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遭难后,叔伯为吃绝户,把我往清河郡打发。
清河崔妄之是爹爹得势时,给我定下的未婚夫。
可崔妄之看着窘迫的我,嗤笑一声:
「好啊,等小爷考上举人就娶你。」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终究等不来这纨绔上榜的消息。
他兄弟赞我痴心,崔妄之却满脸厌恶。
「一个攀龙附凤的玩意儿,还想嫁举人。
「你们谁中举赶紧把她娶走,省得留在我家碍眼。」
那年,他同窗谢云州高中解元,在鹿鸣宴上,谢云州问他:
「崔兄,当日之话可还作数?」
-1-
谢云州带着聘礼上门的时候,恰逢崔妄之在外花天酒地。
喜婆报完了聘礼单,瞧我呆呆愣愣立在垂花门廊下,忍不住催促道:「苏姑娘,您倒是给个话儿啊!」
我循着声音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满脸急不可耐,恨不得替我应下婚事的崔伯父。
第二眼,便是站在他身旁,一身书卷气的谢云州。
他是崔妄之的同窗,我认得。
院里所有人都瞧着我,看我有什么反应。
甚至有丫鬟小声打赌:「苏姑娘才不会嫁呢,她追在少爷身后那么多年,怎会嫁给别人?」
我袖里的拳头攥了又攥,喉间声音紧了又紧。
最后问出一句:「你可知我和崔妄之有婚约?」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
我和崔妄之的婚约,早就成了一个笑话。
四年前,我坐着破烂的牛车停在崔家门口时,等了半个时辰才等来人引我进门。
穿过巍峨前院,走过蜿蜒游廊,一路树木成荫,沿路满是花香。
崔家的气派惹得我心中发憷。
我紧紧抱着怀里打着补丁的包袱,每走一步都觉得像走在刀尖上似的,直叫人转身想逃。
可娘亲的遗愿和叔伯狰狞的眼神在我脑袋里反复出现。
我深吸一口气,全当给自己打气,快走两步跟上领路的小厮。
当我站在崔家人面前,崔妄之正斜斜歪在椅子上打哈欠。
他斜眼瞧我的模样,全然不见儿时他追在我马车后哭喊「苏瓷妹妹,你一定要回来找我」时的半分影子。
我红着脸说明来意。
崔伯父蹙眉不语,倒是记忆里不苟言笑的崔伯母唤我上前,拉着我的手垂泪,哭我娘亲走得早。
她说:「你且好好住下,待你九月及笄,伯母就给你准备婚事。」
崔伯父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崔伯母的眼刀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崔妄之将父母的互动都看在眼里。
他嗤笑一声:「好啊,等小爷考上举人就娶你。」
那时的我也没想到,他这一句话,能困住我四年。
-2-
虽说崔伯母要我安心在崔府住下,但当晚崔妄之就找了过来。
他在客房环顾了一圈,发出一声冷哼。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直接拎着我的包袱往外走。
我急忙跟上。
最后,他停在偏院,随便找了一间空着的下房便把我的包袱丢了进去。
「苏瓷,你为了攀高枝从丹山郡跑到清河郡,真够厚脸皮。
「既然你脸皮厚,那就跟丫鬟住一起去,别来碍我眼。」
他自顾自说完,看到我泛红的眼眶,估计想起小时候的事,愣了一下,随后别过头去不敢看我。
他像是在解释自己无理:「让……让你在我家白吃白住,难不成还要我家像小姐般养着你?」
「我会识字、写字。」我为自己辩驳,好维护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我能抄书,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崔妄之没想到我会反驳,呲牙刚想讽刺回来,突然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一个好玩法。
「你说你会写字?」
他说,给谁抄不是抄,既然我想留下,就得帮他抄书写课业。
我心说这有什么难的。
结果随他到了书房,只觉眼前一黑。
天菩萨。
半人高的书量。
我本以为青松书院的夫子是折磨学生的魔鬼,后来才知道,根本就是崔妄之不学无术。
夫子罚他抄书,不抄完不准回书院。
我在书房熬了一整晚,才堪堪抄完一小本。
烛火葳蕤,我回过神来只觉得眼睛酸痛,还没等歇一歇,就被崔伯母叫去西跨院。
她一早听闻崔妄之带我去了书房,看起来心情极好。
「瓷儿,当年大师说的没错,你果真是个旺家的。」
她说,崔妄之从来不进书房,我刚来,他便沾了书房的边。
崔伯母拜托我,一定要扶持崔妄之走上正途,好光耀崔家的门楣。
她说:「那位大师预言你会诰命加身,是镇宅命格,就算你不来清河郡,我们也是要去接你的。」
这是一句场面话,我没放在心上。
若真的在意,我爹爹遭难时,崔家怎当自己眼瞎耳盲,半点援手都不肯出。
这话我可不敢说出来,也没立场埋怨。
如今他们肯给我一方屋顶遮风挡雨,一口热饭填饱肚子,我不必遭流离失所之苦,对此,我已经很感激了。
若真能规劝崔妄之好好读书,也算回报了这份恩情。
-3-
从西跨院出来后,我径直去了书房。
我想尽快把书抄完,好在崔妄之那里争回一点脸面。
可刚刚推开屋门,眼前一切直叫我傻了眼。
只见屋里丢了一地纸团,随手拾起一张,便能认出这是我的字迹。
崔妄之没注意我站在门口,他正对一个颀长的背影破口大骂。
「催催催!姓谢的我告诉你,抄的这些书,老子就算撕了也不让你带去给夫子交差!」
那背影摇摇头,「崔兄,我此次不过是替夫子带话,劝你早日完成课业回书院受业,你若不愿,我自不会强求。」
崔妄之直接跳上案台,一脚踹翻半人高的书堆。
「那你还不快滚,还想让小爷我留你吃饭不成……」
他话说到一半,余光瞟到眼眶泛红的我,不知是不是心虚,气势一下弱了下来。
但嘴上还是不饶人,「谢云州,小爷我不愿回书院,下次再来招惹我,看我怎么揍你。」
谢云州顺着他的目光,转身看我。
我与他四目相对之际,赶紧别开了眼睛。
其实我并不想哭,但眼眶子实在浅,从来控制不住泪珠往外跑。
这是我第一次见谢云州。
后来,再听到这个名字,就是崔妄之禁止我看书写字的时候。
那日谢云州离开之后,崔妄之见我一张张捡起四处丢弃的纸团,小心抻平,有些不知所措。
他干巴巴说了句,「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要怪就怪谢云州!」
我抬眼安静看了他一眼,「你还需要我替你抄书吗?」
他丢下一句「废话,小爷又不是真的不回书院,不然我爹得打死我」,便窜出了书房。
我熬了半个月,终于让他带着一堆抄本回书院交差。
自此,我与崔妄之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可他还是不做课业,只要是夫子安排的,全都丢给我来解决。
直到我十八岁那日,日头很好,风中有暖香。
我坐在树下,帮小丫鬟红袖描绣活的花样,她倚在我旁边,手指灵活地打着络子。
我刚到崔府时,红袖是最看不上我的。
她一开始觉得我高攀了崔妄之,后来听说崔妄之考上举人后才肯娶我,又觉得我可怜。
她说我完了,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一语成谶。
崔妄之连乡试都难上榜,至今连秀才都不是。
他日日在书院混日子,我便替他写了三年课业。
崔伯父想给他相看别家贵女,他拿我当挡箭牌全都拦了回去。
「我都说了中举后要娶苏瓷,你别拿这事来烦我!」
这段日子,我与崔府的下人同吃同住,关系熟络不少。
我不帮崔妄之写课业的时候,就画画花样抄抄书,等攒下一些立身钱后就离开崔府,做点小生意也好过寄人篱下。
我和红袖约好了,她和崔府签的是活契,等她出府,就来和我搭伙。
我正和红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日后做什么营生,没注意到崔妄之携着怒意站到了偏院门口。
他两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扯碎墨迹未干的花样。
红袖吓得脸色煞白,我起身将她挡在身后。
崔妄之发火很吓人,我也是有些怕的。
但我也有些生气。
「崔妄之,你发什么疯?」
他咬牙道:「以后在崔府,你不准再读书写字!」
我不知他发什么疯,还是他小厮见我可怜,偷偷给我透露——
谢云州知道他的课业并非他自己完成,直言他才学不如我。
崔妄之一向看不上谢云州,在他眼里,谢云州就是个直愣愣的书呆子。
结果被自己看不上的人这么说。
甚至夫子知晓后,对他十分失望,「你近日交上来的诗分外雅致,我只当你收心仔细钻研了诗词,没想到竟是旁人代笔。」
我没想到,他让我帮他完成课业,却还要遭他怨恨ŧű̂ₛ。
相安无事的局面被打破,旁人也因此知道了他家中养着一个苦苦等他考上举人的未婚妻。
每次吃酒,少不得有人打趣他。
「崔兄,我可真羡慕你,有一个既有才又痴心的未婚妻苦苦等你,我要有这福气,哪舍得让美娇娘受这种罪。」
崔妄之每每听到这种话,都会露出不屑的笑。
「一个攀龙附凤的玩意儿,还想嫁举人。
「你们谁中举赶紧把她娶走,省得留在我家碍眼。」
而今日,我问谢云州:「你可知我和崔妄之有婚约?」
他目光如春风拂柳,嗓音清润似玉:
「崔兄说,苏姑娘要嫁举人。
「我侥幸中了解元,不知能不能入苏姑娘的眼。」
谢云州站在那里,如松如柏,但耳尖的薄红暴露了他心中紧张。
竟是真心想求娶我的样子。
拜崔妄之所赐,整个清河郡都知道崔家养着一个眼高于顶的苏姑娘,只嫁举人。
那好吧。
崔妄之,我不等你啦。
「好,我嫁你。」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传来一声怒喝。
「苏瓷!」
原是小厮跑到酒楼找来了崔妄之。
他一身酒气,一字一句道:
「你说你要嫁谁?」
-4-
眼见自己儿子要和谢云州动手,崔伯父朝家仆骂道:
「少爷吃醉了,还不赶紧扶他回房!」
崔妄之一把甩开靠近他的小厮,直直朝我走来。
「苏瓷,你跟我来!」
他气势汹汹,我被惊到,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没能到我跟前来。
在路过谢云州的时候,谢云州直接挡在了他面前。
谢云州不发一词,冷着脸对上崔妄之几近喷火的双眸。
崔妄之一把揪住谢云州衣领,「姓谢的,你敢来真的!」
谢云州声音里带了些许愉悦,「多谢崔兄成人之美。」
「你!」崔妄之被他怼得怒火更上一层,捏紧拳头就要往谢云州脸上招呼。
「之儿!」
一声厉喝拦住崔妄之。
崔伯母匆匆赶来,眼风扫过不敢动作的小厮。
「一群蠢货,还愣着干什么。」
主母发话,小厮们赶紧上前架住崔妄之,半拉半拽拖着他往长风院去了。
崔妄之本来不肯,直到看见崔母递给他的安抚眼神,才堪堪罢休。
等崔妄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崔伯父怕他这么一闹,谢云州怕了崔妄之,放弃和我的婚事,赶忙说:
「妄之这孩子吃醉酒便分不清远近亲疏,贤侄莫将他的话放心上。」
说着,崔伯父的目光移向我,眼中有丝解决大麻烦的解脱感,「况且,瓷儿和妄之的婚事,不过是他娘同瓷儿母亲嘴上的玩笑话,做不得数。」
崔伯母闻言,狠狠瞪了崔伯父一眼。
碍于外人在场,她不好落崔伯父面子,只能想办法把话头截过去。
她盯着谢云州,「解元郎,婚嫁是大事,虽说瓷儿同意嫁你,但瓷儿好歹在我府中养了四年,我也将她当做女儿看待,我实在舍不得。」
顿了顿,她继续道:「不如就让瓷儿在我们崔府出嫁,我也能给她母亲一个交代。」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云州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礼数周全地拜别崔伯父伯母。
等院中人都离开后,崔伯母狠狠掐了一把崔伯父,「回头再收拾你!」
崔伯父惧内,一缩脖子溜之大吉。
反正他把我这烫手山芋甩出去了,被夫人骂两句也心甘情愿。
我感觉到崔伯母有话要对我说,接收到她眼神后,便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往西跨院走去。
果然,回到屋里,她牵着我在榻上坐下,话音里带了些许埋怨。
「瓷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可是觉得我崔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5-
崔伯母一句话说得我心里难受。
我垂下脑袋,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抬手替我捋顺耳畔流苏,「瓷儿,伯母承认妄之这孩子任性了点,让你受了委屈。
「但你就这样答应谢解元,这般任性,叫我如何同你母亲交代?」
说起我娘亲,我心里更苦了。
娘亲走时,拉着我的手,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亲自送我出嫁。
那时,她病得单说句话都要喘好久。
「你爹遭难,为娘也不争气,我儿性子柔和,若是让你叔伯将你随便配了出去,定是要受人欺负的。
「我已告知你叔伯,你在清河郡有一门亲事,那孩子你见过的,是你妄之哥哥。
「若能和妄之成婚,崔家定能护我儿一世安稳,为娘在底下,也能安心了。」
可是娘亲,你从没告诉过孩儿,人是会变的。
你的手帕交,一心惦记我镇宅的命格,如今我想离开,她又要拿你来拴住我。
见我久久不语,崔伯母以为说动了我。
她抓着我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提醒我要听她的话。
「瓷儿,妄之小孩心性,其实伯母看得出来,他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妄之又不善表露心意,只能一次次惹你生气。」
提起崔妄之,崔伯母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
崔妄之喜欢我,是我听到过的最荒唐的事。
喜欢一个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算起来,我在崔府,虽和下人一起同吃同住,但下人每月能领月钱,我是没有的。
缺东西了,只能托红袖替我卖些绣活和抄本,因我字迹娟秀,还会替人抄些情诗。
一开始,崔伯母还会问两句是否有衣服穿,见我能自己购置,便再没提过此事。
春夏还好,可到了冬日,偏院从不拨碳,我只能多买两床棉絮挨过寒冬。
我知道,如果我讨要,崔家也是会给的。
但寄人篱下,能忍过去的事,就没必要开口惹人白眼了。
我这种情况,崔妄之是知道的。
可他还是会毫不留情拿我准备卖钱的抄本当火引子点了,见我气恼,还要说句「你再写不就行了」。
崔伯母别再骗我了。
我见过爹爹如何待娘亲,爹爹从不会这样惹娘亲生气,娘亲哪怕落一滴泪,爹爹都心疼得半宿睡不着觉。
喜欢一个人,不是崔妄之这样的。
崔家真把我放在心上,怎么会四年来都不管不问,只把我拖在崔府,半句不提成婚之事。
不过是觉得我无处可去,一介孤女只能求崔府庇护。
崔伯母嘴巴一张一合,「既然我替妄之把这层窗户纸戳破,让你知晓他的心意,不如我也替你做回主,帮你回了谢解元的婚事,再寻个好日子,把你和妄之的婚事办了。」
她不问我意见,就像安排家中仆从一样,三言两语间就要把我钉死在崔家。
我轻轻抽回手,迎着她诧异的眼神说:
「伯母,我想嫁谢云州。」
-6-
月上枝头,我从西跨院回偏院。
今日距离秋闱放榜已有月余,九月末的夜微微发凉,青石板上凝了一层寒露。
往年,这个时候我应在心烦过冬事宜。
但今日的空气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轻松。
回到屋里,我收拾东西时,红袖找了过来。
她有些失落,「老爷不是说要你在崔府出嫁,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我说:「方才,崔伯母说,寻个好日子要我嫁给崔妄之。」
红袖立刻动手帮我叠衣服,「那你快走,她说的好日子,不知是几年后。」
……
第二日。
我来崔府的时候背着一个小包袱,离开时还是一个小包袱。
红袖送我到后门,告别时,她往我手里塞了一串钱。
她掐着自己手背,控制自己看向别处,「这算我这几年买花样的钱,就你存的那点钱,房牙子听了都不带搭理你的。」
我眼眶浅的毛病又犯了。
我也别过头,偷偷抹泪,不叫她看见。
我没跟红袖推辞,正如她所说,我很缺钱。
而且租屋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许多。
我并非清河郡人士,又无本地担保人,房牙子不肯做我的生意。
直接找上东家,东家说:「姑娘,不是我心肠硬,只是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外居住实在容易惹上麻烦。」
折腾了几个地方,也不是没有愿租屋子的东家,可他要的掠房钱太多。
天色渐晚,我心中暗暗发急。
但我也不愿回崔家,既然说不嫁崔妄之,再赖下去,丢的是爹爹娘亲的脸。
只能找个小客栈先对付一晚。
随着路边酒肆茶馆挂上灯笼,清河郡正式宣告进入夜晚。
我很少夜间出门,也很少见到清河郡夜景。
竟比我想象中热闹许多。
我慢悠悠往前走,试图从路过的客栈门口品出哪家更靠谱。
「苏瓷!」
正当我准备跨进一间只有三间小屋的客栈时,身后突然有人喊我。
我回身张望,只见一身青衫的谢云州提着一盏灯,站在街道拐角处。
他快走两步来到我面前。
离得近了,我抬头便能瞧见他额边沾着汗水的发丝。
他伸手接过我的包袱。
又腾出一只手牵住我手腕,拉着我往桥上走。
「苏瓷,我找了你许久。」
-7-
谢云州今日一早,就到了崔府。
谁都没想到,他从正门进,我从后门出。ŧŭ₇
崔伯父差人去偏院叫我时,才发现我已经离开了崔府。
我不告而别确实失了礼数,但我确实怕多事生变。
尤其在听到谢云州说,他离开崔府时,崔妄之正大闹崔府,我越发觉得,安静离开真的太正确了。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找我做什么?」
谢云州与我并排而行,我不清楚他要引我到哪里去,但却莫名愿跟着他一起走。
毕竟……解元郎不至于把我卖了吧。ṱū́ⁱ
他停在一处小院门前。
谢云州低头看我,映着手中灯笼暖光,他眼中闪烁的温情看得我心中一跳。
「昨日出了崔府后,我便给你租了这间院子。」
他声音轻柔,像是怕惊了花上露珠,「我猜着,你应该是想离开崔府的。」
再看这小院,一间小屋,一口水井,院中还有一棵柿子树。
以前,我在崔妄之的课业里写过这样一句——
满院秋色里,一树霜柿垂。
我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我嘀咕:「猜这么准,要不要再猜猜我现在想什么?」
谢云州领着我进屋,用灯笼里的蜡烛引亮屋里烛台。
听我这么说,他轻笑:「我又不是窥探人心的妖精。」
随着烛光摇曳,他脸上阴影忽明忽暗,竟比妖精还惑人些。
我赶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干净的床铺,齐全的生活用具,无一不彰显着准备之人的细心。
谢云州说:「地方不大,肯定是比不得崔府的,等我有时间再帮你找间更好的……」
「我喜欢这里。」
我喜欢这个小院。
整个崔府,都比不上这个小院。
谢云州的情况,我略有耳闻。
他不是富家子弟。
他母亲是清河郡治下白水县里一武馆的小姐,年轻时相中他父亲,强掳来做夫君。
因为谢云州被举荐到青松书院做山长的门生,他们一家便在清河郡置办了宅院,直接落户于此。
可他母亲五年前生病离世,回到白水县下葬,他父亲万分悲痛之下,也回到白水县守着他母亲的坟茔,不肯再离开县城一步。
没多久,也随他母亲去了。
谢云州无人帮衬之下,给我的聘礼却很体面,又在一日之内找到这样合我心意的院子,我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上门求娶我。
我身上有什么是这位解元郎想要的吗?
难不成,他知道了我是镇宅命格?
想到这里,我呼吸不由停了一瞬。
下意识道:「谢公子,租小院的钱,我凑够了就还你。」
-8-
谢云州走的时候磨磨蹭蹭,像是顶着一头阴云。
我仔细盘算了下,立刻想通其中关窍。
嗨呀!
他这两天出了这么一大笔钱,我却说之后再还他,定是要耽误他生活的。
我留下红袖借我的那串钱,拿上我的荷包冲出门外。
「谢云州!」
我话音刚落,他迅速回头。
「我在。」
我朝他一路小跑,趁他愣神,把荷包塞进他手里。
朝他投了一个坚定的眼神后,我赶紧跑回院里,一气呵成关门上锁。
外面黑漆漆,我生怕跑慢一步就被黑暗吞噬。
突然我心头一紧。
谢云州离开时好像没有提灯笼。
是我疏忽,竟没注意到这事。
再开门时,街道上已经没他踪影。
本想以后遇到他再解释,谁知第二天一早,我刚打开院门,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外。
清晨的微风还带着凉意,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卷下树上一颗红柿。
「啪」的一声,砸在我心上。
谢云州换了一身利落的圆领袍,不似他平常打扮,要不是我眼神好,还以为崔妄之找来了。
红柿落地的声音不仅吓走了我的瞌睡,还惊到了一个小东西。
一只小黑狗被谢云州托着,正「哼唧哼唧」往他腋下钻。
肥嘟嘟的,看起来刚断奶不久。
谢云州把它往地上一放,它脚一沾地就往屋里钻。
谢云州颇为满意,「昨夜我见你怕黑,便去寻了这只黑犬。
「若是找只成犬来,我怕你难以驯服,等这只长大些,便能看家护院。」
说到这里,他目光从小黑狗身上移向我。
他眸色清亮,带着笑意:「如此,我也能安心些。」
我心中一软,突然想到了爹爹和娘亲。
娘亲爱花,爹爹得势时,专门为她弄来许多奇花异草。
东西归了娘亲,她非要亲自养护,不许爹爹插手,毕竟爹爹克花克草,被他沾过的花草,准活不过七日。
一日大雨,外头狂风阵阵,娘亲便搂着我多睡了一会儿。
起床后,娘亲突然想起自己兰花忘记移回屋里。
「我的翡翠兰!」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笑着跟她跑出去。
刚跨出门槛,却见娘亲愣在屋檐下。
瓢泼大雨中,爹爹蹲在翡翠兰花旁,不知给这朵兰花撑了多久的伞。
当时爹爹看娘亲的眼神,竟和此刻的谢云州如出一辙。
我不由攥紧裙摆。
娘亲,你曾说,崔妄之若能像爹爹一般待我,你九泉下也能安息了。
女儿不孝,不想要崔妄之了。
就算谢云州贪求我镇宅命格,我也认了。
-9-
谢云州找了大师看了我俩生辰八字,大师定下来年三月的一个好日子。
看似日子很近了,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操持的。
我的嫁衣在十七岁那年就绣好了。
好在这两年没长个子,只要把腰身改瘦些即可。
我从崔府带出来的东西不多,这件嫁衣算是其中大件。
所以我厚着脸皮跟谢云州说:
「我没什么嫁妆,跟我成婚只能算搭伙过日子,你可要想清楚。」
就算是不吃不喝卖绣活、写抄本,到最后也只能买下清河郡富家小姐看不上的一根簪子。
谢云州风华正好,放榜那日多的是人家想聘他为夫,都是一等一的大户。
有些事,我得提前问清楚,省得他日后怨我耽误他前程。
毕竟,我是不信那老道的胡言乱语的。
什么镇宅命格,若真能镇宅,那为何镇不住我爹娘的命,也镇不住叔伯的丑恶嘴脸。
我当然也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我想一遍遍确认谢云州是真的想娶我的。
我想确认,他和崔妄之是不一样的。
他一开始还会跟我开些玩笑,问到后面,被他察觉到了我的想法。
等我再拐弯抹角问起,他总会非常认真回答我:
「苏瓷,我真的想娶你。」
话是这么说,也不知是不是谢云州要面子,他毕竟是个风光解元郎,像是唯恐成婚那日太寒酸被旁人笑话,总是打着给我添置用物的由头,送来许多衣物布料、铜盆妆奁。
我当然看得懂,这是给我添嫁妆呢。
随着小院不断搬进新东西,随着小黑不断长胖,我心里好像也一点点被填满。
甚至在纳鞋底的时候有隐隐期待,谢云州会不会留下吃饭。
我今日蒸了红糖馍馍,小黑馋得不停叫。
嗯?
小黑叫什么?门外有人?
我小跑过去开门,迫不及待和他分享,「谢云州,我今天……」
话说到一半就卡在喉间。
崔家嬷嬷站在门口,见到我后,眯着眼笑起来。
她脸上堆着笑,嘴角却朝下耷拉着。
「苏姑娘,若不是有急事,老奴也不想来扰你清净。
「夫人她病得厉害,烦请崔姑娘随老奴回去看看吧。」
-10-
坐在崔府的马车里,我有些后悔。
这婆子催得急,我本想给谢云州留张字条,告诉他我去了崔府。
还有,我给他买了张家嫂子的糖糕,就放在灶台上。
这些,我都想仔细写给他。
但我转身去找纸笔时,崔家嬷嬷赶忙跟了进来拉住我。
小黑见她拉扯我,就要扑上去咬它。
嬷嬷斜了它一眼,一脚踢出去好远。
见状,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嬷嬷真是不客气,你自己回崔府吧,等我有空自会去看伯母!」
在崔府时,我哪次见她都是笑脸相迎,断没有横眉冷眼的时候。
以为自己能做崔妄之的新妇,甚至不敢得罪刁蛮老仆。
寄人篱下,时刻都准备笑脸迎人。
嬷嬷一愣,终于意识到我早已和崔家没有任何关系。
她目的还没达成,赶忙抬手拍了两下嘴巴。
「哎呦,都怪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冲着我来的是个什么东西,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姑娘都是要做解元娘子的人了,老奴再不长眼,也不能故意伤着姑娘的狗。」
见我还没有跟她走的意思,嬷嬷话锋一转。
「姑娘日后虽要嫁与谢公子,可老奴斗胆一说,崔家在姑娘无依无靠的时候收留你,衣裳吃食从没短过,再怎么说崔家对姑娘是有恩的。
「现在姑娘风光了,要当解元娘子,但真要老奴空着马车回去,旁人定以为姑娘连恩人病重都不见一面,此举怕是会污了谢公子的名声。」
好恶毒的话。
口口声声像是为我好,但细细听来,话里行间都藏着威胁。
我想都不用想,只要今日不随了她的意,明早我和谢云州的流言蜚语定传满清河郡。
我其实无所谓,我名声早就被崔妄之那厮坏完了。
可偏偏要拉上谢云州。
我咬牙骂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刁奴。」
我向来没什么骂人的机会,也害怕和别人起冲突,搜肠刮肚也骂不出什么花来。
可我现在恨不得请街头王婆子上身,好叫这崔家嬷嬷知道什么叫恶言泼语。
嬷嬷道行可比我深多了,看我动怒,把姿态放得更低。
她侧身让出院门的路。
「时候不早了,请吧,苏姑娘。」
-11-
再回崔府,心头像压着一口巨石。
崔家没姑娘,崔伯母病重,需要我帮忙侍疾,也算合理。
问题是,我摸不清崔家的脉。
我也不想再遇到崔妄之。
好在直到进了西跨院,都没碰见那个晦气之人。
此时正值腊月,屋里燃着银丝炭,暖香袭人。
崔伯母戴着厚厚的兔毛暖额,斜倚在榻上,一个小丫鬟正跪在脚边替她捶腿。
她脸色发白,像是受了风寒。
总之,和嬷嬷口中说的「病重」完全不沾边。
我心里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总觉得这趟没好事。
「见过伯母。」
见到长辈,礼还是要行的。
她正享受丫鬟的按摩,听到我声音,赶紧睁开眼。
「瓷儿,来,快来。」
崔伯母很会调教丫鬟,一个眼神,丫鬟就知道抬上圆凳,好让我挨在她旁边坐下。
挨得近了,手自然而然就被她握住。
崔伯母上下打量着我,突然叹了一声。
「瘦了!」
什么话,什么话这是?
在马车上,那嬷嬷还阴阳怪气我身量宽了。
崔伯母派嬷嬷找我过来,当然不是为了看我吃得好不好。
果然,下一句崔伯母便省去了寒暄。
她蹙眉道:「自你走后,妄之茶饭不思,也是瘦了很多。」
我不语,心里暗暗猜测她的打算。
我和谢云州的婚事已是众人皆知,她不至于再瞎费功夫来劝我回头吧?
更何况,崔妄之那祖宗,平日只知作弄于我,怕不是我走了,他没了乐子才吃不下东西。
可又凭什么,我要回来给他当乐子?
崔伯母也是个人精,我眨了眨眼,她就能猜出我所想一二。
她拍拍我的手:「我知道,妄之那孩子让你受了很多苦,你要怨,就怨伯母没有好好教导他,我以为,你能懂他心意的。
「他若不喜欢你,为何不去找别的姑娘玩,偏偏每日都要去你屋里看看你在做什么?
「瓷儿,看在你母亲的份上,能不能再给妄之一次机会?」
「伯母,言重了。」我打断她,怕她又说出些让我不知怎么回答的话,「正如伯父所言,我与崔公子的婚事不过是您和我娘亲的玩闹话。」
我微微低头,好让眼睫挡住崔伯母审视的目光。
「四年前我找上门,本就是我不该,崔家却还能给我一片容身之地,阿瓷已经万分感激。」
顿了顿,我见她没打岔的打算,继续说:
「如今,我和谢公子的婚期将近,更不该耽误崔公子前程喜事。
「所谓与我娘亲的约定,请伯母不要再放心上。」
我本以为崔伯母会生气。
毕竟清河崔家虽是京中崔家的旁支,但好歹也算世家之列,从来都只有别人求崔伯母办事的份。
如今她为了崔妄之,好言劝了我两次,我却两次都违逆她意思。
她若是真的生气,场面怕是不好看。
令我意外的是,她仅仅苦笑了下便松开了我的手。
「伯母知道,不该这个时候说这些叫你为难,可我到底是一个母亲,妄之如今这副样子实在叫我心疼。」
我刚松口气,她下一句便是:
「瓷儿,既然你觉得你们缘分已尽,我也不好强求什么。
「就当你可怜可怜我,走之前去劝劝妄之,你亲口让他死心,比我说一万句都管用。」
我?
去找崔妄之。
我当然是不愿的。
「伯母,今日已晚,若真要回绝崔公子,明日我同谢郎一起……」
我边说边起身,准备行礼告辞。
我不想单独去见崔妄之,我不想让谢云州多想。
可我刚起身,便觉得手臂有千斤重。
接着,就是脚上像被抽取了骨头,带着我往地上栽。
我撑着圆凳起身,费力瞪着眼睛去看崔伯母。
她还是那样安稳卧在榻上。
垂眼俯视我,眼里透着讥诮和不耐烦。
-12-
嬷嬷背着我出了西跨院。
在崔府四年,每条路我都烂熟于心,嬷嬷走的这条,终点就是崔妄之的院子。
我靠着崔夫人最后一句话强打起精神。
「我儿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在我崔家待了四年,不就是想做世家妇吗?要不是大师说你命重,四年前你如何进得我崔家大门?
「给脸不要,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大发慈悲,赏你个妾做。」
看在我母亲的份上。
这句话,她说过无数次。
今日我才听出她这句话下暗含的嫉恨。
我无力瘫在嬷嬷背上,她见我说话都费劲,又张狂起来。
「呦,姑娘白日脾气不是很大吗,现在是怎么了?」
「姑娘,我是奴才,你个做妾的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今夜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你也别做解元夫人的美梦了,街坊邻里都看着呢,是你自愿上的崔家马车,再说这清河郡,谁不知你等了我家少爷四年,趁回崔府的机会自荐枕席,说出去多的是人相信!」
一阵寒风吹过,吹得我从头到脚遍体生寒。
嬷嬷美滋滋畅想:「就连你那谢解元,都得悔青了肠子,沾上你这个没品没德的荡妇。」
下一刻,她脖子上横了一个凉飕飕的玩意。
嬷嬷低头一看,一支尖利的铜簪已经刺破她的皮肤。
「啊!」
她惜命得紧,下意识把我往地上摔。
我撞上路边青石,背后剧痛倒叫我清醒了几分。
以前崔妄之吓唬我时,就说过,犯人受审时多的是昏死的,但一鞭子下去保准他醒过来。
原来他嘴里也是有真话的。
痛能抵抗迷药。
我紧握铜簪,又往自己腰间狠戳一下。
趁着痛意上头,赶紧跌跌撞撞往外逃。
嬷嬷见我连自己都扎,硬是不敢上前,在原地急得跳脚。
她又不敢声张。
崔夫人之所以吩咐她把人背到崔妄之院子里,就是不想惊动其他人。
这宅子里多的是活契奴仆,真闹起来了,杀又杀不完,赶出去这帮人肯定到外乱说。
强抢民女,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若要京中嫡支知道了,少不得削减族中供给。
她要做的,就是悄无声息把我丢到崔妄之那里关上一夜。
待生米煮成熟饭,所有恶言只用我来背负。
可现下,若要我跑出去,她不得掉一层皮!
而我已经做好打算,若今夜真跑不出去,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一条人命。
不论是我的,还是嬷嬷的,又或是崔妄之的。
泥人还有三分血性,我日子一天天变好,你崔家却要拉我回地狱。
我不答应。
嬷嬷怕办事不力遭崔夫人责罚,立即在路边折了一条细竹,拔腿朝我追来。
我浑身都在发抖,已经分不清是疼痛还是迷药折返上头。
只觉背后有只恶鬼在追,此刻完全是凭着本能挪动双腿。
可这双不争气的眼睛,怎会越来越模糊!
我正想往胳膊上再戳一次,却见迎面有个黑色人影朝我袭来。
前后夹击,容不得我多想。
我用尽力气紧握铜簪往面前这人刺去。
我不知扎到了哪里,但手上传来血液温度,烫得我下意识想缩回手。
被我伤到这人稳稳接住我,听我低声咒骂:
「今日最好别让我活着,不然你们崔府必见血。」
可是,这人不怕我的威胁。
他紧紧把我扣在怀里,想要安抚我,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怒意。
「阿瓷,别怕,我来了。」
你来了?
你谁?
我脑袋沉得抬不动,眼睛也睁不开,想看清楚眼前人,根本无法聚焦。
好在,身后紧追的嬷嬷能看清。
我听到她跌倒在地的声音,还听到她颤颤巍巍地开口:
「谢……谢公子?」
-13-
清醒过来时,我还没看清身处何处,就下意识去摸头上的簪子。
自然是摸不到的。
我心中一紧,不安感蔓延四肢百骸。
「汪!」
一声狗叫,如引魂灯一般,突然把我魂惊了回来。
视线逐渐清明,认出熟悉的屋顶后,我松了一口气。
再回想那日情形,只觉一阵后怕。
若是谢云州晚来一步……
说起谢云州。
轰。
我脑袋里炸了一声响雷。
终于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我是不是……拿簪子狠命扎了他?
想到这里,我再也躺不住,起身就要去寻谢云州。
「嘶……」
腰间刺痛叫我倒吸一口凉气。
天,我不光扎别人,还扎自己。
往腰间摸时,意外摸到一圈整齐的麻布。
轰。
脑袋里炸了第二声响雷。
再看自己的衣服,半点不见血渍,已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小黑见我呆呆愣愣,脑袋爆红,还以为我遭看不见的人打了,耷拉着舌头在床底下狂叫。
倒是叫来了外头的人。
「呀,苏姑娘终于醒了!」
张家嫂子人还没进门,声音先传了过来。
见我扯着衣角,瞪着眼睛,双颊绯红的模样,张家嫂子一拍脑袋就知道我想岔了。
她捂着嘴偷笑。
「你那小郎君可是个正经人,前天夜里着急忙慌敲开我家门,哎呦!」
说到这里,她拍拍自己心口,「你们俩一个腰上全是红,一个肩膀滴着血,差点把嫂子我魂都给吓飞。」
我听她这样讲,赶紧问道:「嫂子,谢云州怎么样了?」
「他?」张家嫂子眼珠子咕噜一转,扯着嗓子朝外喊:「解元郎,你家小娘子关心你呢!」
这这这。
她一句话说得我脑袋晕晕乎乎。
张家嫂子笑我,「不是嫂子说,你家解元郎可把你当成宝,这几天净在外头守着你,就连郎中给他换药都是在你院里头换的,这两天愣是眼都没阖过。」
张家嫂子叽里呱啦一大堆,听得我直往被子里缩。
嫂子就是嫂子,说的话也太臊人了。
「多谢嫂子这几日照顾,」在我彻底被被子吃掉前,一声清朗的男声解救了我。
谢云州语气里带着笑意,「阿瓷她脸皮薄,嫂子莫拿她打趣了。」
张家嫂子揶揄地瞄我一眼,「我说的没错吧,一句都不让讲,宝贝得很。」
张家嫂子在我院里逗完乐子,美滋滋出摊去了。
可她一走,我反而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谢云州。
他一身玄色素袍,卷着墨香,端着一碗药汤站到门口。
「阿瓷,我方便进来吗?」
我含糊地应了声。
倒是小黑,「哒哒哒」地跑到他身边,伸着头把人往屋里拱。
他刚坐下,汤药的苦味便压住了他身上墨香,闻得我肚子里直泛酸水。
有好多话我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躲在被子里,干巴巴问一句:「如果我说,那天晚上我真看不清谁是谁,你信吗?」
这话要是说给崔妄之听,我都能想到他怎么嘲讽我——
「俩眼珠子只会喘气。」
这么想着,我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声。
居然找回了儿时挨夫子训时的感觉。
谢云州不是崔妄之,也不是夫子。
他是谢云州。
可谢云州连话都没跟我说,只把黑乎乎的汤药送到我眼前,歪着脑袋瞧我。
他长了一双好漂亮的眼睛,像含着露水的花瓣。
垂着眸子看人的时候,直叫人往里栽。
我算是栽了。
我哆嗦着手接过药碗,一狠心,一闭眼,咕噜咕噜把药汤往嘴里灌。
在崔家的时候,生病我不想求人,只能生扛。
也就是说,我起码四年没喝过苦药了。
一碗汤药下肚,苦得我想哕。
胃里翻腾之际,嘴里被塞了一颗梨膏糖。
随着他手指触碰到我的唇,方才被压制的墨香又席卷而来。
如江如海,巨浪滔天。
「谢云州,你给我吃了什么,我喘不上来气。」
这话问得谢云州赶紧别过脸去,我隐隐能瞧见他勾起的唇角。
小黑见我吃独食,急得满地打滚,跳起咬住他的袖子,非要他也给自己盛一碗汤药尝一尝。
随着小黑拉扯,谢云州的外袍敞开了一丝缝隙。
我下意识往里瞧。
嗐,冬日穿得厚,什么都看不见。
我干脆直接点,「谢云州,我真不是故意要伤你。」
你别生我气。
后面这句,我没说出口。
在崔家这四年,我都忘记了怎么说软话。
闻言,谢云州终于舍得把脸扭了回来。
他轻声开口:「你那点力道,半点伤不得我,我只是……恨自己去得太晚。
「你别生我气。」
-14-
簪子戳的伤口不大,我适应了一番便能下床,自告奋勇要给谢云州烹茶吃。
我儿时学的都是雅致手艺。
当年,爹爹可是请了丹山郡最好的茶艺师傅给我授课。
后来,这番手艺便宜了崔妄之那厮。
他惯会折腾人,知道我烹茶好吃,便搜寻来各处名茶,要我每天不重样烹给他尝。
可到了谢云州这,他再三推辞,见把我惹恼了,问他是不是看不上我手艺,才老老实实应下。
我在屋外采雪,他也不闲着,寻了一口红泥小炉,钻到厨房开始生炭。
昨夜我昏睡时,外头下了一场大雪。
煮雪烹茶,选松上雪或梅上雪最为甘冷,可惜家里只有一棵柿树。
在我用小木勺铲雪时,外头突然有人唤我。
「苏瓷?」
回头一瞧,我脸顿时拉下来。
崔妄之怎么找来了。
嫌我被他亲娘害得不够惨吗?
崔妄之身着一身白色狐裘,里面套着金线祥云长袍,富贵无比。
和我的小院格格不入。
见我满脸防备,他忍不住苦笑一声。
「苏瓷,那天我早早吃醉了酒,根本不知道我娘竟会……」
说实话,我有些惊讶。
若我没记错,这还是他第一次同我解释什么。
可我已经不需要听他的解释了。
我只想给谢云州烹一壶好茶。
于是我张嘴便是送客。
「崔公子请回吧,崔夫人舐犊情深,若她知道你来同我说这些,又要让我做妾。」
我话里夹枪带棒,说得崔妄之回不过神。
我在崔府时,虽反抗过他,可像方才这样明显露出敌意,他也是第一次见。
他终于意识到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崔妄之忙解释道:「我怎能让你做妾,我说过了,我会娶你!」
「娶我?」我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四年来挤压在心里的委屈随着这两个字轰然爆炸。
我咧开嘴,似哭似笑:「听听,崔大公子又在信口胡说了,好不要脸皮。
「请问崔公子,凭你半瓶子晃荡的才学,几十岁才能中举?若我今日随你走,你又想哄我等几个四年?」
崔妄之眼眶微红,「苏瓷,你只要跟我回去,我不考举人了,我马上就和你成亲。」
「呵。」我冷笑,「你不考举人?可我苏瓷,偏要嫁举人。」
这话提醒了崔妄之,他环顾小院,咬牙道:「谢云州穷鬼一个,只能找到这破院子给你住,来做我崔府少奶奶,绫罗绸缎天材地宝随你挥霍,何必跟他受苦。」
我突然,失去了和他争吵的兴致。
「崔妄之,你睡醒了吗?」
我盯着他,缓缓开口:「你崔家富贵,我何曾沾染半分?」
崔妄之浑身一震,那双习惯俯视人的眼睛,居然能染上悔意。
下人偏房,是我在住,他的抄本课业,我向来尽心完成,日日替他烹茶,还要任他讥讽——
「苏瓷,你说,苏伯伯要知道了你拿这么雅致的手艺讨好我,会不会气得来梦里骂你。」
我眼眶子浅,他说话这样毒,气得我泪珠子不受控大滴大滴往下砸。
他欣赏我哭相,又惺惺作态假意安慰:「你瞧你,一句话都说不得,也就我能忍你小性子……」
他哪知,那时我在想——
我宁愿爹爹娘亲来梦里骂我,好扑在他们怀里叫他们好好看看,当年受我苏家接济的崔家是如何对待他们女儿的。
他们哪怕来梦里瞪我一眼,也好叫我仔细看看他们。
崔妄之爹娘在世,受尽宠爱,哪知我每夜都以泪洗面,日日祈祷爹娘入梦。
想起这些事,我又觉眼眶子发热。
「崔妄之,我以前居然还期望你能回到儿时那般坦诚待人,如今想来,真是错得可笑。」
我居然还想过,若有一日我们能在一起闲坐聊天,我便把离开清河郡后经历的事细细说给他听。
我以为,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妄之哥哥。
呸。
还闲坐聊天,他只配得到一句:
「你给我滚。」
哪知崔妄之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没脸没皮。
见我又要落泪,他竟往前两步,嘴里念着「苏瓷妹妹,我真知错了」,伸手就想来拉我。
谁要你这个晦气玩意碰!
我被他动作惊到,下意识往后退,却不想忘记了昨日积雪,脚下湿滑。
我一只脚刚离地,忽然浑身被一股力道支撑住。
谢云州揽住我肩膀,让我安稳挨在他怀里。
他微微抬着下巴,「崔兄,阿瓷是我未婚妻。」
他冷下脸,质问道:「崔府辱我未婚妻一事,我Ŧṻₓ还没来得及上门讨公道,崔兄此次前来可是来给个说法?」
谢云州虽在和崔妄之对峙,却用这两句话止住了我的泪。
我定了定心神,也对着崔妄之怒目而视。
老娘闹完儿子闹,吃了崔家几年饭,就给崔妄之当了多久的「下人」,如此还罢了,崔家既贪图我命格,又舍不得浪费少奶奶的位子,用所谓「嘴上亲事」拘我在崔家四年。
真把我苏瓷当泥塑的吉祥物,想留便留?
我心一横:「崔妄之,你再纠缠于我,我豁这一身皮肉不要,也要上京告你崔家强抢民女。」
我爹当年因公遭难,赈灾途中遭流民抢食夺命,我就不信,为他遗孤的我拿自己作筏子,崔家对头会不出手。
听我这么说,揽在我肩上那只手紧了紧。
眼见崔妄之又想说些什么,谢云州往我身上一靠。
刚刚还笔挺如松,突然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阿瓷,我肩膀疼。」
这下我哪还管得了崔妄之,赶紧搀着谢云州胳膊把他往屋里扶。
崔妄之被丢在院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只有小黑,缩在屋门口朝他「汪」两嘴。
还是等在院外的小厮见情况不对,上前劝他:「少爷,咱们回吧。要夫人知道了,小人命都得去半条。」
崔妄之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谢云州生的炉火又暖又旺,他早就烧好了水,眉眼弯弯地坐在桌边看我烹茶。
家中没有茶盏,索性拿汤碗做茶器,也颇有一番野趣。
「来尝尝,我在螺司那里收的碧螺春。」
-15-
转眼,到了年关。
谢云州得回白水县陪老父亲过年。
他平日处事云淡风轻,可回去之前,却肉眼可见地焦虑。
先是里里外外帮我置办好了年货,又怕我冻着,叫货郎多抬了几担木炭放厨房备着。
柴火更是整整齐齐码了一面墙。
临了,他说:「我同府衙的人打好了招呼,若有人找你麻烦,尽管去找张都尉。」
这条街谁不知道我们定了亲事,他是前途无量解元郎,只待春闱蟾宫折桂,转身便能官职加身,倒没人会找我麻烦。
他怕崔家趁他不在又发癫。
走时,他拍拍小黑脑袋,「好好看家,好好守着——」
守着什么啊?
这个黑心肝的,故意不说全,跟那话本子写一半的书生一样惹人恼火。
自从搬到这间小院,我也开始写些话本,书斋老板说闺阁小姐很是爱看,多亏这些金主,终于让我过了个手头宽松的年。
可谢云州回白水县后,我和小黑一人一狗过得确实冷清。
许多人平日里在京中讨生活,到了年关都要走的,就连张家嫂子都带着一双儿女回了老家。
门前无人,小黑叫都懒得叫。
除夕这日,官宦富贵人家舍得放鞭炮,外头终于热闹起来。
我早早贴上谢云州留下的对联后,就开始琢磨煮两碗馎饦。
小黑和我,一人一碗。
吃了馎饦,暖呼呼过年。
刚把水倒进面里,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
我身体突然僵住。
有了之前崔家嬷嬷的事,这次我凑到院门前,小心从门缝中窥探来人。
外头传来脆生生的:「是苏瓷姐姐家吗?」
竟是红袖。
她背着小包袱,挠着头说不清是委屈还是轻松。
「苏瓷姐,我被公子撵出来了。」
-16-
面加水揉成面团,搓成长条后揪出一团面剂子,捏成饼泡进水里。
约莫一炷香后,把泡好的小面饼在碗边压成面片滑进锅里。
搭上我从清早就开始小火慢炖的黄澄澄鸡汤,撒下一把芫荽,色香味俱全,香得小黑直往灶台里钻。
红袖坐在火盆边,一碗暖烘烘的馎饦下肚,终于从天寒地冻里缓了过来。
这时,我才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
按理说,到了年关,正是府里缺人的时候。
不论是崔家还是其他官家富户,为了显示宽和大度,都会让成婚有家室的仆从出府回家团聚。
红袖向来踏实能干,除非犯了家规,不然怎会在年关被撵出府。
红袖小脸被焰火映得红红的,眼里忽明忽暗。
她说,她在府里得罪人了。
她眼神躲躲闪闪,始终不敢看我。
这番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更叫人好奇。
在我再三追问下,红袖吸吸鼻子,支支吾吾道:「苏瓷姐,你听了可别生气。」
我是没有生气。
听完后,我只觉得心口犯堵,好像大过年的被人往门前抹了一坨屎。
红袖说,崔妄之寻了个跟我有五分相似的姑娘,养在后院,对外宣称是来探亲的表妹,暗地里颇为宠爱。
还给她取了个名字。
冰玉。
冰玉承露,釉光浮翠。
是为瓷。
那姑娘是崔妄之在花楼买醉时,无意间看到的侍酒丫头。
冰玉只当上天眷顾,再加上我的名字在崔府已经算忌讳,无人敢提及。她被崔妄之惯得十分骄纵,平日直接以未来崔家少夫人自居。
后来,崔妄之醉酒,对着她喊出「瓷儿」。
她稍一打听,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在红袖之前,她已经想法撵走了好几个跟我交好的丫鬟。
她是个很会相机而行的人,趁着崔妄之对她上心,利用自身优势尽快清除我在崔家剩余的痕迹。
就怕崔妄之某天看见这些丫鬟再想起我。
为了少得罪人,她私下补偿了这些丫鬟一笔钱。
冰玉想尽办法为自己筹谋,我说不出好坏。
可一想到,崔妄之在行风月之事时竟叫我的名字,实在叫我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
我嘴角紧绷,忍了又忍,才没破口大骂。
到最后,只能长叹:「是我牵连了你们。」
红袖搓着小黑的头,宽慰我:「苏瓷姐,崔家当初是如何待你的,我们姐妹几个看得分明。
「府里那几位主子,从上到下没一个脑袋清明的,给他们做事从来讨不了好处,此番早些出府,也能趁着年关早做打算。」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
红袖捧着脸,眼底充满对未来的畅想。
「过完年,我准备离开清河郡了。」
-17-
活契奴仆虽不入贱籍,但在主家手下讨生活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红袖打算去投奔嫁到江南的亲姐家。
江南是个经商的好地方,她姐姐就在那里开了家果子铺,铺子越做越大,正缺一个放心的人帮忙。
红袖只陪我待了两日,临走时,我偷偷往她包袱里塞了张十两的银票。
十两银钱,对大户人家来说不过是一餐饭食,但对平常百姓来说,足够半年开销。
穷家富路,红袖一路上多的是用钱的时候。
压着红袖离开的脚后跟,清河郡又落一场大雪。
谢云州回来了。
我清早看到他时,他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冰天雪地里,像是随时要飞走的仙人。
他还带来一个消息。
三月春闱,他不日便要赶往京城。
年前,青松书院的山长往京城天枢学宫去了一封荐帖。
他很看好谢云州,希望天枢学宫山长收他为门生。
天枢学宫可不仅是一间简单的书院,本朝大儒皆在学宫教习,里头的学生多是京城贵胄子弟。
民间有句话——
学宫里的锦鲤,识字都比百姓多。
谢云州能进学宫修习,机缘、贵人缺一不可,是好事。
那我呢?
我们定在三月成婚,若要他回来成婚,岂不是耽误了春闱。
还未成婚,六礼未成,我若随他同行,万一有人检举他「越礼」,仕途多少也会受到影响。
考生之间的阴私之事,其下手之狠,我早有耳闻。
我咬咬唇:「你尽管去,不用担心我。至于婚事,等春闱结束再商议也不迟。」
我相信谢云州的本事。
我相信,也希望他能金榜题名。
我做过官家小姐,也见过一些世面,心里无比清楚谢云州想要青云直上,缺的是什么。
一个朱门绣户的岳家。
崔家看不上我,到底是因为我是个落魄户,给不了崔妄之半分助力。
谢云州是个好人,我虽不知他从何喜欢我,为何求娶我,但感情这种事,哪里比得上权势的滋味美妙。
我不想耽误他,也不想日后有一天被他说我耽误他。
此番进京,若是有哪家千金看上他,就不像在清河郡这般小打小闹了。
京中贵胄有的是手段让他服从。
谁料到,谢云州听了我这句话后,变了脸色。
他眸色幽幽,长长的鸦睫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侵略之意。
接着,他喉结上下微动,像是咽下了喷薄而出的情绪。
方才还满地撒娇打滚的小黑,因突然凝固的气氛,吓得老老实实趴在谢云州脚边不敢动作。
我有些后悔了。
能和崔妄之针锋相对的谢云州,怎么会怕京中算计。
没等我解释什么,谢云州率先开了口。
「苏瓷,我们月底成婚,你愿不愿意?」
他目光沉沉压下,似无形的网,将我绑在原地。
我心怦怦直跳。
我就说吧,我栽了。
18。
提前成婚,少不得慌乱,但谢云州备下的物件样样齐全,像是早就备好了一般。
鼓乐班子领着花轿停在我这小院门前。
我第一次见到谢云州骑马。
那匹神气的白驹,衬得一身大红喜服的谢云州像是燎原的火。
龙驹驮赤锦,郎君胜骄阳。
帮我梳妆的张家嫂子直呼我好福气。
时至今日,我有些恍惚。
想起在崔府时,红袖摇头说我是个倒霉蛋,如今,我竟被人夸好福气。
谁克人,谁旺人,一目了然。
我顶着盖头,被谢云州牵着坐上花轿。
花轿摇摇晃晃,喜乐叮叮当当。
可没多久,喜乐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异常杂乱。
我听到轿夫骂道:「崔家公子也太强势,明知今日谢解元娶妻,非要赶这一天纳妾,现在堵在一起,居然不肯相让!」
另一个轿夫接着道:「嗐,人崔府家大业大,纳妾的排场都赶上解元娶妻了,之前就听说他们俩不对付,现在看来,崔公子就是故意寒碜谢解元。」
「算了,别说了,小心误事。」
也不知崔家队伍从哪里Ṱū₂出发,绕了一整圈也要走到这条街上。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崔妄之这人,一肚子馊主意,如果真只是想寒碜一番谢云州,都还算好事。
此刻,崔家接亲队伍寸步不让,颇有压人一头的架势。
我刚想出言提醒谢云州,就听对面喜婆捏着嗓子道:
「方才我家公子传话,叫谢公子他们先行,省得呀,被人说咱们崔家欺负人!」
花轿继续往前挪动。
我不知道谢云州此刻什么心情,我倒是满肚子憋屈。
好赖话都叫他们说了。
但现在没必要节外生枝。
我压下胸口闷气,安稳坐在轿内。
「小心!」
不知哪里喊了一句,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人就往一边栽去。
摔了个眼冒金星。
原是经过崔家花轿时,崔家抬头轿夫崴了脚,连带着后面的花轿齐齐往我轿上倒。
我于一团乱麻的场面中听到谢云州惊慌的声音。
「阿瓷,有没有伤到?」
我赶紧回了一声,表示自己没事。
闹出这么一个乱子,崔家也没了攀比的心思,直接往后面那条街去了。
谢家队伍生怕崔家再闹什么幺蛾子,轿夫脚下生风,喜乐像龙舟助阵一般,越来越紧凑,不出多时便停了下来。
头顶喜帕,我只能盯着脚下一块地,小心跨火盆,拜天地。
我有些奇怪,谢云州虽早跟我说过他父亲受不住舟车劳顿,无法来观礼,只有谢家叔婶前来帮忙。
但周遭也太安静了些。
我刚在床边坐下,便听到人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当我看到挑盖头的是柄玉如意,心下只有一个念头——
坏了。
-19-
「崔妄之!」
盖头还没落地,我便咬牙切齿喊出来人的名字。
不用细琢磨,我就猜到哪个环节有问题——
轿夫出了鬼。
可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明明马上就看到希望了,我明明已经对谢云州动心了。
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为什么。
为什么崔妄之你还要来坏我好事!
你真该死。
我抬手一巴掌甩到他脸上。
「崔妄之,我跟你不死不休!」
我目眦欲裂的模样落在崔妄之眼中,没威胁到他半分。
他反手捉住我手腕,贴在自己脸上。
那张说惯了尖言酸语的嘴,竟吐出温柔的语调:
「苏瓷妹妹,好妹妹,我真的知错了。」
「我知你菩萨心肠,你真就不可怜可怜我,再回头瞧瞧我?」
我真要吓疯。
我抽不回自己的手,还要被他恶心。
谁来可怜可怜我?
「我只会在你睡着时,一刀了结你。」我死死瞪着他,「不信你就试试。」
崔妄之仿佛没听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同我畅想未来。
他说,他已经给我安排好身份了。
以后我就是冰玉。
他今日要纳的远房表妹。
至于冰玉,已经替我进了谢家大门。
我们二人本就有些相似,以崔家在清河郡的地位,就算有人看出来,也不会置喙半分。
至于谢云州。
就算在洞房发现新娘子换人,如果逼冰玉回崔家就是逼她去死,他素有仁义之名,崔家赌他不会这么做。
崔妄之眈眈盯着我,眼中带了些令人汗毛战栗的虔诚。
「苏瓷,我知道你不喜我爹娘,但我爹已经答应我,求嫡支出一封举荐信,给我寻个记室参军做。
「到时我带你上任,我们走得远远的,谁都不能再打扰我们。」
说到这里,见我脸上满是骇然,他如梦初醒般慌乱安慰我:
「你别这样看我,我明白之前我混蛋,伤了你的心,叫谢云州那厮趁虚而入。
「不过没关系,我不在意你受他蒙蔽,我愿意等你忘记谢云州,我们好好过日子。」
谁稀罕!
趁他松懈,我愤然抽回手。
气不过,又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崔老爷崔夫人从来不舍得碰他一下,如今突然挨了我两巴掌,就算当下他在跟我示爱,也忍不住动了肝火。
他一把掐住我脖子,将我往床上按。
「苏瓷!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我说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掰着他的手,怒斥道:
「少自作多情了,让我隐姓埋名,抛弃身份跟着你,你也配?
「我是苏家姑娘,到地底下化成灰都是!
「你只顾自己想不想、愿不愿,何时问过我想不想愿不愿?崔妄之,我不要你家权势也不贪你家财富,你在我苏瓷眼里一文不值。」
崔妄之抿了抿唇,突然咧开嘴角冷笑一声:
「这可由不得你。」
他欺身而上,张口叼住我脖间盘扣,一狠劲扯了下来。
碰到这种事,我手都在打哆嗦。
娘亲、爹爹。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崔妄之眼中闪着欲火,眼看手要往我怀里探之际,我突然想到张家嫂子说的荤话——
「妹子我跟你说,别看解元郎现在年轻力壮,但总有精力不济的时候,嫂子这里有个偏方能提前养护,就当给你的贺礼了,毕竟男人那玩意脆弱得很……」
我压根没有思考,直接屈膝往崔妄之胯下踹去。
-20-
嫂子没骗我。
但嫂子,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崔妄之受此一击,歪在床上冷汗直流,我趁此机会脱身,却绝望发现打不开房门。
院外人清得干干净净,生怕扰了崔妄之的好事。
院里虽没人,但外头,肯定有一层层拦我出去的关卡,叫我犹如笼中困兽,无路可走。
不,也不是无路。
我回身看向崔妄之。
我还有死路一条啊。
反正他也要毁了我。
反正,他现在起不了身。
我不知道那一脚能管多久,我只知道他很快就要缓过来了。
蹲大牢总比束手就擒强。
大不了,丢了命,到地府也能跟爹爹娘亲说我不是孬种。
爹爹Ţŭ⁷从不高攀权贵,其刚正连天子都有听闻。
娘亲临死都不贪叔伯一口施舍,叫叔伯满肚子黑心无计可施。
我不想做的,你崔妄之凭什么觉得能掰断我的脊梁?
崔妄之屋里满是奇珍异玩,我一眼晃过去,抱起一个脑袋大的玉雕獬豸。
崔妄之听到我动静,费劲回头看我。
见我要和他拼命,他反而笑了。
「有你陪我下地狱,值了。」
「崔兄想去地狱请自便,我娘子还要陪我天长地久。」
在我将玉獬豸高举过头顶的时候,门开了。
听到谢云州声音的那一刻,我瞬间脱力,玉獬豸脱手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门锁打开,外头光亮驱散屋里令人绝望的煞气。
谢云州这个「仙人」,飞来了我身边。
跟在他身后的,是忿然作色的刺史和青松书院山长。
谢云州攥着拳头,冷着脸往崔妄之那边抬腿。
我抓住他的手。
「谢云州,我们回家。」
跨出屋门前,我背后突然一凉。
下意识回头。
我悚然看到已经缓过来的崔妄之,卧在床榻阴影处。
像战败的野兽,像被遗弃的恶鬼——
盯着我。
-21-
劫后余生的强大眩晕感作用下,我记不得是怎么来到的谢家。
总之,等我缓过神时,已经到了深夜。
正月的夜里,偶尔能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鞭炮声。
谢家这间小院还是他母亲留下的,其中布置依旧能窥见她别具一格的审美。
床头挂刀,无比狂放。
宾客早已散去,谢云州端了一盅鸽子汤进来。
暖汤进肚子,周身残存的寒意立刻被驱散。
谢云州边替我拆下头上钗环,边细细讲来今天发生的事。
两轿相撞时,他骑的那匹马,也莫名受了惊,发了疯似的驮着他一路横冲乱撞。
若不是谢云州母亲是武馆女儿,在他小时曾教他御马,不然遭疯马拖行,不死也得断条腿。
或者说,惹马发疯那人,就是奔着让他丧命去的。
只是没想到,看起来文弱书生的谢云州,竟有一些武艺在身上。
他控制马平静下来便飞速赶回谢家,待他到时,花轿已经停在了谢家门口。
在回谢家的路上,谢云州心中已经察觉到有人在搅合这场婚事,尤其在看到门口停着的花轿后,更是认出这不是我坐的那顶。
崔妄之确实选了一顶非常相似的花轿,可是,娶我的轿子是谢云州亲手布置,他岂会认不出?
此刻已过吉时许久。
宾客纷纷催促他赶紧迎新娘进家门、拜天地、吃喜酒。
但谢云州立在轿子前,冷声开口:「轿中何人?」
冰玉当场哭了出来。
崔妄之纳妾无需办酒,因此他们青松书院的同窗都在谢家坐席,甚至有好几个崔妄之的狐朋狗友早就见过冰玉。
她声音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山长比谢云州还要生气,直接闹到了郡廨。
崔家当街换亲抢婚,逼良为妾,且暗害本朝解元,视法度为无物,简直是明晃晃在打刺史的脸。
你崔家有京中嫡支做后盾,刺史也有同胞姐姐在宫中当贵妃。
崔家在清河郡不找麻烦两厢势力自然相安无事,但崔妄之在刺史眼皮子底下践踏律法,谢云州眼看要入学天枢学宫,若有朝一日得了圣上青眼,将此事添油加醋一说,圣上因此猜忌他结党营私,以后仕途怕是难走。
这事,得管。
冰玉压根没进门,谢云州直接领着人敲开崔家大门后,崔老爷才知道崔妄之胆大包天,搞了这些破事,谢云州才一路无阻踹开崔妄之的屋门。
至于冰玉?
谢云州说,冰玉从始至终都知道崔妄之要做什么。
甚至,她是欢欣的、雀跃的,在知道崔妄之的打算之后,主动找回之前遣出府的丫鬟,仔细模仿我的一言一行。
能给读书人做正妻,何苦陪着崔妄之演刻鹄类鹜,不管谢云州认不认,只要踏进这个门,她有的是办法留下来。
只是,她没想到会东窗事发,不然也不会当众吓哭。
至于她能不能安稳待在崔家,且看她自己造化。
说到这里时,谢云州正捏着木梳给我梳头发。
他突然说了句:「阿瓷,崔妄之实在碍眼。」
我深表赞同。
「没关系,我们马上就要去往京城,不会再见到他了。」
-22-
话说得太早了。
崔妄之嘴里那封举荐信,最后竟给了天枢学宫。
但这个结果,谢云州却好像早已料到。
此时我们已到了京城,刚租下一间两室小院,而小黑先托付给了青松书院山长,待我们站稳脚跟再来接它。
谢云州接过我手上的书册,颇有条理地摆到刚刚抹干净的书架上。
「我们离开清河郡之前,山长便提醒我,叫我留意崔家动向。」
见我依然闷闷不乐,谢云州轻笑一声,伸手把我拽到怀里。
他的下巴搁在我脑袋上,说话时,整个胸膛都在震。
「放心,我会小心他。」
我深深叹气。
谢云州玲珑心思,很多事我不开口,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天枢学宫和普通书院不同。
平常ŧṻ₊书院分农事前、农事毕两个时间启学,而天枢学宫学子不必经手农事,除了正月,整年授课。
时间紧迫,我们刚收拾完小家,他就被我赶去入学。
距离春闱满打满算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等待结果的日子总让人心焦。
偶尔也能听到一些有关崔妄之的消息,他来道京中以后,便和崔家嫡支那帮子弟混在了一起。
因出手阔绰,部分不受重视的崔家嫡支很喜欢跟他出入酒楼茶坊。
倒也没找谢云州和我的麻烦。
日子平静到令我有种错觉,总觉得清河郡那些事不过是场噩梦。
而我依然在梦中无法抽离。
春闱过后,这种荒唐的感觉依然没有消退。
甚至,谢云州入了殿试,被圣上钦点为榜眼这份喜悦都没能冲散这场梦境。
直到谢云州的授官敕书下来后,我明白,崔家和崔妄之对我来说就是纠缠不休的诅咒。
谢云州没进翰林院,被派到距京千里的汀白县做县令。
汀白县前县令暴毙,崔家那位在京中当吏部尚书的嫡支老爷亲自推荐的谢云州。
说是早就得知谢云州能力出众,不必再入翰林院深造,不如直接替圣上分忧。
一句话,让谢云州直接得罪全部同期进士,还让不明情况的人误以为他得罪圣上,被赶出京城。
我有些坐不住了。
夜里,我越想越气,一骨碌坐起来。
「崔家仗势欺人,我要去告他。」
谢云州抬手把我压回床上。
他替我掖好被褥,「时机未到,且等他作茧自缚。」
话是这么说,可我最后还是睡不着。
要等……多长时间呢。
-23-
汀白县群龙无首,吏部催促谢云州即刻赴任。
我的行李,还是一个小包袱。
锁上院门的那刻,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反扑。
我兜兜转转许多年,到头来真正属于我的,只有这么一个包袱。
突然,肩上一轻。
谢云州接过我的包袱,朝我伸出手。
「我们走吧。」
我们。
我心中瞬间清明。
好似欲来的风雨被狂风卷走,只留下一片风平浪静。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并肩往城门走去。
谢云州一早便租了马车,叫车坊停在了城门口。
我们决定吃了午饭再出城。
东边城门附近有家馄饨,皮薄馅大,一口下去肉汁连着汤水咽进肚子里,叫人恨不得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这家馄饨摊在这里有二十年了。
当年明艳的馄饨西施也沉淀成了一位慈祥妇人。
为什么记这么清楚?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爹爹的地方。
那年,爹爹在京中领命到锦南道巡查,我和娘亲不便同去,索性他去不了多久,就暂留京中等他一起回丹山郡。
爹爹出城前,我们一家人就在这个馄饨摊上吃了最后一顿饭。
那天,他抱了我好久。
后来,便是天人永隔。
爹爹在去锦南道的路上遭遇流民,被抢了干粮马车还有命。
谢云州安静听着我絮叨曾经,眼里有化不开的心疼。
他刚想说什么,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头。
我顺着他眼神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是城东最风雅的酒肆。
二楼栏杆处,立着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公子哥。
崔妄之端着杯酒,见我看过去,丝毫不顾及谢云州,朝我遥遥举杯。
雅间中隐隐传出的丝竹声像在庆祝他的「胜利」。
我朝他端起茶碗,手腕一歪,碗中茶水从左往右泻落,洒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
-24-
从京城到汀白县起码要一个月。
过了江南,再往南就不好走了。
南边山头连成一片,许多路段官道稀疏且年久失修,只能走小径再拐到官道上去。
尽管谢云州很是照顾我,但连日赶路依旧让我很是疲惫。
好在走过最后一片山,就能到汀白县所在的白沙郡的地界了。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谢云州,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音刚落,路边深林中突然窜出一支箭钉在车厢上。
马匹受惊突然加速,车帘外传来谢云州的声音:
「阿瓷,坐稳。」
我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从飘起的马车窗帘缝隙看到了林中钻出的匪徒。
在惊呼出声前,我一口咬住自己手腕,生怕自己发出声音害谢云州分心。
这段路不同于之前的山间道路,马车很是难跑,路边碎石和树干一直压着马车速度。
古怪的是,那些匪徒似乎也不是很熟悉地形。
谢云州说:「这些人跟了我们一路,发现这段路难走,又离白沙郡有段距离,才选择在这里动手。」
我惊叹:「你怎么知道?」
他说:「清河郡最厉害的四大镖头,都是从我娘的武馆出来的。」
做镖师的,最是警觉。
这确实厉害。
但逃命呢哥,别骄傲了!
谢云州儿时弃武从文,虽有些童子功在身上,但来人是正儿八经的杀手,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
甚至有一支箭直接扎在马腿上。
马车瞬间颠簸,谢云州也难以控制失控的伤马。
我听到谢云州说:「林中两人,后面跟着两人。
「阿瓷,你相信我吗?」
到这个时候了,还问信不信……
我当然相信你啦。
我还没开口,他便知晓我答案。
他撩开帘子,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抬头,竟见他额角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谢云州脸上是少见的严峻:「不能跟他们耗下去了,我们得弃车。」
「怕吗?」
怕啊。
但也不怕。
我等这天很久了。
我突然朝他绽出一个释怀的笑。
谢云州一手牵缰绳,一手揽住我腰,将伤马往右边林中撵。
左右两边各有一持弓杀手,能在搭弓射箭的间隙在林间穿行,功夫相当了得。
无论闯哪边,都难以突围。
可右边林中有「哗啦啦」的水声。
就这样,赌一把。
马车闯入林中,谢云州一把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砍断了伤马的缰绳。
车厢在伤马脱缰的刹那间倾斜,持弓杀手躲闪不及被车厢撞了头,弓箭受力脱手。
就在这一刻,谢云州拉着我跳下车。
与其说是跳车,不如说是被甩下去的。
谢云州把我锁在怀里,落在地上的力全由他一人扛下,我只是手腕略有擦伤。
来不及查看伤势,我们没命地朝水声的方向跑去。
滚下山坡,入眼就是一条湍急的深涧。
「镫!」
愣神的瞬间,一支箭划破我衣袖,钉在脚边树桩上。
我甚至能听清后面追来的声音——
「男的杀了,女的就算死,也要带尸体回去!」
谢云州牵着我的手,那双花瓣一样的眼中泛起无边暖意,他背后虽是不见底的急流,但却像在邀我共赴一场温柔的梦境。
我欣然应邀。
-25-
我浑身湿淋淋,止不住地打摆子。
此时已经入夜,山中不比城里,只要不见太阳,吹来的山风夹着丝丝阴气,叫人骨头缝里都是凉的。
我一个人缩在矮小的山洞里。
我们入水后,杀手沿河一路追踪,压根甩不开。
可水里有暗石,我们藏不了多久。
最后,谢云州看到河边一神似「仙人指路」的巨石,石后有一块可容半人的浅滩,他咬牙把我推了上去。
他连话都来不及说,只留给我一个「保重」的眼神,便随水流而去。
因他露了头,杀手直奔他的方向离开。
我脑袋像浸了水,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眼看要入夜,这才找到这口山洞缩进去。
暂时安全后,忍了一路的泪终于簌簌往下落。
谢云州……
你何苦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我真的还不清了。
整夜,我都不敢合眼。
不敢睡,怕睡了,再也醒不来。
怕睡了,一切都前功尽弃。
怕再也见不到谢云州。
当天边微亮,稍微能看清山中情况时,我钻出山洞,仔细辨认方向后,拄着一根树杈就往山下赶路。
我想,老天还是眷顾我的。
下山后不久,就看到了白沙郡的城门楼子。
一天一夜未曾进食,能下山全凭一腔毅力。
如今见了城门尉,我只喊出一句「有人刺杀汀白县令!」便两眼一黑,直直往下栽。
-26-
再睁眼,居然看到了红袖。
我不禁怀疑今夕是何年?
红袖见我醒过来,一窜三尺高凑到我眼前,嘴还没张开,泪就先挂到了下巴上。
「苏瓷姐,我真的要被你吓死!」
不等我问,她自己先竹筒倒豆子般把这两天的事给我说了一遍。
这几日,她正跟着姐姐到白沙郡寻一方甜食方子。
正等着进城,就看到一个疯子从远处跑来,不知道喊了句什么就晕了过去。
红袖好信,赶紧挤上前凑热闹。
就一眼,她一声尖叫「苏瓷姐」,然后跟着晕倒在地。
刚沾地她一骨碌就爬起来,忙问城门尉我方才说了什么?
还好有红袖,立马反应过来我口中的「汀白县令」很可能是谢云州,搭着她姐夫在白沙郡的关系,把这事闹到了郡守面前。
红袖说:「我姐夫说,郡守已经派人去寻谢解元了,苏瓷姐你先养好自己,要是你垮了,那真就着了坏人的道了。」
想起谢云州,我心提了起来。
像是有千丝万缕的线缠住了心口,随着呼吸,整个人都是酸胀的。
于是刚能下床,我便跟着官差四处去寻谢云州的下落。
一连半月毫无音信。
到最后,我已经难以入睡。
一闭眼就是谢云州那双泛着水汽的眸子。
郡守说,到这个时候还寻不到人,想来已是凶多吉少,再不上报,就是欺瞒朝廷。
我的理智也告诉我,早该上报的。
早该让朝廷注意到的。
可我……不想放弃啊。
在郡守上报的第二天,我收拾好了干粮,背着红袖偷偷塞给我的二十两银子,准备上京。
消沉几日已经是我给自己最大的放纵了。
我不能再拖下去,不然,谢云州给我争取来的机会就白白放弃了。
我要去告崔家谋害朝廷命官。
白沙郡的晨曦会咬人眼皮,细细密密的亮光照在青石板路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天边无云无雨,是个好日子。
我眯着眼低着头顺着路往外走,边走边盘算找哪家往北去的商队求个同行。
走着走着,走到了一片阴影里。
从影子看得出对面人骑在马上,十分强势,不肯让路。
我悄悄叹口气,识时务地往左边挪了几分。
可这人也跟着往左挪。
我往右拐,他也跟着拐。
甚至能听到几声低沉轻笑声。
我有点冒火。
哪怕眼睛对着光会痛,我也要看看谁这么张狂。
……
一抬头,突然跌入那汪熟悉的花瓣泉中。
谢云州骑在马上,笑意盈盈。
再看笑声来处,他身后竟跟着几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一身着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御马越过谢云州,居高临下看我:
「据说你有冤屈?
「你要状告何人?」
我双手开始止不住战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铿锵有力:
「民女,状告崔家。
「崔家杀害前丹山监察使苏淮安,请彻查!」
-27-
十四岁那年,我找上崔家。
今年我十九,我等今天,等了五年。
记得爹爹死后,睡不着的夜里,我问了娘亲许多问题。
为什么好好的官道上会有流民?
为什么他们直奔爹爹的马车而去?
为什么爹爹的护卫一个流民都拦不住?
娘亲承受不住我的问题,哭着让我不要再问。
她说:「瓷儿,我们孤儿寡母能做什么呢?」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甚至是从京城逃回丹山郡的。
前脚刚偷偷离开,后脚京城的小屋就烧了个干净。
那时我还小,但也能隐隐察觉到,有人在针对我们家。
而娘亲自爹爹遇害后,直接变了个人。
她开始患得患失。
她常常抱着我,「阿瓷,娘亲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做傻事,知道了吗?」
我乖巧点头,「知道了,娘亲。」
骗你的,娘亲。
我早就猜到是谁不想让我们活下去了。
爹爹被派去的锦南道,当时是崔家在管,他们有不想被爹爹查到的事。
可是娘亲不愿相信,毕竟崔夫人是她少女时代的手帕交。
或者说,她不想和崔家撕破脸。
娘亲只想自己把所有怨恨独自咽下,这样,如果叔伯撵我,我还能仗着所谓「口头婚约」留一条退路。
这决定很糊涂,甚至可以说病急乱投医。
但在娘亲眼里,我永远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小孩。相比于印象模糊的崔妄之,她更怕叔伯随便将我配给五十岁老头。
后来,娘亲郁结于心,治不好了。
她病重的时候,叔伯开始蠢蠢欲动,想吞掉爹爹留给我们的丹山宅院。
娘亲没了那天,叔伯上门,却见大门上挂着一条白绫,我搬了个凳子站在白绫旁。
叔伯也算读书人,贪心也要面。
要是被传出逼侄女自缢这种丑事,这辈子名声都臭了。
他们见状,立刻软下声求我别干傻事,他们发誓,一定保我吃香喝辣,再许一个好人家。
我说,宅子我不要。
他们得了好处,必须替我办两件事。
第一件事,我要他们把娘亲和爹爹葬到一处。
第二件事,给我办路引,送我去清河郡崔家。
……
其实崔家没想到我会找上门。
但他们也没觉得我能翻起什么风浪。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投奔只有个口头之约的未婚夫家,任谁都生不起提防之心。
况且,崔妄之对我感兴趣,就当留个玩意在家了。
恰好崔妄之行事恶劣,将我赶去偏院和下人住在一起,给我摸清崔家行事门路的机会。
直到有一日,我在崔妄之的书房无意间摸到一块锦南道的官银。
如果说原本我是猜测爹爹的死和崔家有关,直到此刻,我确定崔家对爹爹下了死手。
可这算证据吗?
我不清楚。
我能清楚的是,就凭一块官银,不能替爹爹报仇。
爹爹不死,娘亲也不会郁结于心。
冤有头,债有主,我原本不想迁怒崔妄之的。
可第一次在书房见到谢云州那天,他把书房搞得一团乱,猜我找到了什么?
我找到在地上摔烂的木镇尺。
这日日在眼皮底下的镇尺,竟是一个机关盒。
里面是被崔家除掉官员的名单。
其中一个,赫然就是爹爹。
只因爹爹被派往锦南道行监察之职,崔家在锦南道的摊子一时难以掩藏。
既然如此,不如不藏。
人死了,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所有的一切,崔妄之都知道,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难堪的事情,反而觉得这些人是他崔家的登云梯。
他把这些名字放在机关盒里,反复品味咀嚼,学习崔家上位之法。
崔家这摊腐烂的淤泥里,终是养出了他这只食骨虫。
但就凭我,如何将这事捅破天去?
我开始寻求外传消息之法。
我把目光放到替崔妄之写的课业上。
我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既如此,不如借用外面的力量。
于是,我把崔家所犯之事编成诗文,写到课业中,夫子或者山长若能看到,说不定会有一丝希望。
至于我自己?
我从来没想过怎么脱身。
爹爹娘亲死后,我每一日都过得万分苦痛。
眼看仇家宴起高楼,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快将我折磨疯掉。
我从进了崔家,从来没想过怎么出去,就算被发现,也不过是一死。
在我绝望之际,突然有一日注意到我给崔妄之写的诗文旁,有一行极小的批注。
那字铁画银钩,宛如兵器般锋利——
「暗语如萤照夜明。」
我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
此人懂我隐晦之言!
但我也存了一丝担忧。
这人会不会告知崔妄之?
我知道崔妄之喜欢在外吹嘘,说自有人替自己应付夫子课业,旁人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人是我。
我连夜将这些课业烧掉,很是安稳了几天,规规矩矩完成崔妄之的课业,没再做任何出格的动作。
观察几日后,见无事发生,我继续将名单上的人所经之事做成一首首诗,传递出去。
那人总会给我回应。
他会用一两句诗嘱咐我小心行事。
偶尔,还会多说几句忧国忧民之语。
两句诗,不过十几个字,居然成了我那段时间聊以度日的希望。
我时常猜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能从哪些诗文里,能窥见他溢出的才气,我想,这样的人如果做了官,应该能有机会重启爹爹的案子。
直到崔妄之那日气冲冲让我不许再看书写字,我才发觉这人是谢云州。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谢云州突然要娶我。
无论他是真心又或是假意,其实我都是感激他帮我脱身的。
从崔家脱身后,我本不想连累谢云州,准备自己带上崔家杀人贪墨的证据到京城告状,谁知,谢云州拦住了我。
他说,我一人之力犹如蚍蜉撼树,崔家嫡支如今已是吏部尚书,我到了京城也只能白白送命。
民告官,还是这么大的官,这事在北镇抚司门口就被拦住了,压根不会摆到明面上去。
更何况,爹爹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没人愿意管的。
赢不了的。
我有些绝望。
谢云州让我等等他。
他让我等他加封官身,以他为引,逼崔家对他下手。
届时,崔家谋害朝廷命官,北镇抚司不管也得管,到时再拿出我手上的证据,才能打崔家一个措手不及。
我想,这人疯了吧。
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谢云州却说:
「因为我喜欢你。
「受苏瓷差遣,谢某甘之如饴。」
-28-
崔家从没想过,不过是一个新科榜眼,怎会如此难杀。
甚至还招来了北镇抚司审理此案。
我这才知道,谢云州失踪的这半个月,碰到了暗中查案的锦衣卫。
查的,就是崔家的案。
在我们离开京城的时候,圣上案头出现一封针对吏部尚书的弹劾。
而我那四年在崔家搜集的证据,牵连出了许多关系。
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
就连原本如日中天的吏部尚书崔大郎,都没等到秋后,查清罪状的第二天,直接被押往菜市口砍了头。
偌大的崔家,一夜之间全面崩散。
踩着同僚和百姓骨血建起的高楼,总有坍塌的时候。
嫡支倒了,自然攀咬出替他谋财的旁支,清河郡的崔老爷夫妇收到风声刚想逃,直接被锦衣卫堵在了屋里,掀开西跨院东屋的地板,底下全是黄金,他们二人当场被斩杀。
这样庞大的贪墨数额,是从灾民嘴里扣出来的。
崔家所犯之罪,诛三族,三族外男子流放,女子充奴。
清河郡的崔家是从爷爷辈传过来的旁支,侥幸躲过砍头。
发现逃不掉的冰玉,引着锦衣卫去到崔妄之救她出来的花楼,举报崔家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这间花楼就是崔家的产业。
就算这样,也没能得到一个好结果,她攀着崔家从火海逃出来,又学了崔家的做事风格,想踩着我跨出崔家,谁能想到,这条路根本不稳。
深居在宫中的皇帝,从来没想过他的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蛆虫早已遍地都是。
因而前朝后宫经历一波大换血,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哪日锦衣卫就敲响了自家屋门。
-29-
敕书已下,京中事情了结后,谢云州依然要往汀白县去赴任。
但这次不必再匆匆赶路。
临行前,我坐在馄饨摊子旁,等谢云州从吏部来找我。
远远的,听到一阵喧闹。
见我好奇,馄饨西施笑着解释:「早晨我在菜市,听说今天要押送崔家那伙人到北疆去,这趟山高路远,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地方。」
话语间,她很是畅快。
她虽小本生意,但在京中干了这么多年,多少也存了些傍身钱,几年前她西南老家闹蝗灾时,朝廷在民间募捐,她几乎把自己的家底都捐出去了。
直到崔家贪墨之事被摆到明面上,她才知道,那年赈灾银都进了崔家的库房,成了崔妄之屋里的一株火宝珊瑚。
馄饨西施从柴火堆里翻出一筐臭鸡蛋,对我说:「妹子你先吃着,我去办点正事。」
说完,她冲着人堆跑去。
押送崔家人的囚车从我跟前路过时,我有些吃不下了。
太臭了。
臭鸡蛋已经很文明了,有些人家没有这些,干脆在街上拾了马粪牛粪往囚车上丢。
押车的衙役骂骂咧咧:「狗日的,害老子跟你们遭罪,看出了城怎么收拾你们。」
边说,边狠狠往身旁的囚车抽了一鞭,里头的人猛然一激灵。
那人看起来已经受了不少罪。
再仔细一瞧,我后悔没和馄饨西施要来两颗臭鸡蛋。
曾经不可一世的崔妄之,蜷缩在笼子里,全是脏污的脸藏在乱糟糟的头发里,只露出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跟着囚车的人群。
突然,他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双恨不得吃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和难堪。
他嘴巴动了动,终是无力地垂下头。
我们心里都清楚,说是流放,但犯人押到半路,就死的差不多了。
若有人打点,衙役还肯看在钱的面子上把人带到北疆,要是一点油水都捞不着,那就不好说了。
现在崔家就是个烫手山芋,谁碰谁烧手,更别说有人肯出钱打点一二。
我端起茶碗,朝他遥遥举起。
从左至右洒在青石板路上。
爹爹娘亲,孩儿命好,看到了崔家的下场。
随着崔家倒台,多年来压在我身上的阴云瞬间散去,我的世界终于能看到光亮了。
「阿瓷。」
忽而传来一阵药草香,将那股腥臊之味盖了个干净。
谢云州牵着马车,停在摊前。
他一身白衣,站在光里,芝兰玉树的模样,连风都对他很温柔。
他朝我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块梨膏糖。
见我愣神,他手一歪,让糖顺势划到指尖,而后送到我嘴边。
「我们阿瓷的好日子长着呢,先吃颗糖甜一甜吧。」
我顿时心生欢喜。
我抓着他手臂跳上马车,他也笑着跟上来。
我扑到谢云州背上。
「我们去接小黑吧!」
【正文完】
【番外·谢云州】
-1-
谢云州第一次见到苏瓷,不是在崔妄之的书房里。
四年前,他刚出书铺出来,就看到一小姑娘急急忙忙遣散送她进城的镖师,租了个牛车来到崔家门口。
想来,是投奔崔家的亲戚。
谢云州暗自摇头。
这清河崔家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最讨厌的就是穷亲戚来打秋风,恐怕这姑娘得闹个没脸。
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本想离开,书院那边还有很多事,山长今日还要考他策论。
可看到站在太阳底下,可怜巴巴抱着小包袱的姑娘,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若不是活不下去,哪个姑娘会独身投奔别家?
……
反正这个时辰山长还在小憩。
再说,书院小厨房的邹阿婆天天喊忙不过来,若崔家撵她走,到书院做个帮厨起码能过活。
好在半个时辰后,崔家门童懒洋洋喊道:
「苏姑娘,请吧。」
-2-
没多久,谢云州就忘了这回事。
不过是萍水相逢,没什么可在意的。
直到那日,山长万分头痛,因为崔妄之死活不回书院,而崔老爷不觉得自己儿子有什么问题,张口就是书院的错。
「要不是山长你留这么多课业,逼得我儿不能回书院受业,我儿何至于天天沉溺花楼酒肆?」
「你若不会教,老夫就不得不和我那京中为官的兄长提一提,这山长换人来做也未尝不可!」
山长委屈极了。
小老头德高望重,这厢叫一个后生指着鼻子威胁,连连哀叹「人心不古」。
甚至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告老还乡。
毕竟他做了几十年山长,真要上门去求崔妄之回书院,反倒叫人看轻了青松书院。
山长去不得,但谢云州作为同窗,倒也去得。
他虽看不上崔妄之的纨绔做派,但让山长栽到这种人手里,他无法接受。
这也是他第一次登崔家的门。
如他预料那般,崔妄之骄横恣肆,见只有他来,直接把书房砸了个底掉。
书案上的纸张散落一地,他只瞟了一眼,就知道这娟秀灵慧的字迹不是崔妄之的。
谢云州瞬间心安。
既然知道找人代笔,那就说明他并非真的不回书院。
只可惜替他抄书之人,恐怕要从头再来了。
正准备走时,他就见到了这个倒霉蛋。
前几日等在崔家门口那姑娘,正拿泛红的杏眼瞪着崔妄之。
眼圈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
瞧起来,比那日还可怜些。
谢云州心头像被一只兔子狠狠撞了一下。
能写一手漂亮的字,想来以前定是爹娘捧在手心疼爱的姑娘。
谢云州第一次后悔。
那日他要是能早一步拦下她,何至于让她受崔妄之这厮的折磨。
-3-
再听到那姑娘的消息,是在崔妄之的狐朋狗友嘴里。
他们调侃崔妄之好命,府里藏了一个能替他应付夫子的美娇娘。
「苏瓷苏瓷,一听这名字,就是娇滴滴的小娘子。」
苏瓷。
这两个字,再谢云州齿间轻轻绕了一圈,然后顺着喉管下到心里。
崔妄之嘴上嫌弃,可谢云州看得出来,他应是喜欢苏瓷姑娘的。
何况,他们还有婚约。
既如此,他也没理由替苏瓷姑娘感到可惜。
-4-
还是很可惜!
谢云州根本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闻到崔妄之身上的脂粉气了。
这些日子,他替夫子批改崔妄之的课业,能感受到苏瓷身上的才气。
其策论见地虽有些青涩,但她看得到百姓,看得到民生艰难。
她还有些调皮的心思,故意给崔妄之写一些矫揉造作的诗句,好叫夫子看过后翻崔妄之一个大白眼。
对他人未婚妻上心,实非君子所为。
可他是君子吗?
既是君子,为何在听到崔妄之说「你们谁中举赶紧把她娶走,省的留在我家碍眼」时,升出一丝暗喜。
暗喜后,却是心疼。
这样灵气的姑娘,怎么就栽在崔妄之身上。
崔妄之在外头张口闭口败坏她的名声,说Ťű̂₄她攀龙附凤,这些事她知道吗?
世间女子长情,她若知晓……得有多伤心。
谢云州想做一次小人。
就一次。
给苏瓷告一次状。
当他提笔时,突然发现不对劲。
这次的诗文,怎么开始讽刺官员贪墨,说什么「可怜局中旁观客,错认输赢问四方」?
谢云州隐隐觉得,苏瓷想说些什么。
他留意翻看崔妄之每次交上来的诗词。
越看越心惊。
再结合策论,他察觉到苏瓷似乎在诉说崔家罪状。
她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她,不是真心想嫁给崔妄之?
谢云州轻轻把拳头抵在唇上,生生压下心中喷涌而出的复杂情绪。
这姑娘,好聪明。
竟想出这种办法寻找盟友。
谢云州觉得自己得帮她。
不,他必须帮她。
-5-
谢云州最近有个苦恼。
他发现崔妄之提起苏瓷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他的狐朋狗友都开始问崔妄之什么时候迎娶苏瓷过门。
崔妄之总是一脸不屑,贬低苏瓷心高气傲要嫁举人,他得好好磨磨苏瓷的性子。
谢云州舔了舔后槽牙。
崔妄之也配?
你不珍惜,就别怪别人又争又抢。
别说举人,苏瓷值得更好的。
鹿鸣宴上,崔妄之吃醉了酒,又开起苏瓷的玩笑。
「今日我就该带苏瓷过来,这么多举人啊,她不得看直了眼!」
谢云州再也忍不住,他对着崔妄之似笑非笑:「崔兄,此话可作数?」
崔妄之酒意瞬间散了大半,他盯了谢云州好半晌,终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试试。」
谢云州看得出来,崔妄之很自信,自信苏瓷不会嫁给别人。
毕竟她等了他四年,都等成了老姑娘。
但谢云州比谁都明白,崔妄之赢不了,他不配,他整个崔家都不配。
可面对苏瓷,她问自己「你可知我和崔妄之有婚约」时,也忍不住慌了神。
他是不是太莽撞了。
他该写信问问苏瓷的。
可他等不了了,他半刻都等不了了。
他整晚整晚做梦,全部梦境都是苏瓷在哭。
她太苦了。
谢云州不想让苏瓷哭。
-6-
崔妄之这厮,真特么烦。
总想偷他的家。
天知道,他发现花轿被换后,有多愤怒。
愤怒过后,便是害怕。
人人都道苏瓷温柔,但谢云州知道,再没人比苏瓷更刚烈了。
崔妄之这个臭鸡蛋,凭什么拉着他的苏瓷玉石俱焚!
因此踹开崔妄之房门后,他忍不住想冲过去拧断崔妄之的脖子。
什么仕途什么未来,在那一刻他都不在乎了。
可苏瓷拉住了他,也拉回了他的理智。
她说:「谢云州,我们回家。」
对对对。
他又有家了。
他和苏瓷的家。
他不能冲动,如果自己出事了,谁来护住苏瓷?
谢云州忍了又忍,记下了这一笔。
崔妄之,我且看你下场。
-7-
苏瓷说,她不想牵连谢云州的大好前途,她想自己告御状。
谢云州急疯了。
御状哪是这么好告的。
崔家手眼通天,苏瓷根本没机会站到宫门口。
谢云州明白苏瓷要替岳父伸冤,但他不能让苏瓷做无谓的牺牲。
他不怕被牵连的。
如果怕牵连,他何必回应苏瓷的诗词?
明知前方难走就不走,他何必一路科考求官?
谢云州抱着苏瓷,祈求她:「你可以利用我的,阿瓷,我心甘情愿。」
-8-
在天枢学宫的时候,谢云州留意到崔家在京中的地位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牢固。
崔家大郎一手把持吏部,各处塞人,已经侵占了许多世家的利益。
现在看倒是一片风平浪静。
只差,一个搅起涟漪的石子。
谁知崔家自己把机会送到他手上。
谢云州得知自己配派往汀白县的时候,就知道崔家要杀他。
说更明白些, 是崔妄之想杀他。
崔家大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不过是一个新科榜眼,还没任何建树,碍了他崔家子弟的眼, 杀就杀了。
但是不能在京里杀, 得提到外面去杀。
去汀白县一路山高水长, 一个书生死在路上很正常,世间奇事那么多,总有不长眼的山匪,不是吗?
谢云州本不想带苏瓷赴险, 但苏瓷说:
「谢云州, 你别小瞧我了, 我不怕。
「有我在, 崔家杀手无论如何都会顾忌三分,我是想给爹爹娘亲报仇, 但我不能拿你的命去报。」
她说, 要是逃不掉, 她就跟杀手回去。
她这条命就是留着给爹爹娘亲报仇的, 如今看到了扳倒崔家的希望, 她豁出去了。
她豁得出去,谢云州不行。
他还要和苏瓷白头偕老呢。
临去赴任前,谢云州找上北镇抚司, 同锦衣卫指挥使谈了条件。
新科探花郎是指挥使家的公子, 谢云州了解到他家早和崔大郎结了怨。
北镇抚司压了一堆陈年旧案, 皆是因为崔大郎处处阻拦才难以查清。
查不到线索, 催大郎又一番巧舌如簧, 指挥使在圣上面前就落了难堪。
指挥使听到谢云州想以身入局,不管成不成, 张口就应了下来。
毕竟崔家倒台,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要能抓住崔大郎的把柄, 他就能撕开崔家这条口子。
而谢云州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他出事了, 指挥使必须管苏瓷的事。
因此, 谢云州和苏瓷出城后, 他们在前面走,后面跟着杀手,更后面跟着一队锦衣卫。
这些事,谢云州没和苏瓷说。
因为他也不确定, 杀手会不会动手,自己能不能逃过去。
他只告诉苏瓷,若自己没有音信, 她只管上京找锦衣卫指挥使, 借着查他案件, 牵出更多崔家背后勾当。
好在, 命运是眷顾谢云州的。
锦衣卫生擒一杀手后, 崔家的辉煌之路也进入了倒计时。
对于崔妄之,他还是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
崔妄之曾经对苏瓷做的那些事,谢云州可一件都没忘。
崔兄, 此次离京,就不要再回来了。
而我谢云州,要给阿瓷挣诰命去了。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