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昭

成为皇后的第五年,我的夫君李玄胤和我妹妹白凝霜联手将我毒杀。
我死后的第七天,等来了给我收尸的人。
那个伤了一双腿的病弱王爷。
我化作孤魂,看着他为我一夜白发,看着他守着我的坟墓过了一年又一年。
第十年,他杀进皇都,亲手斩下帝后头颅来祭奠我。
可本该在史书上留下一页的乱世枭雄,最后却在一个雪夜,自刎于我的坟墓前。
他死后,我的魂魄也随之消散。
再睁眼,我回到了老皇帝要给太子李玄胤选妃的那一天。

-1-
我在马车上醒来,有人在一旁帮我摇着扇。
见我睁眼,她倒了杯茶递给我:「小姐醒了,马上到宫门口了,喝口茶醒醒神吧。」
听见这声音,我彻底睁开眼,看着眼前稚嫩娇憨的云岫,觉得不可思议。
在我的记忆里,云岫已经死了才对。
我又惊又惧,嗓音微不可察地发着抖:「如今是庆平几年?」
「庆平?」云岫愣了愣,「小姐睡糊涂了,大燕从未有过庆平这个年号,今年是永安八年。」
永安八年。
这一年我嫁给了李玄胤,那个我自小喜欢的人。
可最后,我得到的是一杯毒酒,曝尸荒野。
他娶我,不过是看中我父亲在朝中的势力。
我父亲是三朝元老,官至太傅,曾是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朝中半数的文官都是他的学生。
我嫁给李玄胤,帮他彻底坐稳了太子之位,他登基为帝后,便开始着手打压白家。
他用了五年,终于寻到机会,在父亲出使漠北时,和白凝霜里应外合,给白家扣了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
通敌叛国,赐凌迟,诛九族,我还要跪下谢恩。
行刑那天,我四岁的侄儿衣不蔽体地站在刑场上,明明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看着楼头上的我,说:「恒儿不怕疼,姑姑别哭。」
李玄胤逼着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家人族亲死在我眼前。
而白凝霜,三伯的女儿,我的好妹妹,为了带着她那支族人和白家割席,甚至改了族姓。
我死后,她便成了皇后。
我忽地笑了,老天有眼,让我重活一世,这次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再真心错付。
我会让负我之人,付出代价。
今天这场宫宴,皇帝意在为太子选妃,京城中世家贵女们的画像会被呈递到太子李玄胤的眼前。
马车停在了宫门口,云岫扶着我下车。
我抬眼,平静地感受着照在身上的阳光,呼出一口浊气,迈步进了宫门。
如果我没记错,这次宫宴那个人也会来。

-2-
宴会中丝竹声声,鬓影相交,我找了个角落坐着,交给云岫一块玉佩,让她替我去办一些事。
我用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以生病为由,推托了端着酒杯上来攀谈的人。
等了半天不见云岫回来,我放心不下,饮完杯中茶,寻了个借口起身出去。
尚衣局后门,一个人领着两个侍从,背对着我拦住了云岫。
两个侍从已是长刀出鞘。
为首的人右手扶刀而立,头发半青半白,挺拔的背影被太阳拉出长影,明明是夏日正午,却多了一丝凛冬的肃杀之气。
这个背影让我心头一颤,那十年中,在无数个孤寂凄冷的夜晚,背影的主人都是坐在油灯前对着一截红绳枯坐到天明。
那截红绳是父亲为我求来的平安绳,我原以为丢了,却不知为何会在他那里。
让我不解的是,上一世,李奉宵是在我死之后才一夜白了头的,这辈子,怎会这么早就青丝半白?
李奉宵的白发出现的时候不对,如此看来,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前世故人就在眼前,我却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心中似有千军鼓,我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走上前,状若无事道:「不是让你去马车上拿个团扇,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云岫看见我微不可察地叹出一口气,她冲我福了福身:「小姐,奴婢愚钝,未曾踏足过皇宫,头一遭来,惊惶之下就迷了方向。」
我觑了一眼李奉宵的腰牌,此时他还未被收回兵权,还是三大营总提督,名震塞外的镇北将军。
我挡在云岫面前,看向面沉如水的男人:「云岫可是冲撞了大人?」
李奉宵黑眸如墨,沉静地凝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曾,只是今日尚衣局要送贵女们的画像给太子,可疑之人要仔细盘查。」
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一下子被冰冷的语气浇灭大半。
那双眼里没有温柔与缱绻,只有冷漠与疏离。
上一世,在化作孤魂陪在他身边的十年里,我知道了,他自幼时便喜欢我。
可不知为何,小时候的许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根本不记得幼时见过他。
面前的人,没有上一世的记忆,甚至与我形同陌路。
我冷静下来,行了礼,轻声道:「没管好下人,给大人添麻烦了。」
李奉宵微微颔首:「无妨。」
陛下久病,朝中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喜事,这赏花宴除了给太子选妃,陛下也有意为朝中权贵子女赐婚,好涤荡一下皇宫中的闷病气。
我有些紧张地扯出一抹笑:「今日赏花宴,就连军营里的秦小将军,陛下都免了他今日上值。按理说巡查这种小事,不用大人亲自来才是。」
李奉宵抬手让侍卫收了刀。
「那是他向陛下求来的今日休沐,因为他的心上人在那席上。」
我一愣,脱口道:「所以,赏花宴上没有殿下心仪之人?」
李奉宵望向高啄交织的檐牙,几重宫墙之后,是言笑晏晏,是鼓瑟吹笙。
但繁华与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收回视线,有些空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淡淡道:「没有。」
看着他望过来淡漠的目光,心上像被刺入了一把刀。
这一刻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一世,他不喜欢我。
李奉宵挡住去尚衣局的路,提醒道:「白二小姐尽早回席上吧,在皇宫不要乱走。」
我福身:「臣女明白,告辞。」
走到宫墙转角,余光里我瞧见李奉宵一直望着我们离开的方向。
我立刻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一丝不轨的心思和动作。
又走了一段路,云岫肩膀塌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这朔王果真如传闻中那般骇人,光眼神就能让人腿软。」
心中惆怅,我闷声问道:「我的画像你换下来没有?」
因为我是白凝霜上头的姐姐,我还没成婚,她若议亲,恐落人口实,所以呈递给太子的画像里并没有她的。
尚衣局的女官是我爹的学生,我是想让云岫拿着我的玉佩,去找女官把我的画像换成白凝霜的。
云岫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已经被汗浸透的卷轴,焦急地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进尚衣局的门,就被王爷拦住了。」
我推着她的胳膊:「快收起来,别让旁人看见。」
我没有这一世的记忆,所以有些事我需要确认一下。
我悄声问道:「云岫,你觉得,我与太子关系如何?」
云岫把画像藏进袖子里,有些慌张道:「奴婢不敢妄议小姐与太子。」
我心急如焚:「你说,恕你无罪。」
云岫皱着眉,苦思一番道:「小姐与太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甚笃,京Ṭù⁾城里都说,小姐与太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天造地设?天打雷劈吧。
我一个头两个大,这简直就是完蛋中的完蛋。
这一世,有些事变了,有些事没变,直到我重生之前,还是走的上一世的老路,我还是喜欢李玄胤。
我深吸一口气,颓然道:「假的,我不喜欢太子了。」
仔细回想起来,上一世李玄胤每次送我东西,与我出游,都闹得尽人皆知,就像是在告诉全阒都,我是他的人,所以一直没有其他人敢来向我爹提亲。
那时我年岁尚小,不懂风月,轻而易举就被他的殷勤温柔迷惑了双眼。
从一开始,李玄胤就抱着算计我的心思接近我的。
料想我的画像应该已经到了李玄胤手里,这婚事想搅黄,还须另想办法。
云岫一脸不解,但还是点头道:「奴婢明白,往后必当慎言。」
上一世,赏花宴后没多久赐婚圣旨就到了府上,容我思量的时间不多。
但愿一切都来得及。

-3-
筵席结束,我片刻不歇地回了太傅府。
站在府门前,看着折射夕阳余晖的匾额,我眯了眯眼,模糊的视线里,恍若那短暂悲苦的一生,不过是我去赴赏花宴的路上,做的黄粱一梦。
梦醒了,所有人就都还活着。
可穿肠的毒酒带来的痛苦,就算堕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不可能忘记。
亲人惨死,族亲被灭,也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那不是梦,我是真的死过一次。
「闺女,回来了怎么不进门啊?」
我收回视线看着从影壁后,拎着衣摆急急走来的人,眼睛里瞬间蓄起了泪。
我声音哽咽:「爹。」
我爹指着我,怪新鲜地对着一旁的管家道:「嘿,今天没喊我老头,你看看,出去一趟怎么还像变了个人?」
我娘生我时难产去世,父亲怕继母给我委屈受,一直没续弦。
我从小是在奶娘身边长大的,父亲公务繁忙,对我疏于照顾,我有时觉得,他对他的学生比对我都上心。
我对他一直是有怨言的,很少喊他爹。
直到后来看见父亲留下的遗书,我才明白,白家没有儿子,父亲怕他百年后我独自一人被欺负,总想多挣些家业、攒些人脉给我。
从小到大对我缺少关心,他也一直是有愧的。
尘世蹉跎几何,那些怨怼在生死面前变得不值一提,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悔恨的事。
白谦衷下了台阶,看清我眼里的泪,一下就慌了:「闺女,谁欺负你了?你说,爹给你讨公道去!」
我扑进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没人欺负我,我就是叫叫你。」
白谦衷顺着我的头发,叹息道:「你是爹的女儿,有没有事爹难道看不出来?我们念昭有心事了。」
我退出他的怀抱,擦去眼泪,笑道:「今日见父亲鬓发染霜,顿觉得自己以前太不懂事了些,我也该长大了。」
这一世我没什么可求的,只求在乎我的、对我好的人都平安顺遂,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白谦衷笑得脸上皱纹叠了三叠,他摸摸我的头,道:「爹只想你开心,有爹在,你晚一些长大也无妨。」
进府时,我听见他问管家:
「我看起来老了么?」
管家低声安抚:「老爷方至不惑之年,正是闯荡的年纪,一点都不老。」
白谦衷捋了捋胡子,腰板儿挺直:「我也觉得我硬朗得很,我还没见念昭嫁人,可不能老。」
听父亲提起嫁人,那桩婚事如一块巨石压在我心里,我得想个万全之法,不能连累了白家。
用过晚膳,云岫端来一碗红豆沙。
我搅动碗里的吃食,想起白日里在宫墙中见到的情形,微微皱眉问道:「朔王是为何会少年白发?」
云岫守在一旁,奇怪道:「小姐忘了么?两年前朔王生了一场大病,昏迷许久,太医院的孟院判用最好的药材给他吊命,半个月后,病是好了,可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就是这副青丝半白的模样。」
我揉了揉太阳穴,寻了个借口:「最近休息得不好,神思不定,许多事我都不记得了,出门你要多提醒我,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云岫上前替我揉着额头:「自从老夫人忌日,小姐晕倒在祠堂后,便一直多梦不安,不如寻个好天气,去一趟梵音寺,找了缘大师瞧一瞧?」
前世今生,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人说得清,大概只有梵音寺里的了缘方丈了。
我点了点头:「也好,权当去散心了。」
心中困惑繁多,隔天一早我便领着云岫去了郊外的梵音寺。
前世李奉宵在我死后也常去梵音寺,但我是孤魂,进不了寺庙。
那一重山门将我和他隔开。
我不知他在山上如何,只是站在山门前那棵海棠树下等他。
如今故地重游,只见海棠依旧。
飘落的花瓣落进我的掌心,我似乎又看见了,满头白发的人,拖着不能久站的双腿,一步一步走上长阶,身影隐没进万壑松涛。
我忽然很想知道,李奉宵上山的那些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若跪在佛前,求的又会是什么?
会是后悔苦等一生,愿今生与我相望不相识吗?
他不喜欢我也好,若婚事推托不了,我今生还是要嫁给太子。
我知他孤灯前的相思苦,也知他十年筹谋,熬干心血只为给我报仇的别恨深。
我只想今生他能得偿所愿,莫要落得那一身病骨,短折横死。
前世我不知他心意,今生他忘我于红尘。
那十年,困住他的前世,锁住我的今生。
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轮回。
「小姐?」
见我对着手心里的花瓣发呆,云岫小声地唤回我遁游的神思。
「走吧。」
我拂去花瓣,进了山门。
苍山雾霭中,钟声杳杳,青石台阶蜿蜒着通向禅室。
了缘方丈立在廊下,慈悲的目光里透着枯枝坠潭般的冷寂。
我让云岫守在原地,走上前双手合十,虔诚道:「方丈。」
屋内窗边檀香如雾,被风吹来,攀着了缘的衣袖,缠上了他手中转动的佛珠。
了缘微微点头:「施主来此,是有所惑?还是有所求?」
我迟疑片刻,开口甚至觉得有些荒谬:「方丈可信死后重生?」
了缘笑着,苍老的声音缓慢响起:「生死是比尘缘更难参透的事,贫僧信与不信不重要,若施主有此机缘,定是有未了之事、未尽之缘,且放手去做,不枉重来一遭。」
我抿了抿唇,忐忑地问道:「我想知道,我今生与他的结果是好是坏?」
了缘停了手中转动的佛珠,递给我一个签筒。
「施主抽一签吧。」
天机不可语,有些话了缘也不能直说,只能从命签上解释一二。
福至心灵,我抽出一支命签。
看着命签上的卦象,了缘沉默须臾,轻叹道:「世有强留客,续那未了缘。
「都是痴儿啊。」
他抬起头:「施主请回吧,因果不虚,轮回有定,如何做,施主随心而动便可。」
刚出院门,脑中还在想着了缘方丈的话,另一条下山的路上一抹人影渐行渐近。
我有些惊诧,福身道:「王爷。」
我们站在两条路的尽头对望,天光洒下林间,斑驳光影映在我们之间,仿佛隔着前世的风霜朔雪。
我们脚下,两条不同的路,向下合成了唯一一条下山路。
李奉宵眸色一如往常的清冷,神色也不见波澜,空凉至极。
了缘方丈让我随心而动。
我问自己,我心如何?
刹那间,风动林响,万山同啸。
我看着蜿蜒而下的路,心绪顿明。
我要殊途同归。
哪怕只是陪着他走在这条路上,哪怕他并不知我存在,就像那生死相隔的十年。
太子为了坐稳东宫之位,一定会想办法娶我为妻,把白家握在手里,太子是一切的阻碍,是难以撼动的山。
可我偏要撼山,走到我心爱之人的身边。
李奉宵客气疏离地点头道:「白二小姐。」
我伸手邀请道:「既然遇见了,何妨同归?」
李奉宵眼眸半阖,淡声道:「这就一条路,顺路罢了,何来同归?」
他说得不近人情,可一起走时,又放缓了步子等我。
他拧巴得像油锅里的麻花。
走近了我才发现他手中握着一枚红签。
我想起来他那边的路,通向的是姻缘殿。
他去求的姻缘,他已有心上人了?
笑意凝固在嘴角,我涩声问道:「王爷求的是姻缘签,可是好事将近?」
李奉宵将红签放进衣襟:「算是吧。」
他目不斜视,反问道:「白二小姐去禅房,问的又是何事?」
我轻声道:「说来,也算是和姻缘有关。」
李奉宵目光向我偏了些许。
我没什么底气道:「方丈说,因果已定,我与所求之人……终会圆满。」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李奉宵的嗓音比刚才冷了几分:「莫要高兴得太早,万事没到最后一刻,结果会如何,谁都说不准。」
他眉目横斜而来,锋利如刃:「二小姐与心中之人,恐难成良缘。」
我揣着手,指甲掐进掌心:「若世事不允,我偏要强求。」
李奉宵唇角晕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与二小姐这点倒是相似,都是偏爱强求之人。」
台阶尽矣,各自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李奉宵离去前,回身看我,玄青色的衣襟上,暗色火云纹在天光下粼粼而动。
他神情冷寂,眼底幽邃,缓声一字一句道:「那便祝愿二小姐,得偿所愿。」
我僵硬地扯出一抹温和的笑:「也愿王爷,终得良人。」
等那一方人离去,云岫才惴惴上前:「小姐,奴婢瞧着王爷的样子,像是生了怒。」
想起那被他珍重收起的红签,心上就像蒙了一层阴云。
嘴上说着强求,但我又怎敢去拆他的姻缘?
我摇摇头:「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满腹狐疑地问道:「你可听闻,王爷有什么红颜知己,或是青梅竹马之类的?」
云岫皱起眉,想了半天道:「未曾听闻,朔王虽俊美无俦,战功赫赫,可私下里都叫他活阎王,时常就有舞姬小妾被从朔王府后门抬出去,扔进了乱葬岗。
「如此残忍冷血的人,哪有人敢喜欢?怕是嫌自己命长,小姐自己以前不还说害怕朔王么?」
舞姬小妾?
可我跟在李奉宵身边那些年,没见他有过女人。
我望向他离开的方向,心中疑问水涨船高。
既无红颜也无青梅,那他这红签到底是为何人所求?

-4-
太子约我出去游湖,我以身体抱恙为由推辞过去。
东宫那边送来了珍贵的药材,还派了御医前来。
这些日子我也确实想逃婚计策想得有些思虑过度。
倒是没露出破绽,太医开了两个安神的方子给我。
等到新科状元的封官宴,我不得不出门了。
主持这次宴会的是太子身边的礼官。
也就是明着告诉所有人,新科状元身后站的是东宫。
没哪个没眼色的敢去拂太子的面子。
所以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贺喜。
上一世,也是这场封官宴,让我彻底依赖上李玄胤。
那时酒楼失火,李玄胤让侍卫将我从火里救出来,他当着宴会上那么多人的面,抱着受伤的我去了太医院。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密,赐婚直接板上钉钉。
我还记得,也是这场大火,让李奉宵伤了一双腿,进而失去了兵权,从此隐居深门,鲜少露面,我也就再也没听过关于他的消息。
我得去拦住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踏进酒楼。
赴宴那天,我特意多带了两个小厮。
腿长在李奉宵身上,这一世我和他也不熟,就怕到时候我拦不住,他不听我的,我再把人拦得不耐烦了,他直接从我身上迈过去就不好了。
要想避免这场火,还得从根源上解决。
我记得大理寺查出走水的原因,是因为厨房里的厨子喝醉了酒,趴在灶台边上睡着了,炉灶上的火没看住,燎了一旁的架子。
等发现时,已经烧了半个酒楼。
我嘱咐小厮,换上酒楼里小二的衣服,就在厨房那溜达,看见厨子睡着了,直接一盆冷水给我泼醒。
上了马车,云岫如往常那样燃起火折子点熏香。
我一惊,猛地一口气吹灭她手里的火折子,一脸严肃道:「今日不宜见火光,这香先不点了。」
云岫不明所以,握着火折子愣愣地点点头。
我打起精神,今天我目光所及之处,休想见一点儿火星子。
到了酒楼,通传的小厮还没通传完,我焦急地问道:「朔王可是到了?」
小厮恭敬道:「回白小姐,王爷前脚刚放了贺礼进去。」
我着急忙慌地拎着衣摆就追了上去,留云岫在那记贺礼名单。ṭŭ₀
跑了一段路,远远地就看见李奉宵刚要走上石桥。
石桥的另一边就是酒楼的正堂大门。
我快步跑上去:「王爷!
「哎哟!」
走得太急,还在台阶上崴了脚。
我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一抬头,李奉宵已经皱着眉快步走到了我跟前。
他伸手将我扶起来:「白二小姐每次见面都能给我惊喜。」
额头疼出了冷汗,我也顾不上擦,脑子里疯狂想能把他拖住的借口。
「我和王爷倒真是有缘,总能遇见。」
李奉宵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二小姐莫不是忘了,你曾提醒过让我离你远一些,你我何来有缘之说?」
「什么?」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上辈子说过这种话?
我原以为他只是不喜欢我,没想到这一世的我直接让李奉宵生了厌恶。
「王爷,以前那些话你莫要当真。」
见我站稳,李奉宵收回手,后退了两步,与我拉开距离:「太子的人就在周围看着,我还是离二小姐远一些吧,免得挡了二小姐的姻缘。」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不……」
话还没说完,一个侍女端着一壶酒,急急忙忙跑过来,和我撞作一团。
「噼里啪啦」一阵响,等我看清眼前的景象,我已经毫无体面地像个翻面乌龟一样,仰面躺在了地上。
人怎么可以倒霉成这样?
在喜欢的人面前出丑,我现在非常想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我颓然地想着,躺都躺了,我要不直接盖个被子睡觉算了。
让李奉宵猜不透,让他站在原地思考,这样他就不会进酒楼了。
「常昊!把她带下去!」
一声带着暴怒的沉喝骤然响起。
撞我的侍女一脸惊恐地被李奉宵的侍卫拖了下去。
云岫也跑过来,和一旁的侍女七手八脚地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酒壶碎了的动静不小,院子里攀谈的权贵们窥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缠了过来。
宴中失仪,往后一个月,我免不了要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都死过一次了,面子什么的对我来说也不重要。
丢人而已,又不会丢命,都是小事。
我撩开头发,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扶着云岫的胳膊,指着一旁的亭子道:「王爷可否去亭子里等等我,容我先去换身衣裳?有些话我想对王爷说。」
李奉宵眉头紧拧:「我的耐心不多,等不了多久,二小姐可要快一点换好衣服从酒楼出来见我。」
我草草地行了礼:「不会太久,王爷可一定要等我。」
云岫扶着我进了酒楼的厢房,酒楼的侍女取来马车上备用的衣裳给我。
等换好衣服从厢房出来,我没急着回前院,低声吩咐道:「云岫,这里离厨房不远,你去看看那边情况如何,我在这等你,快去快回。」
云岫点头,小跑着去了厨房。
腿脚不利索,我扶着一旁的石栏杆借力站稳。
焦心地等着,我瞥见湖里缓慢地游着几条鲤鱼。
不免腹诽,也不知是吃的什么,这鲤鱼个个膘肥体壮。
我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我直接掉进了湖里。
我可以直接问它们吃的什么了。
呛了几口水,我扯着嗓子喊救命。
听见声音,岸上也是乱作一团。
我还没来得及问鲤鱼们吃的什么,就听「扑通」一声,有人跳进湖里,把我捞上了岸。
咳出几口水,视线渐渐聚焦。
我看见李奉宵抿着唇给我按人中,他发丝上滴落的水珠砸下来,顺着我的脸颊落进了领子里,凉得我一哆嗦。
我握住他的手,有些庆幸这次救我的人是他。
李奉宵ťŭ̀ₖ脸色铁青地脱了外衫盖在我身上,遮住众人探究的目光。
他有些生气:「换个衣服怎么给自己换到湖里去了?」
我摇摇头,哑声道:「有人推我。」
李奉宵眸光一凝,嗜血的杀意转瞬即逝,他抬起头扫视周围,逼退所有目光。
「今日之事谁敢多言,可要仔细你们的舌头!」
李奉宵凶名在外,周围人噤若寒蝉,都恨不得把头低进土里。
忽然有人拨开人群,是太子带着侍卫过来了。
我心中一紧,怕李奉宵把我交给太子,不自觉握紧了他的衣襟。
没想到李奉宵直接将我抱起,看都没看太子一眼,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
太子脸上是一贯的温润笑意:「三弟,把昭儿交给我吧。」
李奉宵停下脚,我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大哥还有心思管旁人?」李奉宵嘲讽地勾起嘴角,睨了他一眼,「东宫的礼官主Ṱüₓ持的宴会出这么大差错,大哥还是想想该怎么跟父皇交代吧。这次打的,可是天家的脸。」
没再停留,李奉宵抱着我,稳步向外走去。
李奉宵手里有兵权,是太子最大的威胁,与太子的关系一直很紧张。
两人针锋相对,明知是热闹,也没人敢去听去瞧。
上一世酒楼失火,太子也因为用人不当而被罚俸三月,禁足一月。
可酒楼失火扳倒了李奉宵这个对手,让他丢了兵权,失了势,太子那点惩罚,根本算不上什么。
如今李奉宵好好地走出酒楼,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冷静下来我才发现,太子来得时机太巧了,他本是不来这次宴会的,而东宫距离酒楼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为什么他偏偏在我落水时出现?
就好像,他一开始就在一边,等着我落水。
我看住了睡觉的厨子,酒楼没起火,所以就出现了一个人将我推下水。
太子就是想在危急时刻救下我,好让我对他死心塌地。
上一世我年纪尚小,被大火吓得失去了理智,完全想不到这一层,就以为是自己喜欢的少年郎救了自己。
可笑的是,他是金尊玉贵之躯,自己不肯去,还是让侍卫把我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我千防万防,还是躲不过这一遭,命运既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所改变的事,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
我躲过了大火,就出现了落水。
上一世李奉宵断了腿,这一世我拦住他,他安然无恙,我便替他伤了腿。
这就是企图改变别人命运要付出的代价。
老天果然是公平的。
哪有什么重来一次就会事事顺遂的好事?我要改的可是命,是生死。
脚踝传来钻心的痛,被水呛过的肺管也火灼一般地难受,都像是无言的警示。
可那又如何?
只要他平安,这代价,我付得起。

-5-
李奉宵送我回家后就离开了。
孟院判背着药匣子,被一匹快马驮着送到了太傅府。
脚踝扭得有些严重,伤了骨头,没个把月好不全。
喝药,针灸,折腾到后半夜,我又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念昭!」
我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李奉宵?」
他听不见我说话。
另一个我趴在桌子上昏迷过去了。
四周烧着大火,像是无间地狱。
我以局外人的身份,重见当年那场大火。
李奉宵抱着我,在烈火和浓烟里找寻出路。
房梁断裂的惊悚声在头顶响起。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房梁砸在他身上,而怀里的我,被他护得安然无恙。
李奉宵的腿被压住,他跪着把我放在地上,费力推开了木梁。
双手被火烧得鲜血淋漓,眼睛被熏得满是血丝,他恍若不觉,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就在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时,那些镇定与从容顷刻间灰飞烟灭,他崩溃落泪。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门口就在眼前,他却做不到将我带出去。
他把我抱在怀里,嗓音嘶哑痛楚:「念昭,醒一醒,我走不了路了,你不能跟我死在这。」
太子的侍卫跑来将我带走,可他们看都没看快要被火吞噬的李奉宵一眼。
我蹲在李奉宵面前,看着他眼中被映红的泪光,颤声道:「为我入火海,我却全然不知,你只得到这一身病骨伴终生,当真值得吗?」
「值得。」
一道空茫的声音响起。
我惊愕地起身抬头。
四周景象刹那间静止,随即裂开道道缝隙。
铜镜碎裂的脆响乍起,大火与眼前之人,如风吹雪散般破碎消散。
不过瞬息,我便堕入了黑暗。
我仓皇转身,森森之火在前方亮起,照出另一番光景。
判官悬笔未落,面前一人跪在阎罗殿前,背影死寂空凉,仿佛比九幽的寒气还要深冷。
判官问道:「你当真要如此交换?勾魂笔落,可就容不得你反悔了。」
那空茫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悔。」
他一身黑衣,快要融进了这阎罗地狱,唯有那一袭白发,刺眼夺目。
我想走上前,可无论我是走着还是跑着,总也到不了他身边。
判官笔尖朱砂滴落,那抹猩红坠在生死簿泛黄的卷页上,洇开十八层地狱的哀号。
判官、阎罗殿,在笔落时,扭曲成了赤色地狱,铁链从四周的黑影里蹿出,将那跪着的人影禁锢,拖进了炼狱深处。
「李奉宵!」
我嘶声大吼,没人听得见。
我向前跑着,却一脚踩空,跌落深渊。
浑身一抖,我猛然惊醒,剧烈地喘息着。
「小姐你终于醒了!」
云岫带着哭腔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暖黄的烛光盈了满目,我愣愣地盯着虚空,方才的一切竟是南柯一梦。
嗓子干涩,云岫扶着我给我喂了水。
我惊魂未定,哑声道:「我睡了多久?」
「两天,嘴里还一直说胡话,老爷都要去请大师驱邪了。」
我无力地半阖着眼帘:「我都说了什么?」
「火,还有什么别走,对了……」
云岫欲言又止:「小姐还喊了朔王的名字。」
我抓住云岫的胳膊,惊道:「可有旁人听到了?」
云岫拍拍我的背,低声道:「小姐放心,奴婢模糊地听了一声后就把人都赶出去了,除了奴婢,没人听见。」
我松了一口气。
云岫见我安定下来,起身去厨房取汤药。
我靠在床头,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在手背上,我茫然地摸着脸上的泪痕,那是梦中未落的泪。
梦中的一切如潮水般去而复返将我淹没,李奉宵是为了我才伤了腿,可我又为何会梦到阎罗殿?
虚虚实实,我快要分不清了,唯有那心痛如此刻骨断肠。
若那都是真的,李奉宵,你在阎罗殿里交换的又是什么?
可是与我有关?
灯花飘落,屋外冷月无声。
无人知我悲痛,亦无人应我痴问。

-6-
转天孟院判又来给我诊了脉,留了几副汤药。
听闻我醒来,我爹的学生也送来了不少东西。
笔墨纸砚、书画古琴,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东宫大张旗鼓地送来了一对玉如意。
外面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有说我和太子好事将近的,也有说我与朔王不清不楚的。
我在院子里琢磨怎么在腿脚不便的情况下逃离京城。
云岫把一个小盒子递给我:「这个没落款,不知是何人所送。」
我打开,里面是一条驱邪避灾的金丝红绳。
红绳是很普通的样式,一点也不起眼,如果不是用锦盒装着,里面还撒了梵音寺特有的檀木香灰,大概会被扔掉。
我抖落红绳上的香灰,拿出来戴在手上,不管是谁送的,都是一片心意。
我爹喊我去书房,说是大理寺的人来告知调查结果。
酒楼里洗碗的阿嬷图财害命,她把我推下水,想等我死了去捡我身上的钱袋和玉佩。
证词、画押齐全得很,阿嬷无亲无故,已经死在狱里了。
太子也如上一世那样,被禁足、罚俸。
回了房,我冷声道:「云岫,派两个机灵的人去查一下那天酒楼里送衣服的侍女。」
「小姐是怀疑,动手的另有其人?」
「那阿嬷,不过是这场阴谋里的替死鬼,我总得为我自己、为她讨个公道。」
云岫转身离开,我叫住她,又吩咐了一件事:
「去四个城门口附近的驿站,都各放两匹快马,再从我私库里支些银票出来。」
如果不出差错,赐婚圣旨,这两日便会送到府上。
寻不到借口推辞,我就只好用最直接的办法,骑马直接跑。
到时候只管让我爹将我逐出白家,就算要砍头,也是砍我一个人的头。
方法虽蠢,但至少能保全白家不被卷入夺嫡的纷争。
准备跑路的间隙,东宫那边有了动静。
太子不顾禁足,跑到勤政殿外长跪不起。
这一跪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我也没摸着,上一世没这茬儿,不知道太子又整什么幺蛾子。
是日,脚上刚换了药,云岫也把金银细软和逃跑路线按我的吩咐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留了封信给我爹,打算半夜摸黑从后门离开。
那边小厮突然来报。
两道圣旨从宫里出发往白家来了,东宫的礼官也跟着一起。
我拄着拐棍,从榻上单脚蹦了起来。
「云岫,来不及了,去牵马!索命的来了!」
我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往后门走。
上一世圣旨来时是六月初五,可今天才六月初三。
我低头仔细着脚下的路,云岫牵着马,从后面追上我。
「小姐我扶你上马吧。」
「去巷子里再说,这路窄,施展不开。」
一路到了城西驿站,云岫扶着我下马,给我换上了斗篷。
云岫喘着粗气,很是惊慌道:「小姐,我们真要逃么?」
我扶着拐棍,推开放马的院门,心血翻涌:「不逃干什么,等着嫁给那个活阎王?」
太子就是吃人不吐骨的鬼,嫁不得。
「白二小姐为了不嫁给我这个活阎王,拖着病体也要逃跑,当真是煞费苦心啊。」
尾音裹挟着冰碴,让人不寒而栗。
我愕然一惊,抬头看去。
院子里,三五侍卫簇拥着一个人。
那人黑金轻甲,扶刀而立,锐利的眉眼沉冷肃杀,如霜如玉的脸上寻不到半分温度。
我讷讷地开口:「李奉宵?你怎么在这?」
黑影压近,李奉宵面若九尺霜冻:「我怎么在这?
「我不允许手底下有逃兵,自然也不会允许自己未过门的王妃当逃妻。」
他夺过我手里的包袱,扔给身后的侍卫,猛地将我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白念昭,圣旨已经下来了,你愿不愿意,都得做我的妻。
「我早知你要跑,你放在驿站的马匹,是我让人卖给你的,不管你从哪个方向离开京城,它们最后都会带你回到我的朔王府。」
李奉宵不紧不慢地说着,而我像被雷劈了,魂儿都找不着了。
他道:「我本想让你先逃,给你希望再亲手碾碎,如此便可灭了你心里逃跑的念头,可你的脚再颠簸,就要废了。」
他顿了顿,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继续道:「我不想大婚之日,和一个瘸子拜堂。」
驿站外停了一辆马车,李奉宵将我抱了上去。
坐在矮榻上,我还有些怔愣道:「你我要成婚了?」
那跟来白家的东宫礼官又是怎么回事?
李奉宵坐在我对面,卸下佩刀横放在膝上,拿起我受伤的脚搭在上面,皱着眉检查我的伤势。
「赐婚圣旨乃御笔亲批,」他抬了抬眼,脱去我的鞋袜,冷淡道,「需要我提醒你吗?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
冰凉的药膏覆在肿痛的脚踝上,我一个激灵,彻底醒神。
我记得小厮说有两道圣旨。
我连声问道:「除了你我的赐婚圣旨,那另一道圣旨是什么?为何东宫的礼官会来?」
上好药,李奉宵帮我穿好鞋袜,放下我的腿。
他胳膊搭在刀上,微微俯身凑近了,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哥哥要娶你妹妹,另一道圣旨,是他和白凝霜的。」
「你说什么?」
我直接两眼一黑。
李奉宵慢条斯理道:「这道赐婚圣旨可是他跪在勤政殿外跪来的,白二小姐怕是要痴心错付了。」
乱了套了。
白家一分为二,一边站太子,一边站朔王。
真争起皇位来,我家蚯蚓都得对半劈开他俩一人一半吧。
不过白凝霜那一支族亲本就是叛徒,我只要保护好我爹和主家就好。
但我还不知,李奉宵愿不愿意保住白家,若最后是他胜,他又会怎么处置我?
我攥紧衣袖,坦白道:「我其实,没想着逃和王爷的婚约,我以为我要嫁的人是太子。」
李奉宵垂着眼,辨不清喜怒道:「白二小姐你亲口和我说你喜欢太子,让我离你远一点,莫要让你的太子哥哥误会,这些话你都忘了么?」
眼前又是一黑,我揉着太阳穴,猛做深呼吸。
这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辈子我和李奉宵的交集等同于无,要不然我也不可能一直都没察觉他喜欢我,更别说和他说「离我远点」这种话了。
如今我突然改变态度,说不喜欢太子,他不信也是人之常情。
换作是我,我也不信。
罢了,多说无益,日久见人心,成婚后我真心待他,时间久了,他自然也就信了。
李奉宵抬眼看我,沉声道:「你安生地在家里等我来娶你,我不会亏待你,我还不至于去为难一个女子。
「我不计较你心里有谁,你藏着掩着,我也权当看不见,我只要你记住一点。」
他看向我,墨色的眸子锋利如刃:「能被称作是你夫君的,只有我李奉宵一人。」

-7-
知道要嫁的人是李奉宵后,我就安心在家养病待嫁。
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将我嫁给李奉宵。
太子虽然也娶了白家女儿,但白凝霜的父亲一点权势都没有,全凭我父亲照拂,才得了一个七品斜封官。
赐婚圣旨下来后,老皇帝也为了不让太子失了体面,给白凝霜的父亲白叔孙连升三阶,封了个四品鸿胪寺少卿,司接待外族使臣之责。
眼下大燕南北边陲剑拔弩张,哪有什么朝贡的外来使臣,要来也是举兵来犯的,这官职现在就是个白拿银子的闲职。
夺嫡档口,不但帮不上太子,还要背地里让人笑话,遭人白眼。
反观我和李奉宵,掌有实权的文官配握有军队的武将,太子被罚又正是失人心的时候。
天时地利人和,外人看来,换储之意,昭然若揭。
但李玄胤是文帝和发妻宋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嫡长子,皇帝疼爱非常。
他母亲宋皇后是宋丞相独女,皇帝要废了李玄胤的太子之位,宋丞相第一个就得跳出来反对。
怎么看,文帝都不可能把皇位交到李奉宵这个不受宠的妃子生的儿子手里。
可就算皇帝不换储君,有心之人也会怀疑,李奉宵有了权势、军队,定会谋反。
多少忠臣良将就是死在这个罪名之下。
老皇帝这是把李奉宵架在火上烤,他此举到底意在何为?
逼着李奉宵反么?
我总觉得我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此时科举结束不久,朝中涌入一批新人,其中不乏世家子弟,皇帝借着这次机会,直接来了一次大的官职调动。
我也明白了,皇帝为何会让我嫁给李奉宵,也知道了我遗漏的东西——李奉宵手里的兵权。
这次官职调动里,李奉宵左迁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一个武将闲职,手里没有一兵一卒。
新任三大营总提督是个叫蓝玉的武将,出自太子麾下。
李奉宵若是有一点怨怼,那便是顺应了流言,有谋反之心。
要想活命,他只能交兵权。
收了兵权,多了一个太傅独女为妻,老皇帝这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但对李奉宵和我来说,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李奉宵是在军营长大的,他的军功和官职是他多少次死里逃生换来的。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漠北的蛮子是被李奉宵打怕了,才退回漠北腹地,换来这几年大燕北方安宁。
为了给太子铺路,老皇帝不惜如此算计有功之臣,何况李奉宵还是他亲儿子。
李奉宵本该是北境不败的战神,就因为这一桩婚事,就因为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而丢了他用命换来的一切,成了京城里一个闲散的王爷。
别说李奉宵会讨厌我这枚制衡他的棋子,他就算恨我也是应该。
两辈子,两辈子他都因为我而失去了上战场的机会。
文死谏,武死战,对一个武将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
难道老天让我重活一世,就是为了让我明白,我欠他良多吗?
我坐在院中兀自神伤,忽地有人推门进来,说的话更是骇人听闻:
「昭儿,逃婚吧,我找人替你上花轿。」
看清来人,我连忙起身行礼。
「太子殿下。」
成婚前见新娘子不吉利,李玄胤这是特意来找我的,不是来见白凝霜的。
「昭儿,你我不必如此生疏。」
他要过来扶我,我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这不合礼数。」
太子顿了顿收回手,叹息道:「你眼里的伤心和难过让我也很心痛,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李奉宵那厮,他本就粗野鄙陋,如今又被削了官职,什么没有,更配不上你了。」
配不上?我俩比天仙配都配!
我袖中暗自捏拳,装出一副怯怯的模样道:「这婚事是陛下钦定,太子殿下说不配,可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臣女是万万不敢有这个心思的。」
太子被噎得一愣,大概是没想我不好骗了,他随即便笑道:「父皇年纪大了,一些事情上难免会有差错,我送你去外面躲些时日,替嫁的女子我已经安排好了,易容成了你的样子,等我继承大统,我再接你回来,迎你入主中宫。」
没了李奉宵这个阻碍,李玄胤这是胜券在握,认准了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说的话也是狂悖无礼,连皇帝都敢不放在眼里了。
我强撑着笑:「太子殿下,你我既已各自有婚约,那便过各自的日子吧,从前种种往后也不要再提了。」
那都是我懵懂无知造的孽,提起来我就堵心又堵肺。
他望着我,眉眼含情:「昭儿,我知你是在跟我赌气,气我没有娶你,但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委屈几年,我许你后半生荣华富贵。」
我非常怀疑我以前是不是眼睛长在脚后跟了,怎么看上这么一个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
替嫁可是欺君,我有八个脑袋够砍的吗?
掩去眸中厌恶,我慌声道:「凝霜妹妹可是心心念念地盼着嫁给殿下呢,殿下如此,会伤了她的心的。」
李玄胤面色一滞,徐徐诱之:「娶她不过是权宜之计,昭儿放心,我心中之人,唯你而已。」
天老爷,你能不能让白凝霜路过门口,听听她未来的夫君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鬼话。
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他是当着我的面说给白凝霜的,凭什么我被恶心了一次又一次,她耳根子倒是清静得很。
正当我无语时,有人敲响了院门。
「太子殿下,白二小姐。」
来人抱拳行礼。
我认得他,是跟在李奉宵身边的那个侍卫,叫常昊。
来了外人,太子收起了方才的嘴角,端出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看了我一眼,讳莫如深地留下一句话:
「就算你成婚了,也是我的昭儿妹妹,有事,拿着我送你的那对玉如意来东宫找我。」
我没回他的话。
常昊拉开了院门,开了口:「太子殿下请。」
明着是帮忙开门,实则是赶人,太子来我院里,名不正言不顺,肯定也不想声张,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
送走这个瘟神,我看向常昊:「你家主子让你来是为何事?」
常昊将手里拎着的饭盒放在桌上:「主子让属下送些吃食过来。」
我打开食盒,淡声道:「他是让你来看着我的吧。」
常昊立在一旁,挺拔如松,目视前方,掷地有声道:「主子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我有些惊讶地挑眉。
上一世那十年中,我并没看见常昊的身影,对他并不了解。
没想到李奉宵心思深沉,身边之人却是个实心眼的。
我端出饭菜,都是些我爱吃的,李奉宵说不会亏待我,倒真是用了心。
我垂眸低声道:「回去交差时,替我给你主子带句话,我与太子不会再牵扯不清,断不会做出让朔王府蒙羞之事。」
已经让他没了兵权,我又怎么可能让他再被人戳脊梁骨?
常昊回去后,我叫来云岫。
「把太子送的东西清点一下,找个偏一点的当铺全都当了换银票,拿去给育婴堂买些过冬的棉衣。」
云岫不放心道:「东西在市面上流通,东宫那边追问起来怎么办?」
我揉着额头思量片刻道:「在我私库里挑些不值钱的一块当了,就说府里遭贼,被偷去了。
「记得乔装打扮一下,别让人认出来。」
云岫点头:「奴婢明白。」
想起李玄胤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我咬着牙又嘱咐了一句:「特别是那对玉如意,给我贱卖!」

-8-
五日后,我与白凝霜一同出嫁。
喜轿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免不了被人对比。
可制式、聘礼,都丝毫不差,李奉宵给了我不输东宫的排场。
只有嫁妆,白凝霜比我少了一半。
我爹把能给我的都给我了,我娘留给我的田庄地契也都被放进了嫁妆里。
我爹把我的手放进李奉宵的手心时,一下子就老泪纵横。
管家在一旁一个劲地低声提醒:「微笑微笑,小姐不让流泪。」
我眼眶有些发热,声音微不可察地发着抖:「爹,你放心吧,女儿会幸福的。」
我爹看向李奉宵,哽咽道:「我就这一个闺女,给你了你得好好对她。」
李奉宵合掌将我的手握住,沉声道:「岳丈大人放心,我必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我爹还握着我的袖子舍不得松手。
一起来接亲的秦小将军秦飞玉,朗声道:「伯父放心,念昭和我一块儿长大,就是我妹妹,奉宵若是欺负她,我第一个替她出头,帮她出气。」
「诶,好孩子,好孩子。」
我爹不住地点头,秦飞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的袖子从我爹手里扯了出来。
秦飞玉:「念昭,上轿,别误了吉时。」
我吸了吸鼻子,应了一声。
李奉宵扶着我下台阶,压低声音道:「白家离朔王府不远,你想家了,府中快马随时送你回来。」
没有出嫁的女儿总往娘家跑的,被人拿了话柄,会影响到族中其他子女的婚事,我爹和李奉宵同意,族中其他长辈也不会同意的。
他能体谅我爹爱女心切,又能说出那番话安慰我,我已别无所求。
毕竟这婚事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我甚至都以为,他是不会亲自来接亲的。
等我在喜轿中坐稳,随着媒婆的吆喝和唢呐声开路,迎亲队伍开始向朔王府移动。
一路上听着祝福的吉祥话,我心中更添惆怅,若能两情相悦那该多好。
我想起了李奉宵在梵音寺求的那枚红签,他心里已经有人了,我却横插一脚。
过些日子,我允他把那姑娘抬进府里做平妻,如此,希望他能开心些。
李奉宵的母妃在他六岁时染病去世,皇帝去了东宫那边。
喜宴上来的唯一长辈,是秦飞玉他爹,秦镇岳秦老将军。
我爹的学生也都来了不少,喜宴也算热闹。
酒过三巡,宾客四散离去。
我坐在喜房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这新婚夜该怎么过。
龙凤喜烛静静地烧着。
烛光摇曳,将一道高大身影映在墙上。
李奉宵关了门进来,走到我面前,用喜称挑开了我的盖头。
走到桌边喝了合卺酒,便是相顾无言。
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我来替你却冠更衣吧。」
李奉宵没说话,黑眸静默地紧盯着我。
我踮起脚,颤着指尖去摘他的头冠,身上衣冠繁重,做这些时我有些费力。
李奉宵忽地拉下我的手,把我带到身前。
我惊呼一声。
「王爷!」
李奉宵扣住我的腰,沉声道:「别动。」
修长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帮我摘掉了沉重的凤冠。
许是饮了酒,神思都不甚清晰了,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眸里,多了些意乱情迷的温柔。
我瞧着他半白的青丝,不禁回想起他上一世为我一夜白发的模样。
心头隐隐作痛,我下意识抬手抚上了他的发,上辈子,我无数次地想去触摸,却无奈生死相隔。
「你不喜欢?」
「什么?」
李奉宵垂眸看我,任我握住他的一缕头发。
「我年少白发,容貌有异。」
我连忙否认:「没有不喜欢!」
什么白发黑发,就算他秃头,我也喜欢得不得了,哪里会讨厌一分一毫?
李奉宵撑在我身后的桌子上,将我困在身前,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片刻,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那你告诉我,看着我的脸,你又想起了谁?」
他抬起手,微凉的指尖拂过我的眼尾,嗓音冷极:「你眼里的悲伤藏都藏不住,是想起了与我八分相似的太子么?」
我呼吸一紧:「不是的,王爷,你不要多想。」
我想解释,可我总不能和他说,我想起了上辈子的你,只得道:「时候不早了,就寝吧。」
我鼓起勇气去解他的腰封,大红喜袍坠落在脚边,让我的心也颤了一颤。
李奉宵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脸。
我心慌到眼睫忍不住地颤抖。
手碰到他的中衣时,李奉宵握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
这么近的距离,我能感受到薄薄的一层衣料下,那具滚烫的身躯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要人命的力量,浑身更是僵硬得一动不敢动了。
李奉宵嗓音沙哑:「不用如此,早些休息。」说完,他便捡起地上的外袍,起身出去了。
屋子里陷入寂静,我颓然地倚靠在桌沿埋怨起自己来,委实太没出息了些。
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什么样子没见过,我到底在紧张什么?
脱了喜袍躺进被窝,打着精神等李奉宵回来,可直到我扛不住睡着了,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翌日,我一睁眼就看见李奉宵正坐在矮榻上穿衣服,也不知昨晚他几时回来的。
新婚夜夫君不在房中,新娘是要被笑话的,为了保全我的名声,他竟委屈自己躺在那么一张翻身都费劲的矮榻上。
我一骨碌爬起来:「我来服侍王爷穿衣。」
系好护腕,李奉宵撑着膝盖,目视前方不去看我,淡声道:「我府中没有那些规矩,娘子不用非要早起服侍夫君。
「你原先在白家如何,在这便如何。」
醒酒后,李奉宵犹如一把藏锋敛锐的刀,冷硬得叫人难以靠近。
我不知夫妻恩爱是何种模样,但我知道,哪怕是相敬如宾,也不该是我和李奉宵这般如此生疏的模样。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我要跋山涉水,越过层峦叠嶂的群山,才能走到他面前,和他说一句「我喜欢你」。
看着那漠然离去的背影,我心绪支离,那句上一世我没办法告诉他的话,今生他好像也不再需要了。

-9-
用过早膳,李奉宵拿着调令去赴任。
管家把管理府中中馈的对牌交给我。
我有些惊慌道:「王爷让你给我的?」
管家笑呵呵地揣着手:「哪里用王爷提醒,王妃是府中主母,这对牌理应给你。」
李奉宵没告诉他,我就是挂着一个王妃的名头么?
这府中当家主母,往后另有其人。
我垂眸轻声道:「这对牌我不能收。」
管家有些为难:「王妃可能不知,府中的仆人都是随王爷征战的士兵,我们根本不会管理这偌大的王府。」
管家皱着一张脸:「老奴以前是拿狼牙棒的,就因为会打算盘,得了这管家的活计。」
「这样么?」我眨眨眼,有些磕巴,「那……那先放我这里吧。」
管家两眼放光:「那账册……」
我叹了口气,也一并揽下:「等下拿来小书房,我来看吧。」
管家一扫之前的阴霾,感觉整个人都健朗了不少:「好嘞,老奴这就去给王妃搬账册!」
我拿起那对牌,这王府我先帮他管着,等那姑娘来了,我再交给她就是了。
上辈子管理东宫内务我也是得心应手,没想到这朔王府的账册倒是让我头疼起来。
真看出来李奉宵身边没什么细心之人了,账目东记一笔西记一笔,乱成了一锅粥,看了一下午账册,让我焦头烂额。
我算是知道管家为何一副摆脱了大麻烦的样子了。
日暮西垂,油灯渐暗,看得我已经有些眼花了,我头也来不及抬,道:「云岫,灯暗了,续一下。」
烛火明亮起来,我手中笔墨如飞,皱着眉,抽空问了一句:「晚膳准备得如何了?王爷可回来了?」
「准备好了,我也回来了,在等你。」
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手中笔一顿,在纸页上晕开一摊墨痕。
我猛地瞪大眼睛抬头看去。
「王爷!」
我急忙放下笔,起身行礼。
李奉宵将手里挑灯的竹篾放下,扶住我的胳膊,淡声道:「不必。」
烛火摇曳间,我们映在墙上的影子始终隔着一尺距离。
李奉宵目光扫过累叠的账册:「辛苦了,没人管过这些,想来要费一番心力。」
我连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就是命有点苦。
他松开手:「去吃饭吧。」
脑子里云遮雾绕,我跟在李奉宵身后,回不过神。
他特意来找我用膳,却没有质问我为何执掌中馈。
「明天去我的书房吧,小书房位置偏,光透不进来,别伤了眼睛。」
「啊?」我呆愣地点点头,「哦,好。」
脑子是木的,说话也有点迟钝了。
李奉宵放缓脚步,等着我,与我并肩而行。
他始终这样,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做着尊重又体贴的事,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夫妻,不该是这样。
夜风轻拂,卷着他的发……
我猛然惊觉,他的白发不见了。
风里能闻到用来染发的莲子草的清香,他竟然把白发染黑了。
难不成有人嫌弃他的白发?
以李奉宵的性子,他是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的,能让他把头发染黑的,说明嫌弃他的这个人,一定是他非常在乎的人。
是那枚红签的另一个主人么?
李奉宵见我对着他的头发发呆,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什么。
他将头偏开,淡声道:「仔细脚下。」
我立刻回神,移开视线。
成婚第二天就提娶平妻之事不太好,我琢磨着我得先把那姑娘的身份弄清楚,也好多些时间准备聘礼。
夜里,李奉宵搬来了一扇垂丝海棠的屏风,隔在矮榻和床铺之间。
我斟酌再三,开了口:「来床上睡吧,矮榻上不舒服,床很大,不挨着也睡得下的。」
猛地觉得这话说得不对,我紧着解释道:「我没有不想挨着你的意思,只是我们成婚了,分床睡,被人察觉不好。」
可这话听着还是有些怪异,我苦恼地不知怎么办。
李奉宵挥灭蜡烛,将屏风搬开,坐在床边脱得只剩个中衣。
他微微侧首,低垂着眼帘,轻声道:「歇息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和李奉宵两个人像木偶一样板板正正地躺在床的两边,之间仿佛像隔了一条河。
正闭目催眠自己,身侧忽然传来声音:
「我院儿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不用担心后宅里的那些钩心斗角。
「就算被人察觉我们分床而眠,也没有人能分走属于你的朔王妃的一切。」
他这是在告诉我,正妻的头衔一定是我的。
不可否认,他给足了我朔王妃的尊荣与体面。
可我不想要朔王妃这个虚名,我想要朔王这个人。
「王爷可有喜欢的人?」
我忍不住直接问道。
长夜无声,李奉宵没有开口,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得有些不像话。
我攥紧被褥,背过身,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过了许久,李奉宵低低沉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有。」
心口一窒,那姑娘姓甚名谁、年岁几何,这一连串的问题我都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我压低声音,不表露任何情绪道:「看了一下午账册,我有些累了,先睡了。」
「好。」
还是一个字的回答,不轻不重,可压在我心上就犹如千斤。
此生我唯一能让他如愿的事,大概就只有让他娶到心爱的女子了吧。
既是他所求,我又怎会不让他如意?

-10-
回门那天,李奉宵准备了不少东西带去太傅府。
离老远就能看见我爹东张西望的身影。
进了府,我爹拉着李奉宵去书房,我回后院去看我的奶娘。
孙嬷嬷是我娘的贴身丫鬟,从小和我娘一起长大,就像我和云岫。
我把自己做的夹袄叠好放进柜子。
「阿嬷,我给你做了秋天的衣裳,放在柜子里了。」
嬷嬷端来两碗酥油茶,听见这话,笑道:「老婆子我还能穿上小小姐做的衣裳,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老人家一顿,忙道:「年纪大了瞧我这记性,现在是朔王妃了,该改口了。」
我坐在桌前抿了口茶:「阿嬷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这是自己家,又没外人。」
孙嬷嬷坐到我对面,小心地问道:「姑娘在朔王府过得好么?我听闻那朔王……不太会疼人。」
「阿嬷放心,外头的闲话都当不得真,他对我很好,我在朔王府想睡到几时睡到几时,跟在自己家没区别。
「他还会等我一起用膳,我不到,都没人动筷子的。」
我说的都是实话,嬷嬷也听不出半分端倪,放心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这样到了下面,我对小姐也能有个交代。」
我鼻子有些发酸:「娘亲肯定也想阿嬷多陪我几年,别老说去不去的话,我听不得。」
嬷嬷笑弯了眼:「好,阿嬷不说了,阿嬷带大了小姐的孩子,还要活十几二十几年,再带大小小姐的孩子。」
我有些怔愣,我和李奉宵大概是不会有孩子了,我或许就是没有当娘亲的命。
孙嬷嬷去准备我爱吃的糕点,云岫带回来一个消息。
先前我让她去查的那个侍女,不是酒楼里的仆人,是东宫里一名叫林湘的女使。
我冷声道:「人现在在哪?」
云岫面色凝重道:「奴婢只查明了她的身份,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服毒自尽了。
「但奴婢见她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不像是自杀。」
天子脚下,东宫为了封口却敢如此草菅人命。
李玄胤这种残忍之人,上辈子就是个暴君,这辈子还是劣根难改。
云岫又道:「奴婢还查到她死前给一名叫林客的人留了一大笔钱。」
我眉头紧拧:「多派些人手,尽快找到林客,一定要把人好好保护起来。」
「奴婢明白。」
林客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如果能从林客那里找到太子指使林湘推我下水的证据,剩下的就简单了。
谋害重臣之女可是大罪,就算不能让李玄胤丢了太子之位,也能让他失去皇帝的信任。
一旦信任动摇,我爹再上书启奏,以老皇帝多疑的性子,废太子只是迟早的事。
「姐姐看起来不太开心啊。」
白凝霜领着两个侍女,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跟前。
我看了她一眼:「看见你,能开心得起来就怪了。」
「你!」白凝霜绞着帕子,愤愤不平。
我有些烦躁道:「我说妹妹,从小到大你在我这净吃亏了,还不长记性?你吃亏有瘾呐?吃一堑就是吃一堑,脑子是一点不带长的对吧?」
白凝霜比我小两个月,什么事都爱跟我争一争,问题是她还争不过。
我一开始处处让着她,都是白家子女,我这个当姐姐的,照拂弟弟妹妹是应该的。
可自从我看见她把从我这抢去的鹦鹉用木棍戳死,我就明白,她不是什么值得我疼爱的妹妹。
那时候她才七岁,就如此狠毒,因此就算她以后装得再楚楚可怜,我都不会上当。
我还记得上一世我嫁给太子后,她就安分得不得了,以为她是死心了,没想到她是早就和太子串通好了,里应外合构陷白家。
她其实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找我茬,就在背地里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如今这是嫁给了太子,觉得自己腰板儿硬了,都敢直接到我面前找不痛快了。
白凝霜压下失态,眼尾掠过一丝讥诮:「姐姐不是一直高高在上吗?如今你嫁朔王,我嫁太子,朔王又被削官,一个四品闲散武将,无权无势,我看你拿什么跟我争白家的一切。」
她掩嘴状如吃惊道:「哎呀,朔王不比从前,俸禄更是少得可怜,别到时候为了维持脸面,入不敷出,还要姐姐拿嫁妆填补亏空。
「姐姐金尊玉贵地长大,过得惯节衣缩食的日子么?不如你说两句好话,妹妹我给你几两银子买些像样的首饰。」
白凝霜这个蠢得挂相的女人,我觉得和她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水。
李奉宵母妃去世后,京城里就很少提起和她有关的事。
可但凡白凝霜目光不那么短浅,望向宅院之外仔细打听一下就知道,朔王的母妃本是江南巨贾的独女,朔王缺什么也不可能缺银子。
这些天整理账目,我总是忍不住感叹,这李奉宵是真有钱。
因账本无序,有几笔数量庞大的进账我到现在还没找到源头。
懒得跟她废话,我起身准备去看看午膳准备得如何了,吃完饭,陪我爹说会儿话,我还急着回去打算盘呢。
路过白凝霜时,她拦住我,露出了此行目的,她咬牙低声道:「都嫁给朔王了,就别再惦记太子了,否则,我要你好看。」
我横了她一眼,扔给她两个字:「有病。」
白凝霜震惊于我竟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重活一世,我算是明白了,脸面是留给要脸的人的,有些人该骂就骂,那是她该得的。
「神医啊。」
我抬头看去,李奉宵立在廊下,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淡淡地开口道。
白凝霜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还没开口再说什么,太子从另一扇门进来,温笑道:「霜儿,东宫政务繁忙,就不留在白家吃饭了。」
白凝霜立马换上温婉的笑,转身走到太子身边,柔声道:「好,妾身都听殿下的。」
离去前,太子看向李奉宵,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羡慕三弟没什么可忙的,有的是时间可以陪着昭儿妹妹。」
李奉宵走到我身后站定,懒洋洋道:「怎么,大哥也想让我陪陪你吗?」
太子笑得咬牙切齿:「那倒也不必。」
他又甩袖子走了,小心眼偏又要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可笑得很。
李奉宵侧头看我,轻声道:「受委屈了?」
我冷哼一声:「不能够。」
白凝霜那脑子,上辈子是因为有太子和他的谋士帮着才能成事,单拎出来,我一个能收拾她十个。
李奉宵看着太子和白凝霜离开的方向,目光沉冷,神情晦暗。
「走吧,饭做好了。」

-11-
李奉宵在他的书房里多添了一张又宽又大的书案,放在了光线最好的地方。
我趴在那张书案上又昏天黑地地打了半个月的算盘。
这天我正在铜镜前拆妆面,李奉宵搬来一个食盒大小的匣子。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去。
李奉宵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喝下:「我母妃留给我的田庄地契,还有些铺子什么的,也没人会管,你一并收着吧。」
我打开匣子,里面有几本账本和数不清的地契画押。
我两眼放光,倒不是钱有多少,反正这些银子跟我也没关系。
我高兴是因为,缺的账册名目终于找到了,那几笔入账都记在了这几本账册上。
「府里的账册明日我去找人来算,你可以出去逛逛。」
他脱了衣裳坐在床边,透过铜镜与我对视:「我的俸禄的确不多,但也不会让你节衣缩食,更不会动你的嫁妆,你安心便可。」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原来那天我和白凝霜说的话他听见了。
李奉宵将家底都放在我这,我总有种鸠占鹊巢的心虚感。
今日在书房中算账累了歇息时,我在书架里看到了那枚红签,上面有一句话:
【忘川水涸石未烂,三生簿朽名犹缠。】
从李奉宵与那女子的谶语看,两人之间情缘痴缠,非旁人能撼动。
我已经让人加紧去查了,不知会是哪家的女子。
翌日,李奉宵照常去上值,我正在看昨天剩下的几页账本。
管家和我说,京城里开了几家新的首饰铺子,李奉宵让我出门去看看。
正好我也有事要出门。
探子找到了林客的踪迹,人在一家青楼当小厮。
可等我带着云岫赶过去Ŧűₖ赎人的时候,被告知有人已经先我一步把人带走了。
马车里,我气愤地掀开帷帽:「吩咐下去,让查这件事的人继续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岫倒了杯茶递给我:「那我们这就回王府么?」
「不回。」
我深吸一口气:「你现在立刻去朱雀街把一个叫长生的算命先生带来见我,算算日子,他也该入世了。
「再派人去竹枝巷十一号,暗中保护好里面的那对母女。」
云岫戴上斗笠,点头应道:「奴婢这就去办。」
上一世,李玄胤身边有一个重要的谋士,就是这个长生,他胸中计策万千,良计毒计,择主而出。
就因为有长生,李玄胤才能和李奉宵逐鹿十年而不败。
最后长生因为下计屠城有伤天和,而立之年便暴毙而亡。
没了长生,再无人可阻李奉宵,三千铁骑长驱直入,破了阒都,取了那帝后首级。
长生有助君主逐鹿天下之志,奈何李玄胤用他母亲和妹妹的性命做威胁,逼他成了史书上人人唾骂的毒士。
长生此世绝对不可以再落进李玄胤手里。
我在马车里左等右等,得到的消息是,人没找到,又被带走了。
我捏着眉心:「为何总是慢一步?」
就好像有人提前把我要走的路走了。
云岫又倒了杯茶给我:「小姐,否极泰来,说不定就有好事等着你呢。」
我疲惫地靠在车厢里,茶是一口也喝不下,无力道:「但愿吧。」
没什么心情再逛首饰铺子,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回了府我才知道,李奉宵带回一个女子,单独放在南院的一个院子里养着。
此事做得很隐蔽,没多少人知道,云岫还是去厨房拿甜汤的时候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逼问了南院的侍女才知道的。
既然他不想我知道这女子的存在,那我就不去过问。
难过时我不能闲着,有些落寞地去书房看账册,推开门,就看见书案前已经坐了一个蓝衣公子。
那人抬起头,眉间一点朱砂痣,面若桃花,端的是朗月清风,沉静如水。
不是长生又是何人?
我震惊地扶着门框,说不出话。
李奉宵说找人替我看账本,找的人是长生?
长生起身向我行礼:「草民长生,见过朔王妃。」
我愣愣道:「你怎么在这?」
长生琥珀色的眸子看向我身后:「他把我绑Ṱų₂来的。」
我愕然回头,李奉宵负手而立:「我问过他跟不跟我走了。」
我看向李奉宵:「然后呢?」
长生面无表情道:「我说不跟。」
我又看向长生:「所以呢?」
李奉宵理所应当道:「我就把他绑来了。」
长生不言,回到桌案前继续打算盘。
我关上书房的门,把李奉宵拉到一旁,费解地问道:「你为什么独独绑了他?」
李奉宵淡声道:「因为昨天我路过他的算命摊子的时候,他说只要给五两银子,什么都能算。
「我给了五两,他也收了,今天我让他来算账,他反悔,我让他把五两银子还我,他又拿不出来。」
长生要银子是为了给他的妹妹治病,银子应该早早就换成了汤药,他当然拿不出来。
我还是很震惊:「所以你就把他绑了?」
李奉宵看着我,难得露出一抹狷狂不羁的笑:「王妃,你是不是忘了,你夫君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漠北三千里,我的凶名可止小儿夜啼,我能耐着性子问他一句到底跟不跟我走,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我都快忘了,没被削职之前,他是立马昆仑、气压万军的镇北将军。
上一世哪怕断腿病弱,他亦于帷帐之中用兵如神,杀伐果断,敌人称他「白发鬼」,身后百姓叫他「玉面仙」。
十年,他撑着一副病骨,吞并南疆,荡平漠北,最后剑指中原。
的确,李奉宵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他也不该被困囿于这一方天地。
我记得很快会有一场改变天下格局的战争,这一战,或许就是李奉宵的机会。
李奉宵见我眼中氐惆,敛了笑:「你不高兴?觉得我怠慢了他?
「我也没为难他,我说等他把账本算完,再给他十两,他就自己留下了。」
十五两银子换天下第一谋士,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并未不愉,」我正色道,「只是王爷,长生此人绝不可外放,以诚待之,必有大用。」
李奉宵轻笑道:「自然,这么好的账房先生,打着灯笼都难找。」

-12-
秋九月,漠北十二部,举兵进犯塞北边陲,帝派三大营总提督蓝玉,率军二十万北伐,鏖战数月,折武将数十,丢潭、渊二城,退守岚关。
冬十月,南疆兵戈骤起,秦家父子领秦家军阻之。
然,守城之战后援粮草废弛,秦老将军战死于连城外三十里,秦飞玉替父掌军,死守连城半月,粮草到,遂反击。
越明年春三月,南疆初定。
同月,漠北王敖敦破燕北十六城,杀蓝玉,屠士兵百姓数十万。
遣使者,和谈之。

-13-
漠北王敖敦的要求传到阒都时,震惊朝野上下。
他指名要大燕的平阳公主和亲,要燕北十六城,还要大燕每年给他们五十万两白银的岁贡。
上一世的此时,朝中已无武将可用,皇帝又听信谗言便应允了这些条件,以致天下不平,各地军阀藩王纷纷起义,至此,天下大乱。
和前世一样,秦飞玉八百里军书上奏,自请去漠北抗敌。
不仅仅是因为燕北十六城不能丢,还是因为平阳公主,是他的心上人。
可南疆蛮夷虎视眈眈,皇帝根本不可能调他去漠北。
就在举棋不定之时,一个文官说了一个名字。
朔王李奉宵,当可破敌。
圣旨下到王府时,我正坐在院中绣荷包。
那个文官是我爹的门生,一切都不出我所料,皇帝果然还是把兵权还给了李奉宵。
只不过,皇帝还让鸿胪寺少卿白叔孙摄监军使者,随行军队,企图劝降。
皇帝还认为,若能劝降最好,劝不动了再打。
我觉得好笑,老皇帝还真是年纪大了,昏聩无能。
漠北蛮子现在就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劝降?头都快让人拴在旗杆上了,还想着劝降。
我早让云岫买通了白叔孙身边的侍女,两个月前,他开始私下里和漠北人有接触,只不过我一直没能拿到他们互通往来的证据。
这次出使漠北,他肯定不会安生。
只要我拿到他和漠北蛮子来往的书信,就能坐实他通敌叛国的罪名,作为太子的岳父,犯此杀头大罪,太子想明哲保身都不行,废太子是肯定的,届时将白凝霜逐出白家,可保白家太平。
以李奉宵的能力定能击退漠北,他会是太子之位唯一的人选,抑或可更进一步,十二冕旒加身,问鼎天下。
白家和李奉宵安然无恙,我此生所愿便也完成。
但因果有定,我改变了原有的结局,不知道老天这次会让我付出何种代价,会是我的命吗?
南院的女子,李奉宵已经将她送出府,另寻地方养着。
我派去的眼线告诉我,那女子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待李奉宵凯旋,应该就能见到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第一个孩子不能没名没分。
荷包绣好最后一针,我起身去了书房。
李奉宵正在和长生对着舆图商议对策,见我来了,长生自觉离开。
我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李奉宵眼前。
「荷包?送给我的?」李奉宵语气轻快,拿过荷包系在腰间。
他拿起那封信:「这是什么?」
我淡声道:「和离书。」
李奉宵浑身一僵,几个呼吸间,眸中便寸寸覆雪。
他嗓音压成一线:「为何要和离?」
我攥紧袖子,嗓音发紧:「我善妒、无子,犯七出之罪,理应如此。」
李奉宵嗤笑一声:「善妒?本王日日宿在你房中,你何妒之有?
「至于无子,本王与你至今未圆房,你当然不会有孩子。」
他捏着那封和离书步步靠近,神色阴沉:「你是在告诉本王,你想要个孩子是么?」
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哑声道:「不是。」
李奉宵眼眶赤红,他握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到身前,厉声质问:「白念昭,你到底是不想要孩子,还是不想要本王的孩子!」
我慌乱道:「王爷,我从未如此想过。」
他盯着我,尾音蓦地拧紧:「那你到底为何要和离?」
因为我命数未卜,我不知自己最后能不能活着,也因为你已有良人在侧,我做不到继续留在你身边。
我想做那强留客,可我更想他能如意。
我哑声道:「你我和离,白家的门生也会在朝中帮你,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是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奉宵嗓音里压抑着什么:「你对我……可有情?」
我颤声道:「有愧。」
看着我眼中落下的泪,李奉宵怔愣一瞬,眸中的狂风骤雨顷刻间平息。
烛火染过他的眉睫,映出我读不懂的晦涩。
他俯下身,吻上了我的双唇,呼吸纠缠,心跳相和。
神思迷钝间,我听见他喑哑的声调:「我把自己给你,你要是不要?」
我抵着他的胸膛,无言垂眸。
这点力气在李奉宵面前不堪一击,可他就没有再前进一寸。
他神情淡薄,指尖都泛着丝丝凉意,退开身,走进了无边夜色。
更漏声残。
我恍惚想起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我去争那太平,山河定时,去留且随卿意。」

-14-
第二日,点兵出征。
李奉宵撕碎了那纸和离书,下令将我禁足在朔王府。
三军抵达岚关的第一天,白叔孙站在城楼还没开口,就被漠北的投石车扔来的牛粪砸了下去。
劝降未半而中道崩殂。
四月廿七,两军开战,捷报频传。
李奉宵率玄甲重骑,踏碎了漠北以燕北十六城为起点谋取中原的妄念。
李奉宵手中的铁骑所向披靡,以摧山撼海之能,扭转乾坤,连夺九座城池。
人心安定的同时,朝中怀疑之声渐起:
「李奉宵功高恐震主,狼子野心尔。」
还有人进谗言:
「漠北投降之日,便是王师起军之时,届时便是舆图换稿,江山易主。」
但亦有忠正良臣,愤慨直言:
「镇北将军碧血丹心,挽大厦于将倾,护家国无恙,疑之,恐寒了天下报国之心。」
我爹给我写了信,让我待在朔王府不要出门,朝中之事他自会斡旋。
沙场之上,万千儿郎洒热血护疆土,然朝堂之上,文官的纸笔喉舌,亦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皇帝以讲学为由,邀各地藩王世子进京听学。
进了京,这些人就是质子,他日李奉宵若反,藩王必须发兵勤王。
有的藩王式微,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将嫡子送入京城。
而有的藩王已厉兵秣马,拒不应召。
大燕内外不安,天下终乱矣。
京城中一时风声鹤唳,我派人将别院中的那名女子接回府上,好生照看。
女子抱着肚子坐在软榻上,低头不敢看我。
「你不要怕,这里没人会伤害你,」我温声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子神色稍宽,低声道:「妾身名林客。」
我像被当头敲了一棒,扶着一旁的桌子,涩声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什么?」
女子一颤,惊惶道:「林……林客。」
心中砸下一记重锤,我有些无措道:「林客不是欢楼里的小厮?」
林客嗫嚅道:「为了不接客,妾身无奈女扮男装。」
眼前阵阵发晕,ṱüₘ我紧张道:「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林客毫不隐瞒:「妾身表哥的,王爷说等指认了太子,妾身便可和表哥远走高飞了。」
我问她:「你要指认太子什么罪名?」
林客恨声道:「他杀了妾身的姐姐,妾身亲眼看到的,撕扯时姐姐扯掉了太子的玉佩,妾身捡到了,姐姐还留给我一封密信,上面有太子这些年贿赂官员、结党营私的证据。」
难怪李奉宵要把林客藏起来,玉佩和密信,随便一样就能要她的命。
林客忽然对着我跪下,泪声俱下:「太子用妾身威胁姐姐,姐姐才推王妃下水,那时候妾身早就从太子手里跑了出去,躲进了欢楼,等妾身再找到姐姐告诉她时,她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妾身替姐姐向王妃赔罪,待妾身指认太子,替姐姐报了仇,王妃要杀要剐,妾身绝不犹豫。」
我连忙将她扶起:「你们姐妹二人无依无靠,女子孤身立世,许多事本就身不由己,你我同为女子,我又怎会为难?罪魁祸首是东宫里的那位,我不会怪你姐姐,你也放心地在王府将养。」
安顿好林客,我失神地走到池塘边。
林客不是李奉宵的心上人,那他喜欢的人是谁?
派出去打听的人也寻不到丝毫头绪。
荷叶上的水珠将天光拆成细碎的光点,顺着叶脉缓缓流淌,滴落进池塘,惊起丝丝涟漪。
我的心池也落入了一滴水,那是跨过两世,落在我坟前的一滴泪。
他日再见,我一定要问清楚,他心中之人到底是谁。
北境的线人送来暗报,白叔孙于酒宴之上被扣,押进地牢。
监军下狱这种大事,京城里却没有丝毫风声。
然而白叔孙被关后,关内与漠北的通信并没有停止。
线人送回来的一封几近被焚毁的书信,只有半个印章勉强辨别得出来。
我认得这半枚竹叶章,出自玉器大师金玉笙的手笔。
而这金玉笙,被太子软禁起来,仿制历代古玩。
真正通敌叛国的人,是大燕太子,李玄胤。
可他是太子,天下大势还在他手中,他为何要通敌?
面前是李奉宵送回来的捷报,我独坐孤灯前,心中波涛汹涌,久久不平。
太子与漠北联手,二者必定有共同的利益。
抑或,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电光石火之间,我悚然一惊。
李奉宵。
太子和漠北联手,就是要除掉李奉宵。
李奉宵一死,北伐失败,他就是大燕的罪人。
太子之位将无人可撼动,老皇帝也一定会和谈。
那先前漠北王敖敦所提出的那些条件,大燕也必将会应允。
我连夜飞鸽传书,将知道的一切告知李奉宵。
然而还是没来得及。
八百里军报进京,镇北将军被围困于巫山天河,杳无音信。
常昊亲自送来一封长生的信:
【将军危矣,速来一见。】
长生还送来一副人皮面具,上面是我的脸。
我让云岫假扮我守在京城,自己随常昊连夜出京,赶往边陲。

-15-
军帐里寂静无声,帐外边塞狂风吹折荒草,檐下铁马被夜风撞得铮鸣。
李奉宵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连日奔波让我身心俱疲,可我强撑着精神,不错眼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人。
长生神情凝重:「箭镞离心脏不过一寸,能不能醒来,全凭天意。」
眼前蒙了水雾,我眨眨眼,轻声道:「王爷因何被围困?」
长生不染尘埃的琥珀色眼眸,漫上了凛冽杀意:「军中出了叛徒,追击漠北骑兵时,王爷遇刺,一小队士兵拼死将王爷带了出来,余下两千骑兵,尽数阵亡。」
我问道:「你可知,太子与漠北联手之事?」
长生神情疲惫:「白叔孙是太子的眼线,他开宴劝军中将领弃战和谈,王爷一怒之下将他秘密押进了地牢,不想惊动太子,我和王爷也查到太子与漠北人的往来,截下了他送去漠北的布防图,但没想到,参将会被太子收买。
「王爷出征前说,若他有不测,让我把这封信交给王妃,并即刻送王妃离开朔王府。
「王爷不想王妃卷入其中,但我观天象,此局唯王妃可破,故而去信一封。」
我轻声道:「我不会走,我就在这陪着他。」
长生关门离开。
我打开书信,字字读去:
【吾妻念昭,见信如晤。
【成婚一载有余,难生情愫,今修书一封,放妻离去。
【然太子绝非良配,不可托以终生。
【遇清明寒食,不必洒酒祭我,只当世上再无我。
【此一别,惟愿卿觅得良缘,灯花佐酒,无不欢喜,奉宵无憾矣。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李奉宵,叩首再拜。】
油灯已燃了半盏,闭目之人面色似那月下新雪,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我握住他生着薄茧的手掌,早已泪眼婆娑。
「没有太子,也没有旁人,奉宵,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管他命数如何,哪怕明日就会如蜉蝣般朝生暮死,我也不在乎了。
「我承受不起两辈子你都死在我眼前。
「你还没告诉我,你心中之人到底是谁?」
明明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但我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我伏在他的胳膊上,悲怆难言,五内俱焚。
「两辈子……都是你啊。」
虚弱沙哑的嗓音飘然而落,入我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我遽然抬首,望进那一双往事成荫的双眸。
我怔愣道:「醒了……」
李奉宵轻声道:「是啊,我听见你喊我的名字了。」
我脑中嗡鸣,半晌才问道:「李奉宵,你相信人能重活一次么?」
他笑了笑,不见一丝意外:「念昭,前世之事,你记起来了?」
我嗓音颤如秋叶:「是,赏花宴上,我便记起来了。」
「竟是那时么?」
李奉宵嘶哑道:「两年前,我自梦中清醒,忆起前尘往事,我立刻就去找你了,但那时你喜欢太子,害怕我,让我离你远一些。
「自幼时见你之时,便有人告诉我,你是太傅独女,是大燕未来的皇后,不是我一个出身卑微的皇子配得上的。
「所以哪怕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不敢告诉你我的心意,赏花宴上,我说筵席之上没有我心仪的人,那是因为你就在我眼前。
「眼前人,便是心上人。」
我痛楚道:「奉宵,是我太愚钝,听不懂你的话外之音,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李奉宵抬手用指腹为我拭去泪光,温柔地笑着:「念昭,我爱你。」
压抑两世的悲痛朝我扑杀而来。
重逢时会错的意,让我们成了爱而不敢言的怯懦者,便又蹉跎了这一载岁月。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他的手。
16.番外·前尘事
深秋霜寒,双腿的旧疾总让我夜难安寝。
听到她身死的消息时,我正坐在床边,忍受双腿的刺痛难以入睡。
原以为她嫁得良婿,却不承想是所托非人。
去京城的路上,往事奔涌而来。
我七岁那年,她随父亲来国子监。
彼时她才四岁。
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睁着大大的眼睛,围着我喊哥哥。
其他皇子把她从我身边拉开,指着我说:「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别教坏了念昭妹妹,滚远点!」
原来她叫念昭。
夫子上课时,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玩竹编的兔子。
有天,我染了风寒,她把一条红绳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然后冲我扑了过来:「哥哥抱!病消散!」
我被她小小的一个扑倒在了草地上,俩人笑作一团。
皇宫里闯进了刺客,也是她小小的一个挡在我身前,暗器钉在她的心口,她天真的眼睛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血滴在她给我戴的红绳上。
她看着我,脸色渐青:「哥哥……不哭……」
那暗器上有毒,她昏迷许久,醒来后,许多事不记得了,也忘了我。
我被父皇罚跪三日,扔去了军营。
我无权无势,拼了命地挣军功,就想着再站在她面前时,我能有开口的底气。
边关月冷,我回望阒都灯火时,总把千帐烛光错认成她望向我时的目光。
这份藏在心里的情愫,唯有边关的风沙寒月知晓。
她十五岁及笄那年,媒婆踏破了太傅府的门槛。
那年我大败漠北铁骑,父皇赐我封号,许我立府。
我也写了生辰八字,想要去提亲。
可太子拦住了我,笑我痴心妄想,只有未来的皇帝,才有资格娶她为妻。
我没有再往前一步,因为她那样好的女子,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后来我在大火里救下她,伤了一双腿,也失去了兵权。
但我不后悔,这条命本就是她救下的,为她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
马匹嘶鸣,车夫提醒我到了。
我没想到,李玄胤连座坟墓都不愿意给她。
我在乱葬岗挖出了她的尸体,庆幸在深秋,尸身还是完整的。
我握着袖子想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可只是把那张素净的脸越擦越脏。
是我没用,护不了她。
极致的悲痛摧枯拉朽,快要将我的灵魂碾碎。
喉间涌上腥甜,我咳出一口血。
我抱着冷透的尸身,咬着牙,走出了尸山血海。
我将青丝予故人,一夜白头。
从此,她离去后的每一年,都是穿心断肠、挖骨催心的三百余天。
我为她在佛前燃了一盏长明灯。
我跪在神像前,虔诚叩拜,求她来世觅得良人,平安顺遂。
我谋划十年,终于在这副身体快要支撑不住时,为她报了仇。
我拖着一副残躯,回到她的墓前。
天上下起了雪,落在了墓碑上。
我凄怆地笑着,共白首,且同归。
若真有来世,我想做她眉间那一抹描红。
见她明艳,知她喜悲。
17.番外·换此生
我随着无常渡黄泉,赴九幽。
入了阎罗殿我才得知,因为我执念深重,竟将她的魂魄困在了凡间十年。
那十年她一直陪着我。
循尘镜里,我在看兵书,她手里拿着我烧给她的竹编兔子抱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烧点别的嘛。」
我去坟前看她,忍不住落泪,她蹲在我面前,叹气:「不要哭了,我一直在啊。」
我在书案上为她画像时,她捧着脸趴在桌上,指着画纸道:「面靥点歪了……对,就要这个花钿……李奉宵,你的书案好小啊,卷轴都展不开。
「……
「李奉宵,你不要哭了,我都死了,看你哭,我还是会觉得心好疼。
「……
「李奉宵,你今天去寺庙求什么了?我进不去,见不到你。
「……
「李奉宵,那姑娘喜欢你,我都死了这么久了,把我忘了吧。
「……」
最后,我自刎在她墓前,她的身影渐渐消散,留下了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李奉宵,你疼不疼啊?」
疼,快疼死我了。
我把她囚在这世间十年,让她一个人,忍受孤寂十年。
当真该死!
我用九世不得善终为代价,换她重活一次。
我回到了我十八岁的那一年。
可她不记得上一世的事。
她害怕我,讨厌我,我做不到看着她再次堕入深渊。
赏花宴上,我潜入尚衣局,偷偷拿走了她的画像,又用兵权向父皇换来了那一纸婚书,哪怕她怨我恨我,我也要把她绑在身边。
我只要她活着,我会给她我所有的爱。
我以为她讨厌我,成婚后我克制自己,敬她爱她,守在她身旁一步之遥的地方。
我不在乎她喜欢太子。
总有一天她会看清太子的为人,到那时,她若愿意回头看我一眼,我定会陪她走完这一生。

-18-
李奉宵醒来后,时常昏迷,醒的时候很短。
长生封锁了他醒来的消息,世人都以为,镇北将军还被困在巫山天河。
等他伤好一些了,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京城,朝中各方势力也都开始蠢蠢欲动,云岫来信,太子已觉出异样,让我速回阒都。
李奉宵送我上了马车。
暮色自远山攀爬而来,将苍青色的军帐染成铁灰,残阳坠入他的眼底,明亮那一池墨色。
他看着我,承诺道:「三个月,我必大破漠北,回去见你。」
「好,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十年无人应和的岁月,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回京后我才知,白凝霜小产被降为妾,太子娶了兵部尚书之女为妻。
如今太子最大的对手就是李奉宵,手中握有军队才有一战的能力。
白凝霜这个文官之女,自然也就成了弃子。
李奉宵在边塞屡战屡胜。
秋八月,斩漠北王敖敦于无定河,捷报传回,普天同庆。
然,镇北将军李奉宵,回京途中旧疾发作,不治身亡。
随着丧告一同而来的,是太子通敌叛国的证据。
我也将林客手中的密信和玉佩一同交到了大理寺。
皇帝震怒,下令废太子,立年幼的七皇子李淮弈为储君。
永安九年,八月廿三,废太子于午门发动兵变,围困皇宫,逼文帝退位。
又以先前入京的藩王世子为威质,集结勤王之师,守卫阒都。
李玄胤下令包围了朔王府,他把我带到了皇宫。
大殿里,他坐在龙椅之上看着我,眼中覆霜,神情却天真得像个孩童,让人不寒而栗。
「念昭,看到了么?这个位置是我的。
「也只有我,才配做你的夫君,如今李奉宵已死,你嫁给我,我保Ṱṻₑ白家无恙。」
我穿着一身素白,唯一的颜色是手腕上的金丝红绳。
我去梵音寺还愿时,里面的小沙弥告诉我,这红绳是李奉宵亲手编的,浪费了好几尺的红绳,才做出这一个满意的。
我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冷冷地看向高位上那个几近疯魔的男人:「德不配位,你以为没了我夫君,这龙椅你就坐得稳了吗?」
李玄胤瞳孔骤缩,脸色豹变:「李奉宵已经死透了!这世上还有谁能阻我!」
他厉声咆哮道:「五日后,是他的头七,我会在那天封你为最下等的侍妾!我要让他永世都不得安宁!」
我死死抠着掌心,压下眼里的泪。
李玄胤残忍一笑:「别想着寻死,你若死了,我立刻诛你九族。」
我隐忍不言。
李玄胤痛快地放声大笑,越笑越癫狂,越笑越疯魔。
整个大殿里都是他瘆人的笑声。
他已经疯了,李奉宵就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哪怕李奉宵死了,他也不会安宁。
我被关在琳琅阁。
再见到白凝霜时,她早就没了往日的骄矜跋扈,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我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
她苦涩地笑道:「姐姐也觉得是我咎由自取对吗?」
我冷声道:「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种没意义的话吗?」
「姐姐喜爱团扇,妹妹亲手做了一个送给你。」
她笑得苍白,应该料到我不会接,她把扇柄塞进了我手里,合上我的掌心,瘦得见骨的手用力到狰狞。
「此一别,还望姐姐珍重。」
我皱着眉,满腹疑惑地看向她灰败的双眸。
当天夜里,她就在寝殿中悬梁自尽了,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死个嫔妾,就像石子落入一潭死水,掀不起丝毫波澜。
尸体用草席一卷,就扔进了乱葬岗。
我拿出她给我的团扇,放在手里掂了掂,扇柄明显有些沉重。
起身用桌腿将扇柄砸碎,一枚钥匙和一张纸条散落出来。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
【质子】。
我震惊地将钥匙收好,白凝霜把关押质子院落的钥匙偷出来给了我。
皇帝病重昏迷,李玄胤找不到玉玺在哪,想伪造传位圣旨都不行,他每天都在皇宫里发疯。
各地勤王之师已经兵临阒都城下,逼问皇帝有何危险。
李玄胤直接身穿龙袍站在城头,世人才知他谋权篡位的野心。
传位诏书没有宣读,李玄胤此举无异于昭示天下:秦失其鹿,天下可逐之。
没有质子在阒都的藩王军阀,纷纷起兵打向阒都。
第五日,李奉宵的回魂日。
李玄胤让侍女给我送来粉色喜服,我不穿,太监就上来按着我,强硬地把喜服往我身上套。
挣扎间,两声哀号响起,身上的桎梏陡然消失。
我转头,看着落地的蒙面人,惊惧道:「你是何人!」
黑衣人持剑落地,拉下面罩,沉声道:「王妃别怕,是我。」
「常昊!」我心中狂喜,「那王爷……」
「王爷派属下潜进来带王妃先走,他自己领兵随后便到。」
常昊作势就要背着我翻墙出去,我拿出白凝霜给我的钥匙低声道:「等一下,把质子一并带出去,勤王之师便可不攻自破。」

-19-
离阒都最近的两个藩王已经打到了城郊。
李玄胤召集羽林军守卫四个城门,命令勤王之师前去阻止。
空中忽然炸起各种哨鸣,此消彼长。
前来勤王的藩王听出那是他们留给质子报平安的鸣镝。
藩王不再守卫阒都,而是加入混战,毕竟谁都想登顶人极,坐上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李玄胤站在城楼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他命令羽林军死守城门,拿着弓箭愤怒地朝着皇宫而去。
质子们爬过墙头,被来接应的侍卫一一带走。
我焦心道:「云岫还不知被关在何处!」
常昊警惕地盯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待把王妃送到安全之地,属下再回来寻她,属下必不会让她出事。」
常昊蹲在我面前:「属下先背王妃翻墙出去。」
生死存亡之际,也顾不上男女有别,我依言趴在常昊的背上。
身后陡然传来声音扭曲的怒吼:
「白念昭!孤要你的命!」
我回头,看见李玄胤拉弓搭箭,精铁箭镞正对着我破空而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常昊背着我,被我挡住视线,根本来不及反应。
「你要谁的命!」
另一边,随着一声冷喝,白羽裂空,声如雁鸣。
李奉宵端坐马上,保持着拉弓的姿势,神情凛冽肃杀。
这一箭穿透了李玄胤的箭,却没有停下,带着怒气与杀意直接射在了李玄胤的胳膊上。
常昊立刻放下我,抱拳道:「王爷!」
李玄胤双目赤红,惊惧质问:「你是人是鬼!」
李奉宵冷然而视,嘴角噙着嗜血的笑:「还不跑么?索你命来了。」
李玄胤骇然,翻身上马,慌张地往皇宫外逃去。
李奉宵策马而来,靠近时,他单手持缰握弓,俯身将我捞上了马背。
一阵天旋地转,我跌进他怀里。
马蹄声落如骤雨。
宫门口的士兵要拦住李玄胤的马。
李奉宵高喝:「放他过去!」
两匹马一路追逐,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每当李玄胤的马偏离路线,李奉宵都会像狩猎场上戏弄猎物那般,放箭驱赶,让猎物按照自己的想法跑向已经准备好的陷阱。
两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李玄胤的马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向前倾倒,他被甩了出去,受惊的马匹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奔逃而去。
李玄胤瞬间口吐鲜血。
绊倒马腿的尸体上盖着草席,被风吹开一角,露出半张苍白熟悉的脸。
李玄胤瞪大了双眼,声音抖如筛糠:「白……白凝霜!」
李奉宵此时收紧缰绳,将马停下。
李玄胤扶着一旁的石碑踉跄着起身,浑身狼狈,他看向我们,嘶声大吼:「孤是天命之子!李奉宵,你这个卑贱商女生的贱种!就该烂在泥里,你为什么没死在漠北!为什么要回来挡我的路!」
说着他又吐出一摊血污。
李奉宵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你还没死,我怎敢瞑目?」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喜欢我给你选的这个埋骨地么?我的好大哥。」
李玄胤这才分神去看四周。
断肢残骸、烂肉血块堆积成山,他扶着的石碑上赫然刻着三个血淋淋的字。
【乱葬岗】。
李奉宵握着我的手拉开弓箭,冰凉的护指泛着冷淡的寒光。
他瞄准了底下的人,面无表情道:「十八层地狱的风光在等着你呢。」
话落,松指,弓弦铮然颤动。
离弦而去的箭,正中眉心。
李玄胤像被抽了骨头,软软地倒在地上,和那尸堆融为一体。
两世沉郁在胸口的浊气消散。
我愣愣地看着地上了无生气的尸首。
李奉宵调转马头,层林尽染的群山骤然盈了满目,拂去那抹惊梦血色。
我喃喃道:「李奉宵,看见你还活着那刻,我便明白,你是要假死等太子露出破绽,以便师出有名。
「可你知道吗,这七日,我痛苦得魂魄都要分崩离析了。」
李奉宵拥着我,挡住萧瑟的秋风:「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他起誓道:「从此,黄泉碧落,永不相负,若违此誓,魂销骨枯。」

-20-
永安十一年,文帝传位于第三子奉宵,称天武帝,改年号为天昭。
天昭元年,帝后携手于泰山封禅祭天。
天昭二年,帝亲征南疆,同年,西域、东夷,称臣大燕,缴岁贡,朝天子。
天昭五年,四海归一,万邦来朝。

-21-
院中的海棠灼灼盛放。
我站在窗前看风吹花落。
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轻叹道:「陛下今日又打了谁的板子?」
李奉宵走到我身边,有些不高兴道:「念昭,陛下这称呼谁都能叫,我不喜欢,叫我夫君。」
我无奈道:「那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今日又打了谁的板子?」
李奉宵后宫之中只有我一人,群臣上书,要他广纳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他不听,一味地让人打板子。
李奉宵眉间染笑:「今日没打板子。」
「哦?」我奇怪道,「那为何我还能听见午门外,有人破口大骂?」
李奉宵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我给御花园里的那棵歪脖子封了个五大夫,那帮老头气不过,就在那骂起来了。」
他道:「骂一骂挺好的,活血又化瘀,你是没看见,崴了脚的吏部尚书都单脚跳起来了。」
我看向他,不免失笑。
「你不怕被史官写成昏君?」
李奉宵无所谓道:「我平定四海,让万邦来朝, 如果只是保护自己的妻子便要被写成昏君,那我就当一个昏君。几行字而已,百姓安乐, 你平安顺遂,其他的我不在乎, 是非功过, 且任后世评说, 那时候我都成一把灰了,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廊下划过两抹欢快的身影,我眨眨眼:「唔, 衍儿和鸢儿要下学了,今日该你看着他们做功课了。」
李奉宵浑身一僵, 如临大敌:「夫人,你不能丢下我。」
衍儿拉着玄凰将军, 稚嫩的嗓音由远及近:「父皇!母后!儿臣今天跟师父新学了一招剑法, 平沙落雁!」
玄凰是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 精通剑法和枪法,是我给衍儿选的武师父。
长生扎着俏生生的辫子, 脸上抹着腮红, 跟在鸢儿身后。
尽管妆容如此奇葩,但也挡不住长生俊美似妖的容貌。
鸢儿欣喜道:「父皇!母后!看儿臣给太傅扎的辫子!」
玄凰、长生抱拳道:「皇上,皇后。」
「将军辛苦了, 」我抹了抹额头的汗, 「太傅……也还好吧。」
长生平静道:「账本还有么?我非常会算账,让我去算账吧。」
玄凰闻言两眼一亮, 猛地握住长生的手腕:「可否请太傅到府上一叙?末将有些许账本想与太傅探讨。」
长生深吸一口气:「多少银子工钱?」
玄凰忙不迭道:「太傅你说。」
长生抖了抖袖子上落的胭脂, 淡声道:「十五两。」
玄凰像捡到了宝:「成交!君子一诺!」
长生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万山无阻。」
衍儿晃晃长生的袖子:「太傅, 父皇母后跑了。」
「……」
我拉着李奉宵偷偷离开了寝殿。
他摸摸我的头, 轻笑道:「金陵太守新送来两坛秦淮春, 夫人要不要去尝尝?」
我一挑眉:「走吧, 但切记, 万不可贪杯。」
两个时辰后。
桌上的酒杯叠出了重影,李奉宵的笑在我眼中都模糊了。
他伸手盖住了酒杯,轻声道:「夫人醉了。」
我头晕地躺在他腿上:「有么?没有。」
他顺着我的头发,将挡在我眼前的案几推开:「夫人说没有, 那就没有。」
李奉宵握着我的手, 拂去我眉间飘落的海棠花瓣。
脑中混沌,我闭了闭眼, 道:「夫君,我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
李奉宵支起一条腿, 单手持着酒盏, 望向我,低眉一笑:「不会,夫君在这, 夫君拉着你呢。」
我往他怀里靠了靠:「那你抓住了。」
「嗯, 抓住了,」他抬眸望向天边,轻声道, 「这辈子都不松开。」
……
十年相伴,两世蹉跎。
终换得这花下对饮,共守山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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