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莫拾

我的夫君是出了名的冷淡禁欲。
为了与他和离,我假装落水失忆。
埋头苦写和离书的当夜,他却抱着枕头敲响了我的房门。
眉眼自然,声音温和:
「阿宁许是不记得了。」
「你曾说过,与我同眠,才好安睡。」
望着曾经厌我、不许我碰他分毫的沈辞舟,我忽然觉得迷茫错乱。
我:「……?」
1
落水后,我决定做个哑巴,假装失忆。
面对医官和丫鬟的着急追问,我捂着脑袋忍痛半晌,最后抬眼迷茫说:
「……我不记得了。」
没过多久,沈辞舟风尘仆仆,姗姗来迟。
身上的鹤纹朝服未退,落雪拂肩,眉眼几分憔悴。
我认得他。
远近闻名的清冷太傅,我的夫君,沈辞舟。
听着丫鬟告知失忆的前因后果,他轻轻一声「嗯」,随后坐在我榻前,摸了摸我的头发。
「都说你落水磕到脑袋了,头还疼吗?」
我摇头。
见我目光陌生好奇,他看了我片刻,忽然浅笑,耐心牵住我的手心。
「不用害怕,阿宁,我是你的夫君。」
阿宁。
饶是假装失忆的我,也不免因这两个字愣神在原地。
2
沈辞舟从来就没有唤过我阿宁。
成婚前他冷漠喊我「宋姑娘」,成婚后他生疏喊我「夫人」。
像阿宁这样亲昵的小名,我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
我和沈辞舟,约莫是上京中的一对怨侣。
这桩婚事是我强求来的,他从来不与我亲近,成婚后也是分房而眠。
即便在府中碰见了,他也只是冷淡颔首,匆匆离去。
我费劲心思地讨好,扎伤手指做出的荷包他从来不以为意,执掌中馈累倒发烧他却嫌我娇气。
成婚半年未曾圆房,我耳尖滚烫推开书房自荐枕席时,却被他面无表情赶了出去。
他始终冷淡疏离,不管婚前婚后,厌我至极。
直到五日前。
我偶然得知沈辞舟曾有一个落魄青梅。
被人诬陷而全府流放边关,两家原本门当户对,双方长辈甚至曾经打算定下亲事。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沈辞舟厌恶我。
在知晓洗脱罪名的温家已经重新入京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一点难堪。
青梅竹马,总角之宴。
他们原是很般配的一对。
但因为我的出现,阴差阳错将他们拆散。
原来我曾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心事重重病了几日,在国公夫人的冰钓宴上意外落水后,我决定将错就错假装失忆。
我想与沈辞舟和离。
3
深夜,我借着烛光,伏案埋头苦写和离书。
沈辞舟不喜欢我,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京中早就传开了,这位清冷淡漠的沈太傅,成婚后冷淡禁欲,从未碰过我分毫。
京中女子都在背地里笑话我,我原也觉得有几分难堪,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为了替心上人守身如玉。
所幸这桩婚事还没错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于是我又感到一阵庆幸。
失忆前便是我一人的痴缠,失忆后我用陌生不熟的借口和离,想来他也不会反对。
只是刚撂下笔,屋外却传来敲门声。
我推开屋门,风雪裹挟从门缝中灌入,沈辞舟只着单衣,站在我屋前。
安静抱着枕头的模样看着有些乖。
见我不解抬头,他眉眼自然,声音温和:
「阿宁许是不记得了。」
「你曾说过,与我同眠,才好安睡。」
我忽然觉得迷茫错乱,耳尖后知后觉地泛上细密滚烫,我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沈辞舟。
他却歪头弯起眼睛。
「阿宁,屋外有些冷。」
「能不能让我先进去?」
4
我从未说过什么「与我同眠才好安睡」这般露骨的话语。
沈辞舟却已经借着我发呆走神的片刻,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他走到我的床榻前,安静垂眼弯腰铺床。
虽然他只着单衣忽然出现,但屋外还下着大雪,我不好太直白地赶他回去。
Ťŭₔ我硬着头皮说:
「可是……可是我们还不熟啊。」
沈辞舟指尖一顿。
我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描述事实:
「屋里原先只有我一人的枕头,就连府中丫鬟也说你我感情并不深厚。」
他回身看向我,几步走到我跟前。
慢条斯理地步步欺进下,我刹那间噤声,在节节败退中,后腰撞到案桌上。
退无可退。
他的余光却扫到案上那封刚写完的和离书。
他捏着书信,垂眼认真看完了。
我有些慌乱地垂下眼,下意识捏紧了手心。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就在我战战兢兢,以为他会冷下脸,拂衣而去时。
沈辞舟却借着烛火,将那封和离书烧得一干二净。
他抬起眼睛,眉眼微弯。
「是府中哪个没长眼睛的丫鬟到你跟前乱说话了?」
他朝我凑过来,轻轻牵住了我的手心,温热唇瓣触到我的指尖。
「你落水失忆前,曾与我吵架置气。」
「我被你赶出屋门,这样寒冷的冬日只能宿在书房里。」
他抬起眼睛看我,目光湿漉漉的,看着乖巧又委屈。
「阿宁,书房真的好冷。」
「不要再与我置气了,让我回屋中睡,好不好?」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睁眼说瞎话。
我觉得沈辞舟一定是疯了。
5
继沈辞舟主动唤我「阿宁」,又对着失忆的我睁眼说瞎话自荐枕席这两件事之后。
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心绪杂乱,直到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却发现我已经缩在了沈辞舟的怀里。
他的下颌抵在我的发上,距离近到我几乎能够听清他的心跳。
沉稳而清晰。
但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一个月前,我听京中夫人们谈及寒光寺,说是那里的神佛灵验至极。
求子必应,求学必应,求爱必应……总之传得玄乎,我也慕名试着去拜了拜。
那时候我许的愿望是,我希望沈辞舟可以喜欢我,日日把我捧在心尖上,不要再向从前那样冷淡漠视我了。
昨日沈辞舟那些堪称被人「夺舍」的举止,算不算是我许愿灵验了?
我这样绞尽脑汁想着,却感到额头落下一点温热。
是吻,一触即分。
沈辞舟弯起眼睛,眼睛里像是有碎光,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很小声喊我:
「阿宁。」
6
我决定去寒光寺还愿。
把愿望还了,让神佛把原先那个讨厌我的沈辞舟还回来。
最好他清醒之后气到愿意与我直接和离。
车轱辘滚着,我的脑袋还有些晕。
落水后撞到脑袋可能有些着凉了,但我也顾不上冒着风雪外出是否会加重病情了。
沈辞舟娶我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我不想,再将这个错误延续下去了。
马车行至半途,忽然停下。
周遭一片寂静,车夫也没了动静,我惴惴不安想要掀开车帘时。
一只修长的手却先我一步攥住了帘子。
有人迎着天光,出现在我面前。
风雪自此蜂拥而入,凝滞在空中的雪花终于在此刻向下坠落。
我怔怔望着眼前出现的人,一点一点,掐住了手心。
雪衣黑发,眉眼惊艳,却带着霜雪寒凉的气息。
他捏住我的下颌,垂下一点眼,分明笑得随意,却让我遍体生寒。
「……阿宁。」
「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背着我偷偷嫁人?」
7
我的表兄,谢厌。
幼时阿娘带着我来到京城,投奔谢家。
谢家并不太瞧得起我们,毕竟只是打秋风的破落户。
后来阿娘也死了,我在谢家寄人篱下,时不时被下人暗暗欺负。
谢厌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并非家中独子,却是唯一掌权的嫡子。
他护我周全,自此冬日里的碳火不再短缺,夏日里的碎冰不再见底,没有人敢再克扣我的吃食,就连向来昏聩瞧不上我的谢侯爷,都看在谢厌的面子上都对我和蔼有加。
我原先也是很感激谢厌的。
他就像落水后的那块浮木,在我快要淹死的关头忽然出现,自此天光大亮,前路再不黑暗。
至少曾经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我发现谢厌屡次搅黄我的婚事。
他与我亲昵,却又从不把我当做妹妹;他对我有种几近病态的掌控欲,不许归家太晚,不许与旁的男子说话……甚至主动向我提亲的公子隔日便被人套上黑袋丢在市井殴打。
没人再敢向我提亲。
但他好像从未想过娶我。
或者说,是娶我为正妻。
得知他与相府千金马上就要定下婚事的那夜,我流了一晚上的泪。
不让我嫁人,却又没名没分的耗着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是想让我做妾,还是做他娇养在外的外室?
再后来,他因天子密令离京查案。
谢厌离开的半月后,为了摆脱他,我咬着牙,在那场赏花宴上,拽着沈辞舟一同跳进了湖里。
我如愿嫁了出去。
从此,错误开始了。
8
我恍然回神。
谢厌似乎还在等我的答案,他的指尖触到我的唇角,沾上一点口脂。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指尖一点殷红很快被揉乱消失。
声音很轻。
「阿宁,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就这么想要嫁人吗?」
我狠狠掐住了手心。
我知道谢厌并非那种在意世俗眼光而循规蹈矩之人,就连出嫁都是我偷偷背着他才得以完成。
倘若他知晓这桩婚事是我算计来的,而我千方百计地想要逃开他——
那么将我绑回去锁起来,一口咬定是我在上香途中失踪,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毕竟这完全就是他的作风。
我的眼睫颤了一下,心下已有决断,索性对上他的视线,迟疑地问他:
「你是谁?」
谢厌唇角的笑意骤然消失。
他的目光冷下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朝我欺身靠近。
身上未消的风雪气息几乎将我吞没,冰凉指尖触碰到我的额头,谢厌似乎是在仔细端详我落水后砸伤脑袋的伤口。
「……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我垂着脑袋,看不清谢厌的神色。
砸伤脑袋的伤口早就差不多好全了,只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红痕。
我不知道假装失忆究竟能不能糊弄过谢厌,我与沈辞舟成亲半年却始终疏离,想要瞒天过海,自然容易。
但谢厌不同。
我们遇见得太早了,相识相伴数载,他知道我生气是什么样子,知道我的喜好厌恶,知道我的所有,就连我的字都是他亲手教着我写的。
所以,我说谎,他也知道。
谢厌没有理会我的抗拒,指尖一寸一寸抚摸过我额角的那道红痕,我用力抓住车窗边缘,倏地闭眼,像是害怕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夫君是朝中太傅沈辞舟,我表兄是提刑司谢厌。」
「若我能安全回府,今日之事,我会说服他们,不再追究。」
谢厌的指尖顿了一下,忽然松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心跳如雷、手心发汗时,我听见头顶传来谢厌的嗤笑。
「……哈。」
他抬起了我的下颌,目光扫过我有些慌乱的眉眼,声音轻似缱绻:
「阿宁,不要用这样陌生的目光看我。」
他抬手抚过我微红的眼尾,像是真的很疑惑:
「为什么要害怕呢?你不是记得我的名字吗?」
「年少时第一次习字,是你缠着我,要我教你『谢厌』二字怎么写。」
「如今便也说忘就忘了吗?」
在他寒凉的目光下,我僵在原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眼眸很黑,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盯着我的时候,让我有种猎物被抓住的错觉。
他微垂着眼睫,意有所指开口:
「忘了也没关系。」
「毕竟我们之间,绝非什么阿猫阿狗可以插足的关系。」
指尖揩去我眼尾氤氲出的些许泪痕,沾染一点湿润,谢厌俯身贴近,语气轻得像是叹息:
「你是我亲手养大的。你的衣衫、描眉的螺黛……身上哪一处,不是由我经手?」
风雪有些大了,他抬手拢好我的大氅,垂眼欣赏着我的错愕,眉眼几分愉悦。
「你说你忘了。好,我信你。」
谢厌微微笑了:
「但是阿宁——」
「你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是在骗我。」
9
马车战战兢兢地前进,谢厌似乎是嫌车夫太慢了,一声不耐的轻啧,吓得年过半百的车夫浑身一僵,不敢回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谢厌会在此时回京,分明那时他在信上说事情另有隐情,或许要明年春末才能回京。
若是我还在沈府便也罢了,但偏偏我被他抓了个正着。
眼看马车驶进了寒光寺,谢厌掀起眼皮,声音轻飘飘传过来:
「从前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从未见过你求神拜佛。」
「如今嫁了人,竟也落魄到要来寺里上香祈愿了?」
他几分讥诮:
「求的什么?」
「夫妻恩爱?还是子嗣昌盛?」
见他眉眼越来越黑,我连忙安抚他,老老实实说:
「不是,我是来求和离的。」
谢厌闻言一顿,转过脸,一双眸子静静盯着我,骤然安静了下来。
我硬着头皮,把那天晚上敷衍沈辞舟说不熟的话又和谢厌说了一遍。
直到下了马车,他的脸色好看许多,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再没像来时那般怒火中烧、冷笑讥诮了。
我原想着倘若日后嫁的夫君宠我爱我,或许等到谢厌回京后,我还有与谢厌周旋的余地。
可偏偏沈辞舟不喜欢我,偏偏他还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小青梅,所以我死心,打算成全。
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我只是假装失了个忆,一夜之间,一切好像全都乱了套。
在谢厌的注视下,我跪坐在蒲团上,对着神佛祈愿。
求的却不是与沈辞舟和离。
和离是要和离的,但绝对不能是现在。
谢厌回来了。
在和离之前,我必须给自己找好退路。
10
我没能顺利回到沈家。
上完香后,车夫被谢厌踹下马车,头也不回地驾车走了。
谢厌这个人,向来只凭自己的心意过活。将车夫丢在荒无人烟的山道上时,他也只平平淡淡地丢下一句:
「给你府上大人带个话,阿宁回谢府归宁,今晚不回去了。」
「不,」谢厌唇角翘起来,不容置喙说,「今后都不回去了。」
朝着与沈家截然相反的方向驶了许久,他牵着我下了马车,我看着眼前熟悉的谢府牌匾,微微垂下眼。
回房的一路上,丫鬟侍从垂头问安,谢厌攥着我的手腕往前走,一边对府中下人嘱咐我的衣食住行。
床榻被褥全部换新,地上的绒毯要用京中最上乘的布料赶制……末了又想起府外的马车,谢厌偏过头来,唇色偏红,看着我笑:
「阿宁许久未归家,应当不太想出门吧?」
我的头皮都隐隐发麻起来。
看见略显荒败的院落,谢厌脚步一顿,眉眼没什么温度,偷懒的下人颤抖着跪下来,他却在求饶声中陡然改了主意。
言笑晏晏,全然不见原先的冷脸。
「阿宁一声不吭走了半年。」
「既然如今院落荒置,那么阿宁,便与我同住罢。」
我抿了抿唇,正打算开口,谢厌的目光却落在远处躲在树后偷看的布衣女童,皱眉随口问了一句:
「那是谁?」
丫鬟支支吾吾有些犹豫,侯府陈管事气喘吁吁,姗姗来迟。
「公子,宫里来了人召见,现下正在府外候着。」
「至于这孩子——」
他的余光扫过树后的身影,旋即笑说:
「许是府中哪个下人的孩子不懂规矩,贪玩迷了路。」
谢厌被支走后,陈管事松了一口气,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很快便有人将那孩子带走。
他站在我身侧,冷眼看着那孩子挣扎,神色泰然自若。
「表小姐还不知道吧?半年前您出嫁后,侯爷不得已命人寻了一批孩子,代替您继续试药呢。」
他眯着眼睛笑:
「您说,这些孩子午夜梦回时,会不会恨你为什么要逃?」
11
直到深夜,谢厌也没能回来。
我原先的院子自然是没人去清扫的,谢厌走后没多久,我便被丫鬟请到了谢厌的院子里。
谢厌想要做到的事,自然会有人前赴后继替他做到。
我在榻上和衣睁眼躺了很久,直到烛火暗淡,守夜丫鬟困得垂头的影子映在门框上彻底安静下来,我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毕竟是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我熟稔地绕过府中巡视的侍卫,在雪地里刻意绕了一段小路,来到一座彻底荒废的院落前。
我在院外站了片刻,终究是走了进去。
白日里的那孩子听见动静,从破败的屋门里探出脑袋。
其实她并不像下人的孩子,虽然穿的是不显眼的布衣,身上却被打理得很干净。
她朝我警告般地发出很轻的低吼声,见我朝她继续走来,扭头就要再跑。
我的手指下意识蜷起来。
五六岁的孩子不可能躲过我,她跑得脸颊泛白,最后被我堵在狭小的耳房里,凶得像是头会咬人的小兽,用眼睛狠狠瞪我。
我没再靠近了,朝她脚下丢了几块碎银。
「后山的那片竹林背后,有一个可以直通府外的破洞。」
我面无表情说:
「滚吧。」
她像是听懂了,不再朝我低吼,大半个身形藏在桌椅后,只是依旧目光警惕地看着我。
或者说,是看向我的身后。
我回过身,见陈管事捧着一个木匣,目光和蔼地看着我,却一如多年前那样令我作呕。
12
烛火微微晃动,被打开的木匣从桌案另一侧朝我推过来,里面是一枚漆黑亮泽的药丸。
陈管事收起点亮蜡烛的火折子,说:
「这药太珍贵了,这些孩子不像表小姐从前那样命好,也比不得表小姐自小那样出色,只能先用些制废了的药渣让他们适应。」
他微微叹说,像是有些可惜:
「没挺过去的孩子只能丢到乱葬岗烧了,这孩子是他们之中表现最好的一个。」
「她和当年的表小姐最是相像,怎么关也关不住。」
「不过也快到头了,听说前几日还呕了血。」
「侯爷气得急了,一不留神砸烂了屋里御赐的花瓶,战战兢兢躲在府里不敢出门,我废了好大力气才寻到了一个赝品。」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有些抱怨,看向我时又眉开眼笑起来:
「说起来,表小姐真是我的贵人。」
「十年前我因您晋升为府中管事,如今穷途末路之际,又是表小姐出现救了我。」
他将木匣又朝我推近些许。
「表小姐快服药罢,老奴好与侯爷交差。」
我没说话,陈管事也侯在一旁耐心等着,直到我当着他的面将那枚药吞了下去,他像是总算安下心来。
他将木匣收好,又起身要去抓那孩子。
眼见陈管事就要抓住她,我眼也没抬,手中慢吞吞地剪掉明亮的灯芯,随手将烛刀丢回在案桌上。
屋内霎时暗下来,烛刀擦过桌沿滚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尘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陈管事。」
我平静地开口:
「你还记得你左眼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他忽然僵住了。
那孩子趁着黑暗,如泥鳅般溜了出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我收回目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十年前,我第一次试药时,你抓住了想要逃跑的我,从此跃身为侯府管事,好不风光。」
他回过头,背着月色,那张堆着笑意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痕,看向我的眼中满是恨意。
「后来,你觉得自己拥有了权力,就忘了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奴才。」
那时我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谢侯爷、我名义上的舅舅,为了让我乖乖试药,把我关在这座我娘曾经住过的院子里。
我被人压在身下撕扯衣衫时,攥着那把烛刀,划伤了他的眼睛。
我毫无章法地往他身上捅了好几刀,他的哀嚎引来了院外的丫鬟。她们赶到时,我抓着刀,浑身是血地抬起眼,那些丫鬟满脸惊骇,被吓得下意识后退几步。
谢侯爷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本想命人将陈管事打死,但不知他究竟和谢侯爷说了些什么,居然捡回了一条命。
我站起身,漠然地看着陈管事垂着脑袋气得发抖,兀自越过他,迈出屋门。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长记性啊?」
「你说,你的侯爷主子会不会为了保住我,命人剜掉你的一双眼睛?」
我的声音一顿,像是终于有了几分兴趣,笑意盈盈地说:
「还是说,我亲自来?」
「毕竟现在的我,已经知道烛刀究竟该往哪里捅,才能真正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屋外的雪又开始落下了,月亮被云层遮挡住,小孩逃跑的脚印已经被落雪层层叠叠彻底覆盖。
我即将走出院门时,听见陈管事咳嗽嘶哑的声音。
「既然表小姐回来了,那么这些哑童,无论是逃了还是死了,侯爷根本不会在意,表小姐大可以放心。」
「只是表小姐莫要忘了,他们无父无母,没有牵挂,但你不同。」
他咳了一下,满含恶意说:
「若你还想见到你娘,就从来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一次你见到的是代替你试药的哑童,那么下一次呢?你再见到的会不会就是你娘的尸体?」
「你从来就没得选。」
我娘带着我投奔谢侯不久,所有人都说她落水死了。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亲眼看着谢侯命人将她带走,直到半年后谢侯得到一个药方,从此开始抓着我试药。
却相思,多么动听的名字,传闻只要吃下它,就可以在梦中见到想要见到的人。
我不知道谢侯拿着这药是想要讨好谁,起初我绝食抗拒、宁死不从。
后来没过多久,谢侯带来了我娘的香囊和书信。
他说我娘没死,只要我乖乖试药,就可以重新再见到她。
这些年来药方改了又改,这药伤身,起初也有险些熬不过去的时候,再到后来,或许是这药真的起了作用,有时我也能在梦中与我娘安静待上片刻。
谢侯捧着丹药费心讨好的那人却又怕死至极,每次服药前必须由我提前几日试药,以防却相思日积月累的毒性超出身体负荷。
拿着至亲去胁迫一个孩子,当真是世间最恶心最卑劣的手段了。
如今我终于明白这样卑劣的法子究竟是出自于谁。
我讥讽一笑,头也没回,只丢下一句:
「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得对——」
「即便用再多的孩子来试药,他们也终究比不过我。」
……
小孩踩着雪跑出院子,她蜷缩在灌木丛中,那些人好像已经发现她逃跑了,来找她的人很多。
巡视的侍卫走后,她又谨慎等了一会,一头扎进后山的竹林。
竹林很大,围墙似乎怎么也看不见尽头,雪天太冷了,她爬不上树,也翻不过围墙,饿着肚子漫无目的地绕着围墙走时,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碎碎的动静。
目光的尽头是一个狗洞,杂草丛生,地上散落几只沾了尘土的馒头,有一只大黄狗正叼着储备粮继续往围墙里丢去。
她飞快地跑了过去,三两下捡起了馒头塞进嘴里。黄狗丢了食物也顾不上其他,气得要咬她,她掐着手心用痛意逼自己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但狗好像马上就要咬到她了。
她被追得怕了,一口气窜上树。
这是她第一次学会爬树,那狗朝她凶狠地吠叫几声,不远处似乎有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提着灯笼踩着雪,穿过竹林往里走。
光愈发近了。
欺软怕硬的黄狗应声而逃,小孩看着围墙角落显而易见的狗洞,咬咬牙,从树上跳了下来。
脚腕似乎扭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刺骨的疼痛。肚子里还是很空,她根本跑不过那些要抓她的人。
但是这个洞现在不能被人发现。
她忍着疼,在那人到来之前,用一旁草垛将墙上的破洞遮掩好。
13
我是被盯醒的。
谢厌守在我的床边,他看着指尖的泪痕,像是很不解:
「梦到谁了?」
「为什么要哭?」
不知道谢厌是ťũ̂ₘ什么时候回的府,我稳下紊乱的呼吸,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这才小声说:
「……谢厌。」
「我好像梦见我娘了。」
谢厌一顿,倏然扬了眉尖:
「你失忆好了?」
就算打死我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恢复记忆了,否则谢厌就要来与我清算与沈辞舟的婚事了。
我猛地摇头,后来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正蜷在被子里,谢厌根本看不见,于是我又清了清嗓子,说:
「没有,就是梦见我娘了。」
我没有说的是,她好像哭得很伤心。
像是察觉到我的低落,谢厌没再出声,周遭也彻底安静下来。
正当我以为谢厌已经离开了的时候,一只手不知何时探了进来,勾勾缠缠地牵住了我的手心。
修长的指尖从我的指缝里钻进来,他的掌心一翻,勾着交错缠绕的手指探出被褥,我被谢厌从被褥里拉出来,连带着大半个身子朝他贴近。
被褥滑落至腰间,谢厌的目光从紧紧相扣的十指,落到我有些愕然的面庞。
他垂下一点眼,声音很轻:
「真是没良心。」
他朝我倾身过来,就连发丝也从肩头垂落下来,乌黑发丝如瀑布般交缠在一处。
「你娘伴你不过短短五六载,而我们之间早就远超那些年岁。」
「你想起的第一个人,竟然不是我。」
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我,鸦黑睫毛下像是有雾气未散,他一字一顿地控诉,像是很不满:
「阿宁,你真的很没良心。」
只要不涉及什么分开啊、要离开之类的话题,谢厌平日里还是很好相处的。
我回过神,眨了眨眼睛,很熟练地服软:
「说不定……说不定等我再睡一觉,我就把你也想起来了。」
谢厌没说话,抿了抿唇又把我塞回被褥里。
等我一头雾水重新从被褥里探出脑袋时,只见谢厌安静蹲在床榻边,一本正经地盯着我,语气有些凶巴巴的。
「那你快点睡。」
但是谢厌没能等到我重新睡着。
因为沈辞舟来谢府找我了。
14
再次看到沈辞舟,恍若隔世。
他的眼下有难以遮掩的青黑,看向我的第一眼,先是确认了我的安危,末了才不紧不慢地对谢厌说:
「谢大人,真是好手段。」
我这才知道原来昨日谢厌为了支开沈辞舟,特意请了一道圣旨。
谢厌从扬州查案带回的卷宗,天子指名要沈辞舟一道处理,昨日下朝前他便被困在宫中,直到半个时辰前,这才得以脱身。
谢厌倦懒抬眼,朝沈辞舟瞥去一眼,毫不客气地点评:
「寡淡,无趣,不过尔尔。」
他命人呈上一封和离书。
「我都听说了,你与阿宁是因为一同落水才不得不成婚。」
「既然太傅对阿宁无意,你年少时的那位温家青梅如今也重新返京,不如就此和离,好聚好散。」
我的手心攥得生疼,我没有想到谢厌会如此直白地开口。
我的确想过要与沈辞舟和离,但倘若今日他当真应下,此后我在谢家的局面会很被动。
谢厌会为了不让我再与外男接触,限制我的出行自由。
我逃不掉谢侯的试药,逃不出谢府,一切都只会回到原先的一潭死水。
我正要开口,却听见沈辞舟字句平稳说:
「我不同意。」
我怔然抬眼,却见沈辞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解释给我听。
「家父曾与温家交好,幼时两家的确曾经想要定下娃娃亲,但我从未答应。」
「谁说我与阿宁是因为落水而不得不成婚?」
「我不想娶的女子,从来就没有人能够逼迫我娶。」
沈辞舟声音一顿,目光清冷如霜,却是矜然一笑:
「饶是我在谢大人眼中再寡淡、再无趣。」
「但那又如何?」
「只要阿宁喜欢便足够了。」
他看着谢厌,语气又轻又凉:
「谢家表兄,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谢厌黑瞳沉沉,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沈辞舟也不避不退,慢吞吞地拿出了一道贵妃手谕。
「我知道今日谢大人是不会轻易让阿宁随我回府。」
「不过没关系,毕竟请旨入宫、支开旁人的事情——」
「我也会。」
15
我端坐在马车上,沈辞舟撩了车帘,坐在我身侧。
昨日他便已经用谢厌的法子将谢厌「请」回宫中了,他知道谢厌命人守着谢府大门,所以这道贵妃手谕,请的不是Ţųₖ谢厌,而是我。
沈辞舟将暖炉塞进我怀里,末了还要拉踩谢家一句:
「怎么脸色这样苍白?可是谢家下人照顾不周?」
我摇头,想了想,同他说:
「可能是上次落水风寒还未好全。」
我垂着眼睛,下意识掐住了手,可是下一瞬,有人轻轻牵住了我冰凉的手心,温热修长的指节将我紧攥的手心舒展开来。
我抬起眼,忍了又忍,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迟疑问:
「你方才说的……不是因为落水才成婚,是什么意思?」
沈辞舟声如温玉,不紧不慢说:
「自然是因为喜欢阿宁,所以才与阿宁成婚。」
我神色复杂地收回目光。
这下我是真的分不清沈辞舟是真的因为想要将错就错,还是因为我在寒光寺许的那个愿望灵验了。
空气安静了一会,入宫还有一段距离,昨夜没有睡好,我在车轮慢悠悠的滚动中,迷迷糊糊有些困。
沈辞舟忽然喊我的名字:
「阿宁。」
我清醒些许,闻声转头,却见沈辞舟微微垂下眼睫,是一种强忍失落和委屈的神情。
「方才谢厌说的,寡淡,无趣,不过尔尔。」
「阿宁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
我没忍住叹了一声。
16
进宫的这一段路,沈辞舟就不能再陪我同行了。
贵妃留我在宫中小坐片刻,谈话间暗示般提起辅佐四皇子之事。
四皇子与太子争斗许久了,虽然贵妃是沈辞舟的姨母,但我不太清楚沈辞舟对夺嫡这件事的态度。
面对贵妃的百般试探,于是我便借着失忆的由头,迷迷瞪瞪、含含糊糊地应付:
「啊?」
「嗯。」
「噢。」
到最后贵妃也有些无语了,小声地和身旁的嬷嬷抱怨说:
「莫不是她把脑子真的撞傻了吧?」
我没太听清,依旧迷茫问:
「啊?」
贵妃也只好强撑着笑,摆摆手让我走了。
领我出宫的女子是贵妃宫中的侍女,只是我们走至一半,迎面却来了一道很大的仪仗。
宫廊很长,我低眉退至一旁,谁知那女子竟在我跟前停下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南珠层层点缀的凤履,雪白裙裾随步伐摆动间,竟在日光下隐隐透射出金丝的光亮。
她抬起我的下颌,我便对上一双哀愁又恹恹的水眸。
憔悴的模样倒叫人有些伤心。
她轻声说:
「上次赏花宴,我们见过呢。」
我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我认得她,天子最宠爱的女儿华阳公主。
上次我拽着沈辞舟落水的赏花宴,就是她主办的。
带路的侍女见状不对,连忙搬出贵妃的名号:
「方才贵妃娘娘——」
很清脆的巴掌声,侍女被华阳公主身边的女官一巴掌打至偏过头去。
「允许你说话了吗?」
侍女伏跪下来,颤抖着不敢再发出声音,华阳公主像是全然未曾注意到这段不愉快的插曲,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几分哀愁说:
「真好看,我见犹怜的,不愧是谢厌的表妹。」
我忽然想起来时路上听见的市井传闻,都说杀人如麻的谢厌回京后办的第一案便是将驸马崔缨全府下狱抄家。
牢狱之内,驸马只托人带给公主一封休书。
也不知是为了保全公主,还是为了羞辱皇家。
如今看华阳公主一身素衣哀愁,宛若守节的模样,我大抵明白了,应当是前者。
果然,下一瞬,华阳公主继续说:
「只不过,夫人有夫君爱护,有兄长疼爱,而本宫的夫君将死,嫡亲兄长却窝囊至极。」
「这样一想,倒叫本宫心中有些不平。」
昨日沈辞舟被谢厌强留在宫中所办的事,似乎也是与驸马有关的。
新仇旧恨。
很好,这下彻底得罪死了。
华阳公主身后的侍女们闻言几步上前,一把将我押跪在地上。
膝盖磕得生疼,身后便是一汪湖水,我忍着疼,心想若是她命人把我丢下去,我怎么也得拽着几个人一同下水。
我眼睫颤抖着,微微闭上眼。
反正都已经得罪了,也不怕得罪得再深一些了。
想象中的冰冷却并没有到来。
有人挟风而来,一脚踢开牢牢押住我的侍女。
谢厌扶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带起来,牵扯到膝盖的伤口,我没有站稳,险些又跌坐下去。
我被谢厌挡在身后,他紧攥我手心的那只手,似乎在隐隐颤抖。
他面上不显,浓黑眼睛里满是冷然寒意。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华阳公主忽地笑出声,唇边讥诮。
「这不是很明显么?」
「谢大人令本宫失去夫君,所以本宫也想叫谢大人尝尝失去妹妹的滋味。」
谢厌冷笑一声:
「那殿下怕是找错人了。」
「实不相瞒,我奉命赴往扬州,就是为了拿到崔缨的罪证。」
「我在扬州停留数月,几乎无功而返。直到一月前,有人却将伪造好的罪证呈到我跟前。」
「天子密令接踵而至,要我拿着崔缨的这份罪证,回京问责。」
他似笑非笑说:
「现在你明白,究竟是谁想要崔缨的命了吗?」
谢厌没再理会,转身就要带着我走,华阳恨得咬牙切齿:
「你身为提刑司,本应申理冤滥,却放任冤案错判——」
谢厌冷冷打断她:
「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若他不死,被下狱抄家的或许便是谢府了。」
「殿下如今不也屈尊于天子之下,不得不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么?」
侍女还要再拦,谢厌的手却已经摁在腰侧的剑柄上。
特许带刀上殿之人,朝中屈指可数。
他微微侧头,声音讥讽:
「我想要带走的人,从来没有人能拦得住。」
剑拔弩张之下,华阳公主的脸色难看至极,最后朝女官轻轻点了点头,阻拦的侍女便一并散去。
谢厌攥着我的手腕往宫外走。
力道却大得生疼。
17
谢厌把我塞进马车里,驾车在城郊来来回回转了许久,甩开身后的各种尾巴。
我摸了摸腰侧,那里空荡荡一片。
方才被押跪在地上时,我的香囊已经被人取走了,所以香囊里的字条,那个人应该也已经看见了。
只是如今出了一点变故——
马车停下,谢厌攥着我下车,我看着全然陌生的府邸,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谢厌?」
我不知道这是城郊的哪个院子,也不知道谢厌究竟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我被谢厌攥着手腕,踉踉跄跄地一路带进府中,府中的下人都很沉默,见我们进来后,便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我被谢厌推坐在床榻上,这里的装潢与我在谢府的院落无异,地上的绒毯是用最柔软的羊毛,案桌上摆放的茶具是晶莹剔透的青玉……
不,还是有些不同的。
我望着床头那两只相互依偎的枕头,忽然安静下来。
谢厌捏起我的下颌,声音生涩而冰冷。
「阿宁,我已经足够纵容你了。」
我的手指攥得发白,我听见谢厌说:
「你说你不记得了,你说你上香是为了与沈辞舟和离。所以那日我也不再追究你与他的婚事。」
「但你是真的想与他和离吗?」
谢厌盯着我,声音一字一顿:
「若你当真想与沈辞舟和离,就应像崔缨那般决绝地留下一封休书,而不是想方设法地离开我身边。」
「留在府中不好吗?」
「天子本就最宠华阳,如今又令她丧夫百般亏欠。」
「她若是想要杀个无关紧要的人泄愤,天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倘若我今日没来,你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咬着牙,没有吭声,谢厌却像是已经厌倦了从前的纵容,忽然站起身。
见他要锁上门,我有些着急地阻止他,却只触碰到了已经关紧了的屋门。
我不甘地拍了拍门,但是谢厌已经走远了。
18
第二日晚上,谢厌来看我。
他像是重新冷静下来了,精致的眉眼几分平宁,见他推开门,我从案桌前站起身。
谢厌解下沾雪的大氅,随意放在软榻上。
「听下人说,你不肯吃东西?」
我并不想以死相逼,只是昨日谢厌走后,就再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关多久,我一日见不到谢厌,便少一分出去的可能。
见我抿唇不语,谢厌也不恼,他命人将重新热好的晚膳呈上来,牵着我坐在桌前。
汤匙被递至我唇边,谢厌耐心地等着。
「阿宁不吃吗?」
我沉默很久,最终还是张开口,乖顺地用完粥。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找到安抚谢厌的方式了,每次他生气动怒时,只要顺着他的意思哄,到最后他总会妥协。
但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
我同他说:
「谢厌。」
「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出门。」
谢厌正在专注地剪烛芯,琉璃灯映照下,眉眼平添几分靡艳。
「不可以,阿宁。」
我又提了几个要求,除了离开这间屋子,其他的他都百依百顺。
我掐住手心,很不能理解地问他:
「你打算就这样把我关一辈子吗?」
把我关在这里,做一只他随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笼雀?
还是想要像年少熬鹰那样,要我丢掉自己的意志,对他百依百顺才好?
谢厌的神情有些惊讶:
「阿宁怎么会这样想?」
我强忍哭腔,用泛红的眼睛看他;
「你这样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是把我当作什么呢?」
「我会与沈辞舟和离的。和离书也好,休书也罢,但倘若我不出现,沈辞舟是不会死心的。」
谢厌闻言温柔地蹲在我跟前,有些苦恼地给我擦眼泪。
「没关系的。」
「我去把他杀了,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回来了。」
他说:
「阿宁,且再等一等。」
他推门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垂着脑袋,闷闷喊了他一句:
「哥哥。」
谢厌僵住了。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我很久没有喊过谢厌「哥哥」了。
第一次见面,我在雪地里浑身狼狈地喊他「哥哥」,从此他把我带出黑暗,没人再敢欺辱我。
第二次,是现在。
但是谢厌没有回头,他平静地反驳:
「我不是你哥哥。」
门锁落下,与落锁声一道传来的,是被屋门阻隔而显得有些模糊的声音。
声音很轻。
「我们之间,总要不死不休才好。」
19
我被谢厌关了两个月。
冬去春来,就连窗外的桃花都已经开了。
谢厌并非日日都能来看我,我也不再绝食相逼了,因为我知道这对他根本没用。
我就像是死心了,每天掰指头数着日子过。
有时他会忽然来了兴致,拿着螺黛要替我描眉。
ƭū́₌一如今晨,我安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模糊倒影温柔,仿佛我们是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
谢厌的模样很认真,起初他根本不敢下重手,磨磨蹭蹭半个时辰,还要很不满地小声说:
「怎么感觉没有变化?」
换作平常,我定要笑话他大半天。
但如今,我乖顺地沉默着,他替我点口脂时,我忽然开口问他: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离开你身边吗?」
谢厌指尖一颤,沾歪了的口脂氤氲开来,在唇角留下一道绯色的红痕。
他用帕子擦掉那道红痕,眼睫始终低垂着。
「……阿宁,不要说。」
我弯了弯眼睛,自顾自继续开口: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根本没有失忆吧?」
帕子按在我的唇角,力道稍重些许。
似乎是察觉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谢厌下意识抿唇,脸色很难看。
赶在他让我强制闭嘴之前,我飞快地说:
「你放心,我想离开你,从来就不是因为沈辞舟。」
谢厌怔住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始料未及的答案。
他的神情有些呆呆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真的?」
我点点头,很安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骗他。
我看着他手足无措起来,笨拙地打翻了脂粉,漆黑的眸光忽然亮起来,目光始终停凝在我眉眼。
那双沉寂许久的黑眸,时隔许久,终于重新泛上欣喜。
仿佛明月失而复得。
但我根本不在乎谢厌究竟相不相信刚才的那番话,只是兀自说着:
「谢厌。」
「你知道有一种药,叫做『却相思』吗?」
我微微蹙起了眉,像是陷入回忆。
「第一次吃这个药的时候,很疼。」
「心口好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噬咬,感觉就快要喘不过气了,我疼得直掉眼泪,忍不住用脑袋去撞墙。」
「他们怕我伤害自己,于是就把我绑起来。」
「不过庆幸的是,后来的我好像开始慢慢习惯这种疼痛了。」
我没有理会谢厌的错愕,弯腰拾起了被打碎了的胭脂盒。
「药方改了很多次,每次那人在吃药之前,总要我先试药。」
「却相思,却相思……听说这药可以让人在梦中见到心心念念之人。」
我有些埋怨,却又很不解地问他:
「你说,这人到底是想要见到谁?」
「为什么要拿我试药?为什么这药会让我这样痛苦?」
「既然已经是不能再见之人,究竟是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相见?」
我安静下来,望着谢厌,摸了摸跳得缓慢的心口。
似哭似笑。
「谢厌,好疼啊。」
周遭寂静,空气仿佛也凝滞下来,就连窗外的鸟叫声都听不见了。
似乎过了很久,谢厌声音嘶哑地问:
「……是谁?」
他很用力地攥着我的手腕,声音像是挤出来那样:
「阿宁,那个人是谁?」
我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凝望着他,直到他眸中了悟,直到看他崩溃折磨。
他恍然般的撤回手心,目光几分惊惶,像是再不敢触碰我。
「你不知道却相思,不知道试药,甚至从未知晓此事,从未参与其中。」
「但是谢厌,你知不知道?」
「我费尽心思地想要逃出去,你每强迫我留在谢府一次,我就更痛一分。」
话音刚落,谢厌脸上的表情寸寸碎裂,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彻底吞没了,他恍恍惚惚地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像是叹息。
「你是帮凶啊。」
20
谢厌走了。
屋子里沉寂很久,我站起身,试探性地推开屋门。
吱呀一声。
……门开了。
落在掌心里的那颗眼泪已经干涸,可我下意识蜷了蜷指尖,依旧觉得手心刺痛又滚烫。
那是谢厌的眼泪。
我平静地烧掉了藏在糕点里送进来的纸条,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谢厌看得我太严了,来接应我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救出我。
而且,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作为侯府未来承爵的嫡子,如若他知道真相,会怎么做?
即便父子感情再不亲厚,但一边是生养他的生父,一边是只想逃离他的我。
是会选择包庇、纵容?还是一如曾经,救我于水火?
赌一个人的真心真的太累了。
我根本无法承受就连谢厌也选择继续伤害我的结果。
我从院子里走出来,天色沉沉,像是要下雨了。
接应我的是华阳公主身边的人,我和华阳很早就相识了。
不管是赏花宴落水,还是宫廊里被拦下,一切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我问那人:
「崔缨逃出去了吗?」
他庆幸地点点头:
「在姑娘失踪的第三日,殿下已经按照姑娘之前的谋划,从牢狱中劫出崔公子了。」
「对了,姑娘想要见到的那人,昨日我也已经绑来了,现下正丢在城郊那座破庙。」
我弯起眼睛,平静笑说:
「是吗?真是辛苦你了。」
远处一声闷雷,树影随狂风剧烈颤动,花瓣碎落一地。
我闻声抬起头,风雨欲来,一颗雨珠砸落在我的眼角。
雨落下来了。
……
小孩被雷声吓了一跳。
那日被草垛藏起的破洞,果然没被人发现。
她昨日夜里吃了药,起初疼得想用脑袋砸墙,后半夜心口却又冷得直打颤。
为了让这些副作用消失,药方改了又改,但每一次似乎都作用不大,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庸医研制出来的药。
往常她吃过药后,府里这些人会对她放松警惕。
她装作因药物而熟睡的模样,在丫鬟走了之后翻身溜了出去。
她没准备包袱,只往怀中揣了些碎银子,她熟稔地躲开巡视的侍卫,朝着后山竹林破洞的方向闷头前进。
趴下来打算从破洞里钻出去的时候,一道闷雷狠狠炸在她耳边。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心慌不安。
她费劲地爬出破洞,看见的却不是她渴求的自由。
有人站在围墙外,那些人举着火把,狂风暴雨之下,火焰几乎快要被浇灭。
为首的那人撑着伞,那是她的舅舅,如今正含笑问她:
「你不想见到你的阿娘了吗?」
荷包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水洼中,沾染了泥泞,激起一片水花。
她认得,那是她阿娘的东西。
她冲过去将荷包捡起来,用袖子小心拭去荷包上的泥泞。
但是她的衣衫早就湿了、脏了,她再也擦不干净了。
她狠狠地瞪向那个人,目光凶狠,仿佛只要有人靠近,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咬下那人身上的皮肉。
他继续说:
「只要你乖乖吃药,就可以救出你阿娘,重新再见到她。」
他轻声又问:
「你不想见到她吗?」
身后的侍从慢慢包围住了小孩,小孩掐着手心只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跑。
从前她逃跑被抓时,总是拳打脚踢、挣扎不停。
如今她安静地站在原地,雨水将她从头到脚浇透,她垂着脑袋,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枚荷包。
她是那样狼狈,那样痛苦。
却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凶狠与抗拒。
谢侯终于满意地笑起来。
「阿宁,该回家了。」
那些人带着她回到谢府,没人再去在意后山竹林围墙上的那个破洞,也没人会浪费时间去重新修补。
因为那些人知道——
有些人,一旦心被困在了这里,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21
我收起伞,走进破庙。
陈管事被人用黑布蒙住脑袋,我摘了他的头套,看他满眼恐惧地挣扎,耐心地问:
「我娘在哪里?」
陈管事是谢侯的心腹,即便阿娘被抓走时他尚未爬到那个位置,但是后来谢侯给我的荷包和书信却都由陈管事经手。
他一定知道。
陈管事痛哭流涕:
「表小姐,您放过我吧,那地方看守森严,我带您去。」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含混着哭声哀嚎说:
「城西、城西的那家糕点铺,后院有一条通道——」
我低垂着眼,居高临下看他,仿佛在看一只自寻死路的蝼蚁。
我弯下腰,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很疑惑地问他: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啊?」
城西的那家糕点铺我去过,那是华阳的情报点。
陈管事眼中闪过惊慌,见我从袖中抽出烛刀,他咽了咽唾沫,闭上眼睛大喊:
「死了,你娘早就死了!」
我的指尖一滞。
「……你说什么?」
他咽下恐惧,语速越来越快:
「那年长宁王全府被屠后,你娘带着你投奔侯爷。」
「只不过她大抵没有想到,她的哥哥会为了讨好贵人,亲手将她送上那人的床榻。」
什么啊。
他是在……骗我的吧?
我娘和长宁王根本没有关系啊。
我刚要开口,脑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难受地扶住脑袋。
眼前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被屠戮的王府,阿娘跪坐在血泊里,似乎抱着什么人,哭得很伤心。
有些看不清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我忍不住又用力地锤了锤脑袋。
陈管事见状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很不可思议:
「不会吧?你忘了你爹是被灭满门的长宁王吗?」
「当年长宁王迎娶你娘时,聘礼从城西排到城东,风光大嫁,京城哪个女子不羡慕?」
「后来不知究竟得罪了什么仇家,全府上下一夜灭门。」
「你娘为了保下你,隐姓埋名投奔谢侯,对外只称自己是来侯府打秋风的远房亲戚。」
「这些你也都全忘了吗?」
他怨毒地咒骂着:
「即便生在王府又如何?你就是一个灾星啊。」
「你出生后,你爹被你克死了,你娘为了救你,也被你克死了。」
「最该去死的人其实就是你啊。」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我觉得头很痛,好像有很多零碎的记忆翻涌了出来,我喘着粗气,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人骤然攫紧了,我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陈管事不知何时已经挣脱开了绳索。
他掐住我的脖颈,双目赤红。
我被他扑到在地,咳嗽着,哑着声音问:
「……那些信呢?」
那些每年都在诉说自己现在很好,冬日里嘱咐我添衣,夏日里要我不要贪凉的信呢?
那些说想我爱我的信呢?
「假的。」
声音落下,我微微睁大了眼睛。
烛刀在我晕眩被掐住脖颈时脱手飞了出去,陈管事一手掐住我的脖颈,费力地探出另一只手去够远处的烛刀。
「手帕荷包都是她出嫁前留在府中的遗物。至于那些信,侯爷特意吩咐过了,寻了人模仿笔迹,那时你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认出什么?」
一阵惊雷响起,他终于摸到了那把烛刀,喜形于色地扭过头,神色状若癫狂。
但他没能再有所动作。
因为一支发钗已经扎进了他的脖颈。
他不可置信地呕出一口血,滴答,滴答。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砸下来,冲淡了脸颊被喷溅到的血迹。
22
耳鸣。
止不住的耳鸣。
脑子里很乱,有一些不属于我的零碎记忆喷涌而出,让我几乎快要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过了很久,久到破庙外的暴雨都快要停了。
雨珠从屋檐滚下,砸在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响。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陈管事双目圆睁躺在一边,早就没了气息。
我望着莲台上神佛低垂的眉眼,倏地嗤笑出声。
神佛啊。
找不到阿娘时,我曾跪在神佛前,虔心许愿。
我求神,请把我的阿娘还给我。
被喂药痛不欲生、几近寻死时,我用脑袋一下一下地砸着墙。
我求神不要再让我这样痛苦了。
为什么我会这样痛苦?
我在痛苦中等啊等,可是神明没有出现,没有人来救我。
直到现在,我等来了一个破碎的谎言。
连同真相摇摇欲坠的谎言。
高坐的神像被狠狠贯穿打碎,破碎的头颅滚到一旁,露出被精心雕刻的面容。
慈眉善目,依旧低垂着眉眼。
我浑身发着抖,丢掉了那根棍子,然后在一片血泊中,捡起了那支发簪。
我咽下喉间腥甜,微微垂下眼,低头看了那簪子半晌,没什么表情地就要往自己心口捅。
就要捅下去的时候,破庙外,忽然有人喊住我。
「……阿宁。」
我回过身,见沈辞舟站在门口。
大雨将他彻底浇湿,地上滴落的水痕一片,不知他究竟看了多久。
23
我歪过头,随手拭去颊上的血珠,但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留下一道血痕。
我疑惑问他:
「怎么了?被我现在这个样子吓到了吗?」
我理解地笑了笑:
「你放心,和离书我会签的。」
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浑身是血、满是不堪的妻子。
我想了想,又和他说:
「其实我没失忆,那是我为了和离撒谎骗你的。半年前意外落水也是假的,我故意拽着你跳的。」
「想要嫁给你只是为了从那个地方逃出来。」
「我原先想拽的人也不是你,但当时你把四皇子给挤开了,我实在没来得及收回手,一不小心就把你拽下水了——」
我抿了抿唇,弯了弯眼睛,像是很不好意思:
「耽误你了,真的很对不住。」
这是一段错误的姻缘,如今也将由我把错误彻底结束。
沈辞舟却在此时打断我。
「不是。」
他一字一顿重复:
「不是耽误。」
「你说你是不小心把我拽下水的,但你又怎知,我不是故意站到你身边的?」
我愣住了,但是脑袋乱得一团糟,已经不能思考。
我很不能理解他的话。
「为什么呢?」
沈辞舟没有再开口,只是朝我走了过来。
他很用力地拥住了我,有湿润的东西砸落在我的脖颈,不知是他身上的雨水,还是眼泪。
「躲在树后羡慕别人荡秋千的小姑娘。」
「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
24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不过十余岁的模样,隔三差五就要吃一种很苦很难吃的药。
那时候我已经不怎么逃跑了,我要留在侯府换回阿娘,而且那时候我已经遇见了谢厌。
虽然府中下人待我总是小心翼翼的,但已经比原先好很多了。
但京中同龄的姑娘却总是不大瞧得起我。
他们都说我的阿娘与人私奔后走投无路了,这才回侯府打秋风。
……我的阿娘是与人私奔的吗?
我不太记得了。
其实我和那些官家小姐们也没什么不同,我们都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她们有人照顾,我也有。
谢厌就很喜欢照顾我。
唯一不同的大抵是,我没有爹娘相伴,没有人会替我赶跑那些奚落嘲笑。
去女学读书时,那些姑娘们都离我很远。
我偷偷地躲在树后看,看她们轮流推着对方荡秋千,我很羡慕,因为我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也荡不起来。
直到有一天,我趁她们都走了,这才爬上那个秋千架。
我笨拙却又狼狈,许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往我身上砸了个石子。
围墙的另一边是国子监,那人高坐围墙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我费劲地摆弄双腿。
他歪了歪头,漆黑的发丝也在晨光熹微下映照出一层金灿灿的光。
「喂,要我帮你吗?」
我被吓得一激灵,慌张到从秋千架上摔下来,余光却看见滚落脚边、包裹着精致糖纸的那颗糖。
原来砸到我的不是石子,而是糖。
我捡起了那颗糖,呆呆地站在围墙下望着他。
围墙那头似乎有人来找他了,他有些苦恼地抿唇,对我说:
「明日。」
「明日的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你。」
但我没能赴约。
那天晚上,我在陈管事的监视下又吃了一次却相思。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早就已经错过了约定好的时间。
我也没能再去女学读书,女夫子们说我总是因病请假,很影响女学的风气。
谢厌也不大喜欢我出门,起初还会请夫子上门教我读书,再到后来,他干脆不假手于人,自己来教了。
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
25
再睁眼时,天色好像已经暗下来了。
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在破庙的时候,我好像忽然没了意识,直接昏在沈辞舟怀里了。
直到现在清醒过来,四肢仿佛重新唤回知觉。
我抬起胳膊,却从被褥里抓出了另一个人的手。
这时我才发现,在我睡着时有人与我十指紧扣,指节交缠,仿佛一刻也不愿意松开。
沈辞舟好像是被我吵醒了,睁开眼的时候,眼瞳里似乎还有雾气未散,却又很快清明起来。
他很自然地用脸颊贴近我的额头,分开后,又用被褥将我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还有些发热。」
他替我拿了杯水,我在他的目光下,没有说话,但是慢吞吞地喝完了。
那天之后,我和沈辞舟友好地相处了好几天。
我没主动开口说起那天破庙里的事,他也没提。
直到有天傍晚,我坐在廊下看夕阳。
院子里是沈辞舟今日刚做好的秋千架。
我咬着桃子,桃子酸得我牙齿都快软了,我无意识皱了皱眉,就要咽下去。
一只手却伸到我面前,示意我吐出来。
沈辞舟轻声说:
「很酸吗?」
我仰起头看他,眼睛眨了又眨,也不见沈辞舟改变心意。
刚与沈辞舟成婚的那会儿,京城里头都在传,沈辞舟是出了名的禁欲冷淡,尘灰半分也不肯沾染。
现在这般,他不嫌脏吗?
他看了我半晌,我乖乖吐了出来,还把只咬了一口的桃子也塞进他手里了。
沈辞舟说:
「在我这里,你可以告状。」
桃子太酸了可以告状,茶水凉了可以告状,遇见不开心的事可以告状,不想去做的事,也可以告状。
不需要全盘接受,不需要委曲求全,你只需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可以。
我仔细想了想,试探说:
「我的确有几个状要告。」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掰着指头数:
「我刚嫁进来的时候,你不让我碰你。」
「我抱着枕头去书房找你自荐枕席的时候,你直接把我赶了回去。」
「我生病累倒了,你还嫌我娇气。」
沈辞舟俯身朝我贴过来,我的手下意识支在身后,往后仰了些许。
见我没有再后退,他反剪住我的手,在我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他说:
「嗯,我错了。」
过了一会,他又问:
「还有要告状的吗?」
我耳尖发烫地捂着唇,无论他怎么哄,也不肯再开口说话了。
26
我是在清晨离开的。
沈辞舟睡得很熟,昨夜我往他喝的茶水中加了一点安神的东西,希望他醒了以后不要怪我。
他的睡容很安静,不知道究竟是梦到了什么,眉尖微微蹙起。
像是知道我就要走了,就连在睡梦中都想要挽留。
我抚平他的眉尖,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清晨的雾气很大。
谢侯被绳索牢牢捆紧,被人丢在悬崖边。
一同被绑的还有我。
华阳的死士同我说:
「只有一刻钟说话的时间。」
「负责阻拦兵马司和谢厌的人,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崔缨被救出来后,城门戒严,他没来得及逃出京城。
将近两个月铺天盖地的搜查,就连华阳也几乎快要藏不住他。
所以我告诉华阳,崔缨的部下在穷途末路之下,报复般地绑了谢厌的父亲和表妹。
谢厌怒极之下,定会要挟兵马司的人一同前来。
届时崔缨再趁乱由城西出城,走水路,辗转抵达华阳的封地。
这座被搭建起来的戏台里,似乎所有人都各司其职。
崔缨有他的调虎离山。
我有我的借刀杀人。
这出戏目,很合理,不是吗?
我走到谢侯面前,歪着头笑说:
「舅舅,近日可好呀?」
他不可置信地问,带着点惊惧:
「你们是一伙的?」
我没理会他,继续看着他笑:
「阿娘最近总是托梦给我,说是很想您。」
「想您去地下对着她磕头赎罪呢。」
谢侯的表情忽然凝滞住了,但他的神情淡了下来,全然没了原先的恐惧。
「你都知道了啊。」
世人眼中昏聩无能、胆小如鼠的谢侯,可以因为意外砸碎御赐的一个花瓶,就恐惧地躲在府里大半个月不出门。
就连陈管事都被他欺骗了过去。
这样胆小怯懦的一个人,在得知妹妹似乎卷进灭门惨案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牵连将她赶出府。
而是稳住她,又主动将她送往权贵手中。
他真的如表面那般怯懦糊涂吗?
在那晚破庙中出现的零碎记忆中,我看见阿娘带着我在谢府待了几日后,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想要带着我逃跑。
来抓我们的人很多,夜色太黑了,我踩在石子上狠狠摔了一跤,但是不敢哭出声。
阿娘停下脚步,眼睛里像是有泪,她咬紧牙关,拽着我一起跑。
后来我无数次想过,如果那天我没有摔跤,如果阿娘是一个人跑的,如果这个世间从来就没有一个我——
那么会不会,阿娘已经跑出去了呢?
我没有天真地去问他为什么。
出卖血亲,甚至甘愿冒着被灭口的风险,从此侯府昌隆,兴盛不衰。
贪名逐利,不外如是。
谢侯的表情淡下来,像是有些自嘲。
「你说,人这一辈子,究竟是在追寻什么呢?」
他是家中嫡次子,自小爹娘眼中却只能看得见他的兄长。
得知兄长因雪崩死在上任途中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哀恸,而是欣喜若狂。
他熬死了兄长。
他以为这回爹娘总算能看见他了,可他却在廊下听见爹与幕僚的谈话。
他们说他心思太重,将侯府交到他手里,恐怕会遭来灾祸。
末了,他听见他爹喟叹一声,像是很可惜。
「如果令宜是男子便好了。」
那一刻,他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彻彻底底僵在原地。
令宜,谢令宜,他的嫡亲妹妹。
他不能理解,他当真如此不堪吗?
明明他的策论就连国子监里的夫子都赞不绝口,明明他已经很用心地讨好他们了。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他们还要这样对待他?
妹妹出嫁后,京中局势严峻,侯府也不可避免地卷入皇子夺嫡。
他亲手结束了他爹的性命,毕竟他不想日后再多出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他装得糊涂,仿佛没有野心。
为了坐稳那个位置,他把妹妹亲手推了出去。
他无所谓其他人的生死,试个药而已,有那么痛苦吗?
为什么总想着逃跑呢?
他砸烂花瓶,看似不经意地递出一个个可有可无的把柄,好向那人表明自己的忠心。
他做了好多好多,但这一次,好像他也快要到头了。
他的一生为了追寻那个位置,说过无数谎话。
假面戴久了,好像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直到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看见谢厌冷然带兵围了上来,看见绑走他的那些人负隅顽抗,他头一回主动说了真话。
「宋若宁,你真的以为你的仇人是我吗?」
「你找错人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对着兵马司的人大喊:
「她与崔缨——」
她与崔缨叛党勾结。
话没能说完,死士已经将他一剑封喉。
他不可置信低头,看见衣襟沾满鲜血。
一如他亲手了结生父的那晚,干脆利落、下手狠绝。
血珠滴落在泥土里,氤氲出一点深色的痕迹。
我轻声说:
「我知道的。」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但是不要着急,请再等一等我。
我一定会一个一个,将你们亲手送下地狱。
一声暴喝,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
我若有所感地回过身,一支箭如白虹贯日划破长空,带着凛冽寒意,径直朝我奔来。
沈辞舟面色苍白朝我跑来,远处谢厌咬牙甩出匕首阻拦,似乎是想要追上那支箭。
但终究晚了一步。
长箭贯穿我的左肩,我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下一刻,脚下一空,我因巨大冲力坠出崖边。
我最后看到的是,佩戴半张鬼面的玄衣青年,缓慢地收起弓弦。
天子近卫,殿前司指挥使——
陆青照。
27
车轱辘轧过杂草,在微微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道浅淡辙痕。
府里的小厮匆匆忙忙,正在拆卸马车上的行囊。
春雨总是连绵,淅淅沥沥又滴落下雨点。
我从马车上跳下来,也顾不上激起的水花会不会溅湿鞋面,侍女小荷慌慌张张地给我撑伞。
我跑得很快,将小荷遥遥甩在了身后。
转过回廊,迎面是一道身形颀长的人影。
我满脸惊喜地扑进他的怀里。
「夫君!」
谢厌轻轻一声嗯,屏退了匆匆赶来的小荷,拂去了落在我肩头的雨珠。
我抓着谢厌不肯松手,他一向很甘愿纵容我。
他微微低头,将头埋进我的发间。
像是用力抱紧了我。
……
晚间的时候,我拉着谢厌去府外的酒楼用膳。
我坐得端正,面带微笑地看着小二上完菜,谢厌看见我这般板正的模样,扑哧一下笑出声。
「不用这样守规矩,又没有外人。」
小二还没走,我恼羞成怒地在案桌下狠狠掐了谢厌一把。
见他轻声吸气,我这才哼哼两声收回手。
我有点埋怨:
「装贤淑本来就很累,说好了不拆我台的。」
我很担心,不免惆怅起来:
「万一他们以为你娶了一个不识大体、不懂规矩的夫人,害你被同僚嘲笑了怎么办?」
我不想给他丢脸。
三年前谢厌离京赴往徐州上任的途中,在河里捡到了坠崖失忆的我。
伤很重,不知道我是不是踩到了猎户的机关,左肩被箭贯穿。
那时伤口泡了水,以至于如今遇见雨天时,偶尔还会隐隐作痛。
谢厌救了我,光是养伤就养了整整一年。
他刚上任的时候很忙,那时恰逢徐州洪灾泛滥。
白日里他要处理水患、安置灾民,晚上还要给我哄我喝药,照顾发热的我。
后来一切好像都变好了,我养了一年的伤,那时大夫说我的身体有很大的亏空,所以总是时不时昏倒晕厥。
一年半后,我的身体终于养好了。
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日里太劳累了,谢厌好像累垮了。
第三次看见谢厌偷偷吐血之后,我急得堵住从前替我治病的大夫。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我急得团团转,攥着银子去街巷买了一堆人参。
一定是谢厌太虚了。
大夫不补,我来补。
但是人参好像没有用。
我满脸惆怅踢着路边的石子,卖首饰的大娘好奇问我怎么了。
听完我的遭遇后,她很是同情。
末了又安慰我说:
「既然是救命之恩,不如以身相许,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谢大人不是有那啥子隐疾嘛,反正至少是个州牧夫人。」
她拍了拍我的肩,像是很看好我:
「守着万贯家财哩,不亏。」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大娘说得也很有道理。
据说谢厌刚刚料理完徐州水患的时候,门庭若市,说媒的人都快要踏破府里的门槛。
谢厌快要被烦死了,当着所有人的面,面无表情地说自己身有隐疾。
从此府里又冷清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折腾了,瞒着所有人偷偷绣嫁衣。
绣工不是很好,但也勉强能看。
直到最后一根针线也尘埃落定的那天晚上,谢厌敲响了我的房门。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整个人仿佛都要破碎了。
他看了我半晌,最后轻声问我:
「听说……你最近在绣嫁衣?」
嫁衣都已经绣了半年了,谢厌居然才发现。
他真的好迟钝。
见我点头,谢厌的身形晃了晃,勉强挤出笑问我:
「是哪家的公子?」
「可允诺你何时来提亲?」
我的目光心虚地移开来,小声说:
「他还没答应来娶我。」
谢厌气得直咳嗽,一边恨我不争气,一边咬着牙说:
「那个人欺骗你感情?」
随后满面冷峻地提起长剑就要出门,似乎是要把那个负心冷情的薄情郎抓来狠狠痛打拷问一顿。
但他没能走出大门。
我把嫁衣一股脑全塞进他怀里,自暴自弃地说:
「你不想娶就算了。」
「拿着剑吓唬人做什么?到时候有人在朝廷参你仗势欺人怎么办?」
我垂着脑袋在原地站了很久,心想谢厌要么答应要么拒绝,最差的情况就是为了避嫌,将我从府里赶出去。
于是我又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不听那个大娘的话了,至少这样我还能留在这里。
我偷偷抬起眼用余光去看,月光如霜,在长廊里撒下一片莹白,谢厌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没有生气恼怒,没有害羞回避,也没有为了避嫌让我滚出府。
他只是紧紧攥着那件嫁衣,垂着头。
像是在哭。
28
谢厌陪我用完膳后,原本要陪着我去看花灯。
他回京后官复原职,又做回原先的提刑司,整个人就更忙了。
但他最近又病了,咳嗽怎么也不好,比我初见他时还要糟糕。
春寒料峭,我有点担心他的病会加重,又改口说不想看灯,想回府了。
提着裙裾上马车的时候,远处街头正好有人在卖艺。
人影攒动,铁树银花。
我闻声抬眼望过去,只见人群喧闹,火花四溅之时,千树繁花如流星璀璨。
人群之外却站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黑发,站在人群之外,很安静地凝望着我。
我的心口一窒,脑袋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裂开来,我有些难受地扶住脑袋。
脑海里像是忽然闪过些什么。
似乎曾经也有一个人,浑身湿透地站在破庙外,也是这样安静又难过地看着我。
谢厌问我:
「怎么了?」
我摇摇头,把那些混乱的、毫无厘头的东西从脑海里甩出去。
再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仿佛刚才的对视都只是我的错觉。
上元佳节,来来往往的人都成双成对。
也不知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究竟是在等谁。
29
没过几日,府中就收到了公主府的帖子。
说是邀请了世家夫人们参加赏花宴。
京城里的夫人们我还不怎么认得全,那些花和世家小姐们写的诗,我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
席间侍女不小心将茶水洒在我身上了,说是要带着我去换身衣裳。
行至一半时,侍女似是腹中疼痛,犹豫地看了我一会,请我到凉亭小坐一会。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我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我曾经来过。
没有等那侍女回来,我百无聊赖地往假山后走。
我总感觉那座假山后面似乎养着只鹦鹉,我想去那里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走过转角,绕过假山,廊下挂着一只笼子,里面正关着只鹦鹉。
似乎一切都与记忆里没什么不同。
脑袋又开始痛了,最近我的脑袋总是痛得很频繁,我的身形晃了一下,一不留神踩中了石子,险些摔倒。
有人却稳稳当当地扶住了我的后腰。
「夫人,当心些。」
我回过头,却看见那日上元节见过的那人就站在我身后。
眉眼清峻疏离,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微微垂下眼睫看我。
我缓缓掐住了手心,神色平静地同他道谢,转过身就要离开。
笼子里的鹦鹉却在此时忽然出声。
「偷情,偷情。」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只鹦鹉。
脑中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这破鹦鹉的嘴怎么还是这样毒。
我甚至没有心思去深究思考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
明明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我扭过头,抛下一句「告辞」,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那个人被我抛在身后,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我的离开。
似乎抿着唇,无奈地在笑。
等我匆匆忙忙走出假山后,发现原先的侍女已经回来了,正焦急地到处找我。
我跟着她走,状似无意地问了她一句:
「你知不知道一位浑身素衣、替人守节的公子?」
不管是上元那日,还是今日,那人的冠上系着白布,似乎在替什么人守节。
侍女想了想,恍然了悟。
「夫人说的是应当是沈太傅吧?」
「三年前他的夫人与老谢侯一同被绑,不知为何没能救下来。」
她有些唏嘘:
「听说他们刚成婚时,全京城都说他们感情不睦。」
「谁知后来沈夫人死了,沈太傅为她守节三年。」
「朝中为他说媒的人数不胜数,但是说什么他都不肯再娶。」
她又问:
「前几日他同殿下说,府中有几册孤本想要抄录。」
「方才夫人是遇见沈太傅了吗?」
我一口咬定说没有,又随口扯了一些别的话题遮掩过去。
后腰被触碰到的位置似乎仍在隐隐发烫。
方才他扶住我的时候,我的眼前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那好像也是一个春日,我看见自己坐在回廊下,不远处的秋千随风微荡。
被咬了一口的桃子轱辘滚到地上,他俯身朝我欺近,一片温热触到我的唇角。
我觉得我可能是疯了。
30
我换好衣裳后,再出来时侍女已经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神色恹恹、容貌明艳的女子。
之前我在席上见过她,华阳公主。
此次邀我参加赏花宴的就是她。
想来先前被茶水弄脏衣裳也不只是一个巧合。
她蹙起眉,见我眉眼平静地向她问安,几分怅惘说:
「你终于舍得回京了?」
我不太明白她说的话,但面上不显,平静反问她:
「怎么了?」
她有些不开心地嘟囔起来:
「不过三年未见,你就同我这样生分了。」
「不是说好了,你要做我一辈子的谋士吗?」
她捏着帕子假惺惺地哭起来,还要目若秋水地用余光偷偷瞥我。
我的表情有些许僵硬。
虽然已经隐隐猜测到,我失忆前应当是与这些京中人士有些瓜葛。
但是传闻中嚣张跋扈、恃宠生娇的恶名公主,私底下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吗?
以及,原来我失忆前,和华阳公主竟然是这种关系吗?
我的表情都有些木了,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啊」。
然后在华阳公主期盼的目光中,略显僵硬地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挤出一句:
「……自然。」
谁知华阳公主闻言勃然大怒,上来就要扒我的衣服。
直到看见左肩那道浅淡的疤痕时,华阳公主不解地自言自语:
「没错啊,没被调包啊。」
她又狐疑地看向我:
「难不成你真失忆了?」
她恍然大悟,自顾自地又说下去:
「怪不得这回你换了个身份,还嫁给谢厌了。」
她朝我冷笑:
「骗子,还想骗我呢。」
「每次有事找你出谋划策,你都说拿条件交换。」
「还一辈子的谋士?你都失忆了还谋士?」
我被她推倒在榻上,生无可恋地仰头看天。
还不如一开始就挑明了呢。
华阳坐在另一侧,冒着热气的茶水被她推过来。
她神色恹恹地支着下颌:
「关于我们原先的计划,你还记得多少?」
我摇摇头,反问她:
「我连你都不记得了,还能记得你口中的计划吗?」
华阳沉默下来,她有些烦躁,又像是有点后悔。
「早知那日陆青照会出现,我死也不会答应让你去以身作饵的。」
似乎是想起我不记得那些了,她又叹了一声,问我:
「那么沈辞舟呢?你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这回沉默的变成我了,我慢吞吞地说:
「应该……记得一点吧。」
「最近头疼得很频繁,感觉很快就能都想起来了。」
我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先前你说的那个计划,这三年里还顺利吗?」
华阳点点头,又说起最近四皇子蠢蠢欲动,可能是要夺嫡逼宫了。
我垂下眼,听完了她说的那些,忽然对她笑了笑,让她安心。
虽然有些记忆想不起来了,但我好像在失忆前已经做了很多事。
正如华阳所说,她视我为谋士。
一个合格的谋士,理应布局全盘,提前谋划十步、百步。
既然我曾经告诉过她那个计划可行,那么即便后来有我无我,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临走前,华阳又喊住我。
这一回,她没了那些刻意伪装出来的骄纵神情,很认真地和我说:
「当年那一箭,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你。」
她似乎喊了什么人进来,黑衣黑发,唇色抿得很紧。
脑海中似乎又闪过些什么。
是陆青照。
陆青照走到我面前,拿出一把匕首,当着我的面,狠狠刺进自己的左肩。
流出的血濡湿了肩头,黑衣也因匕首划出豁口,露出翻红的血肉。
「你坠崖的后一年,陆青照就叛出殿前司了。」
听见华阳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内心竟然没有一丝惊讶。
仿佛在潜意识里,我早就知道终有一日他会选择华阳、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他的表情好像不太痛。
我觉得还是他当年射我的那一箭比较痛一点。
于是我脚步一顿,又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对华阳说:
「一士不奉二主。此人原是天子最信任的忠臣,你须得再考虑考虑……」
话还没说完,陆青照抓着匕首又往左肩上捅了一刀,搅动血肉转了半圈。
这一刀捅得极深,他闷哼一声,身形晃了一下。
像是害怕华阳真的不要他了,他脸色苍白,祈求般望向她。
末了还不忘偷偷地瞪我一眼。
我弯起眼睛笑了,总算是放过他了。
我对华阳说: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而且,我一直都分得清楚。」
「我很清楚究竟是谁在欠我。」
31
四皇子策划逼宫的时间就定在天子的寿辰。
各家权贵几乎都来了,男女不同席,谢厌送我到女眷席位时,正巧撞见有位御史要替沈辞舟说亲。
太子平庸,四皇子是最炙手可热的夺嫡人选。
沈辞舟作为四皇子母族的子侄,即便对夺嫡态度不明,但也足够无数人前赴后继了。
屡次被拒绝后,那人似乎有些急了,怒气冲冲地问沈辞舟:
「你无子嗣,发妻又死了三年,为何不续弦?」
「我家女眷倒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沈辞舟没有理会,目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忽然喊住了谢厌。
他不紧不慢,淡声说:
「巧了,谢大人。这里正好有一桩案子需要你来审。」
他故作叹气:
「听说邹御史在赌坊的赌债都已经追上家门了,对方扬言要砍掉邹御史的一只手呢。」
「谢大人可得好好审审。」
「莫要让邹御史白担这不实之冤。」
谢厌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哑:
「我这里是提刑司,不是御史台。」
「沈太傅找错地方了。」
沈辞舟扬了眉尖,恍然大悟。
他迟疑地看了看身边的御史,慢吞吞地说:
「你的意思是……邹御史他监守自盗、以权谋私?」
邹御史捏紧了拳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没什么脸皮继续再说亲了。
我没再继续听下去了,接过谢厌塞给我的手炉,转身便走了。
只是后背微灼,仿佛有人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过。
32
我从宴席上出来透气。
席上的人我都不太熟,华阳与我在外人面前也只装作陌生模样。
况且一会四皇子有所行动了,女眷席位恐怕会第一个沦为被用来要挟的人质。
没等我走过转角,宫廊远处已经有人拿起刀将送茶水的宫女灭口。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回去,脚后跟却像是踩到了什么,险些被吓出声。
我几乎是掐着手心将声音咽了回去。
那人捂住了我的口鼻,将我推在墙ťŭ₀上,眸光很淡,示意我不要出声。
莹莹月色下,我看清了他的脸。
在持刀侍卫发现我们之前,沈辞舟拉着我的手,随手推开一扇门,躲进了大殿。
屋子里一片黑暗,不知是废弃的别院,还是此处的主人已经被灭了口。
我们躲在黑暗中,门外有来来往往的人匆匆走过,在纸窗上留下一道道影子。
看来宫变已经开始了。
我松了一口气,刚想站起来,头皮一疼,发丝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躲进来的时候,头发勾到哪里了。
我忍着疼,顺着发丝去摸勾住头发的地方。
黑暗之中,我摸索得缓慢,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
沈辞舟轻轻一声「嘶」,我下意识收回手,却被他捉了个正着。
他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朝他的方向拉了过去,重心不稳,我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撑了一下。
但这回却直接摁到他胸膛上了。
我缩回了手,蜷了蜷指尖,抿着唇小声同他说:
「我的头发好像缠到你外袍的扣子上了。」
他闷声笑:
「是吗?」
我的耳尖莫名有点烫。
我也不想再搭理沈辞舟了。
我又摸索着将手探了过去,这回终于找到扣子了,我有些慌张地想要解开。
毕竟是在陌生的别院,门外还有随时准备逼宫的刺客,万一他们推门进来,我和沈辞舟被缠在一起,想逃都没法逃。
沈辞舟却慢条斯理地握住我的手。
「不要着急。」
我认真地反驳他:
「我没有着急。」
头发好像越解越乱了,沈辞舟笑意晏晏,一点也不介意似的应和着我的话:
「嗯,你没有急。」
我又不说话了。
距离很近,脖颈处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有一点痒。
头发一直解不开,我有点烦了,微微偏头问沈辞舟:
「你有刀吗?」
我想直接把那簇头发斩断。
沈辞舟没应,而是抬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带着我解开那缕被缠绕住的头发。
似乎游刃有余。
甫一解开,我就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想要与沈辞舟拉开距离。
他却欺身过来,掩住我的口鼻,又攥住我手腕。
视线相撞,呼吸骤然停顿。
「嘘,有人要过来了。」
人影在纸窗外攒动,沈辞舟轻声说:
「既然外面已经乱了,不如先将就待在这里。」
「这里看上去还算安全。」
我默许了他的提议。
撤回手的时候,他的指尖似乎在我手心里勾了一下。
我有点恼,一把揪住他衣襟,几乎是气音。
「读圣贤书的君子,竟也会做如此不堪卑劣的事么?」
他没回答,只是含笑问我:
「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阿宁?」
回京后我接触到了旧人旧景,的确差不多都想起来了。
但是我有一点生气。
因为重逢时沈辞舟一点都没有惊讶的样子。
他早就知道我还活着了,但是这三年里他一次都没有找过我。
见我没有说话,他又慢吞吞地说:
「我从未自诩过是君子。」
我攥着他的衣襟,将他用力往下扯。
带着一点咬牙切齿。
「那刚才算是什么?」
沈辞舟想了想,不确定地说:
「……偷情?」
我:「……」
都怪华阳养的那只破鹦鹉,回头我一定要抓它炖汤喝。
我忽然没了继续追问的力气,我松开手,跌坐回到原先的位置。
远处似乎已经有火光开始蔓延了,我轻声问他:
「为什么不续弦?」
沈辞舟顿了一下,很不解地反问我:
「为什么要续弦?」
明明知道我还活着,明明一直在说爱我,但却不来找我也不肯续弦。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我不想再听沈辞舟这些似是而非、含含糊糊的话了,拍了拍裙裾,起身就想走。
他却牵住了我的手。
想抽回手也抽不动,我回头垂眼看他,只见他眉目潋滟,垂下眼睫时莫名有种可怜的意味。
他拍了拍身侧的空地,小声嘟囔:
「急什么?过来坐。」
我沉默一会,屋外似乎又来了人,我只好坐了回去。
他的眼角微微弯了弯。
「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夫人的事吧?」
他转过头,像是陷入了回忆。
「你知道吗?其实我的夫人并不喜欢我。」
「最开始她想嫁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这桩婚事是我强求。」
他轻轻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
「成婚后,她小心翼翼地迎合我的喜好。」
「话说重了怕她伤心,不拒绝却又怕她委屈勉强自己。」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像块木头,有时候却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目光渐渐失落下来。
「后来人人都说她死了,我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找了她多久。」
「那时她已经没了意识,大夫都说她身体亏空太多,让我趁早准备后事。」
「我不死心,直到有一天她的表兄找到我,他说他有办法救她,条件是三年。」
「以三年为期,我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
心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我轻轻蜷起手心。
「你说我能怎么办呢?我什么都没得选。」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荡秋千,裙摆扬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天空自由的鸢鸟。」
「我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很久,从盛夏蝉鸣等到满地白雪,她都没有来。」
「我们之间好像总是在错过。」
「她不爱我,我知道。」
「但是没关系,被她利用也好,被她丢掉也罢,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的目光落在我眉眼,像是真的很苦恼。
「阿宁,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
「……她才可以喜欢我一点点?」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华阳行动的信号。
我没说话,起身推开门,屋外很安静,零零散散倒着一些宫人和刺客的尸体。
沈辞舟跟在我身后,微微抿起唇,看着很乖巧。
「阿宁又要丢下我了吗?」
我没有搭理他,见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想了想,止住了脚步。
「你说你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歪着头,笑盈盈地问他:
「弑君。」
「你敢吗?」
他的神色平静,只是上前一步牵住了我的手。
「那我们快走吧,别让陛下他老人家等急了。」
仿佛这件事在他眼中就好像吃饭睡觉那样简单。
我提醒他:
「你不怕吗?」
「百年后史书落笔,说不定你的清名就此毁于一旦了。」
沈辞舟没有回头,只是默默攥紧了我的手心。
「我要百年后的名声有何用?」
「它们不能解我此刻困苦,亦不能使我余生顺遂半分。」
「我只想抓住眼前我能抓住的。」
33
我独自走进了大殿。
天子坐在大殿之中,看见我的第一眼,他却是微微笑起来,像是在夸赞:
「你长得真的很像令宜。」
我有些冷淡地打断他:
「别那样喊我娘。」
「那孤应该唤她什么?」
他似笑非笑:
「王妃?还是弟妹?」
「从小他就比不上我,不过一介粗浅武夫,所有人都说他迟钝、说他笨,偏偏令宜铁了心要嫁给他。」
「他配么?」
见我无动于衷,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你应该不知道吧?长宁王死的时候,血从院子里流到大门。」
「凌迟的疼痛他说忍就忍了,愣是一声没吭。」
他一愣,很奇怪地问我:
「你怎么不哭啊?」
我平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戏台上的跳梁小丑。
灭门我爹,夺走我娘。
后来阿娘自尽了,他命人寻来「却相思」。
他舍不得杀我,因为我是阿娘最后的血脉,却又恨我,因为我的眉眼间有他最厌恶的人的影子。
所以他指使谢侯让我试药,他要我折磨,要我痛苦。
嘴上标榜着爱至入骨,到头来却连一颗能见心上人的丹药都要旁人先试毒。
这就是他所谓的爱。
我将榻上那木匣里的丹药倾倒在地上,毫不留情地踩碎碾过去。
「却相思,可以让人重新见到心中相见之人。」
我歪着头,问他:
「你见到你想见的人了吗?」
正好,新仇旧恨,今日Ṱŭ̀⁻一并清算吧。
这句话却像是彻底点燃了他的逆鳞,他的额角青筋微微隆起,用力捏住书案边缘,目光凶恶得像是想要把我千刀万剐。
「假的……你一直在骗我。」
「你和谢霖一直串通起来骗我……」
这下我是真的有一点惊讶了,见他神色愤恨不似作假,我没有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像是很不可思议。
「你……从来没在梦里见到过我娘吗?」
他追寻一生之事,拼上毁掉一切也要强求的事,竟然一刻都没能实现。
我娘就连在梦里都不愿见他。
多像个笑话。
气血攻心,他没忍住咳出了血,冷笑说:
「是谁帮了你?太子?还是四皇子?」
我好心情地告知他如今的局面。
「四皇子逼宫失败,被殿前司陆青照当场射杀。」
他讥笑一声:
「那就是太子——」
我慢吞吞地继续说:
「太子被囚至东宫,一条白绫自尽了。」
他满脸错愕,像是从来没有意料到的样子。
「你纵容四皇子残杀宗室的时候,没有想过会有今日这个局面吗?」
「其实我最不满意华阳的就是她身上还流着你的一半血脉。」
「不过后来我想清楚了,她是她,你是你。」
「她很好,比起懦弱的太子和残暴的四皇子,她足够坐到那个位置上了。」
「不过,你猜我为什么会选择她?」
我忍不住笑了,看他怒目圆睁,带着讥讽,一字一顿说:
「因为她能给我最想要的。」
「你留下的遗诏上始终只有一条,那就是不许任何人将我娘从皇陵里迁出。」
「但你听见方才那声巨响了吗?」
那天破庙大雨,我忽然改变心意,不打算离开了,而是答应华阳替她谋划。
我和华阳交易的条件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我娘的棺冢从皇陵里移出来。
她宁愿死也不肯待在这个人身边,她不会想要永生永世困在那里的。
他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双目赤红地想要掐住我,但是想要逼宫的四皇子早已提前给他喂了软骨散,我轻轻一推,他就倒了。
「你不能……不能这样做……」
他的面前正躺着那堆被碾碎了的「却相思」,他微微一愣,抓住一把碎末,毫不犹豫地就往嘴里塞。
「令宜……谢令宜!」
他气愤地用手掌拍地,眼泪和鼻涕混在药末里,一把又一把地将那堆东西吞食殆尽。
我居高临下,冷眼看他走向癫狂。
怨恨、后悔……他的眼泪真是廉价的东西。
我没有再回头,推开门,华阳站在殿外,像是在等我。
殿内传来挣扎、指甲抓地的声音,没过多久,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从此再没有了动静。
华阳的神情很平静:
「那个女人真的很傻。」
「她明明知道自己只是替身,却还是飞蛾扑火。」
「是皇后又怎样?不还是因为想要放了另一个可怜人,就被枕边人用枕头活活闷死了吗?」
她弯起眼睛,狡黠地笑起来:
「哈。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母后死得早,我早就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不过这世道未免太过不公。我与他是双生子,他可以因为那张与故人相似的脸就当上太子,凭什么我就不行?」
远处皇陵方向的火光愈来愈亮,几乎染红了半边天。
人终究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一如天子,一如谢侯,一如我。
我的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跑起来。
就像是终于逃出了曾经困住我的那个牢笼。
34
谢厌病了。
他病得很重,那天宫变之后就彻底倒了。
替他把脉的大夫说他原本活Ṭŭ̀ₙ不过三年。
但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苦苦支撑了这样久。
我去看他的时候,汤药的苦涩气息都从屋子飘到院子里了。
见我来了,他掩着唇咳了一会,随后若无其事地藏起了那块帕子。
他还以为自己能藏住那抹殷红。
我将汤药递给他,坐在他床边,同他说:
「谢厌,我都想起来了。」
他的指尖一顿,似乎是愣了一下,又弯起唇,垂下眼睛说:
「那样也好。」
指尖颤抖,他怎么也喝不到汤匙里的药,像是忍无可忍,他颤抖着把碗摔了出去。
玉碗四分五裂,苦涩的汤药洒落一地,他很用力地攥住我的手。
漆黑的瞳孔像是有火在烧。
就连爱恨都浓烈。
那一刻,我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谢厌在此刻想要狠狠掐住我的脖颈,把我一同带走,一如当初那句「不死不休」。
但是他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他抬起手,颤抖着遮住了我的眼睛。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拥住我,明明已经支撑不住了,明明已经走到尽头了,但他就是不肯松手。
「真的……很不甘心。」
感受着他渐慢的心跳,我垂下了眼睫。
「谢厌,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的出现,不怪你的存在,其实或许一直困住我的都只是我自己,很抱歉那个时候我为了离开迁怒了你。
后颈一烫,像是有泪砸下来。
他恶狠狠地咬住我的颈侧,像是想要将我刻进骨血里,却又好像舍不得,所以总是迟迟不肯下手。
过了很久,我的眼睫一颤,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我轻声喊:
「……谢厌?」
屋外的桃花已经凋零了。
没有人会再回答我,也没有人会在雪地里见一个小姑娘可怜,就把手中的灯送给她了。
35
我回到了梁州。
这里原先是我爹的封地,如今故人已逝,我带着阿娘回到故土。
华阳起初还想留我在她身边做女官,我没答应,我不想再待在京城里了。
我拿着银子在梁州开了一座酒楼,生意很好,日进斗金,后来我觉得无聊,又跑到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去教书。
作为这里唯一的女夫子,大家都对我抱有深深的偏见和不信任。
直到我教出了一个状元。
女扮男装的状元郎得知我离开京城后,跑到梁州来找我。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村口的杀猪匠看向我的目光都变得敬畏肃然,大伙们争先恐后地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求学。
但我说我只教女孩子们念书。
他们咬咬牙,同意了。
心想,反正如今天子都是女的了,说不定哪天自己家里也出了个女状元呢?
状元郎向我告别。
她愧疚地对我说:
「对不起,恩人,是我来得太晚了。」
但其实她并不是我教出来的,那年破庙暴雨,她快要病死的时候,我给了她一锭金子。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如果她靠这锭金锭活下来了,如愿站到了想要的位置以后,她就得替我杀一个人。
她用那锭金子治好了病,又租了间宅子。
后来她总算站到了想要的那个位置,如愿解决掉了从前宠妾灭妻、杀妻灭口的爹,还成为了华阳在朝中的心腹。
等她终于有能力去够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却发现那个人已经死了。
宫变那天华阳问我:
「你就不怕我背叛你吗?」
「利用完你再把你灭口,这样你就永远也完不成想要做的事情了。」
「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那时的我摇摇头,她以为我的意思是「不害怕」。
但其实是「不会不完成」。
我不喜欢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曾经为了报仇深谋远虑、步步为营,也曾经如被折断双翼的雀鸟,被困寸方天地、满身泥泞。
我曾经无数次地渴求能有一个人来救我,但是并没有。
如果华阳不行,那就换一个;如果另一个不行,还会有下一个。
所以那时候的我说,只要棋盘落定,那么即便后来有我无我,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想要的都会完成。
只是会迟一点、慢一点。
盛夏蝉鸣之时,我找了把铁锤,想要在院子里搭个秋千。
在屋子里翻了半晌,拿着锤子走出去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站了一个人。
沈辞舟站在天光里,歪着头说:
「好巧。」
我看了他一会,把锤子递给他。
听说女帝终于批复了他的请辞奏折,他紧赶慢赶,连夜跑死了三匹马,总算来到我面前。
我坐在新的秋千架上,一如当年那样感受风拂过脸颊。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无论是在黑暗或是泥泞。
总有人会托住我。
谢厌番外:明明明月是前身
1
谢厌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雪天。
雪很大,她躲在竹林里,身旁是乱七八糟的草垛,她惊惶地躲在那里,怀里似乎还揣着什么东西。
他隐约记得她,来府里打秋风的表小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狼狈。
不过没关系,他不关心,转过身就想走。
但是她却喊住他,怯生生地喊他「哥哥」。
手心里躺着一个脏兮兮的馒头,像是要送给他。
谢厌愣住了。
他觉得很可笑,一个破馒头而已。
明明已经饿得狠了,明明根本舍不得,却还要眼巴巴地望着他,将怀里唯一的馒头捧到他面前。
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那天太冷了,他的脑子被冻坏了吧。
他抿起唇,冷冷地看了她一会。
却鬼使神差地接下了那个馒头,把灯笼塞进她的手心。
2
起初谢厌很烦。
但后来又觉得多一个她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不喜欢她叫他哥哥。
府里庶出的子嗣很多,个个都虚情假意。
他不过大她两三岁的样子,初见她时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他什么都不懂,不懂为什么她会发烧,不懂她为什么总是生病,他根本不懂究竟该怎么去养一个孩子。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
他几近笨拙地将她养大了。
她也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她的目光只会看向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总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但内心却好像总是无可抑制地雀跃欢喜。
直到她渐渐长大了,眉黛青山,双瞳剪水。
提亲的人数不胜数。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生气。
他径直闯进她的屋子里,质问她对提亲那人是否有意。
她被他抵在书案前,睫毛簌簌,像是很难过地偏过头去。
如月照萤雪。
不过还好,她没有说出他最不想听见的那个回答。
3
她背着他偷偷嫁人了。
他看着她假装失忆,看着她在他与旁人中虚情周旋,他几乎是气笑了。
她真的就这么想嫁人吗?
留在他身边不好吗?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嫁人,一纸婚书真的能困住什么吗?
成婚前他爹娘情深意笃,可后来不也走到相看两厌、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的境地吗?
这是分明是世间最虚情假意的东西了。
但如果是她想要的东西,即便他深恶痛绝,即便他无法理解,他也会想要试着去为她做到。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从前他以为没有人会是比他们更为亲密的存在,他以为她会一如当年那样,把自己所有的真心都捧在他面前。
谢厌是在一个雪天与阿宁相遇。
却早在时间和谎言里彻底失去了他的阿宁。
错过就是错过了。
4
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忽然有一点恨。
他恨她。
他恨她为什么从来就不信他,恨她为什么总想离开自己。
但他更恨他自己。
为什么这样迟钝, 为什么命运弄人。
为什么他们总是在错过?
他快要死了,那年她中箭坠崖,已生死志, 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掉了。
药石无医,直到最后, 他找到了一个法子。
以至亲至爱之人换血, 从此他替她背负那些不堪与痛苦。
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亲密了。
如果将他融入她的骨血, 这样, 能不能算是圆满?
冰雪侵蚀他的肺腑,他觉得心口仿佛被人剖开, 就连呼吸都在疼。
偷来的三年光阴, 竟然逝去得这样快。
那个会飞奔进他怀里的阿宁, 那个赌气将嫁衣一股脑塞进他怀里的阿宁,那个或许有一点喜欢过他的阿宁。
……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啊?
他恍惚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天,此后数年百般病痛折磨,却都不及她一句「帮凶」来得摧心折骨、痛得猛烈。
谢厌的一生见过很多眼泪。
被提刑的犯人在生命尽头痛哭流涕,被流放的家眷哭着求他饶过她们家主一命。
其实谢厌不太能理解眼泪这种东西, 他Ṭŭ̀₀想要得到的, 他都会用自己的双手拿到。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可他那时垂下眼,看着指尖一点湿润,忽然怔愣在原地。
最讨厌眼泪的谢厌、视人命如草芥的谢厌、意气风发的谢厌、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的谢厌——
堂堂谢厌。
……竟也会哭么?
5
谢厌睁开眼。
看着缩水了一大截的胳膊与手心,他彻底怔愣在原地。
铜镜里的孩童依旧冷漠稚嫩,唯一不同的是, 他的右眼角下多了一颗小痣。
他隐约想起来,那时他模模糊糊逝去的时候, 她好像还是掉了眼泪。
眼泪砸在他的眼角, 不偏不倚。
来不及想太多,他赤着脚跑进竹林雪地, 双脚都裂出血痕了,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从前他就是在这里捡到她的。
步伐渐慢下来,他看见她一如当初蜷缩在草垛里, 目光害怕又警惕。
他忽然松开手,手心里的灯笼掉在雪地上,砸出一点响, 倏地灭了。
他一步步走近, 在她满面的怔然中,一点一点,很用力地将她拥进怀里。
第二日一早, 府里的小厮看着满满当当的马车, 不解地问他;
「公子, 我们不去了吗?」
许是为了支开他,抑或只是巧合,他捡到她的第二日,谢侯命人备了马车, 要送他去徐州游历。
那是他的第一次错过。
他冷笑一声, 说:
「不去了。」
他要留在这里,留在她身边,寸步也不离。
那些所有肮脏的、不堪的、隐藏在谎言之下的恶心东西, 他都会与他们一一清算。
他依旧不喜欢她喊她哥哥。
难道指望这辈子谢厌能做回一个正常的兄长,又一次地看她喜欢旁人、送她出嫁,最后甚至与他人同葬么?
……哈。
想都别想。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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