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小青梅

我和太子青梅竹马。
只因西凉王多看了我一眼,他便将我送给西凉王,叫我好生伺候。
在无数道鄙夷嫌恶的目光下,我被西凉王带走。
从此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也终于学会了不再爱任何人。
太子带兵踏破西凉,接我回去时,我已油尽灯枯。
后来,他发疯似地寻遍名医,求我不要死。

-1-
我是晋国郡主,和亲西凉三年。
晋国大军直捣西凉王庭,西凉覆灭。
我被陈将军从一群奴隶里请了出来。
他是晋国太子李璟的亲信,李璟所有的亲信都厌烦我。
因为我虽是皇上钦封的郡主,但已无亲人在世,没有家族势力,没有实权,注定成不了李璟的助力。
却偏偏从小就喜欢黏在李璟身边,总是缠着他。
如今,我和亲三年,穿着西凉最低贱的奴隶的破衣服,头发干枯打结,两只手全是伤痕和冻疮,身上又脏又臭,比晋国都城里的乞丐还不如。
尤其是左侧脸颊那道细长的疤,丑陋和狰狞。
各色异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有好奇,有鄙夷,有同情。
昔日金尊玉贵的郡主,变成了现在这副惨样。
而我,两眼空洞无神,心如死水,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按照陈将军的指令迈着脚步。
我的这双脚,脚底板全是脓疮。
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但是不要紧,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只要再坚持坚持,争取活着回到故乡,最后再祭拜一次爹娘就行。
没了爹娘的孤女,即使是忠烈遗孤,即使被皇上封为郡主,也是根草。
李璟可以把我送给西凉王。
西凉王可以随意打骂我,可以让所有西凉人都欺辱我。

-2-
我被陈将军带到西凉王的大殿。
走过来的一路上,都能看见倒在血泊里的西凉人,唯独这里没有。
但是,地上、墙上、柱子上,全是斑驳的血迹,无不昭示着这里也发生过惨烈的厮杀。
李璟身穿金色盔甲,高坐在大殿上,剑眉星眸,凤表龙姿。
比三年前的他,更加丰神俊朗,威风凛凛了。
而我在这三年里,承受着西凉王的虐待,被毒打,被关站笼。
西凉王宫任何一人见了我,都可以肆意凌虐。
我早就被折磨得没有人样了。
我跪伏在地:「拜见太子殿下。」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好一会儿才说:「免礼。」
「谢太子殿下。」
我规规矩矩地行礼,低着头站在一侧,听候吩咐。
良久,他才说:「抬起头来。」
我忐忑地抬头,撞进他不耐烦的眸子里。
他愣了一愣,错愕地盯着我的脸:「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的话,是被西凉王的一个宠姬拿刀划的。」
起初,那些人顾及我是和亲来的晋国郡主,还不敢对我下手。
直到西凉王当众扇了我一个耳光,把我踹倒在地,骂我是个肮脏下贱的东西。
先是他的宠姬,然后是其他有些地位的人,最Ŧùₓ后是所有西凉人都可以随意打骂我。
而西凉王敢这么对我,是因为他发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晋国就不会有人过问。
除非我死了,晋国才有可能以此为借口,征讨西凉。
所以这三年里,我受尽折磨,但活了下来。
晋国郡主,和亲西凉,却没有哪里是我的国,我的家。

-3-
我从小在晋国皇宫长大,和太子李璟青梅竹马。
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有些情分的。
可他却把我送给西凉王。
亲手把我推进了地狱。
如今再见到他,我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放肆了。
李璟艴然不悦道:「郑倾宁,你怎么到了哪里都不安生,非要争宠。」
争宠?他以为我是跟西凉王的女人争宠,所以才落得个毁容的下场,落到今日这地步。
我该解释吗?
「殿下,倾宁没……」
「算了,西凉已灭,之前的事都过去了。」李璟打断了我将要解释的话。
他不在乎我毁容的真相,不在乎我。
从他把我送给西凉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清楚地知道了。
我垂首不语。
李璟突然问道:「倾宁,三年前孤让你来和亲,你还在怨恨孤吗?」
我本能般跪下:「倾宁不敢。」
李璟死死地盯着我,面色不虞:「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我把头低得更低,惶恐回话:「倾宁不敢,求殿下恕罪。」
我哪里敢玩什么把戏?
我只求所有人都把我遗忘,让我独自一个人在角落里舔舐伤口,自生自灭。
李璟的声音却更加烦躁:「你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到底想要什么?」
「回殿下的话,倾宁什么也不要,只想回家。」
回到爹娘身边,用我所剩不多的时间,在他们坟前守着。
李璟像是松了口气,对我施恩:「西凉已灭,你可以回晋国了。」
「谢太子殿下。」我也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再过被虐打的日子了。
可以回到爹娘身边去了。

-4-
将军们进殿回话,我识趣地跪安。
忍着脚底钻心的疼,像无事人一样走出大殿。
「郑倾宁!」
李璟叫住我。
我习惯性地回头跪下:「请殿下恕罪。」
他又蹙眉,但难得地露出几分关心:「你受伤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我身上的伤口又流血了,新鲜的血液将大殿染得更脏。
我下意识地用两只又脏又破的袖子去擦地上的血污,可是越擦越脏。
李璟走下大殿,走到了我面前。
他似乎伸手想扶起我,但我身上太脏了,血污黏稠,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一下。
然后收了回去。
退后一步。
「郑倾宁,起来,孤命令你站起来。」
「是。」
我急得想要起身,但跪得久了,站起来太难了。
我单手撑在地上,艰难地借力起来,摇摇欲坠。
李璟好像终于肯相信我在西凉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低着头,刚要回话。
只听他拍案而起:「西凉人果真没有把我们晋国放在眼里!」
我终于还是成了晋国讨伐西凉的理由。
在讨伐之后。
李璟对我和颜悦色了一些,让军医为我诊治。
我认得那军医,他是太医院的刘太医,曾受过我爹的恩惠。
我求他,不要把我的病情说出去。
我不想多生事端,只想一个人安Ṭū⁺安静静的。
李璟身边的宫女过来,说道:「婢子溶月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服侍郡主。」
我也认得她,她是东宫最得脸的大宫女,俨如大总管,甚至是女主人。
溶月笑意盈盈地说:「郡主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日后,殿下定会好生护着郡主。」
我但笑不语。
这种话,我再也不会相信了。
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到故乡,回到爹娘身边。
和他们在九泉之下团圆。

-5-
回到晋国都城时,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我进宫拜见皇上和皇后。
乖顺地听从内侍的指引,不错一丝礼数。
皇上赐我封号安乐,食邑千户。
我心里明白,这既是为了昭显皇上的仁德,也是皇家对我的补偿。
没有他的许可,李璟怎敢将我送给西凉王?
我跪下谢恩。
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皇后欣慰地说:「倾宁这孩子倒是懂事多了。」
皇上点头认同,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啊,我懂事多了。
我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胆大妄为了。
出宫时,李璟追上我。
他问:「为什么不留在宫里?你打算住哪?」
我与他保持距离:「回殿下的话,倾宁打算回郑家旧宅看看。」
他沉默了下来。
就在我又感到不安之时,他轻叹:「若是需要孤帮忙,就来东宫。」
听到这样带着关心的话,如果是以前,我会高兴坏了,忍不住幻想他心里有我。
说到底是我太笨了,看不清他,也认不清我自己。
但是现在,我不会了。
更何况,如今我身份尴尬,更加不配了。
西凉的三年,桩桩件件事情都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我,让我不敢走进光里。

-6-
我回到了旧宅。
宅子里留了一个老仆。
张叔看见我,喜极而泣。
我也湿了眼眶。
我打扫铺床,张叔烧水做饭。
他做了四菜一汤,都是家乡菜。
我让张叔坐下来一起吃。
这是三年来,我吃得最安心的一顿饭。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落在碗里,拌着饭菜一起嚼了,咽了。
仿佛要把所有的苦和痛都咽下去。
张叔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问我:「郡主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回乡,去给爹娘守墓。」
「张叔和我一起回去吧。」
张叔从小跟在我爹身边,是我们郑家的老人,也是同乡。
当年扶棺回乡后,张叔是为了照顾我,才又背井离乡,来到了京城。
张叔哽咽:「好,以后郡主在哪,我就在哪。」
我只庆幸,三年前让他留守京城旧宅了。
三年前的陪嫁,全是礼部和内务府安排的。
陪嫁的那些人,不是逃了,就是死了。
大多都是死了。
我被西凉人欺凌,我身边的人又有哪个能讨得了好?

-7-
我在旧宅歇了一宿。
天不亮就习惯性起来干活了。
张叔在院里看见我,心疼道:「郡主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看着这座曾经和爹娘一起生活过的宅子,以及眼前的张叔,突然有种从地狱里活过来的松快感。
我弯了弯眉眼:「睡不着,早些起来收拾行装,早些出发。」
「哎。」张叔慈爱地笑了笑,而后就去给我做早饭了。
真好,我真的回来了。
离爹娘更近了。
张叔套了辆不起眼的马车。
我们赶在巳时前,出了城。
张叔一边赶车,一边跟我唠嗑老家的趣事。
我咳嗽了几声,将染血的帕子收起来,时不时地回应张叔几句。
「郡主,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可能昨晚有些着凉,无碍的。」
「我们今儿个早些找间客栈住下吧。」
「好。」
有个像长辈一样的家人在身边,处处为我着想,事事为我安排妥当,真好。
我掀开车帘一角,望着湛蓝的天空,心渐渐地安定下来。

-8-
我们用了整整十日,终于回到了江宁。
站在祖宅门前,我和张叔都有些百感交集。
「你们找谁?」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带着戒备和疑惑。
我回过头去,四目相接,湿ṱũ⁻了眼眶。
来人是我从前的贴身侍女。
红玉荆钗布裙,缓缓走向我,扑通一跪:「郡主!」
我们这对旧主仆抱头痛哭。
红玉说:「郡主三年前遣散家仆,红玉无处可去,便来了江宁,守在郑家祖宅附近,时常去给老爷和夫人扫墓。」
我道了声谢,又忍不住落泪。
我们收拾心情,收拾屋子。
而后去了我爹娘坟前。
心事全了。
我吐出一口血,身体摇摇欲坠。
张叔和红玉急忙一左一右地扶住我。
我告诉他们:「我没事。」
但他们还是为我请来了大夫。
我的病情,瞒不住他们。
也没必要瞒了。
红玉和张叔都哭红了眼。
我笑着安慰他们。
「能够活着从西凉回来,回到江宁祭拜爹娘,我已别无所求。」
但他们二人还是急得团团转,几乎把全城的大夫都请过来了。
红玉哭着说:「郡主,咱们去京城找太医吧。」
张叔附声:「我们陪郡主一起。」
我微微摇头:「我哪也不去,这最后的日子,我只想留在爹娘身边。」
若非为了回到爹娘身边,我早就撑不下去了,撑不到今时今日。
如今唯一的心愿已了,无憾矣。
我笑着说:「我心里只觉得释然,并不难过,你们也不必为我伤心。」
不承想,他俩哭得更厉害了。
我脑子笨,连安慰人都不会。
也是因为不够聪明,才会在年少时爱错了人,信错了人,不懂得远离权力的漩涡。

-9-
再睁眼时,我在行驶中的马车上。
车厢宽大,铺着厚厚的褥毯,一应俱全。车身精雕细刻,刻着祥云。车窗帘用的是云锦,金丝银线绣着五爪金龙。
这是东宫的马车。
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红玉掀开车帘进来,惊喜道:「郡主醒了。」
「我们在回京的路上?」
红玉点头,歉然道:「对不起郡主,您昏迷不醒,我和张叔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摇摇头:「不怪你们。」
是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让她和张叔担心了。
红玉还说:「郡主,是太子殿下亲自来江宁接您的,还带了太医院医术最好的胡太医。」
她两眼亮晶晶的,说这话是盼着我心情好些。
我过去对李璟的感情,红玉最清楚了。
但如今,我早已彻底心死。
从前的我尚且不能走进他的心,如今的我已经成了世人口中的破鞋,更加配不上他。
我不敢爱,也不想爱。
马车停下。
李璟的大宫女溶月掀帘进来。
「郡主终于醒了,我们到驿馆了,郡主正好可以下车休息。」
「好。」我应了一声。
溶月打着帘子,红玉扶我下车。
李璟负手而立,站在车下望着我。
我硬着头皮走向他,屈膝行礼。
他定定地看着我,问:「病了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而别?」
「殿下日理万机,倾宁不敢叨扰。」
感受过绝望,不敢再有任何奢望了。
李璟面色严肃,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气息。
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你很怕我?」他眉头微蹙,艴然不悦。
我咬着嘴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们沉默着,气氛倏地紧张了起来。
周围的侍从和侍卫屏息凝神,更是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突然,李璟捏住我的下巴,用命令的语气说道:「松口,别咬。」
我心头一慌,连忙松开牙齿。
他松了手,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我。
我伸手抹了一下嘴唇,我竟是把嘴唇咬出血了。
李璟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说:「以后安心养病,ťūₜ没有人能伤害你。」
「谢殿下。」
恭敬而疏离。

-10-
到了京城,李璟先行进宫,让侍卫护送我回郑家旧宅。
太医院的半数太医都已在郑府相候,和胡太医一起研究我的病情。
太医们个个愁眉紧锁,欲言又止。
我对红玉说:「让太医们留下方子就走吧,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红玉瞬间湿了眼眶,大颗的眼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见她如此,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轻哄:「别哭,在我最后的日子里开心些,好不好?」
这丫头哭着说:「好。」
太医们走后,我吃了药就昏昏欲睡。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
红玉扶我去院子里坐坐,一走出去就看见了李璟。
他深深地看着我,却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太医来请过脉之后,李璟才会离开。
除了他和太医,没有其他外人过来,倒也算清静。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错觉。
或许我可以治好病,养好身体。
我也可以重新开始。
有一个好的未来。
直到李璟把溶月送过来给我做丫鬟。
溶月对我说:「太子殿下发了话,不许任何人来打扰郡主。殿下对郡主用心良苦,用情至深。」
我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我是病了,不是傻了。
李璟亲自送她过来,她恋恋不舍地送他离开。
就连李璟出征时,她也随侍在旁。
把这样一个宫女送到我身边,说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谁会信?
我打发溶月出去后,叮嘱红玉,仔细提防着溶月。
我已时日无多,我不担心自己,只担心红玉和张叔受到牵连。

-11-
我这清冷的府邸,意外地迎来了一位娇客。
丞相千金沈知婉前来探病。
可是从前,除了在几次宴会上见过,我与她并无交集。
沈知婉温温柔柔地说:「听说郡主病了,我过来看看,陪郡主说说话。」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她悄悄地用眼神示意我屏退左右。
红玉和溶月都退下后,沈知婉向我说明来意。
「不瞒郡主,皇上有意为我和太子殿下赐婚。」
她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看穿我内心真正的想法。
我勾唇笑道:「恭喜沈小姐。」
他娶谁做太子妃,都与我无关。
沈知婉顿了一下,而后浅浅地笑:「郡主与太子殿下的情意,我从前就听说过。如今郡主正在养病,殿下不许任何人前来探视,我也是瞒着殿下偷偷来的。」
我但笑不语。
对比起溶月说的不许别人来打扰我养病,她说成不许探视,就像是指李璟把我软禁了一样。
她犹犹豫豫地又说:「没想到殿下会让溶月来伺候郡主,她是殿下身边最亲近的宫女。」
我总算是明白了。
这位是来挑拨离间的。
而李璟把溶月放在我身边,是为了保护溶月,将祸水东引至我这里。
我已是将死之人,死之前还要被他利用着保护他的房里人。
「沈小姐误会了,我身边有红玉伺候,溶月姑娘不过是在我府里暂住几日。
「待我病好些,便会重返江宁。
「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有机会与沈小姐再相见。」
话落,沈知婉眉眼舒展,才算是真正地对我松了口气。

-12-
溶月死了。
溺死在郑府后花园的荷塘里,一尸两命。
李璟像发了疯一样,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恶毒,竟敢杀了孤的孩子!孤就应该让你死在西凉!」
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手脚挣扎,眼尾沁出泪珠。
红玉冲进来,不顾后果地去掰李璟的手。
李璟终于松了手,一脚踹开红玉。
「来人!把这个丫鬟拖出去杖毙!」
我急得去拽李璟的袖子,乞求道:「殿下,红玉护主心切,无心冒犯,求殿下宽恕她。」
李璟将我拖拽到地上,大发雷霆。
他暴怒的样子,让我蓦地想起了西凉王。
我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恐惧侵袭了全身。
李璟震惊地看着我,倒是渐渐地平息了怒气。
「郑倾宁,你怎么了?」
我也渐渐地回过神来。
西凉已灭,我已身处晋国。
为了红玉,为了我身边的人。
同样的困境,我想求个公道,求得一线生机。
「请殿下派遣办案经验丰富之人,彻查溶月溺毙的真相。」
李璟冷嗤道:「郑倾宁,你又在孤面前耍这种小把戏。」
「倾宁相信,所有行迹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彻查,就会真相大白。」
李璟一言不发,阴晴不定地看着我。
我匍匐在他脚下,再次乞求:「求殿下放过红玉,她只是一个小丫鬟。」
李璟终于松了口,停了杖责。

-13-
红玉被打得奄奄一息。
我边哭边为她上药,她虚弱地安慰我。
到了后半夜,红玉全身开始发烫。
我急得连忙让张叔去请大夫。
然而,李璟派了侍卫守在门外,不许我们出府。
我和张叔苦苦哀求,侍卫终于肯去禀报一声。
等到大夫过来时,红玉已经回天乏术。
红玉死后,我一个人坐在屋里,不哭不闹,像活死人一样。
唯有张叔劝我进食时,我才会吃上几口,有点活着的样子。
李璟来过一次,看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
当天,刘太医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我面前。
他是征伐西凉时的随军军医,从西凉回来的一路上为我诊治,为我隐瞒病情。
我先是睁大眼睛,而后鼻头一酸,泪眼盈眶。
「是我害了您,我错了,我不该让您替我隐瞒。」
「不是郡主的错,是下官没干好差事,才被打断了腿。」
刘太医对我露出慈爱的笑,像长辈一样。
我自责痛哭,可为时已晚。
我害了刘太医,害了红玉。
真正该断腿,该死的人,是我。
我哭得撕心裂肺。
刘太医也哽咽了。
「郡主,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下官,为了您府里的那位老仆。」
我听懂了。
如果我死了,会有人让他们给我陪葬。
我还不能死。

-14-
我依旧被软禁着。
李璟安排了两名新侍女过来。
看守的侍卫,也换了一批人。
我静下心来养病,就当是有人替我看门了。
我还需要再活些时日,活到为红玉讨回一个公道,带她回乡。
在悉心调养下,我的身体状况,终于有了些好转。
李璟再次踏进郑府,已是一个月后。
他眉眼舒展,语气温和:「倾宁,溶月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沈知婉买通了我留在郑府的侍卫,杀了溶月,嫁祸于你。」
他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仿佛在说无关紧要之事。
「你的气色好了许多,过几日是母后的千秋节,你也可以进宫祝寿。」
我垂下眼帘:「是。」
李璟轻叹:「你还在怨我,我也是没办法才软禁你的。沈相权势滔天,沈知婉要对你下手,我必须先稳住他们。」
「殿下,倾宁都明白。」
我终于都明白了。
他给沈知婉设了个圈套,我和溶月都是他的棋子。
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
三年前牺牲我,三年后牺牲溶月和她腹中孩儿。
为的都是他的大计。
可是,我不会再靠近他了。
他这种人,不配被爱。
我不想再次被牺牲。
更不想让红玉死得那么冤。

-15-
皇后千秋节那天。
我将纱巾坠在珠花上,垂落下来,遮住那丑陋的伤疤。
穿戴整齐,进宫贺寿。
我一出现,各色各样的目光就都看了过来。
不论是鄙夷,还是探究,似乎都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我深吸口气,走向属于我的席位。
我是安乐郡主郑倾宁。
与我席位相邻的小公主,眉眼弯弯地说:「郑姐姐,我是明熙,你还记得我吗?」
「倾宁见过公主。公主粉雕玉琢,娇俏可爱,怎会不记得?」
小公主的生母梅妃娘娘,当年也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可惜红颜薄命,已经香消玉殒。
小公主深受皇上宠爱,连皇后都对她有所顾忌。
席间,莺ťù⁹莺燕燕,百花齐放。
有贵女为皇上皇后献艺,抚琴一曲,获得满堂喝彩。
皇后看向我,笑盈盈道:「安乐的琴艺也是极好的,不妨也奏一曲。」
皇后此刻点我,绝非善意。
我咳了一声,踉跄着起身行礼。
这时,李璟开了口。
「禀父皇母后,安乐病重未愈,太医说过,不宜劳心劳力。不如等她身子好些后,再为父皇母后抚琴。」
皇上准了。
皇后又叹说:「安乐这孩子甚是可怜,孤身一人,没个亲人在旁照顾。皇上,不如给安乐指桩婚事。」
顿时,在场许多人都目光躲闪,生怕被皇上点到,不得不让我进他们家门。
余光里,我看见李璟眉目阴郁,脸色发沉。
他在生气,可是他有什么好气的呢?
难道是怕我二婚,嫁到某个权贵家,影响他的大业?
我低头掩下一抹嗤笑。
在皇上出声后,我凄凄惨惨地上前回话:「禀皇上皇后,安乐重病未愈,不知几时才能康复,不想牵累他人。」
皇上安抚我,赏我人参等名贵药材,叫我安心养病。
李璟松了口气。
皇后看我的目光,冷了几分。

-16-
次日,小公主穿着一身太监服,出现在郑府。
她笑盈盈道:「郑姐姐,我来看你。」
我先是惊讶了一瞬,而后支开那两名侍女。
小公主依旧扬着天真的笑:「郑姐姐身边这两个侍女,是太子哥哥安排的吧,比起红玉姑娘如何?」
这话不仅戳我痛处,还有着挑拨离间的味道。
皇室中人,没一个是简单的。
我捏紧了手,心中戒备,面上微笑:「各有千秋,不宜相比。」
「郑姐姐,我来看你的事情,太子哥哥很快就会知道了。咱们长话短说。」
她收起笑容,半眯着眸子。
我正色道:「公主请说。」
「郑姐姐对太子哥哥情根深种,但他不爱你,三年前送你和亲,三年后又利用你保护溶月。
「太子哥哥这一招祸水东引,用得真是妙。
「若不是沈知婉得知了溶月怀孕,死的那个人就是你。
「在他心里,郑姐姐自始至终都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
如果是从前我还爱着李璟的时候,小公主的话字字句句都是戳我的心。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但现在,我已经放下了这段感情,学会了不再爱他。
我可以理智地思考当前的局势,以及小公主的目的。

-17-
小公主说,她母妃当年死得蹊跷。
她找到了一个人证,可以证明是皇后害死了梅妃。
然而,仅仅是一个人的证言,远远不足以扳倒皇后。
小公主说:「郑姐姐,三年西凉,受尽苦楚,带着一身病痛归晋。好不容易回来了,连身边最亲近的丫鬟都保不住。你不恨吗?不想为自己和红玉姑娘讨回公道吗?」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希望我和她联手复仇。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我识人不清,什么也不懂。
我就是一朵养在后宅的菟丝花,能苟活至今日,已是侥幸。
我能做的,无非就是给李璟下个药,趁他不注意之时捅把刀子。
但我若是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不仅张叔活不了,还会有许多无辜之人受到牵连。
我不能那么冲动,不能不计后果。
「公主,储君安危,关乎社稷。」
小公主扑哧一笑:「郑姐姐误会了。
「郑姐姐从小就在太子哥哥面前乖顺听话,事事都在太子哥哥的掌控下。前些时日,郑姐姐不告而别,回了祖籍,太子哥哥的脸上阴云密布。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太子哥哥很在乎你。
「其实不是的,只是因为你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这是郑姐姐的悲哀,也是你的优势。我今日来此,你突然多了我这么个说话的人,也是脱离他的掌控,郑姐姐当好生利用。」
她紧紧地盯着我,眼神凌人。
「郑姐姐,我能理解你的善良和大局观。
「可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能原谅太子哥哥吗?」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良久,才徐徐说道:「不能。」
李璟为了大业,选择利用我,牺牲我,我都认了。
可是,他不该杀死红玉。
红玉和张叔是我在这世间最后的一点留恋和温暖。
我不能原谅他。

-18-
李璟行色匆匆地过来时,小公主刚刚离开。
他慢慢走向我,眸底晦暗不明。
「倾宁,你何时跟明熙那么亲近了,我不喜欢。」
「她只是来探病。」
我仔细观察着他。
小公主年纪虽小,看人却是极准,字字珠玑。
李璟从来都不爱我,他只是不喜欢我脱离他的掌控。
所以,我要忤逆他。
「殿下,倾宁肯定会有亲近的姐妹,将来若是再嫁,还会有更亲密的夫婿。」
话落,李璟蹙紧了眉头,赫然而怒。
「倾宁,别惹我生气。」
我湿了眼眶:「昨日皇后娘娘已当众提出,要为我择一门婚事。殿下,倾宁只要活着,迟早还会再嫁。」
李璟熄了怒火,轻哄:「别担心,母后那边,我自会处理,你只要安心养病就好。」
我乖巧地点头答应。
李璟满意了,连续数日都来看我。
但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眉眼间隐隐的烦忧越来越浓。
刘太医为我诊脉时,悄悄告诉我,李璟被弹劾了。
我不知道朝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问。
以我的脑子,问了也听不明白。
我只要努力再多活几日,活到亲眼看见李璟遭报应为止。
刘太医露出欣慰的笑:「郡主终于通透了。」

-19-
我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时候一睡就是整个昼夜。
侍女喂我喝药后,我挥退她,对刘ẗṻₓ太医问道:「我还有几日?」
刘太医低着头啜泣,没有回答我。
我不懂医药,可仔细回想起来,那药的苦味变了。
我沉吟了片刻,轻叹道:「我能活到今天,全靠刘太医。刘太医想要收回我这条命,我不怪你。」
果然,我说完,他就把头磕到地上,痛哭流涕。
「郡主,下官对不住您。」
「是皇后娘娘,还是明熙公主?」
「是公主,她拿下官一家老小的性命威胁下官,下官不得不从。」
刘太医哭得撕心裂肺。
张叔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揪起刘太医,一拳打了过去。
刘太医就那么任他打着。
直到我出声,张叔才停手。
张叔红着眼对刘太医说:「你给郡主下了药,你一定有办法救郡主。」
刘太医声泪俱下:「无药可解。」
皇家的人,一个个的都那么心狠。
都想利用我。
可是,凭什么呢?

-20-
李璟来得很快,命人把刘太医押了下去,换了胡太医为我诊治。
胡太医向李璟禀报我的病情时,他们故意出去说,避开了我。
李璟再走进来时,两名侍女退出去,关上了门。
他依然宽慰我:「别担心,好好养病,会治好的。」
我闭了闭眼,说道:「殿下,是倾宁太没用了。从前一意孤行地喜欢你,现在又轻信了明熙公主,被你们利用,是我活该。」
「别这么说自己。」
李璟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会让人发布榜文,遍寻名医,一定能治好你。」
我闭上眼,回顾短暂的一生。
唯有爹娘在世时,我的身边充满了爱。
李璟离开后,我对张叔说,等我死了,把我和红玉死的骨灰一起带回江宁,安葬在我爹娘旁边。
张叔哭得老泪纵横。

-21-
朝堂上,天翻地覆。
李璟不顾后果地打压对手。
小公主太心急了,急着对我下手,逼急了李璟。
和她合作的二皇子受到重创。
李璟也损兵折将。
这些消息,是侍女主动告诉我的。
我吃药后,穿戴整齐,进宫面圣。
皇上和蔼可亲,说出的话却是暗含杀机。
「安乐,你学聪明了。」
我猜对了。
这些年,李璟锋芒毕露,多数朝臣依附于他。
攻下西凉之后,更是功高震主。
皇上与他虽是父子关系,可到底也是君臣。
皇上也会忌惮他。
我跪在地上:「先祖与先父一生忠君爱国,安乐幼时耳濡目染,只知效忠皇上。」
「你想求什么?」
「求皇上庇护家中老仆,允许他带着安乐的骨灰回到祖籍。」
皇上紧紧地盯着我,金口一开:「好,朕答应你。」
我磕头谢恩。

-22-
蠢了十几年,怂了十几年。
生命结束之前,我想为自己和红玉讨回一个公道。
李璟饮下我递过去的茶,粲然一笑。
「倾宁,能死在你手里,和你共赴黄泉, 也好。」
从我进宫面圣开始,不对, 应该是从侍女主动告诉我朝廷之事时, 他就预料到了。
他给我机会, 让ƭŭ̀ₘ我向他寻仇。
终究是, 我到死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能活着从西凉回来,能葬到爹娘墓旁, 我该知足了。
我这一生,活成了笑话。
如果爹娘在世,一直在我身边, 该有多好。
他们一定会仔细教导我, 保护我。
我想他们了。
很想,很想。

-23-
张叔番外:
郡主死了。
她以为自己毒杀了太子。
没想到, 太子的命太大了。
太子为郡主遍寻名医,名医没来得及救活郡主, 但救活了太子。
可我偶然听那位名医说,他是提前一天晚上到的京城。
太子是不是早就知道郡主要给他下毒,知道他不会死?
不管怎样, 太子中毒,事关重大。
听说,当官的大人们纷纷上折子请求彻查。
太子出面说,是他自个儿误食了相克的食物。
皇上命他静养,夺了他手中的权。
与太子相争的二皇子, 以为自己有取而代之的机会,没想到被皇上赶去了封地。
皇后和明熙公主都受到了皇上的斥责。
我还听说,宫里有位娘娘突然暴毙, 皇上把她生的小皇子ťúₛ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是不是老爷生前说过的「立子杀母」?
老爷还说过「以退为进」, 太子是不是以退为进, 又利用了郡主?
我的傻郡主,京城太复杂了。
张叔带你和红玉回家。
我们回家。
城墙上,太子遥遥相望, 送别郡主。
这个曾经被郡主深爱过的人, 也是被郡主亲手毒杀过的人。
是孽缘啊。
我看着长大的郡主,从和亲开始,就一直在受苦。
她怨自己无能。
可她只是个从小养在闺阁里的千金, 老爷和夫人走得早,没人认真教导过她。
我甚至怀疑,皇上封她为郡主后, 故意把她养废了。
不能全都怨她啊。
要怨, 就怨这世道不公。
那些人身在皇家, 就可以罔顾他人性命,就可以杀人不用偿命。
老爷曾经说过,愿有朝一日, 以法治天下,生杀予夺不再是一人之言。
我行将朽木,是不可能活着看到了。
但老爷说过, 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后世之人总会实现这个愿景。
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相信我家老爷。
愿我们下辈子都能托生到那个新世界。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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