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后,我靠着家里唯一的一台钢琴打发时间。
可某天,我发现只要我弹琴。
楼上的那个邻居就会慢我两个节拍跟着弹。
起初我以为是巧合。
可他居然一天不落地跟着弹了一周。
让我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故意为了打乱我的节奏。
忍了忍,我还是决定上楼去理论。
踟蹰着敲开门,一个好听的男声笑着响起来:
「小瞎子,你终于舍得出门了?」
-1-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一个大雪天。
能看见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城市下雪。
没想到眼睛一瞎,却直接来了一场大雪。
外面零下五度,但是我开了空调,所以房间里面倒是不算冷。
摸索着来到钢琴边坐下,想了想,决定今天弹《悲怆》。
抬手放到琴键上,我顿了顿,又朝着天花板「望」了一眼,然后才犹豫着按下第一个音。
因为看不见,我最近都弹得很慢。
按下第一个音后,我竖起耳朵听。
很好,楼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过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毕竟按照以往,那个人都是慢我两个节拍才开始弹。
迟疑着继续缓缓地拨动琴键,一直到前两个节拍被我不伦不类地弹完后,楼上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再次顿了顿,接着一边暗自祈祷着,一边按下了第三个节拍的第一个音。
「当。」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钢琴声,穿过厚厚的天花板,来到了我的房间里。
看来,那个人今天又要跟我作对了。
-2-
我说的那个人,是住在我楼上的邻居。
三个月前,我因车祸失明,变成了一个废物。
从那天起,我就把自己封闭在这间屋子里,不出门也不见人。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共八万六千四百秒,都是对着无尽的黑暗发呆。
就这样把自己关了三个月后,一周多前,我第一次坐在了钢琴前,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大概是这三个月的日子过得太过恍惚,弹完之后,我感到心里轻松了不少。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我便固定每天上午弹一会儿琴打发时间。
刚开始两天是很顺利的,可从第三天开始,只要我一开始弹,住我楼上的人便也会开始跟着弹。
要是他自己弹他的也就算了,关键是每次他都跟我弹同样的曲子。
不仅如此,还会故意慢我两个节拍。
起初我以为只是巧合,又或者他只是刚好没有找到想要弹的曲子而已。
但连着一周过去了,这人还是一直如此,准时又固执得就好像是每天都是坐在钢琴边专门等着我一样。
终于,我ẗúₓ不得不承认这人就是故意的,就是专门为了打乱我的节奏。
-3-
兴致全无,我一周多以来第一次没有弹完一首就中断了。
摸索着来到沙发边坐下,「望」着面前的墙,回忆着楼上的邻居。
以前我总是很忙,到处飞,回来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楼上到底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因此,我自觉自己不会有什么机会得罪他,这样的恶作剧看起来真是一点根据都没有。
下午再试一次好了,我想着。
以前都是上午弹,今天就下午再试一次。
如果下午他还是这样,那百分百就是故意的。
-4-
一分一秒地熬到了中午,我摸索着吃了午饭,接着就去睡了个午觉。
睡醒后已经三点了。
虽然这个点很多人应该还在睡觉,但我还是决定就在此时试一试。
再次摸索着来到钢琴边,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抬手放到琴键上。
弹的还是上午的《悲怆》。
为了测试,我故意按照原速弹的。
可尽管这样,在我快速按下第三拍的时候,楼上还是传来了那熟悉的钢琴声。
我有点生气,房间里的琴声也戛然而止。
到底为什么!我搞不明白。
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非要这样跟我作对。
想着想着,又开始觉得有点难过。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决定用弹琴打发时间,可这人却连这点乐趣都要抢走。
那一刻,只感觉全世界都在故意跟我作对。
愤怒和难过交杂在一起,我忍了忍,最终还是摸索着朝着门口走去。
-5-
因为几乎不出门,所以现在的外界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花了快十分钟,我才终于磕磕碰碰地来到楼上。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我抬手敲响了门。
嘎吱。很快,门开了。
也许是因为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更加灵敏了些。
门一开,只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无法形容,但是给人的感觉很干净,很清爽。
「你好。」察觉到面前站着人后,我试着开口,「我是你楼下的邻居,我……」
但是还没说完,就直接被打断了。
「小瞎子,你终于舍得出门了?」一个男人笑着说。
瞎子。
失明三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刺耳得像是要划破我的耳膜。
顿时,我感到自己好像在快速地下坠,即将掉落到无尽的深渊里。
脸也瞬间火辣辣地烧。
「你……」我窘迫得说不出一个字。
本是想上来理论的,可这一刻我却有种自取其辱之感,更是第一次明白了羞辱这两个字到底怎么写。
慌张地后退,我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着赶紧逃开这个地方,躲回自己的家里去。
可刚刚暗自记下的路线因为羞愤被冲刷得一丝不剩,我只能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就在摸索间,不知道是踢到了什么东西,我直接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盲杖也滚到不知哪里去了。
但也来不及顾痛不痛,更没有心思去找那根代表着耻辱的棍子。
我继续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只急着想要赶紧逃回家。
就这样狼狈地在地上不知方向地爬了两步后,一只手突然揽在了我的背上。
「你干什么!」我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可那人没回答,只是沉默着又将另一只手揽过我的腿弯。
接着,我感觉自己被稳稳地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我又惊慌又害怕,不停地挣扎。
「你到底要干嘛!
「放开我!
「你放我下来!」
「别乱动。」耳边传来温柔的一声。
随即那人一边走一边道:
「急什么,慢慢来。
「你那么聪明,总会记住那些路该怎么走的。
「不要怕。」
他接着还说了好些,可我一句都听不进去,一直在挣扎。
只是越挣扎,他却将我抱得越紧。
很快,我感觉自己被放到了一个像是沙发的东西上。
-6-
一被放下,我就立即站起来想要走,可那人又一把将我按了回去。
他捉住我的手紧紧地压在身旁,愣生生地将我禁锢在沙发的一角。
「你到底要干嘛!」我一边大吼,一边朝着面前的人胡乱地踢。
自从失明后,我就没什么安全感。
现在被一个陌生人,还是嘲笑过我的陌生人带回了家,还被压制得几乎不能动弹,所有的羞愤都转化为恐慌。
「放开!
「今天是周末,小区里人多得很,只要我喊一声,绝对会有人听见。
「到时候大家报了警,你就是绑架。
「你快放开我。
「……」
我不停地说,不停地踢,试图说服他放我出去。
可面前的人却只是听着,不管我是乞求还是威胁,都无动于衷。
「你到底要干什么!」最后,一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崩溃感几乎快将我摧毁,我只能绝望地喊着问他。
见我这样,那人微微叹了口气,接着才终于开口:
「方箴,是我。」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愣了愣,动作也顿住。
「你……」我试探着问,「你是?」
「你真的一点都听不出我是谁?」面前的人好像不死心似的。
听他这么说,我便开始使劲回想,试图在记忆里寻找跟他相同的声音。
可想了好久,还是一无所获。
我摇摇头答:「抱歉,我听不出来。
「我们认识吗?」
耳边有好一刻什么声音都没有,随即,我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算了,反正你也从来不会在……」他忍了忍,然后才无奈地继续说,「不会记得我。」
-7-
我怔了一下,一瞬间心里掠过一丝异样。
「那你告诉我名字。
「说了名字,我一定能想起来的。」
按着我的人却没有回答,而是在放开我后问:
「想吃什么?」
「什么?」
「想吃什么,我现在去做。」
我迟疑了几秒,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吃过饭了。」随后我说。
「你那一日三餐的泡面叫吃饭?」
我又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吃的什么?」
他笑了一声,又不答话了。
我再次警惕起来。
「你……你到底是谁?
「还有,你刚才说……」我思考着要不要直接问出来。
「你刚才说,我不会记得你。」
一想到心里那个设想,我便不由得抓紧了沙发。
「你不会是……」我怕拆穿他会逼得他恼羞成怒,直接鱼死网破不管不顾,便赶紧止住了话头。
「跟踪狂啊?」但他却干脆地替我说了出来。
我有点心虚地把沙发抓得更紧,全身僵硬,没敢出声。
「方箴。」他却不恼,而是笑嘻嘻地凑过来,「你知道跟踪狂是什么样的吗?」
他故意靠得很近,像是贴着我的耳边说的。
「我要真的是跟踪狂,刚才把你放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就会直接压上来。
「接着,我会撕开你的衬衣。
「你闭嘴!」我又羞又恼。惊讶于这人居然真的就这么把那些话说出来了。
他听着,像是恶趣味终于得逞一样乐得笑开了。
我更加气得咬牙切齿。
「所以,要吃什么?」他终于正经了一些。
「我不吃。」我摸索着想要站起来回自己家。
但是刚动了动,就又被他一把按了回去。
「吃吧。」他讨好似的靠过来说。
「不用了。」我别开脸,「我要回去了。」
「吃吧吃吧。」这人却脸皮厚得很。
「你看,你都瘦了。
「你以前那么好看的。
「皮肤又白,又嫩。
「睫毛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
「鼻梁和嘴巴也小小巧巧的。
「一看起来……」
「你是不是有病!」我赶忙制止他。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当面如此直白地夸,臊得恨不得揍他一拳。
「我没说错啊。」他还委屈了。
「可你现在瘦了好多。
「脸还没有我的巴掌大。
「我看着都心疼了。」
「谁要你心疼了。」我皱着眉ţŭ₍。
「你是谁啊,我要你心疼。
「谁让你自作多情了。」
被我这么说,他依旧不生气,好脾气地又笑嘻嘻几乎是用哄的语气道:
「吃吧吃吧。
「我去做你最喜欢吃的菜。
「很快的。
「方箴,你吃一点吧。」
我被缠得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得点点头。
「那你等等我。」他的声音里带着雀跃,「很快的。」
「你看会儿电视吧。」他说着又开了电视。
我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想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儿。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没忍住骂了一句,「我是个瞎子!
「怎么看电视!」
「这不还有耳朵嘛。」他却没当一回事儿。
「乖。我很快就好。」
说完,他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就去厨房了。
留下我一腔愤恨无处发泄,只得憋回去。
可随后耳边传来的电视声,还是让我没忍住炸了毛。
「那你也用不着给我开《喜羊羊和灰太狼》吧。」我朝着房间里怒喊了一句。
「别的小朋友都是看这个的。」一个声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
「咱们家的小朋友也得有。」Ṱüₚ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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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这人的厨艺还不错的。
这是我失明三个月来,吃得最好吃的一顿饭。
但饭间他跟个话痨似的说个不停,吵得我头疼,逼得我吃完就放下碗筷说要回家了。
这次,他倒没有阻拦,不过却坚持要送我下去。
我没办法,便随他去了。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吧。」下楼开门后,我说。
「等一下。」他拉起我的手,「把密码改了。」
「为什么?」
「不然下次你不给我开门怎么办?」他说得理所当然。
「我为什么要给你开门?」我却觉得莫名其妙。
他不再解释,拉着我的手一顿按,随后就听到一个「密码已修改完成」的语音。
「你……」我才刚起了个头,他就抢了我的话。
「好了。这下我知道你的密码了。
「以后每天我都会来找你。」
「谁要你来找了。」我有点气,觉得他就是欺负我一个瞎子。
「还有,你改了我就不能再改吗?」
「我总会有办法的。」他说着,收敛了语气,刚才还嘻嘻哈哈的人蓦地就冷下来几分。
「方箴,不要再想着把自己藏起来就此自生自灭。
「只要我在一天,就不会允许你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他好像靠近了一些。
我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笼在了角落里。
「你这辈子,我来负责。」
-9-
神经病。
自恋狂。
谁要让他负责。
他是谁啊,就要对我负责。
回到家后,我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骂了一晚上。
洗漱完后,又去床上躺着骂了两个小时,才终于顺了气,卷起被子睡过去。
可好像还没睡多久,就感觉有人在推我。
「起床了。」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条件反射地惊了一下,随后才慢慢反应过来是他。
「你又来干什么?」我把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埋进去。
「下去跑步。」他说。
本来就觉得困,听到他的话我简直忍无可忍,一下就又炸了毛。
「你弄清楚。」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我是个瞎子。
「瞎子跑什么步!」
「嗯?瞎子就没腿吗?」
「你——」
「而且你看,你这两天对自己是瞎子这件事接受良Ťṻₒ好嘛。」
我怔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来。」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从旁边拿起衣服,拉过我的手就开始帮我穿。
「赶紧的。
「太阳都晒屁股了。
「你还在睡觉。
「这么大的人了。
「都不知道羞的。」
我:「……」
要不是因为失明,不方便抛尸,我真想一拳揍到他去见太奶。
-10-
说什么太阳晒屁股,可从温度和周围的声音来看,时间应该还很早。
他拖着我来到附近公园的跑道上,拉着我慢慢地跑。
我当然是不情愿的,可他跟个无赖似的,不管我说什么,都总有话来堵我。
不过跑了二十多分钟后,我感觉微微出了点汗,还挺舒服的。
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一个早餐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但说是丰盛,其实也就是豆浆油条包子什么的。
只是这是我时隔三个月后再次吃到这些东西,还是在运动了之后吃的,便忍不住地觉得这些简餐也无比可口。
-11-
等回家时,已经快十点了。
在沙发上坐下后,我听着他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便问:
「你怎么还不走?」
他听后,装作一副受伤的语气回答:
「哎哟,卸磨杀驴啊。
「我带着你跑步,又请你吃早餐,完了还把你送回来。
「你连坐都不让我坐一下就想赶我走啊。
「方箴,你好狠的心啊。」
我:「……」
虽然瞎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给他翻了个白眼。
「步又不是我想跑的。早餐我也没有很想吃,是你非要拉着我吃的。」
「哦,你没有很想吃。
「那五个包子两碗豆浆是我捏着你的嘴巴灌进去的?」
「你!」
「好了好了。」见我要炸毛,他坐过来,又用那种哄孩子的语气说,「待会儿你不是要弹琴嘛。
「我陪你一起弹。」
「我不要。」我别开脸。
「我自己可以弹。」
「要嘛要嘛。」他又嬉皮笑脸的,说着就拉着我往钢琴边去。
「求方老师赏个脸。
「我可想跟方老师一起弹琴了。」
我还是说不要,可他就是有那种死缠烂打的天赋。
到最后,我再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弹完你赶紧走。」
「弹完再说嘛。」
说完,他就按下了一个音。
我皱眉:「你这弹的什么。我今天要弹《悲怆》。」
「哎呀,弹什么《悲怆》。」他把我的手ṭṻₙ放在某个琴键上。
「今天弹《欢乐颂》。」
「我不……」
「要的要的。」他一点都不听我的意见,说着就握着我的手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我想挣开,可他抓得很紧,一点都挣不脱。
于是,我只得别别扭扭地跟着他一起动。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听着那些跳跃的音符,手指竟然也开始不自觉地发力。
生涩别扭的琴声慢慢变得欢快又流畅。
我看不见,只觉得空气中好像有很多在跳舞的小球,蹦蹦跳跳地随着清扬的音符在摆动。
「方老师真棒!」一曲终了时,他在耳边说。
我一时有点恍惚,感觉耳朵好像也有点烫。
-12-
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雷打不动的早上将我从被窝里面拉出来跑步。
附近的公园环境很好,早上空气很清新,偶尔还有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叫。
跑完,他会去找一家没有吃过的早餐店,点一份全家福早餐。
回家后,他又会继续赖在我家,要么非要让我跟他一起弹琴,要么就是拉着我看电视。
有的时候电视剧情复杂,他会很耐心地给我讲解。
这个城市的冬天多是阴天,下午容易困倦。
很多时候,我会在他舒缓的念书声中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暖和的毛毯,而怀里,又会有一个暖乎乎的热水袋。
隔三岔五的,他还非要拉着我去超市。
我不去他就说我吃太多了,家里没菜了,再不买下一顿我就要饿死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又为自己抛尸不方便而惋惜一次。
-13-
如此,一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他把我从被子里挖出来,破天荒地没叫我去跑步。
但吃过饭后,他却给我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直到我感觉自己跟个球似的。
「干嘛去?」我问。
「下雪了,咱们去堆雪人。」说完他就牵着我出门。
出电梯,只感觉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见此,他停下来,往我的脖子上又围了一条围巾,勒得我快喘不过气。
「你挡住我眼睛了。」我有点不满地抱怨。
「你本来也看不见。」他却满不在乎地说。
我:「……」
来到楼下的草坪。我蹲下来摸索着,感觉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ṭṻₔ雪。
我从来没有堆过雪人,有点新奇,便试探着开始把雪拢过来,然后照着记忆中的样子开始堆。
哼哧哼哧好半天,终于感觉有个雪人的样子了,心里正升起一点成就感来,只听到旁边他说:
「哇,你这雪人可真丑。」
我没忍住抓了一把雪朝着他的方向扔过去。
「对,跟你一样丑。」
对面传来一声雪球砸在衣服上的闷响,随即是他的笑声。
「对。」他也不恼,凑过来说,「跟我一样丑。」
「但我这个——」他拉着我的手移过去一点,放到一个什么东西上。
「很好看。
「跟你一样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他依旧是笑着的。
那些话,像跳跃的音符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
-14-
玩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鞋子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我觉得很有意思,正专注地听着,突然感觉一个脚步声停在面前。
「方箴。」接着,一个人叫道。
我顿时愣住。
「你可不可以离开这里。」随后我听到那人说。
-15-
空旷的草坪上有片刻的寂静,随后之前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你在这,他总会想着你。
「你可不可以离开这。
「只要你愿意离开,不管到哪里,我都会负责到底。
「可以吗?」
我哑然地「望」着面前无尽的黑暗,一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诞极了。
沉默半晌后,我缓缓开口:
「杨……」但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被抢了去。
「他想在哪里,你管不着。」只听扶着我的人说。
「只要他想待在这个城市,就没人能让他走。
「他要是不想待了,那谁也拦不住。
「我不管你是谁。
「今天是最后一次。
「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这样对他说话。」他的语气突然狠厉了起来,「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
-16-
回家的一路,我们都沉默着。
进屋后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我安顿在沙发上后,就去厨房捣鼓什么了。
我觉得心里有点烦,也不再管他,自顾坐在那发呆。
没一会儿后,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着我走来。
「快快快。」他在我旁边坐下,「刚出炉的冰糖葫芦。
「尝一尝。」
说着,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在我的嘴边。
「你做的?」我后撤一点问。
「对啊。」
「刚才做的?」
「是啊。」他又笑嘻嘻的。
「我手艺可好了。
「你可有福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做这玩意儿。」
我有点不敢相信,迟疑着咬下一口。
是草莓的。很甜,又不腻。
确实挺好吃的。
「好吃吧?」他有点得意地问。
「一般吧。」我瘪瘪嘴。
「行了,别装了。」他却毫不犹豫地拆穿我。
「你刚才眼睛都冒光了。」
我:「……」
「快吃快吃。」他又哄孩子似的把糖葫芦递上来。
「想吃多少我都能给你做。」
大概是甜食真的能让人心情好。
我忍不住还是继续一颗一颗地往下咬。
他好像挺开心似的,嘴里又开始叭叭叭地说下午要去买火锅食材,说什么下雪天一定要吃火锅。
想了想,又说干脆到时候再去商场买一条厚围巾,省得我总觉得冷。
我一边嚼着,一边听着,猛然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冷冰冰的房间已经变得热闹了起来。
即使现在也只多了一个人而已。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情不自禁地问道。
耳边的声音一下顿住。
而也是在这时,我才发觉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合适。
我猜着他应该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正打算找个话题敷衍过去时,只听见他道:
「哇,方箴,我以为我很明显了。」
「什么?」
「我对你好,当然是喜欢你啊。」
我再次惊住了。
「你……」
「我还不够明显吗?」他突然凑近,就好像是快贴着我的脸,望着我的眼睛说的似的。
「你感觉不到我喜欢你吗?
「那看来,我得再多努力一点了。」
-17-
虽然一直对他出现在家里的动机存疑,可我确实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毕竟,谁会喜欢一个瞎子呢。
顶多,他是以前认识我的人,善心大发看我可怜罢了。
自从他的喜欢两个字在那个大雪天里像氢气球一样飘在这个房间里后,对于他的存在,我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以前,他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后,总是会帮我穿衣服。
但是现在,我却再也不让他帮了。
平时也是尽量跟他拉开距离,出门散步能靠盲杖就靠盲杖。
他很快就察觉出来我的有意疏远,于是一个上午,在我刻意在他坐下来后往旁边移了一点时说:
「方箴,给个机会呗。」
「什ṭű̂₇么啊。」我装作不懂。
「你这样,我还怎么追你啊?」
他总是话语直白,时时让我不知道如何应答。
「谁要你追了。」我有点局促地嘟囔了一句。
「对对对,你没让我追。」他凑近过来,如往常一副笑嘻嘻没个正形的样子。
「是我想追你。
「方老师好看又有才华。
「我要当方老师的舔狗。」
「你……」
这人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不仅说得出来,还跟家常便饭一样一点都不觉得别扭。
我们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我一边嚼着他塞我嘴里的大草莓,一边在心里想着他刚才的那些话。
突然,他把我的手拉过去,牵着我站起来。
「方箴,跟我来,我给你看个东西。」他神神秘秘地说。
「看什么。」我有点生气地甩开他,「我又看不见。」
「看不见可以摸啊。」他又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心大得跟太平洋有得一比。
「快来快来。」他不顾我的抗拒,牵着我就朝着好像是卧室的方向走,一副很激动的样子。
我一开始有点疑惑。
片刻后,回想到他雀跃的声线,一下想到了什么,再次警惕地一把甩开他。
「你……你要给我摸什么?」
身边的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凑到我面前来。
「方箴,你怎么脸红了?」
「我……我哪有!」我赶紧别开脸。
「哇咧,你在想什么?」他故意又跟着凑过来。
「你以为我要让你摸什么?」
「我、我怎么,知、知道……」我心虚得有点结巴。
他顿了顿,然后笑起来。
「方老师,你好色啊。」
「你……」我气死了,「我没有!」
「还说没有。你耳朵都红了。」
我赶紧捂住耳朵。
可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蠢了,于是气哼哼地放下来,朝着面前的人推了一把。
他很配合地往后退了一步,可依旧笑着。
「这么乖?」说着,还上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
「你……」我想说别乱动我的头发,可却直接被他打断。
「要摸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
说完,又不等我的回答,直接牵起我的手就放在自己的腰上。
等放上去了,我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衣服撩开了。
「都给你摸。
「你想摸哪里都行。」
我赶紧甩烧火棍似的想要把手拿开,但被他按着丝毫不能动。
「方箴。」这次,他的声音不仅沉了些,也哑了一些。
「干嘛?」
他却不说话了。
我只能感觉到手上抚着的那寸原本就紧绷着的皮肤,忽然又收紧了一些,烫得就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同时,他抓着我的手,也微微跟着颤了一下。
一时,房间静得连呼吸声都好像没有。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
如此半晌后,我把手收了回来。
「谁让你把我往卧室拉,我警惕一点也是很正常的。」
他顿了顿,然后才道:
「卧室在这边。」他扶着我的肩膀转了个身。
我瘪瘪嘴:「那你要让我看什么?」
-18-
最后,我们来到了阳台。
「什么啊?」我再次问。
他却没回答,只是牵起我的手往前探,最后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到底什么啊?」
「你感受一下。」
「我感受不到。」我有点烦躁。
「不会的。你可以。」
我只得在他有点无厘头的要求下,继续用心感受。
一开始,真的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可渐渐地,我好像感到手上开始热乎了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暖暖的蝴蝶,在我的掌心跳舞。
干燥,温暖,轻盈。
「是……」我试探着问,「出太阳了吗?」
这个城市的冬天太阳很少。
这两个月以来,还是第一次。
「对的。」他说,「你看,我就说你可以的。」
他扶着我,把我往外面推了一点。
冬日的太阳有点温暾,照在身上给人的感觉其实很轻微。
可那一刻,我就是能感觉到金闪闪的阳光,洒在了我的身上。
一缕一缕的,像是金色的绒线一般。
「方箴,你看,就连太阳你都可以摸到。
「所以以后,你别怕。」他轻声在我耳边说。
「即使最不幸,你的眼睛再也治不好了,你也用不着怕。」
-19-
我怔然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变得轻盈了些许。
失明快半年以来,我时常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笨重又沉闷的铅球。
我笨拙地在这个房间里摸索,撞了不知道多少次墙,出不知道多少次丑。
有的时候,我真的只想把自己埋进厚厚的沙堆里。
但这一刻,虽不知为何,我却在陡然间升起一些想要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来。
叮咚。
就在我仰头感受着这罕见的暖阳时,门铃响起来了。
「我去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独自尝试着继续往外面移一点。
可刚迈出去一步,就听到门口传来一记闷拳。
「封叙,你他妈撬我墙角!」袁瑾,我的前男友,在门口怒吼道。
大概半年前,我去意大利出差,一走,就是半个月。
回来那天,我没有告诉袁瑾,悄悄地买好机票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可开门的那一刻,看到的却是满屋子凌乱的衣服。
沙发上,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其中一个是我的男朋友,另一个,就是上次在雪地里来找我的那个男生。
袁瑾发现我后,赶紧推开怀里的人,赤裸着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想要上来跟我解释道歉。
但事已至此,任何话都是多余。
我说了分手,转身就离开了。
可就在刚出小区的时候,一辆醉驾的车,直接朝我撞了上来。
醒来后,我的世界只剩下一个颜色。
-20-
但比起门口袁瑾的声音,封叙两个字更加让我意外。
可此刻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摸索着赶紧朝着客厅走去。
「你追他的时候怎么说的?」来到门口后,我听到封叙愤怒地质问。
伴随着质问的,还有一记接一记的拳头。
「当初你追他那么久,保证得那么好。
「但到最后你是怎么做的?
「才一年,你就管不住你那根东西吗?
「袁瑾,你就是个畜生。
「你看看你把他害成什么样了……」
空旷的走廊里,响彻着封叙的怒吼,像是发了狂的狮子一般。
这几个月以来,他都是温和的,有的时候又有点不着调。
而记忆里的封叙,话不多,但也随和。
我从没有见他如此暴怒过。
「算了。」我摸索着上去拉开他。
照这样打下去,袁瑾得被他打掉半条命。
「我再也不想跟你有任何关系。」随后我对袁瑾说。
「遇上你算我这辈子倒霉。
「以后,别再来找我!」
-21-
房间里,我跟封叙沉默地坐了很久。
「是你。」随后我说。
「嗯。是我。」
「不过——」他自嘲地笑笑,「你可能已经几乎忘记我这个人了。」
「当然没有。」我连忙道。
封叙是袁瑾最好的哥们儿之一。
虽然以前我跟他身边的朋友几乎不怎么说话,可封叙这个人,我还是记得的。
每次大家一起出来聚的时候,他的话都很少,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
算下来,我们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封叙听完,怔了怔,道:
「我很开心。」
「什么?」
「你还记得我,我很开心。」
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叮了一下。
我们又不说话了。
房间里再次落针可闻。
好一阵儿后,还是我主动打破沉默。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没说明那个开始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却懂。
「见到你的第一面。」
第一面,我回想着,应该是三年前袁瑾生日那天。
当时,我跟他还没在一起。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吗?
「方箴。」他突然叫我,「现在你知道了,你怎么说?」
虽然看不见,可从语气里,我也能感觉到他此刻正对着我,想要透过我那双晦暗无神的眼睛,望进我的心里去。
我一时无言,不知如何作答。
见状,封叙好像是无奈又自嘲地叹了口气。
「没事,是我太勉强你了。」语气里,尽是辛酸。
「对不起。」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埋着头。
看我如此,他开始连呼吸都变得很轻。
我们就这样又坐了一阵。
接着,我想了想,伸手出去找到他的手臂,顺着往下,慢慢摸到他的手掌。
「你刚才……」我一边轻轻地摸索着,一边问他,「受伤了吗?」
「没有。」他轻声答。
我点点头,放了心。
放在他手上的手指犹疑了片刻,接着才试探着,轻轻地在他掌心挠了一下。
几乎是瞬间,封叙就双手合拢,将我的手裹得紧紧的。
「方箴?」他凑上来,有点不敢置信地叫我。
我能感觉到他几乎快贴上来了。
但厚重的呼吸却被极力隐忍,好像生怕让我知道他是多么的期待又多么的忐忑一般。
我尝试缓缓靠近过去,轻轻抵上了他的额头。
「没有勉强。」我小声道。
「我……唔。」
剩余的话,被一个干涩的吻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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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颤又滚烫的舌尖试探着,在我换气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横冲直撞了进来。
封叙紧紧地将我箍在怀里,一手又重重地按住我的后颈。
我从没有感受过如此浓烈急切的亲吻,似狂风骤雨,如山崩海啸。
水渍声响在空旷的客厅里,暧昧灼人。
渐渐地,我被他压在了沙发上,深深陷进柔软的垫子里。
他将我的头护在臂弯里,很珍惜似的将我困在那一隅怀里。
「方箴。」最后一丝空气耗尽时,他才终于放开,颤声叫着我。
虽然看不见,可我也下意识地别开脸,不敢对着他。
「把你自己的东西放放好。」我嘟囔着说。
闻言,封叙怔了下,接着就笑了起来。
他埋在我的颈窝里,一副幸福到好像要晕过去的样子。
「对不起。」他闷声笑着道。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下去啊。」我去推他。
这次推动了。
「你……」所有的话被那股温热化开。
我酥软地瘫在沙发里,任由因为失明而被放大百倍的另外一种感官, 将自己带到极乐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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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去漱口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又别开脸, 不想对着面前的人。
封叙只是轻声笑了一下,接着便牵着我的手, 放在了一个什么东西上。
「什么啊?」
「方箴。」他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 「虽然你看不见, 但我可以念给你听。」
随即, 我听到了一个语音播报的数字。
「这是我的所有资产总和。
「我们去治病,不管走到哪里, 只要有机会, 我都陪着你去。
「但是, 如果治不好也没关系。
「我有能力也愿意为你的一辈子负责。」
我装作嫌弃地甩开他的手。
「我又不是没有钱。
「说得好像我要你养似的。
「而且, 你都……才表忠心。
「会不会太晚了。」
「不。」他再次固执地将我的手握住, 「你不知道。
「我的忠心,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属于你了。
「此刻, 我只是想告诉你别怕。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怔然地任他牵着, 那一刻, 那种轻盈的感觉又升了起来。
「我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悻悻道。
「没事。」他一手捧着我的脸, 在我的鼻尖上亲了亲。
「我们一起去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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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兰的四月像一组美丽的调色盘, 这是封叙告诉我的。
但再美的旅途,到最后都是疲乏又困顿的。
这种感觉在奔波了一天回到酒店后达到顶峰。
可他却跟个人机一样,永远不知道劳累, 每天都要将我折腾到很晚。
「你别动。」我终于忍无可忍, 在他将我扒光后, 找着空隙一脚蹬在他的胸口。
「你不累,我都累了。」
「没事。」他又一副笑嘻嘻没个正形的样子。
「你躺着就行。」说着就又想凑近过来。
「不要!」我严防死守地把他推回去。
这次他倒没有强求。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我看不见, 有点摸不清他在打什么算盘。
正觉得有点心虚的时候, 只听到他说:
「宝宝,你这样, 我看得更加清楚了。」
「封叙!」我气得要死, 一下没注意收了力。
他便见缝插针, 瞬间就压了下来。
那晚,奥克兰落叶簌簌ŧů⁻一整晚。
封叙也贴着我,像是爱极了我一样,唤了半夜我的名字。
安静下来后, 我躺在他的怀里, 抬手捧起他的脸。
「真想再看看你。」
他听着,便牵起我的手, 一点一点引着我描绘自己的眉眼。
很好看。
即使不用眼睛, 也能分辨出那是一张极为俊朗的脸,跟记忆中一样惊为天人。
「会看到的。」
「如果看不到呢?」
「如果真的看不到, 那我就下辈子又去找你。」
「不都说投胎的时候要喝孟婆汤, 你还怎么找我?」
封叙想想道:「那我就去求阎王。
「我说青天大老爷呀。
「你可别让我喝那个什么孟婆汤了吧。
「我还得去找我老婆呢。
「我都跟他说好了的。
「要让他看看我这张脸长得有多帅。
「他要是看不到,到时候一定会哭的。」
「……神经。」我推了推他。
他又笑了,将我抱得更紧。
「不说下辈子。」我蹭了蹭他, 「封叙,谢谢你。
「这辈子所有的爱,温存,陪伴, 我都要谢谢你。」
封叙微微舒了口气,亲亲我的头发。
「是我要谢谢你。
「方箴。」他柔声道。
「是我得谢谢你,还愿意爱我。」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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