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所依

我入洛京那年,不过十五岁。
世人皆道我,一介孤女入京都,阴谋算计换婚事。
我那未婚的郎君,是光风霁月的少年将军。
白袍染血,一柄长枪护家国。
可他亦觉得我卑劣。1
裴司珩回京那日,我被反贼劫持着上了城墙。
只因宫门外,那银盔血铠、风尘仆仆的将军,是我未婚的郎君。
豫章王与豫章王妃不在京城,逼宫造反的郑氏少主郑榆,竟然狗急跳墙到将我当作威胁裴司珩的唯一筹码。
我一时竟不知是可悲他黔驴技穷,还是该庆幸自己被高估的利用价值。
至少是被用来威胁,而不是被迁怒直接杀死。
「裴司珩!你未婚妻如今在我手上,你最好……」
他满口厥词甚至都没放完,裴司珩就已经不耐烦地拉开了弓,那射出箭直直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啊——」
郑榆尖叫着发狂,接着像是疯了一般狠狠逼近了我肩上架着的那把刀,刀锋划破了脖颈。
那刀再深一寸,我便只ẗű̂¹有血溅当场的结局。
「孟姑娘,你也看见了,是他裴司珩不仁,你下了阴曹地府,可别怪我!」
他废话太多了。
只见裴司珩再次射出的飞矢,迎面而来。
这一次,温热的血落在我的头顶上,又顺着我的脸颊流下。
脖子上架着的刀终于砸在地上。
我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耳畔仿佛都是那箭矢飞来之时的破空之声。令人近乎窒息的恐惧中,我听到有人吼道:
「孟卉!弯身!」
其实不必他多说,我早已吓得瘫软在地。
漫天的箭雨紧接着飞来,接连的嘶吼与兵戈之声如雷贯耳。
身后,郑榆的额头正中,就那么钉着那尾箭羽,汩汩向外流血。
他死不瞑目。
可那箭若再偏一寸——
死的人就会是我。
不知过了多久,将士们嘶吼杀敌之声渐渐平息,拐角处有人匆匆而来。
他逆光而行,身材高大,看不清面容。
红袍金铠,墨发高束,步履之间铠甲发出摩擦碰撞的声响。
朦胧之间,我被来人抱进怀里。
是将军吗?
是将军吧。
我放心地合上了眼。
但我忘了。
将军不喜张扬。
他从不穿红袍。

-2-
我的心上人,是少年成名的大将军,举世无双。
他守边疆、平战乱,心怀天下,护我家国。
城墙之上,不顾我的性命是为了宫城之内的皇室宗亲,是为了满城的黎民百姓、更是为了一举歼敌还天下太平。
所以,我不曾怪他。
哪怕再见之时,他亦无半点含情脉脉。
裴司珩满身血污的战甲甚至都不曾褪下,二话不说朝我奔来。
我该感动的。
如果不是一贯凌厉的人怒气冲冲,开口就是一句斥责——
「你为何要顶着豫章世子妃的名号招摇过市!若不是你这般张扬,哪里又会惹上今日这等祸事?你知不知道,若是我今日射偏一寸……」
射偏一寸会如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我们谁都心知肚明。
他大概是气坏了,所以丝毫不顾及周围人若有若无的窥视。
「我不管你从前行事如何不端,但既然将成我裴氏宗妇,就不该再动那些龌龊心思!」
我望着这张脸,刚刚看见来人猛然升起的后怕与心酸渐渐平息,眼中不自觉升起的雾气也缓缓落下。
一颗心,从激烈跳动到古井无波。
我只是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妄图在这张怒气冲冲的脸上再找出些什么情绪。
但什么也没有。
没有担心、没有关怀,甚至没有丝毫愧疚。
令人唏嘘发笑。
三年过去,我竟还是不长记性。
裴司珩不喜我,我的爱慕与讨好,于他而言却是弃之如敝屣的负担。
他避我尚且不及,又怎会予我分毫的关心。
我不该生出什么不甘的情绪的。
因为我确实另有所图。
但我还是难过。
我久不答话,他的耐性显而易见地滑落谷底:
「孟卉,说话!」
他想让我说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绝对不想听我的解释。
于是我弯腰、行礼、告罪:
「孟卉知错。」
行云流水,一如过往数年,我做了千千万万遍。
裴司珩紧皱着的眉头有些放松,眼底划过的一丝懊悔仿佛是我的错觉。
但他还是缓了语气,像是在许下什么郑重其事的承诺:
「我知你心中不安,所以才会做下错事。但我既已许你婚约,便不会作废。之前推迟婚约,是因梁王突反,我为平战乱不得不委屈你。如今战事已定,三月后大婚必行。
「我与你说这些,你可明白?」
他目光灼灼,我躬身行礼。
这一次,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孟卉明白,多谢将军。」

-3-
又一次在梦中惊醒,我如脱水的鱼苗一般大口喘息,梦里万箭穿身而过的痛苦仿佛有了实感。
强压下心底的不安,我唤匆匆而来的晚棠为我梳妆。
将军在战场中了一箭,我要去看望他。
但晚棠磨磨蹭蹭,欲言又止。
我心下明白。
攻城那日的事,到底还是传开了。
儿女情事向来是流言最好的助力。
更何况,将军身上的情事,不止我一桩。
传言豫章王世子会中箭,全因他孤身潜入梁王府,救下了年幼的梁王世子。
而那孩子的母亲,是昔日郑氏的嫡长女。
京城出了名的第一才女。
如今梁王被擒,郑榆身死,郑氏满门按罪当诛,最轻也免不了判个流放。
但梁王妃、郑氏女郑楹及其子,免于刑责。
因为裴司珩在朝堂之上力战群臣,以此番战功,换其母子二人无罪。
将军这样做。
我很高兴。
但显然大家并不这么认为。
「他弃你于不顾,却为了别的女子不惜顶撞陛下!小姐连日惊悸,闭门不出,豫章王府上下可曾派人来探望过一次?可那郑楹却早已搬进了王府,指不定与那裴世子如何郎情妾意!」
晚棠面色愤然,气得跺脚。
「不许胡说。
「自古逆贼起事,最为受苦的,除了万千黎民Ţų⁾,莫过于其家中妇孺。将军仁善,心怀大爱。我们与那郑氏女同为女子,更该体谅她的难处才是。」
我是真的这样想。
但晚棠却红了眼。
「裴世子心怀大爱,可却连半分偏爱都不肯分给小姐。
「这样的人,小姐当真要嫁吗?」
窗外秋风卷起枯叶,哗啦作响。
我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杯,目光是从一而终的坚定。
「要嫁。」
我一定要嫁给将军。
我没得选。

-4-
可偏偏,万事总不尽如人意。
离大婚之日不足一月,在二公主的冬日宴上,变故陡生。
「郑姐姐与世子才是天生一对,都怪你!」
「扑通——」
「蓁蓁!!」
身体凿穿薄冰的那一刻,我甚至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可冰冷刺骨的湖水袭来,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银针,直穿我的五脏六腑。
令人窒息的极寒之中,我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不断下坠……
无间地狱,莫过于此。
可下一刻,我被人紧紧拥在怀中。
令人难耐的冷冽中,那是唯一的热源。
那人接过小厮递来的毯子,二话不说盖在我僵直的身子上。
丝毫不顾自己身上将要结冰的湿衣。
第二次了。
城墙之上,冰湖之中。
霍骁救了我两次。
而我的未婚夫?
我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岸边,却不期然撞入裴司珩的视线之中。
而他的怀里,是同样落水的郑家娘子,郑楹。
匆匆对视,他却别开了眼,抱着人转身快步离去。
不曾回头。
那便是我的未婚夫。
如今怀抱别的女子,我却连伤心都显得没有理由。
昔日刀斧加身、箭雨如林之际,我都不曾有过片刻犹豫。
可这一刻,我竟心生悔意。

-5-
这一刻,裴司珩的背影与那日探病之时的情景渐渐重合——
他脸上并无病色,却带着几分被人质疑的不满:
「莫要轻信传言,我与那郑氏女之间清清白白。
「我已给母亲去信,二老不日便归,婚期如约,你安心待嫁便可。」
晚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动湖面上的残荷。
我的心如涟漪,一点点变得平静。
他欲言又止,目光复杂,却在对上我的瞬间,猛地转过头去。
终是道:
「那日,我知道自己能射中的。」
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微微潮气。
我说:
「我信将军。」
只要是他说的,我都信。
但裴司珩似乎不懂,没有人会毫无缘由地无条件信任一个人。
我也一样。
「我并非不想救你,只是郑楹当时同样失足落水,所以……」
所以什么?他自己都说不下去。
裴司珩来势汹汹地将我拦下,却连一个像样的解释都不肯给,他只是生硬地转了话头:
「我前日接到母亲的回信,他们最近便能回京,绝不会耽误婚期。」
这便是他的求和。
我愣住了。
却见眼前的男人毫无悔色,他看着我,眉眼之间带着三分信誓旦旦。
他似乎料定了我不会有怨言。
这样笃定,又这样厚颜无耻。
记忆中持枪奋战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才是我的少年将军。
而如今,对着同一张脸,我只觉得心生疲惫。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这个亲,我一定要成吗?
我张了张嘴,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裴司珩继续道:
「你此前不是说,想将嫂嫂在东平侯府接出来吗?」
我猛地正视着他,却见他面上的慌张与纠结一闪而过,仿佛是我的错觉。
「世子此话何意?」
裴司珩皱了皱眉,但语气和缓:
「待我们成亲,我便遣人去侯府,她为夫守孝,如今也满了三年。她若想离开,我必全力促成,可好?」
我笑了。
你瞧,裴司珩自始至终,都知道我要什么。
只是他不肯给。
年少时生出的朦胧情意,在这一刻消磨殆尽。
可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我仍然听见自己说:
「多谢世子。
「今日之事,世子不必放在心上。
「婚期渐近,孟卉必当恪谨守礼,安心待嫁。」

-6-
那日后来,西羌来的那位公主曾问我:
「裴司珩那样对你,你不恨他吗?」
我不知如何跟她解释,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入京那年,不过十五岁。
刚刚及笄的少女,还没在兄长惨死的痛苦里走出,就要随着再嫁的嫂嫂一路北上。
在那位东平侯世子面前,甚至连悲伤都不能表露。
京城很大,大到东平侯府都有数不清的院落。
可这样的宅子,京城有千千万万户。
前嫁郎的妹妹身份尴尬。
侯府同龄的姑娘们不喜我,可却又不得不带着我。
因为东平侯世子,他需要更有力的镣铐,来牵制嫂嫂留在京城。
那便是我的婚事。
可他也没想到,我最终得到的,却是与豫章王府的婚约。
那日,侯府老夫人的生辰,大宴宾客。
我因不胜酒力,由着婢子将我扶回了自己屋子里。
半梦半醒之间,重重叠叠的帷帐里,似乎被人掀开了一角。
豫章世子裴司珩。
恍惚间,我竟分不清梦与现实。
他是兄长口中骁勇善战、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
阿兄至死,甚至都不悔投身于他的麾下。
他更是无数次梦境中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中的英雄。
可这次,他不再身披战袍、手持红缨枪。
反而如同受了伤的战马,发出声声喘息。
朦胧之中,有道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他说——
「对不住。」
我错得离谱。
他才不是温顺的马驹。
发了狂的猛兽只知横冲直撞。
那样的痛苦,我此生不愿经历第二次。
我再醒来时,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一样地疼。
嫂嫂守在床前,暗自垂泪。
后来,无数人跑来指责我行事卑劣。
我也曾为自己辩解,可他们说——
「不是你下的药,难不成还是裴世子主动逼迫你不成?」
我沉默了。
将军自是光风霁月、无上郎君。
这样的污名,不该他来背。
所以我要敲那鸣冤鼓。
瓢泼大雨里,十步一跪。
膝盖上的血染红了城楼上的台阶,又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可我还是差了一步。
他匆匆赶来,夺下了我举起的鼓槌。
雨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只听见来人说:
「何必如此!这位置许你又如何?」
再次醒来之时,我躺在侯府的床上。
嫂嫂说,她已接下了王府的聘礼。
「蓁蓁,你可知从古至今,在那钉床上活下来的人不足一成。嫂嫂如今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身后名不过都是别人给的,可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你一定会与裴世子好好的,对吗?」
看着她泪眼婆娑,我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我还是要嫁给将军。
但这场婚约,从始至终就夹杂了太多的算计。
人们只说,我不是声称自己冤枉吗,若真是如此,便该头撞南墙以证清白。
可我却没有。
我确实做不到。
将军娶我,是因为不愿背负我的性命。
可他不知道,我比谁都惜命。
我亦有所图。
东平侯世子娶了嫂嫂,却不肯待她好。
那手腕上的勒痕青紫,令人胆战心惊。
我也没办法,再抛下我唯一的亲人。
我什么都没有了。
哥哥、故土、名声……
我不能连嫂嫂也失去。
我从不奢望与他伉俪情深,可我确实需要豫章王世子妃的身份。
自此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夫妻一般。
貌合神离却又相敬如宾。

-7-
没人知道,我曾见过将军。
在江南连绵的战火里。他白袍染血,一柄长枪护家国。
正如无人会相信,在江南的梅雨里,我曾夜行十几里。
只为见一眼,那无上郎君。
「本就是我另有所图,位卑性劣。明明身陷囹圄,却仍贪图那,无上月光。
「所以,阿依慕,我不怪他。」
只是如今,我也不爱他。
可我所求,总是难得圆满。
因为我不知道,有些事裴司珩注定做不到。

-8-
我落水的第三日,晚棠近乎手足并用地慌张走进里屋,面色惊惧:
「小姐,不好了!金吾卫进了东平侯府,将夫人带走了!」
嫂嫂!
我的嫂嫂,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女子。
可老天却从不肯善待她!
当年三子夺嫡,新皇险胜,事后清算之时,嫂嫂的父亲,是唯一一位虽不涉党争,但却被抄家问罪的官员。
乱世之中,持身中立反倒成了错处。
官场之上,刚正严明竟也被人指摘。
丞相府上下一百五十多口人,尽数被斩,整个赵家一夜之间,只余嫂嫂一人。
后来,嫂嫂改名换姓,隐于江南,与兄长成婚。
可不承想,兄长战死沙场,又独独留她一人。
东平侯世子与嫂嫂少时本有数面之缘,没想到巡查江南之时,故人重逢,他却以嫂嫂身世相挟,逼她改嫁。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眼,他与嫂嫂成亲不过半年,便因什么不知名的顽疾,撒手人寰。
而如今,金吾卫、金吾卫!
明明得知嫂嫂身世的东平世子已死,究竟是谁旧事重提!
「孟姑娘,您就别为难小的了,这天牢岂是一般人能进的!」
狱卒尚且顾及着我披着层豫章王府的身份,我心急如焚,连声哀求,一个劲儿地将那装满银子的荷包往人手里塞。
可他哪里敢接,连声道:
「这可使不得!我也不瞒您了,我听说这赵娘子啊,正是被东平侯府的人发现了端倪,侯爷更是连夜入宫请罪啊!你瞧瞧,连她婆家都避之不及,谁又能帮她呢?」
北风呼啸,大雪纷扬,一时间我只觉得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钻进我的身体里。
恨意、无助、挫败……
明明只差不到月余,明明我就快将她接出来了……
那狱卒却像是不经意地感慨道:
「不是谁人都能像郑氏女一样好运啊!」
对了,裴司珩。
他一定会救嫂嫂的,一定会。

-9-
我骗了阿依慕。
向她借了一匹快马。
但其实我不擅骑术。
我只知夹紧马腹,拼命向前冲,快些,再快些。
一路向北。
我攥着缰绳,心里默默念着裴司珩的名字。
像是攥着最后一根稻草。
凛冽的北风夹着大雪呼在我的脸上,连同嗓子都像刀割一样疼,耳朵像聋了一般只听得到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
但终于,我还是到了驻军大营。
10(男主视角)
手下来报,孟卉出现在大营之外时,我第一反应是绝不可能。
大营距京百里,孟卉并不善骑术,更别提如今还下着大雪。
可我还是冲出了营帐。
放哨的士兵将她在马上搀下来时,她几乎站都站不住。
「孟卉!你真是疯了!不好好在京城待着,乱跑什么?!」
我心慌意乱,将人紧紧裹进怀里。
像是抱住了一块冰雕。
她看着我,冻得深紫的嘴唇却生生扯出一抹弧度,却连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便昏了过去。
哨兵感慨孟卉对我情深义重。
我搂着她,胸口处传来的激烈跳动说不清是担心还是感动更多一些。
孟怀爱慕我。
我一直都知道。
不是在三年前,而是在那个烟雨朦胧的江南。
江南战乱,她哥哥投军,被我提为身边近卫。
那是个一腔孤勇的热血汉子,只有在提及妻子、幼妹之时才会露出满目柔情。
可这样一个人,却战死沙场。
他为我挡下敌军射来的暗箭,死前最后的遗愿是托我照拂家人。
我见过孟卉,不止一次。
她来军营探望兄长,却也会藏在角落偷偷瞧我。
像暗中观察鱼干的馋猫。
我觉得有趣。
我也曾见过不少女子慕艾,可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干净得不加掩饰。
后来,便是他兄长战死。
战乱已平,她与嫂嫂来收尸。
昔日不知愁的小丫头,如今却泪流满面。
让人心疼。
我问,她可愿与我回京。
我答应了他兄长,会照顾他的家人。
便该履约。
但我没想过孟卉会拒绝。
她说要留在江南,陪着嫂嫂。
「在京城,你也可以不必与她分离。」
可她仍是拒绝,说江南故里,兄长魂归于此,不可离。
果断又坚决。
我是豫章王府的世子。
自有无数人为我赴死。
因此不过是远在江南的一桩旧事,我很快便抛之脑后。
回京之后,向来闲云野鹤四处跑的父母却突然开始上心我的婚事。
于是我顺从父命,相看、议亲。
郑楹也好,他人也罢。
我身处权力的漩涡,自知婚姻之事,不过是两姓为更进一步的交易。
可我没想到,会再见到那个本该身处江南的小丫头。
一场寿宴,天翻地覆。
人们说,是孟卉给我下了药。
可那一日,她甚至只与我隔湖相望过一眼。
但我还是相信了传言。
脑海中女子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模样一闪而过。
这几乎是我下意识的选择。
毕竟,孟卉爱慕我。
她当初拒绝与我入京,可如今寄人篱下,反悔了也不一定。
于是慌不择路,选了这样的昏招。
郑家以此事为由拒绝议亲之时,我并无多大的情绪。
哪怕郑楹嫁给梁王,我都没什么触动。
梦里女子紧咬着唇却都压不下的呜咽,仿佛近在耳边。
如同脱兔一样红着的眼,直白又泫然,令人心下发涨。
我只是想,王府那条不许子弟纳妾的家规,也该废了吧。
我与母亲商量此事时,她笑了。
然后砸了平素最喜欢的那套白玉茶杯。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不懂她为何发怒。
但我确实没想过娶孟卉为妻。
我是王府世子,她不过是个漂泊无依的孤女。
妾室之位,足矣。
可孟卉竟然要敲鸣冤鼓。
人们说,她定是为了世子妃之位,竟然不惜以命相逼。
我震怒不已。
外人只当我是不喜压迫,可却无人知晓,我心底没来由的慌乱。
我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也有孟卉。
哪怕我仍觉得,她身份低微、手段卑劣。
可与她的性命比起来,不过一个世子妃的位置罢了。
于是我说:
「这位置许你又如何?」
母亲甚至连下聘都不愿意去。
她说:
「注定成不了的事,何必让老娘跑这一趟。」
反倒是向来不事庶务的父亲接下了这桩差事。
但这次,母亲料错了。
幸好她料错了。
三年过去,我与孟卉终于要成亲了。
可谁知,梁王反了。
陛下命我前去平乱。
临行之前,孟卉来城郊送我。
「最近不太平,你西市的那间铺子关了吧。」
初始知道她要在西市那种地方开什么糕点铺子时,我便不许。
可没想到她面上柔柔弱弱的,却是个硬性子。
那是她第一次顶撞我。
但如今战乱,倒是个好时机。
她只需学着怎么做好后宅主母,为我操持庶务、生儿育女,便足够了。
孟卉为我整理铠甲的手顿了顿,我冷了脸色,话有些重:
「之前你胡闹就算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就非要招摇过市吗!」
她脸色变了变,却立刻低下头去:
「是。」
她被郑榆挟持着上城墙时,我心都要停了。
可我必须射出那一箭。
我知道,我一定能射中。
更何况郑榆身边,有我的探子。
定会保她无事。
可我没想到,她骗了我。
我让她停了那破铺子,结果她阳奉阴违也就罢了。
竟还打着世子妃的名号,跑去东平侯府大闹了一场。
我知道缘由,因为她那前嫂嫂,自从东平侯世子死后,便饱受磋磨。
之前我坐镇京中,侯府的人还算有所收敛。
可我行军在外,他们反倒没了顾虑。
但这些都不重要。
我气孟卉竟然这样不顾及自己的性命。
若没有这一出,她又怎么会被郑榆绑去!
我不顾场合地吼了她。
可当场便后悔了。
但要我低头,却又完全做不到。
好在,孟卉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从没想过孟卉会离开我。
哪怕霍骁明晃晃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他是西羌的王子,助我平梁王之乱凯旋,可回京之后却屡屡与我作对。
「我竟不知,西羌还有觊觎人妻的恶行!」
「不过是个没成亲的未婚夫罢了,在这攀什么狗屁关系。」
必须成亲,立刻、马上!
父母不在京城,所有的一切都要我亲力亲为。ẗũ₇筹备大婚忙得团团转,光是喜纸的花样都有十几种,还要请唱和的喜娘、滚床的童子等等,就连宴请宾客该排的桌次都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但我想,毕竟此生只有这一回。
我定要给孟卉最好的。
管家说,我近日笑都变多了。
对了,郑楹。
世人皆传,我救下她是因为什么旧情。
哪里有什么旧情。
陛下当初登位不正,人尽皆知。
不过是没什么落人口实的证据罢了。
但梁王手中,却有一道先皇密旨。
可梁王死不开口,想要知道这密旨下落,郑楹及其子是最好的钥匙。
因此什么朝堂争辩,忤逆陛下,不过是一场戏。
只是梁王如今都不曾开口,所以郑楹,她还不能死。
可我没想到,孟卉也会落水。
我从没见过她露出那样的神色。
像是在看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没有情谊,甚至没有悲伤。
我几乎是下意识说出接她嫂嫂出府,因为我知道孟卉心里将人看得有多重。
果然,我化险为夷。
我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
甚至第二日便以巡防为由,躲出了军营。
但如今,看着孟卉恬静的睡颜,我想我还是多虑了。
孟卉自始至终,都是爱慕我的。
可她说什么?
她竟然要我救下前宰相之女。
怪不得当初她不肯随我回京,原来一切都是因她那嫂嫂的身世!
陛下有多么忌讳当时上位之事,朝中无人不知。
说什么持身中立?党争之事,非友即敌。
若是当初宰相肯助陛下一臂之力,又哪里会有后面逼宫的惨事。
虽说时过境迁,可谁又敢为这些人求半句情?
我做不到。
也不信有人能做到。
甚至保下知情却瞒报的她,都得费一番工夫。
「阿卉,这是她的命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什么?」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保不了她。」
「为何?我嫂嫂从未做错什么!为何郑楹能得你庇护,她却不能?」
她近乎歇斯底里,我亦有些恼怒。
她是我的妻,如今却不顾我的前途,只顾为他人谋划!
「她们哪里能比较!
「世上无罪的人多了,难不成都要我一个个为了他们去忤逆陛下吗!」
帐中突然一片死寂。
孟卉只是看着我,带着近乎心死的绝望。
我的心沉得不像话。
许久,我们竟同时开口:
「你不要再管此事,不日大婚,你安心待嫁即可。」
「裴世子,成亲的请帖先别发了吧。」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你说什么?」
「退婚的庚帖不日便会送还府上。」
我目眦欲裂:
「你要与我退婚?
「为何?就因我不肯救赵氏?!孟卉!你是我的未婚妻,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外人,毁你我姻缘?!」
她只是看着我,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
「所以,现在不是了。」
但我不信。
毕竟,孟卉那样爱慕我。

-11-
我错得离谱。
什么心怀大爱、救苦救难。
或许,裴司珩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是我识人不清。
兄长又可曾想到,自己竟是为救这样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但如今当务之急,是嫂嫂的性命。
裴司珩不肯为此赔上自己的前程。
我只有一条路。
我不是傻子。
更何况霍骁表现得那么明显。
西羌沙场上长大的霸王,不知我哪里合了他的眼缘。
竟然对我这笼中鸟生出了些许兴趣。
可贵人们的情谊都是那般浅薄。
我甚至不知能有几分真。
但我如今只能赌一把。
霍骁一遍遍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神色莫名。
我等了许久,但其实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可一颗心却不断下坠,再坠。
终于,立于上首的男人薄唇轻抿:
「来人,送孟姑娘回去。」
「殿下!」
我有些着急,可对上那双如鹰隼一样沉静黝黑的眸子,一颗心却慢慢平静下来。
我摸不准霍骁是什么意思。
直到天色将将变暗,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小院门外。
「嫂嫂!」
我埋在嫂嫂怀里,泣不成声。
「蓁蓁,别哭。」
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双绣金鳌龙靴,他只是在一旁站着,不曾出声。
「多谢殿下。」
霍骁笑了,他只说:
「孟姑娘,本王不缺奴婢,只缺个王妃。
「你若想好了,便来找我。」

-12-
我不知裴司珩有什么毛病。
我自以为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可流水一样的礼箱还是送进了这方小院。
塞都塞不下。
我再也懒得与他掰扯,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他不肯收下退婚的庚帖,但总有人会的。
终于,离原定婚期三日的时候,豫章王妃回京了。
那日王府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我其实不懂京城的这些达官贵人们。
他们明明看不上我。
可却又次次不肯落下我。
久而久之,我便也明白了。
我不过是困在这京城之中,逗贵人们发笑的雀鸟。
他们盼我为飞上枝头做出些什么丑态,可又气我妄图一步登天。
哪怕这一切本就非我所愿。
就如同现在这般,四周的风言风语简直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某些人还真是不知羞。裴世子都将郑姐姐接进府中了,豫章王府可向来有不纳妾室的规矩,我看,这世子妃的位置也该挪挪了。」
「你小声点!人家手段可高明着呢,没了豫章王府,这不立马攀上了皇室?」
这样的场面,我经历得多了,竟也能面不改色地从人群中穿过。
世人奚落我,我可以不在意。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无根浮萍,知道什么模样才能在这吃人的京城之中守住想要守住的。
可她不该辱没殿下。
「皇室?你不会是说那两个西羌人吧?到底是蛮夷之地来的,叫他们两声殿下都是客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也就是某些没Ṫú⁺见过世面的丧家之犬,才会当个宝。」
这样愚蠢,又这样恶毒。
是东平侯府的三姑娘。

-13-
阿依慕曾说我看着就柔柔弱弱,绝不会跟任何人红脸。
可她错了。
没有人生来软弱,每个人都有想要守住的底线。
「放肆!自凤华公主和亲西羌,我大魏边境方得百年难遇之安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指责她的儿女?更何况公主聪敏仁善、才貌双绝,王子铁血沙场、骁勇善战。
「三姑娘骂我丧家之犬无妨,可你以为是谁护住了这京城中的太平盛世?使你免受战乱之苦?你又有什么功绩,竟敢在此大言不惭,辱没两位殿下!」
我不过据理力争,谢三却像是受了多大的屈辱,不管不顾地叫嚷起来:
「孟卉!你竟敢顶撞我?!你装什么大义凛然?知道自己攀不上裴世子,这么快就另找下家了吗?在场之人谁没见过你被那西羌王子在水里捞出来,衣服都湿透了?你还真是厚颜无耻!跟你那嫂嫂一样,都是勾引人的贱、货!」
「啪!」
她话音几乎刚落地,脸上瞬时多了个巴掌印。
没人想到我会动手,几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胳膊都微微发抖。
人群的抽气声里,我大声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殿下是热血沙场的儿郎,又岂容你在此随意往他身上泼脏水!我嫂嫂更是向来恭谨,你东平侯府欺人太甚,竟敢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可我话音刚落,却被人拉起仍在颤抖的那只胳膊。
来人眉头紧锁,丝毫不顾周围人近乎明目张胆的打量,他只说:
「手都肿了,你都不知道疼吗?」
这样直白,又满含偏爱。
我有些发怔,却下意识抽回自己的袖子,忙着向后退了几步。
「参见殿下。」
周围人这才仿佛活过来一般,接二连三地朝他行礼。
霍骁的视线扫过众人,带着几分戾气:
「这便是世家的教养吗?今日还真是叫本王开了眼!」
西羌再如何,也是君,君臣有别,这一点大家都清楚。
因此谢三说话Ŧû⁾时,在场无人敢附和。
也就是她不知天高地厚。
当下竟也知道害怕,随着众人跪地求饶,抖如筛糠。
「诸位既然这么喜欢探听本王的私事,与其听外人添油加醋,不妨听本王直说。」
我心下一跳,就听他声如洪钟:
「从始至终,都是本王有意接近孟姑娘,她迫于我的权势不敢避之不见。」
众人的呼吸声都放得更轻了,头都恨不得低到地上,整个园子掉片叶子都显得突兀。
「所以谢三姑娘,」霍骁话锋一转,「你方才说什么?本王如此,是勾引人的……」
他话还没说完,谢三已经面色惨白,哐哐哐朝地上磕起头来:
「是臣女一时口不择言,望殿下赎罪!」
霍骁嗤笑道:
「本王不过是区区蛮夷之辈,哪里来的本事定三姑娘的罪?今日之事,本王必将一一禀明陛下,想来皇舅英明,定不会冤枉了侯府。」
他此话一出,只见众人默默与谢三拉开了距离,徒留她一人瘫软在地。
府门前出了这样的事,偏偏只有主人家姗姗来迟,甚至开口便是——
「孟卉,你可知错?」
我不知道裴司珩……
哪来的这么大的脸?!

-14-
他匆匆而来,身后半步跟着位头戴白色绢花的女子,怀抱稚童。
端庄明艳,落落大方。
时而弯身与那孩子说着什么,眉眼温柔含情,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贵女的风范。
她便是郑楹。
裴司珩的视线停在我身上,眉头紧锁,眼含不满。
门房附在他的耳畔匆匆禀明事由,可他却只问我:
「可知错?」
四周那些一如既往看戏的目光投来,我甚至都猜得出他们如今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无非是我下贱卑微,如今肯定又要跟以往一样低声下气地道歉。
甚至连刚刚还嗫嚅着的谢三都昂首三分,目露不屑。
可惜,这一次他们注定要失望。
「敢问世子,我何错之有?」
裴司珩震惊地看着我,脸上的怒火近乎藏不住:
「你不在家安心待嫁,乱跑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他斥责道:
「为何要与人起争执?说了多少次谨言慎行,怎么就是记不住!」
他的目光在我拦下霍骁想要上前一步的动作时,更为怒火中烧:
「我竟不知你何时也学会了趋炎附势,如今倒是这般义愤填膺!」
还真是,好笑至极啊。
「所以世子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吗?」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顶嘴,一时愣在原地。
「我身份低微,便合该被人欺辱都不能还口吗?
「我为何要维护两位殿下?」
枯枝残叶,发出阵阵低沉的呜咽。我抬头望着他,缓缓陈述:
「我入京四载,唯有阿依慕待我如友。为人友,我自不能任其由他人抹黑。而西羌王子身为一国王储,更是身先士卒、铁血沙场,护边境不为匈奴所扰。为人臣,我更无法做到熟视无睹!」
裴司珩清隽的脸上多了几分难以置信,他几乎是立刻反驳道:
「什么叫只有阿依慕待你如友?若不是你当年行事不端……」
他此话一出,自己反倒僵在原地,脸色突变。
我怔了好久,却见裴司珩慌张想来拉我的手:
「阿卉,我并非此意……」
北风吹得人越来越清醒,我不能看他如今的神色。
因为越看,便越觉得自己过往像个蠢货。
裴司珩从始至终都不信我。
我明明是知道的。
可如今竟还是会觉得难过。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动作,视线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人,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缓缓开口陈述一个事实——
「三年前,我不过一介孤女,各位当真以为,我有本事弄得到宫中秘药?有本事指使得了侯府的下人?有本事避开所有世家的耳目?
「有本事,制得住一位八尺郎君?」
鸦雀无声。
唯有裴司珩,脸色惨白。
王妃身边的嬷嬷匆匆来到我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孟姑娘,王妃有请。」

-15-
退婚一事很顺利,豫章王妃年少时曾是四处云游的侠女,如今也是相当豁达。
甚至提出收我做义女:
「你这小姑娘倒是对我胃口,是我那蠢货儿子配不上你。既然做不成儿媳妇,你要不要考虑下认个干娘?」
我一时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就听她道:
「我也不用你在身边孝敬,就是你那糕点铺子出新花样的时候,给我送点尝尝就行了,还能断了那傻子的念想,怎么样?」
我的糕点铺早就开了数间分铺,这事连裴司珩都不知道。
但瞧着,王妃倒是一清二楚。
我笑了,自然一口答应。
多条牵制裴司珩不发疯的绳子,我也乐得清闲。
王妃瞧着很开心,但她还是生气。
「都说了成不了的事,还让老娘白折腾这一场!裴司珩呢?这混账东西怎么可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看老娘不打断他的腿!」
我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担心。
但没想到心里全是畅意。
裴司珩自始至终都没瞒过什么。
他就是那样一个追求权势可以不顾他人性命的人。
可他同样也救了很多人。
到底是我自己识人不清。
可我还是没办法以平常心待他。
只要看见他,我就会想起自己曾那样蠢。
可偏偏,裴司珩像是中了什么魔障,纠缠不休。
近日街头巷尾的热闹传得厉害。
谁还不是乐子人了?
如果我不是当事的主人公之一的话。
「听说了吗?裴世子与那孤女的婚事取消啦!」
「对对对,听说还是孟卉主动提的,倒算她有自知之明!」
「你们懂什么?她这是欲擒故纵呢!这不,听说世子这些日子天天在她家门口,一站就是一天!」
「真是好心机!」
「差不多得了吧?说话也带带脑子,那日王府门前你们也在,哪只眼睛看出来孟卉纠缠世子了?反倒是裴世子,他之前做得难道不是更过分吗?」
「我早就想说了!而且你们不觉得孟卉那日说得很有道理吗?当年那事,真的是她做的吗?」
「我也觉得不像!」
……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晚棠打开院门的那一刻,被门口的那尊冰雕吓了一跳。
门口的人来来往往,朝他投去狐疑的打量,裴司珩也不管,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脸上青瘀明显。也不知站了多久,身上都落满了残雪。
我只看了一眼,问:
「世子有何贵干?」
他说:
「阿卉,为何要退婚?
「你可是在意郑楹?我发誓,我与她毫无关系,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人!」
我回头看他,却见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是往日从未有过的情意绵绵。
真是,令人发笑!
因为心里有我,所以轻易听信传言,所以要我谨言慎行,所以明明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却仍然要担那骂名,被斥责耻笑?
那这样的深情,给他自己可好?
我不知自己这么多年,在裴司珩心里是什么角色。
可他竟然以为,自己在这雪天里站一站,便能换我回头:
「阿卉,所以,不退婚好不好?」
我气笑了。
多看他一瞬,我都觉得自己脏了眼。
恰巧嫂嫂从堂屋出来,为我披上件披风。我还没来得及吩咐晚棠送客,就听见一声怒吼:
「你他妈的在这狗叫什么?」
是霍骁。
他一脚把裴司珩踹进了雪地里,恶狠狠道:
「人在你身边的时候没见着怎么享福,现在知道跑这来装可怜了?裴司珩你演什么苦情戏呢?」
裴司珩的视线在嫂嫂与霍骁之间流转,才恍然大悟一般:
「霍、骁!是你在陛下面前求了情?这不可能!」
「嗤,裴司珩,你还真是虚伪至极!怎么,自己做不到的事便以为别人也做不到吗?」
这话像是捅进了裴司珩心口,他气急败坏道:
「你有什么可得意的?!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背靠西羌,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又能如何?」
霍骁看看我,突然笑起来:
「能如何?当然是能得个世间绝无仅有的未婚妻了。」

-16-
霍骁待我,似乎真的有几分情深。
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我还是要走。
京城困了我与嫂嫂这么多年,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回家去。
但在此之前,我还要做件事。
「咚——咚——咚——」
鼓声如长钟,又如水入油锅,霎时在城下激起一片沸腾。
时隔三年,我如今还是敲了这鸣冤鼓。
水墨江南,而我要干干净净地回家去。
哪怕代价是在那钉床之上滚上一遭,九死一生。
但这次,我还是没有上钉床。
三年前,裴司珩拦下了我。
三年后,阿依慕带来了一道圣旨。
今上决意增设昭冤司,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直属陛下管辖。
上可查皇室、下可庇黎民。
我不知这是否又是皇权与世家之间博弈的结果。
我只知——
自此,有冤无处申者再不必鸣冤鼓、滚钉床才能自证清白。
但没人想到,这第一任昭冤司的掌尊,是霍骁。
他虽为皇亲,但到底是异国人。
没人知道陛下如何想。
我与嫂嫂离京那日,无风无雪,是个难得的晴天。
霍骁找到了当年东平侯府被收买的婢女,甚至都不必说什么重话,她便将幕后之人许了她多少好处、自己又是如何将裴司珩引到我的院子、事后又怎么引得众人来「捉奸」全招了个干净。
瞧,真相其实并不难查,只是人信不信的缘故。
毕竟,谁也没想到,会是郑楹。
世家的无耻,我那日才得以完全体会。
偏偏始作俑者不以为意,恍若是我占了什么大便宜。
「是我又何妨!
「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我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你竟还死咬着不放!」
大堂之上,郑楹歇斯底里,再无半点贵女风范。
这一刻,北风呜咽,天昏地暗。
当所有的疑雾迷障散去,无尽的冤屈与黑暗背后,不过人心而已。
当年郑家因幼女逃婚,索性推了与豫章王府正在议亲的郑楹代嫁。
可又不愿因此得罪王府,于是将主意打到了裴司珩身上,妄图污其名声,由此将过错全Ṭṻⁱ推给王府。
虽已无半点干系,但这一刻,我还是心疼当年那个白袍郎君。
明明是战场厮杀的将军,却被守护的子民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刀。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人,却要背负世家骂名。
可偏偏坏事做尽者,反倒成了受益最多的那个,赚尽了同情与豁达的名声!
这样的人家,死又何惜?
庭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白雪皑皑,仿佛要将这世间的所有黑暗都染回最纯净的颜色。
可世间的丑恶,又岂是一场大雪能够洗刷干净的?
霍骁站在我的身侧,他问我:
「不走不行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雪地,缓缓开口:
「殿下,真希望世间再无蒙冤之人。」
简直是痴心妄想的祷告。
可霍骁却弯下了腰,目光与我相对,是肉眼可见的郑重其事。
他说:
「孟卉,要让天下无冤,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但我答应你,只要我在昭冤司一日,经手的每一件案子,便不会让生者蒙冤、逝者不白。」
晚风凋零,万物无声。
我那时尚且不知,霍骁此言,是多么难下的承诺。

-17-
临近年节,城门口热闹得厉害,每个人脸上都沾着喜气。
阿依慕与我作别,我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各自回家。
「蓁蓁,你真的不想做我的嫂嫂吗?你放心,若是霍骁欺负你,我肯定站你这边!」
「阿依慕!」
她身后之人语气带着几分威胁,阿依慕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当然,他肯定不敢欺负你!」
微风荡起马车上的风铃,发出阵阵脆响。
霍骁看着我,却不说话。
那双眼里,写着明明晃晃的挽留与忐忑。
我险些要冲过去,说自己不走了。
但大概旁人说的也没什么错,我生性卑劣。
所以我不能答应。
再想也不能。
我要一个更合适的身份。
要一个,自己挣来的身份。
与他相配,光明正大。
我花了三年,开铺子、办商号、闯商路。
江南与西羌商贸互通,往来更便。
我也从别人口中的孟姑娘,变成了江南富甲一方的孟老板。
孟氏粮号挂牌的那一日,我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来人。
三年过去,他仍是当年模样。
可霍骁的名号,如今却成了心狠手辣的象征。
我终于知道,他当年到底与陛下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
阿依慕回到西羌后,便被立为了王女,继任西羌王。
而霍骁,则抛下了王储的身份,留任昭冤司掌尊。
三年来,办了不少大案。
梁王谋逆案。
霍骁先斩后奏,陛下朝堂之上大怒,但木已成舟。
但霍骁保下了无罪的幼子。
前宰相贪墨案。
霍骁查出,是东平侯府恶意诬陷。
于是东平侯及其余不服陛下颁行新政的大臣,尽数落马。
但那些大臣,或欺上瞒下,或贪污渎职、搜刮民脂民膏,无不罪孽深重。
官夺民妻案。
裴司珩这些年兵权独揽,早已招致陛下不满。
是霍骁暗中陈情说他罪不至死。
最终按律判了御下不严,降爵二等,废世袭罔替,被贬出京。
到头来,醉心权势之人,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
如今,人们口中胡作非为ẗų₍的「奸臣」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我的面前,笑容肆意。
「孟老板如今家大业大,可缺个跑腿的小厮?」
河岸旁的垂柳随风划过水面,惊醒了河中打盹的鲤鱼。
微风吹起他的衣摆,我听见自己说:
「孟府不缺小厮,只缺个体贴的郎婿。」
一如当年。
(阿依慕番外)

-18-
我是西羌的公主。
因为父王有意要我和亲,所以命我跟着兄长一路来到大楚。
说实话,我不想嫁。
所以我打算给霍骁讨个大楚的老婆。
反正都是和亲,哥哥妹妹的又有什么区别?
但我没想到,我还没找到合适的,霍骁自己先沦陷了。
他说要让我帮他追未来嫂子。
两全其美的事,我能不答应?
但我更没想到。
霍骁不只给我找了个嫂子,他连嫂子的未婚夫都她妈给我找好了。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孟卉是豫章世子裴司珩的未婚妻?
他指定是有点什么毛病。
我不过是不想和亲。
他却是打算抢亲。
我脑子只要没病,就不可能由着他胡来。
更别提帮他撬墙脚。
「再加两箱珠宝头面,还有陛下刚赐下的那匹汗血宝马。」
「成交。」
霍骁抽着嘴角看我。
「妹妹也不是贪财,主要还是想帮哥哥追求幸福。」
我信誓旦旦。
然后在心里想:
看本公主这次给你玩个空手套白狼。
在见到孟卉前,我确实这样想。
但在见到孟卉后,我想,怪不得霍骁喜欢她。

-19-
初见孟卉,是在豫章王府门前。
霍骁说带我去见心上人。
结果他转头带我到了心上人未婚夫家门口。
挖人墙脚这件事,他是认真的。
大楚人总把女子比作花。
我此前不明白。
见到孟卉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出水芙蓉。
但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孟卉才不是什么无依孤零、以色侍人的芙蓉。
她是空谷幽兰,清冷孤绝。
她穿着一袭素雅清丽的白裙,甚至连零星几朵绣花都是浅色,让人挑不出什么夸张的错处。
更别提她一双柳叶眉,两眼弯弯,说话也柔声细语的。
这样一个人,却被满京城的人说行事卑劣、为人张扬。
我不明白。
她也像松柏。
那双眸子里透出的情绪始终如一,哪怕任由裴司珩那个混不吝的堂弟刁难,也能挺着身子不卑不亢,脸上始终带着三分笑。
裴司朔不让她进门,她行礼后就走,果断又不失礼数。
「既如此,那我改日再来。」
结果裴司朔反倒气急败坏:
「你这就走?口口声声说着关心我阿兄,结果连人都没见到就要走,这就是你的爱慕吗?果真虚伪至极!」
不愧是兄弟俩。
裴家这两兄弟在倒打一耙上,是有几分本事的。
什么声音?
哦,是霍骁在磨牙。
别说他了,我都气得恨不得给裴司朔两鞭子。
唯一平静的,却是当事的孟卉。
她仍是笑着,带着几分解释心平气和道:
「将军若伤得严重,想来小公子也不会在此跟我扯这些闲话了。」
她说:
「我本就是担心将军伤势,如今既知他无事,进与不进这道门,又有何分别呢?」

-20-
「好一个豁达的女郎!」
我冲过去挤开听了这话发愣的裴司朔。
怀疑再慢一步,霍骁酿的醋会将我淹死。
孟卉很聪明。
她只是见我的打扮,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见过公主殿下。」
我伸手接住了她行礼的胳膊,顺势揽住:
「叫什么殿下,唤我阿依慕就行,你叫什么名字?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这样标致的美人。」
「孟卉。」
这话不是孟卉说的。
我抬头看霍骁,无语。
哥哥,能不能把你狗见了肉包子一样的眼神收一收。
霍骁不能,霍骁甚至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我指着他敷衍道:
「这我哥,随大楚国姓,霍骁。」
孟卉又要行礼,但我还挽着她的胳膊,不等霍骁说话,就兴冲冲道:
「孟卉,卉,是花朵的意思吗?那我叫你阿朵如何?」
结果霍骁急了。
「阿依慕!不许给人随便起绰号。」
呵,男人,你的名字叫嫉妒。
看妹妹给你上一课。
我装作委屈的样子咬着嘴唇不说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霍骁又马上收回,直勾勾地盯着孟卉,后者果然立马开口说:
「家里嫂嫂道,草木繁盛是为蓁蓁,公主若不嫌弃,也可叫我一声蓁蓁。」
我顿时喜笑颜开,直往蓁蓁胸口钻,亲亲热热喊她的闺名。
嘿嘿,好软。
美人贴贴。
霍骁不理解。
霍骁大受震撼。
霍骁若有所思,然后跃跃欲试。
「说起来,那日城墙之上孟姑娘晕了过去,如今可好些了?」
霍骁五岁就跟着父王上战场,整日混在军营里,浑身都透着一股杀伐之气,不像养尊处优的王储,倒像是占了哪个山头称王的土匪头子。
可如今,那张能止小儿夜啼的脸却硬是露出了几分生涩的柔情蜜意。
我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日,是殿下?」
孟卉面色惊讶。
霍骁眼睛亮得跟狼崽子一样,点头的样子又好像哈巴狗。
「我忙着平乱,只将姑娘带到医馆就离开了,事后去找,大夫却道你已经走了。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遇见了,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孟卉面上除了尴尬,看不出什么。
倒是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眼神滴溜溜地在霍骁跟自家主子身上转个不停。
「已无大碍,那日多谢殿下相帮了。殿下如此体恤大楚百姓,是吾辈之福。」
孟卉是懂跟人划清界限的。
这般客套话,也只有我的傻哥哥还真以为人家在夸他,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但我还是小瞧霍骁了。
至少,他学东西很快。
「我自是比不过裴世子,为了攻城,竟然连未婚妻的性命都不顾。若是换了我,定然是做不到的。
「听说那日裴世子竟然还斥责了姑娘吗?裴世子做得未免有些过分了。姑娘大度,如今还来探病,却还被拦在门外。我真是替姑娘不值。
「其实孟姑娘何必走这遭,裴世子身边不是还有郑家小姐吗?啊!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妈的。
霍骁的算盘珠子都蹦我脸上了。
身旁裴司朔再蠢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不等孟卉说话就催促她快走,但他却不敢这么对西羌王室。
竟还知道守着性子给个台阶,问我们是不是来探望他哥的。
探病?
我觉得霍骁更想送裴司珩出殡。
这台阶,显然我跟霍骁都没打算下。
霍骁看死人一样看了他一眼,冷冷道:
「今日没带拜帖,改日再来。」
这理由敷衍得都不加掩饰。
我更是直接打算拉着孟卉就走。
但没走成。
因为裴司珩出来了。

-21-
裴司珩是出了名的儒将。
头戴白玉冠,身穿广袖袍,一张脸白净得跟玉面书生一样,但在剑眉星目间也看得出武将的英气。
他长得是真不错,看着就是闺阁小姐们意中人的模样。
这一轮,霍骁绝对输了。
倒不是说霍骁长得丑,若单论这张脸,霍骁五官深邃,比裴司珩还精致几分。
但奈何他身上那股匪气,三米之内人畜莫近,人家看他一眼都吓个半死。
还指望着讨姑娘欢心?
裴司珩的视线淡淡扫过孟卉,一触即分。
「门房说两位殿下来访,裴某有失远迎。」
瞧,王府门前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可孟卉受他弟欺辱,他却一面都没露。
我能看明白的事,不信孟卉不懂。
只是自裴司珩出现后,她便始终微微低着头,面色淡然恬静。
似乎并不在意。
「裴世子客气了,难为世子百忙之中还知道来门口接我们。本王还以为,豫章王府的门房是摆设呢。」
霍骁是懂阴阳怪气的。
只见裴司珩下意识看向孟卉,但后者始终淡定如一,反倒他面色沉了沉。
那日我们还是进了豫章王府。
打着探病的名头,连杯茶都没喝完。
醉翁之意不在酒。
霍骁简直把这句话刻在脑门上了。
更别提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
裴司珩脸色难看,却被霍骁质疑道:
「本王瞧着世子脸色不太好,身子当真没事?这次登门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礼物。这样吧,本王回去后让下面人送些鹿茸、杜仲、芡实来如何?」
全是壮阳补肾的。
「世子如今金屋藏娇,想来也用得到。」
裴司珩脸色更黑了。
「殿下慎言!臣已有婚约在身,与郑氏更是清清白白,不过是出于往日曾受恩于其父,暂时护她一时周全罢了。」
「是是是,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霍骁敷衍。
裴司珩没当场翻脸,他是真的、真的能忍。
不过,既然现在能忍,那最好忍得时间长些。
好好当他的乌龟王八吧。

-22-
霍骁不肯去查孟卉的过往。
因为他说了解心上人不能是通过别人的嘴。
行。
他清高,他了不起。
但我不一样。
我没有负担。
不到半天,手下人就将孟卉查了个底朝天。
父母早亡,唯一的哥哥战死沙场。
血亲尽丧之时,她不过十三岁。
兄长亡故不过一年,亡兄之妻改嫁到东平侯府。
她也随着嫂嫂从江南迁居京城。
然而入京不过月余,却生了那样一桩丑事。
哪怕孟卉声称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不惜登城楼、击鸣冤鼓力证清白。
大楚有律,鸣冤鼓可上达天听,但想鸣冤昭雪,需在钉床之上滚上一遭。
但世家之人,只当她是作秀。
人们到底,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
于是人们说她卑劣。
说她心机深沉、工于算计。
提起她都当脏了耳朵,仿佛京城贵人们的狗都恨不得咬她一口。
传言中的孟卉,简直跟我认识的判若两人。
我坐在马车上,偷偷看着不远处的糕点铺里女子迎来送往,面容恬静。
自孟卉在东平侯府出了事之后,便搬了出来,还在西市开了这样一间铺子。
我曾觉得孟卉不同。
因为她明明笑着,我却觉得苦极了。
可如今,来往的皆是远离权贵的平民百姓,我反倒在她脸上看出了难得的安心与满足。
这才是真的开心。
我尝了尝下人们买来的红豆糕。
外酥里嫩、香甜软糯。
这味道就算是御膳房的厨子估计也得下几分功夫。
我想,霍骁是对的。
干吗去听狗嘴里吐不出的象牙。
可孟卉却说:
「公主初来乍到,最好不要与我走得这样近。」
她似乎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神色淡然。
「我名声不好,恐怕会拖累公主。」
可眼神不会骗人,那恳切的目光烫得我曾萌生的怀疑无处遁形。
我觉得羞愧。
「蓁蓁不想跟我做朋友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身份低微……」
她慌了神,甚至只是看着我装出的受伤,眼底都写满了无措。
像大漠之中独行的旅人,突然看见绿洲,却以为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这样好的姑娘。
我觉得霍骁配不上她。
但豫章王世子更不配。
孟卉曾对我讲过一个故事。
听完之后,我想霍骁完了。
他不可能赢过裴司珩。
但,架不住裴司珩自己作死。
后来很多年,在我成为西羌王之后。
两地商贸频繁,百姓安居乐业。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而无论西羌还是大楚,都流传着——
第一女商与她那霸道娇夫的传奇故事。
(霍骁番外)

-23-
初见孟卉,她被叛贼挟持在城墙之上。
我从没见过那样冷静的姑娘。
她只是望着城下的大军,没有哭喊、没有挣扎,甚至看不出半点惊惧。
她是裴司珩的未婚妻。
可那蠢货毫不犹豫地拉弓、放箭,郑榆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顿生靡丽。
但她自始至终都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我见过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也见过不少穷苦人家的姑娘。
但却没见过孟卉这样的女子。
看她的第一眼,我便觉得心疼。
我以为裴司珩在入城之后,会立马奔向她。
可他没有。
我看着他带人马直入宫城。
自己拉着缰绳的手却不听使唤,生生换了个方向、翻身下马。
可孟卉认错了人。
她并不是不害怕。
只不过是知道不能将自己的恐惧暴露人前。
却可以将脆弱,展现给她的将军。
我明明与她素昧平生。
可这一刻,竟觉得嫉恨。
裴司珩那伪君子,凭什么?
老子若是有这样一个未婚妻,一定要月亮不给星星,不等那些狗东西动她一根汗毛,都给剁成杂碎,哪里会让她受这样的罪。
裴司珩不安慰也就算了,竟然还斥责她?
我想,吩咐老大夫检查的时候还是草率了。
只包了她颈上的伤,忘了看看眼睛。
孟卉估计是眼神不好。
不然怎么会选裴司珩?
保不齐哪个角落里还有逆党,可他竟然放心让孟卉独自离去。
我不想跟上去的。
可我的脚有自己的想法。
她住的地方有些远,那地方偏僻又简陋。
以豫章王府的势力,这很不对劲。
有些事甚至不用我查,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风一样传进了我的耳朵。
但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只恨裴司珩无能。
他既然不肯对他好,那也就别怪别人抢。
机会来得那样快。
孟卉的嫂嫂入狱,裴司珩帮不了她。
但我可以。
我毕竟在皇室之中待了二十多年,皇舅的心思自然也明白三分。
御书房前跪了两个时辰,我最终赌赢了。
从此西羌的王位与我无缘,我成了帝王手里一把杀人的刀。
可孟卉说什么?
她竟以为我不过是一时兴起,甚至说出为奴为婢这样的话。
像是一场交易。
旁敲侧击是没用的,有些话还是要直说。
那一日,她愣了好久。
像只被吓蒙的兔子。

-24-
豫章王府门前,是我第一次见她发怒。
字字句句,全是对我的维护。
哦,还有阿依慕,但那不重要。
她步步直逼谢三,步履坚定、目光如炬。
明明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如今却无一人觉得她弱柳扶风。
北风呼啸而过,可她始终站得笔直。
一袭白裙生生点燃了这寒冬。
璀璨夺目。
四下皆静,唯有我、心跳如鼓。
那一日,阿依慕指责我冲动。
她说我当着众人的面说那些话,定又会将孟卉推上风口浪尖。
可她却不知其中缘故。
「你以为我今日任由她被众人欺辱,便能换风平浪Ṱŭ̀ₔ静吗?
「阿依慕,你不懂京城这些人。因为他们身为权贵,所以信奉权贵。
「孟卉难道没有忍让过吗?可换来了什么?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变本加厉。」
我的目光穿过层层枯木,定在不远处的裴司珩身上,滔滔怒火燎原。
「我就是要将事情闹大,我就是对孟卉图谋不轨,只有将人完全纳入我的羽翼之下,这些人才会因为畏惧权贵,管好自己那张嘴!」
如果眼刀也能杀人,裴司珩不知要死多少次。
但他总能恶心得超出我的想象。
当人群散去,裴司珩故意与我擦肩而过,脸色难看:
「霍骁殿下,不论如何,孟卉早已与我做了真夫妻,还望殿下顾及皇室颜面,别再来纠缠我们。」
总有人上奏说我无法无天,我想是对的。
因为我当场给了裴司珩一拳,甚至丝毫没有这是在他家门前的自觉。
「裴司珩,你还真是不要脸。
「自己管不住下三路,害她受了这么多年冷眼,还有脸在这大言不惭?」
我用了十足的力气,手臂都隐隐发麻,加上裴司珩没有防备,一时被打倒在地。我接着又补了一脚,他生生吐血。
「你这婚,老子就算是抢了,你又能怎么样?哭着闹到陛下面前?裴司珩,你敢吗?」
夺妻之事,他若具表上奏,皇舅定饶不了我。
但前提是裴司珩肯冒「犯上」的风险。
但显然,他不敢。
何况他如今兵权在握,更是让当权者忌惮。
于是豫章王府的侍卫上前,却被他抬手制止,吩咐下人将我拒之门外,已经是他最后的倔强。
我狠狠踹了两脚那王府门前的石狮子,破口大骂:
「孬种!
「她到底喜欢这玩意什么?脸吗?」
我不明白,摸上自己的脸皮,眼里若有所思。
「阿依慕,你抹脸的那什么东西,给我来两瓶呗?」
可她只是一脸无语:
「我绝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哥哥。」

-25-
好消息,孟卉跟裴司珩的婚退了。
坏消息,孟卉要走了。
从阿依慕那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匆匆跑去见她,可她只说:
「京城这座囚笼,困了我四年,如今好了,我要回家去。」
那一刻,嗓子里卡住的话,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直到后来,她平冤昭雪。
我问:
「不走不行吗?」
可她仍有心结。
孟卉背着莫须有的罪名走过了三年。
虽然最终平反,可又如何?
那样的冤屈,她到底忍了三年。
她身处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那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背负枷锁而活?
昭冤司,说是为了平天下不白之冤,可究竟为何,天知地知。
于是我许下了那样的承诺。
很难。
但我一定会做到。
父王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女儿没嫁出去,但儿子倒插门了。
和孟卉成亲那日,我都要笑疯了。
什么,裴司珩?
谁还管那蠢货?
老子只知,如今春宵帐暖,倦鸟终归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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