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不予

贺景明又一次放我鸽子。
我独自看完电影,发了条朋友圈。
【结了婚比单身还惨,电影都只能一个人看。】
一分钟后,贺景明给我点了个赞。
我盯着点赞提醒浑身发寒。
因为,从恋爱到结婚,贺景明从没开通过朋友圈。
更因为,此时他作为主刀医生,应该正在手术台上。

-1-
这场电影,我盼了两个月。
情侣厅,爱情片。
偌大影厅,只有我是一个人。
和贺景明的聊天页面还停留在两小时前,以他的道歉收尾——
【抱歉姜予,临时有台很重要的手术,预计需要 5 小时,晚上不回,睡觉记得反锁门。】
结婚三年,这种突发状况我早习以为常,却第一次用「已读不回」表达了我的不满。
我知道这很任性。
毕竟,贺景明作为丈夫趋近满分。
99.6 分。
分是我打的,也是我扣的。
他是市医院心外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前途光明,责任重大。
于是——
大雨天,他临下班紧急会诊,忘了接我,扣 0.01。
我生日,他接到急诊求助,留我一个人吹蜡烛,扣 0.01。
结婚纪念日,他怕病人术后反复,守在医院彻夜未归,扣 0.01。
……
「等分扣完,我就跟你离婚!」
我常以此威胁贺景明。
他便会把我抱紧,胸腔笑得发震。
「那今晚我可得好好表现,抓紧时间提提分!」
他身材好又够卖力,有时间又有质量。
加 1 分。
他的手清瘦有力,能在 30 秒内极速开胸,给我吹头发时却极轻柔。
加 1 分。
他明明累得话都说不出,却还是在回家第一时间习惯性先吻我。
加 1 分。
就这样加加减减。
结婚三年,终于扣掉了 0.4。
我爱他爱得毫无原则,也从未怀疑过他爱我。
可是。
女人的第六感,一向不讲道理。
此时,我四肢ṱŭ̀ₛ僵直,垂眸盯着和贺景明的聊天窗口。
眼泪「啪嗒」一下,砸到了屏幕上。
屏幕骤然受力。
贺景明几年未变的头像,在被泪滴点开放大的瞬间,刷新了。
——在海边相拥的双人背影,变成了穿着白大褂查房的贺景明。
构图精妙,角度刁钻。
只一眼我便确定,这是躺在病床上,自下而上的仰拍视角。
我呼吸一滞,瞬间止了泪。
照片中,贺景明清俊疏朗,逆光而立。
他视线斜睨而下,越过镜头看向了拍摄者,眼底暗含几分无奈的纵容。
影院休息区明亮温暖。
我却浑身发寒,止不住地打冷颤。
——因为曾经的我,无数次从这个视角,亲眼看过这样的贺景明。

-2-
市医院住院部,心胸外科。
病区的回字形走廊,还和记忆中一样森寒冰冷。
焦灼和țū²不安到底战胜了恐惧。
我掐着手心,在病区门外驻足很久才抬脚,顺着走廊一路向内。
途径护士台,冷不丁听到两个小护士趁着空闲,正在聊八卦。
「17 房 3 床是贺医生的爱人吗?」
「哪啊,我看过贺医生的档案,他太太姓林,3 床姓徐,你来得晚不认识。」
17 房……3 床吗?
我脚步微顿,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可真是巧。
五年前。
我和贺景明,就相识在那间病房。
小护士们聊得正兴起。
「那你说,贺医生怎么那么重视 3 床?今天休息日还亲自来医院陪着?不会是他家亲戚吧?」
「难说,我感觉……姓徐的对贺医生肯定有点想法,这会儿正缠着贺医生给她换药呢!」
「真恶心,她就一个微创手术,哪来的脸要求副主任给她亲自换药啊?」
「嘿,你这话说的,那也得贺医生自己愿意……」
一句都不敢再听。
我深吸口气拐了个弯,径直朝 17 房而去。
熟悉的拐角,熟悉的病房。
熟悉的半门半窗。
我静静立在 17 房门口,隔窗而望。
1、2 号床都空着。
3 床拉了床围,隐约透着光。
坐在床边的人影被光放大数倍,投射在床围上。
哪怕,只能看得到影子。
我依然一眼就认出,那是贺景明。

-3-
轻按把手,门无声开启。
稍显耳熟的软糯女声,正哼哼唧唧撒着娇。
「……那你可不许骗我噢,是真的不会留疤吗?」
「有我在,你怕什么?」
贺景明戴着口罩,轻笑声略有些发闷。
「你的创口处理得很漂亮,恢复起来会很快的。」
一阵悉悉簌簌的面料摩擦声后,软糯女声又起。
「景明哥,那你觉得……我的胸漂亮吗?这里如果留了疤,你会不会觉得可惜呢?」
床围上,她的影子半支起身,迎向对面的贺景明。
肩头光裸,春光外露。
嗓音百转千回,娇得简直像妖精要化形。
这次,贺景明没有笑。
他的手向前探出,和那个曼妙影子融在了一起。
「湘湘放心,我是你的主治医生,绝不让你留一点疤。」
他嗓音发哑,承诺却柔缓又坚定。
像极了向我表白那天,他说,「姜予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
我怔怔看着眼前这出「皮影戏」,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胸口。
那里狞结着一道可怖疤痕,痛得几乎要裂开了。
五年前的贺景明,对病人远不如现在温柔。
手术前,我抖如筛糠。
他却连一句「我一定让你活着」都不肯说。
长达 12 小时的手术,他临时改变了手术方案。
将我长满畸形脉管瘤的胸腔打开又合上,合上,再打开。
恢复期长达半年。
我重拾生的希望,又意外收获了爱情。
却永远失去了自信。
近 20cm 长的两道刀口绞缠在一起,将我双胸对半劈开。
既丑陋又恶心。
这些年,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贺景明却会温柔吻上去,说:「这是我打赢死神的勋章,太重要,我怕弄丢了,只好寄存在你这里。」
他体贴地帮我保全着自尊,这么些年。
他履行着他的承诺,这么些年。
现在却……出轨了?
这怎么可能呢?
也许只是声音像?
会不会……是我认错了人?
我的大脑趋近混沌,机械地拖着脚步往 3 号床边迈近。
「谁在外面?」
被发现了。
贺景明冷着嗓子在床围内出了声。
「病人换药需要无菌环境,麻烦出去等。」
薄透围帘上,他动作不变。
手依然覆在另一道影子上,微微耸动着。
我理智绷断,两步跨近。
一把拉开了床围。

-4-
「……林、林姜予?」
软糯女声骤然变调,满脸惧意地盯着我。
我循声望过去。
轻扯唇角,叫出了她的名字。
「徐湘湘。」
怪不得声音熟悉。
五年前,她是我的管床护士,见证了我和贺景明感情萌芽的初期。
现在居然摇身一变,和当年的我一样,也成了贺景明的病人?
贺景明坐在床沿,闻声回头看我。
「姜予?」
他面色愕然。
左手拈着块刚拆封的敷贴,右手镊子夹着的棉球蘸饱了碘伏。
看上去,刚才真的只是在换药。
「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不喜欢来病区吗?」
贺景明眼底的困惑很逼真。
像是真的没想通。
毕竟结婚这三年多,我回回来找他,都只会在停车场等。
坚决不上楼。
问,就是有心理阴影。
现在距电影结束,不过一小时。
贺景明却已经全然忘记,按照他发来的信息,此时的他应该Ţůₖ站在手术台边,而不是美女护士的病床前。
我没理他。
视线沿着徐湘湘的脸缓慢下移。
她病号服领口大敞,大半胸脯都袒露在外。
肌肤光洁的左胸上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刀口,边缘不见缝线。
创口这样小,确实很难留疤。
难怪她的主治医生承诺得那么有底气。
「景明哥……」
见我视线越来越冷,徐湘湘瑟缩着抬手,拽住了贺景明的衣角。
贺景明顺势回了头。
țū́ₗ「姜予,你先去办公室等我。」
他换了新的敷贴和棉球,重新起手,轻拭徐湘湘娇嫩的创口。
「我给湘湘换完药,回去再向你解释。」
或许是走失的记忆回来了。
贺景明的声音冷静如常,手却微微颤了颤。
「痛……」
徐湘湘嘤咛一声。
像是早拿捏了贺景明的喜恶。
她咬紧下唇,在贺景明看向她的瞬间,骤然蓄起一包泪。
坚强小白花,楚楚惹人怜。
好一副做作姿态。
偏偏,贺景明就吃这一套。
「抱歉,我手轻一点。」
他垂眸将目光凝在徐湘湘胸口,手迅速变稳。
那只握惯了手术刀的右手,涂起药来,倒比帮我吹头发时还更轻柔。
他屏气敛息,全神贯注。
大概早都忘了,我其实还没走。
徐湘湘就是在此时,抬眸望向了我。
搏怜爱的眼泪犹挂在脸上,眼底的怯意却没了。
她右手状似无意向后撑着。
枕边的手机没有密码,在她指尖的刻意划拨下,无声解了锁。
那是贺景明的手机。
屏保照片早被换成了他们的合照,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我盯着徐湘湘,靠深呼吸强压怒意。
见我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
徐湘湘扬着眉尖。
挑衅似的。
在贺景明看不见的角度,无声冲我笑了。

-5-
经历过生死以后,什么都能忍。
我看穿了徐湘湘的用意,却没打算如她所愿。
「今天你休息,晚上也没床可守。」
怔立半晌。
我望向背影僵直的贺景明,以笃定语气挑破了他的谎言。
「忙完就回家吧,我等着你。」
我声平气静,毫无抓狂之态。
徐湘湘笑意顿收,眼神意外地瞪着我。
她果然了解贺景明。
知道他最讨厌女人歇斯底里,才故意刺激我。
贺景明沉默很久。
他小心翼翼给徐湘湘的创口贴好敷料,轻柔抚紧敷贴边沿后,才开口。
「好。」
忘了自己开了车。
我浑噩着走出医院大门,上了在路边揽客的出租车。
目的地还没说完,眼泪便已经滚滚下落。
手机嗡鸣一声。
是贺景明发来的信息。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冷冰冰的几个字之上,是电影开场后,我才收到的那条信息——
【抱歉姜予,临时有台很重要的手术,预计需要 5 小时,晚上不回,睡觉记得反锁门。】
语气那么自然。
和他过去发来的那些「请假条」别无二致。
让我根本分不清,他的谎言到底是从哪一条开始的。
聊天窗口里,贺景明的头像并没有改回原来那个。
照片中的那张脸,明明和我朝夕相对多年。
我却越看,越觉得陌生。
心都冷透了。
回到家,一进门。
迎面是立在玄关的智能计分电子屏。
最新动态是我出门前录入的。
字句都欣喜——
【大宝贝终于有时间陪我看电影啦,+5 分!】
我脱力垂手。
挎在肩头的背包「噗通」坠地,滚出来一堆小东西。
这块电子屏,是贺景明送我的礼物。
「这样我才能常自省、勤自勉,给你满分的幸福。」
当时的我,被他这一句哄得高兴极了。
此时却被百分制的计分屏顶端,鲜红的「100 分」刺痛。
我向前半步,弯腰拾起一支口红。
一步步走近电子屏。
在那行新动态上划了大大的红叉,再重重落笔,占满整张电子屏。
【-100】

-6-
丢掉口红,我赤着脚走进了贺景明的浴室。
家里其实有两个浴室。
贺景明却固定只用外面的这一个。
因为,主卫浴室里没有镜子。
衣服一件件剥落。
时隔五年,我第一次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和那道,如利剑一般将我的身体劈开的,丑陋的疤。
柜子被掀翻,镜子被砸碎。
花洒开着。
胸前那道疤,被我用澡巾搓破了皮。
我愣怔着,跪坐在一地狼藉里。
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疯的,也不知道疯了多久。
直到被贺景明用浴巾兜体裹紧,我才终于回了神。
「姜予,我和徐湘湘没什么的,咱们不闹了好不好?」
他蹲跪在我面前。
像过去我每一次恃宠生娇耍小性子时一样,柔声哄着我。
我怔怔抬头与他对视。
他俯视着我,双眸沉静得吓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在贺景明眼底,对我分明没有半点儿怜惜之情。
果然,都是在演戏。
他和徐湘湘有没有什么,我已经不在意了。
「贺景明。」
我使劲扯掉被他捏紧的浴巾,抬手指住自己胸口。
「我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拜你所赐。」
我颤着呼吸,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问出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问他的问题。
「这些年,你踩着它步步高升,难道就一次都没有做过噩梦吗?」

-7-
「姜予?」
贺景明的表情格外精彩。
他胸腔骤然停止起伏,双眸因震惊而瞪大。
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近似委屈的逼问。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Ṭŭ₌当时是为了救你的命,才——」
「是吗?」
我打断他,慢慢起身。
「贺副主任,如果不是你误诊,又伪造术后记录。」
我仰头逼视贺景明震颤不休的双眼,哽咽着出声。
「我的命,用得着你救吗?」
「姜、姜——」
贺景明的脸骤然惨白,惊惧到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你、你怎么会……」
他呼吸急促,下意识地步步后退,直至被冰冷的浴室墙面拦停。
我冷视着他,眼泪轰然决堤。
这是,我原本打算永远埋在心里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
五年前的那场手术,我中途醒过一次。
——在贺景明决定二次开胸的时候。
我听到了,他和影像医生的争执。
「主动脉未发现恶性病灶,良性脉管瘤覆盖面大但不影响心肺功能,不会危及性命,强行手术剥离反而会有感染风险。」
影像医生竭力阻止他。
贺景明却一意孤行,下了继续手术的指令。
影像医生低吼,「你疯了吗!?术后报告怎么写!?」
贺景明声音沉冷。
「术前诊断为升主动脉瘤,术中发现为生长性纵隔肿瘤,预后较差,恐压迫心脉危及性命,遂改变术式予以切除。」
手术室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后,在我即将再次失去意识时,影像医生低低出声。
「靠!你小子可真行!」
是啊。
贺景明,可真行。
凭借这场手术中的快速反应和沉稳表现,他快速跻身市医院心胸外科头部医生梯队。
随着手术积累,他医术飞速提升,短短五年便晋升为副主任。
而我,福大命大没有死。
只多了一条,要紧随终生的疤。

-8-
「你……一直都知道。」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愧疚。
贺景明浑身都在颤抖。
他红着眼睛看我,声音也在抖。
「姜予,你、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为什么。
我苦笑着低头,难以启齿。
因为,我在第一次做检查的时候,就对贺景明一见钟情。
也因为,抚养我长大的奶奶视他为我的救命恩人,恨不能对他结草衔环。
更因为手术后,贺景明对我极上心。
在我第一次对术后报告产生疑议的时候,他亲自来病房为我做了解答,全程用着和报告完全一致的专业术语。
我却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只盯着他没戴口罩的脸发怔。
贺景明笑着看我,似有所悟。
在最后的最后,他倾身盯住我的眼睛,声音低哑得像调情。
「你还这么年轻,我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怎么能让你面临生命危险呢?」
那天,我脸红得很没出息。
犹如发了场高烧,把手术室里发生的事彻底忘了个干净。
也是从那天起,贺景明一有时间就来我病房。
他说我的创口复杂,不放心交给护士,每天亲自给我换药。
他温柔体贴,一点点引着我往下陷。
直到我情难自拔,却自卑于自己的疤痕而痛苦难言时,贺景明主动向我表白了。
他真挚,诚恳。
他说,我的伤疤,是他的勋章。
他说他这辈子都会守着我,不让我再添一道疤。
我感动极了。
也蠢极了。
我竟然就信了他是真的爱我。
没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他的「爱」,堵了嘴也堵了心。
我心甘情愿地替他隐瞒着真相。
哪怕这真相,差点儿以我的生命为代价。
虽然偶尔想起会难受,我却总有办法宽慰自己。
比如,「没关系,毕竟他真的很爱你。」
比如,「带着这么丑的疤,如果放过他,这辈子还有谁能接受你?」
毕竟,我不相信。
有人能把爱,演得那么逼真。
如果,不是徐湘湘故意挑衅引我上钩,我还不知道要自我欺瞒多久。
这个梦,还不知何时才能醒。

-9-
「是,我确实不该现在才说。」
我冷笑着看贺景明。
「手术结束后,我就该说出来。」
「我应该告诉你的老师、领导,你的病人们,让他们都知道知道,年轻有为的贺医生,是怎么无中生有篡改病案,把人命当儿戏——」
「姜予!」
贺景明高声打断了我。
我却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
「贺景明你猜,如果我把这些上报给医院高层,你会得到什么惩罚?」
「不!!」
贺景明快速迈近,捞起我的手紧紧攥住,红着眼眶摇着头。
「姜予……求你,我答应过会一辈子照顾好你,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我爱你啊姜予,这几年我对你如何你知道的,我以后——」
「谁要跟你以后!」
我甩开他的手,简直要被恶心笑了。
「演着演着,把自己演进去了?」
「贺景明,你从一开始就没爱过我!你费尽心思勾引我,让我对你情根深种,不就是为了防着有今天吗?」
最后一句,我很想爆吼着质问他,却被胸口的锐痛扯疼了心。
这是五年前那场手术的后遗症。
我不能大怒大悲,不能剧烈运动,不能高声说话。
否则胸口就会像刀割一样疼。
这些,贺景明都不知道。
或许他知道。
只是泯着良心,刻意假装全不知情。
我惨然一笑,极速平复着呼吸。
「离婚」两个字在嘴边转了好几转,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贺景明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什么。
他红着眼眶,猛然抓紧了我的手,蓦地哽声。
「不是的姜予,我对你——」
突然!
一阵刺耳示警铃音横空出现,打断了他。
我怔愣一瞬,陡然意识到这是我特别设置的来电强提醒。
来电人只有一个。
是照顾奶奶的陪护保姆,苏姨。
我再也顾不得别的。
急冲出浴室,捡起随包掉在玄关的手机,手颤到按不下接听键。
身后伸出一只手臂,夺走手机接通了电话,又快速按下免提。
那头,是苏姨的颤抖哭腔。
「林小姐,老太太快不行了!」

-10-
我怎么也没想到。
不过短短两个小时,我和贺景明的境遇陡转。
奶奶突发心梗,正被 120 送往市医院。
贺景明开车带着我往医院赶,我蜷在副驾哭到失声。
下午奶奶就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那时,我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哭得正凶,怕她担心没敢接。
后来,就忘了。
如果奶奶出事,我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姜予别怕,有我在,奶奶一定不会有事的!」
像是看穿我的心事,贺景明不断出声安抚着我。
他的手跨到副驾,紧紧捏住我的手。
我指尖紧抠在他手背上,心底一阵阵犯着恶心,却再也没了甩开的勇气。
一路疾驰到医院急诊。
贺景明快速和急诊医生做了交接,转身走向手术室。
「贺景明……」
我抖着声音叫住他,拽紧他袖子哭求。
「求你救救她,求你了……」
贺景明神色动容。
他向前一步,将我紧紧拥住。
我被他按在胸口,感受到他的胸腔随着说话,在嗡嗡震动。
「姜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去奶奶的,我发誓。」
这场手术,漫长无比。
我由站转跪,不知该在心底祈求谁。
奶奶是我仅存于世的亲人。
为她,我可以抛弃原则和底线。
这件事我知道,奶奶知道。
贺景明,也知道。
所以他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
他救活了奶奶。
接受过搭桥手术后,奶奶被送进了 ICƭų⁺U。
我守在 ICU 外不肯离开,贺景明便一直陪着我。
他看起来很累。
垮肩搭腿地坐在我身边,不一会儿,就靠着墙睡着了。
墙壁光滑,他的脑袋一点点下移。
十多分钟后,落在了我左肩。
我沉默着,没有动。
装在他裤兜里的手机随着不间断地震动,滑落到我手边。
我垂眸看了一眼。
屏幕亮着,来电显示【湘湘】。
十几秒后电话挂断。
屏保照片大剌剌地出现在我眼前。
还是下午时,徐湘湘展示给我看的那张。
——她比着剪刀手,坐在贺景明身前。
贺景明垂眸,盯着她侧脸。
没有换。
我扯起一抹苦笑,闭了眼睛。

-11-
奶奶的病房,是贺景明亲自安排的。
1 号病房,和 17 号病房分处回字形走廊最远的对角。
他似乎没对外隐瞒我的身份。
护士站,就是医院的八卦集散中心。
奶奶才刚住进来,我便收获了一堆同情目光。
贺景明毫无八卦男主的自觉,一有时间就往 1 号病房跑。
可他的手机总是震个不停。
每当这种时候,他便会欲言又止地看向我。
我始终回避他的视线,直到他接起电话离开病房。
奶奶一向敏锐。
自打出了 ICU,她就看出我和贺景明之间氛围不对。
贺景明刚走,奶奶就把我叫到了病床边。
「乖乖……你要好好和景明过日子,不要任性,不要耍小性子……他忙,你要体谅他。」
她握住我的手。
气若游丝,却句句恳切。
「奶奶老了,陪不了你太久,有景明陪着你,奶奶才能放心走……」
「他……救了你的命,又救了奶奶,他是咱家的大恩人,你……要好好报答他。」
我鼻头直发酸,喉头哽到失语。
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这就是,我说不出那句「离婚」的原因。
贺景明不知何时回来了。
他静静站在病房门口,与我对视着。
我缓缓扯起唇角,冲他笑了笑。
因为我知道,奶奶想看。
果然。
奶奶泪眼浑浊,眸光赞许似的闪了闪,随即闭眼陷入昏睡。
我的眼泪终于失控,倏地坠下。

-12-
微创手术恢复起来就是快。
哪怕病房相隔甚远。
没几天的一个早上,我就意外「偶遇」了徐湘湘。
走廊里人来人往。
徐湘湘却目标明确,生生堵在我面前。
「你怎么这么厚脸皮?都这样了还死赖着景明哥不撒手?」
她眼神凶巴巴的,话也说得难听。
「景明哥根本就不爱你,当初要不是你寻死觅活装可怜,他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是吗?」
我静静盯着徐湘湘的眼睛,笑了。
「贺景明是这么告诉你的?」
「哈!」
徐湘湘猛地欺近我,她咬牙切齿的。
「林姜予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我是你的管床护士!是我亲眼看着你把景明哥勾走的!」
我漠然回声「哦」,绕开她想继续走,却猛地被撕住后领一把扯了回去!
「你站住——」
「啪!」
跋扈厉喝声,和清脆巴掌声同时响起。
走廊里,所有人都像被按了静止键,齐刷刷驻足望了过来。
「țű̂₊林姜予你……你敢打我?」
徐湘湘愕然捂住侧脸,泫然欲泣。
「再敢来我眼前咋呼,我见一次打一次。」
我甩了甩胀痛的手,警告完她才转身。
好巧不巧,刚好和查完房的贺景明对上视线。
「景明哥……」
徐湘湘一路小跑到他面前,声音简直太委屈。
贺景明眼神向下垂落一瞬后,绕开她,阔步走向我。
像是演戏上了瘾。
「早上走廊里有风,怎么不多穿一件?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他故意当着一走廊的人揽住我,径直往 1 号病房走。
「景明哥!」
徐湘湘的声音在身后。
贺景明揽在我肩膀上的手微微一紧。
「贺景明你站住!!!」
徐湘湘喊劈了音。
贺景明的脚步微滞,差点就停了。
眼看 1 号Ṭŭₕ病房近在眼前。
我强忍着心底不适,抬手,揽住了他后腰。

-13-
徐湘湘气急败坏成这样,我知道原因。
——最近贺景明很少去 17 号房了。
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和我在一起。
——和我一起在奶奶面前,扮演恩爱夫妻。
我刻意利用,他用心配合。
我为了让奶奶放心。
他,是为了求我放过。
我们各怀心思,却莫名和谐。
他会准时在饭点送来我和奶奶爱吃的菜,也会趁着回家,买一束花带来医院。
他会把我每天换下的脏衣服收走,第二天再送来干净的。
我会在他进病房时笑脸相迎,会开心抱住他的胳膊,夹着嗓子说,「谢谢老公」。
这种时候常有。
贺景明总会垂着眸子,深深看入我眼底。
他能清楚看到,那里面已经没他了。
无措和失落,开始在他眼中反复交叠着出现。
我回视着他的眼睛,却只想冷笑。
时至今日,我终于不得不承认。
——其实假装爱意,并没有那么难。
贺景明的演技,也并没有多精湛。
是我自己迷了眼瞎了心,困在「不爱」里好几年。
我以为,我对贺景明已经不会更失望了。
毕竟徐湘湘说得对。
都这样了。
脸都撕下来了,还有什么好希冀的。
可是谁也没料到。
意外,会来得那样猝不及防。

-14-
心脏搭桥是心外科最基础的手术。
技术成熟,预后明确。
这,是我咨询过很多医生后,得出的结论。
贺景明作为副主任医师,这样的手术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这是,我和他结婚三年,养成的认知。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手术,夺走了奶奶的生命。
我守在她的病床边。
眼睁睁看着本在熟睡的她,嘴唇突然青紫,浑身骤然开始震颤。
我疯狂拍下护士铃,又高喊着冲到病房门口。
在惊惧中猛然想起贺景明说过,今晚他值班。
可是,他的办公室黑着灯。
没有人。
几乎来不及想其他,我扭头又冲向 17 号病房。
门锁着,敲不开。
我跪在门口,疯狂拍门。
「贺景明,你快出来,你救救奶奶……」
我痛哭着哀求,焦心到几近泣血。
屋内,似乎有隐约人声,却又好像只是我幻听。
「贺医生不在里面,3 床也不在……」
奶奶的管床护士循声找到我。
「你……回病房再看看老人吧,已经通知太平间来接人了。」
我怔怔跪着,没听懂。
「什么……意思?」
护士咬了咬下唇,面露不忍。
「老人已经失去生命体征了,家属……还是快回病房吧。」
胸口,像被人一下子剜空了。
我痛苦地蜷曲起身子。
只觉得自己像溺进了海里,半点气都喘不上来。
不知挣扎了多久,我终于嚎啕出声。
奶奶没了。
奶奶丢下我走了。
她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给我留。
至此,我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了。

-15-
贺景明是第二天找到我的。
他磕磕巴巴地向我解释,说徐湘湘擅自出院,又自杀威胁。
「她说就想见我一面,我以为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双眸颤着,彻底失声。
因为,我把手机举在了他面前。
那上面显示的,是我的自媒体账号最新一期视频。
我真人出镜,实名举报。
「举报市医院心外科副主任医师贺景明,于五年前对我误诊在先,篡改病案过度医疗在后,他平步青云,我却沦为他手术刀下的牺牲品,深受五年术后后遗症折磨。」
「五年后的今天,他为爱渎职,在值班期间擅离职守,导致我的奶奶因术后并发症抢救不及,痛苦离世。」
「此人无良无德,在过去的五年中,不知违规操作过多少台手术,不知还有多少无辜病人命丧他手,不知他扶摇直上时,脚下踩着多少鲜血。」
「在此,我谨代表自己,恳请相关部门立案调查,严惩此人!」
视频播放完毕。
贺景明的脸,骤然白成了纸。

-16-
我一个人,处理了奶奶的后事。
贺景明被医院公告停职。
这样的处罚对他而言, 实在是太轻了。
幸好, 不是我一个人这样以为。
正如我视频中所说,五年间,贺景明违规操作的手术,不止我那一台。
我或许是有爸妈和爷爷在天上保佑。
其他人,却不如我幸运。
一名失去妻子的丈夫,多次盯梢后,终于找到了贺景明。
彼时, 他居然还挺有闲情逸致,正陪着徐湘湘逛商场。
那名家属满腔恨意。
他在确认贺景明身份后,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开过刃, 就是冲着索命来的。
贺景明毫无防备。
第一刀,斜斜划过了他的肩胛。
鲜血喷涌而出时,他终于意识到不妙。
第二刀紧接着迎面而来。
贺景明怔在原地,闭了眼睛。
却被一股大力推开了。
围观人群中, 爆出阵阵尖叫。
贺景明惊惧回头, 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徐湘湘。
她, 被一刀, 划开了颈动脉。
持刀行凶者不知所踪。
警笛声,似乎正在由远及近。
贺景明心痛到失声, 跪趴着, 膝行到徐湘湘身边。
他想把人抱进怀里,却突然想起我的脸。
那天, 我抱着奶奶的骨灰站在他面前, 以冰冷眼神盯死他的眼睛。
「贺景明, 你准备好了吗?」
「你的报应马上来了。」

-17-
或许,死才是解脱。
被判处以医疗事故罪,篡改、伪造病例罪,过失致人死亡罪等数罪并罚,拘进暗无天日的铁窗中时。
贺景明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长达 7 年的刑期,彻底摧毁了他的后半生。
很多时候,他都不敢闭眼睛。
因为他怕会看到记忆中的那些脸。
那些他一次都不敢回忆的,躺在病床上的, 毫无血色的脸。
他也常常会想到我。
毕竟和我同床共枕了好几年。
他总会在恍惚中看见我侧躺在他身边,眼睛亮亮的,像极了以前。
「姜予,你说得对。」
「我的报应来了。」
他盯着虚空,喃喃着。

-18-
贺景明的判决下来那天, 我回了一趟我们曾经的家。
一进门,入眼还是那个电子屏。
屏幕上的口红痕迹,却早就被擦干净了。
最顶端, 鲜红的计分仍然显示「100」,动态内容却变了——
【她没说要离婚,一定还爱我。+100 分。】
落款日期,是奶奶去世前一天。
我冷笑着抬脚。
一脚,踹碎了电子屏。
将房子卖掉, 我抱着奶奶的骨灰盒,送她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
——在我从没去过的小乡村,有一座矮矮的山。
山脚下, 埋着奶奶的爸爸和妈妈。
她为儿孙操劳一生,故去后终于能做回女儿。
听说,村小学缺老师。
我便留了下来。
五谷四季。
奶奶陪着爸爸妈妈。
我守着她。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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