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失忆,我以为自己还跟前男友在一起。
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他语气冷漠得可怕:「发什么疯,找你自己男朋友去。」
我疑惑道:「你不就是我男朋友吗?」
他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地址给我。」
-1-
我在去采风的路上出了意外,从山上摔下来,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手机粉碎,相机损毁,好在人伤得不重,只受了点皮外伤。
以及脑子里仿佛多了一层雾气,遮蔽着我的部分记忆,隐隐约约看不清晰。
医生说,这样的事故,我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受脑震荡影响,有部分失忆也是正常情况,要我放宽心。
「你还记得亲友的联系方式吗?让人来缴下费,然后就可以走了。」
我怔了怔,有些犹豫。
这种事告诉家里,我爸妈估计得炸,还是叫陆司白来救场吧。
陆司白和我是青梅竹马,又考入了同一所大学。
上大学不久,我们自然而然地确定了关系。
大四那年,我们一起搬到校外,各自开始工作。
如果说要让我在这世上选出一个最信任的人,除了父母,那就是陆司白。
我借了医院的电话,拨出了陆司白的号码。
电话很久都没有人接,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清冽声音。
「哪位?」
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陆司白,快来接我!」
-2-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许久,才喊出我的名字:「季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司白深吸一口气,蓦地严厉起来。
「你在发什么疯?谁准你打我电话?」
我愣在原地,很茫然:「……我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陆司白冷笑:「你现在真是够不要脸的,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你以为我还会理你吗?有事找你自己男朋友,别找我。」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抓紧电话听筒,觉得委屈极了。
「……你不就是我男朋友吗?」我带着哭腔道,「我从山上摔下来,手机没了,自己一个人躺医院好几天,现在医生让我找人来带我回家,我就给你打电话……我做错什么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陆司白会这样对我。
一睁眼就是陌生的医院,身边没有任何熟人,本就浓郁的不安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陆司白在电话那头沉默。
我越哭越凶,一旁的护士站起来,将电话接了过去。
「您好,这里是石城人民医院。您是季小姐的家属对吧?季小姐在登山的时候出了意外,现在状况尚不稳定,还有部分失忆的症状,可以麻烦您不要刺激患者情绪吗?」
护士温声细语地向陆司白解释,过了一会儿,她将电话递还给我。
迟疑片刻,我将电话拿回来。
「喂……」
陆司白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微妙地柔和了几分:「地址。」
「啊?」
「地址给我,」陆司白柔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看见陆司白恢复熟悉的模样,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觉更加委屈。
我哭着țüₖ骂:「你有病。」
「是,我有病,」陆司白的语气和之前判若两人,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对不起,小忆。我脑子有病才凶你。」
我终于破涕为笑。
陆司白有一会儿没说话,隔着线路,我错觉自己听见一点细微的哽咽。
半晌,他再次开口,声音清晰而低沉。
「乖乖在医院等我,我马上去接你。」
-3-
等陆司白赶到医院,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我睡得迷迷糊糊,被透过帘子的日光晃了眼,睁开就看见陆司白。
他坐在床边,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双眼薄红,眼下青黑,显然是连夜赶来。
见我醒来,陆司白也不说话。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漂亮冷淡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更红。
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所在的医院位于一个群山环抱之间的小镇,离我们平时生活的临城颇有一段距离。
过来不仅要坐飞机,还要倒好几趟车。
好几天没联系,昨天突然接到我的电话,他肯定吓坏了。
心里浮起一阵愧疚,我坐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
「怎么不叫醒我?」
他抿了抿唇,眼底有翻涌不息的暗潮。
下一秒,他忽然俯下身拥抱我。
我一惊,下意识就要推开,然而陆司白抱得极其用力,我甚至喘不过气。
他的手臂寸寸收紧,像蛇缠绕猎物。
我忍不住呵斥:「陆司白……」
他用行动堵住我的后半句话,眼眉埋进我的颈窝。
「我好想你。」
-4-
我觉得有点奇怪。
陆司白从来温文尔雅,对于感情也一向表现得温和从容。
今天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我突然出事,让他太担心了。
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我勉强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啦,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吗?」
陆司白却仍然抱得死紧,活像条抱住骨头不撒手的狗。
我无奈道:「陆司白,你再抱下去天都黑了,我们还回不回家了?」
他总算松开了手。
「回。」
漆黑的眼珠沉沉地攫住我。
陆司白道:「我们现在就回家。」
-5-
回去的一路上,陆司白对我无微不至。
飞机上,我靠着他的肩膀打盹,迷迷糊糊感觉他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
下飞机走出机场,我看着停在眼前的黑色商务车震惊。
「你怎么叫这么好的车?」
司机下车接过行李,陆司白伸手揉了揉我的耳后,笑得有点无奈:「这是我们的车。」
我更震惊:「我们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回去慢慢跟你说,先上车吧。」
我点点头。
天色渐晚,繁华的城市道路亮起橘灯,高架上的车辆走走停停,红色的车尾灯一闪一闪。
陆司白的手机一直在震。
次数太多,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用接一下吗?」
「不用,」他淡笑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随后,他拉开车的中央扶手箱,拿出一只手机递给我。
「这是我的备用机,你先用。」
我接过来,看了看外面的街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回家。」
「我们家不是在大学城旁边吗?」
陆司白偏了偏头。
车窗外是盛大的落日,晚霞像火一样恣意地烧红整片天空。
陆司白的侧脸被夕阳照亮,另外半张脸则陷在阴影里。
「我们搬家了。」他说。
「搬去哪儿?」
「这不重要,」他轻声道,「重要的是,这些年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我有点弄不明白陆司白忽然的强调。
「那不是当然的事吗?」我眨眨眼,「你是我男朋友呀。」
这句话似乎给了他一些安全感。
陆司白的手缓慢地探到我的手心,和我仔细地十指交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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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堵车,回到陆司白口中的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从地下车库下车,眼前的一切陌生得让我有些紧张。
我一边张望,一边亦步亦趋地跟上陆司白。
电梯上行,我靠近一步,牵住了他的手。
陆司白没有说话。
他看起来冷淡极了,一双眼寒气四溢,和眼前的环境一样让我陌生。
走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长廊,陆司白在一扇门前停下。
密码锁亮起,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液晶面板上轻按。
我瞥了一眼,密码是我的生日。
几秒后,门利落打开,陆司白从容地走进门,将大衣挂上衣架,解下领带。
门在我身后关合。
我环视着装潢简洁的房屋,全屋米白,配着柔和的浅木色家具,看起来简洁,但很温馨。
确实是我喜欢的风格。
犹豫片刻,我浅浅出声:「那个……」
陆司白却忽然朝我走来。
下一瞬,他单手绕过我的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重重吻上来。
有什么液体砸在我的唇角,像海水。
陆司白哭了。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并不知道,陆司白不断亮起的手机里,另一个男人正疯狂地换用各种号码给他发消息。
「陆司白你这个畜生,你把季忆带去哪里了?我才是她的现任男友!」
-7-
我与陆司白从门廊一直缠吻到客厅。
他的眼泪掉得很急,悄无声息地顺着我的脖颈流入衣领,像忍耐了一整个旱季才终于到来的大雨。
到了沙发前,陆司白将手机关机,随手甩到一边。
刺耳的震动声终于停止。
他将我抱在腿上,颤抖着来吻我。
津液拉出细线,不知为何,我忽然有点在意那个手机,视线不觉偏移。
陆司白将我的下巴扳正。
「别分心,」他哑声道,「看着我。」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我颈项,衣服凌乱地落了一地,我的手指沿着他的下巴滑到胸膛,忽然停顿。
我望着他,若有所思:「陆司白,你好像有点变了。」
指尖下的肌肉明显地紧绷。
陆司白道:「哪里变了?」
我笑起来:「身材更好了。」
他的耳根倏然泛红,几乎要滴下血来,面上却依旧一派平静。
「……季忆。」
「怎么了?」我得寸进尺地顶住他的额。
没有错。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我喜欢的陆司白。
是和我青梅竹马、再熟悉不过的陆司白。
长舒一口气,我俯下身,轻轻回抱住他。
「对不起。」
我小声道歉。
「我好像把我们这几年全忘了……只记得我们一起搬出来住,一起努力工作。我还记得,你那时候为了跑一单业务,经常饭都顾不上吃,一层一层楼地敲过去,一次一次地吃闭门羹。我写稿赚不到钱,又不想用你的钱,只敢自己在家煮三块钱一包的挂面。你发现之后,就每天备好菜再出门。」
我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你这几年肯定过得很不容易,辛苦你了。」
陆司白是金融系的高材生,但刚毕业那两年,他辗转在银行和会计师事务所实习,忙碌不说,拿的钱也不多。
还好,现在看来是苦尽甘来了。
城市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夜航的飞机从高空经过,航行灯闪闪烁烁。
陆司白静静地听我说这些,面色却不大好看。
很久之后,他默不作声地放下我。
「今天很晚了,」他低声道,「先去睡吧。」
「那你呢?」
「我还有工作,应该会在书房忙到很晚。」
陆司白起身,逃避一般地想转身离开。
我不解地皱起眉,随后出声喊住他。
「陆司白,」我很慢地,一字一句地询问,「我们真的还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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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司白的步子滞住了。
他停在原地背对着我,道:「当然。」
「那你为什么躲开我?」我挺直脊背,隐隐觉得不安,「为什么不抱我了?」
他不说话,于是我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搞清楚,我是失忆,不是傻了。我们一起长大,你有情绪的时候是什么样,我比谁都熟悉。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我现在就走,你用不着觉Ťū́₈得我失忆了在这施舍我!」
我越说越生气,情绪上头,立马就起身要走。
陆司白迅速转过身。
他走向我,攥住我即将握上门把的手,用力拽到身边。
「不要走。」
他低喃着,手掌覆上我的侧颈,眼里有清晰的水光。
「求你。」
陆司白高大的身躯整个倾覆下来,像一座牢笼,沉沉地将我包裹住。
我恍惚觉得,他好像快要断了。
「季忆,别质疑我,」他颤声道,「至少别质疑我喜欢你这件事。」
我的心像被刀切开的奶油蛋糕,瞬间塌陷一块。
是我太敏感了吗?
我叹了口气,将他轻轻推开一步,伸手扶上他的侧脸。
「我再问你一遍,」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确定没有事瞒着我,对吗?」
陆司白眼波晃动。
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这时候无论他这时候说什么,我都原谅他。
无论什么。
但陆司白什么也没说。
他垂着眼,浓黑的眼瞳陷在浓郁的睫毛阴影之下,语气平静而笃定。
「没有。」
-10-
我相信了陆司白的话。
走进卫生间,洗漱杯和毛巾都是成套。
衣帽间里,缤纷的女装整齐地摆放着。
但我还是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拿起两个牙刷杯,属于陆司白的那个下面有一圈浅浅的水渍,并且有细微的使用痕迹,我的却没有。
衣柜里大部分衣服看起来很新,有一些甚至连吊牌都还没来得及剪。简直像今天才刚刚拿过来的一样。
即便我在几年后经济自由,花钱挥霍了些,这好像也不太符合我的习惯。
也许因为我是个自由作者,很少出门,很多衣服都没有穿的机会。
我在心底说服自己,努力打消自己荒唐的想法。
陆司白是我的恋人。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分享过雪糕与围巾,清晨与傍晚,他怎么会欺骗我?
他有什么必要欺骗我?
浴室传来水声,我坐在床上,捏着陆司白给我的备用机出神。
过了一会儿,陆司白挂着毛巾走出来,轻轻掀开被子,躺在我身边。
「在想什么?」
我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数据流量没信号。这里有 WiFi 吗?密码是多少?」
陆司白顿了顿,平静道:「哦,这边网络信号一直不太好,一般都是用 WiFi。最近家里的 WIFI 也坏了,我明天找人看看吧。」
坏了?
这么碰巧?
「那你工作怎么办?」我问,「没网络你怎么工作?」
「有线网还是有的。」
陆司白从身后松松抱住我,将头抵在我肩后,声音模糊得仿佛呓语。
这几天,他一定累坏了。
网络的事就明天再说吧。
我转过身,指尖缓慢抚过他高挺的眉骨,又一点点向下,抚过鼻梁、嘴唇。
「陆司白。」我轻声唤。
「嗯?」
「我喜欢你。」
陆司白的呼吸拂过我指尖,凝结成细微的潮湿。
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低声回应。
「嗯。」
我安心下来,靠进他怀里,慢慢地睡过去。
梦里我Ťū⁰走在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雨中,四周满是水雾,看不清晰。
朦胧中,似乎真的有无数雨水砸在我的脸颊和眼睛。
十分温热的雨。
像陆司白今天的眼泪。
大雨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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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很久。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走出卧室,我有些意外地发现陆司白在客厅坐着。
客厅的音响放着我和陆司白都喜欢的音乐,是一首很欢乐的歌,也是陆司白对我的告白曲。
——《温蒂公主的侍卫》。
窗外天气晴朗,日光透过落地窗,照在看书的陆司白身上,像莫奈的油画。
我诧异道:「你不用去上班吗?」
「你醒来前已经处理完了,」他放下咖啡杯,微笑着看向我,「这几天你状况特殊,我都请假在家陪你。锅里温了粥,去吃一点。」
「倒也不用这么……」
我想说一点意外,倒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但又在看到陆司白的神情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陆司白这人倔得很。
无关紧要的事,还是由着他吧。
我拿了勺子,慢悠悠地舀了口锅里的牛奶燕麦粥。
沙发上的陆司白翻过一页书。
我道:「等会儿我用一下你电脑啊。」
陆司白指尖微顿,随后应:「好。」
吃过早饭,我趿拉着拖鞋蹭到陆司白身边,点开聊天软件才意识到一件事。
没手机,我要怎么登录?
现在的各种 APP 大多和手机绑定,如果不是在常用设备上,就需要重新用手机号登录。
可我的手机早就连机子带卡全毁了,根本收不到验证短信。
见我愣在原地,陆司白显然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善解人意地说:「没事,之后去补办就好。费不了多大功夫。」
说着,陆司白站起来,去给我弄了杯咖啡。
还依照我的喜好,在上面挤了厚厚的奶油。
我一边接过,一边恨恨地抱怨:「……手机和网络对现代人来说真的太重要了,我感觉自己现在像个废物。」
陆司白看着我跳脚,忍俊不禁。
他将我揽过去,薄唇擦过我的额头,像是无意识一般轻轻厮磨。
「没事,小忆,」他从容不迫地说,「我在你身边。」
我没有说话。
我总觉得,陆司白有事情瞒着我。
像是一粒石子滚进床单底下,我被硌得难受,却找不到具体在哪。
这时,陆司白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震了好几声。
声音连续不断,无法忽视,显然是来自同一个人。
我打趣道:「不会还是昨天那个人吧?怎么,我忘掉的这几年,你在外边有新情人了?」
原本我只是开玩笑,却发现陆司白的神色蓦地幽深。
窗外艳阳高照的天被阴云笼罩,风雨欲来。
陆司白手上的力道倏然加重。
我模模糊糊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
「有新情人的到底是谁?」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被反手扣在沙发上。
宽阔的阴影笼罩着我,陆司白的眼睛没有一丝亮光。
「我到底有多喜欢你,要确认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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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陆司白让我觉得恐怖。
仿佛他完全变成了我不熟悉、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我怔了怔,随即开始激烈挣扎。
「陆司白,你弄疼我了!」
陆司白如梦方醒地松开手。
他站起来扶住额,踉跄着退开几步,似乎陷入一种迷惘的懊悔。
过了几秒,他深深地看向我。
「……对不起。」
我退进沙发角落,感觉十分复杂,一时竟然不知道能说什么。
这时,陆司白的手机再次震动。
这一次,他终于接了起来。
他神情阴沉地转过身,尽管声音压低,我还是隐约听见了几句词。
大概是「你到底想干什么」、「以后她和你没关系」、「滚」。
数十秒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走过去,担忧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有人在威胁你?」
陆司白抿了抿唇,随即缓缓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倾身抱住我,用力地将头埋进我颈间,贪婪地嗅闻。
「对不起……小忆,」他哑声道,「对不起。」
我不知所以地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抱住他。
「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嗯。」
最后,他很爱惜一般地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我有点急事要处理,出去一趟。你在家乖乖待着,先不要出去。」
我笑起来:「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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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司白行色匆匆地走了。
我留在家,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不久,门铃却忽然响了起来。
透过猫眼,我看见一名陌生少年奋力拍门。
他看起来年纪很轻,似乎就是个大学生,穿着件纯白卫衣,一头金发毛茸茸的。
非常周正的长相,圆圆的小狗眼,生气勃勃,眼神清澈。
和陆司白截然不同。
此刻,他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季忆!季忆你在里面吗!听得到我讲话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看起来很熟悉。
很多破碎的记忆在瞬间滑过我的脑海,又像沙子一样很快流走。
我将门打开了。
他看见我,像看见主人的金毛犬一样倏地扑上来。
清爽的海洋和橘子的香气一瞬扑鼻。
「太好了!」他哽咽着说,「总算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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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扑得一愣,一时没说出话。
他却已经不由分说,上上下下地检查起我来。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难受?需要去医院吗?陆司白为难你了吗?为什么电话打不通?」
他的话连珠炮似的砸过来,密得我根本插不进去。
我晕头转向,试图打断他:「等等……」
「等等,啊,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种事我们等会儿再说,陆司白就快回来了!我好不容易把他引开……啊啊啊啊那个王八蛋!」
说完,他自顾自拉着我就要走。
我忍无可忍地甩开了他的手。
「……不是,同学,」我无奈道,「你是谁啊?」
他愣愣地看着我,
半晌,难以置信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我?你问我是谁?」
我点头。
他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不是吧,你开玩笑的吧……姐姐。」
我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前阵子出了意外,可能有点失忆,手机也毁了,还没有补办手机卡。您是有工作方面的事来找我吗?」
少年看了眼家门口密码锁上的摄像头,似乎忽然有了决断,果断又抓住了我的手。
「对不起,季小姐,我现在可能需要稍微违抗一点你的意思,请你先跟我离开这里。」
「可是……」我迟疑道,「这里不是我家吗?」
「这里不是你家,」少年的神色忽然变得极为严肃,眼里的灼灼光芒像是烈日,不容忽视。「陆司白也不是你的男朋友。」
「那你……」
「我,」他重重地强调道,「我才是你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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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说,他叫沈推,曾经是我的读者,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在我和沈司白分手后,他锲而不舍地追了我一年多,最近才刚刚在一起。
讲话的过程中,他还一直强颜欢笑着不停安慰自己。
「没关系的姐姐,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再追你一遍,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我听着他的话,灵魂像是忽然被抽离出身体,飘浮在上空。
他说什么?
我和陆司白分手了,而且,还和一个新的人在一起了?
怪不得这几天,我觉得陆司白仿佛是很刻意地在不让我接触外界。
不,还不能这么早下定论,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家里我的东西该怎么解释?
陆司白说过的,他不会骗我。
我的双脚像是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沈推望着我,神色几乎是在乞求。
我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沈推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似乎相当受伤。
然而,他的手仍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姐姐,你真的……真的对我没有一点印象了吗?」
他朝前走了一步,见我后退,他咬着牙,仿佛忍痛一般地原地停住。
然后松开了手。
「好,我不靠近你了……你不要害怕,」他喃喃ťū́²,「求求你……不要害怕我……」
他的眼眶蓄满眼泪,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可怜极了。
我望着他,既做不到向前走,也做不到关不上眼前的门。
沈推的表情不像说谎,但对我来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
他和陆司白之间,一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我与沈推僵持的时候,走廊传来陆司白的厉喝。
「离她远点!」
陆司白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保安,显然,他是知道了这边的情况之后赶回来的。
沈推却并没有后退。
他甚至朝旁边走了一步,挡在了我身前。
「该离她远点的是你,」沈推出奇冷静地道,「陆司白,你的行为涉嫌非法拘禁,我已经报警了。」
我知道他是在虚张声势。
如果他真的叫了警察,他刚刚根本不会急着拉我走。
陆司白抬起手,止住要冲上前的保安。
他眼神冰冷地一步、一步走向沈推。
——然后停在了他面前。
陆司白傲慢地开口。
「是吗?试试看啊。」
-16-
事态完全脱离了我的预料。
几名保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直直看向面前的陆司白。
「司白。」我缓声喊。
陆司白冷峻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纹。
我低声道:「他是谁。」
陆司白的神色无比惨白。
他盯着我,声调没有一点波动,坚持道:「无关紧要的人。」
沈推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你这个骗子!」
现场瞬间混乱起来。
保安们纷纷上前阻拦,三个人加在一起却仍然很难制住沈推。
他像被抢走主人的狗,发了疯地往上冲,恨不得从陆司白身上撕下一块肉。
「你胡说!季忆喜欢我!她最喜欢我!」
陆司白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硬是一声没吭。
他冷冷地盯着沈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一拳还了回去。
沈推丝毫不让,不仅不让,眼睛还变得更红,一副要跟陆司白拼命的样子。
心里骤然一阵刺痛。
「够了!」我吼道,「住手!」
只有沈推听话地停了手。
陆司白却像听不见我说话一样,一拳一拳发狠地砸在沈推身上,简直是在泄愤。
可能因为是业主,那些保安也都只是象征性地拦了拦。
沈推始终没有还手。
他的眼睛湿漉漉地朝着我的方向,似乎在等我开口。
眼看要打出事来,我的身体快于我的思考,毫不犹豫地动了起来。
我护在了沈推面前。
陆司白的力道没收住,我连着沈推一起跌在地上。
尽管沈推想用手臂给我做缓冲,我的头还是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
他慌张地翻身起来,没顾上自己疼,就急着察看我的情况。
「姐姐,你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
我觉得头很痛。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出现重影,渐渐无法聚焦。
我听见很多人呼唤我的声音,随后脑海中的记忆像是打开闸门的水坝,尽数奔流。
过了一会儿,我抓住沈推的手腕,慢慢地坐起来。
陆司白想来扶我,被我无视了。
他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我伸手捧住沈推的脸,心疼地左右看了看。
他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清俊的脸上青红伤痕遍布。
「痛吗?」我问。
他点点头,看了陆司白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陆司白的脸色已经铁青了。
「嗯。」
我扶着沈推站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乖,在这等我,我们等会回家。」
沈推的眼神只迷惘了一瞬,就倏然Ṫṻ⁹绽放出巨大的光彩。
我这句话等于是在告诉他,我已经恢复记忆。
沈推眼眶湿润,笑得比哭还难看:「好。」
我终于看向陆司白。
从刚刚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像沥青一样黏在我身上。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温声说:「我们谈谈。」
-17-
陆司白沉默地跟着我走进屋。
走进屋这短短几步路,我想了很多。
我几乎把我们这些年来经历的所有事全部想了一遍。
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找不到他这样做的原因。
我停下来,手指滑过浅褐色的橡木餐桌。
这个房子是他还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买的,但我并没有等到搬进来那一天。
尽管这样,陆司白却还是固执地把这间房子装修成了我会喜欢的风格。
我之前没有来过这里,从来不知道。
大概三年以前,我们已经开始频繁吵架。
明明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却逐渐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些年,陆司白变了很多。
在通过经营股票赚了不少钱后,他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他几乎全盘否定了自己的过去。
他变得精明、冷血,变得看不起普通人,忘记自己也曾是他们的一员。
变得没那么在乎我。
变得很扫兴。
天气好的时候,我让他陪我出门走走,他头也不抬。
「你有那个功夫,不如多写几章稿子赚钱。」
一起喜欢看的动漫番剧再也没打开过。
约好要玩的《双人成行》一直等到快出第二部也没玩上。
任何事情、任何时候,他总是执着于需求、意义、利益。
明明以前,他可以陪我在沙滩边坐一个下午,仅仅是为了吹吹海风。
我很爱他,也做过很多努力。
只是我越努力,就越绝望地发现,我和他真的不合适了。
爱情不信天道酬勤。
爱情只要没有第三者就够了吗?
我觉得不是。
分手那天,我和陆司白闹得很难看。
我很平静地和陆司白提分手,而他紧盯着我很久,很疲倦地掐了掐眉心。
「我明天陪你去逛街行了吧。别闹了。」
我忽然发现,自己连对他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是的,陆司白,」我回答,「我是认真的。」
陆司白没有再追问。
他拉开旁边的抽屉,唐突地将一个戒指盒摔在桌上。
「那我们结婚。」
我觉得很荒谬:「陆司白,你真的有在听我讲话吗?」
「你不就是想结婚吗?」他依旧很冷淡,「婚礼按照你的喜好来,你不是一直想去俄罗斯玩吗,蜜月就去那里,这样可以了吗?」
「不可以,」我说,「我说得很清楚,我要和你分手。我是通知你,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他问:「为什么?」
「没什么,」我垂下眼,「累了。」
他怒极反笑,无端地讽刺:「累了?你是外面有人了吧?」
那时候,我和沈推仅仅是一般关系,所有的聊天记录全部敞开,随便陆司白翻阅。
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够。
他变本加厉,在家里装满摄像头,和我绑定位置共享,甚至监听我的手机。
我删了沈推。
陆司白却看着我的小说连载页面,冷静地说:「要不你封笔吧。我不喜欢这么多人看着你。」
我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有什么不好的呢?」他麻木地道,「我们现在有钱了,你没有必要再那么辛苦,我会养你。」
我冷笑:「养我,还是名正言顺地控制我?」
他深深地望着我,忽然说:「我还是喜欢二十岁的你,季忆。」
仿佛被一把尖刀斜着插进心脏,我忍着那阵疼,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惧。
「我也是。」
-18-
当一个人铁了心怀疑你的时候,你的一切自证都会变得苍白。
没有必要再继续。
我站起来,拉上行李箱。
「随你怎么想吧。」
「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陆司白对着我的背影道,「季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只是笑笑,没有半点波动。
我就这样离开了陆司白。
这几年通过自己的努力,我好歹也有一些积蓄。
虽然比不上陆司白,但让自己过得轻松舒适完全没问题。
除了陆司白,我的世界还有很多珍贵灿烂的东西。
我出去旅行,放空自己,走走停停。
前不久经过慎重考虑,才答应跟沈推在一起,并在朋友圈官宣。
然后就出了那次意外。
我在失忆的情况下错打电话给陆司白,被他接回家中,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恋人身份陪他过了两天。
昨晚的一切历历在目,他拥抱我、亲吻我,仿佛依然爱我。
我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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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司白反问:「你问的是什么为什么?」
「这样拙劣的谎言,就算我不恢复记忆,也很快会被拆穿,」我看着他,感觉无比困惑,「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我一怔:「什么?」
「我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陆司白立在门前,神情虚无得仿佛正在沉入一片满是藻荇的河流。
「那天我接到你的电话,知道你失忆,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句话。我要把你带回来、关起来,瞒着你,骗下去,」他眼里的光越来越暗,「这样,我们就能像以前一样了。」
「那是不可能Ťŭ⁻的。」
「是啊,不可能的,」他喃喃,「但那又怎么样呢?」
陆司白说:「就多一天也好,多一分钟也好,我多做一点梦,有什么不可以呢?」
「你骗了我。」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选我,」陆司白朝我靠近了一点,语气像沼泽一样黏腻,「你再也不会选我了,对不对?」
屋里没有开灯,尽管有天光,依然很暗。
音响依旧播放着《温蒂公主的侍卫》。
——「亲爱的」
——「或许我们不会永远」
——「永远陪伴在彼此身边」
……
我问:「所以,这里的网络到底怎么回事?」
陆司白说:「我弄断的。」
「我的东西呢?」
「我叫人从你家搬过来的。通过手机,让他们在我们到家前把东西的位置都摆放好。衣服太少了,我买了一些新的,混进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我找人调查的,密码我也知道ťū́₅,你的就那几个,试一试就打开了。」
自始至终,陆司白答得坦然又冷静。
「我故意的。」
我扬手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陆司白,」我气得发抖,「你现在真是疯了。」
陆司白没有否认。
他摇晃着上前两步,倏然伸手扣住我的下巴吻上来。
咸湿的吻。
我推开他,又给了他一耳光。
他笑了。
「真好,」陆司白眉眼带笑,眼底却一片死气,「你对我终于有除了平静之外的情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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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再跟他计较什么。
沈推还在等我。
他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要快点带他回家。
走到门前时,陆司白却又冷不丁地出声。
「我会改的。」
我脚步停顿。
陆司白接着道:「……你不喜欢我现在,我都改回以前的样子。这两天我们不是过得很开心吗?」
他走到我身后,从身后将我抱住。
「……最后一次。」
我在心里想:可是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陆司白。
人不能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学会珍惜。
分手就像在水缸上砸出一个洞,不管之后再怎么往里加水,也有一些水永远地流失。
陆司白真的爱我吗?
或许是,但又或许,他后来给予的那种爱,并不被我称之为爱。
他有过无数可以改变的时机。
过去每一次争吵,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促膝长谈,每一次泪流满面,他都有机会走向我。
分手以后,在我漫无目的地旅行的时候,他有无数向我解释的机会。
哪怕是失忆之后,他都曾有无数时刻足够向我袒露。
可他没有。
偏偏是我和沈推在一起之后,偏偏是我失忆以后。
或许是因为,他连面对真正的我的勇气都没有。
他现在的爱,到底是因为舍不得我,还是因为不甘沈推和我在一起,我已经分不清了。
也不重要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
陆司白看着我,眼里升起零星的希望。
但我说:「这里属于我的东西,麻烦你原样送还到我家。」
他苦笑了一下。
我喊:「陆司白。」
「嗯。」
「我们分手了。」
「嗯。」
我注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告诉他。
「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记得吗?」
陆司白望着我,暗沉的双眼里倒映着我的影子。
他还是回:「嗯。」
陆司白爱曾经的我。
我又何尝不爱曾经的陆司白呢?
真正的放下不是忘记,是带着从上一任那里学会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下次遇见Ṫű₆喜欢的人,别再像对我一样对她了,」我轻声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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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门外,沈推还乖乖站在原地等着我。
他望着我,眼泪全部堆在眼里,犹豫着不敢靠近,想抱又不敢抱。
我在失忆时推开他,让他受伤了。
我没说话,带着他去了楼下的药店,心平气和地买完药,坐在一旁的花坛边给他上药。
他仰着头,泪水在眼眶打转。
「不准哭, 」我道, 「药水都洗没了。」
不说还好, 一说, 沈推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去。
他不管不顾地抱住我,把毛绒绒的头顶往我手底下拱了拱。
「姐姐,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傻不傻, 」我捏捏他的脸, 「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我处理好就会去找你的啊。」
「我相信你,但不相信那个傻 X。他要是一直骗你怎么办, 一直关着你怎么办。」
「我又不傻。」我好笑地道, 「不是只有你聪明好不好,大作家。」
沈推是名新锐推理小说写手, 和我算得上同行。
早两年在作者大会上见面后加了好友,他常常咨询我一些写作上的问题,也因此遭到陆司白记恨。
不过, 即使今天沈推没来,我也已经察觉到很多不对劲。
如果陆司白一直逃避, 一定会被我逼问。
再不济, 我也能用备用机报警。
总之,他关不住我。
给沈推上完药, 我用棉花轻轻在他脸上多按了一下。
「明明你先动的手,你还哭得最厉害。」
「我就哭, 」他一副神气的样子,眼泪诚实地往下掉, 像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发出委屈哼唧声的金毛, 「我有人心疼, 他没有。」
「是是是。」
我将药收回去放好,忽然有点好奇:「那如果我一直想不起你, 你怎么办?」
沈推刚消停点的眼泪又开始收不住,大有发展到倾盆大雨的架势。
「我怎么办……我……我怎么办啊……」
唉。
我哭笑不得, 伸手给他擦眼泪。
沈推却顺势握住我的手。
「没关系的, 」他睫毛上挂着湿淋淋的水珠, 看起来有种强忍痛楚的可怜, 「如果真的那样,我会盯着他,看你们过得好不好。如果好,我就不打扰了。」
「你有这么乖?」
「嗯, 」他说, 「因为我喜欢你, 希望你过得开心。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哪怕你选的不是我。」
沈推说得很真诚, 我的心像是被糖水浸透的纸张,变得甜腻而透明。
灯火昏暗,我极快地亲了亲他的唇边。
街道川流不息, 行人来来去去, 高楼鳞次栉比。
我忽然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隔着遥远的距离,模糊不清的窗,我却总觉得,又听到了那支曲子。
——「亲爱的」
——「你会不会还记得曾有人为你唱歌」
——「一夜又一夜地唱」
沈推低头牵起我的手, 又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茫然地问:「不回家吗?」
歌声消失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
「嗯,一起去吹吹海风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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