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瑕

被卖进大山八年,终于熬到被解救那天。
买我的男人一脸淡定,好像并不担心我会跟着警察走。
因为儿子已经挡在了路口中间,他伸开双臂:
「不许走,大不了以后叫我爸不打你了。」
做社会援助的人也在苦口婆心地劝我:
「孩子是无辜的,你不管不顾走了,孩子多可怜!哪怕为了孩子你也该留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迫切的心情:
「你要是觉得他们可怜,你可以留下来给他们当老婆当妈。」

-1-
我被人贩子卖到这个村里七八年了。
当警察告诉我可以送我回家时,我警惕地看着面前年轻黝黑的面孔。
这个村子年年都有女人逃跑,但从没有女人成功离开过。
我怀疑这是村里的人又找人假扮来试探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我的孩子在这里。」
警察怜悯地看着我,语气充满了同情:
「别害怕,我们是人民警察,来接你们回家的。」
她看我依然有疑虑,拿出了警官证。
「放心跟我们走,你爸妈还在等你!」
我麻木的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因为兴奋而颤抖着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袖。
「这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等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往他们停在村口的面包车跑去,眼看村口越来越近,我恨不得双肋插翅飞过去。
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被拐卖来的女人,生面孔熟面孔都有。
就在我想要冲向面包车时,路口正中央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妈,跟我爸回去!大不了以后叫我爸不打你了。」
他是我卖到这里流产了好几次才终于生下的儿子,今年已经七岁了。
他张开双臂,不是要拥抱我,而是要阻拦我。
他死死地挡住我的去路,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有着愤怒。
「妈,就因为我爸是农村的,所以你要离开我们吗?我不许你走!」
不远处满脸横肉的张耀祖叼着烟很淡定,仿佛笃定我会因为儿子,选择留下。
因为以往无数次,儿子说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服从!
「不要闹了,跟我们回去,我保证以后不打你了,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一大一小两人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像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要将我死死咬住。
社会援助公司的王大姐,也来苦口婆心地劝我: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苦,但孩子是无辜的呀。
「你男人只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了几下,谁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为了你的孩子,你也不该记着。他说了以后会跟你好好过日子,不要上车,快跟他们回去吧!」
我震惊地看着她,害怕地离她站远了些:
「不!我一定要回家!谁也不能挡我的路!」

-2-
我当年高三刚考完,出了考场同寝室的室友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很有自信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她提议去吃东西,就当提前为我庆祝了。
我欣然答应,接过她递来的饮料喝了一口,再次醒来是被颠簸醒的。
狭小的面包车里,十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被捆住了手脚挤在一起。
同寝室的室友坐在副驾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傻子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张艳秋!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总是笑盈盈的张艳秋,笑得意味不明。
「我美丽聪明的祁同学,你猜猜呀。
「你不是一直遗憾自己没谈过恋爱吗?今天就成全你。
「等下到了地方,有不少男人等着让你谈呢。」
就这样,我被同寝室的张艳秋算计,在她轻松的语气里,被卖进了山里。
七年里,我挣扎过,反抗过,逃跑过,最后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
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防人之心。
张艳秋是隔壁村的,她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当着我的面一脸嫉妒地将它撕了个粉碎。
她没有考上,也不许我抱着希望。
后来她想重新复读一年,但是她家里穷,父母不同意,并且让她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同村老男人。
她没吵没闹,最后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她的父母。
同意她复读不说,还亲自让她哥将她送进了学校,而我被她折断了翅膀,困在这烂泥里。

-3-
就在我和张耀祖他们僵持之际,援助王大姐又说话了。
她看我不说话,以为是她刚才的话起了效果,怜悯地看着儿子,同情地看着张耀祖。
继续劝说我:
「虽然当初的事,是他们做得不对,但好歹一起生活了八年,难道你和你丈夫儿子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能一起生活八年,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哪。」
我被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什么缘分?那是他们强迫我的。
什么感情?对于强迫我,买卖我的人,我恨不得杀了他们。
可我一个人,根本对抗不了整个村子,甚至连走出这个村子都做不到。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的父母,根本不敢想他们在得知我失踪那一刻,会有多难过。
张耀祖对她的话十分赞同,正要说话,儿子先忍不住了。
他阴沉着小脸,不悦地看着我,跟他爸要动手打我时一模一样。
「妈,这个阿姨说得没错,我爸养了你这么多年,给你吃给你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乖乖听爸的话,跟我们回去,大不了以后不叫他打你了。」

-4-
张耀祖只要心情不好,不管有没有人在,随时对我拳打脚踢,当着儿子的面打得更狠。
他循循善诱,对着懵懂的儿子说:
「儿子你好好看着,将来你买了老婆,也要这样狠狠打。
「打得越狠,婆娘才会老实温顺,乖乖听你的话。」
儿子有样学样,也跑过来踢我几脚,他奶奶也在旁边不停地煽风点火,尖酸刻薄咒骂我没用,是个废物。
无数的夜里,我躺在发霉的木板床上,无声哭到崩溃。如果当初没接那瓶水,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旁边震天响的呼噜声和着刺耳的磨牙声将我拉回了现实。
每个夜晚我都会想着张艳秋的脸,将她的脸牢牢记着,生怕哪天忘了。
当初她因为家里穷,没少被人嘲笑疏远。
我是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她却第一个对我下手。
我歇斯底里地质问她为什么,她却云淡风轻地说: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他们要么欺负我,要么孤立我,只有你帮我!」

-5-
两个月过去,我听说张艳秋回村了,我被打得实在受不了。
哭着求张艳秋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帮帮我。
她穿着新买的 AJ,低头俯视匍匐在她脚下的我,不甚在意:
「这里的男人都这样,你给他们生几个儿子就好了!」
过了半年,我真的怀上了,被强迫的。
张耀祖和他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花了二十块钱,请来了村医,张耀祖他妈念叨了两三天。
村医走了,当夜我被张耀祖一脚踹在肚子上,当场流产。
又过了没两个月,我再次怀孕。
半年时间我流产了四次,这次又怀孕了。
还是那个头发斑白,但看起来在村子里颇有威望的村医。
他皱着眉替我把脉,张耀祖母子二人安静地站在旁边,无比紧张地盯着村医手上的动作。
「嗯,这胎是个儿子!」村医捋着胡子一锤定音。
张耀祖连忙点头哈腰地将人送了出去。
即使有村医的这句话,即使我怀着孕,张耀祖和他妈依然没给我好脸色。
我不仅怀着孕要洗衣做饭,还要顶着大太阳下田间锄地。
偶尔喂鸡食晚了点,都要被婆婆揪着耳朵,骂我矫情!
她说她肚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还能利利索索地去田里挑两捆稻草呢。
她骂我不知道珍惜好日子!

-6-
生产那天,我痛得恨不能去死,血打湿了身下的被子。
痛了一天一夜都生不下来,同村的接生婆一脸严肃地告诉张耀祖母子二人。
说我可能难产了,问他们保大还是保小。
母子二人异口同声,一定要接生婆保住她的大孙子。
「大的死了大不了找个尿素袋装了,后山挖个坑一埋了事。
「好不容易盼来的金孙孙可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我在屋内听着他们的话,绝望地想就这么死了也好,不用再每天抱着个渺茫的希望一次次绝望!
我死了,灵魂就可以飘回家看爸妈!
说不定我Ṱū⁶的灵魂还可以修炼成厉鬼,到时候一定不会放过张艳秋!
谁知最后关头,竟然成功生下了儿子。
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星星。
向死而生,你以为苦难过后是幸福的人生?那只会是更加悲苦的开始!
儿子从生下来到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他们从不让我碰。
每当我要接近他时,总会被母子二人一脸防备地抱走。
张耀祖打我骂我的时候,婆婆就抱着儿子在旁边看着。
儿子小的时候懵懵懂懂的,还会哭闹着要我抱。
渐渐地懂事了点,在他爸打我的时候还会挥舞着小小的拳头,一脸兴奋地给他爹助威。
「打死她,打死她!
「爸你用点力,奶奶说她是坏女人,打坏女人就得用力!」
张耀祖满意地看着他儿子,手下打我更是用了十足的力气。
打得不尽兴还会用扁担打我。
有次扁担打断了,我被打得呕血,差点挺不过去!
但是回家的希望和复仇的执念让我一次又一次坚持了下去!
我发现这两母子对儿子极其宠爱,几乎有求必应。
我尝试当着他们的面,对儿子表现出母爱。
经常哄着儿子,他对我打骂,我不仅不生气,还笑嘻嘻地夸他有男子汉气概。
儿子渐渐地对我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我经常把儿子挂在嘴边,有什么活我都抢着干,将家里上上下下随时打扫得干干净净。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像个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
时间久了,他们渐渐似乎相信了我不会再跑了,对我放松了警惕。
我尝试带着儿子在村里溜达,但从不出村口。
好几次我抱着儿子溜达到村口。
望着那出村的唯一的路,死命地压制住自己疯狂想要逃跑的心。
张耀祖母子二人看我好几次抱着儿子都到了村口了,也没丢下孩子跑。
终于相信我没了逃跑的念头,一心一意扑在儿子身上。
婆婆终于给我好脸色:「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忍忍就过去了。」
有一天村里摸黑进来了几个陌生人,找到我说要带我离开。
他说他们是便衣警察,不方便透露身份,还让另一个人把里面穿着的警察衣服露给我看。
表示只要我跟着他们,就能悄悄地离开。
我高兴坏了,深信不疑,急切地答应跟他们走。
不经意间发现其中一个人点烟时袖口露出来的文身。
其中一个男人看我愣住,不满地将我往村外扯:
「你还在犹豫什么,快跟我们走!」
我一把甩开他,冷着脸大喊:「救命啊,有警察闯进来啦。」
这一嗓子吼得全村集体出动,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火把的光照亮了半个村。
我立刻向村长说明了事情原委,坚决表示我儿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在村长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我被张耀祖领了回去。
自此张耀祖以及这个村的男人彻底相信我了。
我后怕地捂着狂跳的心口,无比庆幸。
好险,差一点,就差一点……

-7-
就在被解救的前一个月。
还有女人被卖进来,她嘴甜,哄得买她的男人开心。
以为男人允许她独自在村里活动,就是得到了男人的信任。
趁着村口只有两个小男孩在玩耍,拔腿就跑。
全村的男人出动,那个女人还没跑出一里地就被抓了回来。
下场就是被拖进祠堂,当着全村人的面,被买她的那个男人打断了双腿。
脖子上拴了铁链,衣不蔽体地被关在祠堂后面的小房间里,有时候白天都有男人进进出出。
逃跑前她以为她得到了老男人的信任。
殊不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是那男人的眼睛。
准确来说,这个村的人,只要是活的,都会互相帮忙看着被拐来的女人。
她太心急了。
当救援人员和警察找到她时,震惊地别过了脸,不忍心看她的惨状。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被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双眼无神地任由他们将她抬上车。
我悲凉地看了一眼后山的树林。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起码还活着!

-8-
那个大姐还在口沫横飞地劝我,仿佛我只要上了车离开,就不配做个人!
村口面包车前,有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哭得声嘶力竭。
她紧紧地抓着一个三十多岁女人的衣服,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拽,生怕女人上车。
那个女的我认识,是村口张铁柱家的,今年二十四,小女孩是她女儿。
「妈妈,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女人沉默了。
我知道她走不了。
她的丈夫跟儿子也跑来,一个挡在车门前,一个扑进她怀里号啕大哭,不停叫着妈妈。
女人苦笑,犹豫地望着出村的路,任由他们把她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援助大姐王美善欣慰地笑了:
「你看,母爱终究是伟大的,她的福气在后头呢。
「男人孩子在哪里,哪里才是你的家!
「有了老公孩子的女人,娘家的爹妈就是再亲,哪有老公儿子亲?」
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刚才那一幕让我恐惧到极点,我抖着唇异常坚定:
「不,你说得不对,我要回我家!」
大姐脸色瞬间难看,出口的话也没那么「委婉」了。
「你真是不知好歹,非要我说些难听现实的话吗?告诉你,回去以后,身边的亲戚朋友邻居会怎么看你?
「你父母要遭受多少闲言碎语?
「没有文化,与社会脱节,你又能干什么养家糊口?」
她冷眼鄙夷地看着我:
「像你这种人重新回到社会是祸害,身体心里都是有病的,到时候还要害得你父母给你花不少钱看病!
「不如老老实实留下来过日子!」
她说:
「好多女人回去了以后,以为爹妈多高兴多欢迎?实际上嫌她们脏,坏了名声,连累一大家子!光周围亲戚邻居说的几句闲话都够受的了,好多女人还不是最后都灰溜溜地回来了?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张耀祖一直紧盯着我,看我始终不肯松口,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他眼神变得阴鸷,碍于警察就在不远处,没敢过来拉扯我。
「你回不回去?别以为逃出了这里,我就找不到你!
「你敢走,我就敢杀你全家,信不信?」
我犹豫了,这个人说得出做得到!
他们好像说得对,我已经烂透了,不能再连累我的爸妈!
刚才温声安慰我的警察,看我被三人挡住,皱着眉过来站在旁边。
她在默默地用正义的力量,尊重支持我的选择。
那个大姐一改训斥我的模样,讪笑着走开了。
连同张耀祖也没了威胁我时的凶狠,忌惮地后退了一步。
我感受到了她的力量,无形却让坏人畏惧的力量!
是了,法治社会,应该挺起胸膛,努力向阳而生,这么多年的忍耐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我鼓起勇气,再无枷锁地奔向了面包车。

-9-
我回去以后,决定重新捡起我失去的人生。
今天是线下笔试,是我开启新人生的重要时刻!
就在我想要迈进大学考试时,突然脊背发凉。
恍然间我看见一个恨入骨髓的人影,正在四处张望。
我猛地睁大眼睛,紧张地躲到了一边的保安亭里。
那个男人化成灰我都认识!
他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巧合,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也许我的恨意太强烈,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向这边。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快要到崩溃的边缘。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们怎么还能阴魂不散地找到我?
考试最终被我弄砸了。

-10-
那些不堪的记忆如毒蛇一样狠狠将我勒得喘不过气。
我惊慌地往家跑,猝不及防将对门的邻居撞了个趔趄。
「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大婶平时说话像炮仗一样,是这个小区有名的大喇叭。
她张嘴就想骂,一看是我,脸色僵硬了一瞬,离我站远了点。
「原来是祁玉啊,后面又没人追你跑这么快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公儿子找来了呢。」
看我脸色一白,捂着嘴笑起来:
「婶子跟你开玩笑呢,不会真找来了吧。
「没……没,我就是想起家里有东西没拿,回来拿东西的。」
我给她让出路,邻居撇撇嘴,居然昂着头走了,等她走了,我后背早已经被汗打湿。
电梯门关闭的前一秒,我听见还没走远的邻居在跟她相熟的人说话。
「真晦气,一大早的就碰上那个小贱人,你说她都生了儿子了,不在那家待着,跑回来祸害娘家干嘛呀,搞得大家看见都觉得她哥嫂倒霉。」
「摊上这么个娼妇。」
「你别这么说,这孩子经历了那些事,精神难免有时候不正常,你家跟她家对门,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被她爸妈听到了,又要找你吵架。」
「哼,我还怕她吵?听说祁玉被那个村子里的男人都那个过了,哎哟,真是丢死人了,怎么有脸回来的哟。」
「还不是她自己平时不检点,不然别人怎么不拐其他人,就拐她?搞不好在家里连她哥都勾引。」
我眼眶通红,死咬住嘴唇,深深吸一口气。没关系的,闲言碎语在所难免,过好自己的就够了。
在我掏出门钥匙的时候,对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一条缝,穿着短裤背心的中年男人正直勾勾地打量着我,黏腻的目光落在我胸前。
我赶紧进屋,关门,隔绝那道视线。
没发生那件事之前,他们的目光是友善的,欣赏的,发生那件事以后,那些若有似无的打量视线,让我喘不过气。
我想洗把脸将那些甩开,抬头望着镜子里的人,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我才三十岁不到啊,头上就已经争先恐后冒出了白发,皮肤也松弛下垂,眼皮耷拉,精气神像被抽干了一样,整个人看起来竟然出现老态。
脑中王美善说过的话和爸妈喜极而泣的呜咽声在相互打架,我赶紧将抗抑郁的药往嘴里塞。
厕所的门被砰砰敲响,门外是大嫂周眉理所当然的声音:
「你不是考试去了,怎么又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就把地拖一下,窗户擦一擦。我的衣服要用肥皂手洗,贴身的开水消完毒再晾。」
从前我和大嫂处得很好,她喜欢我哥,我知道后主动牵线搭桥,我被拐之前两人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我回来后她是高兴的,可渐渐地,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她高高在上,总是用疏离客气的眼神看我ẗû₈,后来对我渐渐厌恶。
砰的一声关门声,将我拉回现实。
打扫爸妈的房间,意外掉出一个笔记本,等看清笔记本上的内容时,我的心猛然抽痛。
笔记本上记着我爸妈找我到我回来以及这两年来给我看病的花销。
身体上的,心理上的。
他们的退休金和积蓄几乎全部花在了我的身上。
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心里升起一阵阵愧疚。
我的爸妈从来都没放弃过我,我怎么能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陷入内耗?
晚上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家里打扫干净,还做好了一桌子菜。
侄子要吃我面前的炒年糕,但是手短夹不到。
我立马站起来将盘子挪到他面前,没注意到衣袖,蹭到了菜上。等我反应过来时,袖口已经全是油渍。
「不吃了不吃了,看着就倒胃口!
「姑姑,你脑子是不是被打傻啦,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一天就知道在我家白吃白喝,什么也干不好!」
侄子的话让我愣了好半晌,我忍住眼里的雾气,轻声反驳:
「我只是看你喜欢吃,想端到你面前,夹起来方便,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侄子冲我翻了个白眼,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够了,祁童童,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姑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你忘了你两岁的时候,不小心被烫伤,是你姑姑在医院里守了七天七夜,一直照顾到你出院的。
「还有你姑姑用自己所有压岁钱给你买的金锁,你爸妈加班没回来的时候,你半夜哭都是你姑姑哄的你。」
我爸把筷子拍到桌上,语气严肃。
祁童童撇撇嘴,一脸嫌弃大声说道:
「我又没叫她端,多管闲事!」
我爸竖起眉毛,就要教训一脸倨傲的侄子。
一直没说话的大哥连忙拦下:
「好了好了,爸,童童小不懂事,你别说他了。祁玉,你也别把他的话放心上。」
大嫂周眉冷着脸,两三口吃完饭将房门摔得砰砰响。
晚上我辗转难眠,起夜时听到大哥房里隐隐约约吵架的声音。
大嫂埋怨地说,侄子在学校被欺负,因为他的同学都嘲笑他有个不检点的姑姑,侄子受不了羞辱和他们打了起来。这件事惊动了校长,侄子被狠狠批评了一顿。
周眉心疼侄子,哭着说:
「你都不知道别人怎么说我们的,你跟你爸妈说叫她赶紧嫁人或者搬走吧,我受不了了。
「把一个祸害留在家里,迟早要害了全家人!」
大哥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很疲惫:
「同是女人,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这个家已经够乱了,你别一起闹了好吗?」
两人的动静吵醒了爸妈,我从门缝里看见他们在大哥房门前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和这个家格格不入,它已经不是我可以依赖的避风港了。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气氛凝重。爸妈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大嫂,大嫂只是看了一眼,冷着脸扭头送侄子上学去了。
就在我到医院拿抗抑郁药的时候,手机一声接着一声响。
我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11-
张耀祖带着儿子找到了我们住的小区,正打听的时候恰好我爸妈出门。
我爸妈一听,吓得连忙想躲开,没想到随着保安的手一指,张耀祖瞬间两眼放光拦在了他们面前。
争吵间张耀祖随手抓了个东西狠狠砸在了我爸头上,人顿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大哥大嫂都在。
「他们差点害死爸,你满意了?」
大嫂红了眼眶,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大哥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沉默。
「都怪你都怪你,你怎么不去死?我要爷爷!」
侄子哭着推搡我,埋怨地将我推出病房门: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们家不欢迎你,滚出我家!」
病房里头上缠着纱布的不再是记忆中年轻的人,我意识到我的软弱和逃避,差点害了我最亲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直奔警察局。
张耀祖父子找到了我家,撬开了我家的门。
我回家的时候Ŧű̂ₐ,两人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正大剌剌地躺在沙发上,一个吃着零食一个抽着旱烟。
又黑又臭的脚踩在洁白的沙发上,留下了深深的黑印子。
「哟,回来了,你家可真不好找,可惜……」
张耀祖龇着一嘴大黄牙,嘿嘿笑了两声,将张保宗推到我面前:
「还不快叫你妈!
「你别说,城里就是舒服,这房子我要了,咱们一家三口以后就住在城里,好好过日子!」
张耀祖竟然企图赖在这里,我克服心中的害怕,冷冷地盯着张耀祖:
「你把我爸打住院了!」
张耀祖吐了一口浓痰在地毯上,理直气壮。
「一个女婿半个儿,谁让他躲着老子,都到他跟前了竟然想叫人报警,老子没打死他都算好的。」
我压抑着将他撕碎的愤怒,冷笑着将录音保存好。
「承认是你打的就好!
「这里可不是你那个讲拳头的山沟沟,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警察来得很快,张耀祖被拷走的时候嘴里还在污言秽语。
儿子张保宗白了脸,手足无措。

-12-
我将监控视频和录音交给警方,故意伤人,寻衅滋事,张耀祖被拘留三个月。
我知道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把他送进牢里。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我改变一个人的想法就够ṱū₌了。
我另外租了个比较豪华点的房子,带着张保宗住了进去,在他面前我又恢复成了以前对他千依百顺的样子。
我带着张保宗去游乐园,去海洋馆,去商场,游戏厅,吃喝玩乐几乎无有不依。
期间大哥找到我,欲言又止。
我拉住他,恳求:
「童童快放暑假了吧,你带着嫂子跟爸妈出去旅游一段时间吧。」
我将早就买好的机票递到他面前。
……
还有三天张耀祖就要出来了,我忧心忡忡,很舍不得地又对着张保宗重复:
「你爸出来以后你就跟着他回去吧,我跟你爸没领结婚证,根本算不上一家人。
「他赖不上我,虽然我很舍不得你,可你是他的儿子,他不可能让你跟着我过好日子的。
「要是没有你爸就好了,唉。」
小孩子年纪小心性不稳,根本经不住成年人刻意的引导。
张保宗眼里闪过惊慌,他脚上穿的舒适昂贵的 AJ 运动鞋,身上穿的是名牌,这三个月来更是从黝黑变得白胖了不知多少。
刚来的时候我带他去了游乐园,不过依旧穿的那身脏兮兮的发旧的衣服。
他兴奋地跑去和同龄人玩,人群轰地散开。
他们嘲笑他一身臭味,猪都比他干净,土包子,穷货,贱种。
我冷眼看着他眼里的兴奋逐渐熄灭,被自卑取代。
等他自卑心达到顶峰,我立马恍然大悟,带他进干净的商场买衣服。
服务员皱着眉给他选了一套合身的。
就在服务员要把他原来的衣服礼貌地装进购物袋时,张保宗阴沉着稚嫩Ṫű̂ₔ的脸。
「把这些垃圾,都扔了。」
张保宗希望我再带他去一次游乐园,只是不再是颐指气使,而是小心翼翼地请求我。
我看着他立马穿着新衣服,昂着头跑到那群小孩中间,得意地炫耀鞋子多少钱,衣服多少钱。
他的虚荣心在那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三个月里,我一直带他吃喝玩乐,享受乡村没有的东西。
我每叹息一次张耀祖是他的父亲,张保宗就沉默,一言不发好久,然后不断地跟我确认能不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连张保宗的胃口都被我悉心养刁了,要是再回到那个山村里,他怎么能忍受?
最近一则轰动了全国的新闻他一直在反复看。
三个十四岁以下的学生不仅霸凌同学,还残忍将人活埋。事后没有坐牢,没有枪毙,反而安然无恙进了少管所。
我看到张保宗磕磕绊绊地打着字,他在网上求助十岁杀人会不会坐牢。

-13-
张耀祖放出来这天,我亲自带张保宗将他接到出租屋。
一路上别人异样的眼神,让张保宗羞愤地低下了头。
特别是遇到了前几天被张保宗欺负过的几个小男孩,在他们讥笑的笑声里,张保宗崩溃了,他像他爸一样死要面子。我冷眼看着张保宗崩溃,尖叫着要去打死他们,我没制止。
张耀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扇了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
「老子刚放出来,你想害老子又进去?」
关了一遭,他也知道城里不比乡下,得守规矩。
只是他没看见,在张保宗低头的瞬间,眼里的怨恨几乎要溢出来了。
出租屋里,简单两个菜,白酒放了整整十箱。
我找借口出去了,半夜突然燃起大火。
火势冲天,消防员赶去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形势了。
有人喊着火的房子里还有人,我冷笑,恨意几乎溢出来。
大火后张耀祖死了,因为租的是顶楼,几乎没造成楼下任何人员伤亡。
众人都以为是一场意外,我将儿子放火的监控给了法官。法官念其年龄小,毫无悬念地将他送进了少管所。
进去前,张保宗希冀地望着我:
「妈,你千万别把我的游戏机扔了,我过两年出来了还要玩的。
「我的那些名牌衣服鞋子也要给我保管好。」
我温柔地笑了,示意他安心,跟他再三保证绝不会动他的游戏机,张保宗昂着头一脸无所畏惧地进去了。
张保宗像他爸,狠辣,但是我手里的一把好刀。

-14-
爸妈他们旅游回来了,大哥坚决要跟大嫂离婚。
就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挤开又是看热闹又是劝架的邻居们。
我当众跪了下去,哭得真心实意:
「哥,妹妹求你,别和嫂子离婚好吗!
「童童这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我哥咬牙,气狠了将杯子砸碎:
「她吃里爬外,竟然敢把人引来找你,害得爸差点就没了,离婚已经是看在童童面子上了。」
我和张保宗相处的三个月里,从他嘴里得知他们父子二人能找到这里完全不是意外。
是大嫂周眉厌恶我,联系上了张艳秋,故意将我们的地址告诉她。
毫不意外的张耀祖立马就要来城里认亲,张艳秋给他出主意,带上张保宗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或许祁家人会看在是个儿子的份上答应也有可能。
我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几乎是恨死了周眉和张艳秋。
我让大哥「无意间」知道了这件事。
大哥满脸愧疚地看着我,坚持要和周眉离婚。
我苦笑,态度诚恳:
「不要离婚,就当为了我好不好,我不恨大嫂,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你们都是我的家人,一家人要在一起,我需要大嫂继续当我的家人。」
周眉动容,羞愧地低下头。
原先对着我指指点点厌恶我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温和了不少。
帮着我说话,骂大嫂糊涂。

-15-
大嫂将张艳秋的事和盘托出,我顺利地将张艳秋约了出来,地点是一处开发了好几年都没动工的荒地。
两年不见,张艳秋竟然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腿。
我莫名想起当初那个被担架抬走,形骸像尸体的女人。
感受我带着凉意的视线,张艳秋转身就想跑,被我轻松堵住去路。
……
两个月后,废弃荒地拉起了警戒线,电视台报道荒地出现无名女尸,荒地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虽然尸体肿胀发烂,但我知道那就是张艳秋。
警方多方查探,最后确定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她腿脚不便,眼睛又瞎了一只,一时没注意脚下,失足陷进淤泥里活活憋死。
电视里主持人提醒广大人民群众,不要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生命安全最重要。

-16-
我安心地坐在考试的教室里,笔走龙蛇,重新捡起我缺失的人生。
今年我才三十岁不到。
我将自己好好养了一遍!
白发渐渐变黑, 气血重新回到我的脸上。主管欣赏我不仅能忍, 处事圆滑果断,给我升了职。
他说:「服务行业,就需要你这样的人。」
我哑然失笑。
凑巧,我上任的第一天, 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竟然是当初劝我的那个援助大姐……
王美善!
(正文完)
番外
荒地里,草比人高,一个不注意人很容易踩进沼泽里。
张艳秋看到是我, 很惊讶。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瘸一拐, 警惕地想往后退, 我阴着脸慢慢将她逼近沼泽。
我没想到才两年,曾经在我面前风光得意的女人竟然被人弄瞎了眼睛打断了腿。
她看着我健全的四肢, 没瞎的那只眼里,嫉妒几乎凝成实质。
嘴巴里却在不停地和我道歉求饶。
我又把她往沼泽深处赶了赶,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或许她也知道今天走不出这里, 干脆放弃了伪装, 对我露出恶狠狠的眼神。
「他们都被你骗了,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你心机深,偏偏个个自以为是。」
我不置可否耸肩。
「后山那一片全是埋的不听话的,被折磨死的女人,我叫张耀祖往死里整,偏偏你竟然活下来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心机深的。
「没想到张耀祖竟然被你害死了,你叫你大哥别离婚, 也是装的吧?周眉背后捅Ṭü⁽了你一刀, 你一定恨死了周眉!」
张艳秋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笃定道。
我看着张艳秋的小腿渐渐没入了泥里, 没否认:
「我不想背骂名, 那些人肯定要传我一回来就搅得娘家人妻离子散, 骂我是个扫把星。
「我把他们劝好了还能博同情, 得个好名声,周眉也会对我愧疚, 侄子也会记我的好。全家都会记我的好, 我以后要是需要用钱, 他们倾家荡产都会给我, 动动嘴皮的事。」
张艳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张艳秋半个身子都没入沼泽的淤泥里, 但她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她怕我突然对她发难。
时间久了, 她还是崩溃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张艳秋求我救她。
我学着露出当初趴在她脚边求她时, 她对我露出的表情。
淤泥封住了她的口鼻, 张艳秋惊恐地朝我伸手, 希望我能不计前嫌拉她一把。
我在想,好像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了我必须救她。我只是旁观者,无动于衷看着她被溺死而已。
直到确定她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才悠悠离开这片草比人高的沼泽地。
回去的路上,大片大片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比难产那晚的星星还要闪亮。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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