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

我嫁给太子之后,一直无所出。
朝野上下颇有微词,太后有意无意往东宫塞人,却都被傅钰挡了回去。
他说:「薛青棠,你不要管那些人说什么,我不在乎什么孩子,我只要你!」
少年人满眼的爱意,灼烧得我浑身发暖。
可是,真心瞬息万变。
我嫁给他的第四年,傅钰带回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女子。
「薛青棠,我可是储君啊,未来是要后宫佳丽三千的,从前年纪小哄你的话你莫不是当真了吧?」

1
傅钰如愿地看到了我惨白如纸的脸色。
还不等他再说什么,我已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傅钰站在屋子中央神色不喜。
我抬起手轻轻地摸上了肚子:「孩子怎么样?」
太医抬起衣袖擦了一把额间的汗水:「现在已经稳住了,只是太子妃殿下,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情绪激动了。」
太医欲言又止,我却知道,我的身体本就不好,这个孩子怀得不太安稳。
傅钰挥了挥手,让屋子里的人退下。
「什么时候的事?」
他垂眉看着我,神情之中却并无喜悦。
「前几日发现的,本想等你回来就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傅钰的脸色有些动摇,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抚摸我的鬓发。
身后却突然传来女子的惊呼,是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
傅钰立刻收回了手,转过身疾步走到了她身边:
「枝意,你怎么样?」
她远远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温柔地倚靠在傅钰怀里说道:
「孩子踢我了。」
傅钰抬起手落在她的肚子上,脸色虽然严肃,语气里却都是纵容,
「你这个臭小子,最好不要折腾你娘,否则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枝意巧笑嫣嫣,娇嗔地拍了一下傅钰的胸膛。
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端的一副郎情妾意。
我怔愣地看着,恍如隔世。
在我记忆中,这样的亲密一直都是属于我和他的。
可如今,他却这么轻易就将这份情谊给了别人。
傅钰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他警觉地侧身,将枝意挡在自己身后,隔绝我的视线。
他说:「青棠,你可以怨我,但你不必怨恨枝意就算没有她,我也不可能只宠你一个人。」
我看着傅钰的眼睛。
这双眼睛,少年时望着我,那样炽烈澄澈。如今情意褪去,只剩了算计和防备。
他在怕,怕我动枝意。
意识到这一点,我在心底惨笑出声。
我弯唇对他笑:「您是太子。有您护着,我能做什么呢?」
傅钰抿了抿唇。
他突然道:「我此前不知道你有孕了。这次带枝意回来,本是想让你将正妃之位让给她。」
他皱着眉犹豫:「可是如今这样的关头……算了太子妃的位置就由你坐吧。枝意不是计较的人。」
枝意在他身后恬然微笑,神色不动。
不计较……是么?
我向傅钰跪拜:「谢殿下恩赏。」
他携着枝意走了,甚至不屑回头看我一眼,傅钰大抵是忘了,他早就免了我的跪礼。
他也不知道,让我跪过的皇家人,都是要用命还的。

2
枝意在入宫不久后生产。
生产的那夜,傅钰闹得阵势极大,阖宫上下的太医都被叫来了东宫。
傅钰急得连连踱步,几乎强闯产房。
整个东宫灯火通明,只有我睡得极安稳。
醒来时,贴身宫女脸色灰败:「她生了,是个儿子。母子平安。」
她将下唇咬出了血痕:「太子殿下高兴疯了,当场向陛下请封太孙。如今那位可是得意了,何止压了咱们一头……」
我低头抚上小腹。
傅钰年少得意,兴致来了,喜欢谁便将谁捧到天上。
可他若厌了,脸一翻,便能让人从云端跌落尘泥。
他是太子。生杀予夺,是出生起便恣意的游戏。
这个孩子跟着我,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傅钰每日下了朝,都兴冲冲地去逗弄他和枝意的孩子。
枝意有时会柔柔劝他:「殿下不去看看姐姐吗?也该雨露均沾才是。」
傅钰哼笑着捏她的下巴:「怎么,把我往别的女人身边推?」
两人笑闹着,很快滚在一处。
他们并不知道,在我的寝宫里,为我请平安脉的太医神色凝重:「太子妃这一胎,胎位不正,生产时怕是九死一生。」
我平静道:「能引产么?!」
太医和贴身宫女都骇然抬头看我。
谋害皇嗣,是人头落地的死罪。
太医震惊于我说得这样云淡风轻,眼中带着划清界限的警告:「太子妃慎言!这不是您说了算的事。」
我轻轻笑了笑,眼睛却盯住了他。
「从前为我请平安脉的太医告老还乡了,不然也轮不到你。」我盯着他慢慢道:「刘太医,你家里的小孙女,今年开始上书塾了吧?小孩子贪嘴,路上总缠着要买饴糖吃,你须得多留心些,别让她吃坏了牙。」
刘太医目光颤抖,药箱从手中滑落下去。
他家中这些细微处的琐事,我比他自己都熟悉。
我若有心想害他的家人,轻而易举。
而我的贴身宫女上前,身形快得像个影子,轻易托住了药箱,内里的药瓶都没有碰出声响。
刘太医回过头,守在门口的小宫女向他咧嘴一笑,口中却有寒芒一闪,是藏在嘴里的针。
他脸色颓然灰败,几乎跪坐下去。
半晌后他才惨白着脸看我:「太子妃,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想了想,微笑:「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太子殿下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而你也一样。」
我说:「本宫再问你一次,能引产么?」
太医摇了摇头,这次说得倒是真心实意:「这孩子怀上本就不容易,更何况如今月份大了……」强行引产,怕是会一尸两命。
我喝了三年的避子汤,身体已经伤及根本。这个孩子,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我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我让宫女送走了太医,却迎来了枝意。
她一身梨花色的宫装,姿容清丽,眼角眉梢却是妩媚与餍足。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这里不欢迎你。」
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笑了:「姐姐果然如殿下说的那般,牡丹似的艳……可惜性子却太过跋扈。」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姐姐,我虽处处不如你,可我比你更会哄得殿下开心。一直要哄着你纵着你,他也很累的。」
我冷笑一声:「你专程过来,是为了替太子教导我的?」
枝意抿嘴一笑。
四下无人,她不再做出那副人淡如菊的模样,眼中尽是鄙夷。
她说:「我来,是想与姐姐做个交易。」
她说:「你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以后,养在我名下吧。」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枝意无所谓道:「这个孩子跟着不再受宠的你,也是吃苦。不如给了我,还能过得好些,等我儿子将来做了储君,你的孩子,自会是储君最宠信的臣子和弟弟。」
我几乎笑出了声。
她怕我的孩子威胁太孙的地位,便想要到自己的名下控制,令其一辈子屈居人下。
我神情平静地靠近了枝意,然后伸手,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
护甲在她脸上划出了血痕。枝意尖叫出声。
我轻声道:「你也配?」
枝意惨白着面色,怔怔捂脸看着镜中的自己。
半晌后,她却想到了什么似的,带着恨意笑了一声。
「姐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慢慢爬起来,轻声道:「女人生孩子,从来都是鬼门关走一遭。当初殿下召来整个太医院,才护佑我们母子平安。」
「听说姐姐这一胎坐得并不稳,生产时想也不轻松一姐姐,祝你平安啊。」

3
枝意脸上的血痕,自然是被傅钰看到了。
傅钰气疯了。
他怒气冲冲来到我的寝宫,一掌掴在我脸上。
我顺势跌倒在地,他咬着牙又要来掐我的脖子:「薛青棠,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贴身宫女突然尖叫一声:「太子妃,羊水破了!」
傅钰一怔。
我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下,颤抖着去抓他的袖口:「殿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傅钰甩开了我的手。
他如今正在气头上。而他怒火中烧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傅钰忽然冷笑一声,盯着我,眼中带着嗜血的残忍。
他的目光让我想起从前,他曾得到一匹汗血马奈何野性难驯,将他从马背上生生甩了下来。
傅钰爬起来之后,便一刀捅了马腹,命人将这匹马杀了。
而今他看我的眼神,和曾经看着那匹马并无两样。
傅钰勾起唇角道:「你不是不容人吗?那你靠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啊。」
他拂袖而去,命人封了我的寝宫,不准任何太医和稳婆出入。
整个寝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贴身宫女惨白着脸将我扶上了床,我的额上已见虚汗。
她拭着我额上汗珠,慌乱道:「您敷衍她便是了,非要惹她干什么呢……如今把太子殿下也惹了……」
我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前却还是开始阵阵发黑。
无尽的、绵延不绝的痛楚。
我想起年幼时爹娘逼着我训练,刀山血海里滚过,都没有此刻这样痛。
寝宫内的宫人们已经在偷偷地传,太子妃怕是气数已尽。她们纷纷悄悄打点细软,想着我死后她们的出路。
贴身婢女在我身边无声啜泣。
就在这样的当口,枝意身边的宫女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看着我的痛苦情状,乐不可支,得意扬扬道:
「侧妃娘娘可以求殿下放过太子妃。只是须得差奴婢来问问,她的条件,太子妃答应不答应?」
她笃定了我穷途末路。
可话音未落,她却一个趔趄,被身后飞扑而来的小宫女撞开。
「太子妃,不……主人!主人!我来了!」

4
我惹枝意干什么呢?
因为皇家从来保小不保大。皇嗣高于嫔妃。
若难产对胎儿有危险,稳婆的剪刀便不是用来剪断脐带,而是剪开产妇的身体。
所以我不信太医,也不信皇宫中的稳婆。
生产当日,我的寝宫里,只能有我信得过的人。
我身边的小宫女翠竹,极聪慧,学得来舌下藏针这样的绝技,自然也能悄悄向稳婆偷师。
我对贴身宫女道:「把碍眼的扔出去。」
贴身宫女的脸上还挂着泪,却已经手脚利落地拎起了枝意的宫女,转瞬消失在我面前。
我对翠竹道:「记住了,若我和孩子不能都活着……你要不惜代价,来保我。」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定要骇然,我竟是个如此狠心的母亲。
可翠竹稳稳点了点头:「是。」
她知道,我活着,我的孩子才有希望,有人护佑着长大。若我死了……纵然我的孩子能活下来,养在枝意和傅钰膝下,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咬紧了巾帕,将无数声痛呼咽回了肚子里。
血水一盆一盆从我的寝殿里端出去。
与此同时,偏殿里,傅钰召来最好的太医,保证会医好枝意的脸,绝不落疤。
天将亮未亮时,他终于从枝意的温柔乡里出来,想起了我。
傅钰脸上笑意淡下来,冷冷下令:「去给太子妃收个尸吧。」
枝意柔柔攀住他的手臂:「妾愿与殿下一起,送姐姐一程。」
傅钰掐一把她的脸:「真懂事。」
两人一同来到我的寝宫。枝意笑语盈盈,以为会见到我的尸体。
却只看到翠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声音是止不住的雀跃欢喜:「我做到啦!太子妃平平安安!连孩子我都保住啦,就是身体弱了点!」
枝意霎时面如金纸。
她搀着傅钰的手臂,在那个瞬间,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
只是在看清翠竹手中的孩子时,她卸力一般松了口气,露出一个饱含恶意的微笑。
「恭喜姐姐。」她慢慢道:「生了个—女儿。」

5
我女儿的名字是傅钰取的。
容容。
她的眉眼像极了傅钰。
只是皇室的公主,纵得万千宠爱,也不过是沦为和亲或赠予权臣的工具。
我的女儿和枝意的儿子,在皇室中得到的待遇天差地别。
宫人们陪着容容捉迷藏。我走上前:「容容,该回去了。」
宫人们自觉跪拜行礼,齐声道:「参见太子妃。」
容容将蒙眼的锦缎从脸上扯下来。
她看到我,眼中有不甘和隐隐的恐惧:「我不!」
她不喜欢我,不想被我这个娘亲带走。
我眯起眼咬了下唇,正要说什么,却听人朗声道:「太孙驾到!回避—」
我只好向路旁侧身,微微颔首。
容容则不得不随宫人们一起跪在路边,俯首不能直视。
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孙子寄予厚望,整个皇室趋炎附势,太孙在宫中的地位无尽尊崇,无人敢冒犯分毫。
这个年幼的孩子坐在高轿上,路过时俯视着我们,发出了一声轻嗤。
容容显然也听到了。
因为她霎时红了眼眶。
我没有说什么,将容容带走,一路来到我寝宫机关后的密室。
我将袖箭递给她:「今天的练习。箭要从假人的要害过去,眉心,眼睛,再不济,也要射中那些会动的假人。」
容容垂头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袖箭摔了出去。
「我不!」她声音尖利:「凭什么!他要学的,你逼着我去和他一起学,他不会的这些,你也要暗地里逼着我学!你知道旁人都是如何笑话我的吗?金娇玉贵的公主,偏要挤进学宫,和未来的储君争高下,就因为自己的娘争不过他的娘!」
她恨恨盯着我,眼眶通红:「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让我学这些连暗卫都不会的东西,喂我吃那些让我生不如死的药……我每天看到你都觉得是噩梦!我究竟是你的女儿,还是你争宠的工具?!」
我盯着她道:「捡回来。」
容容咬着牙不肯动,瞪着一旁的墙壁不肯看我眼泪一行一行往下掉,恨得牙齿咯咯作响。
我与她对峙半晌,叹了口气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容容愤愤挣扎了两下,没能挣开,过了一会儿伏在我怀里低声呜咽。
我一时有些出神。
这个法子还是傅钰教会我的。刚成婚的时候,我有时会在暗夜梦魇中惊醒,看着傅钰,对他只有无从消解的恨意。
我砸东西,踢打他,他就咬着牙红着眼将我抱在怀里,一遍遍道:「我在。薛青棠,我在。」
只是很久以后,那个曾将我抱在怀里、痛到闷哼出声都不肯松手的少年,开始远远地看着我,眉眼间只有事不关己的厌恶:「薛青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个疯子。」
爱意会消失会磨损,可我到底从他那里学会了拥抱。
我抱着容容,低声道:「我知道你不甘。也知道你不喜欢我,不止一次对贴身宫婢说,更希望那个温柔的枝意是你娘。」
容容轻轻一僵,将头埋得更深,不敢看我。
我说:「血脉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你是我的女儿,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走一条与太孙截然不同的路,你会活得比他艰辛。这一点,我或许该向你道歉。」
「可是容容,我要你通六艺读策论,做不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公主,并非是因为我争不过他的生母,需要你为我争这口气。而是因为—在这皇室诡谲中,我要你,比他活得久。」
6
容容将袖箭射穿最后一个假人的眉心时,彻底脱了力。
她躺倒在地上,神情累得发空,话尾却是掩不住的欣喜:「娘,我做到了!」
我看着她,止不住心底阵阵泛软。
当年爹娘看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满心欢喜又心疼吗?
我走上前,想要用干帕拭一拭她汗湿的头发。
就在这时,翠竹近乎粗暴地扳开密室的暗门,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她的脸色白得吓人,看着容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声音喑哑带了哭腔。
「他们要杀她。」翠竹说:「他们要杀了公主,要挖走她的心肝。」
起因是太孙闯了祸。
他在游猎时,曾在一个村子里,射中一只通体雪白的鹿。
村民央求说,此鹿有灵,庇佑村镇多年,求太孙高抬贵手放过它。
太孙只当个玩笑,当即大笑着将鹿宰杀了,与众属下分食后,扬长而去。
此后数年,村中大旱,寸草不生,饿殍遍野。
侥幸活下来的村民一路咬着牙带着无尽怨怼,百折不挠地状告,终于上达天听。
圣上佯作勃然大怒。
但其实他最疼这个小孙子,区区一个村的平民罢了,并不值得他因此惩戒自己的金孙。
只是民怨要平。
这个烫手山芋便被交给了傅钰。
他当然也舍不得交出儿子,却不得不做些什么给芸芸众生一个交代。
是枝意侧妃,向太子殿下献策说,可以把公主送上祭台,活活剜去五脏六腑祭天,平息神明之怒,也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
我看着容容。她的眉眼被冷汗浸湿,可还是能看得出来,生得和傅钰那样像。
这是他的亲女儿。
我哑声道:「太子殿下答应了吗?」
「答应了。」翠竹看着我,神情颤抖:「行刑的人带着挖心的器具,已经在门口了。」
7
我在东宫玉阶上跪下,一步一叩。
我说:「臣妾愿代女祭天。」
我早已不奢望公道。
我将额头磕出血之后,傅钰终于肯来见我一眼。
他站在高高的玉阶上,神情还是少年似的桀骜眉目间只有不耐:「薛青棠,别让我难做。」
他说,「你在这里求我,还不如去祭台那里看一眼。如今时辰未到,或许还来得及送她一程。」
我哑声道:「她是你女儿。」
傅钰看我良久,困惑道:「那又如何?」
他神色淡漠,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我说:「她自小依赖你,总是问我,爹爹何时来看她。」
傅钰不以为然:「我护她纵她,疼宠她,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代她兄长去死时,她能够心甘情愿。」
傅钰看着我,忽地冷笑一声:「薛青棠,你不知道吧?我对着容容说,爹很疼她,她一辈子都是我最骄傲的女儿……她就心甘情愿地,上了祭台啊。」
「可笑吗?你把女儿视作唯一的希望,却不懂得对她温言软语。所以我们这些人只要对她说些好话,哪怕是让她去死……她都心、甘、情愿。」
他看着我,眉目皆是嘲讽。
那是他的女儿,更是被他玩弄拿捏的臣子。
我怔怔看他良久,起身。
额上的血滴了下来,我的视线一片血红。
我看着浸在血色中的傅钰,声音轻得他听不到:「我知道了。」
我提着繁复的宫装裙摆,跌跌撞撞地奔下轿辇时,祭天的仪式已经开始。
老皇帝亲自用指尖挑了朱砂,点在容容眉心眼角,是为神明辨认祭品的标志。
隔着那样远,也能看到容容在微微战栗,却努力抿着嘴角咬着牙。
老皇帝严厉道:「不准逃,这是你身为一国公主的荣耀!」
他一向只疼宠太孙,对容容这个小孙女,近乎视而不见。
偶有他将容容喊去御书房训话,ṱű̂₄也只让容容远远跪着,御书房的老太监甚至不准容容抬头。
这是唯一一次,爷孙二人离得这样近,却是一方要送另一方去死。
老皇帝下令将容容绑上祭台,
锋利的尖钩将要刺进容容的胸膛时,我凄厉出声:「不!!」
还未开始的酷刑应声而止,却不是因为我的叫喊。
而是因为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吓变了调的嗓音!「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下!陛下饶、饶命……不!!!」
下一刻,太监的身体被老皇帝抽刀斩成了两截,
老皇帝双目血红,口中发出困兽似的嘶吼,狂乱地砍向靠近自己的每一个人。
祭天仪式再无法进行。
因为皇帝疯了。
8
傅钰临危受命监国。
旁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请示傅钰:「太子殿下,如今陛下这般,该……」
傅钰神情晦暗。
老皇帝从前最是威仪,自恃九五之尊,旁人在他眼中如同蝼蚁。
如今他却被碗口粗的链条锁在龙床上,一阵阵发出低吼。
宫人们惊恐看着他的眼神,仿佛看一头难驯的畜生。
傅钰沉默片刻,阴鸷道:「先锁着。谁敢走漏一丝风声,格杀勿论!」
宫中乱作一团,无人在意,原本用来祭天的公主,自己挣扎着滚下了祭台。
寝殿里,容容抱着木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我神色冷凝地掰开她的嘴,再次硬生生将解药灌下去。
片刻后,容容再次痛苦地躬身,又一次吐出一大口黑血,脸色却红润了许多。
她喘着气对我笑,汗湿的额发贴在脸前:「娘,你真狠。」
我木着脸搭上她的脉,确认她无碍之后,才颤着身吐出一口气。
容容也脱力慢慢滑下去,跪坐在木桶边。
她轻声说:「娘,小时候我真恨你。我出生时身子弱,你就给我喂各种虎狼药,药效发作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古书里淬炼百毒不侵之体的法子。」
「可即便是我这样的百毒不侵之体,朱砂碰到我的时候,还是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爆裂了。
宫人们没发现朱砂有什么不对—因为娘将毒下在了我身上,与朱砂一起作用,才会让皇爷爷一下陷入癫狂,是不是?」
她唇角带着促狭的笑:「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恨我爹移情别恋……原来是皇爷爷和你有仇啊?」
我闭上眼,想起那一片尸山血海,想起缄默中流逝的无数条生命。
我说:「如果有人当着你的面杀了娘,你当如何?」
容容呼吸一滞,一时静默。
我慢慢地道:「剥皮抽筋,一寸寸敲碎他的骨头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9
老皇帝如困兽一般,被圈养在了寝宫。
在他咬死了无数近身侍候的宫人后,没人敢再靠近他。
无人能为他梳洗伺候,只能远远将食物投掷给他。昔日威仪的老皇帝披头散发,秽物满身,寝宫里阵阵发出恶臭。
活得还不如一条野狗。
我算了算时日,他也差不多快死了。
我在一个皇帝寝宫疏于看守的深夜,提着灯走了进去。
烛火如豆,老皇帝盯着那一点微弱的光,警觉地呼哧呼哧喘息。
我看了他半晌,才轻声道:「如今陛下时日无多了,思来想去,还是让陛下做个明白鬼吧。」
我挽起衣袖露出手臂。
那里肌肤平滑并无异常,可是指尖掐进手臂内侧,却能撕下一小块薄薄的人皮。
皮下掩着一个暗红的梅花印记。
老皇帝在看清这个印记时,瞳孔骤缩,骇然颤抖起来。
我将烛光凑近手臂,让他看个清楚。
「陛下一直以为,所有的梅花卫都清理干净了,是不是?」
10
一手培养的暗卫。梅花卫是老皇帝做皇子时。
这些人对他忠心至极。
梅花卫皆是出身凄苦惨烈之人。死心塌地地追随他,是因为信了他说的,除奸佞,肃朝堂,还天下海晏河清。
可事实是,他们只是被当作了老皇帝抢夺皇位的刀。
梅花卫掌握了朝中上下所有的秘辛。
大小官员提起梅花卫,无不惊惧色变。
老皇帝在登基后,为了笼络人心,便轻描淡写地下旨。
「把所有的梅花卫,清理了吧。」
这些人熬过了无数ţů³严苛非人的训练,折损过半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很难杀。
可这些人信任他,多年为他出生入死,从未设防。
因他一声令下,他们虽然困惑不解,却还是如听到号令的狗一般,排着队站进了铸池。
下一刻,滚烫的铁水浇灌下来。
外敌都杀不死、抓不住的梅花卫,瞬息间连骨头都化进了铁水,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
老皇帝看着融进无数血肉的铸池微笑,眼底无波无澜。
「如今众爱卿,可放心为朕效忠了?」
可他不知道,有一条漏网之鱼。
纵然梅花卫都是孤苦之人,可多年出生入死,总有人心心相印,决定相携一生,甚至生下了一个孩子。
梅花卫与梅花卫的孩子。
她自小接受梅花卫一样的训练,听爹娘讲圣上是如何胸襟广博满腔抱负,一心只求盛世太平。
而梅花卫的最后一课,是龟息和藏身。
她就在这最后一课上,亲眼见到这位仁德皇帝,面不改色地将她的爹娘化进了滚烫的铁水。
那天之后,她一心只有杀了皇帝这一件事。
她逃进了民间,蛰伏数年,又与出宫游猎的太子不期然相遇。
太子眼中有毫不遮掩的惊艳:「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那张与皇帝五六分相似的脸,轻声道:「青棠。薛青棠。」
一字一顿。
我要这个名字,成为整个皇室的噩梦。
而今这只是个开始。
疯了的老皇帝不顾一切地嘶吼着要向我扑过来牵动得锁链哗啦作响。
而我依然对他微笑,慢慢后退,轻声细语道。
「我会好好服侍太子殿下的,陪着他荣登大宝,再拖他进无间地狱。」
「别急啊,他很快就会去陪你的……陛、下。」
11
不只是我,旁人也看得出,老皇帝没几天活头。
傅钰已经在筹备登基。
枝意在Ťű⁶御花园中拦住了我。
她看我良久,只淡淡笑道:「正室做成姐姐这样子,真是可怜。」
皇后的朝服凤冠,傅钰差人径直送到了枝意那里。
他的登基大典,根本没有我和容容的位置。
我看着枝意眼角淡淡的讥讽,垂了眉眼,波澜不惊道:「恭喜。」
然后从她身侧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枝意突然狠狠扯住我的衣袖,泠泠道:「你们从前的事,我都知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初初我勾引他时,他不肯的。他即使喝醉了,一声声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可是姐姐,我很耐心,我真的很耐心……一次次温柔以待,软言相劝,像诱哄猎物一样骗走他的心……因为我不甘,不服,那样大权在握万人之上的男人,他的爱凭什么只给你一个女人?」
「世人谁不知,太子殿下宠极了太子妃……可这天底下的女人都只晓得羡慕,我与她们不同,我知道去抢,去争取。」
她眉眼倨傲,都是胜券在握。
我看着她,一时竟然想笑。
我慢慢地捋她说的话:「所以你是见一个男人宠爱自己的妻子,心生羡慕,但不去想着寻如意郎君,只想径自抢走这个宠爱妻子的男人。」
「如今抢到了,难掩得意,便要来向手下败将炫耀?」
我只觉得她愚蠢。
傅钰是什么人,生来恣意,他不想要的,没人能硬塞给他。
他移情枝意,并非被枝意耐心狩猎,而是因为他本就愿意。
一在那个时刻,他厌了倦了,不想坐拥无边荣华,却只陪着一个女人了。
说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不一定。
我看着枝意斗鸡一样警惕地护着自己的胜利果实,只觉得倦怠可笑。
「不必来向我炫耀……只要你不与我和我女儿为难,我没兴趣对付你。」
我挣开她的手,举步离开。
枝意在我身后,犹不甘心地低声道:
「可他曾经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你……我不信你不爱他了。我不信你不想将他抢回来。」
我脚下顿了顿。
「他将你带回来的那天,原本是我满心期盼,要将那个好消息告诉他的。」
换来的却是痛彻心扉,腹如刀绞,来之不易的孩子也险些流掉。
「那天起,我就不爱他了,再也不会爱他。」我说:「可是在那天之前……没人知道我有多爱他。」
走过转角,我猝不及防看到傅钰站在廊下,半边脸在树影中明明灭灭,盯着我,眉目深沉。
我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傅钰的登基大典在三日之后。
满庭肃穆,文武百官肃立观礼,枝意站在他身侧,金丝绣凤的朝服,和凤冠宝珠一起熠熠生辉。
傅钰将要登上高台时,宫人们却躁动起来,甚至能隐隐听到远处的哀嚎声。
「是老陛下!!老陛下逃出来了!」
12
登基大典一片混乱。
老皇帝在祭天仪式上疯了的消息是绝密。
参加了祭天仪式的臣子,没有一个敢走漏消息生怕因此人头落地。
傅钰对外只说,老皇帝要退位休养。
文武百官心照不宣,皇帝定是出了什么事。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老皇帝如今竟变成了这样。
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拖着碗口粗的铁链,口不能言只能嘶吼,周身散发着恶臭。
一国之君,竟也会变得这样不体面。
老皇帝嘶吼着,眼中没有其他人,径直扑向了冕服加身的傅钰。
「护驾!快护驾!」
侍卫们匆匆挡在傅钰身前,却不敢斗胆当众弑君,只得徒劳地替傅钰去死。
有机灵的人拉住了锁链,可是发了狂的老皇帝力大无穷,数人合力竟也拽不住他。
老皇帝不管不顾,咆哮着一路向傅钰扑过去,接连咬死数人,看向傅钰的方向时,血红的眼中杀意更盛。
众臣一边战战兢兢四散奔逃,一边惊恐地高声交换着消息。
「太子这是对陛下做了什么……他虐待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皇族果真吃人啊!骨肉血亲,也能残忍至此……」
「是啊!若不是他虐待陛下,陛下怎就追着他不肯放?」
一片嘈杂中,众人忽听得枝意一声尖叫。
众人举目看去,只见傅钰半张脸染血,手中握着一把从侍卫手中夺来的刀。
那把刀,径直洞穿了老皇帝的胸膛。
嘶吼声停止了。老皇帝在离傅钰半步之遥处定在了原地,怔怔低头看了半晌,口中嗬嗬作响,却再也无法咆哮出声。
众人惊惧不止,一时无言。连躲在傅钰身后的枝意都脸色煞白,一声不敢出。
在这样落针可闻的静寂中,老皇帝轰然倒地。
往日杀伐决断的陛下,就这样惨死在亲儿子的刀下。
群臣战战兢兢不敢靠近,只有我看到,老皇帝眼角渗出了血泪。
13
朝堂内外都乱成了一锅粥。
以子弑父,罔顾纲常,是天家大忌。
傅钰如愿做了皇帝,却做得声名狼籍,人人喊打。
他将自己关在寝宫里,阴沉着脸不问朝政,只管夜夜买醉。
枝意陪在他身侧,软言侍奉。
我抱着雪片似的折子和朱砂御笔去找他,被他抄起酒壶砸了过来:「滚!」
酒壶摔碎在我脚边,泼洒一地。
我转身便走。
在我的寝宫里,容容一封封快速翻着折子,我在一旁微阖着眼,揉着额角。
片刻后,容容道:「大多都是在让父皇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安抚民心。还有几封折子是之前大旱的那个村庄,赈灾的米粮都被负责的官员中饱私囊了,有人上书弹劾。」
我手下一顿,对贴身宫女道:「派人去查,怎么让这些脑满肠肥的贪官把吞下的米粮吐出来,孩子们都学过,不ṱų⁴用教。」
贴身宫女应是,便消失了踪影。
容容咋舌道:「娘,这些年你不但一手教会了我,还养了一支……自己的梅花卫?」
我的贴身宫女,翠竹,还有藏在皇宫内外的许多不起眼的宫人贫民,都在手臂内侧藏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梅花卫的源起是个谎言
可是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我想起自己的爹娘,面目模糊的男人女人满目憧憬,向我描述着老皇帝许诺的、海晏河清天下为公的盛景。
他们信错了人。可是……他们或许可以信我。
从寝宫中出来时,天已蒙蒙亮。
我没想过会遇见傅钰。
他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眼睫上沾了露水,面容是宿醉后的模糊。
我从他身侧走过,他突然哑声道:「伤着没有?」
我怔了怔,才想起那个迎面砸过来的酒壶。
他喃喃道:「青棠,朕梦见你了。梦见十五岁的时候,朕第一次见到你,一身红裙子,骑一匹枣红马,像一团烈火烧进我眼睛里……」
他定定看着我。
仿佛在透过我如今一身琳琅,看着十五岁时那个眉眼倔强的少女。
容容安安静静站在我身后。
她眉眼与傅钰几乎一模一样,神态举动却像我,尤像年少时的我。
傅钰神思恍惚,有些生疏地伸出手,拍了拍容容的脑袋:
「一眨眼,朕的容容都这么大了。」
容容弯了眉眼,像年幼时那样对他笑。
好似全然不记得,这个父亲曾毫不留情地将她推上祭台,让人挖走她的心肝。
只是傅钰走后,容容眉眼冷了下来,用力用袖子擦了他碰过的头发。
「真恶心。」
14
那天之后,容容好像突然成了傅钰最宠爱的女儿。
她的聪颖时常逗得傅钰大笑。
我在一旁看着,有时会想,这本是多年前我曾期盼过的,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景。
只是țù⁴容容想要与傅钰说些政务时,总会被打断。
傅钰说:「这不是一个公主该烦心的事。容容只要做父皇的乖女儿就好。」
没过多久,他突然想起来了似的,轻描淡写道:「容容如今也大了,也是时候择婿了。」
容容的指尖不易察觉地一僵。
傅钰道:「朕为你挑了一个。当朝左相,权势极盛拥趸众多,只是与父皇不合。容容,可愿意为父皇分忧吗?」
我垂了眉眼。
果然。
在傅钰眼里,只有他喜欢的和可以利用的,才值得他费心思。
突如其来的疼惜,是因为发现了容容的利用价值。
皇室的公主,用来当作赠予权臣的工具,再合适不过。
我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容容却率先开了口。
「不啊。」她轻声道:「儿臣不愿意。」
15
傅钰怔在当场。
容容神色平静,像是说着再寻常不过的话:「父皇如今声名狼藉,朝堂内外都在等着您的交代,您却选择躲在寝宫里同枝意皇后夜夜笙歌,不理政务。」
「而今见群臣唯左相马首是瞻,纷纷讨伐您,甚至起了废帝的心思,便想着要将女儿推出去,半是拉拢半是监视……」
容容的话没能说完。
傅钰已经一掌掴在她脸上。
他眉眼阴沉,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女儿。
「你还真当朕在同你商量?」傅钰的眉目间带着深重的戾气:「轮得到你来教训朕!恃宠生骄,以下犯上,你母妃是怎么教的你!」
他说:「如今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来人ƭů⁽,把公主押下去!」
「–你不愿风风光光地嫁,朕便绑着你嫁!」大批的带刀侍卫涌了进来。
冷刃从刀鞘中抽出的声音,听得人耳尖发麻。
可是这些刀光一晃,却全都架在了傅钰的颈边。
我拨了拨手中茶盏,轻声道:
「她说她不愿意。你没听到吗?」
16
我的梅花卫散布在宫中各处,自然在侍卫中也有。
我从未相信过傅钰会突然念及过往,悔不当初,想要回头。
所以我早早令梅花卫掌管了宫中侍卫,防止傅钰突然发难。
更何况——即使他不率先出手,我也准备好了图穷匕见的这一刻。
傅钰骇然盯着我,满目难以置信:「薛青棠?!你!」
我没有理会。
我径自走到容容面前,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受委屈了。」
容容带着半边脸上鲜红的掌印,无所谓地扬眉一笑:「不要打草惊蛇嘛,我知道的。」
傅钰在我身后,声音阴沉:「薛青棠,你想做什么?」
我轻声道:「陛下能否愿意交出传国玉玺,将皇位传给容容,再自行了断?」
傅钰咬牙道:「你做梦!」
我挥了挥手:
「那便押下去吧。劝劝陛下,到他愿意为止。」
我没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没有解释我的身份,也没有再去看过他。
数日后,宫人来向我禀报。
「娘娘,他松口了。他最后的条件是……想再见您一面。」
17
傅钰的寝宫已变成了一座囚笼。
梅花卫自有一套审讯折磨的手段。傅钰如今形容枯槁眼底血红,已是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枝意和我儿子怎么样了?」
我没说话,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傅钰带着些恶意低笑了一声:「很奇怪。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可一心牵挂的只有她们母子,竟都没怎么想到你……」
我说:「你觉得我在乎吗?」
傅钰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直视我,眼底的红更甚:「薛青棠,为什么?就因为我负心薄幸,因为我弃了你?喜新厌旧不过是人之常情……」
我说:「我当年接近你,就是为了报仇。」
那时候我想着,我要像当年老皇帝将所有梅花卫融进烧化的铁水那样,屠尽皇室,让他们也尝尝灭顶恐惧的滋味。
我说:「老皇帝身上的毒是我下的。你登基大典的那天,也是我派人偷偷将他放出来的——我手底下有个很聪明的孩子,偷偷溜进去,用舌下藏的针打开了锁。」
「你一直以为你父亲疯了要杀你,是不是?不啊……他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拼尽最后一口气,想要救你的。」
傅钰脸色霎时惨白,瞳孔震颤。
我说:「我告诉他,我要拖你下无间地狱,与他团聚。他怕了,他怕极恨极了我,一心想除掉我这个祸患……所以在你的登基大典上,他是想要去杀我的。」
「可是只有我知道,他中毒已深,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了……他看到枝意一身朝服凤冠站在你身边,以为那就是我。所以他才拼了命要扑过去,谁知道,却被自己用命护着的亲儿子一刀捅死了。」
傅钰眼底血红:「薛青棠!!!」
我看着他,平静道:「凶我做什么?杀他的是你啊。」
「不是你一心觉得他疯了要咬你,才毫不留情地刺出了那一刀吗?」
傅钰红着眼盯着我,扑过来想狠狠掐住我的脖颈,却被脚上的镣铐绊住,寸步难行。
他挣扎几下后,颓然委顿在地。
他看着我,面如厉鬼:「你这毒妇!你是我见过心思最歹毒的女人。」
我垂了眼睫,并不回应。
片刻后,我说:「玉玺和传位诏书,我的人已经拿到了。你说要再见我一面,我也来了。」
「傅钰,今日之后,你我二人也算是恩怨两清了。你好好上路,我就……不送你了。」
我起身要离开。
他在我身后突然道:「你发间那支金簪,是我十六岁那年刻的。」
我脚步一顿。
傅钰道:「那上面的图样是合欢花。我找帝京最好的画师画的,用小刀练了很久……就是盼着送给你时,你肯多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我就知足了。」
他哑声道:「薛青棠,我们怎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我在原地伫立,良久后回身走到他身边,裙摆簌簌。
我在他身侧蹲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傅钰抬眼看我, 目中有泪。
「陛下。我轻声道:「这样你死我活的时刻,提些情情爱爱的往事……多扫兴呢。」
18
傅钰骤然色变。
他霎时暴起,屈手成爪要掐我的脖子:「我杀了你!杀了你!」
却被我轻而易举格挡, 掌间发力,他的腕骨已然发出碎裂的惨声。
「梅花卫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你真当我手无缚鸡之力?」我冷冷道:「傅钰,多年夫妻,你从未真正了解我。」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将所有凄厉声响抛在身后。
我站在御花园廊下,拔出了发间的金簪。
刀工粗拙到虔诚。
我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年灼灼的眼睛。
有些事,我不再有机会, 也不会告诉傅钰。
最初嫁给他时,我确实没打算过和他有以后。
我喝避子汤,喝了三年。甚至喝伤了身体的根本。
我从未想过为仇人的儿子生孩子。可是少年的爱那样炽烈,那样肆无忌惮, 揉化了我带着无尽恨意的一颗心。
那时我想,父债不必子还。我要杀老皇帝, 可傅钰是无辜的。
他什么都不必知道。
恩怨止于老皇帝,从此湮没于尘土, 我会待我的少年很好很好, 和他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可是我调养好了被避子汤磋磨的身子、努力怀上了容容, 带着无尽希冀想要告诉他的时候……他给了我致命一击。
他厌弃我了,另寻新欢, 还笑我天真, 说他贵为太子,怎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时我都没想过要杀他。
因为我想着,他终究是容容的父亲。护着容容的人多一个, 总是好的。
直到他将容容送上祭台,
我闭了闭眼。
贴身宫女在不远处向我匆匆而来, 见我神思恍惚,轻声提醒:「娘娘。」
她说:「陛下去了。」
金簪在我手中骤然断成两截。
贴身宫女看我一眼,低声道。
枝意娘娘见自己没了指望,已经自缢在自己的寝殿中了。
「还有太孙……不, 如今该叫太子殿下……游猎时落了单, 与之前射杀白鹿的那个村庄的流民狭路相逢了。」
我们的人找到他的时候, 那个曾经端坐高轿、对世人不屑一顾的尊贵太孙,已经死在了凌乱砍刀之下。
我默然片刻, 道:「将他们送去, 与陛下葬在一处吧。」
我把手中断成两截的金簪递给她:「拿去丢了吧。」
她讷讷不敢接, 小声道:「您贴身戴了十多年了……」
「我不要了。」
19
容容正与宫人一起点天灯。
她不日便将作为新君登基, 而今正放灯祈福。
翠竹坐在一旁树上晃着腿, 调侃她:
「太女殿下,可有什么愿望吗?等以后做了天下君主, 可就是别人对着你许愿咯。」
容容瞪她一眼:「不准偷看我的!」
她将自己精心做的天灯高高放飞, 飞进一片融融夜色。
我目力极好, 在天灯摇摇晃晃的光影间,还是看清了她小心翼翼写就的愿望。
一愿娘亲康健。
二愿灵其有喜,百官济济,
三愿吾做明君,护佑天下海晏河清,无愧良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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