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时拉弓,正中靶心,阿娘不喜,厌我出头。
初入学堂,诗词策论艳压兄长,阿娘暴怒,断我经脉。
后来家中姐妹个个嫁入高门,唯独我嫁了个乡野庸才。
阿娘说他门第不高,日后必定尊我,敬我,爱我。
没想到换来的是羞我,辱我,欲杀我。
他六次落榜,一书封神,大红的官袍却穿在我身上。
「阿娘,这次,我不藏了。」
-1-
我阿娘出身大儒之家,才貌双全,一手瘦金体是京中一绝。
她最讲究体面,却是个妾。
做妾原也不打紧,因为国公爷最喜欢她,也喜欢我。
什么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总要先经过我们母女,才轮得到其他人。
所以世人只知谢小夫人,不知国公夫人。
我却更喜欢正院的大娘子。
因为我觉得我阿娘有病。
她不喜我穿漂亮的裙子,不喜我戴好看的珠环。
只是一味地想把我养成个胖子。
六岁时,她便要逼我吃下两碗米饭和一盒糯米糕。
我吐的七上八下,太医说过度积食会致命,阿娘才罢休。
病的这半个月,我从小胖子又变回小瘦子。
阿娘眉眼是一片忧郁。
我少时拉弓,正中靶心,阿爹夸我颇有平阳公主少时风采,大娘子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脱下手腕上的玉镯往我手上套。
只有阿娘冷下脸,她厌我出头。
阿爹安慰我,「你阿娘不喜女子舞刀弄枪。」
我自此放下弓箭。
我初入学堂,写得一手好字,在踏春会上诗词策论艳压嫡兄,人人夸我有阿娘的影子。
我欣喜若狂,捧着一纸,献上高堂。
阿娘却提剑挑断了我的经脉。
我扯住阿娘的袖子问了无数次为什么,她只是一味流泪,说着「幼诸,阿娘不会害你的。」
那日鲜血流了一地,滴滴写着我的不甘。
阿爹赶来时,我已经快把血流干了。
下一秒,阿爹拽起她的长发,将她拖到我面前。
「你看清楚,这是你亲生的女儿。」
这是阿爹第一次对阿娘动手。
「正是因为她是我生的,我才绝对不会让她跟我一样!」
阿娘说的斩钉截铁,阿娘说她绝不后悔。
我哭到喘不过气来,阿爹抱着我扬长而去。
那年我十三岁,自那以后,我不喜阿娘。
-2-
阿娘那一刀太狠了,阿爹请来的太医都接不回我的经脉。
我的右手废了,阿爹眸色一沉,便再也不管我了。
我师从文学泰斗,写得一手好字,绘丹青,调香理事样样拿手,我在京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世家贵女。
可我断了手,就如明珠蒙了尘,自那以后,人人都知,梁国公家的三小姐梁幼诸是个废物。
阿娘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阿娘。
她身为妾室,却能开设宴会,京城贵妇名媛人人来参加她的赏花宴。
国公夫人却窝在正院,我身为她的女儿,却只能坐在席尾,一坐便是三年。
阿娘砍的不是我的手掌,是我高高向上的头颅。
自那以后,琴棋书画我样样碰不得。
平日交好的闺阁小姐也渐渐不与我来往。
我越来越沉默。
「你真是你阿娘生的?」
李家的嫡幼女瞪大了双眼,来回看着我和阿娘。
我追着视线向上看,阿娘捧着清茶,眉眼带笑,恍若天人。
宴会结束,我正要给大娘子送点心,陪她礼佛。
却被阿娘拦住。
「你断了沈家的念想,那不是你能高攀的。」
阿娘说的是沈从容啊,皇后的亲弟弟。
我和沈从容是幼时玩伴,年幼不懂事,他曾开玩ẗû²笑说要娶我,后来被阿娘知道,指着鼻子骂我不要脸,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为此还罚了我半月禁闭。
后来沈小将军参军,一去三年,了无音讯。
我垂下头,咬紧嘴唇。
「无妨,阿娘替你相了门顶好的亲事。」
「城西的李家,李瞋。」
我脸色惨白,怔怔地望着阿娘。
长姐进宫当了淑妃,二姐虽是庶出,也嫁了侯府当少夫人,就连我那四妹,相看的也是虎威将军家的独子。
而我阿娘说的李瞋,家中没有爵位,仅有城西一处二进宅子和几亩地。
他本人连考五次不中,今年快三十了,还是个秀才。
这也算顶好的亲事?
「你就算再不喜我,也不用那这种亲事来恶心我吧?」
我不管点心落了一地,转身往正院走。
还未踏进院中,却听见「幼诸算是养废了,依我看,你就顺了徐侍郎的意,把她送过去当妾室吧。」
这是我最喜欢的大娘子的声音。
徐侍郎已经快六十了,家中小妾十几房,她的长孙女与我同岁。
阿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我攥紧拳头暗暗地想。
「幼诸是可惜了,模样像她娘,天资聪慧,若不是手废了,还能谋门好亲事。」
阿爹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一句。
「寻个日子,将她送过去吧。」
此刻,风声在我脑海飒飒作响。
所有人都将我抛弃了。
我蓦然转身,看见阿娘跟在我身后,风轻轻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双眼含泪,真是个美人啊。
-3-
不知阿娘用了什么法子,阿爹没将我送到徐府。
我很快和李家定亲。
阿娘说他门第不高,日后必定尊我,敬我,爱我。
阿娘为我准备了丰厚嫁妆,日后我不必仰仗夫家过活。
阿娘说我是正头娘子,日后定可以和李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阿娘说了很多,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幼诸,别怨阿娘。」
我缓缓点头,晦暗已久的眼睛,终于出现一丝光亮。
「若我嫁了,能换阿娘欢喜,那就嫁了吧。」
说着,阿娘脸颊划过两行清泪,她再也忍不住将拥入怀中。
其实我不怨阿娘,我知道这偌大的国公府,只有阿娘对我好。
世家小姐从定亲到婚礼,少则半年,长达三年。
而我,不到月余,就坐着一顶小轿子往城西李家去了。
只有阿娘来送我。
出嫁前,阿娘含泪塞给我半块玉佩。
「莫要让任何人瞧见,你爹也不行!」
我抬手不小心勾起她的袖子,却瞥见她袖子下的手臂,青紫一片。
我惊呆了,谁敢伤阿娘。
她紧张地抚平衣袖,「走吧走吧,从这魔窟出去,别再回头了。」
我才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来不懂阿娘。
「沈小将军夜袭北夷,生擒了他们新上位的可汗,我朝大胜!」
我掀开帘子,几个垂髫小儿在街中嬉笑。
那日沈从容班师回朝,一路向东前往皇城拜见圣上。
君向东,我向西。
-4-
轿子停在城西一处三进院落,院子是阿娘的陪嫁,如今是我的陪嫁。
酒过三巡,宾客散去,李瞋挑开我的盖头。
我抬头一看,我这夫君生的极为平庸,我想不到形容他的词语,也想不到安慰自己的话来,只能无奈扯出一抹笑来。
「娘子当真貌美,一春梳洗不簪花孤负几韶华。」
李瞋喝多了,摇摇晃晃地指着我吟诵诗句。
我却愣住了,他口中说的诗句,是文人赞颂青楼女子貌美的诗句。
「夫君吟的,可是许大先生称颂青楼女子貌美的诗句?」
我无奈地出声提醒。
李瞋身子僵住,望着我尴尬地摸头,一时又想不出旁的诗来。
李瞋十二岁中了秀才后,自持才学过人,终日与京中纨绔混迹。
好好的人,成了狗腿子。
我叹了叹气,将头冠拿下。
「夫君今日辛苦,早些歇下吧。」
夜里,我抱着被子迟迟不肯入睡。
而李瞋背着我呼呼大睡,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样的人家,就是阿娘要我嫁的嘛?
-5-
李瞋父亲早逝,和母亲张氏相依如命,张氏出身乡野,不是个能讲理的妇人。
天蒙蒙亮,她便要我到她房外站规矩。
屋外是天寒地冻,我让婢子搬来软塌,捧着汤婆子在外头打盹。
张氏身旁的老仆出来阴狠地看着我,很快又钻了进去。
日出近中,我那婆母才让我进去。
我跪下奉茶,她却迟迟不肯喝。
「原先我是不同意你做我李家媳妇的,你嫁给我儿前,和沈家的人不清不楚,又是个断手。」
堂下的婢女皆脸色一惊,放下手头的活,都要退出去。
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主家说事,下人是听不得的。
「听说你阿娘只是个妾,你嫁到我家是享福了,往后安分些。」
我再也忍不住了,放下茶杯,徐徐站起身来。
「婆母说笑了,您这住的屋子,烧的银丝炭,穿的戴的,哪样不是我的嫁妆,是您和您儿子享了我的福。」
她却用力一拍桌子,指着我大骂起来。
「你都嫁到我家来了,嫁妆自然也是我家的。这亲事也是你阿娘求上门来的,我说的果然不错,这妾生的女儿就是没有规矩。」
「我李家当日就不该将就,我儿是要娶个侯门嫡女做正头娘子的。」
这京都像Ṱùⁱ我娘这样的瞎子可不多,就李瞋,还想娶侯门嫡女?
他可真敢想。
「娘!幼诸刚嫁过来不懂规矩,您别气。」
李瞋像猴一样的闪进门,不知道听了多久。
他痴痴地望着我,正要与我亲近,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心中不喜,躲了过去。
他突然想到昨夜在我前面卖弄文采,弄巧成拙,反而丢了面子的事。
他脸色一沉,「梁氏,你同我娘赔罪,今日这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张氏像个大公鸡一样叉着腰,得意地看着我。
「婆母说的不错,您既然在家享福,想毕也看不上我这三瓜俩枣。」
我眉尾一扫,屋里头伺候的婢女抱着瓷器玉器全都撤了出去。
「你这是干什么!」
「我怕她们扰了您享清福,就留下这老仆好好伺候婆母。」
那老仆低着头不敢看我,只是身子往里面缩。
「谁敢走,我是这家的老夫人,你们都得听我的。」
「卖身契在我这,自然是听我的。」
我悠悠地坐下,拿起那杯冷掉的茶喝了起来,上好的春前龙井,张氏无福,喝不了我这杯茶。
「你敢忤逆婆母!真是国公府的好家教啊!」
张氏气的手抖,却又奈何不了我。
「婆母若是疑我梁家家教,明日我请祖母上门与您讨教一番?」
李瞋心下一紧,伸手抓住他娘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我祖母是老郡主,受封一品诰命,是最讲究规矩的人。
赔罪?真是好笑,我带着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这样的人,多说两句,我都嫌累。
「你这媳妇好生厉害!过几日我把她身旁那两个大丫鬟开了脸,给你做妾,看她还如何嚣张!」
-5-
我是没想到,李瞋居然敢告到我阿娘那去的。
那日回门,李瞋不知同阿娘说了什么。
阿娘脸色一变,罚我把【女则】第三卷背熟抄写十遍,又拔下她头上的翡翠簪子说要给张氏陪罪。
她一遍又一遍地同李瞋道歉。
我眼眶湿润,再也忍不下去了,「你明知此事错不在我,为何要事事隐忍?」
「梁幼诸!」
李瞋不耐烦地放下茶杯。
「实在抱歉,这孩子让我给宠坏了。」
阿娘对李瞋说话的语气,简直低到尘埃里去,她对着阿爹都不曾这般伏小作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拽起阿娘的手往外走。
「你为何对那李瞋如此亲和?非要我下嫁与他,莫非他才是你亲子,我是抱养的?」
「阿娘为何非要断我手,你到底有何苦衷?」
此处仅有我和阿娘,我哭的满脸水痕,只有在阿娘面前,我才会露出这般姿态。
阿娘却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我不喜女子出头,我待李瞋好,他自然也会对你好。」
绝对不是这样!这其中定有缘故,我扭头出了府。
却没想到,被一女子当街拦住了。
她自称李瞋的表妹。
「国公府家的小姐就能抢人夫婿吗?我已有了李郎的骨肉,世道艰难,梁小姐为何不给小女子一条活路呢?」
我抬眼仔细打量着面前女子,柳叶眉……当真是生了一张芙蓉面,难怪李瞋惦记着她,新婚夜在我这碰了灰,眼巴巴地寻表妹聊表寂寞去了。
被人当众挑衅,可非但我没有生气,反而是笑吟吟看向她,「烟娘,你可知道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你未婚先孕,行为放荡,按照我们梁家的规矩,连妾也做不得的。」
「可是李瞋爱我,他说了会娶我的!」
天真懵懂的女孩经不起质疑,当即迫切的想要证明男人对她的爱。
可这份爱,并不是她独有的。
「他是爱你。」
「可他不止爱你」
「前院伺候里的海棠姑娘,怡红楼的梨鸢花魁,连我跟前两个大丫鬟,他都惦记着……他爱得人很多,不是吗?」
「将来像你一样找上门来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你若有本事让李瞋纳了你,我绝无二话。高高兴兴喝了你这杯妾室茶。只是,如今李家上下都住在我的宅子里,你是住不进来了。」
我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骤然煞白的脸色。
「他若真爱你,怎么会让你婚前有孕,遭人非议呢?」
她却对着马车撞了过来。
鲜血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裙。
这样的伎俩,我打小就见惯了。
我若是她,Ţű⁵便护紧肚子里的孩子,哄的李瞋娶过门了再说。
「把人扛去医馆,派两个人到京兆伊报案,再请百姓替我作证,另外,记得把街道冲洗干净。」
「别吓到孩子了。」
全部说完,我才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这小娘子好生厉害,办起事来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往后你可要学学,别只盯着那一处看,做事大气些。」
我掀开侧帘一看,是宁远侯夫人带着女儿,许家大小姐刚被圣上赐婚,未婚夫是沈从容。
我对着宁远侯夫人点头微笑,以示礼数。
眉尾一扫,二楼雅间站着一玄衣男子,剑眉星眼,正是沈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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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了好些日子,也未见烟娘来闹。
又过了几日,我到成衣铺核对账目,烟娘捧着绣品,见是我,掉头就走。
原来烟娘本是孤女,双亲逝后投奔姨母张氏,李瞋应允日后娶她为妻。
那日她失了孩子,李瞋到李家老宅探望,烟娘想要入府,李瞋却再三推脱。
烟娘一气之下搬离了李宅,靠贩卖绣品为生。
李瞋真就不管她了。
我让人拦住了她,她捧着绣品,一脸惊恐。
「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干什么,是我不想要那孩子,我无意讹你。」
「我家主子说,娘子手艺不错,往后绣品,都可拿来店里。」
婢女拿出一荷包塞进烟娘袖子里。
「这是定金。」
说罢,婢女跟着我快步离开,只剩烟娘愣在原地。
「这样的女娘,为何要委身表哥这样的乡野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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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瞋在府中宴请一群纨绔,整个前厅闹哄哄的,让人看了就头疼。
我原想回房歇息。
从旁经过时,脚却硬生生定住了。
「贵族小姐又如何,脱了衣服和楼里的妓子又有何区别,还不得屈尊降贵替我脱靴暖脚。」
李瞋斜靠ƭṻ₎在软塌上,一旁有美妓伺候他用酒。
「李兄好手段啊!」
我整个人僵住了,李瞋这样的烂人,烟娘都不要,凭什么要我忍受他一辈子。
到了夜里,宾客散去。
我将和离书往前一堆。
李瞋嗤笑一声,和离书在他手里变成几片,如鸿毛轻轻飘落。
「说你几句就受不了要和离?梁幼诸,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老子。」
「嫁妆我留下三成,再替你的海棠姑娘赎身,如何?」
三成嫁妆,已经够李瞋这辈子衣食无忧了,可他这人贪得无厌。
娶了我,让他在那群纨绔中颇有颜面,他正享受这种人上人的感觉,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除非你能请动国公府的人来做公证,否则免谈。」
我心下一凉,李瞋是知道,我背后并无国公府撑腰,才如此肆无忌惮。
整个李家就跟蛀虫一样,恨不得生啃了我。
吃干抹净,还要踩上两脚。
-8-
我同阿娘说要和离。
她双目猩红,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到祠堂。
我跪在青石板上数着砖缝里的蚂蚁,祠堂烛火将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说和离,往日温柔似水的阿娘好像阴间的厉鬼。
她解下缠金丝的藤条时,腕间红珊瑚坠子擦过我的耳尖。
「疼要喊出声。」
母亲的声音混着雨打芭蕉的响动,「你若求饶不再和离,阿娘便放你回去。」
「我决不!」
我死死压紧后槽,眼神犀利,倔强得像夜间的孤狼。
那日下这瓢泼大雨,阿娘派国公府的马车送我回去,一刻也不能多待。
我趴在马车的软垫上,人烧得神智不清。
只有阿娘那句话反复在脑海中回放,「往后国公府不再是你娘家,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阿娘宁愿打死我,也不让我和离。
回城西的路是一片泥泞,驱车的马夫一不留神拐错了方向。
马车的轮子陷入泥坑之中,如今下着暴雨,进退两难。
外头寒风凛冽,雨夜偏逢屋漏水。
看来今夜要在此处过夜了。
我自嘲两声,黑暗中,我伸手摸了摸后背,指尖潮湿,是伤口渗出血了。
「前面可是国公府的女眷,可要帮忙?」
凉意唤回了几分清醒,是沈从容身边的小厮,我认得这个声音。
我连忙摆手,婢女领会上前。
「我家女娘说不用帮忙,将军自行离去便好。」
我没听到沈从容的声音,只听见两辆马车从我身旁经过。
我的思绪随着马车飘到很远。
突然马车内闪进一道身影,随即,他长袖一展,我还未意识到,便被他紧紧的拢在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爽凛冽的松木香。
未语知心,相顾惊欢。
「梁幼诸。」
他低头唤我,语气还似从前。
我不知为何,鼻尖一酸,埋下头低声轻泣。
我装了多年的镇静从容,一到他面前便溃不成军。
迷糊间,我瞥见他身上的大红婚服,好像心跳漏了一拍。
今夜是沈从容的大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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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便是三年。
李瞋第六次落榜后,终日酗酒,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书房。
张氏替他抬了两房妾室入门,都是勾栏里的女子。
我无心阻拦,随他而去。
烟娘倒是上过几回门,只不过是来给我送料子的,她如今是我店里的掌柜。
我每日坐在院子前看书,学着左手写字。
听着树叶飘落,风声作响。
我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ťú⁵沉稳,心境再不似从前。
祖母逝世,阿娘没让人通知我。
来的是大娘子身边的嬷嬷。
如今皇后失事,淑妃盛宠,大娘子行事也越发高调了。
这三年来,我一次也未回过国公府,一次也没见阿娘。
「多年未见,娘子变了。」
那嬷嬷语气耐人寻味,又加了一句,「越像小夫人。」
到了国公府祖母灵前,我再三叩首。
礼毕,阿娘伸手来扶我,「幼诸。」
我想要推开,定睛一看,阿娘瘦的可怕,脸色苍白。
心下不忍,我只是轻轻握住阿娘的手。
阿娘将我拉到无人处的庭院。
「拜别你祖母,便回去,别在此处停留。」
「六年前,北地来的信,都会被你烧了吧。」
阿娘愣住,眉眼处尽是慌乱。
「您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辱了小夫人的清名。」
我只觉疲惫,母女一场,已经到了相顾无言,互生怨恨的Ţṻₕ地步。
-10-
我没听阿娘的话,而是留下来守夜。
我守灵到子时,听见西厢房传来压抑的响动。
我双眉跳得很快,总觉得有事发生,我脱下靴子,赤脚寻了过去。
月光从雕花窗格漏进来,照见母亲半幅罗裙褪在地上,三四个戴幞头的男人围在榻边。
她咬着帕子不让自己出声,腕间银镯碎成几片,正是我出嫁时她送我的,一人一只。
我如坠冰窖,从头凉到脚。
「夫人真是懂事。」
有人往她嘴里灌酒,还一边抚摸阿娘的脸颊。
「夫人这号也排的忒久了些,足足让某等了小半年……」我僵在原地,直到母亲突然抬眼望过来,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全是让我滚的哀求。
原来,匍匐在阿娘身上的,正是如今朝中新贵。
而我阿爹,衣衫半开,捧着一壶美酒,谈古论今。
我永远记得母亲教我读【列女传】时,指尖划过【贤明】二字的力道。她腕间银镯撞在梨木案上,发出碎冰般的声响。
「幼诸,女子的才情是锁魂绳,你得把自己泡在浆糊里,泡得愚钝些,再愚钝些。」
原来是这样啊。
我趴了一夜,听了一夜,泪也流了一夜。
待到东方破晓,他们才从阿娘身上下去。
我想起脱在灵堂前的鞋袜,起身去寻。
「卢太师当年送来的瘦马,倒是养出个奇货可居的女儿。」
卢太师,当代大儒,我的外祖父。
王尚书捧着鸩酒轻笑,一手提着我的鞋袜,他官服补子上的锦鸡缺了眼睛。
就像天瞎了眼,让这样的人成为国之栋梁。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听了一夜,不想感受一下其中滋味?」
我握紧手中的簪子,毫不犹豫地刺了上去。
「死婊子,你娘躺在紫檀榻上时,可比你现在温顺得多。」
「放开她,这是我答应如茵的。」
阿爹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只看见那一处衣角。
他匆匆离去,不敢见我。
我提着鞋袜,正要往阿娘房中走去。
却Ţūₑ听见一声惊吼。
我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可依旧来不及了。
阿娘却把自己吊死在祠堂的房梁上。
我抱着她渐渐冷下去的身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中,干涸如死井。
我仍然能够回忆起忘日的争吵、流泪与疼痛,沉默的对峙、漫长的哭泣,与倔犟执拗的闭口不言,它们如同一把生锈的刀扎进血肉,又抽出,如此反复,最后将锈迹留在血液里,融进了骨骼之中。
阿娘,原来人心复杂,好梦难明。
我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久久喘不过气来。
我抱起阿娘,发现她贴胸藏着半块玉佩,和我妆匣里的那半严丝合缝——那是公主的双鸾佩。
我将阿娘放回房间,她好像睡着了。
阿爹今早匆匆离去,如今又匆匆赶来。
「幼诸。」
他唤我。
「你书房叁号匣子,外面刻着我的时辰八字,下一个瘦马,本该是我?」
「是吗,阿爹?」
瘦马要身子弱柳,瘦马要能文能舞,所以阿娘要我藏拙。
她恨不得我貌若无盐,千万别入了我阿爹的眼。
「幼诸,京城权贵豢养瘦马是变相默许的,你就是把我告到金銮殿前,也不能如何。」
「幼诸,好好活着,你的命,是你阿娘换给你的。」
我攥紧手中的玉佩,冲着阿爹一笑。
可若是将公主养成瘦马,取悦京中权贵呢?
-11-
我回到李宅时,李瞋正在三姨娘的肚皮上。
我推门进去,将他拖了出来,行至破败的书房,看着他摔碎的砚台笑了。
我披头散发,宛如厉鬼归来。
「我替你写策论。」
「写完这篇,你给我和离书。」
他盯着我铺开的宣纸,眼里闪过惊疑——这些年我用左手替他誊抄文稿,已经练的如火纯青了。
他不知,我写的是八方妖魔鬼怪,人间炼狱。
那篇【论京城瘦马之弊】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
李瞋在狱中被打的皮开肉绽,他声称那篇策论出自我手,但无人在意。
世人皆知,梁幼诸是断手。
那日沈从容推开李家大门,他说要带我走。
我冲他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因为与他一起来的,还有锦衣卫。
-12-
刑部大牢的虱子顺着血痂爬进衣袖时,我听见狱卒在议论春熙楼新来的花魁。他们说那姑娘后腰纹着红珊瑚,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可惜是个哑巴。
我漠然听着,恍若似尸。
我想不到,烟娘会来看我。
她双眼狡黠,说着成衣店近日入账数目,等我出去了,要给我做一件世间顶好看的衣裙。
可我写下策论之前,已经将铺子转让给她了。
我紧紧攥住她的手,她轻轻回应。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女子还能当掌柜。」
沈从容买通了狱守,我以为他还未死心。
他却递给我一个鎏金香球,香灰洒在热水里,浮出密密麻麻的人名——扬州瘦马名录竟是用骨灰写的。
我定睛一看,沈家亦在其中!
「幼诸,这条路,不止你一人在走。」
我一刻不敢耽误。
「圣上要见你。」
绣春刀挑断我脚镣时,带下一块血肉。
金銮殿上,父亲举着笏板的手在抖,
「此女疯魔,竟污我梁家清誉!」
「请陛下即可斩杀妖女!」
他们要杀我,说我妖言惑众。
直到我将最后一封策论拍在刑部尚书案上,满纸都是京官们豢养瘦马的暗语。
「某记扬州瘦西湖畔,船娘指莲曰清水出芙蓉,实则暗指未破身的雏儿;谓接天莲叶,乃已梳笼待价而沽者……」
涉案名单展开,满朝珠紫竟有半数位列其中,首列便是我的父亲,梁国公。
我抚着母亲留下的双鸾佩笑出声,当玉佩在蟠龙柱下拼合时,殿外突然传来「公主千岁」的山呼声。
阿娘是当今圣上流落民间的胞妹, 那半块玉佩,是当年宫变时奶娘拼死带出的信物。
卢家收养了阿娘,灌了迷魂汤, 让她失了记忆, 将她养成瘦马。
「原来瘦马养成了最妙的一步。」
我望着阶下颤抖的父亲,「是把公主养成瘦马,再献给王公贵胄。这样满朝文武,谁不是您棋盘上的棋子?」
圣人摔了御案,当场斩杀梁国公。
他看着母亲的画像泣不成声。
我知道这场血洗朝堂的风暴, 终将洗净所有腌臢。
圣人允我做官,允我开女子书院,他允我做一切事情。
他说要封我为公主, 我摇了摇头头。
「公主是阿娘。」
他看我时,眉尾总是忧伤。
当年六龙夺嫡, 圣人送阿娘南下, 一去三十年,再无相见之日。
宫中的老嬷嬷看着我总叹息,他们说,明华公主是圣人亲自带大的,圣人仅一胞妹, 明华宫空了三十年, 都等不回明华公主。
真好,这世间,还有人和我一样,喜欢阿娘。
-13-
沈从容受沈家牵连,如今左迁扬州。
他出京那日, 许伊芬问我为何不去送他。
我不气反笑,「你是他夫人, 你怎么不去送他。」
她愣住了, 扯出怀中的和离书。
「大婚那夜,他对着我说了百来遍对不住,留下一纸和离书便寻佳人去了。」
「不会吧,三年了,你俩还没说清呢?」
我在心中默念着他这三年所说的话。
「我阿娘让我大气些, 男人多的是, 我许伊芬让你了Ṫṻ₎。」
「多谢。」
我轻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策马扬去。
我立于墙头送他, 他的身影在落日余晖里渐行渐远,破旧的衣衫随风而动。
直至那小路尽头, 他拐过弯, 就此消失。
「梁幼诸!」
「等我娶你啊!」
我猛地抬头, 那人冲我一笑, 一如当年。
退朝时春风拂动官袍下摆,我摸了摸袖中母亲的银镯碎片。当年她教我藏拙, 却没算到, 这满肚子的诗书,终有一日会变成剖开黑暗的刀。
而这袭红袍,从来都该属于那些在泥淖里挣扎着攥紧笔杆的女子——她们的墨,从来都不该只用来描眉画鬓, 更该用来写尽人间不公,让这天下,再无瘦马。
作者:许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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