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女屠夫,突然变成相府假千金她娘。
相府夫人高傲尊贵,掩着鼻子把假千金扔到我屋前。
我狐疑:「这小女娃你真不要了?」
她满眼嫌恶,只把真千金带走。
我点点头,行吧,白添一个糯米团子。
后来,我一天杀五头猪,小团子一天干五碗饭。
还要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娘,饿饿,饭饭!」
-1-
我是个女屠夫,一天能杀五头猪,人送外号猪见愁。
猪见愁没有春天,和小郎君才好上一年,他就把我的杀猪刀和银子全卷走了。
一个子儿都没留下。
只留一个爱玩泥巴的女儿祝小草。
可我未曾想到,就连女儿也不是我的。
贵人尊临时,我正拎着一包爊肉干脯慢悠悠回家。
小草大老远就跑来迎接我,一直扯我的袖子。
我奇也怪哉:「今儿个咋有空来接我了?」
小草眉眼恹恹,不说话,只让我回家看看。
啧,偏让我回家作甚?家里到底有谁在啊?
嚯,我回家一看,果然有人在!
那女子步态袅娜,云髻峨峨,丹唇皓齿,戴金银之首饰,曳绫罗之轻裾。
她抬眼望了过来,恰似一枝娇贵的芙蕖。
和我不同,我日日风吹日晒,是老树皮。
女子自称是丞相夫人,姓崔。
「祝夫人,那年我们都在菩萨庙里诞子,府里一位姨娘起了歹心,才把你我的女儿调包。」
「如今事情皆已查清,那也该让小……小草回家。」
崔夫人的嗓音平静得很,没有什么波澜,唯独在说到小草名字时顿了一顿。
想来这样的名字太普通,从崔夫人口中说出,却如天上高洁的云沾了泥泞。
可泥泞也有不甘愿的时候。
我盯着她的眼,道:「小草爱在泥地里打滚,滚一圈,衣服都脏了。」
崔夫人淡然:「无妨。」
我:「小草会说梦话,半夜还会起来梦游。」
崔夫人:「无妨。」
我忖了忖,又道:「小草不喜欢念书,这么久了,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崔夫人蹙了蹙眉。
我心一喜,怎料她眼风ṱų₂蓦地扫向我,仍是轻缓道:
「祝夫人,本夫人是丞相夫人,今日不是来和你协商的。」
我的心骤然沉到谷底。
这是威胁了。
可这出狸猫换太子非我之过,凭什么要我让步?
虽然她也没有蒙我的必要。
还未等我想好民与官斗有多少胜算,小草却松开了我的手,跑到崔夫人身边。
「娘,您就让我跟亲生母亲走吧!」她拧起一双秀眉,和崔夫人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雕出来似的,「我已经吃够了猪肉,也不想当屠夫的女儿了。」
我木在原地,怔愣许久。
最终,她们还是走了,丢下一个钱袋子。
恢宏的马车扬长而去,扬起的灰尘蒙了我满脸,我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等我重新回到家,爊肉干脯都冷了。
那是小草最爱吃的,花了我三两银子。
糟心得很。
-2-
隔壁王大娘是碎嘴子,加上崔夫人闹的动静不算小,没一会儿,全村人都知道小草是相府千金了。
王大娘平时就妒忌我对小草好,说她一个女儿家家,怎么能天天吃荤?倒不如把猪肉给她家耀祖,让耀祖以后看顾我一些。
我没理,反而亮出我磨得锋利的杀猪刀,激得王大娘日日咒骂我和小草。
小草也不是个怂的,叉腰和王大娘对骂。
她还说:「娘,您放心,我以后也能光宗耀祖,一定会好好孝顺您!」
我还没等来她的孝顺,她就跟崔夫人跑了。
这下好了,王大娘时不时就在我院外晃悠,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往我门口吐瓜子皮。
「哟,猪见愁,小草和人跑了,我倒要看看谁给你养老送终!」
我冷笑了声,把杀猪流的血水一股脑倒在她家。
气得王大娘直跳脚。
啧。
她家耀祖挺废的,只敢瞪我,但一个字都不敢说。
隔了几日,崔夫人又来了,这一次,她直接把假千金丢到我家门口。
小小的糯米团子,眼睛又红又肿,瞧着很是可怜。
而小草着银红长裙,大袖霞帔上绣着碗口般大的海棠花,团团簇簇的,通身气派。
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又梳双螺髻,真真是个俏女郎。
她依偎在崔夫人身边,母女二人看起来很是亲密。
「娘,既然我都回谢府了,那谢妙宜也要回自己家。还有,我和她根本相处不来。」
谢妙宜就是糯米团子,脸比豆腐还嫩,不吭声,一个劲盯着崔夫人看,好似想把她盯出花来。
但这次的崔夫人可不像上次那般好说话。
她冷冷呵道:「孽障,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们谢府养了你十一年,还不够吗?!」
谢妙宜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她眼眶湿润,像是抑不住心底那股酸涩的情绪,声音都带着哽咽。
「母亲,您真不要妙宜了吗?」
崔夫人避而不答,转而问我:「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可要滴血验亲?」
我叹了叹气。
哪里要呢?
光她那双桃花眼,我几乎就可以确定这是我的女儿——和她的便宜爹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
「你真的不要这个小女娃了?」
崔夫人满眼嫌恶:「鸠占鹊巢,我为什么要她?」
「如果没有你们母女俩,我和缘玉也不可能分别这么多年!我教你的女儿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又教了我的女儿什么?」
她顿了顿,美目忽而溢出几许讽刺:「祝娘子,你以后该不会让她和你一起杀猪吧?」
缘玉啊。
原来小草的新名字叫谢缘玉,真是好听。
比小草强一万倍。
只不过这崔夫人真厉害,一字一句,尽戳人肺管子,戳得我哑口无言。
她带着小草一步步离去。
而谢妙宜愣愣看着二人远去,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迟迟没有掉下。
ŧṻⁿ好嘛,这孩子还随了我。
一个字,倔。
-3-
我是个屠户,不会哄孩子,也不知道谢妙宜是肯跟我,还是不肯。
她不说话,静静站在门口,时不时踮脚张望。
我也不去劝慰她,一头钻进了堂屋,烧起了饭。
堂屋常年备着猪骨汤,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油光,汤汁奶白,像是把猪骨里面的精髓全部榨出。
柴火烧得很旺,猪骨汤沸腾四溅,我切了薄薄的猪肉下锅,立时就烫成了肉卷。
香味飘到鼻尖,浓郁得很。
我又端出豆腐,沾上面粉,以温火慢煎。
鲫鱼用热油反复煎灼,放入盐、酒、醋、花椒、橘皮、豆豉,用小火焖煮。
我另做了素烩三鲜丸和山楂梨子碎米粥,三菜一汤一粥摆上桌,天色恰好暗了下来。
谢妙宜还在望着,神色却平和许多。
想来是想通了。
我换上一套新衣服,仔仔细细洗干净手,才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吃饭吗?」
谢妙宜讶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忸怩,乖乖坐到凳上。
只是,她看着一大桌子荤菜,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这模样,倒随了她斯文的爹。
我笑了笑,给她盛了碗山楂梨子碎米粥,酸酸甜甜的,适合开胃。
小草从前最爱喝这个。
猪骨汤很鲜,猪肉卷裹上辣椒粉,入口麻辣鲜香;
豆腐外表酥脆,内里却鲜爽嫩滑;
鲫鱼骨酥刺烂,汁水饱满;
三鲜丸口感丰富,鲜美浓香。
……
一不小心,谢妙宜就狼吞虎咽,干了两碗饭。
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立马放下筷子,双颊微红,看着有些不好意思。
我收回了目光,拿了双新筷子给她夹菜:
「京城来这一趟都要两个时辰,你又站了一天,多吃些不碍事。」
「何况,吃不完的第二日都得丢,多浪费呐。」
谢妙宜慢慢红了眼,好半晌,她才轻轻说了一声:「嗯。」
真是个傻孩子。
我有些想小草了。
-4-
谢妙宜的作息很规律。
我在后院杀完猪,天蒙蒙亮时,她就起床了。
因着我们不大熟,所以我们只在吃饭时才能说上一两句话。
通常都是各待各屋,互不干扰。
——虽然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成日待在屋里,有什么好待的。
她不敢看我杀猪。
猪叫的声音很凄厉,她害怕。
尽管我告诉她:「我们祝家真的很会杀猪,绝技可是一刀封喉,保证猪最多只叫一声,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谢妙宜还是不肯,脸都吓白了。
小草不一样,小草甚至搁旁边给我鼓掌助威。
现在看来,小草真乃奇人。
谢妙宜很瘦,好似一只嶙峋的病猫儿。
和人讲话时,嗓音永远轻轻细细,像极了风拂湖蓝时,一漾一漾的春水。
但无妨,我喂猪很有经验。
水晶肘子、酥骨鱼、云片火腿、百合酥、樱桃肉山药、糟香鹌鹑、杏仁豆腐、酸梅汤……
只要我钱袋子还鼓着,就不会让我和谢妙宜的肚子瘪着。
不到半个月,谢妙宜身上就长了些肉,脸上倒是不显,仍是下巴尖尖。
王大娘每次路过我家,都会扯着嗓子大喊:「又来了个小草呐,长这么瘦,给你娘干活都没力气!要我说,还不如把肉都给俺家耀祖!」
每当这时,谢妙宜便会低着头,盯着她的绣花履,好似自个儿犯了错。
可她又有什么错?
本是千金小姐,忽被告知自己其实是屠夫的女儿,她都没嫌弃我,我又怎么可能嫌弃她不帮我干活?
何况,我也从来没让小草干过活。
小草爱滚泥,爱骂人,我通通都不拦。
她们俩啊,都该是我心头肉才对。
我把谢妙宜揽在怀里。
头一次,我揽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无须在意她的话,当她……当她犯蠢。」
我本来想说「当她放屁」这等粗鄙之语,但我怕吓到谢妙宜,故而转用较为文雅的说辞。
谢妙宜大抵真是委屈了,大滴大滴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服。
她哽咽着问:「娘,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叹气:「不会。」
我又愣了愣:「等会儿,你喊我什么?」
谢妙宜不好意思了,轻声细气地喊:「娘……」
我把人揽得更紧,却是想到了小草第一次喊我娘的时候。
那会子小草身子弱,时不时就发场高热,唬得我整宿整宿都不敢睡。
有一回,小草发热了整整三日,大夫来了也只摇摇头。
我抱着小草哭了一晚上,神经兮兮地在她耳旁狂念:「小草小草快快好,等你好了,娘带你日日吃猪肉,越吃越有劲,再也不会生病了。」
许是小草被我念烦了,又许是神仙见我心太诚,第二日,小草竟就这么好了。
我几乎喜极而泣。
小草的小手指勾着我的手,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奶声奶气唤了声:「……娘。」
我确信我听见了。
心里头软得一塌糊涂。
就像现在一样。
谢妙宜说:「娘,其实我很想母亲。您会不会怪我?」
她口中的母亲,定是崔夫人无疑。
我揉了揉她的发:「不会。」
思念不是无声的。
思念浸润在每时每刻。
我想我的小草,但也喜欢我的妙宜。
我确信我心中的天平不会偏移。
-5-
又过了两日,我本在圩上卖猪肉,张大娘忽然贼眉鼠眼探出头,粗着嗓子喊:「猪见愁,你家完了哟!你的新小草把房子都点着了!」
我心猛烈一颤,摊子都没来得及收,就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
张大娘还在背后幸灾乐祸,招呼着其他人把猪肉一抢而空。
「这猪肉摊没摊主,不拿白不拿。」
……
一路上我的心都高高悬着,步子很快,脑子乱成一团糨糊,乱糟糟地不知想些什么。
一会儿想到妙宜刚来祝家,望着门口倔强的模样,一会儿又想到她嘤嘤咽咽,委屈落泪之时,甚至想到她一天能吃五碗饭,又因腼腆,想吃又不敢吃的傻样。
是啊,傻!真傻!
离家越近,我的心揪得更紧,像被人下在油锅里反复煎灼。
我生怕妙宜出事。
远处朦胧站着个小丫头,是妙宜。
我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谢妙宜灰头灰脸站在院外,有些无措,又有些挫败。
她一看见我,就愧疚地低下头,怯怯喊着:「娘……对不起。」
我长叹一口气。
小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就是瞧着太孱弱,打不得!
换成小草,在铁杆子地里滚三圈都没事。
皮糙肉厚,拿猪养的。
我问:「说说吧,怎么就烧了自家屋?」
谢妙宜:「……我想给你做饭。」
讲真的,这孩子总有办法让我心软。
怪不得她,怪我。
我忖了忖,很认真地讲:「烧了没事,我带你去京城住吧。」
那里我物色过了,离丞相府只需一刻钟。
谢妙宜眼里蓄着泪,梨花带雨模样,声音似含了无尽委屈:
「不要!」
我挑了挑眉。
她两行泪滚下,真真是我见犹怜。
「娘,我做错了,我该罚。」
唉。
我俯身盯着她,捏了捏她的颊,才道:「其实,我早该带你搬去京城的,只是想把猪杀完再搬。」
「你和小草不同,小草爱玩泥巴,所以得住这儿。你性子文静些,这儿没书供你看,咱得去京城买。」
谢妙宜木住了,似乎疑惑我怎么知道她想念书。
真笨,我是她娘,又怎可能不关心她?
她一不会做饭,二不会干活,三不会玩泥巴。
一个人处在房里,只能对着外头的翠柳黄莺吟些风雅颂。
我本想陪着她一块欣赏温山软水。
奈何她一吟,两只黄鹂鸣翠柳,我心里想的却是——大猪蹄,黄藤酒,吃饱喝足摸小手。
没法儿。
我天生就是个杀猪命,爱杀猪,会杀猪,并且杀猪一绝。
末了,我道:「咱们啊,图一个平安已是极其了不得。所以,其他的就不需要在意了。」
谢妙宜用力点头。
-6-
五月十七,宜搬迁。
我带着谢妙宜搬到了京城。
不,现在是祝妙宜。
小崽子赖着我改的姓。
从前我们离京城中心需要两个时辰,现在一刻钟就能到。
这样离小草和崔夫人近了许多,我和妙宜的思念也骤然拉近。
那日一大早,我们把东西搬到牛车上后,我便让妙宜坐到后头,自己在前面赶车。
小丫头的眼睛又红了,愧疚地问:「娘,您怎么不坐?」
傻孩子,爱哭。
我三下五除二把妙宜脖子上的玉摘了下来,还朝她扬了扬:「路费。」
祝妙宜:「……」
戴着玉赶路,有些张扬,我还是收下为好。
妙宜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平时晒不到这么烈的太阳,此刻一张小脸红彤彤的,黛眉双攒,瞧着很难受。
我停了车,给她戴上一顶帷帽,四周有一宽檐,黑纱垂至颈,隐约可窥她眉目。
我怔了片刻。
妙宜的眼似便宜爹,眉和唇却像我。
我的心莫名又软了。
妙宜,妙宜。
这名字取得真好。
祝她一生慧心妙舌,顺遂宜心。
-7-
赶车赶了两个时辰,我和妙宜才到新屋。
——拿崔夫人丢下的钱袋子换的。
一进院落,三正两耳,把一间正房拆了,刚好供我杀猪。
我要去还牛车,故而让妙宜先熟悉熟悉新家。
临走前,我又不放心地把脚伸了回来。
祝妙宜估摸着也想到了自己一把灶火烧了家的事,臊着脸,把我推了出去:
「娘,您去吧,我这次一定不会烧了家。」
我朝她笑了笑:
「得嘞,闺女长大了。」
话虽如此,我却总担心妙宜一人在家会出什么事。
毕竟京城不比我们那小村庄,有什么事情都是第一耳知道。
我用最快的速度还好牛车,急匆匆赶回了家。
却没想到,会有一个不速之客——小草。
小草一身红罗长裙逶迤,铺翠圈金,饰以珠玉坠子,华丽无比。
远远望着,像一团烈焰海棠。
走近些,却见她眉间一点红,恍似观音娘子。
我的眼湿了。
崔夫人是好人,把我的小草养得这么好。
小草一见到我,就朝我飞奔而来,一把抱住我的腰:「娘!」
我揉了揉她的发,心里像被柔软的云朵填满了。
妙宜也走了过来,吸了吸鼻子,看上去像刚哭过一场。
我心里咯噔一下。
-8-
小草抬起头来,活脱脱一个告状精:
「娘,张狗蛋来过了!」
我怔住。
张狗蛋是张大娘的耀祖儿子,两只招风耳,一身肥硕肉,远望是只葫芦成精,近看是猪刚鬣转世。
为人又懒惰,二十多岁,成日在家里酗酒,要么就是跟村里的二混子称兄道弟。
啧。
横看竖看,左思右想,都是块废材!
张狗蛋还好色,村里被他轻薄过的姑娘不在少数。
姑娘们带着爹娘上张家讨要说法,张大娘却唾沫横飞,把人都赶了出去:
「呸!还不是你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骚浪蹄子,不欺负你欺负谁!我看你们就是故意想讹我们耀祖!」
张大娘不讲理,姑娘们只能吃闷亏。
好在我是屠户,小草也实在泼辣,故而张狗蛋平日里不敢欺负我和小草,只敢拿眼睛瞟我们。
「爹了个根,张狗蛋想占谢妙宜的便宜,一路跟着你们过来。好在我今天回村里,便躲在他后面,将他抓了个正着。」
「死癞蛤蟆长得忒丑,把谢妙宜都吓到了。」
「我让谢府的小厮把他捆住,拉去送官了。嘿,我倒要看看那张氏那老货会哭成什么样!」
小草满脸愤愤,我听得胆战心惊,忙把妙宜拉过来,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
妙宜也配合得很,展开手让我检查:「娘,缘玉姑娘来得及时,我没事。」
我这才放心。
不过这丫头敏感得很,她瞥了瞥小草,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我猜,她是想问今儿个的小草怎么不一样了。
我笑了笑,并未解释。
毕竟日久见人心。
我和小草相依为命十一年。
不是十一天,也不是十一个月,而是切切实实,朝夕相处整整十一年。
从未分开过一天。
小草打小就机灵,那日崔夫人上门来讨人,若我不依,只怕会摊上大祸。
她看出我的不舍,所以她主动和崔夫人走了,并非有意诛我的心。
至于她初时对妙宜的敌意,想来也非本心。
-9-
夜里,我和小草、妙宜两人用过了饭。
进屋时,小草忽然扯着我的袖子,问:「娘,您会不会怪我?」
我了然。
小草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总归有女儿家的细腻。
我温声道:「怎会呢?」
何况,小草回到谢府,能有更好的生活。
我也给她买过红艳艳的袄子,但跟她今日穿的绫罗绸缎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小草眼里却露出了几许茫然:
「娘,可是丞相夫人也非我们看见的那样。她在谢府时对谢妙宜挺不错的,也不像那种不讲理的人。」
我挑了挑眉。
讲真的,有些吃味了。
小草叹了声气:「您之前说让我不要用眼睛去看人,得用心去看人,所以我认真用心感受过了,丞相夫人真不是什么坏人。」
「而且,她在府里总是望着我们家那个方向,有时一望就是一下午。」
「我这次能回家,也是她允许的。丞相夫人不是刻薄之人,所以那日她对妙宜所言,我也不知为何。」
我微微怔住。
崔夫人的所作所为,确实算不上是坏人。
甚至可以说她有怜悯之心。
相府家大业大,有权有势,倘若崔夫人真存了心刁难我,只怕我和妙宜早已下黄泉、累白骨了。
毕竟把亲生女儿身上的污点抹去,对她而言,可谓轻松至极。
更无须亲自接送两趟。
……小草的诛心之言有难言之隐,那崔夫人呢?
她先是把妙宜送回我身边,又把小草送到我身边。
崔夫人这是……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陡然闪现在我脑里。
我猛地抓住小草的手,厉声问:「崔夫人今日可有什么异常!」
小草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却兀自流下两行泪。
现在可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
我松开手,掐了掐掌心,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思忖片刻,我到堂屋翻出杀猪刀,威风凛凛的刀,磨得油光发亮。
小草问我去哪儿。
我避而不答。
「你和妙宜好好待在家里,我去找崔夫人。」临走前,我仍是不放心,抓着小草嘱咐,「记住,好好待着,这样娘才放心。」
小草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她不会给我添乱。
果然,小草重重点了Ŧû⁵个头,抹了把脸:ƭű̂₋「娘,您快去吧!」
我轻轻笑了笑,没入了夜色。
-10-
好在我的脚程够快,才能快速抵达丞相府。
我堪堪赶到相府,便见一伙伙小厮拿着火把,四散奔走,脸上满是焦虑。
还有几个长得像年画娃娃般的丫鬟急得直跺脚,险些要落泪。
我的心沉了下去。
看来我的猜想没错,崔夫人是真的想不开。
小草是我抚养长大的,活脱脱一只张扬的小雀儿,最识得通人心,她说崔夫人好,那一定好。
我和妙宜虽然仅相处一个月,却知她柔善的外表下,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所谓外柔内刚,正如妙宜。
倘若崔夫人不是位好母亲,妙宜也不会说出想念母亲之语。
所以我想,崔夫人确确实实是位好人,骨子里亦刻着温良。
只是,崔夫人太娇弱了。
她两次尊临村中,美丽的眉眼间自带淡淡的忧愁,不似当家主母,倒像自小被精心呵护长大的娇花。
一旦她下定某种决心,便具有摧天毁地的能力。
崔夫人这是想把两个女儿都送给我,然后毁了自己!
胸膛中心跳强烈擂动,我仔细分辨着小厮散开的方向——
城北的梵音庙、城南的小春山、城东的玄武街闹市、城西的贫民窟……
我在心中默念着地名,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地点——临近京郊的那条河。
那条河偏僻得很,旁边有几座小木屋。
那时我还和小草商量,倘若张大娘再这么过分,我就带着她来这里定居。
横竖这里有泥巴,可以任她滚。
我也可以在这里杀猪,狂杀。
可惜小草被崔夫人接走了,我也只能作罢。
出于一种直觉,我几乎肯定崔夫人就在小河那处。
旋即,我脚底生风,疯了般跑向小河。
一路上树荫簌簌,花影攒动,偶闻几声猫叫,吓得我的心一直怦怦跳。
像比赛打鼓似的。
说实在的,我一个杀猪的,真的很害怕。
害怕哪一瞬猫变成了猪,长出血淋淋的牙和爪,扑过来向我索命。
「哗啦」一声,我赶到了小河处,心也停跳一拍。
——那儿正好有一个袅娜绰约的人影在飘动。
-11-
我禁了一瞬,幻想自己变成了猪,那人是屠户,而我要冲上去向她索命。
我丢下刀,飞扑上去,紧紧抱住她。
那人本来挣扎得厉害,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不挣扎了,掉起了眼泪。
忽而她发出绝望的一声,轻轻柔柔的,在空荡荡的小树林里显得格外幽森:
「让我死吧!」
她倒是毅然决然的,我却心里发毛,害怕得要命。
但我也不敢撒手,生怕一撒手,这死脑筋又要往河里淌。
故而我拼命拽着她往岸上走,跟拽猪似的。
还比猪轻上许多。
救上来的人果然是崔夫人,借着微弱的萤火,我甚至能看见她眼下的泪痕和花了的妆容。
崔夫人见是我,惊了一惊,却无再多表情。
反而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绣花履。
倒和祝妙宜如出一辙。
不愧是相处十一年的母女。
唉。
我做不到对一个轻生之人说:「何必呢?怎么能轻生?女儿们怎么办?」
毕竟,这朵娇花淋不得风雨,却也本不该淋风雨。
当是别人给她找ţůₓ了罪受,她才会想不开的。
我只拍了拍她的肩,叹:「你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可否与我说说?虽然我只是个屠户,但吃过的盐不一定比你们这等富贵人少。」
崔夫人沉默了良久。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同我说话时,她却呜咽了起来。
-12-
「你不怪我吗?」
崔夫人哭过,才抱着膝,闷闷问出这一句。
这句话,妙宜问过,小草问过,现在就连崔夫人也这么问。
合着我是她们仨的债主,要问她们讨债来?
「怪。」
我踢着小石子,小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而后完美落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续道:「可是这颗小石子完美入水,泛起的涟漪也很小,所以我不怪了。」
既然崔夫人的心是好的,给予我的伤害也是小的,我又为什么要怪她呢?
何况,她把妙宜和小草都放在了心尖尖上,她也是我的女儿的母亲。
若无崔夫人,我也见不到小草了。
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怪的了。
崔夫人痴痴地看着我。
我暗爽,啧,又多一个崇拜者。
下一瞬,崔夫人肩膀一耸一耸地,又哭了。
……
「我不想再当丞相夫人了,所有人都说我做不好谢家的主母。」
崔夫人疲惫地长长叹气。
她今年芳龄三十。
和谢丞相一个岁数。
男人Ṭŭ₈大多是朝秦暮楚的负心汉,个个都做梦自己娶了娇妻后,能纳一房又一房的美妾。
可谢丞相没有。
新婚夜,红烛晃,他对崔夫人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直到十一年前,谢相出使漠北,崔夫人在家中万分担忧,故而前往观音庙为夫君祈福。
怎料她提前生产,又因观音庙条件简陋,故而她伤了身子,从此再难有孕。
ẗū́₈
哪怕大夫来回检查了好几遍,结果只有一个——
再不能生育。
-13-
「谢鹤庭把我的丫鬟红袖抬了姨娘,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他告诉我,他心里仅有我一个人,抬姨娘只是无奈之举,为绵延子嗣而计。」
「但我觉得不对,却又不知哪里不对。明明别人家也有妻妾,就连我爹也有两房小妾,可我仍觉得不舒服,就像被针刺了一样。」
「可你说他有错吗?没有,甚至人人都羡慕我好命,说我不用再闯鬼门关,却也会有儿女绕膝。」
崔夫人嫁给谢丞相时已是十八,在未嫁女中算是高龄。
她膝下唯有一个女儿,但谢丞相洁身自好,迄今也只纳了红袖为妾。
后来红袖生下三个儿子,自以为巩固了地位,才会在一次醉酒后说出她偷梁换柱的事情。
谢相大怒,眼都没眨一下,一剑杀了红袖。
崔夫人的嗓音含了无限的戚愁。
「红袖有千般万般的错,可至少陪了他十年。那一晚,他宿在我的屋子,字字句句都是爱我,但字字句句都让我害怕。」
「而且,我做不好谢府的主母。当了十二年的谢府夫人,我仍会犯糊涂,谢鹤庭容忍不了我的错误,常常与我置气。」
「……可我真的不敢和他置气。」
「他一恼,就是十天半个月不理我。妙宜小时候不敢和他亲近,长大了更不敢。」
崔夫人闭了闭眼,泪水淌过脸颊。
「我很没用,倒不如死了。」
我举起我的杀猪刀,刀尖锋利无比,在夜色里也能看出它锃锃发亮。
崔夫人喉头滚动,吞咽着口水。
我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崔夫人,握不住的男人,不如扬了吧!」
她愣了。
-14-
「你心里不舒服,并非你的错。而是谢鹤庭曾经答应过你,今生今世只会有你一位妻,但他没有做到,也没有愧疚。」
「共处十年,就算是块木头都焐热了吧?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瞧我,日日杀猪,都对猪生出了感情。搬了个家,我还特意把一间正房拆了,就是为了能天天杀猪。」
崔夫人抱自己抱得更紧了。
「人生在世,哪能不犯糊涂?而且我瞧你就是被娇养长大,既然谢鹤庭容忍不了你的错误,那咱就找一个能容忍你错误,哦不,找一个你连犯错机会都没有的男人,让他替你犯错。」
「你瞧小草,爱滚泥巴的老习惯改不了,我该骂她?该打她?还是该日日冷落她,让她心里不得劲?」
「你再看看妙宜,之前吃饭比猫儿还少,现在来了后吃得比我还多,难道我因为她吃得多,该给她使眼色?」
我的刀狠狠劈下,把岸上一截枯木劈得稀巴烂。
我的刀法果然很厉害。
我很满意,朝崔夫人笑得更开心。
崔夫人抖了抖。
「所以,不如扬了吧!」
崔夫人:「……」
我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示意她和我回家。
我们运气好,路上没有小厮,也没有猫叫春。
我问:「你闺名叫什么?」
崔夫人:「崔颂芸。」
我:「你看,以后我就喊你崔姑娘颂姑娘芸姑娘,再不喊你崔夫人了。」
崔颂芸终于露出了笑脸,应道:「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啧。
-15-
回到家,两个丫头还没睡,一听见动静,忙跑了出来。
「娘!」
我给了两人每人一个爆栗子:「怎么还不睡觉?」
小草撇了撇嘴,朝我讨好一笑。
ţŭ̀₎妙宜垂头看地,好似有些不好意思。
而崔颂芸站在门外踌躇不止,眼角湿润,却又不敢进来。
近乡情怯,换到母女之间也是一样。
我笑眯眯地看向妙宜:「瞧瞧谁来了?还不快去把人带进来。」
妙宜的目光扫向外头,浑身都僵住。
我叹了声,崔颂芸那日对妙宜说了那么多重话,只怕妙宜心有隔阂,我也不敢操之过急。
小草却上前一步,捏了捏妙宜的手:「快去啊,我今天晚上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忘了?」
妙宜抿了抿唇,唇畔竟露出一丝笑意,她朝小草点了点头,一阵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崔颂芸:
「母亲——」
嗓音挟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想念,在风中尤显。
崔颂芸木在了原地。
好半晌,她才伸出手,眼角那滴泪滚落:
「好孩子。」
我的目光落到妙宜和小草身上,这俩孩子,背着我不知嘀咕了什么,才一天不到,交情就这么好。
但,这样很好,不是吗?
这一夜,妙宜和崔颂芸睡在同一间屋,我和小草睡在另一间。
我问小草和妙宜说了些什么。
小草眼睛亮晶晶的,背着我扬声道:「秘密!」
……
我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刚数完,小草就骨碌滚了过来,晃了晃我的手:「娘,您快问我是什么秘密!」
「好好好,是什么秘密?」
小草心满意足躺了回去:
「也没什么,就是告诉她我的一些猜测,再把母亲给她绣的绢帕给她看。」
我摸了摸她的发,好孩子。
-16-
次日起来,我给几人煮了松花蛋馄饨。
新鲜猪肉和松花蛋快刀剁碎,鸡蛋打散,撒上盐、花椒、豉油、虾皮、姜等佐料,再浇上热气腾腾的滚油,搅拌均匀。
锅烹一沸,一颗颗馄饨皮薄如纸,高汤浓郁,一口咬下去,鲜嫩多汁,不腥不柴。
崔颂芸一看见馅料黑乎乎的,打死都不吃。
后来小草和妙宜一对眼,一人哄着崔颂芸说话,一人悄悄绕到她身后,趁她不注意,喂了她一颗。
崔颂芸咬了一小口,嗯,好吃,再咬一口后又咬一口。
直到把锅里的馄饨都吃完,她还意犹未尽。
小草和妙宜都在一旁偷笑,崔颂芸也不好意思起来。
我毫不留情地揭短:
「没事儿,小草和妙宜也这样,第一次吃松花蛋时,打死也不吃。」
引得小草和妙宜纷纷嗔怪我好几眼。
谢相爱妻心切,昨夜没寻到崔颂芸,今儿个竟挨家挨户挨个搜索。
我问崔颂芸:「你打算怎么办?」
崔颂芸支支吾吾:「不知……」
我眉心一跳,声音也大了起来:
「不知?!那你昨天又是哭又是跳河,还把两个女儿都送回给我,你怎么就不知?!」
「莫非你不能和离?」
崔颂芸怔愣片刻:「……和离?」
「对,和离。」
崔颂芸沉默住了。
正当我以为她是舍不得谢相抑或其他时,崔颂芸终于开了口:
「祝娘子,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和离。」
「不是舍不得,也不是没办法和离。只是在我的观念里,根本没有和离一词。」
「我出身清河崔氏,族中女子就没有和离的先例,我……我真的可以和离吗?」
原来如此。
崔颂芸缚住了自己,又或者说,是这些框框架架束缚住了她。
她就像一条蚕,吐丝做茧,自缚为笼,活生生困死了自己。
但,即便是作茧自缚,亦能破茧成蝶。
和离一事,怎么不行呢?
妙宜的便宜爹都没和我和离就跑了。
张大娘和人一夜情才有的狗蛋。
我爹是酒鬼,对我和我娘不好,我娘都能举起屠刀,逼爹和离。
如崔颂芸这等大家闺秀,家族最看重的便是名誉。
但崔颂芸自幼就是父母亲手心里捧着的宝,名誉又哪及她重要?
我一条条给她分析,比给猪剔骨头还细致。
最终,崔颂芸下定决心和离。
-17-
谢相找上了门那日是个暖洋洋的大晴天。
他身后是十几个小厮和官兵。
而崔颂芸身旁有我、小草、妙宜,以及崔府的小厮。
崔颂芸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谢鹤庭自然不信,他想上前抓崔颂芸的手,崔颂芸却躲开了。
谢鹤庭悻悻收回了手:「你还因为红袖的事情和我闹气?还是本相这几日疏忽了你?」
崔颂芸忖了忖,点头:「都是。」
谢鹤庭有些恼了,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要个体面,只能压下怒火道:「若我不纳红袖,别人该怎么看你,流言蜚语都能把你压死!」
「旁人的妻谁像你一样?娶妻当娶贤,本相后悔现在才懂!」
崔颂芸道:「对,所以我们当应和离。」
谢鹤庭攥着掌心,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你连孩子都生不了了,你怎么敢和本相和离?!」
「何况,你嫁到谢府多年,连侍奉婆母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谁敢娶你?!」
崔颂芸恍惚地看着谢鹤庭,有一瞬间,她都感觉自己快不认识他了。
夫妻十二年,自然知道把刀扎在哪儿最痛。
谢鹤庭见崔颂芸这般神情,不禁缓和了语气:「芸儿,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我在眼里到底算什么?」
「和离一事不好,以后我们都不提了,好不好?」
崔颂芸轻声道:「不好。」
谢鹤庭怔住。
「在外人眼里,你是一个好夫君,体恤妻子,只纳一房美妾,可为何我如今却觉得,你是个伪君子呢?」
「你喜欢我的天真烂漫,却看不惯我处事能力微弱;你明明许下了一一生世一双人的诺言,却偏偏破了誓言,还怨我再不能生育。」
「谢鹤庭,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亲十二载,还请你放手,留我们二人一个体面。」
崔颂芸的嗓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谢鹤庭站在原地,许久都未回过神来。
我也松了口气。
谢相虽然位极人臣,但崔颂芸亦出身清河崔氏。
如崔颂芸所言,谢鹤庭是个伪君子。
他一定不愿直接撕破脸皮。
谢鹤庭离开了,背影有些落寞。
出乎意料的是,他临走前仍不愿和离。
甚至恳求崔颂芸再给他一次机会。
崔颂芸并未理会。
-18-
崔颂芸问两个女儿,会不会怪自己让她们少了个丞相父亲。
小草自然无所谓。
妙宜轻轻抱住崔颂芸:「不会。」
「母亲,您还记得吗,我在书上曾看见一句话——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父亲违背了诺言,而您有决绝的勇气,这样很好。」
「父亲说他只爱您,可他也曾因红袖姨娘和几个弟弟迁怒于您。他的心因为旁人产生了波澜,这是对您的不公。」
「母亲,您不是他的金丝雀,无须看他眼色行事。」
崔颂芸默然良久,只化作一声叹息。
我在一旁,很是欣慰。
小草性子泼辣,谁敢欺负她,她一拳能把人天灵盖掀飞。
而妙宜性格文静,心灵通透,不会被男人三言两语哄了去。
崔颂芸回崔府那日,她认认真真给我行了个礼:「祝娘子,我把你当成了姐姐,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崔家?」
彼时我正在杀猪,一刀下去,血溅了我满脸。
我没有听清楚,掏了掏耳朵,朝崔颂芸咧嘴一笑:「你说啥?我没听清!」
崔颂芸连连后退几步,拉着两个女儿麻溜上了马车。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笑了一声。
真是个胆小鬼。
但不到一日,几个人又蹦蹦跳跳回来了。
这一次崔颂芸还带着崔父崔母。
他们称我是崔颂芸的救命恩人。
崔母笑眯眯的,很是和蔼:
「祝娘子,我们已经购置了京城闹市最好的摊子,并添的是你的名字。」
「妙宜和缘玉都想你,所以,能否给老身一个面子,搬来崔府一同住?」
两个小丫头抬起脸,眼也不眨地盯着我。
我的心都要化了。
然而我还是没有同意。
挟恩相报,并非我们杀猪人的作风。
崔家不欠我,崔颂芸也不欠我的。
但——
我用这些年挣的银子,在崔府旁边重新购置了一进院落。
如此,亦是一家人。
小草是个倔性子,命人直接推倒了中间那道墙。
她也不再梳什么双螺髻,两条辫子绑着红绳,一甩一甩的,神气极了。
她把我、妙宜和崔颂芸的手叠在一块,嘻嘻一笑:
「这是我祝娘,这是我崔娘,这是小妹,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好耶。
永远都是一家人。
番外
我娘的娘是屠夫,我娘也是屠夫。
我们家杀猪绝技是一刀封喉,猪最多只惨叫一声,就死得透透的。
所以,我们家屠夫的地位在村里无人可撼动。
娘死得早,临走前把磨得锃锃亮的杀猪刀交到我手上。
我掂着刀,看着娘,只觉杀猪刀太沉太重。
怎么就不能让娘多掂一会儿呢?
娘望了我好久,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她每说一句,我就点一个头。
末了,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嘱咐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妮儿,你要记住,定不能嫁给读书人。」
「娘活不了咯,看不了你嫁人,但你一定要细心挑选夫君……」
我重重点头。
又背着身,偷偷擦去了泪。
可来年春,村里多了个唇红齿白小书生。
他惦记我的肉,我也惦记他的肉。
细柳斜斜,春潮滟滟,他捻了一枝飞花,插上我的鬓,那双桃花眼比春风还要多情。
五月十七,我们成了亲,后又生了个女儿,我继续杀猪卖猪肉,书生继续念书挣功名。
临近赶考之际,书生忽然难为情道:
「倘若我日后功成名就,娘子却是个屠夫,会不会叫旁人看不起?」
我怔愣良久,却想到了去年他捻花笑睇的模样。
他说:「祝娘子,你很好,某很欢喜。」
那时,我换了崭新衣裳,抹了桂花发油,红霞飞上脸颊,心也怦怦怦地跳。
这一日,我明明也是穿着干净衣裳,绞干了头发,却遭了他嫌恶的一眼。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还未等我想明白,书生就跑了。
一个子儿都没留下。
对,他把家里的银子也卷走了,还把我的杀猪刀偷走了。
女儿饿得号啕大哭,我咬着牙,把米全部熬成粥,小心翼翼全部喂给了她。
我也饿,饿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起了娘,想起了书生,饿得一个劲掉眼泪。
眼泪很苦,我就哭这么一次。
此后,我就带着女儿一同卖猪肉,新的刀很钝,不大好切肉。
好在日子一天天过,我的刀也渐渐磨锋利了。
有主顾看见在一旁玩泥巴的小草,问道:「小妮儿叫什么名字呀?」
我笑着回:「小草,贱名好养活。」
小草,祝小草。
跟我姓的小草。
后来崔颂芸的出现,道破小草不是我的孩子,我委实心堵了一阵子。
但我的妙宜也因此回到我身边。
崔颂芸做戏做全套,直接把妙宜丢在我家门前,还作出趾高气扬的样子。
妙宜小小的一只,长得又白,忒像糯米团子了。
只那么一眼,我就确定这是我的女儿。
我想到在观音庙生产那日,剧烈的撕扯感让我无法呼吸,我憋着一口气,意识昏昏沉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奈何桥。
是婴孩的啼哭唤醒了我,山崩地裂般响彻整个观音庙。
我勉强睁开眼缝,只见襁褓之中,皱巴巴的、没有几根毛的粉团子在呜咽。
我用力掐了掐掌心,萌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没有娘。
所以,在观音庙中,我活了下来。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即便我和妙宜错过十一年,但兜兜转转,她仍回到了我身边。
小草是个好孩子,妙宜也是好孩子。
还记得小草把张狗蛋送入官府那日,妙宜私底下找过我。
毕竟,小草在她眼里俨然是两面人。
那日,妙宜绞着手指,仓皇看着我。
我蹲下身,温柔道:「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
妙宜垂头好半天,才闷闷道:「娘,您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缘玉姑娘?」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这可不像是小丫头会问出的话。
但我仍决定实话实说:「你和小草在我心里都一样。」
妙宜一派落寞的模样:
「可……崔夫人喜欢的只有缘玉姑娘, 她的亲生女儿……」
她像是想到什么,鼓起了勇气抬起头直视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到什么答案。
可惜, 太热了, 我面无表情。
妙宜泄了气, 也决定和我实话实说:
「我刚来那会儿很怵您, 怕您不喜欢我……因为,您给缘玉姑娘取名叫小草。」
「倘若视一个人为珍宝,又怎会是小草?我为她不值。」
妙宜的声音越说越低,直到最后都不敢看我。
我笑了出来。
小丫头片子想得倒多,也够通透,只不过——
「你可知我叫什么?」
祝妙宜摇头。
我点了点她的额,拖长声音, 没好气地说:「我叫祝大花。」
祝大花, 祝小草,这一听就是我的崽。
何况,小草有什么不好的?坚韧不摧。
像极了小草现在的模样。
妙宜却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
我的心又软了下来。
原来妙宜是怕我对小草不好,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是傻孩子,小草和她, 皆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
和崔颂芸称姐道妹的第三年, 谢鹤庭终于同意和离。
他说自己很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崔颂芸。
崔颂芸只点了点头,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某日,我正在摊上卖着猪肉。
但一抬眼, 却看见了那书生——妙宜的便宜爹。
我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他身穿官袍, 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着绫罗绸缎的女人。
想来他科举顺利, 还成功迎娶了娇妻。
书生见我迟迟未回神, 竟上前呵斥,脸上还闪过几分心虚: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让人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仔细你的皮!」
我低低笑出了声。
真不要脸啊!
睡了我的人,偷走了我的银子, 现在还那么理直气壮。
远处,小草和妙宜向我跑来,嘴里喊着:「娘——」
书生怔愣一瞬,有些不可置信道:「这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生了两个?!」
他恼怒地剜我一眼:「不守妇道!你简直下贱至极!」
我没有说话,小草用拳头替我说话了。
美妇人又惊又惧,忙让小厮去报官。
可是——
小草是谢丞相的亲生女儿,妙宜是谢丞相的养女。
二人还是崔府的外孙女。
我虽然是个杀猪的,却是崔府的义女。
书生得罪不起, 灰溜溜地想跑。
但跑前他还来恶心我一把。
那双桃花眼潋滟多情, 却无端让我想作呕:
「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很想你,花儿……我……」
我「腾」地一下亮出我的杀猪刀, 露出两排明晃晃的大白牙:
「第一, 我叫大花,不是你的花儿。」
「第二,你要是再废话,小心我把你剁了!」
书生闻言, 立马跑了。
小草和妙宜在身后大笑:
「娘,威武!」
我也跟着笑了笑。
今年的春天,可真暖和啊。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