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宁侯府做妾那些年,为讨沈侯爷欢心,低三下四,行尽了谄媚之事,最后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送了人。
然而有朝一日,他竟也会红了眼梢,在我耳边低声呢喃:「十一娘,我想你想得快要疯掉了。」
呵,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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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被抄的时候,我父亲中书令何松大人和三个嫡出的哥哥都被剥皮实草了。
我那高贵的嫡母在牢里吞了发钗上的金珠,一共六颗,但牢头不许她死,几个狱卒又是掌嘴又是扣喉,嘴角都扯烂了,鲜血淋漓,硬是没让她死。
后来,她和何府那些婶娘伯母一样,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男人基本都被砍了头,老弱妇孺大都流放边疆,剩下年轻的女眷,姿色好些的等着被拍卖,姿色一般的直接送去了军妓营。
彼时我和我的五个姐姐、四个妹妹,还有十几个堂姐堂妹,被简单打扮了一番,站在祁庄所的台子上,正在被拍卖。
能到朝廷的祁庄所买人的,都是有钱的大家子。
我的六姐被人买走了,底下的议论说买她的是延尉府的人。
张延尉老得都可以做她阿翁了,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府里小妾十几名。
我十二岁的小堂妹也被买走了,买她的是吴郡王府的世子爷,世子爷出了名的好色和暴虐,死在他手里的女人多得是。
何家还没垮的时候,门生无数,我在等一个叫张漾的书生来救我。
他家很穷,穷得揭不开锅那种,但他有些才华,秋闱的时候中了副榜贡生,我父亲很看好他,但又怕万一押错了宝,于是将我这个不受待见的庶女指给了他。
我和他见过一面,他很害羞,应该是喜欢我的。
我想他应该会筹了银子来赎我的。
我的九姐姐何臻也在等,她等的人可不得了,是当今的五皇子殿下。
九姐姐在京中小有名气,才华横溢,箜篌弹得尤其好,何家若是没垮,她是很有机会嫁给五皇子的。
但我们俩都没等来想等的人。
我想,张漾或许是囊中羞涩,不好意思来了。
台下有人提了一嘴九姐姐的名字,她标价最高,不仅因为她有才华,还因为她曾是中书令府最风光最受宠的嫡幺女。
有人想买她,买主是京城首富李家的公子,李公子有钱,他要买来送礼。
李公子说:「我有个表兄成亲四年无所出,我要买个妾送给他帮忙生孩子,需得是个样样都好的,才配得上他。」
我九姐不愿意,嘴巴抿得紧紧的,脸色很难看。
她一向性情刚烈。
这个时候我站出来了,我对买主说:「我九姐何臻自幼体弱,不适合生孩子,买我吧,我不仅便宜,还身体健康,面色红润,适合生养。」
李公子笑了。
我对九姐姐说:「早做打算吧,别等了,活着要紧。」
结果她当众骂我,骂得特别难听。
「何琛,你还要不要脸,何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就这么下贱吗,你怎么不去死,我宁愿去死也要保住贞洁。」
底下有人赞她好烈性,她也很干脆,直接一头撞向台上的柱子了。
结果是一头血地晕了过去,醒来后拍卖已经结束,她的五皇子没来赎她,她被送去了军妓营。
她真是没脑子,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清醒。
那时我已经被带回李府了。
李家贵为京城首富,府宅高阔,庭院深深。
我被按进澡桶里,里外洗了个干净,然后穿着锦衣华服,塞到轿辇里,辗转送去了另一座同样高深威赫的府宅。
我后来才知那是长宁侯府。
当晚侯府的人又给我洗了一遍澡,抹了香膏,我觉得自己快被洗得掉一层皮了。
后来侯爷沈嘉元就过来了。
好在他长得不错,身材挺拔,挺鼻薄唇的。
但他很冷漠,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直接熄了那盏长明灯。
床帷落下,一室旖旎。
我九姐说我丢光了何家的脸,我忍不住想,何家在的时候,我和我那不受宠的生母杨姨娘过得就挺悲惨了。
不受父亲重视,嫡母高高在上,管事见人下菜,冬天的时候,我们屋里连炭火都没有。
我常年穿的衣服就那几件,个头也在长高,有一年冬天旧袄子穿着小了,想做件新的,给我嫡母说了,结果她很生气地来了句:「这是在怪我苛待了你?」
新袄子没有,还被打了几耳光,脑瓜子嗡嗡地,我的嫡出姐姐们捂着嘴笑。
后来我九姐姐扔了两件她不穿了的袄子给我。
庶出的女儿们是任由她们欺辱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嫡母带姐姐们去太尉府看马球,让我也跟着去了,结果回去的时候她们故意没叫我,马车走远了,我一个人走了五个时辰的路,天都黑了才回到府里。
我当时害怕极了,路上有辆登徒子的马车一直尾随我,险些将我骗了去,让人记忆尤深。
九姐姐大言不惭地说我不要脸,我有什么错呢,我做何家的女儿时,没有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如今遭了难,难不成要我以身殉家。
不成,我还有个弟弟被流放了。
我弟弟阿赢才九岁,跟着那批老弱病残被发配到了边疆。
我生母杨姨娘被官贩卖走的时候,哭着对我说:「阿琛,救你弟弟啊,边疆苦寒,你弟弟会死的。」
她被卖到了哪里我不知道,可她真傻,我都自身难保了,怎么救呢。
但是阿赢是我亲弟弟啊。
因为是男孩子的缘故,他在何家日子过得比我好些,是寄养在嫡母名下的。
他读书刻苦,小小年纪,冬天手都冻出了疮,还在看书。Ţũ̂⁰
他曾流着鼻涕,瓮声对我说:「阿姊,等我长大了也去考取功名,到时候就能保护你和阿娘了。」
我那傻弟弟阿赢正走在被发配的路上。
天寒地冻,饥寒交迫,他能撑到何时呢。
我想我应该讨好沈侯爷,于是下意识地轻唤他一声:「爷。」
然后他看了我一眼,神情莫测,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于是知道他不喜欢我发出声音,我闭了嘴。
行欢过后,我已经很累了,可我还要强撑着疼痛的身子穿好衣服,跪在他面前谢恩。
他抬起我的下巴,问我叫什么,我答何琛。
他说:「你是何家的第十一个女儿?」
我点头,他又说:「以后你就叫十一娘吧。」
他可真神了,用我本来的小名给我起了个新的小名。
次日一早,我就被喊醒,穿了衣服去给夫人磕头。
沈嘉元的夫人秦氏是个美人,但很严厉,因何家没落,我已是奴籍身份,连他的侍妾也做不得,我是比侍妾还要下等的婢妾。
婢妾低贱,在主人面前要永远垂头站着,端茶倒水,捶腿揉肩,秦氏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在沈嘉元面前也是如此,每晚行欢过后,我不得逗留他的床榻,哪怕骨头散架也要立刻起身下床,穿好衣服跪在他面前等他差遣。
我后来才知,沈嘉元与秦氏成婚四年没有子嗣,并非秦氏不能生养,而是沈嘉元很少去她房内留宿。
他们夫妻感情不和,据说是因为秦氏害死了与她一同嫁入长宁侯府的庶妹秦三小姐。
秦三小姐是侯爷的侧室,是他心头的白月光。
这些与我无关,我是李公子送给沈嘉元的礼物,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
长宁侯爷二十三了,没有孩子,去年府里也抬了个通房,但一直没有动静,老夫人着急上火。
李公子是老夫人的外甥,沈嘉元的表兄,他送来的女人,秦氏不敢不收。
但秦氏好妒,大户人家的手段我是知道的,她大概想等我生下孩子,去母留子。
我尤其想讨沈嘉元欢心,他不喜欢我发出声音,我就闭紧了嘴巴。
我很卖力,竭尽全力迎合他。
他很满意,但我累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他也没有急着让我离去,修长手指把玩着我的一缕青丝。
「十一娘,你胆子很大。」
我不怕他,慢慢爬过去。
「爷,您让妾做什么,妾就做什么。」
我刻意讨好,睁着眼睛天真地看他,他却眸中闪过冷笑,推开了我。
「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我有个弟弟被发配到了边疆……」
他没等我说完,打断了我的话,玩味地看着我。
「何赢?」
我赶忙点头,像他这样的权势贵族,买了个婢妾,怎会不调查清楚一切。
果然,他说:「你弟弟初到边疆,染了场重病,差点死了。」
我呆呆地跪在他面前,从他幽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微颤的身子,长发披散,眼神涣散。
他又说:「既是你的弟弟,定是要托人照料的,你放心,他暂时还死不了。」
我眼眶一热,赶忙地给他磕头:「谢谢爷。」
他抬起我的下巴:「只要你乖乖听话,你们姐弟会有相见的一天。」
我心里暗想,我还不够听话吗,呵,男人。
-2-
我虽是下等的婢妾,但沈府也给我配了个婢子,也是没落的奴籍身份,名叫林茵,十五岁。
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但她日子过得比我好,她不用爬到沈嘉元床上,也不用被秦氏叫去立规矩。
我对她真心好,可她也不知怎么想的,脑子和我九姐姐何臻一样清奇。
她想做沈嘉元的妾。
每次沈嘉元院里的嬷嬷来告诉我晚上过去侍寝,茵茵都格外紧张。
她让我穿青色的褙子,她自己穿粉霞色的,我发间只戴了一支白玉钗,她多戴了支花簪。
她这是看我好欺负。
但我不计较,她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的,我心里暗暗地想,沈嘉元那么勇猛,常常折腾我到半夜,多个人分担也挺好。
我晚上被他折腾,白天还要去给秦氏站规矩,但凡知道我和沈嘉元睡了,秦氏那日的规矩都格外重,我撑得很辛苦。
茵茵那个傻子,莫不是以为秦氏每次叫我过去是喝茶聊天的?
这日事后,沈嘉元去净房洗浴,而我照例是穿好了衣服跪在床榻边,等他回来喝口茶,如往常一样对我说一句回去吧。
以往奉茶的是他自己院里的丫鬟,都被调教得很好,低头垂眼,规矩得很。
不同的是,这次奉茶的是林茵。
青帐氤氲暖香,沈嘉元刚刚洗完澡,穿了白色单衣,剑眉薄唇,下颌冷白。
茵茵的脸红到了耳根,不敢抬头看他,偏又少女怀春,含情脉脉地看一眼,将茶水递了过去,声音软糯。
「爷,您请喝茶。」
沈嘉元接过茶盏,茵茵的手指不经意地触碰了下他的手,面颊绯红明艳,衬着她霞色衣衫,粉妆玉琢,令人心动。
但沈嘉元看都没看她一眼,喝了茶,开口让我们回去了。
茵茵失望,但没放弃,同样的操作又来了几次。
她反复地练习了抬头奉茶时的眼神、呼吸、动作、角度,确认已经足够惊鸿一瞥了,但沈嘉元还是没有看她。
她于是变本加厉,在一次我和沈嘉元事后,我趴在他怀里平息,他的手抚过我的长发,正轻揉我的耳朵,青帐之外突然传来茵茵的声音。
「爷,您累了吧,您请喝茶。」
他的手顿了一顿,我的呼吸也顿了一顿。
他抬起我的下巴țṻ⁽,漆黑眼眸闪过危险的光:「你房里的婢子,跟你ṱŭ₁一样胆大得很。」
我咬了下唇,弱弱地说:「爷,繁衍子嗣,多个人总是多些机会的。」
于是他若有所思:「十一娘言之有理。」
后来,我失宠了。
我身边换了个叫潘潘的丫鬟,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头脑简单,十分粗糙。
茵茵成了新宠,被沈嘉元召唤了两次,秦氏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身上,我不用被立规矩了。
但轻松了几日后,我就感觉到了危机,我弟弟阿赢怎么办呢,我真是蠢死了。
我日复一日地睡不着,总梦到天寒地冻,我九岁的弟弟在修城搬砖,瘦骨嶙峋地冲我惨然一笑。
我吓醒了,我突然明白了,我若不受桎梏,我的弟弟就必受桎梏。
沈嘉元可以有很多女人,但我只能依附着他一个男人。
直到半个月后,沈嘉元重新传唤了我。
我对他百般柔情。
他很放纵,染红了眼梢。
我生母杨姨娘曾是个妓子,会弹琵琶,会跳舞,我还曾在她屋里看过各种各样的册子,我很早就不是九姐姐那样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了,虽然那时惊如雷劈,面红心跳,人都懵了半晌。
然而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何松迷恋了杨姨娘一段时间,后来还不是有了新欢。
我要在沈嘉元对我最感兴趣的时候,救出我的弟弟阿赢。
酣畅过后,我抱着他,久久不愿撒手。
「爷,我错了。」
沈嘉元搂着我的腰,漫不经心道:「错哪了?」
我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深邃漆黑,像是隐匿着幽幽星河。
「这些日子被爷冷着,妾心如刀割,后知后觉地才明白爷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爷,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梦里梦外都是爷,人都瘦了一圈了。」
沈嘉元在我腰间捏了一把:「这是瘦了一圈了?」
我讪笑:「虚胖,虚胖。」
但顿了顿,贼心不死的我又攀上他的身子,直直对着他的眼睛。
「不管爷信不信,妾的命是爷给的,今生今世都会忠于爷一人,抄家时妾觉得自己尤为不幸,但遇到爷,妾才知自己何其幸运,我愿把命交给爷,更愿为爷生个孩子。」
说着,我又补充了句:「让妾为爷生个孩子,便是死了也甘心的。」
沈嘉元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他果真动容了,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爱怜地吻了我的额头。
「十一娘,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怎么舍得你死。」
又是乖乖听话,呵,男人。
-3-
一晃三月,我和茵茵都没怀上沈嘉元的孩子。
秦氏又气愤又郁闷,将气全撒在了我身上。
没办法,相比茵茵我和沈嘉元更和谐,他最常召见的仍旧是我。
我在秦氏的院里站了三个小时的规矩,日头毒辣,晒得头脑晕涨。
秦氏总爱让我站规矩,我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最后站出来经验,昂首挺胸,姿势标准,还晒出了小麦色的皮肤。
沈嘉元尤其喜欢,有一次当众夸我别有风情。
秦氏于是不罚我站规矩了,又罚我去抄金刚经。
这玩笑开大了,我最怕的就是抄书。
但我又不敢得罪她,一个当家主母,掌婢妾的生死大权。
前几日沈嘉元告诉我,他已经托人将我弟弟阿赢带去了边防军营。
阿赢是罪奴身份,他如今在戚将军麾下的军师队伍中当个书童,将来若是好好表现,有了军功,说不定可以脱离贱籍。
我听了格外开心,当晚在沈嘉元身下承欢,狗腿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阿谀奉承他。
「爷,您好厉害呢,妾离不开您,永远都不要丢下妾好吗,您就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爷,妾要给您生个孩子,不,生很多很多孩子,妾要永远地跟爷在一起,」
我的甜言蜜语颇有成效,沈嘉元对我日复一日地好了。
秦氏罚我抄金刚经时,我正抓耳挠腮地和潘潘想办法,沈嘉元突然来了我的院子。
不知何时,他偶尔空闲会经过我的院子,进来看我一眼。
我在抄金刚经,字写得像蜈蚣,他翻看了几页,嘴角抽搐了下。
「别写了,明日我去巡查西田营,你随我同去。」
我不敢置信:「这是夫人让抄的。」
他表情淡淡的:「你收拾下行李,此次出行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我真是,喜极而泣。
在去西田营的路上,沈嘉元问我坐马车累不累,我说累,颠簸得屁股疼。
于是侍从牵来了他的乌骓宝马,沈嘉元将我拦腰抱了上去,我俩同乘一骑。
他身上有好闻的松香味,气息清冽,我偷瞄他一眼,只看到他坚毅的下巴,棱角分明的轮廓。
多让人心动啊,只是我的屁股颠簸得更疼了。
西田营是军户所,沈嘉元的到来让无数大小官员热情得如见亲人,但我看得出,他们怕他。
谁不怕他呢,长宁侯府世代功勋,祖上出过两位皇后、三朝元老,已逝的老侯爷是国之重臣,沈嘉元如今亦是身居高位之人,宫里那些人哪个不给他面子的。
我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抱下马的,于是那些官员女眷十分阿谀奉承我,一口一个夫人地将我簇拥进了内屋。
秦氏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剥了我的皮。
她们待我十分好,热络得让人受宠若惊,可我怕说错了话给沈嘉元添麻烦,所以表现得十分低调。
后来,大家说说笑笑都放松了警惕。
我应付得有些无聊,也不知沈嘉元那边何时才能结束访谈。
有个很有眼力劲的官眷见我怠倦,赶忙说待会安排了艺姬来弹古琴。
我忽然想到了我的九姐姐,朝廷有三所军妓营,西田营就有其中一处,不知她在不在这里呢?
这样想着,我已经开了口:「有没有会弹箜篌的艺姬?」
我的九姐姐,曾经一袭白衣,跪抱箜篌,倾城之貌,长发迤逦,一曲箜篌音律,令五皇子动了心。
她们先是说没有,后来又说赤羽军营中倒是有个会弹箜篌的妓子,尤其貌美,深得曹将军喜爱。
但她们又说:「再喜欢也就是个妓,若是有同僚看上了这妓子,曹大人也会很大方地跟大家分享她。」
后来,女眷们又聊起了其他的,说是今年科考殿试,荣登榜首的状元郎名叫张漾,长得真是面如冠玉,一表人才。
我握住茶杯的手顿了一顿。
她们还说,几位公主争着想要嫁给他呢,状元郎登科翰林,仕途正盛。
后来我有了些许小心事。
张漾那个人啊,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何家已经将我这个不受宠的女儿指给了他,有一次他来府里找我嫡出的二哥,绕路到了我院门外那条夹道。
他可能是好奇将来的妻子长什么样,可巧那时我正拎了桶水回去洗衣服,见他凑着脑袋往胡同里看,以为他是哪里来的登徒浪子,一桶水全泼在他脑袋上了。
他转过身来,他愣了,我也愣了。
他虽然穷,穿得一般,但特别干净,尤其是那张脸,肤色白皙,眼睛明亮,很是好看。
当然我长得也不差的,否则他不会红了脸,顾不上自己湿答答的样子,紧张地向我行了个揖礼。
「十一小姐。」
我好奇地看他:「你认识我?」
他抿了抿唇,脸很红,从怀里掏出块玉佩给我。
「小生张漾,国子监贡生。」
于是我明白了,故作镇定地问他:「你给我玉佩做什么?」
他目光热热地看着我,脸红到了耳根:「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要给我未来妻子。」
我纵使脸皮再厚,此刻也有些心慌,从他面前匆匆而过。
「你且先收着,等夫人过了门再给她吧。」
有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有道还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总之,我心痛了几秒,过后就没啥心思了,因为沈嘉元喝多了,我麻溜地回去伺候他了。
屋内长明灯摇曳,一室尽明,沈嘉元身上有酒气,我为他宽衣,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爷?」
他的手抚摸我的脸,接着又轻轻捏起我的下巴,四目对视,他眸光深邃:「十一娘,你高兴吗?」
我赶忙点头,顺势环住他的身子,将头埋在他怀里。
「高兴,只要能跟爷在一起,妾就十分高兴,我一直爱慕着爷的。」
我一贯地甜言蜜语,到了西田营不知为何起不了作用了,他眼中情绪难辨,冷哼一声,嫌弃地松开了我的下巴。
「你真虚伪。」
我愣了,他宽衣上了榻,一瞬间的愣怔过后,我恢复了一脸狗腿子的笑,跟着他上了床。
「爷,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您就是妾的命,妾愿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今生今世妾都不会离开您的,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
这一招一贯有效的,可这次不知怎么了,他推开了我。
我酝酿了下情绪,又重新钻进他怀里,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委屈巴巴,声音含着哭腔。
「爷——」
我边哭边去抱他,一个劲的往他怀里钻。
心里是真发慌,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要失宠了呢。
好在他没有坚持将我推开,在我眼泪抹了他一身时,他抱住了我,我的耳朵贴在他胸膛,听着他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我赢了。
-4-
从西田营回去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刺客。
当时我正坐在马车里,听到外面潘潘一声尖叫,马车一个颠簸,四周混乱。
有兵戈打斗的声音,我害怕地掀开车帘,好一会儿才在混乱之中找到沈嘉元的身影。
他功夫很好,一剑封人喉,眼皮溅了一滴血,眼睛都没眨一下。
空气中有血腥味,我刚要缩回车里,突然被一只大手拽了出来。
刺客同伙拽着我上马狂奔,我吓得大叫:「侯爷救我啊。」
没办法,我也知道这样很怂,有违我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誓言,可是你们知道,我说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时候并不知道真的有刀山火海啊,我要是知道真的有,我是肯定不会那么说的。
总之沈嘉元还算仗义,他追上去救了我,还一剑击杀了刺客。
我抱着他的腰,热泪盈眶:「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妾愿为您上刀山下火海。」
得,狗改不了吃屎。
乐极生悲啊,没想到还没死透的刺客突然射出一只镖,更没想到沈嘉元敏锐地察觉出了异常,一把将我推开了。
结果就是刺客的飞镖射中了他,他送了刺客最后一程。
更狗血的是,镖上有毒。
回到侯府,沈嘉元中毒昏迷不醒。
宫里太医全给找来了,满屋子的人,李公子也在,皇帝和太后都差亲信过来看他,晚些时候连三皇子和五皇子等人也来了,老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被人搀扶着。
太医说此毒难解。
我跪在屋外的长廊下,秦氏把我的脸打得面目全非,我有些头晕,喉咙腥甜,昏了过去。
我很明白自己难逃一死,但没人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太医说我有了身孕。
老夫人大悲大喜,也晕了过去。
秦氏命人将我关了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我又明白了,等我生下孩子,就是死期。
可我不想死,嘴上说说容易,谁又能真的义无反顾地去死呢。
我被关了半个月,听说沈嘉元还没醒,怕是凶多吉少了,心里实在慌得厉害。
后来我请潘潘帮了个忙,穿了丫鬟的衣服,在晚些时候佣人交替班值,打扮成了沈嘉元院里婢女的模样,溜进了他的院子。
结果一眼就被他的侍从阿隼认了出来。
我苦苦求他:「我就看侯爷一眼,我如今怀了侯爷的骨肉,说不定同他说说话,他能感受到孩子的存在啊,让我看看他吧。」
阿隼动容了,他流泪了,他从小就被卖进长宁侯府,对侯爷感情深厚。
我成功地进了屋里,但我骗了他,我是来跟沈嘉元辞行的。
我已经收拾好了包袱,打算趁夜深人静,和潘潘一起从后院狗洞钻出去。
沈嘉元安静地躺在床上,英俊的眉眼,长睫垂下暗影,轮廓冷峻。
他瘦了好多,面色苍白,好看的唇没了血色。
我坐在床边,将他的手放在小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
「爷,我走了啊,原谅我,我只是一个俗人,贪生怕死的。
「爷,天涯海角,我都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好好养大他,你若是死了,往后清明寒食,都会让他给您磕头烧纸。」
我说着说着,泣不成声,这次的眼泪是真的,感情也是真的,我最后趴在他身上,吻了他的唇、他的手。
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手上。
「爷,此时此刻,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月黑风高,我和潘潘收拾了行李,那个傻孩子真是傻,我让她去偷长宁侯府盖了戳子的路引文书,她还顺带偷了只据说挺值钱的花瓶。
我恨铁不成钢地给放下了:「逃亡,逃亡你懂吗?」
她赶忙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眼熟的钱袋子。
「我还偷了林姨娘的钱袋子。」
我愣了下,摸了她的头:「好孩子。」
一切都很顺利,我才怀孕三个多月,身形依旧灵敏,很容易就钻出了狗洞。
只是潘潘在钻出来的时候被卡住了肚子,急的我满头是汗。
「不是告诉过你提前一天不要吃东西吗?!」
潘潘快哭了:「我饿啊,不吃饱哪有力气跑?」
我十分无语,最后蹲下来用手扒拉那个狗洞,试图扩张一些。
然而没等我扒拉好,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潘潘挣扎着对我说。
「姨娘你快跑吧,他们发现了。」
开玩笑,我跑了,潘潘必死无疑,我何琛虽然贪生怕死,但绝不是无耻之徒。
我急红了眼,更加用力地去扒拉砖头,手上一阵钻心的疼,才知道潘潘这个狗东西,我好不容易伸进去的手,被她一个挣扎压住了,卡在了她和砖头之中。
潘潘哭了:「姨娘,你快跑啊,不要管我。」
我也哭了:「你倒是放开我啊。」
结果就是阿隼带人站在了我面前,看到了这一番奇妙场景。
我们没跑成,还劳驾了他们帮忙把潘潘和我的手给救出来。
后来阿隼把我带回了沈嘉元的院子,我都到了院子里了,还在想方设法地糊弄他。
「阿隼,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成吗?反正侯爷昏迷不醒,我腹中可是侯爷唯一的骨肉啊,你也不希望我出事吧?」
阿隼面色古怪,上前打开门,将我推了进去。
诚如你们所料,沈嘉元醒了。
他坐在正堂的椅子上,屋内灯火通明,看得到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他瘦了很多,但依旧是芝兰玉树般的一道影子,剑眉星目,嘴唇苍白,有种病态美。
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吓出一身冷汗。
「爷、爷啊,您听我解释,妾不是贪生怕死,主要是腹中有您的孩子。」
他目光阴沉,脸色难看至极,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我痛哭流涕地抱住他的腿。
他的手卡在了我的脖子上,力气竟还那么大。
「十一娘,我恨不能杀了你。」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到了他手上:「爷,等我生下孩子吧,到时候我自己了断成吗?」
他目光直直地看着我,直击我灵魂深处,我觉得自己难堪极了。
「爷,您舍命救我,我甘愿陪您赴死,但我有了您的骨肉,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陷入两难,您也明白我若在府里生下孩子,只能活孩子一个,我跑了最起码娘俩都能活命,虽然对不起您,但我是真的舍不得孩子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跑。」
他冷笑一声:「你就不顾你弟弟了?」
我坦言:「我顾着他的前提是我得活着啊,我都自身难保了,谁都顾不得的。」
他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成日里甜言蜜语地哄他,如今真出了事我跑得比谁都快。
我握住他卡着我喉咙的那只手,却发现手中有血。
扒拉狗洞的时候,我的手受伤了,阿隼拽出我的手时,手背那面蹭出了血。
他眉头皱了下,松开了我,我见势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
「您看,我为了潘潘都伤成这样了,我明明可以自己跑的,我也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我也是重情重义的。」
他推开了我:「你莫不是想跑没跑成吧。」
我心塞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铁了心往他怀里钻,结果用力过猛,脑袋撞到了他胸口受伤之处。
咳咳咳。
沈嘉元吃痛地猛咳几声,我脸都吓白了,赶忙地去给他拍后背。
「十一娘,你是巴不得我赶紧死吧。」
我又哭了:「爷,妾冤枉,您若是死了,妾绝不苟活。」
得,说完我就知道不妙了,果然,沈嘉元冷笑一声。
是真呵呵了,从此以后,我在他面前彻底没脸了。
索性是没脸了,我厚脸皮的功底又增加了几分,他好长时间对我都是冷言冷语,不给一个好脸。
但我不在乎,我狗腿子似的天天赖在他院里不走,端茶倒水,侍奉汤药,热情洋溢,殷勤周到。
秦氏当然看不惯,但她没办法,如今我怀着身孕,老夫人都默许了我的存在。
她一定咬牙切齿等着我生下孩子呢。
为今之计,唯有讨好沈嘉元,抱住他的大腿,才能保我小命。
比如此时此刻,我正躺被窝里抱着他的腰,盘着他的腿,睡得香甜,口水浸湿了他衣衫。
果然,他嫌弃地推醒了我,让我回去。
我把他的腿盘得更紧了:「爷,您夜里若是醒了,妾能第一时间给您端茶倒水。」
呵呵,他冷笑两声:「你若不说,我还以为身边睡了一只猪呢。」
我最近确实胖了,也嗜睡。
我原本就不是什么骨感美的美人,除了脸看起来小巧,其实身材匀称,很有肉感。
这当然也是有好处的,我觉得沈嘉元就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他晚上睡觉时都要捏一捏我腰间的薄肉。
怀孕五月,我胃口更加好了,也更加珠圆玉润了。
沈嘉元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又恢复了生龙活虎。
无奈我肚子渐渐大了,两人睡在一起有很多不便。
于是我提议,明日让林姨娘过来伺候爷吧。
他掰过我的脸,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我又说:「爷不喜欢茵茵?美玉也可以的。」
美玉是我进府之前,沈嘉元的一个通房,是秦氏为他挑选的。
我说完就感觉气氛不妙,沈嘉元凑到我耳边:「行啊,就依十一娘吧。」
我想起上次茵茵事件,脑中警铃大作,赶忙谄笑:「爷,算了吧,我怕她们伺候不好您,亲力亲为才能放心。」
「是吗?」
「是的。」
「熄灯睡觉吧。」
我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5-
可能因怀孕的缘故,偶尔我也有伤感的时候,抱着他的脖子泪流不止。
「爷,如果真的要去母留子,您一定要答应我,善待我的弟弟。」
沈嘉元像看智障似的看着我。
得,当我没说,我也希望自己好好活着。
那时我腹中隐约已有胎动,喜不自胜,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想到腹中有个属于我的孩子,幸福得想哭。
当然了,沈嘉元也是,他的手抚摸在我肚子上,神情是特别柔软的。
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好的父亲。
后来我渐渐地月份大了,实在是不方便了,就搬回了自己院里。
刚好那一段时间他特别忙,整日早出晚归的,还有几次夜不归宿,潘潘问阿隼侯爷留宿在了哪里,阿隼有些尴尬。
后来潘潘偷偷告诉我,侯爷是住在了春香楼,京中很有名气的一家妓院。
潘潘问我怎么办,我敲了她的脑袋:「孩子,认清咱们的身份,我只是一个妾,主母夫人都没着急,我凑哪门子的热闹。」
我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管他睡在哪里呢,人都要先顾好自己,才有机会想别的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沈嘉元没有让茵茵、美玉去伺候他,看来真是不喜欢她们,终究是妾不如妓,外面的才有意思。
很难避免呢,男人混在一起,以此为乐,府里姬妾共享,在他们口中也是常有的雅事。
沈嘉元年轻气盛,自然是有需求的。
好在他从不带回府里,也没有在府里养家妓,外面留宿回来,会洗了澡换干净的衣服来看我。
我那时真的胖得像猪一样了,照镜子都觉得自己好丑好丑,沈嘉元也没嫌弃我,待我很好,我没什么不满足的。
但是人啊,往往都是站到了山的最高处,才知上面已经没了路。
怀孕七个多月时,我小产了。
是茵茵在我的汤里下了药,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但是茵茵不这么认为,她疯了一般地跪在沈嘉元面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都是一样的婢妾啊,她凭什么那么好命,她得了爷的宠爱,怀了爷的孩子,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想侍奉爷,我喜欢爷,爷为什么不看我一眼!」
潘潘说:「她哭闹完了,侯爷命人将她乱棍打死了,破席子一卷扔去城南乱坟岗了。」
她说的时候心有余悸,我也心有余悸。
我失去了孩子,浑浑噩噩了好久,人都有些魔怔了。
七个月了,秦氏又不会害我的孩子,没想到会败在茵茵手里。
沈嘉元一开始常来看我,有一次还抱着痛哭的我劝慰,他说:「十一娘,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以后还可以生很多孩子。」
我没注意他的眼圈也是红的,也忘了他也是失去孩子的父亲,我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
后来等我身子恢复得好些了,同他睡过一次,但因为始终走不出丧子之痛,兴致阑珊。
他也觉得索然无味,对整日闷闷不乐的我没了耐性,很久不曾来看我了。
但他抬了我的位分,我如今是长宁侯府沈侯爷的良妾,不再是身份卑贱的婢妾了。
潘潘一直在劝我,她说:「姨娘从前是想得开的人,如今怎么那么死脑筋呢,您不能一直这样拖死了自己啊。」
我醒悟过来,看到镜中的自己,才发觉我已经瘦得那么厉害。
几日后,我去了沈嘉元的院子,却被阿隼拦在了外面。
「姨娘先回去吧,爷有空会去看您的。」
屋内房门紧闭,有几个丫鬟在外面候着,于是我知道,沈嘉元带了女人回来了。
我呆站着不肯走,果不其然等到了房门打开,屋内走出个身姿曼妙、容颜妩媚的妙龄女子。
跟她一同出来的还有沈嘉元,一旁的丫鬟递上披风,沈嘉元为她披上,系好。
我恍惚地问阿隼:「她是谁?」
阿隼表情有些为难:「是春香楼的凝凝姑娘。」
哦想起来了,潘潘曾经打听过,春香楼的头牌孙凝凝,人人都说她冰肌雪肤,柔媚无骨,让无数世家子弟为她疯狂。
沈嘉元宿在外头的时候,都是在她那里,一定是很喜欢她的。
我彻底地失宠了。
这时才是真的如梦初醒,一段时间的好日子,让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沈嘉元的身份。
长宁侯府世代显贵,他高高在上,对我短暂地好了一段时间,就让我迷失了自我,我太蠢了。
沈嘉元本就是凉薄之人。
潘潘劝我重新振作,挽回沈嘉元的心,可我不愿了。
我宁愿躺在院里晒太阳,膝上盖着毯子,看着树木叶子凋零。
秦氏彻底遗忘了我,一个失宠失子的婢妾,她已经不在意了,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余生应该会在这院里一直度过了。
值得一喜的是,秋里我弟弟阿赢给我写了第一封信,他说他一切都好,以前的梦想是考取功名做大官,如今的梦想是和郝军师一样,成为一个出色的谋士。
人有梦想总是好的,阿赢还说:「阿姊,等我混出了名堂,就来见你。」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我愚蠢地对沈嘉元动了心,结果如坠深渊。
我从前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如今觉得心肺都被搅得四分五裂。
他忘了我,但其实我应该感激他的。
后来长宁侯府摆了一场宴席,阵仗甚大,宫里的几位皇子都来了。
我还见到了我的大姐,谏议府的主母夫人,何氏。
其实我们是没感情的,我甚至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她几次,她年长了我十八岁。
何家出事的时候,嫁出去的姐姐们有的受到了牵连,有的被夫家力保,得以脱难。
大姐便是如此,她的婆家散了一半的家财,她才幸免于难。
但她过得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面容很沧桑,看起来老了很多。
她是随着谏议大人来参加宴席的,听闻我在府里,特意要来看我一眼,秦氏同意了的。
你们以为她真是来看我的,当然不是,院门关上,她就十分凶狠地冲我扑了过来,若不是潘潘拦着,她要生吃了我的。
「何琛,你个不要脸的贱货,你的心都黑了,烂透了,你竟然给沈嘉元做妾,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仇人!」
我愣了,脸有些白。
大姐继续骂:「父亲以贪污谋逆之罪被剥了皮实了草,告发他的是京尹府的人,定罪的却是他沈嘉元沈侯爷,他一句轻飘飘的乱臣贼子,我们家上下一百五十口人,死的死,亡的亡,你却躺在他的床上,身侍仇人,你怎么不去死!」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我父亲何松那种人,贪污受贿有可能,怎会有胆子谋逆?
京尹府的人告发,沈嘉元定罪,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们何家,分明是站队站得太早,我九姐姐差点就嫁给了五皇子,他们这是杀鸡儆猴啊。
王权纷争我不懂,国恨家仇我也不懂,何家的人怎样也与我无关,但我知道我生母杨姨娘被卖到了陕中官窑,因水土不服很快就病故了。
我年幼的弟弟也吃尽了苦头。
我与何家的人没多少感情,甚至看到曾经欺辱我们的嫡母吞金自尽,只觉心里麻木不仁。
但这不代表我可以给沈嘉元做妾。
-6-
大姐骂完就走了,我在院子里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秦氏差人来叫我梳妆。
潘潘打听清楚了,又惊又慌地扑到我怀里。
「姨娘,您不能去啊,她们说有人向侯爷讨要他的妾,美玉和孙凝凝都给送人了,现在是要把你也送人啊。」
竟是这样,孙凝凝在沈嘉元的院子里住了很长时间,终究是随意被人赠送的玩物。
包括我也是,不是吗?
沈嘉元是没有心的。
我梳妆打扮了一番,镜中的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我瘦了那么多,如今也算是个骨感美人了。
沈嘉元最不喜欢骨感美人了。
我带着我的琵琶进了宴堂,大堂之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沈嘉元高座之上,满堂贵宾,而我一袭红衣,眼中只看得到他。
我说:「爷,让妾为您弹首曲子吧。」
他的神情如此冷漠,锦衣华服,玉环束发,剑眉薄唇,一如初见。
我笑了,眼前有些模糊,定了定神,半跪在大堂中央。
我会弹琵琶,但从没有弹给他听过,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青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琵琶声声,我眼中只有他,我们离得那样远,但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色,那是对我们短暂的情分最后的怀念。
我弹完琵琶,有人惊呼:「从前只知何府的九小姐箜篌弹得好,竟不知还藏着十一娘这等绝色。」
我诧异,这才发现我的九姐姐何臻竟然也在宴上,但此刻我们都是妓子,被这位说话的曹将军以物换物。
他将我九姐姐送给了沈嘉元,沈嘉元将我送给了他。
曾经要娶我九姐姐的五皇子旁边坐着他的皇妃高氏,冷眼看着她被送来送去,毫无波澜。
而我们何家三姐妹,大姐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和九姐姐都认了命,垂了头。
这世道,向来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
往事成空,记忆泛白,不用回头,回头无岸。
宴席过后,我被送上了一顶轿辇,就如同当初被李公子送去长宁侯府那般。
我给潘潘留了全部的积蓄,让她自行珍重。
我是没打算活下去的。
但是轿子没把我带去曹大人府上,我被送去了翰林府。
主人是内阁的张翰林。
曾经见了我会脸红的张漾,如今已是沉稳庄重的翰林大人了。
我向他行礼:「妾十一娘,见过张翰林。」
张漾皱了下眉,眉目清俊,一如往昔,他握住了我的手:「琛琛,你的手这样凉。」
我不动声色地缩回,他却固执地握得更紧了:「我去了,当我筹够了银子Ŧù₎赶去祁庄所,你已经跟李家的人走了。」
他说:「我把我娘留给我的那块玉佩也给当了,但我晚了一步,人去楼空,她们说你是主动跟人走的。」
我点了头:「是,我不能像我九姐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输不起的。」
他苦笑:「是,这不怪你,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无钱无势之人,什么都不配拥有。」
他还说:「好在还有机会,琛琛,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的,从今以后你是我一个人的。」
物是人非,我已非完璧之身,张漾也已经娶妻了,翰林夫人是青州巡抚苏大人之女。
京中贵族如云,巡抚之女也算不得多高的门第,但他说苏苓苓心思单纯,会愿意接纳我成为他的良妾。
我后来才知,所谓的心思单纯,是因为苓苓是个傻子。
张漾登科翰林时,何等风光,皇室公主纷纷青睐,结果娶的竟是个傻姑娘?
他说:「苏家曾资助我入京赶考,后来何府出了事,我为了筹钱救你,答应了苏大人将来娶他女儿过门。」
就这样,我从沈侯爷的良妾,变成了张翰林的良妾。
张漾待我很好,但我却不能如当初爬上沈嘉元的床一样,爬上他的床,我做不到了。
张漾抓住我的手腕,那样清俊非凡的公子眼里满是不甘。
「你在为谁守身如玉?沈嘉元吗?你以为他爱你?我告诉你,从来没有。
「当今圣上身体欠安,各路皇子番王虎视眈眈,连太后都想掺和立储之事,沈侯爷看着风轻云淡,实则是站队了三皇子,都是会演戏的人,二人看着一点关联也没有,甚至所有人都以为沈嘉元支持的是七皇子。
「七皇子虽年幼,但生母淑妃出自他们沈氏一族,是沈嘉元的嫡亲堂姐,长宁侯位高权重,将来当个摄政王岂不快哉。
「直到圣上一道谕旨,降了淑妃的位分,众人才醒悟,但已经迟了,他和三皇子联手,不动声色地将五皇子身边的权臣瓦解得四分五裂,第一个动刀的就是何家。
「如今五皇子也已经是孤注一掷了,此次若是败了,便再也没机会了。」
我不解,什么叫此次若是败了,便再也没机会了?
张漾笑了:「你以为沈嘉元真的喜欢你,他那样性子的人,除了年少时真心爱过一个秦三小姐,谁还能入了他的眼?
「换妾这种事,沈侯爷是不屑做的,但是他看到了你九姐何臻之后,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李安之所以在祁庄所买你九姐,是因为你九姐姐像极了秦三小姐,他知道买回去之后,沈嘉元一定喜欢。
「但你九姐不愿,一头撞向柱子,于是李安买了你回去。
「最像秦三小姐的人是你九姐,而你,三分相像,自然也是能博沈嘉元喜欢的。」
如醍醐灌顶,我惊了。
他初次与我欢好时,我为了讨好他,嘤咛一声,他捂上了我的嘴。
是因为身下女子与他所爱之人有些相像,声音却不是他喜欢的吗?
张漾一直往我心口插刀子,他又说:「沈侯爷那种人,你喜欢他什么,他把你推出来挡刀子你看不出来吗?
「他夫人秦氏是太后的亲侄女,就算做出天大的错,沈家也不能休了她,你为他生孩子,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他根本不会保你的。
「你随他去西田营,他故意表现得很宠你,让那帮人以为他是贪恋美色,后来投其所好送美女寻欢,结果都是自投罗网的鱼,被他全给端了。
「琛琛,别想着他了,他那样的人不会有真心的。」
是的,不能想了,不该想了,于是我幽幽地叹息一声:「翰林大人说了那么多,您站的是谁的队呢?」
张漾笑了,将额头抵在我额上:「琛琛,我谁也不站,我只是个翰林学士,只不过是将家财散尽,跟曹大人做了笔交易而已。
「你九姐是去刺杀沈嘉元的,她被五皇子利用,想要为何家报仇,并且天真地以为杀了沈嘉元,五皇子还会要她,纳她为妾。
「她与秦三长得那么像,在沈嘉元的床上刺杀他,该是易如反掌吧。」
我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平静如水:「翰林大人,与我无关了,沈嘉元是生是死,是他自己的造化了,我与他隔着血海深仇,从今以后再无瓜葛。」
张漾爱怜地摸了下我的头发:「琛琛,我知道一时让你接受这些很难,内阁已经同意了我的授职,过几日我们出发江洲,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七月,翰林举家迁移,离开了京城。
所谓的「举家」,实际也就我和张漾还有苓苓而已。
张漾任职知府,江洲临海,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但到了九月,皇帝驾崩,天下混乱,人心惶惶。
皇城纷争,乱了那么两个月,连江洲也跟着乱了。
听说沈嘉元死了,五皇子调动全城三大营的兵马,入宫登基,却不料关键时刻,一直支持他的韩王和齐王也反了。
宫内对峙数日,杀得血流成河,争到了最后,大殿之上,利箭簇簇,本应远在边疆的戚家军围住了他们。
戚将军身后,是一身紫袍、面色清冷的沈侯爷。
沈侯爷负手而立,单手举着皇帝遗诏,三皇子的皇位是正统,名正言顺。
他们都败了。
后来新帝登基,一切尘埃落定,年迈的太后也收起了利爪,搬去皇家别苑颐养天年了。
而江洲邻海,朝堂混乱之时,上流瀛海有海盗四处登岸,一路屠杀,凶残至极。
张漾身为江洲知府,外出巡查抗击海寇,去的都是最危险的地方,很久都不曾回来了。
苓苓很害怕,抱着我问:「姐姐,相公不会有事吧?」
「不会。」
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眼眶却有些湿润,想起临行之前,他望着我笑,温声道:「琛琛,若我能活着回来,你肯不肯给我机会重新开始?」
我那时说了什么呢,我说:「肯的,你一定能活着回来,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会陪你一起走下去。」
张漾眉眼温柔,如春风拂面:「好,一言为定。」
人都是要往前走的呀。
江洲邻海的几个县,百姓流离失所,孤苦无依,几位县丞夫人与我商议后,在城郊设了粥棚和收留所。
每天都是人满为患,我们很忙,很累,也很充实。
我和苓苓在等张漾回来,县丞夫人们也在等她们的丈夫,可我们都没等到,却先等来了海盗登岸。
附近的几个县庄都是被抢杀掠夺过的,连里正官员都被杀了,海țŭ¹盗的目标是女人。
果不其然,人群尖叫混乱,那帮歹人见男人砍,手起刀落,如砍白菜一般。
而女人则被抓住捆起来,牲口一般扔在一处。
我带着苓苓跑,但也自知在劫难逃,拐弯处我将苓苓推开,让她不要回头,顺着胡同一直跑,我们一起在知府衙门汇合。
苓苓那个傻孩子拼命地点头,很听话地往前跑。
而我却放慢了脚步,将尾随身后的海盗引到了另一条路。
我觉得我的性命到了尽头了,被海盗掳走是什么下场呢?我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望着步步逼近的海盗,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我的故事应该讲完了,我死于永安一年,新帝登基那一年。
希望苓苓和张漾不要忘记才好。
然而发簪没有插入喉咙,巷口风中有利箭破空而出,嗖的一声,射穿了海盗的脑袋。
海盗倒地,我错愕地呆站着,一身冷汗,站在对面不远处的是一身黑色锦服、冷若冰霜的沈嘉元。
我愣住了,而他也没多看我一眼,收起长弓,转身去击杀别的海寇了。
江洲乱了三个月,朝廷终于派兵来了。
却没想到来的是长宁侯沈嘉元。
我们得救了,知府衙门,苓苓扑进我怀里哭泣:「姐姐,我等你好久你都不来,我以为你和相公一样不要我了。」
我哄她:「不会,我不会丢下你,相公也不会,他会回来的。」
朝廷的兵马很厉害,不多时就剿杀了登岸的海盗,沈嘉元还派了麾下率兵继续追击,务必支援到张漾的队伍。
而他自己却留在了知府衙门,坐镇指挥。
江洲平静了,我也很平静,态度恭顺地向他行礼:「多些沈侯爷搭救之恩。」
沈嘉元眼中毫无波澜,神情清冷:「夫人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是的,举手之劳。
他说这话时,正坐于高堂之上,居高临下地看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子上,白玉扳指泛着幽幽的光。
而这等无耻之徒,白日说着举手之劳,晚上就闯进了我的房间,还顺手关了房门。
我皱眉,戒备地看Ŧųⁱ着他:「沈侯爷这是做什么?」
他不回答,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幽暗不明。
沈嘉元步步逼近,我意识到了危险,后退一步:「我家大人外出未归,这里是知府衙门,请侯爷自重,不要乱来。」
苓苓就睡在我隔壁房间,我周旋着,准备夺门而出。
沈嘉元却更快一步,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反身禁锢我在怀。
他附在我耳边,声音阴寒:「你和张漾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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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回过神来,道:「这是我与大人之间的事,与沈侯爷无关。」
他冷笑一声,突然横腰抱起了我,走向床榻。
我大惊,脸都白了:「沈嘉元!你什么意思!」
「你认为的那个意思。」
我奋力挣脱,又惊又怕:「侯爷,你冷静一点,我是张大人的妾,您不能这么做。」
他竟然又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残忍:「你很介意张大人的存在?我让他躺着回来,如何?」
我目光愣怔:「您这又是何必呢?」
屋内烛火熄灭,他不曾有任何犹豫,也不需在意我的感受。
我哭了,脸上冰凉一片。
他吻了我的眼睛,声音喑哑:「十一娘,跟我回去吧。」
我止不住摇头:「回不去了,今日之事我只当从未发生过,侯爷今后莫要再来,你我今生缘分已尽,你若纠缠不放,就是逼我去死。」
张漾的队伍隔了三日才回来,他瘦了好多,面色苍白,还少了一只胳膊。
我想起那些砍人的海寇,手起刀落,如砍白菜一般,忍不住泪流满面。
苓苓疑惑地摸了摸他空荡的那只袖子。
「咦,相公,你胳膊呢?」
张漾看到沈嘉元,并无意外,甚至还朝他点了点头:「侯爷终于来了。」
沈嘉元看着他:「我是来接十一娘回去的。」
张漾点头:「是的,侯爷当初与卑职有约在先,是该接她回去了。」
我回不过神,看着张漾,张漾冲我温柔一笑,却显得极为勉强。
「琛琛,对不起啊,我骗了你,当初是沈侯爷先找的我,让我与曹大人做笔交易,暂时将你留在翰林府。
「沈侯爷是想等局势稳定再接你回去的,可是我有私心,我想将你留在身边,所以不惜将你带到江洲,我说了很多沈侯的坏话,离心你们,因为我心有不甘。
「你大概不知,我在状元及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投靠了沈嘉元,因为我想要你,我那时还没娶亲,我跟沈侯爷讨要了你。
「那是沈侯爷带你去西田巡营的时候,我找了他,说我们彼此定情,让他成全,可他拒绝了我,他不愿意。
「我后来越想越气,人人都说他大方,我都准备投靠他了,他连个妾都不愿意给我,我们明明有机会在一起的,他不肯成全,所以后来我存心对你说那些话,就是想报复他而已。
「琛琛,你跟他回去吧,侯爷其实,真的是个不错的人啊,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你大概忘了,你十三岁那年跟着你嫡母和姐姐们去太尉府看马球,回来的时候她们把你忘了,你独自一人走了很远的小路回去,天昏地暗的,有辆马车一直跟着你,车夫邀了你三次上车,你警惕心太强,硬是自己走了回去。
「那车上坐的是沈侯爷,何家被抄,李安也是受他所托去买的你,本来就是冲着你去的,你非要自己站出来。」
张漾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却还努力冲我一笑:「琛琛,回去吧,我如今这样,给不了你幸福的。」
我摇头:「我哪也不去,我们说好的等你回来就重新开始,你、我、苓苓,我们永远不分开。」
「别傻了,回去吧琛琛,我真的很累了,你让我安心好不好?」
张漾疲惫不堪,转身带着苓苓离开了,我愣在原地,直到被沈嘉元拥入怀中。
沈嘉元说:「孙凝凝是太后派来的细作,我没碰过她。」
他扳过我的脸,目光清明坦然地看着我:「你们何家被抄,也不是我的事,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九姐何臻,她如今在京郊白马寺出家做了姑子。」
我后来才知,我那九姐何臻也不是傻子,她没等到她的五皇子来救她,直到被送到军妓营身侍三军,被人当作玩具送来送去,一次次被凌辱,她终于清醒了。
五皇子大概是太自信了,他以为何臻对他死心塌地,以为承诺日后登基纳她为妃,就可以让她乖乖为他做事,殊不知在她日日煎熬的那些日子早就不是从前的何臻了,她的满腔爱意都化作利刃,对准了曾经的爱人。
我们何家的女儿,也是有骄傲和自尊的,尤其是嫡出的九小姐。
我九姐在军中伺候的,大都是五皇子笼络的人,她也不是好糊弄的,天长日久地躺在那些人怀中,终于逐渐明白了一件可怕的事。
何家的祸端不是长宁侯,何松是个蠢笨的,只想着把女儿送上去就高枕无忧了,他们被骗了。
五皇子选了南阳高氏做皇妃,何臻是枚弃子,何家也是弃子,检举何家的,是京兆府的人,与五皇子暗中有书信来往。
只因我九姐曾委身于他,他也曾说过一定会娶我九姐,高家的女儿清高自傲,高氏又承诺助他称帝,逼他做了抉择。
何家本就有贪污受贿的把柄,易如反掌地就垮了。
沈嘉元说:「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给何家的谋逆之罪盖棺定论,但十一娘,我不后悔,五皇子得鱼忘筌,我自然是希望他越狠越好。」
是,没有沈嘉元也会有其他人,何家是逃不掉的。
「十一娘,我一直心悦于你,你弟弟何赢如今已然出息了,他此次随戚将军回了京,你还想不想见他?」
我愣了下,抬头看他:「沈嘉元,你可真阴险,用我弟弟来做底牌。」
他点头:「是,我不可能放过你的,你说过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我随沈嘉元回了京。
离开那日,张漾没来送我,我回头望向江洲城门,渐行渐远,眼中氤氲了水雾。
我与张漾的缘分,总是差了一点点。
马车行至半路客栈,天色渐晚。
沈嘉元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晚上睡觉也是紧紧禁锢我在怀。
他说:「你是有前科的人,我不相信你。」
我嘴角抽搐了下,转身将他抱得更紧,如那时一样,双腿盘着他。
「你也是有前科的人,我也不相信你。」
他于是笑了,将我搂的更紧:「你现在太瘦了,我不喜欢。」
我吻了他的唇。
「这样喜欢吗?」
沈嘉元眼中微光,摩挲我的后颈,嗓音低哑:「喜欢,但不够。」
「十一娘,我想你想得快要疯掉了。」
「我从不知道自己也会害怕,但我那时真的好怕,怕我护不住你,好在如今都过去了,再也没人能对我构成威胁,秦氏已经死了,我也为你请了诰命,今后你就是我沈嘉元的正妻,没人能将你夺走。」
听起来,不错呢。
我笑了:「爷,如今您也学会甜言蜜语来哄人了。」
不提还好,提了他就咬牙切齿了:「爷跟你是不一样的,我是真心实意,你就是个骗子。」
说罢,惩罚似的吻我。
天旋地转,恍惚之间他染红了眼梢。
「十一娘,永远不要想着离开我,你跑不掉的。」
他今日不知怎么了,总是担心我会跑。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半夜趁他睡着,我卷了他的钱,去客栈后院牵了马,悄悄地就溜了。
我是要走的,我从未打算留在他身边。
从我进了长宁侯府,就一直盘算着如何离开,李安买我的时候,说让我给他表兄生个孩子,我也一直未改初衷。
生个孩子给侯府续香火而ẗũ₇已。
包括张漾,一开始我也未曾想过要留在他身边。
为此,我在江洲三月,学会了骑马。
次日,当沈嘉元率兵追来的时候,我的马,立于高坡之上。
这是我盘算过的距离,他途经下坡,若是想追上我,要绕路到对面山头的小道。
他追不上我的。
坡下,沈嘉元骑着他的乌骓马,一身玄衣,气息冷冽。
鼻梁高挺,薄唇抿起,一双眼睛光射寒星。
「十一娘,你什么意思?」
从前,都是他居高临下地看我,如今是我骑在马背,挺直腰杆,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沈嘉元,你这狗男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可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他愣了,脸色有难看,犹豫了下,道:「何家的事跟你解释过,孙凝凝的事你也知道,我想不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误会。」
他说着,突然又笑了:「是外面那些传闻?秦家的三小姐?十一娘吃醋了?」
我笑出了声:「我吃你娘的醋!」
他顿时不笑了,但我似乎玩大了,他面色冷若冰霜,从身后拿出长弓,深拉,利箭对准了我!
我心里还是有点怂的,口气也软了下来:「我不管你从前对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但你害了我的孩子,我是不可能原谅你的。」
他的脸白了一白,手上的弓箭也放下来,急声道:「十一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我打断了他的话:「不必解释,我都知道。」
是的,我都知道,知道是他让潘潘在汤里下药,害死了我的孩子,也知道茵茵只是刚好有坏心思,被他利用了而已。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在我被送进翰林府不久,潘潘托人给了我一封信。
我走的时候给潘潘留了全部的钱,潘潘饿了两日,终于从后院的狗洞钻了出去。
她知道,沈嘉元要杀她的。
潘潘是沈家的家生子,从小养在沈家的,沈嘉元才是她的主人。
她来信说:「姨娘,我大概快死了,侯爷的人追杀我到了泉州,我可能活不成了……
「姨娘,对不起,我没有选择,侯爷杀我灭口,就是想让此事永远无人知晓,但我想告诉你,你曾说过,都是一样的人,谁都有活着的权利,我不想死,我想活,你可不可以救我?」
那时,在翰林府,我拜托了张漾派人去救她的。
但可能沈嘉元的手下耳目太多,派去找她的人和她一起没了消息,后来兵荒马乱的,谁也顾不上谁了。
我都知道的,沈嘉元这么做有苦衷,我相信他也爱着那个孩子,形势所逼,他做了抉择,但他没有问过我。
我说:「侯爷当时,明明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他说:「我不能冒险,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多可笑啊,他助新帝登基,本就是一场最大的冒险,却在这件事上说不能冒险。
我抹了一把泪,向他行了个揖手礼:「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侯爷今生缘分已尽,山高路远,不必再送。」
有风拂面,我没再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手中的弓箭有没有再对准了我,我拉了缰绳,飞奔而去。
如果来得及,兴许我还可以赶到泉州找到潘潘,也可能她已经被沈嘉元的人杀了。
但我自由了,我想起在长宁侯府的那些日子,檐牙高阔,天空湛蓝,有南归的雁群飞过,我和潘潘都很羡慕。
潘潘说:「南方不知是什么样子的,我还从未离开过长宁侯府。」
我说:「书上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生一定是有机会去看一看的。」
是的,还有机会,一切都来得及。
(正文完)
【番外:沈嘉元】
成贞十一年,我出生在钟鸣鼎食的沈家,世代功勋的长宁侯府。
我母亲李氏一族是皇商,经营着大周多半的营生,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毫不夸张。
我们沈家祖上出过两位皇后,三代贤臣,我父亲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受万人敬仰,老来得子才有了我,身份贵重自是不必多说。
我幼时得皇帝亲批,入宫做太子伴读,与太子是一同长大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这是提早在为太子铺路,长宁侯府的门楣让我无法拒绝。
我与太子曾同寝同伴,亲如兄弟,但是后来太子死了,太医说死于肠痈,但我不太信。
太子死后不久,张贵妃自戕,皇帝杀了很多人。
朝堂党羽纷争,后宫权势阴谋,我是从小看在眼里的,厌恶至极。
张贵妃以性命给五皇子铺了一条路,五皇子也很争气,读书刻苦,人也聪明,但我并不喜欢他,皇帝也不喜欢他。
人啊,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那般固执,失了本心。
后来我父亲逝世,皇帝一夜之间苍老许多,他曾召我入宫,问我:「阿元,朕的这几个儿子,你觉得谁堪当大任?」
我自然是不能说的,我说:「臣不知,难不成臣觉得谁好,谁就能当太子吗?」
皇帝笑了:「你啊你,和你父亲一样狡猾。」
后来他又说:「朕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到太子身上了,太子没了,朕命不久矣。」
我当然懂他,他与已逝的孙皇后是少年夫妻,太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张贵妃自戕,死无对证,没有人能证明太子的死与她有关,五皇子是她的儿子,且是目前看来最适合立储的皇子,但皇帝心有不甘。
当然也有别的选择,有心思纯良但出身低微毫无根基的三皇子殿下,还有尚且年幼的七皇子殿下。
皇帝的身体不允许他等了,他说:「太后非我生母,前朝之事没少掺和,朕不计较罢了,但立储之事重大,太后娘家势力盘踞,自然是希望立年幼储君将来可以掌控,阿元你呢,你也属意七皇子吗?」
老狐狸这是挖坑等我跳啊,他问话时眼中有天子之威。
七皇子的生母淑妃,出身我们沈氏一族,是我嫡亲的堂姐。
他小看我了,我们沈家权势虽大,如日中天,但几代都是贤臣,我沈嘉元也不是那等野心勃勃的臣子。
我说:「七皇子年幼,不堪重任,臣属意的是三皇子殿下。」
皇帝眼中闪过精光:「可惜他生母是宫女,身份低微,朝中无人扶持,难登大统。」
老狐狸,还在这跟我装。
我故作为难了下:「那,圣上和臣一起努力一把?」
皇帝龙心大悦:「阿元啊阿元,有你这句话,胤成就有了一半胜算。」
皇帝高看我了吗?并不是,我比谁都清楚,我们沈家的根基,我父亲在朝中的威望,那些至交世伯的忠诚,都有机会托起一个毫无根基的三皇子。
但我也知道这条路会很艰难,不过三皇子是纯善之人,我沈嘉元愿意一试。
首当其冲的就是秦太后,她以为我会站队七皇子,为了快速地笼络我,迫不及待地将她侄女,太尉府的嫡女秦淼指婚给了我。
走过场时,太尉府举办了一场马球赛,那是我看得最膈应的一场比赛。
秦淼的目光恨不能黏在我身上,还有她那个傻里傻气的庶妹秦婧,在场的众多莺莺燕燕,那点小心思一览无遗,令人兴致索然、厌烦透顶。
我讨厌女人,尤其是那些一脸痴相的女人。
秦家的女儿,是太后企图束缚我的枷锁,让我心里不快。
马球结束后,我在太尉府同秦大人说了会话,探了下太后的口风,起身离开时,在门口匆匆撞上一人,端的茶水险些溅了我一身。
是秦三小姐,秦靖。
如此熟悉的套路,如此尴尬的表演,她是不知我从小到大被泼过多少回吗?
府里的、外府的、宫里的,小到丫鬟,大到公主,都有泼过我的。
果然,秦三柔柔弱弱,脸红了,含着哭腔往我身上扑:「侯爷,臣女不是故意的。」
我心生不悦,好巧不巧地看到秦淼正朝这边走来,立刻温声对秦三道:「无妨,下次一定要注意了,烫到我就罢了,若是烫到了你可怎么了得。」
秦三的脸更红了,喜不自胜,不远处秦淼的脸却白了。
我心情大好地离开了。
马车在回府的路上,却见到了一个有趣的小姑娘。
我一向记忆很好,先前马球场上,这小姑娘是坐在何家座席的,看样子应是中书令府的小姐。
有趣的是当时大家都在看马球,而我余光一瞥,看到她偷偷打开帕子,将桌上的那碟桂花糕整齐地包了几块,揣到了自己怀里。
我有些好奇,拿起桂花糕尝了下,味道一般,不知为何要打包起来。
当然,除了桂花糕,别的糕点她也见样拿了一些,并且很聪明地将盘子整理一下,让人看不出少了太多。
中书令家的小姐,这么贪吃吗?
眼下看她独自一人走在道上,于是来了兴致,示意侍从问话。
那驾车的侍从于是放慢了车速,探出头去:「小姐,怎么一个人啊,要不要上车带你一程?」
我想她一定会欣喜若狂地答应,长宁侯府的马车谁不认识,说不定她年龄虽小也是个有心机的,留在这里是为了邂逅我。
结果她头都没抬,自顾自地往前走:「谢谢,不用。」
我认为她一定是没看清马车,侍从也是这么认为,于是驾车到她前面,以便她能看清楚。
「小姐上车吧,我们侯爷好心要送你回家。」
话刚说完,我从车帘处看到这姑娘抬了头,因走了很远的路,脸红扑扑的,额上有亮晶晶的汗,表情不太友善,语气不耐烦。
「我说了不用,你们赶紧走吧。」
侍从嘿了一声:「不识好歹。」
于是驾车走开了,到了前方拐弯茶铺,我也不知为何心念一动,下车喝了茶。
过了许久,那小姑娘才走到茶铺。
她应是口渴了,眼睛看着桌上的茶壶,咽了口水,却又挪开了,继续赶路。
真有趣,她父亲好歹是三品大员,她先是打包糕点,现在又连杯茶都不舍得喝。
我的马车再次赶上了她。
长宁侯府的雕车宝马,高大巍峨,车身都是皮革金贴的,可是当侍从第三次邀她上车时,她恼了,满脸的警惕,嗓门也高了。
「我告诉你们,不要乱来,我父亲是中书令何大人,你们再敢骚扰我,我就不客气了!」
我在车里笑出了声。
侍从也很无语,悄声对我说:「爷,咱们别管她了,这姑娘不太聪明的样子。」
管,当然得管,难得我心情甚好。
于是一路你追我赶,每次马车超出她一段路,都会停下等她,等她来了,再慢悠悠地驶开。
一番操作下来,天都黑了,姑娘脸都白了,还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但看得出她很害怕,手都攥得紧紧的,我也替她紧张。
可她真能忍,硬是一个人走回了家。
后来我发觉应该是我们的存在刺激到了她,姑娘跑得特别快,也不觉得累了,火力全开。
我有点意犹未尽,心里痒痒的。
秦淼即将嫁入沈家的时候,我去过一趟太尉府。
因着礼节,秦淼没好意思出来见我,反倒是她那个庶妹,在我即将要离开时,于走廊处见了我。
又是端给我一杯茶。
她紧张得令人奇怪,我觉得茶里有猫腻,但我还是喝了。
后来,头脑就有些晕,迷迷糊糊地被她拉进了房。
醒来后,我衣衫不整地躺在她的闺房中,秦三是脱光了的,我很清楚我什么都没干,但我面上波澜不惊地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有我在。」
后来,秦三与她嫡姐一同嫁入了长宁侯府。
新婚之夜,我去的是秦三房内,秦淼直接就砸了新房的东西。
我平时稍微对秦三和颜悦色,多说几句话,秦淼就受不了了,后来干脆发了狂,硬灌了她毒酒。
秦三死了,我掐着秦淼的脖子,她恐惧得尿了裤子。
后来我的后院消停了。
我满门的心思都是如何为三皇子立势,运筹帷幄,布局设计,用了三年的时间,终于能与五皇子势均力敌。
五皇子急于得到南阳高氏的支持,为了向高氏表示诚意,将何家推入火坑。
哦不,何家本来也不干净,贪污受贿罪名有实,五皇子自己要端的,我当然没意见。
管他什么剥皮实草,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得有价值一点。
五皇子得鱼忘筌,何家越惨,我越高兴。
那是成贞三十四年,我二十三了,零星地也睡过几个女人,没有子嗣。
母亲急了,她知道我不喜欢秦氏,也不喜欢秦氏为我挑的那个通房,于是托她侄子、我表弟,要为我纳个妾。
我心念一动,对李安说:「何家不是正在卖人吗,你去看看吧,把他们家的十一娘买回来。」
那小姑娘,如今得有十七了吧,不知是否如从前一般有趣。
当天晚上,李安就把人送来了。
我进暖阁时她已经躺在床上等我了,
真的长成大姑娘了,不施粉黛,眉眼干净,皮肤白皙,嗯,很合我的胃口。
她出息了,这种状况都不会慌了,眼里一片平静。
但我突然有些怀念她从前紧张的模样,我也没客气,直接宽衣上榻。
这时她闭着眼睛,睫毛颤抖,双手握拳护在胸前,我恶作剧一般将她的手钳制住,屋内灯火宁静,她惊呼一声,睁眼看我一眼,又赶快地闭上了眼。
她很害怕,所谓的平静都是假象。
她也很矛盾,睫毛轻颤,又轻声唤了我一声「爷」。
看得出来,她想讨好我,但我不喜欢她这样,捂上了她的嘴。
我是有些喜欢她的,这些年太累了,皇帝已经撑到了尽头,做权臣太难,三皇子虽然争气,但心肠太软,是个缺陷。
十一娘让我放松,让我快乐,在我的纵容之下,她越发胆大,我也是生平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抵死缠绵。
我当然知道她为何这么听话。
但我不介意,不管是为了她弟弟,还是为了她自己,总之她在讨好我,她能让我快乐,别的无须在意。
但我慢慢察觉她心里没我,她身边的婢子那么明目张胆地勾引我,她恍若未见。
我给了她很多次机会,她置之不理,最后竟然在婢子胆大包天在帐外试探时,对我说:「爷,繁衍子嗣,多个人总是多些机会的。」
她不明白,我沈嘉元的孩子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生的,她也不在乎,她只是认了命为了生存来我身边。
我不高兴了。
后来那个婢子被叫来侍寝了,这般没规矩的人,若是平日,早就被打发卖了。
我让她跪在床边,作为惩罚。
十一娘那边,也安排了个府里最丑的婢子去侍奉。
秦氏对她的打压,我是知道的,但我目前不宜得罪太后。
索性秦氏没有做得太出格,端茶倒水站规矩,辛苦她先受着吧。
那半个月,秦氏不再罚她,她应该过得很舒心,但我有些想她,还是没忍住将她叫了过来。
我明白我心里已然有了她。
她说她很想我,还说她知道错了。
她说了很多讨好我的话,甜言蜜语地来哄我,不知有几分真真假假,但我很受用,也很喜欢听。
心里一旦有了她,就见不得秦氏那样对她了,秦氏罚她站规矩,我说她晒成麦色的皮肤别有风情。
秦氏又让她抄经文,她为难了,我也很早就知道,她虽是何家的小姐,却是个不受宠的庶女,书法作画都是缺陷。
我带她去了西田营。
却没想到在那里见到了来找我的新科状元。
那时人人都以为我支持的是七皇子,连我家堂姐和太后也是这么认为。
皇帝圣体欠安,此时入仕并非好事,明哲保身才是关键,但他来投靠了我。
状元郎是有谋略的新鲜血液,且一表人才,俊美无双。
他来投靠,我自然是要给出诚意的,我问他想要什么,却没想到他抬起头,眼神坚毅明亮:
「何家的十一小姐。」
我诧异、惊讶,状元郎拒绝了皇室公主的婚事,为的是我的妾?
他说是,何家没垮的时候,他和十一娘有婚约,后来他凑够了钱去祁庄所赎人,却被李安抢先一步。
震惊过后,我又庆幸,应该好好谢谢李安。
与状元郎的谈判不欢而散,我虽很想为三皇子保留贤才,但十一娘是我心之所向,怎能割舍。
后来我心情复杂地喝了些酒,晚些时候十一娘匆匆赶来服侍,灯光下她面容姣好,泛着温柔的光。
我捏起她的下巴问她:「十一娘,你高兴吗?」
她一脸讨好地投入我怀里,笑得谄媚:「高兴,只要能跟爷在一起,妾就十分高兴,我一直爱慕着爷的。」
我十分确定她是在哄我了,于是冷了脸:「你真虚伪。」
她曾经有那么好的姻缘,状元郎清秀俊美,又曾是她的未婚夫婿,让我有些嫉妒。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地往我怀里钻,还哭了鼻子。
她有什么错呢,被卖到我身边为妾,她也只是想好好活着,保住弟弟。
我心下不忍,长叹一声,将她搂在怀里。
回府路上,我们遇刺了,是五皇子的人。
我救了十一娘,但不小心被毒镖所伤,昏迷了几日。
其实在第七日的时候我就醒了,但为了不打草惊蛇,端了西田营那伙投靠五皇子的军户,同三皇子商议后,我没出房间。
又过了几日,没想到十一娘偷偷来看我了。
初时有些感动,我知道她有了身孕,本想给她个惊喜让她知道我已经醒了,但又忍住想逗逗她。
我想她一定是十分伤心的,结果她一出口就是晴天霹雳。
「爷,我走了啊,原谅我,我只是一个俗人,贪生怕死的。
「爷,天涯海角,我都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好好养大他,你若是死了,往后清明寒食,都会让他给您磕头烧纸。」
我被气得胸口都痛了,这就是我宠爱的妾,平日里说愿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妾,说什么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但说着说着,她就泣不成声了,眼泪落在我脸上,温温热热的。
她说:「爷,此时此刻,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我心软了,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她没有错,只是想活着。
后来阿隼将她捉回来,我虽然生气,但还是轻易地原谅了她。
我那油嘴滑舌的妾,又开始用甜言蜜语来哄我开心了。
而我竟然很吃她这一套。
再后来,她肚子渐渐大了,皇帝在昏迷不醒前,与我授意,降了淑妃的位分,宫里那帮人终于察觉出了不对。
太后反应得太迟了,她终于知道我要扶持的是三皇子,秦氏入宫回来后,脸上有掌印。
气急败坏之下,为了牵制于我,她们打算对十一娘下手了。
自古忠义不能两全,但我想护着她。
可大局未定我很怕自己护不住她,事已至此,孩子是不能要了。
我准备了药,潘潘哭着说:「爷,非要这么做吗,姨娘会恨您的。」
会恨我?不怕,先前那个婢子不是一直对十一娘不满吗,给她个机会,让她来下药。
安排这些的时候,我冷静得如从前一样,人人都说长宁侯性子凉薄,但我脸上不知为何冰凉一片。
十一娘啊,不急,余生很长,我们还可以慢慢来,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皇帝昏迷了,朝政把控在太后手中,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孙凝凝是接近我的细作,这ẗŭ̀ₑ个时候五皇子和太后是站在一起的,太后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不是三皇子登基,对她来说谁都可以。
她母家盘踞朝堂多年,只要三皇子登位,有长宁侯府扶持,自是要建立新派朝臣,焉能有她们的好日子过。
这个时候,不得不疏远十一娘了,索性她刚失了孩子,好好地在府里养着吧,
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她了,很想她。
后来侯府摆了一场鸿门宴,他们还是算计到了十一娘身上,试探着她在我心里的重要性。
十一娘弹了一曲琵琶,我心如刀绞。
但是长宁侯府的沈侯爷,怎么能有软肋呢?
我想起了曾经的状元郎——张翰林。
他是聪明人,内阁翰林,明哲保身,没有参与任何一派的纷争,更重要的是,他对十一娘有情。
我说:「劳烦翰林暂时将我的妾安置一下,日后我会接她回来。」
我还说:「你不要碰她,否则我会要了你的命。」
张翰林笑了:「人到了我手里,侯爷就管不着了吧,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揪住了他的衣领:「去年青州水坝的案子,你岳家也收了钱吧。」
一句话,他脸色变了,咬牙切齿。
是的,干净温良如状元爷,为自己挑了个巡抚之女,夫人是个傻子,岳家还收过赃款。
是人总有软肋,青州巡抚对张漾有再造之恩,曾资助他上京赶考,他要为十一娘赎身时的银子也是人家借给他的,岳家有天大的错,他愤怒过后,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谈。
状元爷终究也是一个普通人。
只没想到,他后来竟然向内阁申请调职,带十一娘去了江洲。
而我,此时正与何家的九小姐合作,制造一场遇刺的假象。
他们真好笑,说什么何臻与秦三相貌相似,我从未喜欢过秦三,又怎会痴迷何九。
所有人都相信我死了,连秦氏也信了,长宁侯府还办了丧礼。
我在想,消息传到江洲的时候,十一娘会不会难过呢?
我希望她难过,又不希望她太难过。
再后来朝堂染血,三皇子登基。
一切稳定之后,我想是时候去接十一娘了,秦氏已被我暗中处死,我给十一娘留了位置。
她会很开心吧。
我与皇帝辞别,率兵剿匪,年轻的皇帝为政务倦累,拽住了我的衣袖:「长宁侯,朕不可无你。」
我说:「陛下,权臣谋士都是您的臣子,坐到这个位置上,谁都可以失去,您是天子,最终全局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皇帝松了手。
是的,掌控全局的感觉真好。
将十一娘哄回来委实费了一番功夫,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没想到一夜春宵过后,我竟然还是失去了她。
我其实早就隐隐不安了,我没能掌控全局,她变了,她不再是从前温声细语哄我开心的妾,她会反抗,会瞪我,眼神凌厉。
我心慌,我想哄她,我说:「十一娘,我想你想得快要疯掉了。」
我也想将甜言蜜语说给她听,我想留住她。但她还是跑了。
我失控了,我还是不了解她,从前只知她有坚毅的一面,却不知她心里藏着幽幽星河。
她也不了解我,甚至我自己也变得不了解自己了,我做错了吗?错了,又好像没错。
这天下这么大,找到一个人很容易,也很难,她像南飞的雁,与我渐行渐远。
我想,待我卸下身上的重担,我会义无反顾地去找她,无论千山万水。
我只愿,能重新认识她。
【番外:何呦呦】
我叫何呦呦,出生于永安二年。
我娘叫何琛,我爹叫,呃,我娘说他叫沈狗。
我出生于余杭,我娘她很厉害,在余杭罗镇开了家酒馆,生意不错。
我娘有两个伙计,一个是潘潘婶婶,一个是大力叔叔。
他们俩是一对,具体是怎么认识的呢,据说曾经有人派杀手想杀潘潘。
大力叔叔被派出去保护她,一路东躲西藏,终于有一天被潘潘生米做成熟饭了。
我后来问潘潘是怎么做成熟饭的,潘潘思考了下说:「碾压,全方位地碾压。 」
大力叔叔将我抱走了:「不要对三岁小孩讲这个。」
后来等我五岁了,我又去问潘潘:「是怎么碾压的?」
潘潘思考了下说:「越挫越勇……」
大力叔叔又将我拽走了:「你娘让你赶紧去学堂。」
我不喜欢去私塾,狗剩和大头都有爹,我没有,夫子是个鳏夫,天天追着我问我娘今天吃了什么,心情好不好。
他说:「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我说:「闲的才愁,有钱啥都不愁。」
他说:「谁说的?」
我说:「我娘说的。」
夫子不说话,沉思:「呦呦,你娘有没有想过,给你找个爹?」
我瞪大了眼睛:「啥,找爹?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想不开呢?」
夫子黯然神伤,我蹦蹦跳跳地去街上买冰糖葫芦了。
好傻一男的,我娘要钱有钱,要闺女有闺女,我们前院招来的新伙计比他好看多了。
喜欢我娘的人多了去了,那伙计连工钱都不要,整天围着我娘转。
我后来问他:「你是不是贱呀?脸皮咋那么厚呢?」
他说:「脸皮不厚,怎么吃肉。」
我一听,言之有理,又问他:「你叫什么来着?」
他沉默了下,半晌,缓缓道:「沈狗。」
「为了当我爹,你可真是够拼命的,不仅给我钱买糖葫芦,连名字都改了。」
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是呀,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爹?」
我说:「啥,你让我叫你啥?」
「爹。」
「哎。」
我举着糖葫芦,眉开眼笑地走了。
去你大爷的。
(完)
□ 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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