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意长川

车祸失忆后,我忘记了顾长川,并且包养了一个贫困的男生。
男生性子温吞,可只要和他在一起,牵手、拥抱这些事就不需要我主动。
周围的朋友见了,只是笑笑:「大小姐,玩玩得了,别太过了。」
我托着腮,想了想,诚实道:「我认真的,我挺喜欢他的,到时候请你们喝喜酒。」
众人脸色微僵。
当晚,有人坐了整晚的飞机,在连天的大雨里敲响了我家的门——
那是七年未见,从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的顾长川。

-1-
虽然好朋友李筱月给我看过照片,但我是真的不记得顾长川了。
因此当我看见门外戴着黑色口罩,被雨淋湿的男人时,我不确定地问了这么一句:「敲错门了吗?」
他没应,黝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看,周身气质阴鸷冷漠。
加上他个子很高,压迫感扑面而来。
我不自在地退了小半步。
「如果是找宋知愿的话,他回学校了,你再联系他吧。」
我正要把门关上,就听见他嘲弄地笑了一声:
「姜明初。
「这样子逼我回来又装作不认识我是什么意思?」
微微发涩的嗓音,带着无数克制又压抑的情感。
我一怔,突然想起李筱月口中那个被我遗忘的人。
透过半掩的门,我盯着他被雨水洇湿的眉眼看了好久。
直到和照片里少年的轮廓渐渐对上。
终于。
连天的大雨里,我打开了门。
迟疑地喊出了那个陌生的名字——
「顾长川?」

-2-
由于缺失了记忆,我对于顾长川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李筱月。
性子肆意又张扬,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存在,学习不好,偶尔打架,但由于那张脸,他极其受女生的欢迎。
还有。
我特别喜欢他。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还忍不住推了推我:「话说,你俩我当初可是特别看好的。」
「我早恋吗?」
「嗯,也不是,虽然你俩没确定关系,但是也差不多了,就是到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程度。」
我「哦」了一声,继续问:「那然后呢?」
「然后你俩吵架了,接着顾长川他爸妈离婚,他就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妈妈出国了,你俩就 BE 了。」
虽然最后几个字她用了痛心疾首的语气,但我依旧没什么感觉。
李筱月看着我眉毛都没动一下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不问问你们为什么吵架吗?」
「为什么呢?」我顺着她的话问。
「我也不知道。」她十分老实,「你没告诉过我。」
我:「……」
如果按李筱月说的,那我和顾长川也差不多是前任的关系了。
虽然我不知道对待前任的正确态度是什么,但一定不是我这样的。
自己开车回了老宅,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叫王妈接待一下。

-3-
宋知愿的事情我爸妈很早就知道了。
他们表面恩爱,但私下也是各玩各的,对于包养这种事见怪不怪。
因此知道聚会上的事情后,他们也只是提点了我几句,叫我注意点分寸。
晚上回来的时候,王妈说顾长川连姜糖水都没喝,就又冒着雨走了。
「那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王妈摇头。
我没纠结这件事,径直上了二楼。
卧室里很安静。
男生穿着简单的白 T,修长白皙的手指端着玻璃杯,眼神落在电脑屏幕上。
我偷偷摸摸地走进去,正准备吓他一跳。
可下一秒,他就偏了头,把我抓个正着。
我的动作顿住。
目光相接。
我先发制人:「你为什么不配合?」
他想了想,认命地转头:「好吧。」
我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进,直到站到他的身后。
「宋知愿!」
他十分配合地「啊」了一声,甚至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笑眼弯弯地把手里的盒子放到他的怀里:「还挺上道,奖励你。」
「这是什么?」
「给你买的西装,去换了给我看看。」
宋知愿衣柜里几乎所有衣服都是我买的,他那张脸无论怎么搭配都好看。
这个换装游戏我玩得不亦乐乎。
尽管他的头发还是凌乱的。
但纯白色的西装,剪裁得体,还是衬得他的身形修长,斯文又儒雅。
「宋知愿!你真的很适合白色的西装!」
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把手边的金边眼镜双手递上。
他戴上眼镜,提醒道:「明初,你不用给我买新的,我已经有很多套西装了。」
「这套好看。
「正好你过两天论文答辩,你到时候穿,你开发的游戏那么厉害,人长得又那么帅,到时候肯定迷倒一大片。」
他侧身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满脸欢喜的我,唇边也跟着弯出弧度,应了个「好」。
「答辩完你没什么事吧?」
「有个聚会。」他顿了顿,「但是可以推。」
「那和我去看赛车呗,我好久没去了。」
甚至不用我解释或者说些别的话,他就答应了下来。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我问什么他都说,我说什么他都好。
我问过他,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他作为小情人的自我修养。

-4-
九月秋高气爽。
半山腰的这场赛车只是富家子弟们的娱乐赛,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来了。
平常ṱű̂ₜ我去一些聚会也会带上宋知愿,他们都没什么反应,好像所有人都默认我是玩玩而已。
但是今天,他们看见我旁边的宋知愿却眼神稍顿,而后开始窃窃私语。
「好像听说今天顾长川也来了,修罗场哇!」
「感觉也不算,顾长川分分钟碾压这小子好吧,虽然他走了七年,但是这青梅竹马的感情呢,肯定深得很。」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到我的耳朵里。
我下意识偏头去看宋知愿。
他没什么反应,像是没在听,垂着薄薄的眼皮,安静地牵着我的手。
于是我就放心下来了。
虽然不是专业赛事,但我看得还是很投入,喊得嗓子都干了。
宋知愿适时递水给我润嗓子。
直到赛事结束,旁边还有几辆跑车。
这群人似乎准备去飙车,副驾驶座都坐着漂亮的女孩子。
有人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我摆手拒绝。
宋知愿就静静地待在不远处等我。
忽然。
引擎轰鸣声响起,有人启动了车子。
我下意识偏头去看。
红色的跑车,像被激怒的猛兽,以 180 迈的速度直奔宋知愿。
远光灯刺眼至极,他抬手挡了挡。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靠,那不是顾长川的车吗?我靠!」
「这一回来就干这么猛吗?可问题是这距离太近了,会撞成残废吧?」
「赔点钱就摆平了。」
我的瞳孔骤缩,脑子嗡嗡嗡地响,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
下一秒,风声呼啸而过,轮胎和地面狠狠摩擦,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车子从宋知愿身边差之毫厘地擦了过去。
像极了挑衅。
「宋知愿!」
颤抖的声音被风声模糊。ťü⁺
所有事情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我脚步慌乱地朝他跑过去。
车门打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半倚在车身上,眉眼间带了几分的玩味,居高临下地欣赏着面前人的狼狈。
「怎么,这么不堪一击。」他嗤笑一声,嘲弄的眼神明晃晃地落到我身上,「看来,姜大小姐的眼光不怎么好。」
他刻意用了这种有距离的称呼。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顾长川的长相,他生了张攻击性很强的脸,五官立体冷沉,薄薄的眼皮下压的时候,有种天然的强势和不可触犯。
看着就让人不敢接近。
但是这个时候我什么都管不了了。
所幸宋知愿只是擦破了手,我扶着他站了起来,气得半死:「顾长川!你是不是有病!给他道歉!」
顾长川无所谓地耸耸肩,笑着:「一个玩物而已,费得着ŧū́ₒ生这么大气?」
「你道不道歉!」我气得冒火。
他环抱着手臂,噙着笑,依旧优哉游哉地看我:「跟一个玩物道歉?姜大小姐别不是在……」
「男朋友!」我打断了他。
他敲手臂的手指停了,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现在立刻,和我男朋友道歉。」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极认真地盯着他。
「姜明初。」他褪了那份笑意,「别玩太过。」
「你别太有病。」
我不想和他纠缠,扔下这最后一句话,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拉着宋知愿转身就走。
身后,男人的眸色加深,脸色逐渐阴沉,绷着脸吼了一句:「都ƭŭ₉他妈看什么看!」
周围看热闹的人唏嘘散去。

-5-
虽然只是擦伤,但我还是坚持带宋知愿去了医院。
医生开了点药,叫他按时擦。
我缴费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椅子上,抿着浅色的唇,半阖着眼睛。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卷翘的睫毛,以及灯光在他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我顿时鼻子有些酸,叫他:「宋知愿。」
他睁开眼,偏头。
医院的这条长廊很静,空气间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顶灯明亮又刺眼。
深夜的凉意无孔不入。
对视间,他先伸手来拉我。
我吸了吸鼻子,在他旁边坐下,愤愤道:「早知道顾长川那个傻逼在,我就应该早早带你离开的,玛德,我就没见过那么傻逼的人,他之前一直待在国外,你没见过他也正常。」
他默了默,然后坦诚道:「我见过他。」
我一怔:「什么时候?」
「就那天下雨,我从学校折返回来拿资料。」
「那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他近距离地盯着我看了会,喉结上下轻滚,吐出两个字:「没有。」
「我不信,肯定有!快点说!」我不依不饶。
他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搪塞道:「我忘记了。」
「……」

-6-
赛车场的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又传到我爸妈的耳朵里了。
他们再次打电话过来告诫我:「明初,你玩可以,但不能带到明面上,家里的生意也不好做,将来还要靠你们联姻,你这样约等于自降身价,为了一个小白脸不惜和人撕破脸面,这说出去我们姜家的脸往哪搁?」
宋知愿打开卧室门,看见正在打电话的我,又自觉地退了出去。
我收紧手指,压低声音对电话那端道:「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听见我妥协的语气,他们也缓了声:「别总是盯着这一个不放,他在你身边也待了三年,也该换换了,接触得多了,就会发现他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钱讨你欢心,玩玩就行了,别陷进去。」
「嗯,好。」
「听说顾家那个儿子回来了,他妈妈在欧洲的生意做得挺好的,我记得你们以前关系挺好的,和他联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要不这样,你们周末抽时间见见?」
「他不行。」
「明初。」那边的语气明显严肃了起来,「别闹小孩子脾气。」
城市的霓虹灯火璀璨而纷乱,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闪烁着红绿灯。
我垂下头,扣弄着窗沿,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他们永远这样,明面上在给我自由,但又必须给我戴上枷锁。
他们把笼子打造得很大,但这还是笼子。
包养宋知愿只是意外。
但喜欢上宋知愿,是我对于打破牢笼的一次尝试。
电话的最后,他们像是还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卡先停了,你趁早把那姓宋的打发走,等你处理好这件事,我们再给你恢复。」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黑色寂寥的夜色发了好久呆。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
宋知愿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微微垂着眼,专注地打着游戏。
暖黄的光晕落在他的碎发上,眼角眉梢都被光柔和得不像话。
他打游戏很安静,从来不会情绪失控,偶尔只会吐出一两个字。
「哦。
「菜。」
我红着眼眶,走到他面前,抬起腿,自顾自地上了沙发,然后拨开他玩游戏的手,安安静静地跨坐在他的怀里,把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间。
直到熟悉的雪松香将我完全包裹,我才渐渐放松下来。
「怎么了?」他被我挡住了视线,一手搭在我的后腰上,停止了游戏操作,垂着眼看我。
我闷着头没答话。
倒是游戏里的队友接话了:
「啊,没怎么啊。
「我靠,宋哥,你平时高冷惯了,突然语气这么温柔,我有点受不了,哎哟,我的小心脏。」
他看了我一会,朝那边道:「你接着测试,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陷 BUG 或者其他可以改进的地方,事后写个报告给我。」
「哥你有事?」
「有点。」他抿了抿唇,看着我想了想,补充道,「我的女朋友好像有点不开心。」
「啊?你!」
没等那边震惊发问,他就关了麦,退出了游戏。
他把手机屏幕摁灭,放到了旁边,然后撩开我额前的碎发,低声问道:「睡不着吗?」
我偏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眼睛的酸涩更重了,我眨了眨,眼泪顷刻掉了下来。
「宋知愿。
「我要养不起你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温热的指腹很轻地给我擦去眼泪。
他什么都懂,也什么都明白。
夜色深邃,微凉的风从窗户吹了进来。
皎洁的月光洒落一角。
他的手指在无意识收紧。
良久,他低头,亲了亲我的眼睛:「明初,你随时可以结束。」
声音微哑,藏了些不易察觉的苦涩。

-7-
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是时候该放弃宋知愿了。
包括宋知愿自己。
包厢里的灯光纷乱又迷离。
我盯着面前的高脚杯发呆,直到醇厚的红酒渐渐从杯口溢出来。
「哎哎哎。」李筱月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想什么呢?酒都倒出来了,裙子没湿吧?」
我回神,才发现酒流了满桌。
「没事没事。」我把瓶子放回了桌面,站起来,扯了扯裙摆。
两个服务生赶忙上前来收拾。
看着满桌的狼藉,李筱月迟疑着问我:「最近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我爸妈不准我包养宋知愿了。」
服务生很快收拾好桌面。
我浑身像脱了力气,往后瘫倒在沙发上。
她犹豫了一下:「你真就这么喜欢?」
我盯着天花板上游移的光斑,抿着唇,没说话。
这是默认的意思。
李筱月坐了下来,斟酌着开口:
「明初,虽然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
「像包养男人这种事,本来就不能当真,能被包养的都不是什么好男人,如果遇上那些家里贫困的、自卑敏感的,他们就会觉得这是对他们尊严的一种践踏,他们只是表面乖巧听话,但私底下不知道多恨你。
「不过这种还好,起码有个情绪价值,我更看不起的是那种拿了你的钱还给你摆冷脸,仗着自己是高岭之花的,我上次包养的就这类型的,我二话不说就把他甩了。」
我听着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没说话。
宋知愿的家里确实贫困,父亲酗酒,母亲改嫁,是他自己把自己养大。
白天学习,晚上打工,深夜就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点着台灯刷题。
直到考上这所 TOP1 大学。
可即使是这样的经历,我好像也没从他身上看到敏感自卑。
别人会觉得他高冷漠然,不爱搭理人。
但只有我知道,他性子有多温吞,情绪是永远稳定,做事是永远不慌不乱。
他从来不会说狠话,也不会给人摆脸色。
我们甚至没有吵过架。
只记得有一次,他有点生气了,自己回了学校。
说一周都不会再联系我。
可没过半天,他就发消息过来问我吃饭了吗。
我当即回了个问号。
他慢吞吞地敲来一行字:【我现在就想给你发个消息怎么了。】
想到这个,我的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旁边李筱月见了,以为我想通了,立刻递了杯酒过来:「就是嘛,别为男人伤心,不值得。」
澄澈的酒杯相碰,音乐声震耳。
喝到中途,李筱月还点了一排男模。
让我挨个挑。
少年人们眉骨硬朗,穿着半透的白衬衫,站得笔直。
我喝得有点醉了。
望着他们,我发现自己有点想宋知愿了。
于是我掏出手机,按下了那个熟悉的电话。

-8-
晚上十二点。
我是被热醒的。
看着周围熟悉的陈设,我费了点力气才认出来,哦,卧室。
我撑着昏沉的大脑坐了起来,思考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睡在卧室。
那边电脑桌前的人看见我醒了,迈着长腿走了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
微凉的手就贴上了我的额头,那张帅脸在我面前放大,鼻梁高挺,额前黑发微湿,薄凉的唇一开一合:「头疼吗?」
我还有点迷糊,头微微往后仰。
他收回手,端起床边那碗蜂蜜水:「再喝点。」
温热的碗沿碰到我嘴唇的时候,我听话地张开了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夜间的风拂过纱帘,吹出很轻的抖动声。
皎洁的月光洒落一角。
那碗蜂蜜水很快见底,他刚要直起身,就被我突然拉住。
他没有防备,半个身子跌到了床上。
我立刻压到他的身上。
不锈钢小碗跌落地面,转着圈,哐当哐当地响。
我近距离盯着他,直到卧室归于寂静。
「宋知愿。
「我醉了。」
他微微偏垂着头,黑发微湿,眉眼清冷,身上的肌肉线条结实而流畅,下颌绷紧,耳尖微红,哄道:「嗯,好,你先起来。」
他的手肘刚要撑起,就被我立刻按了下去。
「我醉了。」我又强调了一次。
「醉鬼是不讲道理的。
「宋知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通知他的口吻道:
「我今天要睡你。
「我包养了你三年,我才睡过你几次,我太亏了。
我的手指不由分说地去解他的衣服。
「等等,明初。」他按住了我作乱的手,肉眼可见紧张和羞涩。
「我不管!」
「现在不行,你还醉着,等明晚好不好?」
手腕被攥住,我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觉得脑子里的那股晕乎劲又上来了,有些茫然地问:「等明晚做什么?」
他耳尖滚烫,声音微哑:「给你睡。」
我闭了闭眼睛,浑身失力,俯身埋进他的脖颈里。
熟悉的雪松香将我包裹。
「好累。」我嘟囔了这样一句。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安静良久。
我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声音黏糊地喊他:
「宋知愿。
「你会恨我吗?」
他一怔,重复了一遍:
「恨?
「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摇摇头,不愿意说。
「明初。」他安静了一会,才道,「我也许会恨我的父亲母亲,恨我糟糕的出身,我遭遇的所有不公,但我唯独不会恨你。」
「为什么呢?」我打了个哈欠,撑着困倦的眼皮问了这样一句。
「因为,是你让我看到这个城市的繁华,是你把我带出那个逼仄破败ṱû⁸的出租屋,是你站在我的身后无数次鼓励我,在物质上和精神上一如既往支持我。」他说得很慢,但是很认真,「明初,是你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光明面。」
外面夜色渐渐深了。
大脑渐渐昏沉,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真切了。

-9-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我完全没有宿醉的头疼。
望着身边空落落的位置,我盯着天花板看了会,隐约地想起昨晚的一些事。
宋知愿。
对,宋知愿来接我了。
然后我要睡他。
我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身上完好的衣服,看来没睡成功。
哦,我好像还问了他恨不恨我。
他说、他说。
昨晚灼热的呼吸仿佛还落在我的耳边。
我猝不及防地脸红起来,捂着脸在床上滚了两圈。
天啦~
宋知愿没有恨我,宋知愿要给我睡诶……
天啦~
我在床上滚了好几圈才起床,换好衣服准备去见顾长川。

-10-
和顾长川见面的地点是一家咖啡厅。
我到的时候他还没来。
我自己点了杯咖啡,慢悠悠地喝着,喝着喝着,我又不自觉地想起宋知愿。
顾长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傻笑的模样。
「怎么,姜大小姐见到我就这么高兴。」
他拉开椅子在我对面坐下,脸上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漆黑的瞳孔混杂着眉眼间的戾气,毫不掩饰地盯着我。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认真道:「顾长川,你别自取其辱。」
赛车场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算账呢。
「呵。」他嗤笑一声,双手搭在靠背上,二大爷的坐姿。
「我说姜大小姐,还和我生气呢?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吧。」
「是你过不去。」我提醒他。
他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屁。」
「怎么说呢,姜大小姐,你要是还对我旧情难忘呢,那我可以勉为其难不计较之前的事,你养的那个小玩意,我也权当没有过。」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可眼神却始终观察着我脸上的表情,最后喉结轻滚,说出那一句,「咱俩和好。」
「我再说一次,那个不是什么小玩意,他是我男朋友。」我有点生气了。
「好好好,那和你——」
他顿了一下,抿了抿唇,吐出了那三个字:
「男朋友——
「分手,咱俩和好。」
「顾长川,你是不是有病?」
「对,我有病。」他接着我的话说,缓声一字一顿道,「所以,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别和我闹脾气了好不好。」
外面日头渐高,阳光落在蕾丝桌布上,晕出一圈金黄。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我,手背绷紧,青筋微微凸起,眼神里流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看着他,忽然没了脾气:「顾长川,我失忆了。」
他一怔。
「我不记得你了。」
「明初。」他忽然扯出一个笑,生涩道,「你开玩笑,哥这种这么有魅力的人,你怎么会忘记。」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却低了下去,目光落在我推过去的那份病情报告上。
「我车祸失忆了,顾长川。」
这句极轻的话伴随着咖啡厅里的音乐流淌进了他的耳朵里。

-11-
顾长川带我去了曾经的高中。
「你看,这是我们的篮球场,我每次打球你都会来看的。
「这是我们的小卖部,每天傍晚我都陪你来买酸奶,然后我们就沿Ţṻₒ着这条河散步。
「这里是跑道,你那次跑八百,我跟着你,眼睁睁看着你晕了过去,把我吓得半死。
「明初,你还记得吗?」
他指着那些我们曾经的回忆给我看,眼眶红红的,嘴角扯着生硬的笑。
「记得的。」
我认真地跟着他回忆。
但,回忆里什么都有。
就是没有他。
他看着我,眼神逐渐陷入迷茫和无助,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日暮黄昏,夕阳的余晖从树梢尽头隐没。
我看着独自一人坐在跑道旁边的他,想了想,拿了两瓶酸奶过去,蹲下来,和他平视。
夕阳拥有把世界上一切尖锐的、赤裸的情感变得温吞的力量。
我看见了他眸子里自己的倒影。
晚风摇动树梢,夕阳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到他的身上。
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
相信这个少年曾经是如此炽热和真诚地爱过我。
相信我们曾经是如此相爱。
相信我们的青春拥有过很多青涩又美好的回忆。
也相信我们最后的争吵有很多的无奈和难言之隐。
但是。
我已经往前走了。
可他却还固执地停在原地,守着一大堆的回忆,幼稚地和我赌气。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相顾无言,安静良久。
直到夕阳的光线落到了地平线。
「顾长川。」我顿了顿,把冰凉的酸奶放进他的手心里,「对不起。」
我起身离开。
他发怔地望着我的背影。
风吹过来,猝不及防间,滚烫的眼泪掉了下来。

-12-
经过这么前前后后一遭。
我已经想清楚了所有的事情。
我再次尝试去打破这个困了我二十几年的牢笼。
家宴上,我很认真地和主位上的爸爸说,我不喜欢顾长川,也不想和任何人联姻。
这话刚落下,我爸就把筷子「啪」地一放。
「姜明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明显是动了怒,眼神凌厉得可怕。
家里儿女众多,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们都不吃了,安安静静地观察着饭桌上的形势。
那些看向我的眼神里,既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满是同情的,更多的,是悲哀。
气氛一时凝滞。
最后还是大姐出声劝道:「爸别生气,妹妹年纪还小,难免有些事情想不通。」
二姐见了,也连忙出声附和:「对对对,妹妹不喜欢这一个,那就换另一个嘛,圈子里的少爷这么多,总会遇上喜欢的。」
我妈不动声色地盯着我看,最后才游刃有余地出声:「明初,别这样气你爸了,等会吃完饭,我们就把你的卡恢复,去逛逛街,买点漂亮衣服。」
她把这些当成我的一时赌气。
但我还是坚持着小声道:「我喜欢宋知愿,我想嫁给他。」
话音刚落。
「姜明初!」
我爸站了起来,怒目圆睁,腮帮子都咬得微微颤抖。
「我看你长大了,太久没挨打了,长本事了,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他边说边把那根细细的藤条拿过来。
我的瞳孔微缩,甚至来不及躲。
那根藤条就挥到了我的后腰上,用了十足的力气。
我闷哼一声。
所有小时候的记忆都随着这细细密密的疼痛漫了上来。
我的所有哥哥姐姐们,包括我,都是被这根藤条打着长大的。
不听话,打。
犯错了,打。
调皮了,打。
但凡有一点不合他心意的,也打。
这是我们森严的家规,在一打一骂中,我们渐渐有了外人口中的教养。
这根藤条承载了我们太多的痛苦。
二姐扑了过来,替我挨了第二下。
我妈也立刻反应过来,去抢那根藤条:「你疯了!有话不能好好说?」
场面一片混乱,餐桌上一片狼藉。
大姐悄悄把我和二姐牵走,带到房间里上了药。
临走前,她犹豫再三,还是叮嘱我:「明初,别再这样冲动了,爸爸向来不讲理,你这样我们也心疼。」
我觉得眼热,上前抱住了她,故作轻松道:「知道啦姐姐,以后不会了。」

-13-
宋知愿知道我回了老宅,也知道最近我每次回老宅都会不开心。
所以他特地过来接我。
街道上行人寥寥。
他穿得随意,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专注认真,长指敲着字,手腕上晃动的黑色手表衬得他的皮肤更加冷白。
有好几个路过的小姑娘悄悄地回头看他,最后又折返回来要微信。
他慢半拍地抬起头:「不好意思,我在等我女朋友。」
好像自从上次赛车场我承认他是我男朋友后,他就很快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
小姑娘紧张又羞涩笑了笑:「哦哦,不好意思,那打扰了。」
我站在街道的后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又举着小镜子确认了一遍自己的眼圈。
已经不怎么红了。
我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了出去。
「宋知愿。」我叫他。
他抬起头,转身,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弯了弯唇角。
我朝他小跑过去。
就在他伸手想抱我的时候,我不着痕迹躲开了。
「我身上出了点汗,有点味道。」
我拙劣地扯了个借口。
「哦。」他收回手,目光却下落到我的腰侧。
「怎么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顿时有点紧张。
「我记得你生理期是月底,提前了吗?」
「啊,什么?」
他的手指在我的腰侧轻点:「这里。」
我立刻反应过来。
裙子的轻薄布料,刚刚藤条落下打出了细细密密的血珠,染到了衣服上。
我躲开他,打哈哈道:「哦哦,好像是,可能是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
他牵上我的手,带着我往车的方向走:「我记得你的卫生巾好像只剩两包了,一会你先到车上等我,我去买。」
「嗯,好。」
弯腰进车子的时候,牵扯到伤口,我轻皱眉,「嘶」了一声。
身后,宋知愿看着我,忽然弯下腰来,手指就要去触碰我后腰的位置:「真的是生理期吗?」
我挡了挡他的手。
对上他的眸子,我连连点头:「嗯嗯是的,提前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赶紧推了推他:「好了,你快去吧。」
他终于直起身,转身朝着最近的超市过去了。
我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
宋知愿去了有点久,天色渐晚,我等得有些无聊。
约莫半小时后,他才提着购物袋回来。
「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明明是怨嗔,他却很温吞地接了下来:「没有。」
关上车门,他把车钥匙插进孔里,解释道:「那个超市没有你常用的牌子,我去了另一家买。」
车窗半落,晚风吹散了车里的闷热。
这座城市的霓虹灯火刚刚亮起。
等红灯的时候,我看着旁边的人,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
但是动作又牵扯到了伤口,我轻蹙眉。
所有细微的神情都落入他的眼底。
「明初,你好像在瞒着我一些事。」
我的心一颤,连忙反驳:「我没有。」
「是吗?」
我心虚地撇开眼:「当然了。」
最后他终于没再追问了。
我在心底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14-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
王妈今天休息,客厅里没亮灯。
他跟在我后面,把东西放在旁边换鞋的架子上。
「你把东西放茶几下面就好了,我用的时候再去拿——」
我刚刚弯下腰准备换鞋,他就把我抱了起来,放到了鞋柜上。
刚好视线平视。
他的眸子黝黑,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伸手去拉我身侧的裙子拉链。
「宋知愿。」我有些慌,立刻想阻止他的动作。
手臂相碰。
他立刻用另一只手将我的两只手腕攥住,举到了头顶。
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强势。
修长的手指从拉链口探了进去,微凉的手指从皮肤上一寸寸摸过,直到触碰到了后腰那道伤口。
指下微微用力,像是在确认。
「呜。」我忍不住哽咽出声。
他掀起薄薄的眼皮和我对视,喉结上下轻滚。
他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
我有些不自在,于是就抿抿唇,小声道:「手酸。」
下一秒,他把我举着的手放了下来。
温热的大手覆上我的后脑勺。
他把我的脑袋按进了他的胸膛里。
一声、一声、一声……
昏暗又寂静的客厅里,我听见了他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声音艰涩道:「明初,你太不会撒谎了。」
微凉的指尖还在那道伤口周边轻轻地摩擦着,像是在感知藤条落在我身上的痛苦。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头顶响起喉结轻微滚动的声音,带了些微哑。
「不要喜欢我了,明初。」
「为什么?」我怔愣。
「我糟糕的家庭,卑微的出身,还有不讨人喜欢的性子,喜欢我的话……」他喉间一阵酸涩,却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一字一顿,低不可闻,「会,很辛苦。」
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褪下温吞的外表,把最敏感卑微的内心剖出来给我看。
「我宁愿你只是玩玩的态度,不要在意我,也不用对我负责,我希望你能每天开心,如果不是的话,我不知道你包养我的意义在哪。
「明初,我不想你为了我,和所有人闹翻,那样不值得。」
他缓声把这些话一字一句地说完,眼眶却悄然红了。
「可我觉得你值得。」
我把他又抱紧了几分,固执道:
「我就要你。
「宋知愿,我就是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他的耳尖变得滚烫,心跳声慢慢乱掉,呼吸声也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他抱了我很久很久。
久到外面夜幕的乌云褪去,月光从窗户洒了进来。
终于。
他微垂下头,在黑暗中和我对视:「明初,等我变得更好后,你再喜欢我,好不好?」
额头落下一个真诚又炽热的吻,他说:「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

-15-
我在明面上乖乖地和宋知愿断了联系。
他不仅要忙着毕业的事,还要忙着进行游戏测试,打磨游戏内容,此外还要忙着搭建相关网站和准备宣传资料,进行营销预热。
虽然,这些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但他是团队的核心,所有的事情都离不了他。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忙里偷闲地给我打电话。
「好累。」他趴在桌子上,头发有些凌乱,长睫轻颤着,模样有点乖,「好想你。」
「累就好好休息啦,我这边一切都好。」
我凑近屏幕亲了一下他:「我也很想你。」
他不想就这样结束话题,于是又问:「最近做了些什么呢?」
「就和朋友们逛逛街、吃吃饭、做做 SPA 和按摩。」我掰着手指一点点数给他看,数到一半,我忽然又想到什么,小声问他道,「宋知愿,我是不是太懒了呀。」
「不会。」
他的唇角弯起笑:
「这本来就是你的生活。
「而且,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悠闲快乐,就算是和我在一起,我也不希望你来迁就我。
「明初,我希望是我来配得上你。」
他说得很认真,澄澈又透亮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人的时候,能让人的心口微微发颤。
我觉得脸有点热,埋进了被子里,唇角忍不住弯起,「好。」

-16-
随着最后的一点秋意也消散在冷风中,这个城市渐渐地开始下雪了。
顾长川自那天以后就没来找过我了。
我们的唯一一次碰面,是在一场宴会结束后。
但由于怕被熟人发现,我找了条巷道,静静地等宋知愿来接我。
顾长川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穿了件黑色的风衣,向来锋利的眉眼上染了些白意,望着我道:「雪很大,我送你吧。」
「没事,我待会自己回去。」
「顺路。」他答得言简意赅,抬脚往巷口走。
十厘米的距离,我好像看见了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车就在巷口。」他说。
僻静阴仄的巷道,静得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踩雪声。
倏忽,他回了头,看见我没有跟上。
「不想和我一起走?」风声模糊了他喉咙里的颤抖,落到我耳朵里时,有些听不真切。
「不麻烦了,一会儿我男朋友来接我。」我和他摆了摆手。
「哦。」他淡淡地应了声,然后转身,往前走。
听说他过两周就要回欧洲那边了。
我以为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但我爸妈对于和顾家联姻这件事还是抱有希望。
冬至那天,他们让我带点礼物去给顾长川。
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是二姐捏了捏我的手。
上次忤逆爸妈的后果已经很明显了。
在二姐的眼神示意下,我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轻声道了「好」字。
「联姻这件事,顾长川那边不同意,爸妈也没办法的。」
二姐帮我把东西放到车子的后备箱,安慰我道:「就送个礼物,你送完就回来,这就是两个小时的事情。」

-17-
但是事实是。
顾长川把我锁在他的别墅,关了整整一天。
他眼圈发红,近乎偏执地带着我去辨认曾经的东西,陈旧的日ṭù⁴记本,没墨的钢笔,掉漆的陶瓷杯……
他一件一件地和我回忆曾经的事情,固执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找到一点动容。
但是。
没有。
没有。
始终没有。
清亮澄澈的眸子里,不含任何情感。
他终于明白,我不再是那个属于他的姜明初。
他的理智一点点崩溃,发怔地望着我,里面的脆弱越扩越大,就要随着发红的眼眶漫出来了。
最后的最后。
他近乎徒劳地把我抵在墙上,和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说那些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说他的喜欢,说他的自责。
还有那场争吵——
高中毕业前夕,他十分固执地希望我和他一起出国。
没有原因,也没有理由,甚至不顾我的意愿。
我单方面和他冷战了一个月,本来想着要找时间好好聊聊的,只是还没来得及,他就跟着他的妈妈踏上了去往异国他乡的飞机。
高傲如他,在那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家里的事情。
我们一别七年。
他还说了自己在国外的所见所闻,说自己遇到的老师,还有公寓里养的那只小白狗。
他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我已经有点被他绕晕了。
等他最后停下所有话,看向我的时候,眼中有抹不易察觉的期待,似乎在等我说点什么。
有感而发也好,随口糊弄也好,甚至哪怕只是说一些最近的生活,说一些曾经听见的、看到的相似之处,可笑的、愚蠢的、恶毒的……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不那么空虚。
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去,逐渐失了力气,埋头抵在我的肩,声音微哑:「别不说话,明初,求你了……求你了。」
我看着他凌乱的头发,觉得心里莫名有点堵。
几秒钟的犹豫过后,我还是选择把现实摆在他的面前,放软了声音道:
「可是,顾长川,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呀。
「别再陷在回忆里了,往前走,好不好?」
回应我的,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喉咙间的哽咽。
肩头有了轻微的湿意。
黑暗中,我安静地陪着他待了很久。

-18-
第二天的时候,顾长川决定放我走。
他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而煎熬的晚上,眼圈深深地凹了进去,面色是毫不掩饰的憔悴。
他把我的手机和包包都还给我,送我到了别墅门口。
我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又回了头。
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我,眼尾泛着红,一眨不眨任雪花落在轻颤的睫毛上。
见我望向他,他的唇角扯起了一个笑。
弧度努力地往上提。
像是鼓励我往前走,又像是无力的挽留,希望我留下来。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顾长川好狼狈。
狼狈得让人有些心疼。
恍惚间,我好像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那是他登上飞机时,我匆匆赶来,却还是错过,然后一个人在大雪里站了四个钟。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在他怔愣的眼神中,踮起脚尖,轻抱住了他。
「顾长川,回去吧,你也要好好的。」
我的声音很轻,落入呼啸的风雪声中。
他愣了好一会,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我。
脑袋埋在我的脖颈间,深深地呼吸着,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禁锢的大手搭在我的腰上,力道不断收紧,像是想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我下意识挣了一下。
可他却抱得更紧。
挣不开。
我有一瞬间的慌乱。
「顾长川。」
我叫他。
后腰的手蓦地松开。
仿佛刚刚那一瞬的禁锢只是我的错觉。
他的手握成拳,落在身侧,望着我,语气却带了几分不屑和轻松:
「哥当然会好好的,排着队想和我谈恋爱的一大把呢,我跟你说,你再也找不到哥这么好的男人了。
「哎,你也别想着这件事了,被你耽误了这么多年,哥还赶着去谈恋爱呢。」
听见他这么说,我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明天我就回伦敦了啊,可能,再也不会见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走吧,我就不送你了,赶着回去呢。」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在那年冬天他踏上飞机的时候就已经落下帷幕了。
可直到今天大雪落下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
这声再见,他藏到了今天才说。
不过,看着他利落离开的背影,我倒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揉了揉心脏,那里难受又压抑的感觉消了几分。
大雪纷纷扬扬。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直到看到小路尽头那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
「宋知愿!你怎么在这里!」
我惊喜地朝他小跑过去,然后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顺势往后倒,带着我一起睡在雪地里。
「他叫我来的。」
望着落下的雪花,他捏了捏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
别墅的二楼阳台,搭在栏杆的那只大手骨节分明,慢慢收紧,青筋微凸。
「啪嗒。」
眼泪大颗滚落,狠狠地砸到了手背上。
雪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下的趋势。
他看着白茫茫的天地,红着眼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一切都要画上句号了。

-19-
许多年后,顾长川回想起这天。
是不是他再强硬一点,就会得到她。
可看着门外漫天的大雪,他又觉得,命运好像早有预示。
十五岁时,那份送错了礼物。
十六岁时,那个在老街路口始终没等到的人。
十七岁时,那场一声不吭的告别。
十八岁时,大洋彼岸的那头,那通犹豫了好久才拨过去的,突然欠费停机的电话。
十九岁时,伦敦漫天的大雪里,写满了思念却因为地址错误被退回的信件。
以及,二十岁时。
没买到的机票,错过的生日,那句始终差一点的,还是没能让她听见的道歉。
……
他们之间的大结局早就缓缓拉开序幕。
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安慰着自己,总会有机会回去和她道歉的。
等他成长得更好,变得更优秀,再站在她的面前, 好好为年少的冲动和傲慢道歉。
然后他们和好。
可是他忘了。
七年可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而时间具有能改变一切的魔力。
不愿意往前走的人, 总会有命运会推着你走。
于是就有了重逢时她那礼貌又陌生的——「敲错门了吗?」
以及那句带着情绪的——「和我男朋友道歉。」
雪花纷纷扬扬, 他眼尾泛起了红。
他听老朋友们说,她订婚了, 未婚夫是一家游戏公司的 CEO,姓宋,年轻但是能力出众。
他当时沉默了很久,什么也没问。
因为他知道是谁。
思绪到这里, 他开始暗暗唾弃自己。
都三十几的人了。
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
他看着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呵出一口热气,不以为意地将手插进大衣口袋, 踏着厚厚的积雪, 走向远方。
……
【思念是一场大雪,每一片雪花都是你。】
他无数次觉得自己该放下了。
却又无数次在初雪降临的日子里, 想起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年少爱而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明初。
十年之后又十年。
依旧有人在想你。
就像十七岁时伦敦那场大雪一样。
他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和形形色色的行人, 想起的依旧是——
明初, 你那里冷吗?
——正文完——
【番外·顾长川】
顾长川 40 岁的时候, 还是没有谈女朋友。
身边的人都劝他,事业也搞得差不多了, 怎么还不忙忙自己的终身大事。
对此, 他只是无所谓地笑笑:「结婚哪有搞钱有意思。」
可是, 话音刚落, 他又想起了记忆里那张熟悉的脸。
这一夜梦中。
如同辛德瑞拉的童话书被人翻开, 他被投落平行世界的书页,哗啦声响中,降落到二十岁那年。
他看着镜子里少年昂扬朝气的面庞, 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消化这件事。
日历上的时间圈到了 12 月 14 日, 那是一个他烂熟于心的日子。
他一点一点往前翻,直到翻到日历的封面页——
2016 年。
这几个数字映入他的眼帘的时候, 脑子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
从大洋彼岸飞回去的那晚, 他一路上惴惴不安。
紧赶慢赶,他终于赶上了她的生日。
KK 酒吧, 101 号包厢。
他记得这些地点。
直到他喘着粗气推开包厢门, 看见鲜活又明亮的她被朋友们簇拥着的时候, 那种不真实感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哎!顾哥!你怎么回来了!」
有兄弟率先发现了他, 兴奋得过来想要抱他。
他一把推开了他们。
包厢中心的女孩子呆愣愣地看着来人, 忘了反应。
「明初。」
他嗓音发涩,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地呼吸着。
而她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手里拿着叉子, 就停在空中, 却始终没抱上去。
就在他惶恐地发现这点时。
她的眼泪突然从眼底涌了出来。
「啪啦。」
叉子掉在地上。
她死死地抱住了他。
肩膀开始剧烈抖动,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才回来呀。」
她发狠地捶着他的肩膀。
他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唇角狼狈地弯起Ŧŭₑ笑。
他终于, 抱到了她。
多年的遗憾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
从此,青梅竹马,携手白头。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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