 是并蒂莲。」
池子里的并蒂莲开了。
月光一样皎洁的白色。
琳琳歪着头看着我笑:「它们真好看,互相依偎而生,就像我们一样。」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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