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雀

穿越的嫡姐婚后三年不孕。
她不愿侯爷纳妾,将我骗入府中。
「为人妾室都是下贱,所以不叫你做妾。
「等你生下孩子,我再为你寻个穷人家做正妻,多么体面。」
失了清白,我被她囚在府中难产时。
她怕走漏风声丢了脸面,不肯叫大夫。
我痛了三日,一尸两命,被她丢入乱葬岗。
再睁眼,嫡姐正劝我:
「如今木已成舟,为人妾室都是下贱。」
我看着旁边默不作声的侯爷,柔笑道:
「给姐夫做妾,我是愿意的。」

-1-
把我灌醉送上姐夫谢慎之的床后。
嫡姐哭了一夜,连带着谢慎之哄了她一夜。
此时二人眼下都有些淡淡的青色。
她娇嗔着捶了谢慎之一下:
「你可满意了?我这个妹妹才十六岁,又比我听话乖巧。
「虽说她亲娘是妓子,可我这妹妹却是清白养在家里的,便宜你了。」
谢慎之怜爱地握住她的手,轻吻了下:
「不过一个俗物,比不上婉儿。」
嫡姐满意地笑了,又去拉我的手:
「为人妾室都是下贱,所以不叫你做妾。
「等你生下孩子,姐姐在为你寻个穷人家做正妻,多么体面。」
我放下前世抵在脖子上的簪子,冷眼看他二人。
前世我想已经失了清白,索性碰死。
但嫡姐见我不听劝,命人将我锁在后院。
谢慎之每月三次,一趟不落地来后院。
一年后,我怀了谢慎之的孩子,以为生下孩子会重获自由。
却没想到难产时,嫡姐怕走漏风声丢了体面,不愿请大夫。
我痛了三日,一尸两命。
见我不吭声。
嫡姐只以为我同意了。
我死死掐着手心,忍着恶心对谢慎之,娇柔笑道:
「给姐夫做妾,我是愿意的。」

-2-
听我这么说,谢慎之和嫡姐都愣住了。
她的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愿意做妾的女子都是下贱!」
我慌忙跪在地上,对嫡姐磕了三个头:
「妹妹一片痴心,只求嫡姐宽容成全。」
嫡姐想了想,忽然笑了:
「如今名不正言不顺,不如等你生了儿子,再纳为妾。」
……她在骗我。
前世我被她囚在后院,难产而死时她都不愿请大夫。
恐怕到时候生下孩子,趁我虚弱时,她就会不声不响地了结我。
但我没路可走了。
嫡姐慵懒地倚靠在姐夫怀里,笑道:
「你不许在她房中过夜。
「府里人不许喊她姨娘,月例银子你去她房里一次给一次。
「她生了男孩,才可纳为妾。」
又怕谢慎之不同意,姐姐娇嗔:
「在我们那个时代,可没有我这么大度的妻。」
谢慎之明白要纳我为妾,嫡姐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和姐姐十分恩爱。
姐夫是年少有为的少将军。
嫡姐天赋聪颖,有无数旁人想不到的精妙主意。
他们的故事就像话本一样传奇。
为她抗旨拒婚,为他奔袭关外。
姐夫立誓尊重姐姐,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唯一遗憾,是四年前贼寇冬日围城,姐夫未能护她,姐姐在雪里冻了三日,落了病根,从此不能生育。
谢家老太太以死相逼,必要姐夫纳妾,延续香火。
姐姐不饮不食,以泪洗面,说后悔没回家,为了姐夫留在这里。
他心疼地揽过嫡姐:
「都依你。」
「就后院偏房,收拾出来一间吧。」嫡姐意味深长地对婢女们说,「这是我妹妹,今后你们谁若是欺负她,便是和我过不去。」
临走时,婢女们或怜悯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Ţűₕ。
等我回房,桌上已经摆了三两银子。
前世谢慎之来我房里一次,都会给我三两银子。
像羞辱妓子一样羞辱我。
所以我死也不肯要那些折辱我的钱。
我的饭菜总是馊的,衣服总是破的。
但如今我仔细将它们摊开来。
一枚枚数来,一枚枚收下。
他们欠我的,一文钱也不能少。
旁边婢女小珠看着我锱铢必较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笑着问她:
「是不是都很看不起我?」
小珠不过十二岁,她咬着下唇摇摇头:
「我觉得姑娘好像在哭,可是明明又没掉眼泪。」
说话间,外头丫鬟小梅探出头来。
她有一头乌油般亮眼的头发,一笑就有两个梨涡:
「雀姑娘,外头梅花开得正好,为姑娘折了一枝插瓶,今晚主君要过来呢。」

-3-
谢慎之来我房里时,还有一些不自在。
灯烛摇曳,我正在窗边的梅下写信。
瞧见他来了,我面上一红,将头低了下去。
前世我和谢慎之有无数次肌肤之亲,却没有说过话。
他总习惯吹了灯,扯落袍子,将我身子整个蒙住。
偶尔他沉醉时也有些失态,喊着姐姐的小名:
「婉儿……」
好像被强迫的人是他,不是我。
一室静谧,谢慎之尴尬得不知如何开口。
「有个字,却想不起来怎么写了,正巧想找个人问问。」我笑着看他。
「你识字?」
「识字,原来我家隔壁住了个教书先生。」
谢慎之凑近看我的字,难掩欣赏:
「字写得好看,不像婉儿,写字总是鬼画符。」
外头雪落了时,静谧得可以听见一切声音。
灯油恰在此时燃尽。
我越过他的身子蘸墨,他很自然地搂住我的腰。
「……姐夫?」
大约有几分禁忌的意味。
他身子一滞,腰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兴致浓时,也不必再点上灯。
他喘着粗气,饶有兴致地问我:
「既然喜欢我,又为何在那晚反抗得那么激烈?」
我忍着恶心,哑着嗓子:
「……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
「幻想过心上人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谢慎之半晌不语,欲念退了后,情意又冷了几分:
「我已经答应你姐姐,此生绝不纳妾。」
我示弱地拉了拉他的衣摆:
「下个月,我听说你和姐姐要去春宴。
「……我也想去。」
人拒绝了第一个过分的请求,一般不会拒绝第二个毫无威胁的请求。
嫡姐的依仗,一是谢慎之,二是雍王李琅。
前世嫡姐在春宴上遇见雍王,谢慎之吃醋,和嫡姐大吵了一架。
我要攀上雍王。
谢慎之下意识要拒绝我。
「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我跟在你们后面,不会打扰你们。」
谢慎之思忖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外头雪下得大了,窸窸窣窣的。
听他答允,我心里高兴,忙起身伺候他穿衣。
谢慎之似乎很久不习惯有人伺候他,竟然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
怔愣片刻,他却又坐在床边,任由我跪在地上为他穿靴袜。
雪光照得室内朦胧,谢慎之倚靠在床边,看我披着中衣,低垂着脖颈服侍他,为他细心地理平袜上的褶皱。
他若有所思:
「你和你姐姐长得很像,却很不一样。」
是啊,嫡姐骄矜自爱,不会像我这样做小伏低,伺候他穿衣吧。
我一抬眼,正看见他深邃艳绝的眉眼。
撞上我的眼睛,谢慎之不自在地收回目光,又是目沉如水。
「那姐夫你快回去吧,外头下雪了,姐姐在等你。」
这一声姐夫叫得谢慎之一怔,他皱眉:
「不要叫我姐夫。」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谢慎之究竟也想不出我该叫他什么,他摆摆手:
「……算了。」
外面雪花大如蒲团,他担心嫡姐伤心,冒着大雪也要回去陪她。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4-
「不是只有我们俩吗?为什么要带雀儿一起去?」
嫡姐生了气。
「是母亲的意思。」谢慎之耐心哄着她,「雀儿和母亲单独坐一个轿子,她们顺路礼佛,不跟咱们同行。」
「谁许你喊她雀儿的?」嫡姐气愤地拂开谢慎之的手,「我再说一遍,谢慎之,什么菩萨神佛,那都是封建迷信,根本没有。」
这话正被进门的谢老夫人听个正着。
她摩挲着佛珠,念了声罪过,再抬眼看嫡姐时,眼中已有不快:
「为人妻子,直呼侯爷的名字,这合乎规矩吗?」
嫡姐不答,忿忿地看了一眼谢慎之。
一边是妻,一边是母,他夹在中间,很是为难。
战场上的将军,落进婆媳的家长里短,显得狼狈局促。
谢慎之垂手低着头的时候,让我想起了嫡姐被赐婚时,来宣旨的公公们。
「就带上雀儿,她是你抬进来的妾。」谢老夫人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嫡姐,「也别怨旁人,若是自己生得出,今日也不必去求菩萨了,更不会生出这些事端。」
谢老夫人前脚刚走,嫡姐就摔了个花瓶。
她恨恨地看了谢慎之一眼:
「你就任由她作践我?」
谢慎之讷讷:
「那毕竟是我母亲。」
「她说我生不出孩子,可她也不想想我为何生不出?」嫡姐说到这里,眼泪簌簌落下,「那年冬日贼寇围城,为了掩护你撤退,我卧在雪中三日,冻坏了身子。如果那会你没打败仗,我还需要看你妈脸色吗?」
被当众揭短,谢慎之面上怔愣,十分尴尬。
底下丫鬟仆人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是我对不住你。」
他去牵嫡姐的手,嫡姐却背过身子,抹着眼泪:
「为你们谢家,我拉下脸把我妹妹弄进门,你们舒服了,骂名都叫我背着。
「当初雍王也对我情根深种,我真后悔当初选了你,你要知道为了我,雍王至今也没娶妻。」
听嫡姐提起旧日情敌,谢慎之急了:
「他是没娶妻,倒是纳了五房妾。」
嫡姐恼了:
「到底没娶妻,何况那五个妾都像我,可见还是放不下我这个白月光。
「你若是再说,今晚我就去找他,给你顶大一个绿帽!」
说到这里,谢慎之恼了,一把将嫡姐打横抱起。
嫡姐娇呼挣扎,却架不住谢慎之强硬。
丫鬟们交换了个眼神,悄悄带上门出去。
还没出院子,老太太身边的周婆子笑着招手叫我:
「林姨娘,老夫人要你去挑件好衣服,春宴礼佛穿呢。」
我道了谢,正要去,却听见嫡姐隔着窗户唤我:
「雀儿,进来伺候我梳妆!」
我为难地看了周婆子一眼,她悄悄拉过我:
「姨娘别担心,老夫人看重姨娘,将来生个男孩,姨娘这位子就坐稳了。」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周婆子慈爱地摸摸我的手:
「老夫人不会叫姨娘为难的,快去吧。」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匆匆去嫡姐房中。
嫡姐面色慵懒,柔弱无骨地倚靠在谢慎之怀里。
她并不要我伺候,只是跟老夫人赌气叫人罢了。
「那婆子喊你姨娘,你还真敢应承?」
我低着头,不吭声。
嫡姐看了我身上洗得发旧的衣服,冷哼一声:
「你也不要贪图老夫人许你的好处,不过是想利用你扳倒我。
「不过是衣服,翠儿你挑些衣服首饰,给我妹妹送去,我们林家也不是什么破落户,要捡她的衣服穿。」
嫡姐打了个呵欠,娇嗔谢慎之方才唐突了她。
「若是换了我妹妹,死鱼木头一样一声不吭,你能得什么趣味?」
我面上难堪,将头低了下去。
谢慎之听着,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我的后颈,又滑过我的腰身。
他眸色一沉,似乎被这种晦暗的对比说动了兴致。
不顾嫡姐的惊呼,他揽过嫡姐的腰,陷入层峦叠嶂的床幔。

-5-
春宴开在普济寺山下。
夫人小姐们上山礼佛,青年才俊们山下诗会射艺。
也趁机会相看亲家。
嫡姐并不屑和闺阁女子在一起,反而在男子席中高谈阔论,笑闹并不避人。
「你家这媳妇真是肆意潇洒。」与谢老夫人素来不和的周夫人笑道,「成了亲也无拘无束的,可见你疼她。」
谢老夫人喝了口茶,并不接话,却要我过来:
「去把侯爷喊过来,和雍王站在那里惹人笑话。」
谢慎之正拉下脸去找嫡姐比射艺,嫡姐前几日和他吵架还没和好,对他视若无睹,反而和一旁男子说笑。
京中贵妇圈子都知道当初雍王和谢慎之为了娶嫡姐,争得你死我活的事,如今嫡姐不理夫君,和雍王说笑,都在瞧热闹。
「姐夫,夫人喊你过去。」
我抱着箭袋,福了个身子。
看见我,嫡姐身旁的男子和谢慎之都怔住了。
老夫人亲自为我挑的衣裙首饰,又教我化何种妆容。
阿娘原在乐坊待过,我耳濡目染也会了她的化妆手艺。
淡扫蛾眉,鹅黄色襦裙配着淡绿斗篷,一支素银雀钗。
镜中的我像极了十六岁的嫡姐,又比她多了几分娇弱。
谢慎之见惯了我衣着朴素,一时竟然没认出来我,不掩饰眼中惊艳:
「你是雀儿?」
而嫡姐旁边那人看着我的脸,竟然久久不能回神:
「……你是?」
看着他侵略性的目光,谢慎之不悦,站在我身前:
「这位是妻妹。」
「雍王见笑了,我这位庶妹的生母虽然是妓子,庶妹却是干净清白养在家里的,只等以后我给她挑个好夫婿风光地嫁出去呢。」
嫡姐一番话明褒暗贬,一众贵族子弟都收了目光。
见嫡姐不悦,雍王收了兴味,笑道:
「只是问问。」
「老夫人要姐夫过去一道吃茶。」
我不看任何人,只小心地看着谢慎之的意思。
谢慎之被取悦到了:
「走吧。」
我却并没和他并行,正思索要如何搭上雍王。
「雀儿为何不与我一道走?」
「怕旁人议论。」
「可是你我早就……」
「不一样的。」我站定望着他,「姐夫,你明白嫡姐容不下我,我总有一日要走,离开你寻一处地方容身。」
谢慎之无法反驳,怔在原地。
春宴上必有春饼,谢慎之不爱吃春饼,随手叫赏人了。
「这十几年,年年来春宴,侯爷都不吃春饼,每回都叫他赏人了。」
「每年都来吗?」我喝了口茶,笑着接了谢老夫人的话。
「年年都来的,这里药王菩萨灵验得很,侯爷要为我求一求菩萨。」
「看到侯爷的孝心,药王菩萨也不忍不灵。」我暗暗记在心里。
为谢慎之沏茶时,他却发现了我手上的伤:
「怎么伤了?」
「雀儿在练射箭,这丫头笨,学不好,我也劝她不要白费功夫呢。」老夫人吹散茶雾,「这孩子一片痴心讨有些人的欢心,有些人还蒙在鼓里呢。」
谢慎之却不解:
「……你才说以后要走,不要留在谢府,又为何……」
谢老夫人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人家要走,你不会留?」
说话间,外头已经有人来请:
「雀儿姑娘,我们家姑娘得了件稀罕彩头,请您一起去看看。」
「瞧瞧,好东西自然有人惦记呢。」谢老夫人笑着,「去吧,好孩子。」
我听见后头谢慎之问道:
「母亲何时这么看重雀儿了?」
「这雀儿,平日里来我房里陪我念经抄经,服侍我吃药,可比你的好夫人孝敬百倍!」
那侍女并不说自己是哪家的丫鬟,走到树林僻静处,一个闪身便不见了。
我早猜出三分,如今更加笃定是谁。
一箭擦过我侧脸,没入树中。
「让她伤心的不是我,是谢慎之。」
一箭擦过我的肩膀,惊飞雀鸟。
「同是爱而不得,我以为王爷会懂我的心思。」
方才我痴痴地看着谢慎之,雍王应当能猜出我的情意。
我能察觉到那支瞄着我的心口利箭放了下来。
「怎么猜到是我?」
「王爷箭法数一数二,方才婢女衣着华丽,而我在京城也没有交好的贵女。」
「你挺聪明。」雍王李琅笑着,「没让我失望。」
「那王爷愿不愿意和民女做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李琅并不答我。
我鼓起勇气:
「不必王爷做什么,只需王爷听到什么流言,听之任之便好。」
李琅手上箭松开,正中飞起的翠鸟。
他不看我,也不看地上抽搐的翠鸟,长腿一迈:
「送你了。」

-6-
京中流传雍王快娶王妃了。
在春宴上看中了一个女子。
为讨她欢心,亲自射猎翠鸟,做了点翠簪子做定情信物。
太后知道,兴致勃勃想做个媒,为雍王赐婚。
流言传进府里时,我正在伺候嫡姐卸妆。
那日见过我梳头的手艺,她便要我日日伺候她梳妆。
镜子里的嫡姐化着我常化的柳眉,珠光宝气。
若是再年轻五岁,着装再素净些,好像真分不清我和她。
她看我头上的点翠簪子,忽然来了气,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只是一面就勾搭上了雍王?」
我慌忙跪在地上,不敢反驳。
这一幕恰好被谢慎之碰见。
因为今日我要同他一起去伺候老夫人吃药。
谢慎之一愣:
「你为何打她?」
嫡姐冷笑:
「我打我的妹妹还要你过问?她还不是你的妾,这就护上了?」
谢慎之明显不信,我在嫡姐身后,咬着下唇,眼泪挂在眼眶中,冲他摇摇头:
别为了我跟嫡姐吵架。
谢慎之不快:
「母亲等得久了,快些吧。」
出了老夫人院子,谢慎之命丫鬟为我拿伤药。
灯火下,谢慎之靠得很近,他看着我红肿的脸:
「她从前在家,也是这样对你吗?」
我不说话,只低头掉眼泪。
这一低头,就让谢慎之看见了我头上的点翠簪子。
他知道我素净,没有这么贵重的首饰。
想到近日流言,谢慎之的目光沉了下来:
「雍王是不是打你主意了?」
「别问了好不好……」我抹了眼泪,「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并不十分相信雍王会对流言听之任之。
如果雍王说,一切都是以讹传讹,他并没有移情旁人。
我和谢慎之说什么,谎言戳破后都会成为我自作多情的笑柄。
所以不说就好,雍王到底是真的移情,还是想与嫡姐商量决定要除掉我,让谢慎之自己去猜吧。
但本质上都是无视他谢慎之的尊严,从他的领地抢东西。
从前娘亲的乐坊里,若是自己定下的姑娘被旁人截了胡,男人们会为此大打出手。
「阿娘,他们真喜欢那个姐姐呀。」
「并不,他们是为了自己的颜面。」阿娘摸摸我的头,「雀儿记着,世上男人最爱的永远是自己。」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娘亲。
「如果一个男人爱你欣赏你,多半是他在你身上看到了想象中的自己。」娘亲眼中有无尽的落寞,「男人救风尘未必是爱,也可能是要做一个英雄梦,娘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
男人的面子和尊严,胜过所谓的爱千百倍。
此时的谢慎之未必爱我,却一定认为我属于他。
甚至在嫡姐打骂我时,我从他眼中看到了恼怒和憋屈。
恼怒是否因为属于他的东西被随意处置?
憋屈是否是他想到被嫡姐辖制时,自己也是我这般窘迫难堪?
「如果雍王强来,我也不会听之任之。」谢慎之认真看着我的眼睛,「你到底……是我的人。」
一个无能懦弱的人说这种话。
我几乎要笑出声。
娘说的对,男人的情话是对自己的告白和赞许。
说一生一世,好像一切变数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说白头偕老,好像自己长命百岁,枕边人对自己永不厌倦。
谢慎之在这一刻,一定认为自己真的有与雍王和嫡姐抗衡的能力。
他要演楚霸王,我自然要扮虞姬。
不是虞姬需要霸王。
是王需要虞姬,装点他的霸业。
我柔柔一笑,偏着头靠在他胸口,似乎有雏鸟的依恋:
「雀儿知道,姐夫要怎么让雍王一败涂地。」
「如何?」
我将他的手覆上我的小腹,笑得轻浮浪荡:
「雍王还没有孩子,不如姐夫先与我珠胎暗结,将来他的孩子回来再认姐夫为父亲。」
谢慎之真以为我有什么好主意。
他认真听了,却发现我笑得促狭。
「好呀雍王妃,今晚我倒要给他戴个绿帽。」
这种幽微隐晦的情景下,让他更有兴致。
我自然愿意讨好他。
床帷叠嶂,遮蔽恨天。
春水漫涨,倒灌孽海。
他在一方纱帐中昂扬征战,我俯就称臣。
我观他的心与欲望一样膨大。
此刻的他一定符合自己的想象。
他是一个能让妻妾恭顺的夫。
将来还会是支配一切的父。
他眷眷不舍地摩挲着我的肚子,想象那里已经有一个他的孩子。
足以证明他作为男人的能力,证明他床上不输雍王的实力。
满床春色中,我极力放自己的魂魄出走。
进退都是一次凌迟。
谢慎之满意我溃败战死,却还要唤我回魂:
「和我讲讲,你的从前吧。」

-7-
嫡姐九岁落水后,像变了个人。
林家不大,却是尊卑有序,妾室们和妾生子也算恭顺。
但是嫡姐不能容忍我们。
她不怪父亲的滥情,却怨我们的不知廉耻。
先是天灾那年,被家人卖来林府换口饭吃的良妾周姨娘,嫡姐骂她天生的下贱,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非要自甘下贱做妾,体面名节和饿死失节哪个事大?
周姨娘性子温柔寡言,日日被她这样明嘲暗讽,倒也不敢跟她争论,只是眼泪拌着饭。
在一个收成很好的年头,周姨娘吊死了。
再就是我娘。
我娘是乐坊的琵琶女,我爹为她赎了身。
我五岁那年,十岁的嫡姐已经名动京城。
哪怕我娘已经叮嘱我,谨小慎微,不要冒头。
可嫡姐赶走我和我娘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挽着父亲的手臂娇嗔:
「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我娘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护着我问父亲:
「我们孤儿寡母要如何过活?」
「从前你怎么讨生活的?照旧便是!」
我娘带着我一起回了乐坊,伺候里头的姑娘起居,梳头妆饰挣些钱,但是不许我打扮,也不许我学歌舞唱曲。
五年里攒了些钱,乐坊主看着我的脸,动了些心思,想留娘下来。
我娘忙带我搬了住处。
我们住在书塾旁,为学子们煮些汤食,接些缝补活计,也能赚些钱。
有时候碰到好说话的学生,我娘就不要他的钱,只要他教我识字明理。
多年积劳成疾,我娘病得很重了。
死前,她要我赌咒发誓,绝对不走她的老路。
她认为自己错在轻信一个男人,错在以为女人凭姿色便足以换取安稳一生。
可是重活一次,我却觉得娘自责太过,不是她识人不清,不是她恃美待沽。
是这个世道把女人摁在砧板上,给人吃。
因为娘亲的远见,我会看账本,诗文也通,写的字也许师承朝中哪位翰林。
直到半年前,嫡姐一封书信,说她的商铺缺一个会看账本的女账房。
我本不愿意再和她扯上关系,可是娘亲的丧葬费欠了不少钱。
当我到谢府时,喝了嫡姐为我接风的酒,再醒来时木已成舟。

-8-
一个美貌妇人带着懵懂幼女,在虎视眈眈的世道上艰难求生的八年。
乐坊里醉汉豪强拉着娘的手,必要她陪酒,娘不敢得罪,只好强笑着斡旋。
破屋里半夜的踢门声,让娘害怕得掉眼泪,却紧紧握着菜刀,把我护在怀里。
说起来,原来这么轻巧。
谢慎之听完,竟然一怔:
「难怪你的字写得这么好,我竟然不知道你诗文也通。」
「都是旧事了,没有用武之地了。」我心里觉得可笑,却不得不笑得温柔,「倒是提笔练字久了,手上有力气,射箭也有了底子。」
谢慎之却想了想:
「你姐姐婉儿字写得像鬼画符,倒是雍王最喜习字,还去求圣上藏的几幅狂草,要让他知道了你字写得如此好,恐怕又要起了要你的心思。
「我也在想,雍王与你如此投缘,兴许遇到我之前遇见他,你会过得更好。」
卖给侯府价低,卖给王府价高。
都是卖,难道还分贵贱?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假怒,背过身去:
「难道姐夫以为,谁都能让雀儿心甘情愿做妾吗?」
谢慎之的手又开始不老实,从我的腰际滑下:
「那雀儿和我说说,什么时候甘愿给我做妾的?嗯?」
我忍着拔下簪子刺死他的冲动,笑道ţű̂ₖ:
「你猜。」
「是我二十二岁那年,圣前射艺夺魁?」
那年我只有八岁,和娘亲在乐坊谨慎求生,哪里有本事看到御前风光的谢慎之。
「是我二十四岁,打了胜仗,满京城的姑娘都偷看我?」
那年我只有十岁,跟娘亲一起求屋主宽限两日,哪有功夫像京城闺中少女一般的闲心?
他仔细想着自己的光辉过往,其实每一条都与我无关。
他和嫡姐传奇人生的夹缝里,我和娘亲在为一口饭,一片瓦奔走。
「到底是什么时候?」
「你自己也不记得了。」我笑着摇头,「你记不记得,八年前的春宴上,你看一个小孩可怜,赏了她一块春饼?」
谢慎之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并不记得了。」
「原来那孩子白记了这么些年。」
「难道是你……」
「你记不记得八年前也是这么大的雨,我病得很厉害,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我娘背着我上山求药王菩萨,说来也奇了,下山时我吃了半块春饼,竟然退了烧,回去病也好了。」
谢慎之久久看着我,一言不发。
良久,他竟然勾起嘴角,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就因为半块春饼?你就对我死心塌地?」
我笃定地点头:
「就因为半块春饼。」
「难怪春宴那日,你为我分饼沏茶,原来是试探我还记不记得……」
谢慎之笑了。
因为他信了。
人不相信真话,因为真话有时太过真。
却常相信假话,因为假话往往足够假。
这谎话纰漏百出,却真假掺半。
八年前春宴的时间,是下了几场奇大的雨,谢慎之大约记得。
普济寺太远,我也病得太重,我娘不信菩萨,她冒着大雨去求大夫上门,诊金不够,她在雨中给大夫跪下,磕破了头。
我的病,是吃了娘亲冒雨求来的药才好的。
跟他谢慎之,跟高坐云端的菩萨,都没有关系。
谢慎之却动容:
「真是个傻姑娘,半块饼就交付了真心。」
是啊。
我不像嫡姐,也不像世人。
嫡姐爱谢将军风光得意时,世人爱谢侯爷万人景仰处。
独我爱谢慎之这个人。
与世间附加给谢慎之的所有名衔都无关。
这种爱单纯炽烈,万死亦不能改。
饶是雍王权柄正炙,风头无二,也无法逆转时间,回到八年前。
我眼中含泪,痴痴地看着他,眼波无限依恋,令他震颤。
谢慎之啊,在这一刻你也必定怜我吧。
我像蝼蚁,像因你无心也开的花,等你垂怜。
对嫡姐林婉儿,你谢慎之不过是是锦上添花,是宴酣时助兴的一支曲。
对我林雀儿却是雪中送炭,是值得我铭记一生,用身体性命酬谢的恩情。
他沉默许久,为我轻轻拭去眼泪,无限爱怜拥我入怀:
「……对不起,这些年我竟全然不知。」
我一语不发,只任由他抱着。
一室温情,灯火融融。
天际乍起一道惊雷,暴雨倾盆。
小梅看懂了我的眼色,笑道:
「不巧,雨具前些日子落在老夫人那里了。」
我劝谢慎之:
「要不要等等再去嫡姐房里?这么大的雨赶回去会沾了寒气。」
谢慎之摆摆手:
「今夜我陪你。」
「……姐姐那里,没关系吗?」我不安地看着他,「姐姐会怪你……」
「谢府还没跟她的姓!还是我说了算。」
谢慎之说完,又觉得嫡姐吵闹起来心烦,他对下人说:
「别告诉林婉儿,问起来就说后半夜我在母亲那里。」
我算着谢慎之宿在我房里的时间越来越晚。
……还差一点。
不过快了,很快我就要有孕了。
想到前世生产的疼痛,我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
「姐夫,要我跟你一起撒谎,总要些好处堵住我的嘴,不然我要告密。」
他看着我,竟然凑上来吻住了我。
我们无数次肌肤相亲,却没有一次亲吻。
缠绵暧昧,竟然真的像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爱侣。
「全部补给你。」他哑着嗓子,戏谑道,「你吃得消吗?」
我娇笑着勾住他的腰,倒进一片风月里。
他发现我生涩的逢迎,竟然大喜过望:
「从前怎么会觉得你无趣。」
没有什么比自己亲自教导出来的美人,从清纯娇怯变得贪恋欢媾,更叫人食指大动。
我是一张任他挥毫泼墨的白纸,叫他恣意尽兴。
熄了灯,漫天的雷声和雨声,像菩萨要审判我的谎和孽。
「冬雷震震夏雨雪,我们也算占了一半。」
我已经想好了如何杀死林婉儿,才算得上诛心。
那谢慎之呢?
我深情地看着他的侧脸,轻轻摩挲。
「雀儿……」他睡得迷糊,捉我的手。
我靠在他心口,听他沉稳的心跳。
这条命近在咫尺,令我躁动。

-9-
嫡姐不信谢慎之去了母亲那里的鬼话,第二天她一早冲进来,将我和谢慎之堵在了床上。
我早听小梅在门外惊呼报信。
嫡姐抬手给了小梅一巴掌,将她踹倒在地。
她用剑劈开床帏时,我衣衫半褪,腿还缠在谢慎之腰上。
这一幕让嫡姐的脸色迅速灰败。
她头上的金流苏步摇僵住,两行泪立马掉了下来。
那剑也掉到谢慎之枕边。
我恨她,可我有时候也实在不明白她。
不是她把我送到他们中间的吗?
她为什么要哭?
难道她以为我夜夜只是跪在谢慎之床边?
难道她以为只要谢慎之不在我这里过夜,她的少年郎,就永远不是嫖客?
她不打谢慎之,却抬手要给我一巴掌,正好被谢慎之拦住。
他看到枕边的剑,脸上的愧疚瞬间消散了。
「人是你自己送我的床上的,怎么又如此善妒。」谢慎之护着我,冷脸道,「你知道也好,省的我去编个借口。」
「……谢慎之!你孬种!未必就是我不行!她到现在也没怀上……是你根本生不……」
话还没说完,谢慎之已经给了她一巴掌。
「姐夫……你怎么能为了我打姐姐呢……」
谢慎之愣愣看着自己的手,连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谢慎之不是为了我打她的。
是因为嫡姐说破了他最深的恐惧。
男人对于绝后这件事的恐惧,嫡姐不可理解,也不可想象。
我为你打了她?
是呀姐夫,你爱我,所以下意识为我打了姐姐。
不然呢,难道要他承认自己的恐惧?
谢慎之也骗过了自己:
是……我怕她伤了你。
是呀姐夫,你怕她伤我。
嫡姐是哭着走的。
当天下午,林家嫡母就来了谢府。
「不过是个肚皮婆娘,侯爷觉得新奇养着玩的玩意儿,你怎么失了主母的气度?」林家嫡母拿出了当家主母的款儿,「几个姨娘,生了多少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要坐山观虎斗!」
嫡姐被一语点破,如梦初醒。
当天晚上,嫡姐要走了我房里的侍女小梅。
小梅回来时,哭肿了眼睛。
嫡姐要把她指给谢慎之,分我的宠。
可小梅不愿意,她有喜欢的人,是看门的陈虎,只等着五年后,主子开恩放她出去,就办婚事。
「他要是真爱你,当然不会在意你是不是生过孩子,也不是白生,给你钱呢!」
嫡姐又笑:
「况且又不纳你,等你生了孩子,我就放你出去,再赏你些银票。」
小梅只磕头,说自己配不上侯爷。
嫡姐已经不耐烦了:
「我当然知道你配不上,和你说不过是给你个体面!别给脸不要!」
看我担心,小梅极力抹干眼泪,冲我摇头笑道:
「林姑娘别担心,我不同你争,我不愿同你争。」
「不能再求求侯爷吗……」我于心不忍。
小燕的眼神已经灰下去:
「夫人决定的,没人能改……也许真的像夫人说的,倘若真的爱我,哪怕我生了个孩子,他、他待我的心也不会改……」
其实她也不信,可只能这么想,让自己宽慰。
将来物是人非,还能骗自己,他其实并不爱。
不是这样的。
「夫人说,跟了侯爷如何体面,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的……」
这件事应当还有转机。
我心里有了打算。
我去老夫人那里时,她午睡才醒。
「来了多久,怎么也不说?」
我摇摇头,不肯说话。
旁边老嬷嬷忙拿过我抄的《心经》和写的字条,呈给老夫人。
字条上说我昨日梦见菩萨塞给我一个男娃娃,告诉我不出一月便会有孕,为表诚心,我需每日抄《心经》,有孕前不可开口说话。
而这一个月里,侯爷不可纳妾入府,以免惊扰胎神。
老夫人一愣,虽不太信,却也不敢破了禁忌。
毕竟菩萨只为难我一个人,纳妾也不急这一个月。
回去时,小梅忐忑地看着我:
「夫人,万一这一个月……」
我轻轻将手放在她的手上,示意她安心。
「您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的……万一……侯爷和老夫人会厌弃您……」
她不知道我曾经承了她许多恩情。
前世,小梅不像别的下人拜高踩低,因为嫡姐的授意苛待我。
嫡姐给我馊的饭菜,她就分出自己的一半给我。
若是谢慎之粗暴,她会托陈虎帮我买伤药。
这样善良的女孩,不该像我一样烂在泥里。
「别怕。」我摸了摸她的脸,「有姐姐呢。」
「……其实,雀姑娘你当心些,阿虎告诉我,夫人她身边的丫鬟春儿常常捎带书信进出,这次林家来人恐怕是因为夫人在信里写了什么。」
我一愣。
不对,前世并没听说过林婉儿会写家书,况且林家离得近,有什么事派个人知会一声就好。
那她是在跟谁写信?
恐怕只有雍王。
我想了想:
「若是方便,能否叫陈虎留意下?最好扣下书信。」
「这没问题,春儿贪玩爱逛,有时候她回来得早,包裹还要陈虎他们帮忙看着。」

-10-
月初,嫡姐还对我相信菩萨托梦,嗤之以鼻:
「真是迷信。」
我做出一副急切的模样:
不可不敬菩萨,菩萨会怪罪!
嫡姐轻蔑地冷笑:
「愚不可及,信那泥人。」
谢慎之心疼我每日抄经,言语不便。
我却善解人意地握住他的手:
只要能为侯爷诞下骨血,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半月后,一如前世,我怀孕了。
老夫人喜得在佛堂烧了三日香,不住地念着菩萨送子,谢家必然兴旺。
嫡姐嫉恨地看着我ţṻ₌平坦的小腹,却也有些犯疑:
「恐怕只是巧合……」
夜间,谢慎之大喜过望,去听那并不存在的胎音:
「雀儿?我要做父亲了?」
我柔柔点头,含笑看着他:
「夫君,这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呢?」
我第一次唤他夫君,谢慎之并无异议,他紧紧抱着我:
「我谢家有后!都是雀儿你的功劳!」
谢慎之和老夫人高兴,流水一样的赏赐都淌进我屋里。
「太奢侈了。」我不安地看着谢慎之,「嫡姐会不会不高兴。」
「是你的夫君,孩子的父亲给的。」谢慎之为我挑了一支金流苏步摇,「你配得上。」
我只低头羞赧地嗯了一声。
「你并不知道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有多重要,雀儿。」谢慎之认真看着我,「我一直以为谢家要在我这里绝后了,我甚至一直害怕是我不行……」
「谁说的?」我躲进他的怀里,「我去帮夫君辩白。」
「你要怎么辩?」
见我脸红,谢慎之越加怜爱:
「雀儿,我最近常常想,娶了你姐姐是否错了。」
不,你们禽与兽,是天作之合。
「她是新奇有趣,可有时也太惊世骇俗,所以显得不安分。」谢慎之叹气,「我有时候倒希望我娶了像你这样的女子,后宅安稳。」
第二日,老夫人带我去和嫡姐请安,实际是警告嫡姐,不要打我肚子的主意。
嫡姐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从我头上的金钗珠花,到我与她一样华丽无二的绸缎裙。
如今的林雀儿全无入府时谨慎朴素的模样,珠光宝气地站在她林婉儿身边,是一种无形的挑衅。
最后嫡姐的目光落在我肚子上,她恨不得将我剖开,挖出骨血种进自己身体里。
她真的很奇怪。
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自尊自爱,又要骗自己没给名分就不算背叛。
既不像我见过的高门主母,麻木恭顺地为夫纳妾,不把姬妾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也不像我在乐坊看到的,只求情郎恩爱,自己肆意,潇洒一日是一日的烟花女子。
她好像游走在两个规则约束之中,有时候她耀眼明目,可有时候她也被拉扯得痛苦。
我行礼:
「外头看来,这个孩子是嫡姐所生,从今日开始还得辛苦嫡姐遮掩些。」
嫡姐的丫鬟春儿已经缝了些假肚子,端午中秋的宴会上嫡姐穿着也好瞒天过海。

-11-
嫡姐和雍王的书信,被我截了下来。
我仿着嫡姐和雍王的字迹回了信。
我和嫡姐说我有意遣散那五房妾室,只给她一个人留着雍王妃的位子,只等中元那日檀香山后禅房相会,远走高飞。
又和雍王说,我妹妹可以代我对你好,她还没许人家,中元时檀香山后禅房,我愿为你二人牵线。
按照我的计划,中元这日,嫡姐假孕,私会雍王和逼良为娼这三件事发,足以让她生不如死。
我仔细埋线,只等着中元事发。
我知道我的的计划疏漏太多。
比如二人发现了笔迹略有不同,比如嫡姐在中元前找雍王对质,比如雍王可以为了嫡姐连脸面都不要……
无论哪种意外发生,嫡姐都毫发无损。
只有我会粉身碎骨。
可我没有什么通天本领,不懂什么医理毒术。
只能赌。
嫡姐看到雍王的回信,喜不自禁,一连几天我霸着谢慎之,她竟然也不生气了。
可雍王那边却不像我想得那么顺利。
雍王回绝了嫡姐:
「我对你妹妹没有别的心思。」
雍王不愿意来,少了一个真正能置她死地的环节。
「只是那天她站在那里,很像十七岁的你。」
我急切地在房中踱步。
难道计划要变了?
难道要换个计划,大庭广众下揭穿嫡姐假孕,逼良为娼?可是这样只会毁了林雀儿温柔恭顺的面具,谢慎之他们一旦反应过来,剩下的手段都行不通了……
不太对,我有种不安的预感。
雍王已经娶了五房妾室,如果真的把我指给他,他应当不会拒绝。
更何况春宴上,雍王看我的眼神,和那些乐坊男客是一样的。
那么还剩一个可能,雍王已经看出了我模仿的字迹。
在他看来,我应该是个富有心计,仗着几分姿色就想要攀附权贵的女子。
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他,骗他自己真心喜欢谢慎之,借此脱身,但是这么久谢府没有纳我为妾,嫡姐又怀孕了,我在侯府Ťūₚ攀附的路走得不顺,又想顶替嫡姐攀上他。
如果他这么想,一定不会遂了我的心。
中元那日我约他私会,他不会涉险。
我思忖片刻,瞥见镜子里衣着华丽的妇人深深蹙眉。
我勾起唇角,那妇人也对着我笑。
我摩挲着鬓边嫡姐最爱的金流苏步摇。
我怎么忘了。
这出戏的主角,自始至终都是嫡姐和我呀。
至于用哪个男人,不都无所谓吗?
雍王,你算得出我心狠手辣,算得出所有人都心怀鬼胎吗?

-12-
我笃定雍王看出了我的仿冒。
便用菩萨托梦为借口,让老夫人禁了嫡姐的足。
这么一来,嫡姐的消息就传递不出。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到中元节这日,已经是五个多月。
「夫君,我想去寺里祈福。」
怕谢慎之为难,我笑道:
「我带面纱,别人问起来,姐夫就说我是嫡姐,我这肚子怀着呢,别人都会以为我是嫡姐。」
小梅笼络了春儿,怂恿她为林婉儿做朴素妆扮,梳了少女时的发髻,不像已嫁的妇人那般盘发。
陈虎刻意松懈了守卫,放任嫡姐出逃。
禅房内烟雾缭绕,只看背影更不真切。
我预料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小梅告诉我,雍王在禅房外短暂驻足窥视,以为禅房里意乱情迷的是我,他嫌恶地拂袖而去,却又在半路拦住了一个懵懂沙弥,叮嘱他去嫡姐在的禅房送水。
真精彩啊。我几乎要笑出声了,我怎么学不来你们的狠毒,想到要拉无辜的人下水呢?
我自认已经烂到泥里,却也只能想到让嫡姐出丑,取而代之的主意。
谢慎之扶我下车时,与雍王打了个照面。
我微微福了个身子,他第一眼竟然没认出我。
直到我抬起脸。
看见我和嫡姐一般浓艳华贵的装饰,再看到我隆起的腹部,雍王彻底愣住了:
「你怎么会……」
你怎么会在这?
怀孕的人怎么会是你?
那禅房里那个,是谁?
雍王一瞬间像是被浸在冰水里,他甚至来不及质问我,就匆匆折返禅房。
「怎么了?要不要去看看?」
谢慎之自然乐意看情敌的热闹。
禅房内烟雾缭绕。
迷情的药下在嫡姐茶水里,在她出门前已经饮下。
嫡姐衣衫不整,意乱情迷地拉着小沙弥,却唤着雍王的名字。
寺里僧人怒容满面,如此淫辱国寺,一定要个说法。
来往香客交头接耳,想必明日人尽皆知。
「谢侯夫人?」
「不对吧……谢侯夫人和谢侯爷在旁边呢,你看那肚子……」
「还梳着待嫁的头,肯定不是侯夫人。」
「那这是……」
谢慎之做出取舍的速度竟然比我还要快,他在那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一生一世的诺言,一脚踹在嫡姐胸口:
「林雀儿!你怎么这般无耻!」
不等雍王质疑,我抬手一个巴掌,愤愤落在她脸上:
「妹妹怎么能做这种败坏门楣的事?」
众人一瞬间明白过来,摇头叹着家门不幸。
一个耳光不足以让她清醒。
七八个仆妇摁住她。
挣扎间,照我嘱托的,不知是谁没轻没重,在嫡姐的脸划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是林雀儿的标记。
嫡姐,以后你要替林雀儿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剧痛让她清醒过来。
她只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的阴谋。
「你暗算我?贱……」
她疯癫地朝着我肚子扑过来,却被谢慎之踹了个窝心脚:
「这淫妇疯了,带回谢府关押起来!」
仆妇捂住了她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有辱门楣的话。
谢慎之心烦不已,匆匆上了马车。
与我擦肩,李琅自嘲道:
「……倒是小瞧你了。」
我福了身子:
「天冷风大,王爷早些回吧。」
「为什么怀孕的人是你?」李琅明白了前因后果,却始终没想明白这件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多可笑啊。
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想要。

-13-
嫡姐被关了起来。
就在前世我住的那间囚房。
冷静下来,谢慎之到底没要她的命。
谢慎之觉得此事疑点重重,可是扯不清。
嫡姐自然不可能暴露她和雍王书信往来,只咬死喝了水就失去意识了,不知道怎么到的寺庙。
她很聪明,一下就让谢慎之怀疑我。
谢慎之对她还有一丝情意和怜悯:
「既然怀疑,就搜检吧。」
我的房里干净,却抄出了嫡姐和雍王的书信。
和情郎的书信,自然不会说谢慎之一点好话。
那些信扔在嫡姐脸上时,谢慎之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嫡姐痛哭流涕跪在地上:
「我和雍王确实清白,不信你可以拷问春儿,她在我身边最久……」
春儿脸色煞白,忙跪地磕头:
「侯爷,我们夫人今日要我给她梳未嫁的头,如果不是夫人吩咐Ṫûₑ,奴婢不敢,也不能这么做啊!」
嫡姐声嘶力竭地推开春儿,怒视我:
「你胡说!都是雀儿这个贱婢收买!
「你说话啊贱人!你怎么不敢说话!」
女人的哭声怒吼声,吵得谢慎之头疼。
我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沉默。
站在谢慎之身边,柔顺美丽地沉默,像一个慈悲的圣母,宽恕所有疯癫的指责。
「不为自己说两句吗?」谢慎之疲惫地靠在太师椅上,揉了揉眉心,抬眼看我。
「我信夫君,如夫君信我。」我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若夫君说我有罪,我就认。」
谢慎之沉默着看了嫡姐很久。
从她的发髻到伤口,从她耸起的胸到平坦的腹。
他的目光怀念又冰冷,像一条蜿蜒的蛇从她身上爬下。
嫡姐害怕得发抖,死死抓着他的衣袖:
「是雀儿她怨恨我把她送到你床上!是她谋划的!」
我不知道她原来的世界给了她何等优渥的待遇,让她天真又愚蠢地执着一个真相。
她还相信规则,相信只要她无辜,就会给她一个说法。
可是门一关,谢慎之就是她的天。
也许嫡姐不会明白,在谢慎之的心里,所有男人的心里都养着一条毒蛇。
过去多年的情分,哄着这条蛇睡去。
如今它醒了。
「……婉儿。」
谢慎之开了口。
嫡姐欣喜地爬起,抓住谢慎之的靴子。
可那声婉儿,不是在唤她了。
「走吧,婉儿。」
谢慎之没有看她,接过我的手,握在掌心:
「妹妹不成器,你别伤心。」
我轻轻摇头。
「妹妹,在这里思过,若是想明白了,我也愿意给你机会。」

-14-
我给嫡姐机会,她也没有让我失望。
有毒的羹汤送进了席上。
并未将谢慎之和我毒死,却毒死了谢老夫人。
说实话,比起来谢慎之和嫡姐,有时候我更怕谢老夫人。
我常常会想这个半生浸淫在后宅争斗中的女人,是否像高座庙堂的菩萨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伪装和手段。
还好,她死了。
嫡姐不肯认罪,只说是我下的毒。
谢慎之赏了毒酒。
午后的阳光透过囚室的窗照进来。
我坐在她面前,为她布菜斟酒,就像当初她骗我入府一样。
「你其实恨透了我和谢慎之对吧?所以你报复过我,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吧?」
我只笑着摇摇头,叹息道:
「我深爱谢侯爷,可我从未想过和你争,只想做个妾室。
「侯爷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为何你想不明白呢?」
嫡姐愣住了,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你这种只知道讨好男人的女人懂什么?我们那个时代,没有妾。」
我痴痴地听着她说她从前的故事,不舍得打断她。
我真的很羡慕她。
原来还有一个世间,不需要这般自毁,也能讨一个公道。
说到这里,嫡姐忽然想到:
「中元节寺庙害我的究竟是不是你?」
我摇摇头,坦诚地看着她:
「我并不知道你为何会这样,那样的情境下,我只能帮侯爷遮掩。
「我没有骗你,从来没有骗过这府里任何人。这酒里有毒,我也告诉你了。」
姐姐啊,真话不能对人说,哪怕是死人。
令我讶异的是,明知是毒酒,嫡姐依旧一饮而尽。
我知道她蠢,却也不明白为何这么蠢。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也许是因为毒药的作用,嫡姐的脸上浮现一种近乎狂热和陶醉的笑容:
「你虽然蛊惑了侯爷的心,但是等我死了,他就会追悔莫及。
「他会虐杀害死我的你,余生都活在识人不清的悔恨中。」
那是一种我不理解的精神胜利和满足。
在那一刻,我真的不懂她。
这也是那个时代教她的吗?
「我在他最爱我的年华死去,成为他一生铭记的月光,而你哪怕享荣华富贵,却永远得不到谢慎之的心,你战胜不了一个死人。」
她试图用她的恐惧让我恐惧。
「那么在你死后,我会接手你的商铺,你的姓名,你的荣耀,你的一切。」
我理了理裙裾起身,站在光处回首,
「如嫡姐所言,我会好好活下去,哪怕一生荣华富贵,无人爱我。」
嫡姐草草发丧。
我观察着谢慎之,想看是否验证了嫡姐的设想。
谢慎之是否悲伤,是否后悔。
没有。
他在嫡姐下葬的第三日,饮食照旧。
我接手了嫡姐所有的商铺。
熬了几个夜,我已经理清楚了商铺状况。
药铺,布料铺子和许多客栈酒楼。
一切都像没发生过,谢慎之依旧没有想起嫡姐。
甚至在嫡姐的头七,他摸了摸我的肚子:
「月份大了,不要紧吧?」
我觉得一阵恶心,趴在床边吐得翻江倒海。
我把谢慎之推了推:
「对孩子不好。」
谢慎之才开始有点后悔:
「早知道留她一条命,如今ƭũ̂ⁱ也有个消遣去处。
「等你生完,要操持着纳几门妾了。」

-15-
孕期在我这揩不到油水,他的目光放在了风月场。
妓馆老鸨收了两头的钱,如水蛭见血,怎么肯放他走?
迷情的药,助兴的酒。
波斯的舞娘,西域的胡姬。
染上花柳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谢慎之的皮肤里外都开始结出小小的,鲜艳的杨梅疮,连便溺都要插根苇管。
请大夫,当然要请。
良医开了数不清的药,灌下去,谢慎之苦得连胆汁都吐出来。
庸医用烧红的剪刀剪下那些熟透的杨梅,那是一种慢性的炮烙。
而谢侯夫人,妇道人家毕竟柔弱。
她长长久久地跪在菩萨前,求救苦救难观世音,也救救她的丈夫。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天。
谢慎之已经气若游丝了,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创口密密麻麻,像一条被剐去了鳞片的蛇。
他把我唤到床边,叮嘱了孩子的姓名,又要我发誓死后为他守贞。
我乖顺地跪在床边:
「夫君,等到孩子出生的百日,就是春宴的时节了。」
谢慎之竟然很怀念:
「我还记得你说过春宴,对我一见钟情……」
说到动情处,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脸,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你再说一次……再说……」
我低头拭泪:
「但是我很怕夫君不在,他会死于一场春宴时节的高热。」
谢慎之愣住了,他猛地睁大眼睛,挣扎着去抓我的衣摆:
「什么意思?那是我的种,你……」
他从床上跌下,片刻没了气息。
侯府的白幡撤了又挂。
我大着肚子,穿着孝衣,在灵前一次次跪到昏厥。
「真可怜,死了男人的女人是最可怜的。
「这么大的家业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冷冰冰的金山。」
雍王李琅来吊唁时,已经是宾客散尽的晚时:
「我小瞧了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吗?」
我察觉到了一年前放下的第三支箭此刻正对着我的心口。
雍王真的爱嫡姐爱到要为她复仇吗?
我是不信的。
如果是爱, 又为何会有五房姬妾?又为何不抛下一切和她远走高飞?又为何不在她被关在囚室时,施以援手?
那天从檀香寺出来时, 我与雍王擦肩, 看见他的愤怒, 也没略过他的恼怒。
可望不可得的月光,成了两具交媾的白腻肉体。
旁人疑心那人是嫡姐时,看向雍王的表情充满戏谑和嘲讽。
好像在问他:你心心念念这么些年的女人,又蠢又俗。
我没有辩解, 只是安静地望向他时,小心地护住了肚子。
什么也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为自己开脱。
这些时日, 我已经发现了比妻这个身份更好用的, 是母。
他抬起我不施粉黛, 淡极更艳的脸, 自嘲地叹了口气:
「就是用这张脸作恶, 让我都小瞧了你。
「难怪他们会被你玩死。」
我不语。
雍王叹了口气:
「你不必怕我,前因我都知道了,我欣赏聪明又漂亮的女人, 只是前些日子我常常想, 如果我再早些认识你,是否……」
「再早些,我会成为你第六房姬妾,你震怒于我的婚前的不贞,从此将我抛之脑后。」
爱聪明漂亮的女人, 但是更爱自己。
雍王一愣, 竟然也笑了:
「听说谢夫人如今书法上进益了许多, 等谢夫人空了时, 再与你讨一幅字。」

-16-
如嫡姐诅咒我一般, 我后半生果然拥荣华富贵, 享无尽清闲。
我接下了嫡姐的商铺生意,开了善堂和医馆。
希望能赎清春宴时, 我对那孩子Ŧũ₄的罪和悔。
我实在害怕妻与母这两道枷。
害怕这孩子将来对我的审判。
善堂百日大孩子很多, 也会有适合做谢府继承人的好孩子。
谢安就是。
他孝悌乖顺,有着和那孩子一样乌黑明亮的眼睛。
若说唯一不好的,就是七岁孩童特有的好奇和活泼。
他好奇后院那间不让他进的囚室, 总撒娇地拉着我的衣袖:
「阿母,那里面藏了什么?」
我知道瞒不住, 领着他推开门。
里面一片ŧū́²死寂,有陈年积淀下的檀香气息。
囚室内一个小小的灵位, 是林雀儿的孩子的。
「阿母原来有个妹妹,你该叫她姨母,姨母有个小哥哥, 可是后来姨母不在了, 小哥哥也不在了。」
谢安懂事地靠着我,为我拭去眼泪:
「阿母不要伤心,安儿以后不问了。」
「有安儿,阿母不伤心。」
我牵着谢安的手,回望那初秋蓊郁的后院。
经年的旧仇都被藤草埋没了。
有一只小雀儿在后院蹦跳, 终究拣不到一条满意的枝桠栖身。
到底不像人一生拘束,命如飘萍。
她只是很悠闲地啄了啄自己的羽,一扭头振翅飞向碧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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