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妲己不上位

成为谢容礼的金丝雀后,他的朋友戏称我是当年的全校第一,如今的学术妲己。

「喻南能留在谢容礼身边多久?」是圈内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渐渐地,他们不笑了。

谢容礼为我遣散「后宫」,我成为留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女伴,一年又一年。

所有人等着喝我「上位」的喜酒,谢容礼却说,他要结婚了。

新娘不是我。

「喻南多年苦等落空,猜猜看,她要缠阿礼多久,一年?两年?」

我又让他们失望了。

变卖掉谢容礼赠与的所有资产,乖乖退出他的世界,我用行动告诉所有人——永不。

后来,谢容礼找到我,向我伸出手。

我与他拉开距离,露出指间的戒指,笑容得体:

「求婚戒指,很好看,对吧?」

-1-

「喻南,说真的,我不讨厌你。

「容礼身边的女人,能让我看顺眼的不多,你算一个。

「只可惜,你的好运没能延续。

「陶芙回来了。」

韩川吊儿郎当地笑着,难得没有呛我。

「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能闹,什么时候该走。」

谢容礼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韩川掐了烟,起身去迎。

路过我时,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不重,惋惜中带着警告。

「别想着争,她站在那儿,你就输了。

「好自为之。」

我嘴角的笑自始至终没有落下,只在谢容礼的目光划过时Ṱũ⁻塌下眉眼,浅浅开口:

「谢先生,要回去了吗?」

-2-

轿车平稳行驶,谢容礼闭目养神,我无意识地发着呆,任由城市街景从眼中掠过,思绪纷杂。

刚刚的聚会不算正式,谢容礼却带了司机——他今晚不会留下来。

「先生,喻小姐,到了。」司机的轻唤打破了安静。

谢容礼揉捏眉心:「我记得你有个项目着急要做,今晚我就不——」

「这一季的新茶到了,您要不要尝尝,醒醒酒?」

打断他说话是我极少做的事,他的手顿住,看向我时稍带冷意。

许是我的目光太柔软,又或是我挽留的姿态太卑微。

他改了主意:「也好。」

偌大的别墅只有我们两人,开水的煮沸声有些聒噪,叶片的舒展又异常悄然。

谢容礼抿了一口便放下茶杯,他向来不喜欢这「吓煞人香」的碧螺春。

「市中心的洋房和这套别墅,我已经让秘书划到你名下。

「徐教授那边我打过招呼,不会影响你以后的发展。

「其他的我找人放在了信托基金,受益人是你。」

我猜,这些事他本打算让秘书转告我,不承想被我邀进屋。

我将冷茶倒掉,添了杯白水,仿着他的语气,缓缓开口:

「刘董的太太下个月初过生日,礼物我已经选好了,按照她往年的喜好,应该不会出错。

「景风先生的主治大夫下午打电话找您,他说体检报告没问题,建议换成新药。

「下周的晚宴我就不陪先生了,定制的礼服我明天会退掉。」

四周又安静下来,这次连水声都没有。

院中隐隐有光亮,是车灯。

司机没有将车开进车库,甚至没有熄火。

想来是谢容礼交代过,他今天一定会走。

而我已经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递上外套,一如无数个送他出门的清晨一样。

关门前,他说:「礼服很适合你,留下吧。」

我轻声应下,踌躇几秒,又道:「先生,提前祝您新婚快乐。」

谢容礼虚虚抚上我的手背,轻轻一拍,终是松开。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朗,恰到好处,点到为止。

我们之间的默契让人眷恋又疲倦。

比如,我没有临近 deadline 的项目。

而谢容礼,今晚也没有喝酒。

-3-

大学毕业那年,我傍上了谢容礼。

用「傍上」这个词有些难听,彼时男未婚女未嫁,我没有破坏谁的家庭,更没有违法,高兴的时候,谢容礼还会介绍我是他「会读书的小女朋友」。

但我依旧用了这个词,因为我知道,在谢容礼的圈子里,我只配用这样的词。

我拒绝他帮我进入娱乐圈的建议,选择继续读书深造。

谢容礼有些意外,但并未多言,对自己身边不越界、不作妖的女人,他一向尊重又大方。

有他保驾护航,在校期间,一路奖项我拿到手软。

学术妲己——是谢容礼的朋友们给我的定位。

「能留在容礼身边是你运气好,也够大胆。」他的好友韩川这样讲。

韩川说我「大胆」是给我留了颜面,确切地讲,他应该想说我「死皮赖脸」。

那时,谢容礼接手集团不久,挥斥方遒、风光无限不假,但明枪暗箭同样让他心力交瘁,尤其是给他使绊子的人当中,不乏曾经称兄道弟的「自己人」。

我找准时机出现在他面前。

贵商云集的进出口贸易博览会,我凭借一张「翻译人员工作证」,佯装镇定地将产品介绍书递到谢容礼手中。

最后一页是我自己的简历。

「谢先生您好,我叫喻南,曾经受谢家资助在一中上学,如果您不嫌弃,今天由我为您全程服务。」

谢容礼身边的人个个是人精,从我站在他面前那一刻起,所有人后退一步,自动拉开了距离。

这让我的自荐枕席有了一丝偶像剧的荒诞感——如果谢容礼没有当场将我的简历揉作一团丢掉的话。

我练习了一周的微笑险些维持不住。

谢容礼脾气不好是圈内人的共识,识趣的女人此刻应该退得远远的,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以免被他的怒火波及。

可诚如韩川所言,我比一般人「大胆」。

再次见面,是在谢容礼经常出入的商务茶室。

当他推开门,看到作为茶艺师的我笑着迎候而面露惊讶时,我庆幸自己长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不至于让人毫无印象。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听出,与谢容礼同坐主位的人,是他目前最大的竞争对手,也是那个令他头疼不已的「自己人」——华明。

在一中读书的时候,我见过华明,他是谢容礼的亲哥哥谢景风的好哥们。

碍于这层关系,谢容礼对华明未加防备,以至于在接手谢家后的第一个项目被华明打了个措手不及,落于被动。

幽香的茶由烫转温,屋内的气氛却愈发焦灼。

对于谢家选定谢容礼为接班人这件事,华明耿耿于怀,为谢景风抱不平。

他言辞犀利,指责谢容礼的话越说越难听,眼看二人就要撕破脸。

咚——

手中的茶盏应声滑落在案,大片茶水流向华明的膝头。

我的冒失打断了这场濒临失控的谈话。

面对两个大主顾,茶室老板连声致歉,我被按着头跪在地上替华明擦拭水渍。

被人拖出雅间那一刻,一个力道十足的巴掌掴在我的脸上。

「没早点看穿你那点花花心思是我眼瞎,跑我这儿玩手段找金主,你以为你是谁!」

我被老板的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却丝毫不敢表露情绪。

能与里面二位做长久买卖的老板亦非普通人,我犯了忌讳,不敢多话。

两个保镖得令上前,要给我一点教训。

门开了,谢容礼从里间走出,随手将我拽到身后。

「人我带走,下不为例。」

只一句话,保住了我。

无论是对于茶室老板,还是华明。

当晚,我被送到谢容礼的房间。

-4-

我能留在谢容礼身边七年,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尽力揣测他的想法,是我这七年最常做的事。

最终得出结论,谢容礼身边的女人,过分美丽的不够懂事,聪慧精明的耐不住寂寞,一味顺从的缺乏情趣。

就算人们口中再不齿,也不得不承认,做一个优秀的金丝雀也是门大学问。

而我,最擅长做学问。

不知不觉间,我成长为「如何做好谢容礼的情人」这门课的六边形战士。

韩川评价我:「高才生就是不一样,比只会伸手要钱、空有一张皮的花瓶强得多。」

谢容礼阖着眼轻笑,不置可否,我从他隐在雪茄蒙蒙薄烟后的表情看出,他对我是满意的。

能得到韩川这句夸赞,源于我替他挡了一桩祸事。

四年前,有人攒了局,将我和韩川当时的女友请到场。

诸如谢容礼、韩川这样的权贵,想走他们门路的人数不胜数。若不是跟在谢容礼身边,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送礼也能有这么多花样。

宴请人的请求不过分,只想单独与谢容礼见一面。

溢美之词、小恩小惠不足以动摇我们这些听惯了场面话的枕边人。

可当一份配套完善、气候宜人、日进斗金的海外岛屿永久产权转让书推到面前时,我几乎将桌下的大腿掐到青紫,才控制住自己快要冒绿光的眼睛。

得到我肯定的拒绝后,宴请人起身告辞,行至门口,他似笑非笑地夸了我一句:「不愧是喻南博士,谢先生好眼光。」

是的,当时我已经收到了读博申请的回复。

我面上云淡风轻、超然物外,心里止不住犯嘀咕:以往遇到这种情况,谢容礼总会在事后将礼品原封不动送到我手上,以示对我不惹麻烦的奖励。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当晚,谢容礼来了我这里。

他抚着我的后脊轻轻滑动,像抚摸养在国外猎场的美洲豹。

「难为你,这样的诱惑,换作我都要考虑考虑。」

我当然不会把他这句玩笑话当真,以谢容礼的身家,这样的利益不值一提。

「刘董特意提了你,说自己冒犯,改日定当赔罪。」

我哪儿敢受那些人的赔罪,绷着脸连连摆手。

这动作逗笑了谢容礼。

「你聪明,韩川这次欠你个人情。」

「什么?」

「那两个岛上藏了些东西,签了字,私藏人就是你。虽说是跨国海域,但较真儿追查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胸腔内猛地一跳,刘董这样大手笔,自然不是针对我们两个女人,陷阱的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韩川那边……」

我亲眼看着韩川的小女友签字按下手印。

谢容礼语气冷然平静:「接到你的电话后就做了准备,她签的字,自然和韩川没关系。」

我背后一阵冷汗。

谢容礼看着我的样子笑了:「敢在博览会上试图勾引,又敢在华明面前赌我保你,怎么跟了我这么久,反倒胆小了?」

他总是拿当年的事调侃我。

我扯开话题:「我立了功,谢先生怎么奖励我?」

他挑眉:「想要那个岛?」

我垂下头默不作声,说不心动是假的。

屋内的灯骤然一暗,我的惊呼被压进谢容礼怀里。

「其他可以,岛不行。」

那晚他格外尽兴,在我耳边缠绵低语。

「万一你跑了,我上哪儿找你?」

很快,我就收到了谢容礼的「奖励」——他送走了身边除我之外的所有女伴。

其中包括一位工作上与他很有默契的女强人。

谢容礼为我「遣散后宫」的事,也是她告诉我的。

说起来,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第一次见面却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别加冰了,天气凉,对身体不好。」我自认懂事体贴到了极点。

咖啡厅里,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发出一声压抑颤音的叹息:「原来这才是你赢过所有人的秘诀。」

我不语,静静听她说话。

「我本来不用走的,可是我多说了一句话,就让他改了主意。」

我的Ŧų⁾心沉沉下坠,有些害怕她开口。

她的眼睛很漂亮,含着泪晶莹欲泣的样子更是美得不可方物,我不知道谢容礼怎么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女人。

「我对他说——

「我爱你,我爱你谢容礼。」

我眼眶一酸,不忍直视她的眼睛。

临走前,她对我说:「就这样,保持你现在的样子,千万不要爱上他。」

我微笑着送她离开,在终于看不见她背影的瞬间低垂眉眼。

「你说得对,可是太晚了。」

-5-

以世俗眼光来看,谢容礼英俊、智慧、强壮、多金。

你如果见过他工作时眼中的严肃,内敛又咆哮的野心,就绝不会因为他身边有不同女人而认为他轻浮或不可靠。

另外,如果你见过他挑战极限运动的大胆,又会诧异于他的玩心和不羁。

于女人而言,这样一个男人,可以满足她立足尘世的一切需求,又能不断提供充满刺激的蓬勃生命力。

我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但对我来说,爱上谢容礼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的朋友们说,喻南是放长线钓大鱼,看着乖顺,实则心机深得很。

「送上门的女人,如果她对钱表现得不是那么感兴趣,一定另有所图。」

苍天在上,我确实收了谢容礼不少钱,可主动求他的事,只有一件。

请求他帮我解决掉老家的继父。

那是我在谢容礼身边的第二年Ťü₈,被他养出了几分娇气,也学会观察他的心情。

谢容礼当时的表情不算意外,想来在我主动献媚那天,有关我的所有信息就被送上了他的办公桌。

「果然胆子大。」他处理邮件的手丝毫未停。

我摸不准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能忐忑地等消息。

几天后,随着我想听到的结果一同到来的,还有给我妈迁坟的手续。

谢容礼的大秘办事周到利落,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在直系亲属那一栏签上名字。

「先生说了,一切都已办妥,喻小姐不必担心。」

我愣愣地接过文件,公墓选址是普通人家能负担得起的价格,相较于谢容礼送我的各种天价礼物,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就这样薄薄一张纸,却在我的心上重重一击。

想到我妈,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除去我无法剔骨割肉偿还的生恩,她给予我的母爱,像冬天湿透的棉大衣,穿或不穿,都是彻骨的寒意。

我气她的无能,恼她的懦弱,恨她将我当成血包喂养她的男人,怨她将我生下又视我为仇敌。

可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我心中还是五味杂陈。

谢容礼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让我隆重处理我妈的身后事,等于背叛幼年饱受折磨的自己;可我若不管不顾,放任她被草草掩埋于荒郊野岭,又难说将来不会后悔。

所以他替我做了决定。

你看,突破一个人的心防多么容易,纵使知道这些事他只需要吩咐下去,不用动一根手指,我也忍不住想,他真的为我花了心思。

韩川总说我幸运,我认为他说得对。

一是留在谢容礼身边,走上普通人一生都无法触及的捷径。

二是在我心泛涟漪,以为自己与谢容礼的其他女人有所不同时,老天给我提了醒。

那时的我,将自己缠绵悱恻、不足为外人道的情丝写进日记,假装随意地遗落在书房某个角落,希望不着痕迹地被谢容礼看到。

就在我为放不放书签,谢容礼有没有耐心翻到我最想让他看到的内容而纠结了好几天时,项目组长的电话将我拉回现实。

我最新的研究课题被人举报了。

这位组长是圈内人,我与谢容礼的关系不是秘密。

他暗戳戳提醒,举报我的是最近人气正旺的歌坛小Ţú⁵天后。

不待我细问与小天后何怨何仇,电话另一端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给了我答案。

我妈迁坟的事被这位小天后知道了。

对谢容礼身边的人而言,今天你得的钱多些,明天她多些,都不是要紧事。

要紧的是他将谁看得重要,甚至为其家人费了心思。

对我的举报是一次下马威。

如果是现在的我,会有条不紊地搜集证据自证清白,并将出言诋毁我的人逐一告上法庭。

我背靠谢容礼不假,但我自认业务能力配得上所获荣誉,不会让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影响到我的学业和事业。

可当时的我懵了,小天后的粉丝一味抨击,跟风主张严查我的言论越来越多,谢容礼却丝毫没有为我做主的意向。

铺天盖地的负面评论像潮水一般淹没我,四周挤满了等着看我身败名裂、灰溜溜滚出高校的人。

我以为自己被放弃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直到一个月后,针对我的恶评一夜清空,学校官网登出公告证明我的清白。

同时,小天后的黑料接踵而至,与她有关的代言、综艺立时撇清关系,娱乐圈查无此人。

我劫后余生般搜索她的名字,却看到她的粉丝拍到她在国外救助站排队领食品券。

照片中的她形容枯槁、蓬头垢面,躲避镜头的样子很难让人相信曾经的她在舞台上是多么光鲜亮丽。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梦里的我被学校开除,继父将我押回老家。小天后拿着食物狼吞虎咽,被人发到网上嘲笑奚落。

而谢容礼怀中揽着新人,丢给我们淡淡的两个字:「麻烦。」

我从梦中惊醒,连滚带爬摸到书房,在角落找到那本日记。

沉沉夜色里,点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从那天起,我收敛心思,逐渐向六边形战士靠拢。

如果非要从各项指标里挑出分数最高的,那一定是「懂事」。

众人都以为我的「上位」近在眼前。

几个好事者甚至在谢容礼心情不错时打趣:「谢总这是彻底收了心,什么时候吃上你们的喜酒?」

然而,最多就是这样了,一切总要回到正轨。

周围人的态度恢复如初,上位者不经意的轻视,早有预料的揶揄,有时还带一些怜悯。

我从这些转变中,窥探到陶芙回国的消息。

我暗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只希望到时不要太狼狈。

-6-

我做到了。

临窗而立,我目送谢容礼的车开远,嗅着室内残余的一点茶香,紧绷的肩膀终于塌下。

这感觉很奇妙,好似淋了一场提前备好伞的大雨,衣服被打湿边角,但整个人还算得体。

唯独湿透了一双鞋。

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晓。

我沉默着收拾东西,将贴身物品一一打包。

这间别墅,最后一次为我灯火通明。

天亮了,我力求成为房产中介和奢侈品回收店的今日首位客户。

「对,全部卖掉,连房带家具。」

视线在屋内环顾,我的声音没有一丝彻夜未眠的疲惫。

「一件不留。」

-7-

「离开谢容礼?你疯了!

「那么大棵摇钱树,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捂住耳朵,忍不住出言提醒:「首先,我是被人甩了,没有选择权。其次,当年是你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靠男人上位不要脸。」

何琳,哦不,现在应该叫小何总了。

她懒懒后仰,将自己摔进进口头等小牛皮全包的老板椅。

「当年是当年,妄想清高比命高,对于你们这种关系户,左一个看不起,右一个瞧不上,错把脸皮当成宝,实际肚子都填不饱。

「现在呢?

「现在?不止看不起,我还恨!恨我自己不是关系户!恨我傍不上谢容礼这种摇钱树!」

我被何琳咬牙切齿的模样逗乐,不由想起与她实在算不上友好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某次学术分享会,我作为研究团队的一员,理所当然地参会演讲。

谁料刚回到休息间,就被人劈头盖脸泼了一身水。

「不要脸!你靠出卖身体抢了别人的机会,还有脸在台上演讲,靠男人上位的烂货!」

我抹了把脸,拦住上前的保镖,看向来人。

面前的姑娘一脸稚气,连骂人的话都只会两句。

「我抢了谁的机会?」我问。

「在场所有人!任何人!」

我将论文递给她,示意她随便问。

何琳眼神轻蔑,对我递到手边的资料视若无睹。她料定我徒有其表,问了一个最基础的问题。

我擦着头发,坦然回答。

何琳不信邪,接二连三抛出问题,角度愈发刁钻。

我学着她的样子,将资料搁置一旁,迎上她的目光,一一回答。

直到她涨红着脸,再也问不出任何相关问题。

「即便如此,你也是靠男人上位。」

我点头:「是,那又如何?」

何琳瞪大眼。

「我说,是,我靠男人上位,获得进团队的机会,那又如何?

「即便不是我,还会有别人。选择关系户不公平,只选寒门学子就是公平吗?

「还是说,只有选了你,才叫公平?」

何琳抿唇:「我没这么说!」

我微笑:「好,刚刚会上的新项目你应该也看到了,只要你替我擦干衣服并为你的无理行为道歉,A 组的名额之一就是你的。」

「干不干?」

……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啊……」

何琳唏嘘,同样忆起了往事。

「你这个女人,哄人真有两把刷子。当初我正天人交战呢,被你左一句『女性要独立,但不是孤立』,右一句『摆在眼前的机会,不抓是傻子』唬住了,上了你的贼船。

「说来好笑,谢容礼花钱养着你,你又用他的钱提携我,怎么不算资源再分配呢?托你的福,我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她起身,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透过落地窗俯瞰全城。

「这样的生活我很满足。

「可是喻南,你甘心吗?」

-8-

我明白何琳的意思。

她想说,谢容礼心里未必没有我,陶芙也未必是不可战胜的白月光。

我这么多年都付出去了,应该再搏一搏。

可她不懂谢容礼对陶芙的执念。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谢容礼某次醉后失态。

他描绘着我的眉眼,低低呢喃:「如果你是陶芙,你会选……」

「如果你是」——这个假设很微妙。

被假设者应该是提问者的信任对象,他可以放松警惕,问出这个问题。

却不是他真正想问的人。

谢容礼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而这个答案,真正的陶芙是否永远不会给出?

酒醒后的谢容礼当然不会跟我讲陶芙的事,我更不会多嘴询问。

只在那点儿可怜的嫉妒心作祟时,偷偷打听这个名字。

我一遍遍浏览得到的信息,逐字琢磨,试图找到些什么。

找到什么呢?陶芙的缺点?

大众视角下的陶芙完美到无懈可击。

她的家世、才学、容貌、性格,应该可以说是所有普通家庭女孩的梦想。

珠玉在前,我送到谢容礼手中的那份简历,被揉成一团扔掉也不奇怪。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尽如人意,那大概是她父亲的公司近些年走了下坡路。

但这跟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她的回国,还为董事会增添了扭转公司形势的信心。

我自嘲一笑,自己竟因为谢容礼,而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生充满敌意。

这可不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谢容礼从不会任由自己和陶芙的事被公开讨论,哪怕是一张合照。

何琳对此不以为然:「也许他只是不想自己的花边新闻被曝光。」

我摇摇头。

这种事你要对比来看。

比如那位小天后,红过糊过,风光过也落魄过,谢容礼从未刻意隐瞒与她的关系。

他们二人在剧组被偷拍的照片,与小天后在国外救济站前狼吞虎咽的照片并列出现在网上。

并非大方官宣,而是毫不在意。

再比如我,但凡谢容礼对我的隐私稍加保护,何琳未必能将那杯水准确无误地泼在我的脸上。

但他绝不会容忍陶芙被类似的事打扰。

所以,爱与不爱,其实很明显。

-9-

我给自己放了长假,账户上好多位数的余额是我这七年唯一得到的东西。

不亏。

何琳的消息发来时,我正在维也纳森林的小村庄里散步。

照片上交换戒指的新人男俊女靓,无比登对。

我盯着照片,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双腿都有些麻木。

抬头一看,竟已是夕阳余晖。

失去阳光照射的草地,清香中凝透了苦涩。

耳边阵阵嗡鸣,往事如电影播放。

「小南,听你爸的,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我们给你物色了个好人家,你在厂里打几年工,一成年就嫁过去,有你的好日子。」

「这个女生为什么不在资助名单里?她明明是最早一批申请人。」

「长得好看要避嫌?什么狗屁道理!加上她的名字。」

「喻南,学校选你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好好准备。」

「你就是谢家资助的那个全县第一?」

「五官不错,黑了点。」

「喻南又是第一。」

「会考试有什么用,出了学校照样给我们打工。」

「她家是穷,但她现在和我们站在一样的地方,祖辈间的差距从她这一代开始缩小,该感到紧张和危机的是我们。」

「谢容礼?他确实也在这个大学,但是作为交换生出国了,上周刚离开,你们认识?」

「谢先生您好,我叫喻南,曾经受谢家资助在一中上学,如果您不嫌弃,今天由我为您全程服务。」

……

我的视线终于从屏幕移开,泪在同一时间滑落,表情却是笑的。

因为照片中的谢容礼,嘴角亦是扬起。

我为他高兴。

何琳口中的「不甘心」,在我这里不存在。

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并非留在谢容礼身边。

一切只是我自己的疯狂与狂欢,是我的一厢情愿。

从我认识他,到我走近他,时隔七年。

我留给自己陪伴他的时间,也是七年。

世人眼中的逐利不齿,是我按部就班、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的谨慎人生中,唯一一次任性。

我跟着谢容礼体验过很多极限项目,经历过许多生死瞬间。

他和教练们都讶异于我的冷静。

他不会知道,我这辈子心率的极限,是毕业那年,我鼓足勇气站在他面前。

谢容礼的其他女人提醒我,让我不要爱上他。

țŭ̀ₔ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太晚了。

确实太晚,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记得我的名字之前,我已经爱了他许多年。

「祝你幸福。」

我对着落日许愿,即使这个愿望与我无关。

「祝,谢容礼幸福。」

-10-

再见到谢容礼,是我与何琳前小半辈子的高光时刻。

我们被评为市级优秀企业家,谢容礼作为特邀代表为我们颁奖。

他投来赞赏欣慰的目光,我的心虽不再为他而悸动,但仍长舒一口气。

或许是多年前的「自荐」太过不堪,我很庆幸自己有如今的成就,能体面地站在这里与他对视。

无关风月,算是稍稍弥补内心的遗憾,也不枉费他当年帮我提上资助名单。

「多谢谢总。」何琳眉开眼笑,拍照间隙不忘对我挤眉弄眼。

我从谢容礼手中接过奖,客套地握手道谢。

四年的分别,我们之间再无关联。

我与别人最大的不同,在于这句「谢谢」多了份真诚,毕竟没有谢家当年的资助,就没有我的今天。

晚宴结束后,我颤巍巍迈下台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我面前。

是谢容礼。

我愣了一秒,这一秒的恍惚让我以为回到了从前。

在考上大学、自己做兼职赚到钱之前,我从没穿过裙子,更遑论高跟鞋。

第一次陪谢容礼出席宴会时,高度紧张加上心中默念的礼仪太多,我不出意外地崴了脚。

后来,即便我练就了踩着高跟鞋追公交车的好本领,依旧对台阶发怵。

所以每一次,谢容礼都会伸手,稳稳地扶住我。

可今夕非昨夕。

他有妻子了。

「没关系,我可以的谢先生。」

「我离婚了。」

两句话重叠在一起,他短短的四个字,穿插在我话音未落的缝隙中。

我来不及惊讶,就被不远处的闪光灯晃了眼。

「有人偷拍!」我急得拎起裙摆就要追。

公司正处于上升期,对家巴不得抓住我和何琳的错处。

不管谢容礼这句「离婚」是真是假,原因为何,今晚这张照片都会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我不再是当年一无所有的喻南,公司是所有合伙人的心血,不能因我的旧事被抹上污点。

「小心脚下!」谢容礼皱着眉拦住我,确认我站稳后沉声道:「我会处理。」

「可……」

「放心。」

谢容礼的保镖比我预想的速度还要快,两句话的功夫,就把人抓了回来。

格式化后的相机被砸了个粉碎,内存卡被保镖随身携带的小利器绞毁。

偷拍者惊魂未定,一个信封拍到他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

「偷拍还开闪光灯,新手吧?」

「赔你的相机,管好手,没有下次。」

整个流程行云流水,偷拍者落荒而逃,保镖做得轻车熟路,谢容礼面色如常,我看得目瞪口呆。

难怪……

回过神,刚刚的小插曲像没发生过。

「您和陶小姐……」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有什么身份和资格打听别人的私事。

「对不起,我不该……」

「她喜欢的是我大哥。」

谢容礼点起一支烟,只是夹在指间,任由它燃。

「一直都是。」

即使分开四年,我仍能看懂他的想法,安静地闭了嘴。

「大哥出车祸断了腿,由我接管谢氏。我以为地位互换,我成为光芒万丈众星捧月的那个人,就能得到她。」

「是我执拗。」

「她的爱与这些东西无关,与我无关。」

「和我结婚是谢陶两家的决定,她没得选。这几年她拼了命挽救陶家,刚做出点成效,就马不停蹄跟我提了离婚,听说我大哥在某个岛上等她呢。」

「这俩人,」他笑了一声Ṱũ̂⁺,笑声中有落寞,更多是释然,「他们倒是轻松自在了,留我整天面对一堆烂摊子。」

我沉默着听他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那支烟。

燃尽了。

我将它从谢容礼指间拿下来,这应该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亲密地靠近。

「你呢?」他话锋一转,又笑了,「瞧我,糊涂了。今天在这种场合见到你,说明你过得很好。不早了,我送你——」

「谢先生。」我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不麻烦您了,我未婚夫一会儿就到。」

我捋顺耳边的碎发,将戒指露出来。

谢容礼没说话,四周很安静。

顺着他的目光,我抬起手,微笑道:「求婚戒指,还不错,对吧?」

「我以为你会穿那件礼服。」

这句转折迅速又生硬,他没有继续「戒指」的话题,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太合身了。」

「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

我不记得谢容礼从前会在意这些事。

深吸一口气,我解释:「我未婚夫的手艺还不错,而且……」

我顿了顿,其实现在讨论一件四年前的礼服没有任何意义。

但最终我还是说出口:「您带我去量体裁衣的前一周,我一直在节食减肥。」

谢容礼的脸色不好,比刚刚聊到陶芙和谢景风时难看多了。

我看得很清楚,没有言语。

当初我带着那条裙子逃往国外,白天看似洒脱地购物消费,深夜没出息地一遍遍点亮手机。

最终等来的,是他和陶芙完婚的消息。

后来,不论是礼服还是谢容礼,连同曾经痛哭流涕的自己,都被我搁置在维也纳的酒店和过往岁月里。

两厢沉默,我点头致意后转身离去。

随后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是啊,没必要去穿多年前的一件旧衣。」

-11-

我的婚礼在三个月后的今天举行。

昨天半夜,何琳悄悄溜进我的房间,一脸忐忑。

「喻南,你老实跟我说,你是真的想结婚吗?不是因为又遇到谢容礼,受了刺激或者想躲开他吧?」

何琳如今是公司的业务总监,谈判场上雷厉风行,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犹豫不定的小何总了。

「今天下午,他送来了这个。」

何琳递给我一个纸盒,这个「他」是谁,我们心知肚明。

「我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想亲手交给你,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走了。」

我神色如常,就要打开盒子。

「等等!」何琳压住我的手,「要不你等婚礼结束后再……」

话没说完又触电般撤回。

「算了,怕什么,人这辈子是活给自己的,拆!」

我失笑,解释的话一会儿再说,转手掀起盖子。

何琳的脑袋凑上来,一字一句念道:「岛屿产权转让书?谢容礼送了你一座岛?!」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不是因为这份价值不菲的礼物,而是回忆席卷而来,心里咯噔一下。

转让书下面还有一张写着「新婚快乐」的卡片。

不是他的字迹。

这祝福一看就不走心,但我也不介意。

毕竟当年我祝他新婚快乐时,也没用太好的语气。

一旁的何琳还在喋喋不休:「大金主还是大金主,喻南,要不你还是逃婚吧!」

我上手捏住她的嘴,「收好吧,万一咱哪天破产了,还能靠这份大礼东山再起。」

「呸呸呸!」何琳小脸儿一绷,「住口啊,过惯了好日子,我现在听不得『穷』字,晦气!」

「原本我还担心你会动摇心志,现在看来坚定得很嘛!

「睡觉去了,明儿还得早起呢,你也早点睡吧,新娘子挂着黑眼圈可不好看。」

何琳打着哈欠往外走,我出声叫住她。

「何琳。」

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ṭű̂⁴明显在意着我的回答。

「人与人之间的命运羁绊、纠葛交缠,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被自动叫停。

「我与他之间本就是我强求来的,就算机关算尽,这一切也在四年前结束了。

「我爱过他,这并不影响我也会爱上别人。

「我一点儿也不勉强,你别担心。」

何琳迅速抹了一把脸:「谁担心了?我是怕公司失去一个技术大拿,亏钱!

「睡觉去了。」

何琳一贯这样,嘴硬心软。

当年,我们年轻气盛、针锋相对,她看不惯我的作为,亲手泼我冷水。

但也在替我吹干衣服时,别扭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扔给我。

冷风一吹,明明胳膊上都是鸡皮疙瘩,嘴上却不肯饶人:「先套上,免得冻感冒了讹上我。」

现在,她站在台下,一手捧着花束,一手擦眼泪,哭得稀里哗啦。

我环视一圈,台下是我的好友,她们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家人。

身侧是说着「我愿意」的丈夫。

也是他,在彻底了解我后,认真对我说:

「想要钱,就去挣;想要爱,就去寻。

「喻南,你没做错。

「我也没错,我在勇敢地追求吾爱。

「亲爱的喻南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明媚的阳光从天窗洒下,属于我的红毯熠熠生辉,正如我将来的人生。

「我愿意。」

全场欢呼声响起时,我对着灿阳许愿,这次的愿望与我有关。

祝我幸福。

祝喻南幸福。

番外(谢容礼):

-1-

谢景风和陶芙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在他们相约的岛上举行,只请了亲朋,没有一个外人。

仪式接近尾声,众人一拥而上,哄闹着谢景风。

他刚做完一场修复手术,勉强能摆脱拐杖,只是站立行走时还略微不稳。

陶芙挡在他身前,假装板起脸呵退所有人。

此情此景,我脑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一个同样敢护在我身前的女人。

酒水桌前,华明向我遥遥举杯,神情挑衅。

谢景风刚出事时,他一心认定是我所为,动用所有关系对我发起攻击,誓要将我从谢家掌权人的位置拉下。

直到案件查清与我无关,双方才偃旗息鼓。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再难回到最初。

正如今日,婚礼的安保事宜由他亲自督办,无不尽心。

只因提前得知了我会出席。

身旁一阵香气,精致漂亮的女郎来搭讪,不知是谁的朋友。

我随手递上一杯酒,指向华明:「去泼他。」

「啊?」女郎呆愣,「可那是华总……」

「我知道是他。」

女郎僵在原地,我与华明,她都不敢得罪。

「诶诶诶,别欺负人家小姑娘。」韩川适时出现,从女郎手中接过酒,替她解了围。

漂亮女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匆匆离去。

此刻的我在她眼中应该不再是金主,而是个无理取闹的疯人。

「女人真是奇怪,爱钱时爱得要命,爱你时又不在乎你有没有钱。」

韩川感叹,瞥我一眼后又调侃:

「听说喻南的婚礼也在这个月,这算什么,前任重获幸福月?」

我懒得理他,自他知道喻南扬起戒指拒绝我后,幸灾乐祸的表情时常出现在他脸上。

「别以喻南的标准要求别人,容礼,你这是侮辱她。」

我知道,可我难以克制。

喻南在我身边七年,曾经我为拥有这样贴心的女伴愉悦,如今却笑不出来。

我只当她处处适应我,殊不知自己也在无声无息中习惯有她。

我忍不住拿旁人与她作比较。

结婚后的陶芙是,刚刚的女郎也是。

韩川的话偏袒意味很强,Ṭū⁴我投去疑惑的目光。

他微微叹气,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

「你让我查的东西都在这里,我也是看了后才知道,原来喻南她早就……

「算了,你自己回去看吧。」

-2-

喻南刚到我身边时,有关她的背景我查过。

家境贫困,母亲和继父对她不好,成绩优异,高中受谢家资助,考上大学,毕业后来到我身边。

除了高中和大学与我是一样的学校,没有任何异常。

不是谁家派来的眼线,不存在危险和威胁。

一个寻求庇护、有些贪财的漂亮女人——这是当年我对喻南的印象。

即便后来她愈发合我的心意,优秀、懂事、聪慧这些标签稳稳贴在她的身上。

这个第一印象始终没有改变。

回到家,我通知秘书取消明天所有行程。

韩川的神情不同以往,我有预感,这个纸袋可能会让我无法继续明天的工作。

韩川对这种事很擅长,不止近四年,喻南从小到大所有资料,他查了个底儿掉。

许是嫌文字不够写实,资料中夹杂着大量她读书时的照片。

幼年的她没什么照片,即便有,也是瘦弱的小猴儿样。

直到高中,这朵从杂石缝隙中挣扎而出的小花才逐渐舒展,绽放出原本的动人模样。

她梳着马尾,手中捧着第一名的奖杯或奖状,站在领奖台上。

这些照片有的被张贴在校园一角,有的是不曾公开的废片。

中学生年轻好动,摄影师需要从大量废片中挑出所有人目视前方的正式照片。

而这些废片中,喻南的眼神无一例外,皆是看向我的方向。

-3-

喻南爱我这件事,我没怀疑过,甚至早早就知道。

因为她的那本日记。

她大概以为我没看过。

那个本子的封面画风怀旧,很有年代感,约莫是她上学时就在用的。

奇怪的是,本子很旧,内容却很新,都是来到我身边后的记录。

我草草翻阅,每一页都写满了对我的感情。

她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东西出现在我的书房,证明她想让我看到。

合上日记本的瞬间,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越界了。

就像她最喜欢的碧螺春,香味煞人,也太过逼人,一旦沾染,久久不散。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人和物。

那时,身边另一个女人常常向我抱怨我对喻南太好。

往常我会安抚几句,但那天我未发一言。

得了我的默许,她眼睛一亮,随后发动粉丝,造势威胁喻南。

舆论的力量我懂,整整一个月,我知道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秘书将监控交给我,视频中的喻南脸色苍白,明明是阴天,她却执意要把窗帘拉上,纤细的胳膊高高举起,她瘦了很多。

我看了很久。

按我的习惯,我与她之间就算结束了。

可那天不知怎么,我想起我们第二次见面的场景。

她被打了一巴掌,白皙的脸上指印异常明显,看起来可怜极了,偏偏咬着牙不肯出声。

直到我出面护下她,那双眼睛瞬间有了光彩。

被网暴的一个月,她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我,如同当时咬牙死撑。

我心里的弦一松。

罢了,小姑娘懂什么,这样的教训太过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我将视频删除,秘书懂我的意思,派人结束了这场风波。

喻南没让我失望,她很聪明,自此之后再没出过差错,我也再未见过那本日记。

-4-

我对陶芙的执念由来已久。

她是唯一不会区别对待我和谢景风的人。

谢景风是我大哥,承载着谢家最大的期望,他的学业、能力、眼界,父母无不严加管教。

而对我,则是「差不多」就好。

封建社会「长子稳,次子险」的理论被他们运用得淋漓尽致。

谢景风的母校以严苛闻名,各家将最看重的孩子送去,校内老师也不会因你的身份放宽管教。

而我所在的一中,是全市出名的贵族学校,父母将我送来的最大目的是结交人脉,以便日后做谢景风的辅助。

我对管理者的身份并不在意,只是被偏心放大了逆反心。

我偏要与谢景风比,偏要让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但往往事与愿违。

我爱陶芙吗?

在我对爱只有狭隘的认知时,我认为是爱的。

自以为拥有她,就得到了年少时唯一的光和救赎。

但当她真的嫁给我,却每天眉头紧锁时,我又不确定了。

不只是她毫无喜色,连我自己都没有想象中开心。

「陶芙姐。」我对她还是以前的称呼。

民政局门前,她终于拿到了离婚证,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向你道歉。你我的婚事,其实背后是我向你父亲施压。」

她拍拍我的肩,「我知道,我怨过你,怨过我爸,也怨过景风对我的放弃。

「但真要认定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我又说不出口。

「我爸爱我,这与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辈子打拼的事业走向末路不冲突。你很优秀,在他看来感情可以培养,将我嫁给你不是坏事。

「景风当年伤重,至今不能和正常人一样,他不愿委屈我,也因父母不公对你感到抱歉。对于他的放弃,我生气也心疼。

「而你,容礼。」她的目光温柔,和小时候安慰我时一样。

「你只是被困在过去。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对我那不是爱。

「你总反问我什么才是爱。

「可是千人千面,我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属,却无法给你答案。」

我哑然。

她回国后对我一直冷淡,这是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

「你的书房有一罐茶叶,我记得你不喜欢碧螺春,也从来不喝,但它保存得最完好

「碧螺春有个别名——佛动心。」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所以我想,什么是爱,你应该知道,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5-

我将所有资料和照片看完,唯余一张光碟,以及有关喻南未婚夫的调查。

那也是我最想知道的事——喻南选择他的原因。

她爱我,我无比确定。

我不相信她就这样彻底离开我的生命。

视频是一家酒吧包厢的监控,喻南和她的朋友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她选了真心话。

「好,这场轮到小南!请回答——你和男朋友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喻南唇角含笑,悠悠道:「高中,学校操场。」

旁人满脸八卦:「居然这么早就认识!详细讲讲!」

她身边的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视频里的他目光炯炯,显然也惊讶于这个答案,期待她接下来的话。

我心头烦躁,起身倒了杯酒,刻意忽视他的脸。

「那时候我是贫困生,受人资助才上了高中。同学们非富即贵,难免有人贬低几句。」

「他在我某次被当众奚落的时候站出来说——她家是穷,但她现在和我们站在一样的地方,祖辈间的差距从她这一代开始缩小,该感到紧张和危机的是我们。」

「喔——」众人起哄,「英雄救美啊!」

嘭——

杯子落地,浓烈的酒气散开。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男人,对照资料上的家世背景,他的身份在我脑中逐渐清晰。

他叫云彦,的确是我和喻南的同窗,上学时,我们打过几次照面。

后来全家移民去了国外,渐渐失去联系。

我没想到喻南的未婚夫居然是他。

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句替她解围的话,最初出自我口。

当年的我热血冲动,得知有个小姑娘因为我获得了资助名额,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正义感爆棚,决定好人做到底。

我随口嘱咐校方:「给她安排个露脸的机会,免得被人欺负了。」

对于这种小要求,校领导当然不会反对。

可当时的我没想到,在开学典礼发言反而给她带去了麻烦。

极少数人看到她的优秀,更多人看到她的贫穷。

我警告过他们很多遍,那句话也说过很多遍。

可她亲耳听到的一次,却不是由我说出口。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

云彦:「你居然记得,我以为……」

「你以为我对你毫无印象,以为在我心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维也纳森林公园。」喻南笑着挽住他的手臂。

我的心因她对他的亲密停跳一瞬,后又骤然紧缩,随着呼吸一阵一阵地疼。

影像里的喻南不受我影响,她继续说着话。

「要说英雄救美也没错,在维也纳时我差点晕倒,云彦一把扶住我,非要送我去医院。被我拒绝后硬是留下电话,直到我平安回到酒店发消息给他才放心。」

「我记得那天是——」

云彦抢先一步回答,他口中的日期让我如坠冰窟。

曾经,他借我的话在喻南心中留下痕迹。

后来,在我亲手斩断她最后一份思念那天,他们再次相遇。

如今,她要嫁给他。

-6-

我喝到酩酊大醉。

身体不受控地瘫倒,头脑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给自己下了定义——傲慢且不自知。

傲慢到以为得到金钱权势就能夺走陶芙对谢景风的爱,自负到以为只要我回头,喻南就会在原地等我。

同时,我终于意识到,我爱喻南。

不是时间上的习惯,不是占有欲的作祟,也不是被她感动。

只是爱她。

爱到不敢承认,爱到妒火中烧。

我没办法容忍她真的离开我,没办法想象她用曾经看我的目光,看向别的男人。

我将云彦的资料看了一遍又一遍。

以我现在的能力,摧毁他的事业、家庭,甚至家族都是易如反掌。

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他离开喻南,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甚至更残忍一些,都可以做到悄无声息、无人在意。

多年前我做错了,我应该拒绝喻南进屋喝茶的邀请,这样就不会说出与她分开的话。

其实那天我一直在犹豫,犹豫着带了司机,犹豫着没有阻止韩川对她的警告,犹豫着要不要过阵子再让她离开。

而这次,我不会再犹豫。

下定决心后,我打开了保险箱。

里面除了谢家最机密的文件,还有一张泛黄的横格纸。

这是我从喻南的日记本上撕下的一页。

整本日记写满她的情意,我唯独撕下这张。

上面只有六个字:

【谢容礼,我爱你。】

-7-

我决定带着这页日记去找喻南。

云彦到底是我的同窗,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他。

同时,我更卑劣地希望喻南能为了我自愿离开他。

借着月色,我再次看向这页日记。

「怎么还有字印?」我怀疑是自己喝多了眼花。

倾斜纸张,没看错。

略一思索,我找来紫外线灯。

当年有一段时间,班上女生流行用一种隐形笔写纸条。

男生们不解,纷纷表示那些纸条丢给我们都不会看。

在灯光的照射下,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迹。

来自学生时期的喻南。

我的手激动到颤抖,迫不及待想了解那个被我忽视和遗忘的喻南,以及她对我最初的爱意。

【我曾以为穷是一切恶意的来源,其实不然,这个认知太狭隘。这些人比我富足,可他们也会嫉妒,也会无故中伤他人,原来有钱人也是普通人。】

【我考了第一,老师说我能上很好的大学。】

【原来他就是谢容礼。】

【我想当面对他说谢谢,因为他我才能继续上学。可是他好像很受欢迎,周围总有很多人,我有些不好意思。】

【领奖台好大,谢容礼在另一侧,我看不清他,我不会近视了吧?】

【她们都说谢容礼脾气差,我没觉得啊,他总是维护我,我听到过很多次,每次还要假装路过,演戏真难。】

【这个人好像是谢容礼的朋友,叫云彦。谢谢你为我说话,虽然用的是谢容礼说过很多次的话,哈哈~你们的好意我都记得,希望将来有机会报答你们。】

【学习有点累,保持第一也有点累,但好过在家里。】

【我和谢容礼考上同一所大学了!】

【明天报到,这次我一定要主动跟他打招呼,该怎么介绍自己呢?这身衣服是不是有点难看?】

【他出国了,我没见到他。】

【去国外的机票好贵,不过做家教比打临时工挣钱,很快能攒够。】

【他不在那个国家了,有人说他假期会去奥地利滑雪。】

【我们的世界,距离真的很遥远。】

【他回国了!】

【我拿到贸易博览会的入场证明了!】

【我见到他了,他还是不认得我,简历也被扔掉了。】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我不应该笑这么大,脸好疼,可是我好高兴。】

【我终于……来到他身边。】

如果面前有镜子,我一定能看到自己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你们中过彩票吗?

大奖,能改变命运那种。

我中了。

可惜过期了。

-8-

我想起曾经陪她在家看过的一部电影。

「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还清, 到最后才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 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 我们永远无法还清欠下的。」

「辜负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是否会遭到报应?」

我的回答是「不会」。

「报应」这个词业障太深, 寻常人用不到。

但你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很美满,因为你没有识别和把握良人的能力。

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带着对我的爱卑微到尘埃里, 我却将其定义为弱势。

我轻视排斥,我浪费挥霍。

可实际上我并不是天性洒脱, 心如木石。

她在身边时, 我自鸣得意。

她走了,我又患得患失。

我像个愣头小子, 找尽机会出现在喻南面前。

礼物、项目、合作, 只要她想, 只要我有。

我想效仿影视剧中所演,我的纠缠, 她的退让;我的改进,她的动摇;我的忏悔,她的原谅。

然而得到的只有真诚的婉拒:谢先生, 我不需要这些。

她不需要。

我从她的眼睛中真切地看到困扰。

摧毁一个人的希望其实很简单。

你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拱手奉上, 而她看着你, 摇了摇头,轻轻说道:

好像不是我想要的呢。

-9-

喻南婚礼的前一天, 我去找她了。

带着她很喜欢的那个岛, 也是我唯一没有送给她的礼物。

曾经我说,其他的可以,岛不行。

现在我想告诉她, 岛可以, 其他的也可以。

自由可以,爱也可以。

-10-

我见到了她, 却没有跟她见面。

她和云彦在一起布置婚礼现场,忙得热火朝天。

我该怎么做呢?

冲上去将人抢走, 困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看她像陶芙一样日日以泪洗面,对我充满怨怼, 消耗最后一丝情谊?

还是平静地走上前, 当着云彦的面祝她幸福?

我都做不到。

我看了她很久,终于确定,她脸上的笑容发自内心。

也终于认清现实,她不再爱我了。

其实我早该看清。

在明知她有多难过,却强忍着对我说「新婚快乐」的时候。

在同处一城, 却四年没有任何「偶遇」的时候。

在她明知那些维护的话是我所说,却淡然将它记在别人身上的时候。

在数年后重逢,她展示戒指,问我好不好看的时候。

她从来没有过错, 是我一直在错过。

我随手拉住一个工作人员:「麻烦你替我写一张新婚快乐的卡片。」

被我拽住的人一脸莫名, 他大概会想,这个人手脚完好,为什么不自己写, 难道不认字?

我没解释,只在他写好时道了谢。

不亲手写下这句祝福,是我唯一能做的抗议。

只是再也无人在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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