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松柏长青

爸妈有一本账本,记录因为养我和哥哥而欠下的高利贷。
他们总说:「只跟同学比成绩,不比吃穿。」
我和哥哥也将这句话贯彻到底,次次考试名列前茅,还为了捡瓶子和大爷大妈大战三百回合。
可高考前一天,哥哥跳楼死了。
爸妈一脸气愤,说:「这十几年的投资全部打水漂了!」
转头又立刻把我抱在怀里,说:「宝贝你不用再吃苦了,爸爸妈妈的公司,都给你继承。」

-1-
父母有一本账本。
里面记录了他们为了我和哥哥而借的一笔笔高利贷。
从我有意识起,他们就不断在我和哥哥面前重复一句话。
「小梅,爸妈为了养你欠了这么多钱,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报答爸妈!」
我和哥哥也从没让父母失望过,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
我们早早地明白,只有上了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个好工作,才能把利滚利的高利贷还清。
我和哥哥没有零花钱,于是他带着我上下学路上去翻垃圾桶。
那时候我刚刚上小学,学校流行起一股盲盒热潮。
我问同桌那是什么,他说是一个看不到里面是什么的盒子,大家都希望盒子里是自己想要的。
我想了想,说:「那我希望里面有很多很多水瓶。」
「纸盒也可以!」
同桌笑得很大声,几乎要从椅子上笑到地上。
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因为垃圾桶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很大的盲盒。
有的时候里面会有很多五颜六色的空水瓶,运气好的时候里面还有各种毛茸茸的玩偶,但是大多数是毫无收获的。
但是盲盒也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哥哥和我开盲盒的时候,经常会被突然出现的大爷大妈给赶走。
每当这个时候,哥哥就会说:「小梅,没关系,他们年纪大了,用瓶子卖钱可以补贴一下。」
我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还要对着我和哥哥喊叫的大妈做了个鬼脸。
我前几天还看到她买了根冰棍给一个小女孩,而我已经记不清冰棍的滋味了。
明明是我和哥哥才更需要这个盲盒才对。

-2-
日复一日地开盲盒,终于在今天,我开到了我最喜欢的东西。
不是瓶子,是一只小狗。
我盯着垃圾桶旁边的一小团黑色的毛茸茸,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我扯住哥哥的袖子,说:「哥哥,那是小狗!」
哥哥不像我这么激动,但是我发现他摸小狗的手也在颤抖。
我们都没有提到要把小狗抱回家。
本来就四口人挤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已Ťŭₖ经没有多余的地方分给这只只有丁点大的小狗崽了。
哥哥把小狗崽送到了他的同桌家。
不同于我有些滚圆、总是喜欢尖叫的同桌,哥哥的同桌很瘦,声音听起来又轻又柔。
我很喜欢这个姐姐,也喜欢这只小狗。
只要一有时间,我和哥哥放学后就要跑去姐姐家看小狗。
在求了哥哥第三次的时候,我从存钱罐里掏了七个硬币给小狗买了一袋火腿肠。
火腿肠很香,我闻着也直咽口水。
但是看到小狗吃得干干净净,我捡瓶子和快递盒更有动力了。
天色微黑,我和哥哥回到家,平常一直深夜才下班回家的父母,此刻坐在客厅,脸色非常难看。
「你们谁动存钱罐里的钱了?」
我心里下意识一紧,想要站出来承认,却被哥哥挡在身后。
「是我拿的,我拿去买零食吃了。」
可是哥哥的主动承认并没有让父母的脸色变好,爸爸更是站起来,直接给了哥哥一巴掌。
「你们是什么时候学坏的,现在居然还会撒谎!」
「如果不是我跑外卖碰到你们在那里玩狗,我跟你妈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我哭着抱住哥哥,不让爸爸继续打哥哥:「爸爸,是我拿的钱,我只是想给小狗买吃的……」
妈妈一脸失望地看着我们,默默擦眼泪:「小柏,小梅,妈妈对你们很失望。」
「本来看到你们为了赚钱自觉收废品,我和你爸爸都很欣慰。」
「可是你居然拿这钱去喂狗,你知道我和你爸爸要工作多久才能赚到吗?」
哥哥挨了一巴掌,一句话都没说,可是看到妈妈的眼泪,此刻却有些无措。
「妈——」
「你明明知道钱对我们一家有多重要,居然还这么轻易地拿钱喂其他人的狗,你们怎么没有一点理财思维呢?」
妈妈打断哥哥的话,命令道:「你们从存钱罐里拿了七块钱,现在去问那个女孩子要回来,双倍。」
哥哥开口,声音满是不可置信。
「双倍?
「你表面上只是花了七块钱,但是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也是钱,双倍已经算是友情价了!
「你怎么一点商业头脑都没有!」

-3-
哥哥不愿意,直接拒绝,相当于在爸妈的怒火上火上浇油。
爸爸回到房间,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过后,拿着一本本子扔在哥哥面前。
本子摊开,白纸黑字上面是一个一个长串的数字。
爸爸指着这个账本,声音格外刺耳:「你以为你有自己的钱吗?如果不是我们借钱都要养活你,你现在能赚钱吗?
「哪怕是一分钱,你也不能乱花。你知道为了七块钱我要在寒风里骑多久的车吗?
「小柏,不要跟爸爸犟,爸爸难道会害你吗?」
爸爸用他满是老茧的手抚摸哥哥的头发。
一直像一尊雕塑的哥哥,此刻还是低下了头。
哥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想要追出去,却被妈妈拉住。
妈妈问我:「小梅,那个女生跟你哥哥关系怎么样?」
明明妈妈脸上还有未干的眼泪,此刻却浮现出一个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第二天我睁眼时,哥哥坐在书桌前,似乎一夜都没睡。
除去哥哥眼下明显的乌青,其他似乎都没有变。
当我以为这件事过去之时,妈妈指着餐桌上唯一一道菜,黄瓜炒火腿,说:「钱就要花到刀刃上,比起给狗吃,还是要吃到自己肚子里才对。」
我注意到,那天晚上,哥哥只埋头往嘴里塞米饭,没有夹一次菜。

-4-
期中考之后,家长会也来了。
本以为这次爸妈也会像之前一样,因为工作忙而不去家长会。
但是他们一口应下,一定会来。
我想到哥哥的几个同学喊他的格外难听的外号,于是扯着妈妈的袖子,说:「妈妈,家长会你可以穿裙子吗?」
「小强总是跟我说他的妈妈很漂亮,可是我觉得妈妈你更漂亮!」
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头。
于是我盼啊盼,终于盼到了家长会这一天。
同桌问我:「你的妈妈真的有你说得那么好看?」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妈说了她会穿裙子来呢!」
他盯着我,将信将疑:「你妈妈有裙子,怎么不给你买双好鞋子?你这鞋子又丑又破。」
旁边几个同学也纷纷笑了起来,平时他们就喜欢拿我开玩笑。
我还想要解释,但他目光突然落在我身后,脸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
好像是嘲讽,又好像是可怜。
他说:「那是你的妈妈吗?」
我转过头,妈妈穿着橘红色的环卫工套装,同色系的橘色帽子下,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那一瞬间,我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用余光看到身边的同学们咧开的嘴角。
妈妈走到我面前,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我快要呼吸不过来,连带着质问都开不了口。
而妈妈,穿着一身在家长中格格不入的衣服,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台,说:「大家好,我是樊梅的妈妈,如大家所见,我是一名环卫工。
「我的女儿在家长会之前,特意叮嘱我要好好打扮,但是我认为我的职业装比任何裙子都要漂亮。
「我一定会将女儿这种爱攀比的心理纠正过来,做人,不管钱多钱少,就是要不卑不亢,这种优良品质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番激情澎湃的发言,只获得了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
即使低着头,我也能感受到四处投来的打量。
班主任有些挂不住了,试图把妈妈请下台,但是妈妈却像是被点燃的爆竹,一下子就爆发了。
「就是有你这种势利眼的老师,才会把我的女儿给教坏,怎么,现在也看不起我,想要赶走我?」
我再也承受不住,几乎是落荒而逃,可是哪怕我拼尽了全力,身后那些嘲笑声还是充斥着我的耳朵。

-5-
我和哥哥在学校里彻底火了。
那天爸爸也如同妈妈那样,穿着外卖员的制服去参加了家长会。
甚至还跟班主任在讲台上动起手来。
而哥哥的同桌更是被爸爸骂哭了。
妈妈事后还在我面前说:「那个女生就是个小捞女,你哥哥不懂事才会被她骗。」
我不相信那个温温柔柔的姐姐是妈妈嘴里的捞女。
但是妈妈只是用指甲戳我的额头,骂我蠢,守不住钱。
家长会后,我的处境更加糟糕。
上课分小组,我也自然而然地被分到了跟我处境差不多的小组里。
同学们喊我们:贫民窟。
我们小组的桌上时不时会出现各种垃圾,还有很丑的涂鸦。
小组里的文慧低声抽泣。
我只是把垃圾里面可以卖钱的塑料纸壳都收到书包里,然后随机找一个嘲笑我们的人来收拾。
一开始他们是拒绝的,但是当我跟他们扭打,并且一点都不落下风时,他们开始犹豫。
而贫民窟小组的几个同学,都纷纷起身加入混战。
也许是积压已久的怒火,让我们几乎是打得对面落花流水。
我兴冲冲地把这件事跟哥哥说了,让他不要再被别人堵在墙角时只会求饶。
面对坏人,让他们知道你并不弱,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哥哥只是笑一笑,我却发现他衣袖下的手臂,有几道白色的细线。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些是划痕。

-6-
哥哥抱回了小狗。
那只养在他同桌家里的小狗。
他说:「因为家长会的事,小黎要转校了,这只狗她带不走,我就带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父母只是看了一眼我和哥哥的成绩单,就点头同意留下这条狗了。
哥哥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
我顺利升入了高中,哥哥也马上就要高考,繁重的学业让我们见面的次数逐渐减少。
妈妈在厨房里做饭,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们吃饭。
我环顾四周,以往都会热情迎接我的小狗,现在还没出来。
「你爸爸带它出去散步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看到小狗都要绕Ŧü⁹道的爸爸,会主动带小狗去散步,但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不对。
哥哥指着碗里红到发黑的肉,嗓音都在抖:「这是什么肉?」
妈妈头也不抬,只是往嘴里塞肉。
「吃就是了,问什么问?」
心里的猜想逐渐清晰,我站起身,喊道:「这是花花吗?」
爸爸开门进来,但是那小身影并没有一起出现。
爸爸看到我们在对峙,坐在餐桌前也吃了一口肉,说:「这肉不是那条狗的。」
提上来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爸爸又说:「那条狗那么老,肉难吃得很,如果不是我求着收狗的,他还不要呢。」
他拿出五百块钱,炫耀似的挥了挥,说:「养狗不就是为了钱,你们记住,不管做什么,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
哥哥眼眶通红,问:「那如果我问你们要五百块钱,你们会给吗?」
爸爸想了想说:「那你再养一条狗吧!」
哥哥走了,一次都没有回头。
而我只是坐在地上,透过泪水,死死盯着父母的脸。
我几乎是恶毒地想,当他们的付出都化为灰烬时,他们还能保持这Ŧṻ₋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吗?

-7-
这一天来得很突然。
或者说,哥哥死得很突然。
高考的前一天,学校照例要喊楼。
高三的学生领头喊口号,而低年级的学生会在走廊跟着喊,给学长学姐们打气。
我趴在栏杆上,扯着嗓子大声喊口号,希望能让哥哥听到我给他加油的声音。
我们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
眼前忽然划过一个黑色的东西,并不像试卷或者课本。
闷闷的一声咚,我的心脏突突地跳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我回家没看到花花。
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离我而去了。
我几乎是疯了一样地往楼下跑,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老师和校长在楼下维持纪律,让学生们不要下来。
我晕倒前最后的记忆是,血泊里,破碎不堪的哥哥。
再次睁眼,头顶是闪耀到刺眼的水晶灯,爸妈站在我的床前,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他们不再穿着工作服,取而代之的是笔挺的西装和长裙,妈妈耳朵和脖颈之间都戴上了闪闪发光的饰品。
爸爸说:「这十几年的投资全都打水漂了,我们还花这么多时间,真是浪费。」
而妈妈看到我醒了,立刻把我抱进怀中,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宝贝,爸爸妈妈之前只是想锻炼你,现在你不用吃苦了,我们家的公司全部都是你的。
「我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以后我们会竭尽全力对你好,大房子,漂亮的裙子,只要你想要的,我们都会给你,高不高兴?」
一句话都不提哥哥,就好像哥哥不存在一样。
这就是他们说的,追求利益最大化吗?
哥哥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只投资失败的股票吗?

-8-
我的脑子几乎是一片混沌。
我不愿意相信哥哥就这么死了。
这一切说不定就是我的一场无厘头的梦。
但是父母显然接受得很好。
我把他们赶出去之后,不停有穿着制服的人过来给我送各种包装精美的礼物。
还有一波又一波的人,带着布料或者各种宝石首饰,供我挑选。
我不收也不见人,将他们统统拒之门外。
「老爷夫人说之前太亏待小姐了,现在要加倍对小姐好。」
「小姐这样不领情,夫人伤心地哭了好久!」
有个仆人站在我面前说,面上都是愤愤不平。
我被她的话逗笑,哥哥死的时候,父母连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哭。
我扯着她的袖子,走遍了整个别墅,在麻将房找到了一脸春风得意的妈妈。
跟她嘴里伤心难过的形象丝毫不沾边。
麻将桌上的人全都是我在电视剧里才看过的贵妇打扮。
其中一个人说:「这就ƭŭ⁼是小梅吧,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现在长这么大了,听说成绩很好呀!真羡慕你妈妈。」
妈妈捂着嘴,笑着说:「还不快喊阿姨们好。」
我板着脸,只是盯着妈妈,一字一顿地说:「你怎么不穿你的环卫工制服了?」

-9-
爸爸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
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只是明黄色的制服换成了裁剪合体的西装。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手高高扬起,却没有落下。
「樊梅,我们现在已经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都给你了,你怎么还在跟我们闹!
「你知道多少人希望自己家里一夜暴富吗?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珍惜!」
妈妈在旁边哭得快要断气。
只因为我在她朋友面前说她穿过环卫工的衣服,她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原来她也知道有些事是很丢人的啊!
我笑了一下,指着满墙的照片,说:「我和哥哥天天吃食堂免费饭,为了省一块钱天天走两个小时上下学,跟老头子抢矿泉水瓶,你们俩就端着红酒在游艇上晒太阳?
「你们说出差,原来就是到处旅游,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居然这么会演戏?」
墙上的照片里,父母在各个地标性建筑前笑得明媚,丝毫没有之前下班回来抱怨自己腰酸腿疼的样子。
妈妈站起来,声音哽咽:「小梅,爸爸妈妈只是想培养你,让你养成好习惯,而且我们也没亏待你啊!」
「你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最好的,只是我们没让你知道而已,光光是你脚下这双鞋,就足够普通人几个月的工资了。」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同学取笑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鞋子。
没忍住笑出了声,视线却模糊起来。
我在笑自己的蠢。
哭哥哥死得太过于轻易。
我问:「你们知道哥哥为什么跳楼吗?」
爸爸说:「是他的抗压能力太差,一点小挫折都克服不了,本来打算等他高考完告诉他真相的,现在看来,我的公司交给他只会倒闭。」
他们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
早就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态度,可我还是为哥哥感到不值。
明明离高考就剩一天,只需要一天,哥哥就可以知道真相了,可是他却永远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我握紧手里的老人机,把嘴里的话给咽下,但是怒火简直要从心口跳出来。
我把脚上的鞋子扯掉,一左一右精准砸到父母的脸上。
他们惊慌失措地拍打被灰尘弄脏的衣服:「你知道这衣服有多贵吗?!」
我拍了拍自己的手:「我穿不起这么贵的鞋子,还给你们。」

-10-
我光着脚离开了这栋大别墅。
身后还能隐约听到父母喊:「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我只觉得可笑。
难不成他们觉得,穷养了我这么多年,现在就能用钱来威胁我了吗?
光着脚踩水泥地感觉并不好,但是我却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轻松过。
原来一直压在我和哥哥身上的巨额欠款,都是父母捏造出来的。
几乎是条件反射,看到路边的垃圾桶我就想翻,才翻到一半就被叫住。
「诶,小姑娘,这个垃圾桶是我一直看着的,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还跟老人家抢水瓶……」
她看到我,满是皱纹的脸动了动:「是你啊!你的哥哥呢?还是他知道尊老爱幼。」
我把装满瓶子的塑料袋都塞到她手里,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老婆婆叫住了我,请我吃了一根冰棍。
那根我馋了很多年的冰棍。
我在学校附近的麻辣烫店找到了一份打杂的工作。
工资不高,好在时间自由,还包吃包住。
麻辣烫店是一对中年夫妇开的,店面不大,因为味道非常好,总是爆满。
放学正是人流高峰期,老板每次看到我,都憨憨笑着让我先回房间。
「我和你阿姨忙得过来,学习要紧,先把作业写完咯!」
这样反而让我更加卖力干活。
我只是不想辜负任何人的善意。
晚上打工,白天难免要打瞌睡,每当我昏昏欲睡时,文慧都会用笔戳戳我。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会犯困,也没有问我哥哥的事,只是用动作默默给我打气。
我拒绝她的时候,她就会笑着说:「我们可是贫民窟姐妹花小组呀,苟富贵勿相忘!」

-11-
时间就这么飞速地向前跑。
一天晚上,一辆迈巴赫停在麻辣烫店门口。
光鲜亮丽的父母从车上下来。
看到我在麻辣烫店里面收拾上一桌客人的剩饭,妈妈冲进店里,想要抱我,被我用擦桌子的抹布挡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用丝巾擦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小梅呀,妈妈真的看不下去你这么辛苦了,你看你的手都是油,跟妈妈回家吧。」
爸爸难得红了眼眶,说:「小梅,这些天你应该想明白了,回来吧,爸妈特意为你举办了一场晚会,把你介绍给大家。」
「只需要回来,你就可以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我们会竭尽全力,把所有的资源都给你,上最好的学校,不用再干这种没有意义的工作。」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员工服,红色的围裙上是数不清的油点,袖口已经磨到发白。
跟我的父母站在一起,格格不入。
他们微笑着,好像对自己抛出来的利益十分确定,我绝对不会拒绝他们。
我把抹布扔到桌上,说:「好啊!我回去,时间地点?」

-12-
晚宴在一家五星酒店,很大,很豪华。
比我电视剧里看到的还要夸张很多。
我连做梦都不敢梦这个。
深吸一口气,我踏步走入,门口的服务生看到我的衣服,瞪大眼睛,说:「临时工走后门,前门是客人走的。」
我指了一下门口的巨大海报,说:「我是樊梅。」
服务生本来就大的眼睛好像一下就要蹦出来,他说:「今天可是尤家大小姐回国的接风宴,你这个乡巴佬冒充人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才反应过来,原来父母对外是说我刚留学回国。
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特意穿来的员工服,觉得还是差点,转头问道:「你们有不要的水瓶吗?」
服务员愣愣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要开始赶我,我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径直冲进酒店。
等我到达宴会厅时,背后已经跟了黑压压一片服务员。
爸妈看到我,脸色一瞬间就铁青。
爸爸似乎是不想叫我,只是让那些服务员出去。
妈妈说话时都带着咬牙切齿:「我不是给你送了一件 V 家的晚礼服吗?你今天穿成这样来是想丢我们的脸吗?」
「快点跟我去换衣服!」
我甩开她的手,一边笑眯眯地和宴会里的宾客打招呼,一边走上台。
「大家好,我是樊梅。」
「如你们所见,我并不是留学回来,一个小时前还在麻辣烫店兼职。」
我身上穿着红色的工作服,配上同色系的围裙,我的话可信度十足。
人群里立刻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爸爸冲上台,想要把我拉下台,我眼疾手快站在摄像机面前。
我手里握着麦克风,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叫住开门要离开的妈妈。
「妈妈,你怎么突然要走?你不是在家长会上说劳ŧű₋动最光荣吗?」
「我有这种不卑不亢的优良品质,你怎么低着头不看我呢?」
群众投过去的视线,几乎要把妈妈给戳穿。
我转头对上爸爸因为愤怒而充血的双眼,眼睛一眨泪珠就滚了出来。
「爸爸,我真的知道错啦!我一定会做一个有用的女儿,多多翻垃圾桶捡垃圾贴补家里的。
「你们卖掉我养的狗,我知道你们只是为了锻炼我,虽然逼死了哥哥——」
「樊梅,你给我住嘴!」
爸爸再也顾及不了直播镜头,伸手要给我一巴掌,我直接装作绊倒摔倒在地。
刻意把麦克风凑到嘴边,呜咽哭声响透整个宴会厅。
「呜呜呜不要打我爸爸,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
明明这一切不过是将他们对我做过的,还给他们罢了。
怎么父母都气到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13-
在场有人开了直播。
豪门狗血剧情立刻就窜上了热门。
网友们脑补能力十分强大,仅凭我的三言两语就推出了一个被豪门父母给穷养虐待的女儿。
【这不会是假千金吧,谁会把亲生女儿当日本人整啊】
【感谢我的父母,虽然我们的工资连尤氏集团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也没让我去捡垃圾】
【我和主角是同校,她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穷,当时她父母还在家长会大闹一通】
甚至还有不少看不下去的网友开始投诉公司,连带着股票也往下跌。
父母几乎立刻贴出了跟我断绝关系的通告。
上面的签名是我十分钟前刚刚签上去的。
就为了这么两个字,他们让我随便开价。
我说:「你们的账本,上面写欠了多少钱,我就要多少。
「还有之前住的那间房。」
他们几乎是立刻松了一口气。
对于他们来说,几百万和一间老破小连出血都不算。
可是对于我和哥哥,那些钱却是从懂事起就压在我们身上的大山。
至于房子,我只是想希望能保留下哥哥生前所有的一切。
他们似乎是怕我后悔,连忙让秘书拿钱和房产证。
等到我签完字,爸爸才推了推眼镜,说:「你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你从小到大吃的苦,全都白吃了,现在后悔也没用。」
我靠在沙发上,说:「樊华,刘玉明,你们不是说让我吃苦只是为了让我养成好习惯、有忧患意识吗?
「也是多亏了你们的训练,我这段时间没被饿死,活得好好的还品学兼优,这不就是你们的目标吗?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们被我怼得说不出话,扔下一句咱们走着瞧,就带着助理保镖气冲冲地离开了。
我看着桌子上堆成小山的钱,笑着笑着眼泪却流到嘴里。
咸咸的。
就跟那晚老婆婆给的冰棍一样咸。

-14-
我算是通俗意义上的一夜暴富。
但是我没有报复性消费,依然遵循着之前的生活方式。
唯一的区别只是变成了我一个人。
我先是找人调查了哥哥死亡前经历的所有事。
有钱真好,只需要坐在家里,所有的证据都被摆在面前。
这么简单就能得到真相,为什么我之前的父母却直接选择性遗忘了呢?
哥哥跳楼前就因为家境,长期被班里的小团体霸凌,已经开始有自毁的倾向。
一切的导火索不过是路过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球鞋,就被要求赔偿五百块钱。
因为那是一双限量版球鞋。
我能想象到哥哥是做了多久的思想斗争,才回家想问父母要钱。
结果却是被卖了的花花,和樊华那句「那你再养一条狗吧」。
可笑的是,那双限量版球鞋不过是一眼假的假货。
而哥哥跳楼穿的那双鞋,反倒能买五双正版限量版球鞋还有多。
哥哥就因为这种烂人,就因为这五百块钱而死。
而父母只一味地说他的软弱,投资失败,却从来不想想,为什么坚强了十八年的哥哥,会突然选择跳楼。
他们只在乎自己。
手机突然响起,接通对面是已经有些陌生的声音。
「小梅,我这次打电话,是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自己一个人生活肯定不容易吧?我们可以送你出国读书,你到时候回来再把一切澄清,我和你妈妈还能考虑一下跟你恢复关系。」
我端详着客厅中央哥哥的遗照,那是他准考证上的照片,笑得明媚又开朗。
手机对面见我没有说话,又自顾自地说:「樊梅,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倔,你知道你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得到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资源吗?」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我知道跟他们沟通不了,他们根本不在乎哥哥,花花,也不在乎我。
「从前我不需要你的资源,现在我也不需要。」
我几乎可以听到手机对面咬牙切齿的声音。
「好,你有骨气,你妈妈已经怀孕了,别以为我们只能指望你一个人!」
我只冷冷地反驳:「我已经跟你们断绝关系了。」

-15-
日子过去得飞快。
欺负哥哥的小团体在一次强奸未遂后被送进了监狱。
受害人是我,报警人是文慧。
没人规定高中生课余不能去酒吧打工吧。
麻辣烫店我还在干,只是从正式工转为小时工。
文慧父母离婚,没有一方愿意要她的抚养权,我让她搬来了我家。
平时我们白天学习,放学偶尔干兼职,晚上再一起挑灯夜战。
有个人一起并肩作战非常幸福,连带着疲惫都少了很多。
有不懂的知识点,我们就会翻哥哥留下来的笔记。
文慧一开始不敢提,怕我伤心,我只是说:「这样就好像哥哥还在一样,他肯定也很开心能帮到我们。」
哥哥从小就比我聪明,他的笔记工整清晰。
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他的笔记说不定现在已经是省状元笔记了。
我和文慧就这么相互扶持,跌跌撞撞地走过了高考的独木桥。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新闻头条是樊氏集团总裁喜得一女,评论清一色都是Ťṻ₄羡慕。
只因为视频里面的樊华看着抱着孩子的刘玉明,说:「我会把世界上最好的全都给她,她这辈子能吃的苦只有冰美式!」
我哈哈笑出了声,文慧伸过头一脸疑惑看我,我说:「没什么,看到了很搞笑的新闻。」
成绩出来那天,我还在麻辣烫店里洗菜。
老板娘兴冲冲地问我成绩怎么样,我说还没查,忘记是今天了。
在夫妇俩期待的视线下,我拿出手机。
二手手机卡顿加上屏幕裂纹,账号和密码输了好几次才输上去。
成绩跳出来的那一刻,世界好像一瞬间静音。
眼珠子动一下,一ẗű⁵连串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老板和老板娘也红了眼,平日里总是女强人形象的老板娘握住我的手,语调哽咽。
「娃儿,太好了,看到你考得这么好,阿姨真的放心了。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我们真的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老板当即拍板,今天一律打六折,不等顾客问就说店里出了个高材生,高考成绩可有六百多嘞。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远远的文慧举着手机跑过来,她喊着:「梅梅,我们可以一起上清大啦!」

-16-
我很幸运,是那一年 A 市的文科状元。
政府的奖金加上学校的奖金,还有各种资助,我和文慧顺利地一起上了清大。
开学那一天,我再次见到了哥哥的同桌。
她还是那样温柔,说起话来柔声细语,跟多年前一样。
只是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看我的四周。
我知道她在找谁。
我把已经有些落灰的日记本交给她。
「这是哥哥的日记本,有些话他已经不能当面跟你说,但是我希望ţûₐ你能知道,他对你的歉意。」
她漂亮的指甲拂过那本已经泛黄的日记本,犹豫了许久,才低低地说:「我从来没怪过他。」
文慧说:「你立志要考清大,就是为了完成你哥哥的愿望?」
哥哥的同桌已经走远了,我与文慧对视一眼,故作高深莫测地说:「不全是。」
「主要是清大给得太多了。」
文慧立刻骂我是见钱眼开的守财奴。
随即又说:「守财奴也好,反正你说过,苟富贵勿相忘!」
我笑着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贫民窟姐妹花姐妹花!」

-17-
大学的学习对我来说还是很难。
身边同学都是全国精英,还有各种我没有接触过的教学设备。
更主要的是,我没有了哥哥的笔记本。
接下来的一切完完全全只能靠我自己。
一开始很难,我几乎是丧失了动力和方向。
我开始在网站上写随笔,一方面记录心情,另一方面也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没想到,有个读者私聊我,找我写剧本杀。
那时剧本杀才刚刚兴起,我甚至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第一个稿子被我重写了三遍,才交的初稿。
第一笔稿费打在我账户里时,我抱着文慧在小树林里哭,哭着说我真的要暴富了。
许久未见的太阳破开云层,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有了目标和方向,我开始回到最好的状态。
之前的经历都成了我成长的养料,我清楚地知道该怎么让自己效率最大化。
研究生第二年,我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创业成绩,申请到了出国留学的奖学金。
也是那一天,我在大礼堂见到了樊华。
他已经不再像我印象里那样意气风发,反倒是满头白发,一脸郁郁。
他是奖学金的设立者,也要作为代表给我们颁发奖学金。
轮到跟我握手的时候,他的视线掠过我的脸,落在牌子上的名字,然后张大嘴巴,近乎呆滞地看着我。
我抽出自己的手,虽然也很惊讶,但出于礼貌给了他一个微笑。
我八年前拒绝了他送我出国,八年后靠自己从他手里拿到了出国的资源。
看吧,这个世界对于努力的人,总是很公平的。

-18-
散会之后,樊华提出要见我。
我没有拒绝。
不是怕他撤资,我投资的几家剧本杀店,每年分红足够我出去留学。
我只是想告诉他哥哥跳楼的真相。
不管他在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在乎。
他坐在咖啡馆的沙发里,有些局促地搓着手,问我喜欢喝什么。
我只是开门见山地把一张银行卡推到他的面前。
「这是你当年给我的钱,我花过一次,就是调查哥哥的死因,我觉得这个钱你必须得出,剩下的你拿回去。」
他抬起头,有些震惊地看着我,问:「你没花过我给你的钱,那你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
我微笑:「多亏了您,我从小就学会了怎么花最少的钱生存下来。」
我自顾自地跟他说哥哥为什么跳楼,说小时候我们在学校遭受的欺负,说花花……
说到最后,樊华已经拿不稳杯子,咖啡洒在他一身昂贵的西装上。
我做出总结:「樊先生,你也许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但显然你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教育家。」
他把头埋进手里,一头白发分外显眼。
「小梅,是爸爸错了,爸爸对不起你们,你回来好不好,爸爸的公司都交给你……」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樊先生, 你是以为我不知道么?你的女儿在学校欺负别人, 被推倒撞到了脑袋, 智商永远只能停留在七岁, 不可能当你的继承人。
「而你的公司, 前不久刚出了财务丑闻, 哪怕处理好也不过是给公司强行抢救,改变不了它的结局。
「你现在根本就不是在后悔自己的行为错了,而是后悔自己当初投资选错了股票。」
话已经说明白, 我背起包,起身要离开。
樊华猛地站起来, 怒视着我:「樊梅,你有今天的成就难道就没有我的功劳?我让你回来怎么还是要低声下气?」
我扭头,看着他的眼睛,与那场接风宴时一样,自我傲慢。
「这确实不可否认, 但是我从来就不是恨你的教育方式,培养孩子独立、勤俭和抗压能力出发点是好的。」
「但是哪怕是穷养,也是建立在让孩子在相对平等的环境中形成健全人格,而并非单纯的物质匮乏。」
「极端的教育方式就只会有极端的孩子。」
「哥哥、我和你的女儿,三个鲜活的例子在你面前, 难道你还没想明白吗?」
我离开咖啡馆, 看到呆坐在里面的樊华,我就知道。
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懂。

-19-
留学不可谓不辛苦。
文慧因为要管理剧本杀店, 没有时间跟我一起出来留学。
成长是慢慢地接受,接受没有任何人能陪伴自己走完人生路。
从离开哥哥,到离开文慧, 再到真正地依靠自己。
从 A 市走到了芬兰, 走到这一步,我用了八年。
留学期间,我才真正翻开了世界这本书。
伴随着日出, 坐上小船在印尼追赶一次海豚。
顶着挪威绿丝绸般的极光,为驯鹿拂去睫毛上沾染的雪粒。
在圣托里尼的某个咖啡馆坐了一整天, 只为了看那蓝白交织的小岛, 夕阳下的金色海滩。
当然还有过手机被偷,站在伦敦的街头淋雨的经历。
而如果要选一个地方做这本书的封面,我只有一个选择。
芬兰蓝调时刻的森林。
来芬兰的第一天已经是傍晚, 房东太太热情地给我介绍房屋周围的高大柏树。
她说:「你们中国有一句诗我很喜欢,『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这些柏树都是很坚韧的树, 可以抗住风雪!」
我抬头仰望这些树, 枝叶如密网,牢牢网住深蓝色的天空。
就像是大海里的渔网。
我对着房东太太微笑,用有些不流利的芬兰语, 磕磕绊绊地说:「每一种树都有一定的季节,到了那季节才会茂长。过了那季节,便会凋落。唯有柏树,不为时间所限, 四季常青,所以叫作自由。」
「不一定每一棵柏树都需要抗住风雪,我只希望它自由、快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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