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余安

送我和亲的队伍驶出皇城时。
我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早该战死的周珩。
我曾经的未婚夫。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卖鱼的姑娘。

-1-
我掀开马车帘,陈流云拦住了我。
他说:「公主,请以大局为重!」
我是大夏公主,食万民供奉,今日奉旨前往北疆和亲。
陈流云是御卫统领,担皇命之责,护送我一路前往北疆。
所为之事,皆为大夏和平,为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可我对陈流云说:「若是今日之事没弄清楚,本宫心不安,和亲路上我还会逃。」
陈流云与我自幼相识,知晓我的性格执拗。
未免再生事端,送亲的队伍出了皇城便在临县驿站停了下来。
我写信给皇兄说明了缘由,请他给我一些时间弄清楚此事。
周珩出身将门周家,自小就是个张扬肆意的少儿郎。
莫说皇亲贵胄,就是普通百姓,认得他的人都不在少数。
他本该作为副将,战死在三年前与北疆的那场战役之中。
如今却出现在京中,且作了平民打扮。
今日是我出使和亲的日子。
皇兄亲送,百官朝拜。
一路行来,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仪仗队。
我既瞧见了周珩,其他人定也能瞧见。
三年前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势必是要弄清楚的。

-2-
临近傍晚,快马带回了皇兄的回信。
他在信中斥责了我的任性妄为。
却也为周珩的「死而复生」感到狐疑。
他说周珩故去已经三年,我莫不是生了臆症认错了人。
不管我如何逃避,大夏与北疆和亲势在必行。
而大夏,如今只有我一个适龄的公主待嫁。
跑不了的。
传信的内监道:
「陛下允落云公主休息十日,十日后必要启程前往北疆。」
「否则,便是公主身边的人妖言惑主,劝诫不力。理应当斩!」
身旁随侍的小宫女年纪尚幼,自是经不起一点吓。
闻言脸色发白。
她们已经足够倒霉,被选中与我陪嫁到北疆。
如今又要丢掉性命吗?
那些年轻的御卫兵士,也都深深低下头颅。
唯有陈流云,依旧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按刀侍立在我身侧。
谁都怕死,只陈流云晓得我并不是个任性之人。
和亲之事已成定局。
我从未想过要逃避。
只是想要一个答案罢了。

-3-
第一日。
未等我去找周珩如今的住处,卖鱼女的鱼摊子就被砸了。
待我到时,只见菜市上一片狼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鱼腥、泥土和腐烂菜叶的难闻气味。
几个被波及的摊贩正哭丧着脸,蹲在地上收拾残局。
卖鱼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泞的小腿。
正弯着腰,在一片狼藉的泥水里奋力地抓那些滑溜乱蹦的活鱼。
动作麻利,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
我瞧了她许久,竟一时有些失神——
这便是跟在周珩身边的姑娘。
此事众人只当是地痞流氓滋事,但我知道大抵并非那么简单。
如我所想,既我能瞧见周珩,其他人也能瞧见。
我让御卫帮忙收拾干净菜市,又代表皇室赔了摊贩们的损失。
卖鱼女同其他人一样,对我感恩戴德。
「能带我去你家吗?」我开口问道。
卖鱼女吓了一跳,却又不敢违逆。
忙战战兢兢地应是。
我让她同我一起坐上马车。
皇室规制的马车大而奢华,而作为我和亲所用,自是经过精心布置。
我静静地瞧着卖鱼女在车中手足无措着。
她坐着柔软的狐毛毯子,却是如坐针毡,甚至不敢坐到实处去,就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她身上穿的衣裳,料子连马车内给我用来垫脚的地垫都不如,浑身还散发着浓浓的鱼腥气。
她的模样也不是顶好看的,只能算得上是标致。
皮肤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也显得暗黄又粗糙。
我将卖鱼女从头打量到脚。
心中怀着叫她出丑的卑劣恶意。
却很快,心仿佛被这些滋生出的毒液腐蚀,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叫我痛得喘不过气来。
「公主——」
我捂着心口回过神来。
卖鱼女正忐忑不安地望着我。
「你方才问我什么?」
「民女想问……想问公主不嫁人了吗?」
她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身上素雅却依旧华贵的衣料,带着乡下姑娘特有的直白和懵懂。
我了然。
昨日我奉旨和亲,一身凤冠霞帔出现在人前,想必叫不少世间女子倾羡。
可如今我一身素衣,连首饰都没戴几样,却觉得无比轻松自在。
「自然,是要嫁的。」
马车帘被掀开。
清晨略带凉意的风灌了进来,带着水边特有的潮湿气息。
原是不知何时已到了目的地。
抬眼望出去,便与一双熟悉眉眼四目相对。
只是那双过去只对我盛满柔情的眼中,如今只剩下全然的陌生与警觉。

-4-
我该质问周珩。
为何本该战死的他会出现在此处?
既然平安无虞,为何又消失了整整三年?
可当周珩与卖鱼女齐整整地在我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时,我恍然后退了一步。
「参见公主!」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刺破清晨的宁静。
卖鱼女的身体微微瑟缩着,身子下意识地朝周珩那边靠去,呈现依赖之姿。
而周珩,脊梁挺得笔直如松。
身体微微前倾,有意无意地将她挡在了身后。
一个寻求庇护,一个挺身相护。
两人宛若一对璧人,刺疼了我的眼睛。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河滩边低矮的茅屋,门框几乎要碰到我的额头。
屋内光线昏țúₒ暗,充斥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和淡淡的鱼腥气。
还有一种属于普通人家的烟火气。
屋中挂着鱼骨制成的风铃,角落堆放着渔网和杂物。
陈设虽简单,却处处透露着主人家的小小心思。
一对碗,两双筷。
还有那仅有的一间房。
我终究是没勇气踏进去,狼狈而逃。
甚至不敢再回头看那两人一眼。

-5-
车轮转动,碾过河滩的碎石。
陈流云默默为我赶着车驾,未发一言。
他知我此刻心情不好,允我慢慢消化。
农闲时节,三三两两的农人聚在树荫下或屋舍前,闲话家常。
我让陈流云赶着马车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村子绕,仿若自虐一般,听着那些农人说着周珩与卖鱼女的点滴。
卖鱼女早早没了爹娘。
她是个命苦的姑娘。
甚至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曾有,渔民只管喊她「阿渔」。
她又是个聪慧坚强的姑娘。
习得一身打鱼的好本事,也织得一手好渔网。
靠打鱼卖鱼养活了自己,也给自己网来了一个好夫君。
渔民说,周珩是阿渔从河里捞来的。
「阿渔养了他大半年人才好起来,只是撞坏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咱们啊,就都喊他阿郎——」
「跟阿渔凑一对也好,都无亲无故的,搭伙过日子呗!阿渔那丫头勤快,阿郎那小子也有把子力气。两个人的小日子倒也能过下去——」
「就是这么些年肚子咋个还没动静——」
「你急个啥——人小两口年轻着呢——」
周珩和卖鱼女阿渔的事情,点点滴滴,一遍又一遍地灌入我的耳中。
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心。
他如今叫阿郎。
不再是我的周珩。

-6-
驿站的夜,漫长而冰冷。
白日里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在夜深人静时,终于化作Ţů₌汹涌的噩梦,将我彻底吞噬。
梦中的少年鲜衣怒马,眉眼飞扬。
他笨拙地爬上树梢,为我取下那只挂在最高枝头的燕子纸鸢。
风吹过,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落满了他乌黑的发顶,也落满了我的心尖。
那是我记忆里,最明亮、最无忧无虑的春日。
画面陡然一转,是阴云密布的校场。
他一身银甲,身姿挺拔如枪。
出征在即,鼓角争鸣。
我穿着素雅的宫装,站在送行的人群最前面。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肃杀的军阵,远远地望着他。
他也看见了我。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时的朝堂,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兄的储位并不稳固。
外邦来犯,打得边境驻军节节败退,连续陨了好几员将领。
我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敢给对方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周珩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说:「云安……找个好人家。」
我亦哽咽着对他笑:「你也……娶个好姑娘。」
梦中周珩的背影被漫天黄沙吞噬。
我醒过来,看着被置于案上的凤冠霞帔。
心中苦涩。
周珩,你娶了个好姑娘。
我也算守承诺,找了个「好人家」。

-7-
第二日。
我又一次来到了那片河滩。
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陈流云,远远地站在一片芦苇丛后。
茅屋前的空地上,周珩正蹲在河边处理一堆新鲜的渔货。
他赤着上身,动作干净利落,剖鱼、刮鳞、清洗,带着一种长期劳作形成的沉稳的力量感。
阿渔则坐在屋檐下的阴凉里,手里飞快地编织着一张破旧的渔网。
她的手指灵活地在网绳间穿梭,偶尔抬起头,看一眼河边忙碌的周珩,嘴角便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恬淡满足的弧度。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河水潺潺流过,没有言语,只有默契的劳作,构成一幅宁静到近乎刺眼的画卷。
「公主——」身旁的陈流云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别说话。」我低声道,目光依旧胶着在那两人身上。
我不知看了多久。
只感觉阳光晒得脸颊发烫,眼睛干涩刺痛。
我的突然出现,显然惊扰了周珩和阿渔之间的宁静。
两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看到我时似有短暂的惊讶,随即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流露着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别开眼,胆怯得不敢看。
进了屋后,阿渔给我倒了一杯水就自觉地走开了。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我昨日的出现,便向她暗示着周珩的来历。
她没有阻挠,只平静地给我们让出了空间。
这一点,我倒是不如她。
「昨日之后,我隐约想起来一些事——」
周珩开口,叫我不自觉抓紧了袖口。
「什么事?」我强装着镇定。
周珩的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在努力搜寻脑海深处那些破碎的、难以捕捉的片段。
他说他知道自己并非叫「阿郎」,他失了忆,是被阿渔救到了这个村子里。
可过去种种,却只有偶尔闪过的零星画面。
「公主,我是谁?」
他问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
努力咽下喉中酸涩。
许久才平静了自己情绪,一字一字地吐出那个过去三年无数次萦绕在我嘴边的名字。
「周珩。
「大夏周国公嫡次子。
「三年前,北疆天狼谷一役,副将周珩,战死沙场——」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寂静的河滩上,也砸在周珩骤然变色的脸上。
「周国公……之子?」他喃喃重复着,「战死……沙场?」
他猛地摇头,脸上血色尽褪。
「我的家人,如今可还好?」
「你父周老国公于你『战死』消息传回后一月,上书请辞。你大哥……」我深吸一口气,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三年前那一战,朝廷军损伤惨重。有传言说是你……贪功冒进,才致使朝廷军险些惨败。你大哥屡次在朝维护你,受言官轮番攻讦,于次年被贬西南。在赴任的路上,马车坠落山崖。一家三口……无一幸免……老国公听闻此噩耗,一病不起,没多久便也跟着去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周珩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的心中,亦是被针扎一般,鲜血淋漓。
周珩或许还记不得他的身份。
记不得他是谁的儿,谁的弟。
我亦可以瞒着他,叫他以为家中都好。
可他是周珩,是顶顶磊落的儿郎。
他有权知晓真相,我亦瞒不住他。
当年周家满门荣宠,门庭显贵,却一夕之间从云端坠落泥地。
如今留在京城的周家人,只剩一些不成气候的庶出旁支。
老国公一身戎马,为国鞠躬尽瘁。
临到老却接连失了两个儿,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周家无后的下场。
我皇室中人,享受了周家用血肉换来的和平安逸。
也要为周家寻来一个公平。
只可惜身为女儿身,过去三年处处受到掣肘。
我无颜面对周家人,亦无颜面对周珩。
不知过了多久。
周珩抬起头来,赤红的眼睛直直凝视着我。
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公主,我周家的事,背后有你们皇家的手笔吗?」

-8-
周珩问我,是不是皇家容不下了周家。
我回答不出。
我父皇性温和,堪堪被百姓称一声「明君」。
可他性子太过温软,拿捏不了那些野心勃勃的权臣。
朝中事务,也多让他身不由己。
我自小养在后宫,连父皇都掌握不了的前朝,我更是无法知晓。
等我长大一些晓得一些事时,父皇已经年迈。
皇兄坐着储君之位,日日提心吊胆不敢懈怠。
周家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或许早已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天狼谷一役,周珩的「战死」。
周珩大哥一家三口的坠亡。
周家一夕之间倾倒。
会叫什么人受益?又叫什么人松了一口气?
其中有没有刚登上皇位根基不稳,叫皇权浸染得日益多疑的皇兄?
我不晓得。

-9-
当天夜里,我再一次梦到周珩。
只这一次,我变成了他身边的卖鱼女。
同他一道,穿着平民的粗麻衣衫,生活在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偏远小渔村。
他打鱼,我织网。
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或许,我们会生两个娃娃。
若是男娃娃,就跟着他学打鱼。
若是女娃娃,我便教她织渔网。
可是,梦境很快就碎了。
我不会织渔网。
我手中的网,支离破碎,在我手心化作糜粉。
抬起双手,一片猩红。
方才还在对我温柔浅笑的周珩,此时目呲欲裂地质问我:
「我周家为大夏鞠躬尽瘁,为何会落到此等下场?」
「狡兔死走狗烹,是我周家尽错了忠!」
「是我周珩信错了人!」
哗啦——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在我耳边炸开。
我猛然惊坐起。
外面没有暴雨惊雷,周遭一切被黑暗笼罩,甚至寂静得可怕。
仿佛一个我永远挣脱不了的黑幕,将我死死包裹住,叫我呼吸不过来。
「公主——」房门被拍响,陈流云压低的声音在外响起。「公主,河滩那边起火了!」
火?
我猛然一惊。
顾不上穿外衣,赤脚翻身下床。
「备马!」

-10-
河滩边已经被一片火光笼罩。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烤焦。
闻讯赶来的渔民手忙脚乱地用水桶、盆瓢泼水,但那点微弱的水流在滔天火势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
明明是个靠水而活的渔村,却燃起了如此大的火势。
其中古怪不消多猜。
「周珩呢?阿渔呢?」
「阿渔!阿渔还在里面——」一个渔民哭喊着,「阿郎晚间下网去了,还没回来。阿渔一个人在里面啊——」
我看着那越烧越烈的大火。
热浪扑在我的面门上,耳边是焦木断裂的噼啪声响。
一瞬间,我想,若是卖鱼女死在里面——
阿郎,会不会就会变回周珩?
随即摇了摇头。
心中苦笑。
「救人!」
我下令御卫。
陈流云抬手一挥,御卫们拿水桶浇湿了身体,纷纷冲进火场。
周珩得信匆匆赶回来时,我站在火场边上。
身上披着陈流云给我寻来的薄毯。
大抵那时火光映衬得我的侧脸格外冷酷,才叫他赤红了双目,冲上来斥骂我恶毒。
我转头瞧了他一眼。
大火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眼中的憎恶。
我的周珩,从不会对我有这般情绪。
他是阿渔的阿郎啊。
变不回我的周珩了。

-11-
御卫救出了已经昏迷过去的阿渔。
周珩也从渔民口中知晓了事情经过。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我半响,嘴唇翕动。
我却没等他开口,便转过身。
对陈流云道:「回吧。」
接下来自有御卫协助渔民去处理善后。
起火缘由也会由陈流云去调查清楚。
我来这一趟,已是尽了力。
我是大夏公主,身上还背着前往北疆和亲的重责,背着两国和平的重担。
我的身份,我的责任,由不得我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若是以前,我或许会为了救人而奋不顾身。
但如今,我的面前有更重要的事。
周珩说得或许没错。
我的确很恶毒。

-12-
陈流云抓住了纵火之人,正在审问。
其背后之人心思歹毒,知晓我在阿渔家附近留下了御卫。
因此此次起火的源头是另几户渔民家中。
因着昨晚风向,加上村中多为草木结构的民房,一旦起火,火势的进展就极快。
「留了活口,人暂时关押在驿站地窖。要想撬开他们的嘴,需要时间……」陈流云压低了声音道。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未得出结果前,先别告诉周珩。」
或许我内心深处亦在怕,怕此事真与皇兄有关。
怕周家的惨剧,真是出自我们皇室之手。

-13-
阿渔在京中医馆休息了两日,据陈流云说她已无大碍。
我没有再见周珩。
倒是阿渔伤好些后,敲响了驿站的门。
「公主——」她战战兢兢地立在我面前,「民女是来替阿郎向公主赔罪的!」
她跪下,朝我磕头。
「昨日是阿郎吓糊涂了,口不择言,冲撞了公主!还请恕罪!」
我瞧着她:「你是以什么身份替他向我道歉?周珩之妻吗?你又如何晓得,我或是真如他说得那般恶毒。就连这场火,或许都是我所放——」
阿渔沉默片刻。
认真道:「民女之前已经受过公主恩惠了。这次又托公主的福才救了民女的性命。阿郎是关心则乱,如此心善的公主,又怎会与『恶毒』沾上边!他实在不该口出恶言……」
好一个关心则乱。
周珩看上的,果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看似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却又似已经回答了。
我坐在上座。
心中已无波澜,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疲惫。
如此,也好。
我让阿渔起来。
她依旧低着头,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过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
「公主……您真的要嫁人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一怔。
这是她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与第一次单纯的好奇不同,这一次,我知道她的忧虑。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皇兄只给本宫十日时间。你放心,和亲之事已成定局,不会再有变数。本宫要这十日之期,只是想要一个三年前的真相。给战死在沙场的将士一个交代,给大夏百姓一个交代,给……那些枉死的忠魂,一个交代!
「亦是给周珩一个交代!」
阿渔咬着嘴唇,声音讷讷:
「那公主的夫君……他是个好人吗?」
好人?
我和亲的对象,是一个北疆素未蒙面的王子。
一个据说体弱多病,在权力倾轧中朝不保夕的王子。
「那便好!」
阿渔似乎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为我高兴起来。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一心担忧着我未来夫君是否良善的、心思单纯的卖鱼女。
她活在阳光下,活在烟火气里。
她的世界里,最大的忧虑不过似乎是柴米油盐,是身边人的平安喜乐。
而我呢?
我的世界,是冰冷的宫墙,是血腥的权谋,是身不由己的宿命。
越过她,我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天空。
那里,是我即将奔赴的、不可知的未来。

-14-
第六日,天空中飘着细雨。
纵火者终于招供。
我拿着供词,提笔给皇兄写了一封信。
但求他念在兄妹之情,念在忠臣烈古,能给我一个答案。
否则,我心不安。
又如何安然前往北疆和亲?
第二日,内监终是给我送来了皇兄的回信。
看到信中内容,我先是震愕,却又松了一口气。
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再一次来到渔村,来到那片河滩。
原本烧毁的房屋已被清理过。
渔民们互相帮持着,要在原址上重建家园。
雨丝打在油纸伞上,发出细细密密的沙沙声。
周珩和渔民们一起,在雨中劳作着。身边跟着阿渔,形影不离。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美好到雨滴打湿了我的眼眶。
两人看到我来,都停下了手中动作。
「Ŧûₑ公主,您来了!」阿渔笑道。
周珩看着我沉默着。
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我将纵火者的供词和皇兄的回信递上。
「周珩,你父兄的死,和皇室无关。是北疆细作勾结朝中叛将所为。这几日自你出现后,皇兄亦叫人秘密彻查此事,才查出其中真相。如今叛将已捉拿,不日皇兄便会下旨还你清白——」
我看着他的眼,郑重地俯下身去朝他行了一礼。
「周珩,是我皇室对不住你周家。本宫代皇室,同你们周家道一句:对不起!」
阿渔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周遭人亦是诧异。
就连陈流云,都没想到我会有这个举动。
身为公主,我代表的即是皇室的颜面。
皇室尊贵,又岂能朝下臣低下头颅?
可为什么不呢?
皇室虽坐于高位,但大夏却是由诸如周家一样的忠臣英才撑起来的。
皇室既有过,便要认。
否则,太寒天下人的心。
周珩接过我手中书信。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多谢公主。」
他亦是对我行了一礼。
抬头,我们再次四目相对。
却清楚地明白,过去的周珩和云安已不再。
如今,周珩是阿渔的阿郎。
而我从此,便是落云公主。

-15-
第八日,雨依旧没有停。
京中来信,叛将已伏法。
皇兄借此机会强势清理了一遍朝堂,牵扯出不少贪官污吏,背国弃义之徒。
亦下旨昭告天下,为周珩与周家正Ţůₜ名。
我本可以让陈流云代为转告,可因着私心还是想亲自告诉周珩。
我怕,以后再没机会与他说上话。
马车停下,隔着雨幕,我瞧见周珩坐在新搭的茅草屋檐下,正低着头认真而沉稳地修补着一张渔网。
阿渔与他面对面坐着。
手中针线熟练地来回穿梭,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笑容满足。
雨丝落下,仿佛将我们隔成两个世界。
我听见阿渔问周珩:「阿郎,你会回京城当回你的小将军吗?」
周珩手中动作停下。
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雨声都变得刺耳。
最终,他轻轻摇头。
伸手摸了摸阿渔的发顶,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不会。我已经……没有想要保护的。」
一道惊雷劈开雨幕,在我耳边炸响。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酸Ţũₗ楚。
三年的时光,生死的阻隔,命运的捉弄,早已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是重获新生的周珩,身边有了愿意陪他粗茶淡饭的阿渔。
如此,也好。
「保重。」
我对着周珩的身影轻声说了一句。
放下马车帘,没有再回头。

-16-
第九日。
明日便要启程,我坐在铜镜前,让宫女为我描眉梳妆。
脱下盛装华服,换上寻常姑娘家的装扮。
荆钗布裙,素面朝天。
待装扮好,小宫女却哭了。
「公主可真好看!」
我笑话她多愁善感。
如此稚嫩的女孩,同我一起去北疆怕要吃不少苦头。
回头还是求了皇兄恩典,都放了归家去吧。
「陈流云,陪本宫出去走走吧——」
「是,公主。」
披上一件素色斗篷,我随陈流云驾着马车回到京城。
长安街的街市依旧热闹非凡,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对自己说:就一日!就让我做一日寻常女子!
不做被困在宫墙内的落云公主,只如寻常姑娘般逛逛摊贩小铺,尝尝街边小食,听听曲楼杂谈,走一走这京城的大街小巷……
「陈流云。」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我突然开口,「你说,我还有机会回到这京城中来吗?」
身后陈流云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若周将军肯站出来,重振周家军。我大夏未必需要和亲才能换来和平——」
「那也需要时间。」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罢了。周家付出的够多了。这次,就我来吧。」

-17-
第十日。
天刚蒙蒙亮,送亲的队伍便已重新整装待发。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城池,轻轻放下车帘。
「出发吧。」
车轮转动,碾过青石板路,向着那个未知的命运驶去。
就在队伍即将驶出城门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公主!公主——」
陈流云猛地抬手,队伍应声停下。
「禀公主,朝中急令!周珩将军已回朝。陛下命他即刻前往北疆边境驻防!周将军说……他会护送公主一路平安!」
周珩啊,还是回去了。
我轻轻摇头:「不必了。告诉周将军,大夏还需周将军费心。但本公主的路,还是本公主自己走罢!」
车帘落下,遮住了那侍卫错愕的脸。
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再也没有停留。

-18-
行至大夏和北疆的边境,陈流云的职责便也尽了。
「公主——」他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臣会在大夏,一直等着公主回家。」
我轻笑了一声。
「好。」

-19-
北疆的冬天,比想象中更冷。
我的夫君Ṱū₁,北疆三王子赫连翊,是个苍白瘦弱的少年。
他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和一双常年冰冷的手。
大婚当晚,当喜婆退去,只剩下我们二人时,我拔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咽喉。
我知北疆规矩。
北疆女子位卑,除了侍奉夫君,或许还要讨好族中其他男子。
更何况我是大夏的和亲公主,大夏与北疆积怨已久,谁都知道和亲之事换来两国暂时的和平罢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两国就会再起争端。
前朝亦有过和亲公主嫁来北疆,最后都沦落个凄惨的下场。
来之前我便知晓北疆皇室的荒唐,与其受辱,倒不如搏一搏。
「公主不必如此。」赫连翊咳嗽了两声,声音轻得像羽毛,「我虽是病弱之体,但只要我活在世一日,就会保公主一日无虞。」
我怔住了。
赫连翊瘦长的指骨拂过我脸颊,笑得苦涩又温柔:
「此桩婚事,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何不搭伙,将日子过下去?就是……委屈公主了。」
委屈吗?
不委屈的。
赫连翊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他遵守了他的承诺,当真很好地护住了我。
我与他,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
他教我北疆语言,带我走访民间,甚至允许我在王宫的花园里开辟一块菜地,种些大夏的蔬菜。
作为回报,我为他熬药煮粥,在他病发时整夜守候。
「你知道吗?」有一次,赫连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说道,「我祖母也是和亲公主。我自小养在她的膝下,她死的时候,目光久久地望着Ṭű̂ₜ你们大夏的方向。伺候她的阿嬷说,祖母是累了,想回家了——」
我沉默地搅动着药碗,只觉眼眶湿润,不知该如何回应。
「云安。」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回大夏去吧。别像我祖母一样……困在这异乡的寒冬里。」

-20-
赫连翊是死在我怀里的。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的咳血突然加剧,北疆王医束手无策。
弥留之际,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云安,要回家去!」
我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泪如雨下。
十载的相守,赫连翊给了我在北疆唯一的温暖和庇护。
我亦想回家去,回大夏去。
可又谈何容易?
赫连翊死后,北疆王庭风云突变。
大王子赫连枭掌权,对夏态度急转直下。
战火重燃的消息不断传来,而我这个和亲公主,成了众矢之的。
我被软禁在偏远的行宫,靠着赫连翊留给我的几个忠心仆从,勉强维持生计。
春日,我在行宫后的荒地上开垦农田,教附近的北疆百姓种植大夏的作ẗű₆物;夏日,我为他们治病疗伤,传播大厦医术;秋日,我帮他们收割庄稼,储存过冬的粮食。
冬日,我将女子幼儿接入行宫,备上炭火。叫他们朗朗读书声响彻周遭。
起初,北疆的百姓们看我的眼神充满敌意和怀疑。
渐渐地,那眼神变成了困惑。
最后,变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可两国终究是开战了。
隆隆的马蹄声踏破了我行宫的宁静。
边关急报,大夏的军队突破了边境,正朝着王庭挺进。
北疆的骑兵仓促应战,铁蹄踏过麦浪,朝着大夏军队而去。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
终于有一日,我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些曾经对我恶语相向的北疆百姓。
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逼近的战火,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
「走吧,夏国公主。」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牧民低声说道,「回你的家乡去。」
眼泪模糊了视线。
人心中的壁垒,终究能被真诚一点点融化。

-21-
北疆兵败,差点被大夏军直捣王庭。
无奈只能割地求和。
大夏皇室要求北疆送回和亲的落云公主。
三日后,一队北疆骑兵护送我前往边境。
边境的风很大,卷起黄沙漫天。
我眯起眼,看见地平线上那支黑压压的军队,大夏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就是来接您的人。」北疆将领语气复杂,「大夏新任镇北将军,周珩。」
风沙中,那个身影越来越近。
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玄甲,腰佩长剑,面容在头盔下若隐若现。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沟壑,却磨不灭那股与生俱来的傲骨。
我们隔着二十年的光阴相望。
周珩的眼角有了细纹,鬓角也染了霜色。
那双眼睛却依旧如炬,只是再不见当年桃花树下的温柔,只剩下沉淀后的锐利与沧桑。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
该说什么呢?
最终,我们谁都没有开口。
风卷着沙粒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像一道无形的墙。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
然后转身,对部下下令:「护送公主回京。」
车轮转动,载着我驶向故土。
我始终没有回头,却知道周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直到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22-
回到大夏后,我被安置在城郊的一处皇家别院。
这里安静,适合养病。
二十年的北疆生活让我落下了一身毛病,尤其是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的膝盖。
陈流云时常来看我。
他已不再年轻,鬓角斑白,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他总是带着新摘的花, 或是街市上买来的小玩意,絮絮叨叨说着京中的趣事, 却绝口不提那个人。
直到一个春日的午后,侍女通报有位周夫人求见。
阿渔走进来时, 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当年的卖鱼女如今锦衣华服, 举止得体, 只有那双粗糙的手还能看出昔日的影子。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唤我「公主」, 眼中却藏着欲言又止的挣扎。
「阿渔, 」我示意她坐下, 笑道:「这些年过得好吗?」
「托公主的福,一切都好。只是阿珩他——」
「周将军身体可好?」我打断她的话。
阿渔的看了我一眼,双手绞着手中帕子。
垂下眸去, 低声:
「他很好。只是…..
「只是我从前以为, 阿郎既受了委屈, 那让他一直当我的阿郎也挺好的。
「可他和公主一样,都放不下肩上重担。
「这些年, 他疯一样地练兵, 就是为了能早日将公主接回来。
「公主,我自幼便坏了身子。阿郎娶我,也不过是不想叫我受人非议。我与他, 从未圆房——」
窗外的桃花被风吹落, 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就像很多年前, 那个为我摘纸鸢的少年发梢沾染的花瓣。
我深吸一口气,「阿渔,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二十年了, 我们都老了,该往前看了。」
「可是公主……」
「没有可是。」我释然地笑了笑,「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好。有花有茶, 有陈流云时常来看我。周将军……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阿渔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公主,您还是这么……这么傻。」
我摇摇头,起身走到窗前。
远处青山如黛, 白云悠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
可有些缘分, 注定只能相忘于江湖。
「阿渔,替我带句话给周将军。」我没有回头, 声音轻得像叹息,「就说……云安祝他余生安康。」
阿渔走后,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沉,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流云不知何时来了,默默站在我身后,像过去二十几年一样,安静地守护着我的背影。
「公主,」他轻声说,「该用晚膳了。」
我转过身,对他笑了笑:「陈流云,这些年,也辛苦你了。」
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突然红了眼眶。
「臣说过, 臣会一直等着公主。
「臣,心甘情愿。」

-23-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春日。
桃花树下, 少年将军将纸鸢递给我, 笑着说:「云安,下次别放那么高了。」
醒来时,枕畔已湿了一片。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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