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卫正妻去世后,我嫁给了他做填房。
堂堂卫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本不该嫁的如此委屈的。
但谢家正得恩宠,谢卫又是谢家下一代家主,位高权重,所以人人也都称道这桩婚事门当户对、相得益彰。
只有我知道,我嫁给谢卫,只是因为我喜欢他。
嫁给他后,我努力相夫教子,操持府务。
直到谢卫知道他当年的夫人不是因病去世,而是他已经去世的母亲为了让他娶一个高门大户的贵女在京城立足,亲手下毒毒死的。
谢卫将所有的恨都转移到我身上。
他憎恨折磨了我一年。
直到我递给他一封和离书,自请离去。
-1-
我第二次成亲的时候,整个京都都肯给我面子。
待嫁的那段时间,也没人说什么难听的话让我不快活——或许说了,但没人敢当着我的面碎嘴。
这得益于我家族的实力,我是卫国公家的嫡长孙女,再嫁的人是文京外官总督的嫡长子,世家公子里面的楷模,没有京都世家子那些风流纨绔的习性。
都说沈家子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未娶的世家公子里,大概也能排在京都女子最想嫁的榜首之一。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最后娶了我这个二嫁妇。
待嫁那段时间,漕运总督的夫人叶婉来我闺阁陪我,捏着手帕的手指点了点我的额角,又笑又有些怅然,说:「这几年京都都在传,最后谁会那么好运嫁了沈家子安,真是便宜你了。」
我佯装用手在鼻子旁扇扇,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醋味,都酸到嗓子眼了。」
我和叶婉从幼时就是闺中好友,什么样胡闹的事都做过,成亲后就稳重下来,这样的小女儿姿态,如今想来,都恍如隔世了。
叶婉笑着笑着叹口气,抬手贴上我的脸,怔怔的看着我,说:「这些年来,真的是苦了你了。」
这句话令人想要落泪,但我忍住了。
叶婉叹口气,开口劝我,「阿柔,世事一场大梦,以后好好的,以前的那些事,就……就都忘了吧。」她突然过来抱住我,抬手抚着我的发,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我叹口气。
我和叶婉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是家中独女,小时候凑在一起,嚣张跋扈,无恶不作,但因为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做了坏事两个人就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辜的望过去,这样祖父他们就不能狠下心来惩罚我们了,所以一直横行霸道,没吃过什么亏。
没想到大了,报应就来了,她嫁给漕运总督,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婚姻,看起来风风光光,但是应付她夫君后院的那一群小妾也是焦头烂额,我呢——唉,不提也罢。
嫁给沈子安,对我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局,我们一起长大,他一直拿我当亲生的妹妹看。
我出嫁后和他的唯一一次见面,是他在外做官历练回来,去我的别院看我。
那时候我小产不久,和谢家的一切都势同水火,所以自己买了一处别院,搬出谢家,算是分居。
当时我病怏怏的躺在廊下的长椅上,偏头望着廊外翘角下的檐铃,一阵风过,就听着叮铃铃的响声,我麻木的听着,仿佛我的世界里面,只剩下这些声音。
沈子安是突然来的,一路疾驰,身后是追追赶赶的下人,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猛地停下,脸色苍白的瞧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过来,隔着男女大防的适当的距离顿足,偏过头忍了一会儿才转过来,然后温和的看着我,声音带着隐忍的叹息和心疼,他问我:「阿柔,这么久不见,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了两个月的眼泪倾泻而出。
那之后我休养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谢卫提出和离。
我还记得那天,是春暮了,夏日的灿光已经初现端倪,空气中是炙热又温暖的花香,我小产后畏寒,穿着月白的广袖裙,我瘦了太多,束腰那里空落落的,像时不时有风呼啸而过的心脏。
我看着谢卫,长久的针锋相对让我们都如此的疲倦,他神色冷漠,问我:「听谢三说你要见我。」
我嗯了一声,温和的问他:「谢卫,我嫁给你多久了。」
他没说话,我自顾自的说下去:「五年了,谢卫,我十七岁嫁给你,如今已经二十二了,可这五年,我觉得比我前十七年加起来过的都要漫长。」
他还是没有说话,我露出一抹笑意来,我说:「谢卫,我太累了,我们和离吧。」
他目光阴鸷的看过来,有些讥讽:「你和你祖父商量过了?」
我再也不是当年随便什么人一句话就能伤到的宋柔了,我笑起来,望向他说:「当年的事我没有半分参与其中,我和你一样,是位受害者。」
-2-
当年——当年是我和谢卫不能提起的当年。
当年越美好,越衬的现在血气淋漓,这大概是谢卫的耻辱,所以一提起他就要变了脸色,可我太累了,他嘲讽的笑:「你祖父若是同意的话,那就和离吧。」
我当晚便回了本家,抱着祖父的膝盖哭了两个时辰,最后嗓子哭的发不出声,祖父抬起苍老颤抖的手,抚上我的发顶,像是一瞬间老了很多,说:「祖父只是想为你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偌大的卫国公府,本就子嗣凋零,我父辈又全部战死疆场,全家除了我的祖父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所以卫国公府大,大的也只是表面而已,百年后我祖父过世,高门大族又有什么用,不过顷刻间就衰落了。
所以我祖父精挑细选,千算万计,就只是想给我找个能托付又能撑起卫国公一族的人。
他不该挑了谢卫的。
谢家是寒门,当今新帝还是不受宠的三皇子时,曾在塞外待过几年,和当时在塞外任司马的谢卫结识,说句大逆不道的,两个人亲近如亲生手足一般——当然是寻常人家的手足,帝王家的手足只有自相残杀的。
后来朝中震荡,乱臣贼子谋逆,太子被谋杀,先皇病重被贼人挟天子以令天下,唯一的一个太孙在这混乱中下落不明。
叛乱被镇下后,朝中皇子凋零,唯在塞外的三皇子逃过一劫,后来是谢卫护送三皇子一路回到京都。
三皇子登基成为新帝后,谢卫自然加官晋爵,成了整个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权贵。
只是他出身寒门,完全靠自己立足,但京都这些个世家哪个不是盘根错节,最为排外的?
谢卫要想站稳脚跟,还是需要借助这些势力。
所以无数世家朝他抛绣球,意欲巴结和他联姻,扬言愿意将嫡女嫁他——只要他休妻。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谢卫,当时听闻京中有这么一个人,还和叶婉开玩笑,和她打赌说谢卫会不会像陈世美一样薄情寡义。
我和叶婉赌的都是会,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面对那些高门招揽,谢卫统统拒绝了。
我当时还想,谢卫这个人倒也算重情重义——因为谢卫这个妻子出身式微,目不识丁,听说和谢卫也并无感情基础,只是当年谢母看她勤快,谢卫身在边塞又不注意生活上的琐事,所以她做主将那个姑娘娶进家门照顾谢卫。
如今儿子一朝飞天,在她眼里,这个拿不出手的媳妇自然是配不上她的儿子了。
后来再过一段时间,我听说了谢卫妻子因为风寒缠绵病榻病逝的消息,当时京中都在笑这女子福薄,镇不住命中的锦绣前程。
我第一次看见谢卫,是他送他亡妻的棺木出殡,我和叶婉坐在二楼茶馆饮茶,看见谢卫穿着白色的丧服,亲手扶棺,鸦色的鬓发衬的面无血色,叶婉和我感慨:「他倒是有情有义,只可惜天意弄人。」
是啊,天意弄人,他为发妻守丧两年,两年后,在闹市的街头,一匹受惊烈马朝路中一个稚子疾驰而去的时候,我冲过去将那孩子从马蹄下抱过来,但到底来不及避开了。
我抱着那孩子闭上眼睛时,有人挡在我身前。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谢卫,受惊的马儿在他手底下乖顺如同家养的小黄狗,他拍那匹马的骢毛,然后转身看向我,端严清肃、彬彬有礼的客气问我:「姑娘,你没事吧?」
我怔怔的看着他,太阳太过炙热,令人微微晃神,我的心跳就是在那刻,跳快了半拍。
但我未露分毫。
后来我祖父千挑万选,挑中了谢卫,做主说让我嫁给他,谢卫起先一直婉拒,直到他看见我,愣了一瞬,然后说了一句:「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最后他到底没再婉拒。
就这样,我嫁给了他。
我们也算琴瑟和鸣过。
嫁给他后我收心敛性,努力相夫教子,操持府务。
直到我嫁给他的第四年,谢老夫人临终前和自己的儿子忏悔,说他的亡妻风寒时,是她一直让人给她准备一些相克的药物,他的亡妻才病重身死。
谢老夫人怕罪孽深重,下地狱要遭油煎,所以企图寻求自己儿子的谅解,她说:「卫儿啊,为娘都是为你好啊,王氏本就是乡野粗野女子,配不上你,我看着那些想把女儿嫁给你的世家,知道她是拦在你仕途上的一块石头啊。」
「所以阿娘帮你把她搬开了,如今你娶了卫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做续弦,琴瑟和鸣,门当户对,她那样的世家小姐,才堪堪配你啊。」
她说完就安心的闭了眼。
可那之后,谢卫所有的恨和愧疚无处发泄,就只能寄托在一无所知嫁他的我身上。
-3-
我和谢卫的和离顺顺利利的,和离书是我自己写的,让谢三送到谢卫的案台上。
隔了三日之后我才收到和离书,当时我正在搬东西,整个兰芳园最后一车东西搬上车,我搬的干干净净的,接过谢三手里薄薄的一张纸的时候我笑出来,还叮嘱了他一句:「照顾好你们家爷。」
谢三的表情复杂的像是生吞下去一只苍蝇。
坐上马车的时候我看见谢岚,她躲在乳母的身后,朝我做着恶狠狠的鬼脸。
她是谢卫和他亡妻的那个女儿,我刚刚嫁给他的时候,这孩子才三岁,我怜悯这个姑娘年幼失母,就像曾经的我自己一样,所以对她不薄。
她伤风感冒我都亲自熬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守在她床边照顾,她病中哭泣模模糊糊的说要阿娘抱,我就抱着她给她唱着小曲顺着抄手游廊一遍一遍的走,直到她抽抽噎噎的睡过去——可以说生身母亲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有时候,人心是真的捂不热的。
我是和谢卫闹掰了之后查出身孕的,谢卫将亡妻被毒死的账全算在我头上,我嫁给谢卫五年,到了第四年才有这么一个孩子。
那个时候我对谢卫,其实还是有点愧疚的。
虽然我知道这和我无关——谢卫妻子去世的时候,我都还不认识他,只是因为后来我嫁给了他——因为谢老夫人希望他能娶个贵女当正妻,所以我这个嫁给他的贵女要背上谢老夫人毒杀他妻子的因果。
哪怕我一无所知,但谢卫还是将这条人命算在我身上。
所以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我还想努力挽回我和谢卫的关系,那时候我想这个孩子,若是能顺利的生下来,大概也是我和谢卫关系缓和的转折点。
可是结冰的抄手游廊,谢岚从身后猛地一推,生生扼杀了我对谢家最后仅存的那一点温情。
我跌在那个结冰的游廊上动弹不得,绝望的看着血蔓延着濡湿衣裙时,那孩子就在三步远的地方,恶狠狠的看着我,说:「坏女人,我才不让你给我阿爹生孩子。」
如今前尘往事,不若蜉蝣一日,那样伤心欲绝的一段时日,竟也一时一刻、一夜一夜的熬过来了。
如今就像是落在裙角上的一粒浮沉,用手轻轻一拂,也就拂过去了。
日子还是要过,没有什么伤心是长长久久的。
-4-
我和沈子安的婚事也是顺顺利利的,大概是因为经历过一次出嫁了,已经没有之前那种忐忑不安又娇羞怯怯的心情,一切水到渠成。
等沈子安过来掀开盖头,我还在满室的烛光下抬头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愣了愣,然后微微笑起来,长身玉立,他问我:「阿柔,你饿不饿?」
当然不饿,因为有准备,我早偷偷的吃了东西,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头,像幼时那样,笑我,语气温和包容:「真是变聪明了。」
我又笑了笑,哪里是变聪明了,不过是因为经历过一次罢了。
我觉得对不起沈子安,他洁身自好了这些年,我知道他一直想找一位琴瑟和鸣的妻子,可无奈婚姻还是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若不是两方家族各有所得,他怎么也不用委屈自己娶了我这么一个二嫁妇,是我对不起他。
我和沈子安是在幼时相遇,当年正是我和叶婉上房揭瓦胡作非为的年纪,沈家是从立国开始便是书香门第的缙绅世家,沈子安幼时曾经跟着我的祖父学习过一段时间,算我祖父的半个学生。
他大概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我祖父经常用他的功课来斥责我和叶婉不务正业,而沈子安本人也是那种一本正经的性子,他的课桌永远整整齐齐,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世家规矩。
那时候我就坐在他斜后方,上课无聊时就看着他挺直的背发呆,一整节课,他能一直维持这幅恭瑾庄肃、一丝不苟的样子不动分毫。
更可怕的是,相比我和叶婉每天泥猴一样的爬上爬下,他干净工整的连外袍上都没有一丝褶皱,一开始我和叶婉还企图「招安」他,让他和我们同流合污,我们用蹴鞠吸引他,邀请他来和我们一同打叶子牌,只不过都被他摇头拒绝。
我和叶婉每每碰见他,都看见他混迹在我祖父、夫子那群长辈里,恭瑾的立在他们身后奉茶,旁听我祖父他们聊一些艰难ṱù⁵晦涩,对我来说不知所云的东西。
而且看他那全神贯注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是做戏。
这样的对比更加惨烈,祖父天天将「子安」挂在嘴边,所以我和叶婉愈发看不惯沈子安那个样子,都要忿忿的说上一句:「假正经。」
后来叶婉想了个馊主意,午休的时候,叶婉跟沈子安说我爬上树上下不来了,求他帮忙,她将沈子安骗到西苑的杏树下,沈子安站在树下抬头往树上张望的时候,我就从茂密的枝桠间钻出来,对他狡黠一笑。
他愣了愣,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就攀着枝桠用力的踹向枝干。
西苑的这棵杏树有上百年历史了,听说是我祖父的爷爷当年亲手栽种的,黄杏茂密,个个有鸟蛋大小,到了成熟的季节,无数鸟雀争相啄食,而地上往往也会落了一地的熟透的黄杏。
曾经有人问我祖父何不织网拦雀,我祖父就笑:「本就是天地滋养的树木,当回馈于天地间,抽芽开花、结果落地,不过遵循造化,顺其自然。」
府上的仆人、天地间的鸟雀,只要想吃都可以来摘,可是这棵树的果实实在太多了,无论怎么摘都摘不完。
所以在我这一踹之下,很多熟透的黄杏噼里啪啦的犹如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的朝毫无防备的沈子安当面砸下去了。
沈子安下意识抬手遮挡,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狼狈。
叶婉早远远的躲开了,在远处笑的前仰后合,银铃一样的笑声传到树上,我从翠绿的层层叠叠的枝叶间伸出头往下看,边看边得意洋洋的朝沈子安摇头晃脑,说:「沈子安,你还假不假正经啦?」
沈子安抬头看我,脸上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狼狈和懊恼,只是看向我旁边,然后神色一变,说:「小心——」
下一刻我爬的那根枝桠断裂,我「扑通——」一声在枝叶间往下坠落,惊慌失措间,我只抓住了无数树叶,看见一束束阳光从窸窣的枝叶间穿过投射下来,我这在失重中认命闭眼坠落,落地的时候,我听见沈子安的一声闷哼。
我这样捉弄他,他还扑过来接住了我。
后来沈子安左手骨折修养数月,我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沈子安是为了接住我见义负伤,而我是因为被祖父不留情的打了二十棒家法下不了床。
等我好起来,我就成了沈子安最忠实的小跟班。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我竟然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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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沈子安身边为他宽衣,手刚碰上他的衣襟,他就僵住了,然后下意识抬手握住我的手。
我在潋滟的烛光中不明所以的抬眸看向他,他垂眸迎上我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太多的酒,他向来冷淡如白玉般淡漠的脸色有些微红,但依旧清俊矜贵。
见我望着他,他顿了顿,才缓缓放开我的手,嗓音嘶哑温和的说:「等下还要出去敬客饮酒,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先过来瞧瞧。」
他这话一说,我的脸也红了,其实我本来没别的意思,只是以为他要休息所以为他宽衣,如今他解释的这一句,倒像是——倒像是——
我低头咬了咬下唇,沈子安这时候倒是笑出来,不过没笑的太明显,还好这时候喜房外他的贴身侍从站在门外,声音压的低低的说:「主子,少府寺卿醉了,在前厅说要见您呢。」
沈子安应了一声,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我,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说:「我很快回来。」
我低低嗯了一声,然后看着他推门出去的背影。
他走后,整个喜房又安静下来,只空气中还残留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我无事可做,只好坐在床榻边,百无聊赖的发呆。
其实我祖父一开始为我挑中的夫婿是沈子安。
只是后来朝局动荡,先太子被谋杀一案中,沈家也牵连其中——沈家一直拥护正统嫡派,拥护太子,当年太子被杀后,沈老爷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嫡子,也是唯一一个独子,自请将沈子安调离京城,外派到穷乡僻壤做县官,算是让他远离政治中心,以免被牵连。
再后来就是朝权迭代,三皇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卫成了新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臣,而沈子安依旧归期不定,我已经十七了,那时候叶婉都嫁人有孕了。
我祖父等不下去,加上也不想让我搅进沈家和先太子的这些浑水里,所以千思量万斟酌,最后定了谢卫。
嫁人前,我祖父跟我说:「谢家关系简单,只有一个生母年纪也大了,祖父在朝堂和谢卫打过交道,他虽然行事心思莫测,但从他对他亡妻的行径来看,人品也算不错,是个能靠得住的,以后必不会负你……」
最重要的是他是天子近臣,只要没有大错,几乎可以确保三代人的钟鸣鼎食,我嫁过去,祖父他百年后,也能安心合眼。
也是巧,我嫁给谢卫的第三个月,沈子安就从潩州回来了。
他听闻我嫁人,还托人送了我一串昂贵浑圆罕见的夜明珠,权当是贺礼。
再后来就是我小产,我和谢卫和离。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祖父为我精打细算,也没算到我会落成现在这个局面。
我从谢家回去那天,他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家,一直守在卫国公府的府门口吹着冷风等着我。
我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就含泪看着我,我祖父这辈子运筹帷幄,那还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那样难过苍凉的表情,他干瘦的手死死的握着我的手,悲怆地说:「阿柔,是祖父对不起你啊。」
我眼泪瞬间就落下来了。
再后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直到沈子安上门探望他。
三皇子登基后,沈家作为向来拥护正统嫡派的名声就可以派上用场,按理来说,三皇子这个皇位是捡漏来的,只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既然坐上那个位置,就是皇帝,所以沈家认了。
沈家认了,还颇有微词的百官也就认了。
唯一令新皇忌惮的大约就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太孙,因为按照正统,那才是正宗的储君。
所以新皇虽然依仗的是谢卫,但这些世家的支持他也不能不拉拢,拉拢加敲打,帝王的制衡之术。
其中以沈家为最。
沈子安拜访我祖父拜访的很频繁,他们经常在书房商议事情。
沈子安每次过来,都会给我带一些无足轻重但很精巧的小玩意。
比如城东泥人匠捏的泥人,比如怀花楼的花糕,比如街头的糖葫芦——还当我是幼时那个跟在他身后胡作非为的小姑娘。
可是一晃眼,我们都经历了这样多的事了。
就这样转瞬又过了一年,在有天沈子安离开后,我祖父叹口气,问我愿不愿意嫁给沈子安。
我从未想过。
沈子安确实应该成亲了,他从潩州回来这些年,听说媒婆说亲介绍的都快把他家门槛踏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不曾相看上任何一家的小姐。
他的好友曾在酩酊大醉时开玩笑问他在等什么,据说沈子安沉默良久,才说:「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只知道我等不到了。」
这话流传出去,满京都待字闺中的心碎了一地,暗暗揣测芝兰玉树如沈子安,都有爱而不得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位能让他叹息说出这句等不到的姑娘是哪家千金,一时之间满京都人人都为他叹息扼腕。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从小跟在沈子安身边,对此还是知道一、二的。
沈子安以前就是清冷,他待人虽然温和但骨子里却是疏离的,那时候暗中喜欢他的世家小姐不少,就连他来我府上跟着我祖父求学时,我府中的很多丫鬟看了他也暗暗脸红。
不过他一向目不斜视,冷淡疏离。
但只有一个,国公侯府家的嫡长小姐王妍之,那时候国朝花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我祖父刚罚了我禁闭,我没办法,只能去缠着沈子安,好说歹说央求了很久他才点头答应带我去花会凑热闹。
后来在蜿蜒的花海中,我就曾看见这位王小姐低头羞涩的站在沈子安面前,温声细语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难得的是,沈子安的神色也颇为温和,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这对沈子安来说是很破天荒的了,所以我对这位王小姐就格外注意了些。
王家这位嫡长女还未及笄便才学满京都,又长的纤细漂亮,后来我还给她给沈子安传过几次信,都是请教诗词歌赋的,这也不算私相授受了。
沈子安去潩州后,她及笄待字闺中硬是两年未嫁,我当时便猜测她大概是在等沈子安回来——只是三皇子回京后将她纳进了宫,是如今的贵妃娘娘了,听说也颇为受宠。
一入宫门深似海,沈子安口中那位等不到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不过若不是她,这些年沈子安身边也确实没看见什么走得近的女子。
我祖父叹息一口气,跟我说:「阿柔,祖父大限将至,陪不了你太久,你终归还是要嫁人的,何况,何况……」中间的何况我祖父到底是没说出来,他只是问我,「你嫁不嫁他?」
我沉默很久,才问祖父:「沈子安知道吗?」
我祖父叹口气,跟我说:「就是他向我求娶你的,八抬大轿,正妻之位,永不纳妾,这是他跪在我面前给我的誓约。」
我愣住了,转瞬才想明白过来,其实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离后宅向来遥不可及,不过想想也能明白这中间涉及到的一些政治上的考量。
也只有这个理由,不然沈子安娶我,难道是因为喜欢我吗?
我和谢卫和离后,卫国公家算是和谢家在明面上彻底闹掰了,而沈家代表的百年缙绅世家和谢家这样的新的入侵权贵势力势必也是水火不容的。
我们沈家虽然人员凋零,但沈家风ƭű̂₇骨依旧在,功绩依旧在,我祖父是前朝老臣,朝堂上也是威望犹在,很能说的上话,群臣敬畏,新皇有时拿不准主意的时候都会请教我祖父……
我祖父吸取上一次的经验,他摇头说:「我算是看开了,人算不如天算,我再机关算尽也僵不过天意,索性顺其自然,由他去吧,我只问你,阿柔,你愿不愿意嫁?」
我其实没有嫁人的心思,更何况是沈子安,他会遇见更好的,但……是沈子安主动提起。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祖父和沈子安之间达成某种协议,刚好沈子安也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所以索性求娶我?
但说实话,沈子安确实是我最好的人选了,待我祖父百年,我们两家这些年的情谊,他会帮我一起扶持卫国公府家的门楣。
沈子安做事稳重妥当,我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眼里估计就跟他妹妹一样。
我的路已经被安排好了。
我看着我祖父苍老消瘦的脸,他花白的头发,他端起茶杯已经颤颤巍巍的手,心里一酸,我默默俯身将脸靠在他的膝头上,如幼时般,我说:「我愿意。」
-6-
前尘往事令人怅然,我靠在床边等沈子安,等着等着,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我是被突然惊醒的,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喜床上,沈子安正轻手轻脚的为我拆发簪,见我醒来,他手微顿,然后轻声问我:「是我吵到你了?」
我摇摇头,手撑在床榻上想坐起来,沈子安手隔着中衣扶着我的后背撑了我一把,他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但掌心却炙热,隔着两层衣服传到我后背的肌肤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羞涩,所以坐在床榻上,佯装自然的自己去拆发簪,然后低声问他:「外面的宾客都散了?」
他低低嗯了一声,视线借着烛光落在我脸上,唇角微微往上。
大概是红烛潋滟,所以衬着他的目光和神色都有种温柔的恍惚。
于是我也对他笑了笑。
老实说,其实嫁给沈子安前,我本来是有些担心的,因为我们太过熟悉,虽说小时候他在我祖父这里借读时我年纪还小,后来他离开京都去往潩州时我还情窦未开,但我们到底也算是从小闹到大的。
沈子安对我来说,如兄如友,小时候我闯祸都是他为我收拾烂摊子。
再熟不过的人突然变成如此亲密的夫君,我本来以为我会有一段尴尬或者要适应的时期,但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时,仿佛一切都水到渠成般自然。
气氛宁静安和,他身上是我一贯熟悉的温和包容,我低低问他喜宴上的趣事,他低低的回,然后一边看着我卸妆一边为我介绍明天敬茶我要拜见的婆母。
他语调闲适,娓娓道来,很快就令人渐渐心安,最后喜烛将熄时,我其实有些紧张,但沈子安只是吹熄剩下的蜡烛,平躺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和气息。
过了一会等我放松下来,他才倾身过来抱住我,他身上有很淡的酒香,怀抱炙热温暖,说出的话却冷静自持又彬彬有礼,他在我耳边低低的问:「可以吗?」
我顿了顿,伸手回抱住他。
沈家人际关系庞大——这是所有百年世家的特性,讲究人丁兴旺,多子多福才能热热闹闹,所以不兴分家。
但沈父沈母很好相处,沈父虽然威严冷淡、刻板严肃,但待人客气有礼,沈母温声细语,在我敬茶时叮嘱我些琐事,然后将自己腕上的玉镯退到了我腕上。
虽然客气,但也不亲热。
余下的那些妯娌嫂姑们也是温声笑语,夸赞我温婉大气,身条匀称,笑着让我早日为沈家开枝散叶。
我想象中的那些难听话抑或是冷嘲热讽,倒是一句也没听到过。
只是下座有个年轻姑娘站在门楣处看着我咬着唇,目光不屑又高傲,一言不发,只在她母亲从她身后推她一把时,才不情不愿的对我叫了句嫂嫂。
我朝她望了一眼,知道这是沈子安的表妹宋莜莹。
所以我对她微微笑笑,递过去一个封红。
大概是怕我不习惯,前三天沈子安推了公务,一直陪我熟悉环境,他成亲晚,和他同岁或者比他小点的堂兄弟们都早已成家生子,那些小娃娃刚好是天不怕地不怕顽皮的时候,每每撞见沈子安陪我的时候,都在远处一边围观一边大声笑:「哎呦,小叔叔娶新婶婶,天天腻歪在一起,老房子着火了呀。」
我忍不住笑,沈子安只比我大几岁而已,离老房子远着呢,我偏头去看沈子安,他神色不动,岿然自若,我忍不住调侃他:「你小侄子们说你老呢。」
他抬了抬眼角朝那边看一眼,轻描淡写的说:「想必是日日太闲了,等下我就去跟他们夫子说,课业好像还可以再加重点。」
我忍不住笑。
三日后,他陪我归宁去看我祖父,从沈府到我卫国公府,其实只有三条街道,我的意思是一切从简,沈子安本也就是低调不喜张扬的性子,只是这次却没依我。
归宁的车马热闹隆重,回门礼就放足了三马车,不少人驻足在两旁看热闹,沈子安亲自骑着高头大马,在我马车前为我开道。
我知道这是沈子安在给我撑腰,我嫁给他,外面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有人说是我祖父以沈子安的老师之名相逼,有人说沈子安捡谢卫不要的破鞋穿,有人说是我借少时情谊以死相逼沈子安娶我——终归没有一句好话。
沈子安为我这样高调,不过是向外人摆出他的态度。
我嫁给他,他就将我纳入羽翼下,我想即使不喜欢我,他这样看中责任和义务的人,也会给我好好撑着腰。
哪怕我其实并不在意——多热闹新奇的事外人不过嘴碎三天也就过去了,日子一天天过,谁又能眼睛一直盯在你身上翻来覆去的搬弄这点是非。
过朱雀路时一直缓缓前行的马车却突然停下来,我撩开帘子看了一眼,是一队骑兵,大约从城外办差回来,刚好和我归宁的马车撞上了。
为首的一身玄衣,上半身被遮挡,瞧不太清楚,我正在疑惑,就听见沈子安的声音,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隐隐传来,说:「谢大人,这是当差公办回来述职?」
我愣了一下,放下车帘,过了片刻,才听见谢卫那熟悉又令我陌生的声音,和他和离从谢家搬走那天,我就发誓我此生再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可如今乍然听见,倒也平静漠然,没什么别的心情,就是像听见无关的陌生人的声音一样。
谢卫的声音冰冷,含着淡淡的冷嘲,他说:「在冀州听闻沈大人娶妻的事,只可惜我身负圣旨在外办差,没有时间上门祝贺,日后若是有时间,再补上。」
沈子安的声音倒是客气,他说:「无妨,日后等我喜得麟儿,谢大人再送上双份大礼就好了。」
「呵——」这是谢卫不明含义冷笑的声音。
京都谁不知道这两个人水火不容,从政治立场到阵营规划,这两个人都是对立的立场,不过从此刻他们这样言笑晏晏寒暄的样子来看,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朝堂上剑拔弩张对峙的局面。
马车又缓缓动起来,大概是谢卫让开了道,我低下头,只是马车刚走一小段,我这侧的车帘突然无风自动,掀起一个小角,我下意识偏头望过去,刚好和骑马立在路边冷冷望着我的谢卫四目相对。
他骑在黑色的高马上,手里握着缰绳,眼神冰冷,面无表情的望着我。
我顿了顿,无动于衷的移开了视线。
直到那侧车帘重新垂下。
-7-
我很快适应了沈家新妇的身份。
我将沈子安照顾的很好,他应酬多,政局虽然平静,但两党之争不过是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湍急汹涌的只等待一个引子罢了。
世家这边又事事以沈家为首,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斟酌。
但不管应酬多晚,沈子安都会回来,所以在差不多的时辰,我常常会提着灯笼亲自在门口等他。
然后回到小院,为他更衣,让小厮准备洗澡水,在他沐浴前将冷好的解酒汤递给他。
我事事周到细致,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做的无可挑剔,主院那边大概很满意,母亲还遣人给我送了些东西过来。
只有沈子安在我的服侍下却沉默好久,最后才叹口气,说:「阿柔,你性子变了很多。」
我笑起来:「哪能还跟幼时一样淘气胡闹。」
他顿了顿,才淡淡的说:「有我在,你就可以。」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他抬头对我笑,他其实不常笑,我看过他对别人微笑的样子,即使笑起来,也是疏离冷淡的客气而已,可现在大概是烛火的缘故,他眉眼十分柔和,跟我说:「不怕,有我呢。」
我回过神来对他笑,说:「这也是我愿意为你做的。」
四月初的时候,国公府的侯府夫人给各府下帖子,邀请一些世家小姐和公府夫人去赏牡丹。
我也收到了请帖。
我不太想去这种场合,我以前其实也挺喜欢热闹的场合,但现在却越来越喜欢安静,比如和沈子安一起在书房看书,他在他的书房给我辟出来一块隔间,放了檀木案几还有书架。
有时他和幕僚谈事情时,我就在隔间窗户下晒着太阳看志怪小说。
等他谈完事情,偶尔会过来在我旁边处理公务,有时也会问我在看些什么东西,我就温声细语的和他说我看的那些故事,他听的倒也认真,宁静的氛围很令人安心。
但必要的应酬也是不能少的。
国公府的侯府夫人这次邀请各府夫人去赏牡丹,估计也是个幌子,她和国公侯的嫡长女王妍之入宫当了皇贵妃,但还有个二女儿,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这次大概也是为了相看一下。
所以她宴请女客,国公侯那边也宴请了不少未娶正妻的世家嫡子。
沈子安因为翰林院有事,所以我一个人去的。
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口,我下来的时候刚巧碰见叶婉从我对面的马车下来,我们相视一笑,然后一起进去了。
国公侯府夫人看着我,不冷不热的打了声招呼,对我身边的叶婉要热情的多。
倒是她身边有个夫人看着我感慨,说:「这是卫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我上次见她她还是在襁褓里呢,一晃眼都嫁给沈家子安做新妇了,长得真是国色天香,我看着都忍不住心怜。」
她周围的夫人都笑。
又客气了几句,国公侯夫人有些心不在焉,等婢女过来说世国公家的老太太来了时,她立马和我们请辞,带着人过去迎接了。
周边的人散了后我和叶婉终于得到片刻的清闲,沿着后花园这才实实在在的开始赏花,叶婉低声问我:「你什么时候得罪过国公侯府夫人,我瞧着她对你好像有些芥蒂的样子。」
老实说,我也有点莫名其妙,但总归不能是为了她已经进宫当上贵妃的大女儿吧?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原因了。
我岔开话题和叶婉聊些别的闲话的时候,过来一个丫鬟,对叶婉行礼,说是世国公家的老太太在找漕运总督家的夫人呢。
叶婉跟她过去之后,我一个人沿着花径欣赏牡丹。
姚黄、魏紫、赵粉、豆绿、二乔……国公侯夫人品种倒是蛮齐全的。
我带着大丫鬟闲庭散步,转过一道抄手游廊时,听到旁边一声冷淡嗤笑的女声,挺年轻的,问话也没什么规矩,说:「你就是宋柔?」ẗű²
我循声淡漠望过去,一个穿着富贵的小姐从旁边的花荫里缓缓踱步出来,她眉眼有种盛气凌人的骄蛮,眼神居高临下睥睨过来,我客气的笑笑,微微颔首:「是我。」
她眼神犀利冰冷,高高在上的上下打量我好久,然后冷哼:「你这种女人,也就一张脸还过得去,竟然能先嫁谢都指挥使,后嫁沈翰林,这两个哪个不是人中龙凤,我想不通,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卫国公府当背景,如何能嫁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况且要不是我姐姐入了宫,怎么也轮不到你吧?」
我收起笑,连客气都懒得客气了,我看着她腰间的香囊和身上的装扮,还有她口中的那个「姐姐」,确定她就是国公侯家那位还未出嫁的二小姐。
不过她这副打抱不平的样子倒是令人有些诧异,所以我轻描淡写的反问她:「王二小姐今天这番话,是为你长姐遗憾还是另有心事愤愤不平?不知道这样拈酸沾醋的一番话,为的是谢都指挥使呢?还是我的夫君沈子安呢?」
她到底未出阁,一时语塞,脸涨的通红的看着我。
我笑笑,语气温文尔雅的继续问她:「再者贵妃娘娘在宫中为妃,也不知知不知道自己的嫡亲妹子在背后这样诋毁她的清誉,亦或者国公侯夫人应当也不是这样教导自己女儿礼仪的吧?」
她咬着唇瞪着我,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半天眼睛里被我气的浮上一层浅浅的水雾,结结巴巴气极地说:「你——你——」
我冷淡的看着她,我这个人这些年虽然性子静下来,但真要是有人犯到我身上,倒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
她故意派人将叶婉引开,又专门等在这里跟我说这样一番针对的话,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猜出她这番愤愤不平的话下面的小女儿心思。
只是不知道是为了谢卫,还是为了沈子安。
我懒得继续和她争执,扶着身边的大丫鬟转身,换了一条路。
后来宴席上,我再次看见她,她低眉顺眼的坐在她母亲身边,眼睛里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只在无人注意时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身边的叶婉察觉到,将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低低的问我怎么了。
我没好气的笑笑,这母女行事倒也不太大气,我懒得应付,所以漫不经心的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跟叶婉说没事。
说完突然想起沈子安,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再看眼前这团热闹和花团锦簇,就有点意兴阑珊。
只不过席上有不少长辈,倒也不好提前请辞。
直到我身边的大丫鬟过来,凑在我耳边轻声的说:「夫人,方才前厅大人身边的侍卫过来传话,说是大人从翰林院办完事后过来接您,被国公侯爷的几个世子爷灌酒,说是恭贺大人新婚燕尔,大人不好推辞,喝了几杯,但是您也知道,大人这几天正好有点风寒……」
她点到为止,随即默不作声的退到我身后,我顿了顿,又耐着性子饮了一杯茶,然后才起身得体的和国公侯夫人请辞。
她不冷不热的朝我点点头,她身边的那个女儿却一直冷冷的看着我,直到我站起来离开。
门房在前引路,我转过数道庑廊,过了道垂花门,就看见国公侯在湖心亭宴客。
我一眼就看见了沈子安,他太过挺拔,人群里永远都是最显眼的那个,有几个脸生的正围在他身边劝酒,离的不近,我看不清沈子安的神色,只是他举手投足游刃有余,看的出应该没被灌醉。
我让身边的人去知会他一声,说是我身体不适,准备回府了。
我身边的小厮低声应是,我站在原地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看我。
我下意识抬头望过去,这才发现谢卫竟然也在——就坐在沈子安对面,我刚刚竟然没看到他。
他穿着玄色的锦衣,手里握着一杯酒,看不清表情,只是遥遥望过去,知道他在看着我这个方向,眼神如附骨之蛆一样,令人脊背生凉。
我抬头望过去的时候他的视线依旧不躲不避。
他确实应该在的,他手握重权,我又已经和他和离,正妻之位空悬,国公侯想和他联姻,倒也说得过去,更何况他大女儿是贵妃,二女儿要是能嫁谢卫,也算亲上加亲——毕竟都是皇上如今的肱骨之臣。
我想到刚刚牡丹花园里那个王二小姐对我针锋相对的态度,不由笑笑。
沈子安很快就过来了,我视线专注地落在他身上,他身姿朗朗,淡如远山,走近看见我时,向来冷淡的唇角才微微勾起一抹笑,清俊隽雅的样子。
我一直望着他,等他走近了,我才笑着低低的问他:「该怎么谢我?」
他偏头朝我看了一眼,眸色深邃,向来冷淡的眸底却氤氲着不着痕迹的笑意,他说:「我这是为了来接谁?」
这却是我理亏了,我还没说话,没想到他却顿了顿,然后从广袖中递过来一个包装精致的糕点盒,说:
「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当年做这糕点的老人家搬走的时候你还哭了挺久,我找了很久,她有个远嫁的女儿继承了这门手艺,你试试看是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我愣了愣,怔怔的接过他手中糕点。
我记得这回事,那时候我还没被沈子安从杏树下接到,所以和他的关系不怎么亲近,当然我还单方面的觉得他假正经,后来有一天他看见我躲在假山堆里哭的可怜,犹豫了一会儿还过来问我怎么了。
平时我大约不会理他,那天太伤心,所以我抽抽噎噎的跟他说我喜欢东街做糕点的董大娘突然搬走了,她家糕点秘方独一无二,我以后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糕点了,后来我还难过很久,不过最后也就忘了——人都是善变且健忘的。
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还找到了人家远嫁的女儿,就为了我手上的这几块糕点。
那糕点在我收心突然变得沉甸甸的,我抬眸看着沈子安,鼻子突然一酸,只觉得心中突然涌起无限的依恋和眷念,这情绪柔软的可怕,所以我低下头,往沈子安的身侧贴了贴。
他笑笑,在广袖下轻轻牵住了我的手。
我跟着他走了两步,情绪缓过来后感觉背后似乎有那道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一直盯在我背后,不明所以。
我顿了顿,没回头。
-8-
我不知道谢卫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嫁给他后,一开始我们确实也算相敬如宾过。
那时候我不比现在稳重得体,还是一团孩子气的样子,嫁给他新婚之夜他挑开我盖头的时候,我一仰头就在满屋潋滟的烛光中看见他的脸。
剑眉星目,鬓若刀裁,身量挺拔颀长,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那时候完全不知羞,也没新妇的羞怯,而是握着锦帕仰头看他,那时候其实也是满心欢喜吧,我用一种天真直率的语气微微和他抱怨,我说:「我今天一天都没吃饭,你可以让小厨房做点糕点送过来吗?」
顿了顿,我补充一句:「刚刚那些饺子太生了,我饿的把喜床上撒的桂圆都吃完了。」
他愣了愣,脸上似乎有些微的笑意一ţū́⁶掠而过,他说:「晚上吃糕点不消化。」顿了顿,他看着我失望的表情,补充一句:「我跟厨房说,让他们去给你做碗粥来。」
我就对他笑,喜滋滋的说:「你人真好。」
谢卫比我大将近十岁,我那时候虽然被我祖父管的严,但也是在府上被宠着养大的,所以性子活泼,一团烂漫,即使谢卫不喜言笑,他的那群近卫兵看见他就像是老鼠看见猫一样,但我也从来不怕他。
嫁给他之后因为无聊,我和陪嫁的侍女一起放风筝做绢花踢卷子,有一次我最喜欢的风筝卡到树梢上,我还拎着裙摆跑到谢卫的书房,那时候他正在吩咐身边的近卫做事,我就没有进去,只是远远的趴在门边,凑进去一个头,可怜兮兮的朝他那个方向望。
他本来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在他面前的Ṱü₈侍卫,感受到我的视线朝我这个方向望过来,我永远记得那时候谢卫的表情,就是突然有些无奈的纵容,带着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宠溺,他叹口气,然后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就抬头看着他,小声的说:「我风筝卡树梢了。」
他顿了顿,然后问我:「就因为这?」
我点点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他就又叹口气,轻声跟我说:「你先去,等下我忙完,就去给你摘。」
我就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的说:「你人真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等下你记得到后院来帮我摘风筝哦。」然后就拎着裙摆跑了。
我那个时候性子也是一时一时的,有段时间我被他母亲拎过去训话,说是人妇要伺候夫君,我就学着洗手作羹汤,第一次下厨的时候身边一群丫鬟心惊胆战的跟在我身后,最后也被我弄出几块糕点来,我兴冲冲的捧给谢卫吃,他当时眼神从那碟糕点上移到我一脸期待的脸上,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的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我问他:「好吃吗?」
他将那块糕点在嘴里嚼了很久,咽下去后突然笑了,那种意味不明的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他说:「说好吃你大约也不信,就还行吧。」
还行就行了,我当时还挺开心,毕竟第一次下厨,我信誓旦旦的跟他说:「下次肯定会更好吃的。」
他就笑。
后来回厨房发现还剩一块,我就好奇放嘴里试了下,刚放进嘴里就呸呸吐出来了,然后深深疑惑谢卫是怎么将这样难吃的东西咽下去的。
后来我又被谢老夫人叫过去训话,谢卫也在,谢老夫人说我一团孩子气,说哪有妇人是我这个样子的,说了一大堆,我当时就很恭敬的听训,其实脚一直心不在焉地在划地毯,划过来划过去,感觉毛绒绒的地毯的毛流在脚底的触感。
直到谢老夫人说累了,我终于停下脚上的小动作,然后抬头,看见谢卫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嘴角似笑非笑,我一个激灵,给谢老夫人递茶,然后就乖乖地站着了。
后来我问谢卫我是不是很孩子气,他还笑着说:「没事,你这样就挺好的。」
但到底也是觉得不太好的,所以我开始操持府务,嫁给他的一年多,谢岚也四岁多的时候,我就天天带着她玩了,那时候我性格稳重很多,外人面前也能装模作样的很能唬住人,只在谢卫面前还是一团孩子气。
每次他回来,我都能拉着他叽叽喳喳的说上很久的话,他也会陪我下围棋,虽然我下不赢他,但我会耍赖,他也是任由着我。
有一次让子加耍赖,我都没能赢过他,后来晚上他睡着,我用墨笔在他脸上偷偷的画老虎须,画第二笔的时候他就醒了,夺笔后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我笑着讨饶他也不理会,在我额头画了一个「王」。
他人前向来冷漠,但也会陪着我胡闹。
那时候,我和谢卫也算琴瑟和鸣,直到后来,谢老夫人临终前和他说他当年夫人去世的真相。
那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回去了。
我努力的接近他,和他说话,想修补我们的关系,但他只是离的远远的看着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我再也没有从他眼里看见类似柔软的眼神。
再后来,我也累了,也放弃了,就是每天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望着四方的天,性子倒也一点点变成了现在这样,安静得体,贤淑温婉。
再回首,也是恍然如梦。
-9-
我是在嫁给沈子安第一年初秋的时候怀孕的。
沈家对这个孩子的到来表现的很是喜气洋洋,沈子安是沈家嫡长子,又是独子,所以沈府的人都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娃娃一样,将我捧在掌心里,沈母拉我过去事无巨细的叮嘱了两个时辰,另给我加了六个老嬷嬷,然后又叮嘱我身边的人注意着我。
头三个月是最不稳的时候。
沈子安下朝回来,大约早听见了消息,匆匆赶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心神不宁,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他向来稳重自持,哪里出现过这种情况,这下不仅是我,房里的丫鬟婆子都轻轻笑出来。
他不以为意,走过来握紧我的手,难得孩子气的将头贴在我的小腹上,我忍不住笑,跟他说:「这才两个月呢,哪里会有动静。」
他直起身,手却一直小心翼翼的放在我的小腹上,只是看着我,唇角一直往上勾起,在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
这个孩子来的这样早,在沈府我好像过上了我一直渴求的宁静顺遂的日子,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唏嘘,又有点不知名酸酸的感觉,沈子安对我很好,大姚虽然民风开放,但他们这样的人家嫡子娶二嫁妇也算是开了先例,可沈府的人包括下人也从未让我听到一句不好的言论,这大约也是因为沈子安的缘故。
哪怕他不爱我,他依旧将我保护的很好。
我叹口气,突然想,若是没有阴差阳错,沈子安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不知道会宠成什么样子。
怀孕后我就在后宅跟着几个堂嫂学针线,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虎头鞋,小肚兜,沈子安倒是每天都回来的很早,他将公务搬到房间,每天都陪着我,时间倒也就这样在平静中一点点的过去了。
年末的时候,新皇特赏,邀请一些朝廷重臣及家眷进宫一起年宴,因为知道沈子安新娶,所以还特地强调,让沈子安带上我,以示恩宠及对沈子安的看重。
那时我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不过这孩子在腹中很是乖巧,就是怀孕初期也很少有什么反应,我几个堂嫂都羡慕我,夸腹中这个孩子知道体恤娘亲,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折腾。
我知道不应该,但我还是无可避免的想起我怀第一个孩子时的场景。
我从小没娘,贴身的几个丫鬟又不懂怀孕这种事,所以刚查出怀孕时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去告诉谢卫我怀孕的时候,我是有点忐忑和紧张的,我想他会不会吃惊,会不会喜欢,会不会结束冷战,这毕竟是他的孩子。
更何况,我们曾经也有过那样温馨的一小段时光。
我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但在我佯装着镇定告诉他我怀孕之后,我就知道了。
他瞳孔极快的收缩,本来就面无表情的脸更加淡漠,唇角下沉,我没在他脸上找到一点类似喜悦开心的情绪。
很久后他对我身后的丫鬟冷淡的说:「既然怀孕了,那你们就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吧。」
我嫁给他四年了,他说照顾好你们家小姐。
我听了想笑,事实上我当时也确实轻声自嘲的笑出来了,那时我轻轻问他,我说:「谢卫,你的妻子不是我毒死的,我和这些事没有半点关系,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将所有的事推到我头上,是因为你母亲已经去世了是吗?」
「可我就不无辜吗?」
谢卫离开的脚步顿了顿,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时我就想,传闻其实也不能尽信,就像人人都说他对他那个发妻毫无感情,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谬言。
谢卫对我冰冷到极点,下面的婆子丫鬟们自然也见风使陀,不说踩高捧低,但也阴阳怪气的,我又怕祖父知道我在谢家的情况后担心我,所以只能自己从外面找经验丰富的嬷嬷过来照顾我。
到底不是府上的,照顾起来也只是表面到位罢了,称不上尽心尽力,偏偏那个孩子折腾人的狠,还没两个月的时候我就成天成宿的吐,也吃不下东西,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个月就瘦的身边丫鬟一看到我就忍不住红了眼。
那时再苦的时候我也只是在无数个难眠的晚上抚着自己的小腹,告诉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可是怎么能熬过去呢?我熬了那样久,刚熬到那孩子乖巧一点,不再折腾人了,谢岚就推了我一把。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往事。
都过去了。
宫宴那天很快就到了,沈子安不着痕迹的护在我身边——自从我怀孕后,他就这样了,其实一开始我都没看出来,后来还是某次出去上香的时候,我身边的侍女瓶儿笑着跟我说:「夫人,你看大人。」
我偏头朝沈子安望过去,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主持在说话,我不知道瓶儿让我看什么,所以有些疑惑。
瓶儿轻声跟我解释:「自从您怀孕后,大人不管在哪在做什么,只要您在,他就不会离开您三步远的距离,而且看似在和别人说话,实际注意力一直放在您身上。」
她说着低低笑出来,说:「不信您看。」说完她突然低着头过来搀扶着我,那边沈子安很快就结束交谈,走过来问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怔然看着他,顿了顿,才摇头说没事。
这次宫宴其实不算太大,来的都是天子近臣,或者是天子想敲打倚重的,我祖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所以没来,除了几个内阁的大臣我没见过,其他的国公侯一家——那位王二小姐看见我照例先瞪我一眼、叶婉和她的夫君漕运总督、大理寺卿、工部侍郎……都是熟面孔了。
入席的时候皇上和后妃都还没过来,几个在朝堂上分成几派掐的要死要活的大臣们此刻都在言笑晏晏的寒暄,叶婉看见我眼前一亮,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笑眯眯的问我:「几个月了?」
她一过来,漕运总督和大理寺卿还有工部侍郎这些也就走过来和我们贺喜,这边一时间倒是热热闹闹,沈子安站在我身边,噙着淡笑应对。
内侍通报皇上过来的时候,大家才归位噤声,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位传说中「好运气」的皇上,大家跪地行礼,直到他朗声笑着说:「就是家宴,爱卿们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身边的内侍扶起我时,我才抬眸看了一眼。
皇上挺年轻的,长相儒雅,站在他身边的倒不是他当年的三皇子妃如今的皇后,而是国公府家的那位贵妃王妍之,因为当年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我认识她。
她笑意盈盈的站在皇上的旁边,当年的那份清高如今也变成了华贵。
她视线轻描淡写的从我们这边一掠而过,扫到我身上时微微停顿,然后很快不着痕迹的移开ţů₇了。
皇上挥手让我们入座,我低下头,跟在沈子安身边坐下。
后面就是一些君臣间的觥筹交错,女眷都低眉顺眼,恭敬听着就是。
一盏茶的时间,外面的公公进来禀报,说是谢都指挥使来了。
宫宴来迟,但皇上看起来不以为意,反而有些高兴的说:「他可算到了,快请进来。」
殿内众人视若无睹,看来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谢卫这样的圣宠,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谢卫很快就进来了,他穿着黑色的玄服,对皇上行礼,皇上的声音很温和,笑着说:「别站着了,快入座吧。」
他低低应了声是,然后坐到了我们对面的位置。
我收回视线,继续听着宴上的寒暄,皇上几乎将在席的大臣都问了一遍,最后才偏头看向沈子安,笑着说:「上次沈爱卿成亲时,朕还和贵妃笑着说沈大人这是万年铁树开了花,今天看见沈夫人,郎才女貌,也怨不得他到如今才开花了。」
一时间殿内都笑起来,我也坐在位置上微笑,但内心却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皇上问了一圈最后才客气寒暄到沈子安,偏偏说的话又暗示亲昵,这样恩威并施,倒更像是敲打的感觉。
我不动声色的朝沈子安望过去,他坐在我旁边,神色淡然,闻言也只是轻轻一笑,说:「谢皇上谬赞了。」
皇贵妃笑起来,在旁边接了一句:「不仅是开花,听说沈夫人已经怀孕数月了,沈大人今年倒是双喜临门。」
我对面一直低头的谢卫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的朝我望过来。
这下皇上也兴味地「哦」了一声,说:「那是大喜,赏。」
皇贵妃说:「就赏那盆红珊瑚吧,外番上贡那盆,颜色也喜庆。」
我离席谢恩,站出去行礼时,对面的谢卫面无表情,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然后眼神下移,落在我微凸的小腹上,顿了顿。
我转身时刚好和他正对上,他的视线从我小腹上面无表情的上移,对上我的眼睛。
我走回自己的位置入座。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就又是寒暄,饭过半旬,话题就又落到了谢卫的身上,皇上看着谢卫,尤其有些关切地说:「沈爱卿铁树都开花结果了,从嘉,朕知道弟妹前些年风寒过世,你后面新娶的那个妇人不知好歹,竟然同你和离,你孤身一人,每天公务又繁忙,府上也没个人照应,朕瞧着你也瘦了不少,也该重新找个识趣的照顾你了。」
这话一出,整个殿上鸦雀无声,我想皇上大概仅知道臣子大婚,对谢卫、我和沈子安之间的关系没半分了解,不然也不会这样直白的将话题抛出来,知道内情的都有些尴尬。
谢卫倒是神色不变,说:「臣不急。」
皇上就说:「你天天都不急,但朕都为你忧心,前些日子贵妃还在朕面前说她有个嫡亲妹妹及笄,她今日也在席上,从嘉你瞧瞧合不合眼缘,要是合眼缘,朕今日就亲自给你做个媒。」
我一时有些诧异,先不说这个皇上行事风格如此随心所欲,这样直接在宴席上这样赏赐臣子婚礼的,这大约也是头一桩了,私底下问话要是不满意或许还可以婉拒,但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谢卫要说不满意吧,这就是打皇上贵妃还有整个国公侯家的脸,这位王二小姐以后的婚事也就难说了。
要说满意吧,我抬头朝那位王二小姐看过去,她此刻粉面含羞,有些娇怯的躲在国公侯府夫人身后,但眼睛却偷偷的朝谢卫那个方向望过去。
我想起那日在国公侯府上这位王二小姐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唇角不由就露出一抹看笑话的笑意,含笑收回视线时,才看见对面的谢卫竟然又在看我。
他目光深邃,沉甸甸的又深幽,看不出情绪,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和我唇角的笑,像是在看皇上给他赐福后我会是什么反应。
我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起,他已经移开视线,没说满不满意,只是含糊地对皇上说:「谢皇上关心。」
那位王二小姐咬咬下唇,不知道为什么,又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无语地偏过头,发现沈子安也在低头看我,反正现在殿上的注意力都在王二小姐和谢卫身上,我不由朝沈子安靠了靠,一时玩心大起,笑着低声和他咬耳朵,声音愉悦:「真是一场好戏。」
他也笑,说:「是……是随意了些。」
宴席结束后皇上留这些臣子去南书房,贵妃娘娘带女眷去后花园赏花。
我因为怀孕,中间不太舒服,所以去了后面厢房小憩。
一炷香后我约莫到了快回府的时辰,才收拾一下推门准备去后花园。
扶着瓶儿的手出门才发现之前引路的宫女已经离开了,我怀孕后心思倦怠,没怎么记路,所以问瓶儿记不记得回去的路,她犹疑的说:「大概……记得……」
于是转了几个回廊后就迷路了,瓶儿扶着我的手有些惶恐,我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宫中确实不好乱走,万一冲撞到贵人不好,转过一个回廊,刚好看见旁边的凉亭似乎有人站着,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
我和瓶儿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问路,那人已经偏头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就分花拂柳走出来,光线渐明,他的脸也在月光烛光下露出来,再不过熟悉的一张脸,谢卫问我:「迷路了?」
还好不是我一个人,我扶着瓶儿的手,客气疏离地说:「惊扰到谢大人了。」
他冷淡的看着我,说:「你走反了,从左边回廊走到第三个假山右转,就到了。」
我客气的和他道谢,拉着瓶儿转身的时候听见他平静无波的声音,我知道他这个人,越是心思难测的时候语气就越是听不出情绪来,他说:「沈子安,你嫁给他后似乎过的很开心。」
我没说话,拉着瓶儿往前走,他没拦我,只是在我身后嗤笑,一字一句的说:「可是宋柔,看你这么开心,我就不太开心,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背对着他顿了顿,他继续说:「回去让沈子安小心点,他再继续阻扰我找先太孙,圣上或许就不止是敲打他那样简单了。」
-10-
从宫里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出神,在想谢卫对我说的那句话,他说沈子安再继续阻扰他找先太孙的话,圣上对沈子安就不止是敲打那样简单了。
怪不得今天在宴席上,天子对沈子安的态度那样奇怪,似乎有意冷淡,但后面又有意拉拢,恩威并施的样子。
沈家百年世家,根基深厚,沈家祖父是内阁阁老,也是先太子太傅,曾经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如果如今登基的是先太子,那么沈家如今的恩宠不知还要如何煊赫。
新皇登基后,有意抬谢卫,打压世家,我知道朝堂局势暗潮涌动,没想到其中还涉及到太孙。
谢卫奉皇命在找太孙,因为先皇的遗诏上,说的是传位于他最心爱的小太孙——虽然如今的天子在登基时立誓说过,正统还是太子一脉,若是有一天太孙回来,他自当禅位,但是一旦尝到权势的甜头,谁甘心情愿让位?
更何况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太孙是死是活。
谢卫找太孙,当然不是为了将他迎回来坐储君的——不管是死是活,让他永远变成死的就行了。
我想到这里,偏头看向沈子安,谢卫说沈子安在阻拦他找太孙,那就说明沈家还是正统一派,拥护的还是先太子,当年新皇为表诚意,先皇的遗诏还存在沈家的祠堂里。
我又想起之前沈子安频繁的拜访我的祖父,我祖父知道这件事吗?他让沈子安娶我,那就是表明态度,站了队?
若是太孙活着归来,那确实拥孙派实力要大的多,仅凭一个谢卫和一个有名无实的国公侯,确实是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毕竟朝堂上如今的重臣,都还是当年先皇遗留辅佐太子的,三皇子当年朝中本就没有根基,如今朝堂先太子一派跟个铁板一样密不透风,天子插手安排自己的人也需要慢慢来。
所以大家如今都不过是在比时间而已,不过时间拖的越久,对沈子安这边就越不利。
这样凶险的一条路啊。
我想到这里,不由叹口气,沈子安偏头看向我,目光温和,问我:「怎么了?」
我靠在他肩上,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些累。」
他环住我,轻声的说:「等下就到家了。」
我嗯了一声,摸了摸腹中的孩子,重复他的话,说:「嗯,等下就到家了。」
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
这年四月初八,我生下一个男婴。
生他的时候我有些难产,发作了一天都没生下来,我身边的丫鬟都低低的哭,我咬着牙坚持,最后连产婆的声音都有些不太稳了,参汤灌了一碗又一碗,她用变了调的声音跟我说:「夫人,坚持啊,开了三指了,马上就可以了。」
我昏昏沉沉间,只听到身边有人惊呼,然后有人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听见沈子安的声音,他低低地说:「阿柔——」
我当时神智其实已经有些不太清楚了,也不知是出现幻觉还是真的,只记得自己对床边沈子安的这个方向笑了笑,我那时还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所以断断续续地跟沈子安说:「沈……沈子安,虽然你娶我是因为政治或者其他,你不喜欢我,但是……但是嫁给你的每一天,来沈家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你对我……你对我很好……」
其实我也不太记得我都说了什么,只记得有很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打在我的手背上,我听见沈子安的呢喃,他说:「谁说我不喜欢你。」
「宋柔,当年送你的那匣夜明珠,原本是我用来当求娶你的聘礼的,我挨了六十板家法才将你娶进府,宋柔,你怎么能说我不喜欢你。」
我没想到我是在这种情况下得知沈子安的心思的。
他紧紧的攥着我的手,眼泪那样炙热,我恍惚间愣愣的看着他,后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咬自己的下唇,咬破了血,突然就清醒过来开始发力。
半个时辰后,我生下一个男婴。
沈子安为他取名叫宋翊。
没错,这孩子随我姓宋,因为沈子安在娶我的时候,和我祖父起誓,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会过继到卫国公府,继承我宋家的门楣。
他为我做了这样多,可是从来都不曾告诉过我。
后来我清醒过来,抓着他的前襟忍不住泪眼朦胧,我恍惚的问他:「什么……什么时候?」
他低头细心的喂我药,不过两天,他看上去好像瘦了一大圈一样,闻言苦笑,自己也搞不明白一样,跟我说:「情不知所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所以他等我这些年,那个他口中等不到的人,竟然是我。
也是,那时候我已经嫁给谢卫为妻。
眼泪顺着眼角无声的落下去,我看着他,说:「沈子安,我这一辈子,都逃不过你的手掌心了。」
他低Ṭųₕ下头,将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那样的温柔缱绻,他低低的嗯一声,然后说:「嗯,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我孩子满月酒的时候,谢卫竟然也送了礼过来,是一枚平安玉佩,上好的玉石打磨出来的,通体通透,上面有刻着两个小小的平安。
字迹一笔一画,工整严谨,我认出这是谢卫的字迹。
这是他自己打磨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无聊去做这种精细的活的,我将这枚玉佩交给嬷嬷,扔进了库房里。
我听说他前不久刚娶了国公侯家的二小姐,不管是政治因素还是他自己愿意的,也就是一桩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翊哥儿一岁的时候,我将他送回了卫国公府,我祖父很是欢喜,大概是见到翊哥儿的缘故,他精神了很多,大夫还夸我祖父的身体硬朗,我也就放心了。
白天翊哥儿就在卫国公府陪我祖父,有时候我也会在卫国公府住上一段时间,沈家从来没人说过什么,每次我带翊哥儿过来的时候,沈母还会给我装上些补品。
虽然都不缺,但也是一份心意。
沈子安有时下朝会过来接我,我抱着翊哥儿,陪在祖父身边,看着门外来接我眉目疏朗的沈子安,觉得岁月静好当不过如此吧。
哦,我还见到了谢岚一次。
虽说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但见到她时的场景还挺令人唏嘘的。
那时候是叶婉第二个孩子满月,我去喝满月酒,王家那个嫁给谢卫的王家二小姐王婉之也在——如今可以叫谢夫人了,她带着谢岚一起。
那时候谢岚应该已经有十一二岁了吧,眉眼大概像她生母更多一点,有些寡淡普通,当年那个憎恨的望着我的小姑娘如今也学会低眉顺眼的站在王婉之的身后了。
后来我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宴席上,我和叶婉闲聊的时候,听见那边的喧哗,抬头看的时候才发现王婉之正在大庭广众下毫不留情面的训斥她,她在给她这个继母递茶水的时候,茶水不小心洒了几滴在王婉之的裙摆上。
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夫人,谢岚以后的婆家大概是要在这些人里找的,如果谢卫能一直煊赫,这毕竟是谢家的嫡长女。
可王婉之在外竟然也半点体面也不留,那些刻薄不留情面的话顺着风隐隐传来,我远远望过去,看见谢岚苍白的脸和紧紧抿在一起的唇。
她在这个继母手下大约受了不少搓磨,不然也不会如此乖顺。
叶婉也望着那边啧啧称奇,跟我说:「谢卫就挑了这样一个人?」
我淡然的抿口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说:「不是他挑了这样一个人,是政治为他挑了这样一个人。」
我其实没想到谢岚会过来找我,当时我正在喂翊哥儿吃东西,他还小,什么东西都要细致的弄碎了看着他一点点的吃——我当年就是这样对谢岚的。
她起初是站在凉亭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和翊哥儿。
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慢慢地走过来,站在离我三步远的位置,我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却一直盯着我身边的翊哥儿。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头看我,她眼睛倒是和她父亲长得很像,漆黑幽深,她定定的看着我,不像个小孩子,她说:「父亲跟我说,你成亲了。」
我静静的看着她,没说话,她继续说:「这是你的孩子?」
翊哥儿不懂的笑眯眯地朝她招招手,她唇边就浮起稀薄的笑意,只是笑意没及眼睛,眼神冰冷的看着我:「凭什么你能过的这样幸福?你成亲了,有新孩子了,你抛下我父亲,也抛下我。」她顿了顿,问:「刚刚你都看见了吧?我那个继母,你为什么没有过来?」
她像是有些疑惑,歪着头看着我,问:「以前我有什么事,你不是都会过来管我的吗?」
「你在恨我吗?恨你那个被我推掉的孩子?你大概不知道,后来父亲抽了我十鞭,罚我跪了三个月的祠堂,我当时只是怕,怕你有孩子后不对我好了。」
我将犯困的翊哥儿抱在怀里,疏离冷淡的看着谢岚,客气的笑了笑,我说:「谢小姐,往事不要再提了。」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在嘴里重复一句「往事」,转身走了。
我想谢府虽然风光无限,但内里的这些烦心事,估计也够谢卫头疼的。
王婉之嚣张跋扈,谢岚更不是会忍气吞声的,只是年纪小,两个人也不知道私底下能将谢府翻成什么样。
真是热闹啊。
更热闹的是,天庆三年的时候,太孙找到了。
说来也是奇怪,这么多人,这些年,翻遍整个大姚都没找到的太孙,在他束发这年,就突然被找到了。
束发了,是可以亲政自保的年纪了——比如不会像小孩子一样不明不白的意外死在自己的府上。
这所有的事都是暗中进行,我知道的这一点,还是沈子安回来说给我听的。
他说当初带着太孙逃出去的乳娘和护卫,都能证实是当年太子府上的人,而且太孙那张脸——和先太子几乎一模一样,身上还有印记证实他确实就是太孙。
据说殿上的大臣们都惊疑不定,有大臣问太孙以前的事,太孙都能侃侃而谈,又有人考识他的学识,也是对答如流,被问道为什么这些年不回来时,太孙很微妙的停顿一下,才说:「如今局势稳定,本想闲云野鹤自由一生,只是皇叔如此勤勉的找我,不由深深感念动容,觉得不能辜负皇叔的一番好意,皇叔想成就尧舜之徳,做侄子的又怎么能陷皇叔于不义。」
这番话说的皇上脸色青白相间,还要笑着说:「皇侄你能回来就真的太好了,这下百年之后,皇叔也能笑对你父亲和先皇了。」
殿上一派喜气洋洋和感人肺腑的相认。
后来皇上说想和太孙秉烛夜谈,将太孙留在了皇宫内。
见我疑惑的望着他,沈子安笑了笑,说:「别担心,他现在不敢,要是太孙在皇宫内出了事,他能被天下读书人笔杆子骂死。」
我也笑出来,仔细看他的神色,然后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孙在哪?」
沈子安倒也没瞒我,笑着说:「当初是我将他带去潩州的。」
这样一句话,我就懂了。
他这个局竟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做了,我突然想到我祖父,我问他:「我祖父知道?」
沈子安说:「是。」
我问他:「如今这局势,把握多大。ƭūₗ」
沈子安笑起来,拍拍我的脑袋,说:「没有完全的把握,我是不会让太孙露面的。」
也是,他这个人, 向来谨慎, 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我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 有些未雨绸缪:「可是太孙还有五年才成年,这五年的腥风血雨,你现在是不是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笃定:「皇上骑虎难下,再说他即使不想禅位想谋杀太孙也不能。」
我抬头好奇的看着他,沈子安微笑,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笑,他跟我说:「你难道不奇怪吗?皇上正值壮年,又不忌女色,这么多年却只有已故的丽嫔膝下一个女儿,可恰恰也就是这个女儿, 所以皇上从不怀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可若是这个女儿,不是他的呢?」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他说:「皇上真应该对皇后好一些的,三皇子妃当年陪他去苦寒之地熬了那些年,他却如此薄情寡义,也怨不得太孙回来后, 皇后立马派人将这个秘密告诉我,换取她母族的安稳荣华。」
「我本来还以为会有一场尔虞我诈的腥风血雨, 也没想到事情能化解的这样轻而易举、兵不血刃。」
长久提在我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无比的庆幸, 我不是他对立阵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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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庆四年,太孙被立为太子。
天庆五年夜,沈子安外出,太子留夜沈府时, 有一队精兵乘夜围剿沈府,沈子安入宫和皇上密谈,半个时辰后, 有御医出入宫殿, 一个时辰后,殿内只听天子大怒, 又过半个时辰,这队精兵悄然退下。
天庆七年, 太子行冠礼,次年, 天子禅位, 太孙继位, 同年,沈子安进入内阁。
次年, 谢卫自请调往幽州, 居家搬迁。
又过两年, 宋翊承卫国公府门楣,扛起宋家门楣。
后来,我给沈子安又生了一儿一女, 长子取名沈荃,此女取名沈箢。
全全圆圆,当真是再不过圆满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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