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要得体

母亲出自深宫,教导我事事要得体。
是以。
公爹拿我嫁妆狎妓,我命人打断他的腿时悄无声息,办得很得体。
小姑子偷我银钱与书生私奔时,我勒死了书生,转头十里红妆将她嫁得很得体。
连小叔子拿我的名讳仗势欺人,我也有一学一,扒光他的衣服吊在大树上挂了一整日,被人称赞卫夫人不偏私,处事很得体。
可夫君不懂我。
他怀抱佳人咄咄相逼:
「你一介商户女,何来眼界。将主母之位让给含音,我勉强容你管着家。」
看他那副趾高气扬的蠢样子,我满心算计的商户女已经在想,给他用什么样的棺材最得体。

-1-
卫怀简高中进士的消息传进府中时,我算盘珠子都快拨飞了,也抹不平这三年里用我嫁妆填进去的亏空。
卫家个个不省心,实在花钱如流水。
公爹恋红粉佳人,动不动豪掷千金买那春宵一刻。
小姑子年前出嫁,十里红妆也都从我嫁妆里抬的。
连纨绔的小叔子,求学上进,都是撒着我的银子铺的路。
三年上万两白银,饶是我嫁妆丰厚,也经不起如此花销。
何况夫君若是高中,少不得上下打点,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我正愁眉不展,公爹便带着回府报喜的书童冲进了书房里。
「孟菀,我儿怀简高中了进士。」 
我拨着算盘珠子的手一顿,他便急不可待地将拐杖跺得通通作响:
「能不能收起你的市侩像?我儿高中要做大官了。
「你成日拨动你那个金算盘,一两银子计较半天,满身铜臭,哪有半分大气主母的样子。」
我眉头一皱,抬眸看他。
玉腰带,金线衣,头戴缀珠冠,脚踩云纹靴,好不气派。
要不是跛了一条腿,旁人都会以为是哪家勋贵的老爷。
可这金银堆起来的好日子,靠的都是我市侩的手抓来的现银子啊。
如今他儿高中,便都将我给的锦衣玉食忘了个干净?
见他伸长脖子往我手里够,我不动声色锁上了抽屉里的银票,淡淡道:
「进士过后不是还有殿试,父亲要热闹,也等两个月之后夫君高中时再热闹也不晚。」
他轻嗤一声,瞥了我一眼:
「别做出这副防贼的Ṫū́²样子,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跟你要银子请酒的。哼,阿生,说给她听!」
阿生是京城里回来报喜的书童,他不敢与我对视,垂着头唯唯诺诺道:
「大少爷说,既中了进士,两月后的殿试又有何惧。他让少夫人你,准备好院子,迎他两个月后回乡。」
我更是糊涂了:
「这主院收拾得齐齐整整,夫君可还是要添置些什么东西?」
阿生面色艰难,开不了口。
倒是公爹,见阿生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气得一拐杖敲他头上:
「蠢货东西,去京城待了三年,还没改掉那副上不得台面的奴才相。待我儿高中,定换个有眼力见儿的得力奴仆,将你扔去前院当看门狗。」
何为奴才相?
卫父不过是指桑骂槐,拿我宫女出身的母亲作践我罢了!
他没看到我脸上的冷意,洋洋自得地冲我道:
「我儿让你腾出主院,给宋大人的千金住!」

-2-
我手一抖,笔尖在账簿上落了好大一个墨团。
都说男人得势就变坏,可卫怀简还未高中就已经烂了骨头吗?
卫父看得高兴,他滔滔不绝地炫耀:
「我儿在京中三年,山高水远夜灯苦寒,少不了一个人红袖添香伺候笔墨。
「宋大人抬举我儿,将膝下三女许给了怀简,一陪便是三年。
「怀简向来重情重义,自然不忘日夜陪伴的恩情,将主母之位许给人家又有何不可?赶紧搬出主院,再添置些京中时兴的东西,别让我儿ẗű¹在旁人面前丢了脸面。
「卫家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许你在他们回府后关在小院里拨你的金算盘。
「但管家之权,得交出来。」
冷风骤起,廊下卫怀简亲自为我挂的风铃叮当作响,随风摆动的是他亲手写下的「白首不相移」,可每一下都似乎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按着满心无奈,最后问了一句:
「是卫怀简的意思吗?」
卫父眉眼一挑:
「那是自然!他向来主意大,我们又有谁能做得了他的主。
「你陪他走至此处已经够了,京城那般高远的地方,你出身低,够不上的。别白费心思让自己内外皆失。」
我手一颤,捻着指尖的墨汁,像捻着谁恶烂腥臭的血。
「不想过了,让他亲自来跟我说。怎么跪着求娶来的,就怎么跪着把我送回孟家。」
迎上卫父的气愤,我皮笑肉不笑道:
「我商户女,别的没有,就是心眼儿小又睚眦必报。这般明目张胆抢我院子,谋我嫁妆产业,只怕他卫怀简心大能力小,不得善了。」
他卫老爷的脸面挂不住,嘶吼着冲我咆哮:
「你既嫁给我儿了,一切便都是我儿的,何来你孟家产业之说。
「眼界浅薄的无知妇人,几两碎银子都看得比命紧,还妄想做官夫人,我看你是白日做梦。」
他拐杖一敲,气冲冲跛着腿便走了。
看他那踉跄的背影,我叹了口气:
「后悔了。」
后悔着人打断他的腿时,留了一条。
这卫家啊,只怕鸿运到了头,该走霉运了。
我抬手一刀,斩下了廊下的摇摆风铃。
碎骨难缝,一如我与卫怀简。
我掏出了母亲送我的打狗棒,暗自思忖着,将卫家踩回烂泥里,我至少要挥几棒。
婆母不知我的算计,忙挤进了我的院子,开口就是对我的指责。

-3-
「阿菀,你又做了何事惹你父亲如此生气?
「一家人何必要事事斤斤计较,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听话,他要的银子给他,晚点再去给他道个歉。
「男人有男人的尊严,我们做妻子的,当温顺乖巧。」
卫母端着一副病身子,说一句话要喘三声。
既无主见,又立不起来。
只没ťū́⁼完没了拿我嫁妆和稀泥。
丈夫狎妓,她痛心疾首又丢了脸面,却只会扯着我往死里哭。
女儿放着前程不要,与书生暗处私会,被她撞破当场,却话都说不出口,只会捧着胸口一口一口吐老血。
连小儿子闯出祸端,她也只会两眼一翻,一病就是三个月。
一桩桩,一件件,最后都丢在我头上。
「你才是卫家的主母,处理庶务都是你分内的事,不为自己难道也不为你女儿想想吗?卫家烂了名声,你与你女儿还有什么前程?
「你若不管,就是逼我这副病身子去死。」
卫母出身贫寒,是父母的操劳手,兄弟的登高梯。
便是嫁进卫家,也被卫家几人嫌她大字不识、粗鄙不堪。
一辈子唯唯诺诺跪着的人,终于在熬成了婆母之后,在我面前挥起了上位者的刀。
我看不得她那副在我面前指点江山的蠢样子,便一碗汤药让她当真病了下去。
转身,便清理起了卫家。
公爹狎妓屡教不改,我便由着他偷御赐给娘的嫁妆去典当,却着人抓在当场,活活打断他一条腿。
小姑子听书生教唆,竟拿了我的房契与银票私奔,被我拦在半路,悄悄勒死了假扮的书生,又将小姑子风光嫁给了她自小定下的未婚夫。
连借我孟家富商的势,将人绑在树上冻坏了的小叔子,也被我有一样学一样,脱光了绑在大树上挂了一整日。
从此,公爹不敢狎妓了。
小姑子安分守己,靠着丰厚的嫁妆得婆母高看,也过得安稳。
连小叔子都怕了我的手段,像顺了毛的猫,再不敢惹是生非。
卫府终于不再乌烟瘴气。
卫家人也见识了我的手段,一个比一个小心谨慎。
却换来婆母一句:
「阿菀,你怎能如此对你父亲与手足,简直太令我失望了。」
「你若真心想要一家人好,便给足你父亲在外的体面,将你妹妹要的头面首饰一一送去,再为你阿弟撑腰,将那些混账东西狠狠打一顿。」
「否则,别怪母亲给你立规矩。」
我才知,有些人是天生软了骨头断了脊梁的,就爱跪着给人当老妈子。
我一句立了规矩就别花我的银子了,堵得她差点咳死了去。
从此,我与她话不投机,鲜少坐在一处。
今日是知道自己儿子得了前程,便狗仗人势来我面前秀优越感了。
她自顾自坐我对面:
「平妻也是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做女人嘛,最重要的是让家庭和睦,夫君舒心,儿女顺心,其他的就别计较了。
「我看春风阁清静,你就搬去那边吧。」
清风阁借住过卫父的一个红粉佳人,不过没几天便得了花柳病死了。
人人都觉得晦气的地方,她要我搬进去?
软了骨头还能苟活,烂了心肠,只有穿肠烂肚的一死罢了。
我轻笑一声,抬眸看她:
「若说喜清净,只怕无人比得上你了。清风阁既好你也喜欢,我便马上命人将你的院子挪过去。」
「我怎么可能住那样的脏地方,我……」
她的跳脚在我冰冷的笑意里,哑了声。
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子顿时仰起了脖子,冲我叫吼道。

-4-
「你竟敢如此跟母亲说话,眼里还有没有尊卑。这些年是我们太惯着你了,才纵得你目中无人。如今我阿兄不要你了,识相的自己滚出去。」
我蓦地看向她,她强撑底气与我对峙:
「若非你逼人太甚,我何苦要嫁进白家。等到我阿兄高中,说不定我京城里的嫂嫂一番筹谋,我都能嫁去京城做官夫人。」
旁人就罢了,小姑子卫怀筝是卫家唯一不被宠的「便宜货」。
我怜她,惜她,里里外外为她撑腰不知多少次。
从前一口一个好嫂嫂,泪眼汪汪说对我恩情永挂于心的人,不过转眼之间,便成了这副鼻孔朝天之态。
我压下心里的失望,问她。
「与人私奔是我逼你的?被抓当场没被绞死都是我用白花花的银子堵得悠悠众口。
「便是得嫁白家,也是你跪着长哭不止,我才不忍心你去当一辈子骨子,拿了丰厚的嫁妆换来的。
「我逼你在何处?逼你锦衣玉食,还是逼了你狼心狗肺。」
她面色一白,咬住了满嘴的恨意,从齿缝里吼道:
「你既有钱,直接用你的银子帮我摆平就是,何苦搭上我的一生。分明就是你见不得我好。
「实话告诉你,我阿兄高中,京中嫂嫂有了身子,被名医诊断为男胎。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不主动让出主母之位,还待何如?
「京城里的嫂嫂可不是一般人,别等到被收拾时,又哭哭啼啼赖着不走。」
她摸了摸头上的发簪,那是京城里才有的新款式。
大抵是她京城里的嫂嫂送过来收买人心的高价货。
「不学会夹着尾巴做人,等你被休了,你那赔钱货的女儿,也没好果子吃。」
看她得了新靠山,迫不及待与我划清界限的无情无义模样,当真是忘了差点被三尺白绫绞了脖子时,是谁给她求的活路。
她仰着脖子一步三晃的耳坠子,都是出嫁时我亲自给她戴上的。
竟这么快,就在别人的玉簪子里忘了本。
我收起冷意,笑吟吟看向她:
「怀筝,你耳边沾了脏东西,嫂嫂帮你拿掉。」
她冷嗤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趾高气扬地将脖子伸了过来:
「你早这般会做人,我如何能不为你说句好话。都是一家人,谁还能见不得谁好。你若像京城里的嫂嫂一般大方,舍得收买人心,我到底与你亲近些,还是站在你……啊……」
血淋淋的耳坠子被我一把拽下来。
在她巨大的恐惧与疼痛里,我手一松,沾血的耳坠子落在了她脚下: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继续说啊!」
她捂着鲜血溢出的耳朵,满脸惨白。
我手一抬,她看我像看鬼一般,躲得飞快,哪里还敢多说一句。
我嗤笑着用抬起的手抚了抚鬓边的发:
「你躲什么?是在怕我吗?
「也对,我这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夺回自己的东西时向来不太得体。我以为,你们是早就知道的。」
她咬着唇,含着泪,瑟缩在卫母身后连与我对视都不敢了。
倒是卫母,哭天抢地将人搂在怀里,冲我破口大骂。

-5-
「你个孽障,你妹妹说错了什么,你竟下如此狠手。
「不贤不孝,难怪我儿子不要你。和你那个死鬼娘一样,恶事做多了,生生世世得不了一个儿子和夫君的心。报应,都是你们的报应!」
我本要出门,却在她的咒骂里停住了脚步。
一个转身,冲过去便一把扯下她满头属于我的珠翠。
攒着阴狠劲儿带下好大一把头发,疼得她撕心裂肺地大叫。
我却拽着她脖子上的翡翠串儿,压着身子冷冷道:
「我若有报应,定会想尽办法让它报应在卫家头上,让你们家破人亡,死不瞑目。」
她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我便继续道:
「有空为讨好新人找我晦气,倒不如管好自己的院子。几个洒扫的丫鬟,都快被你的好夫君偷完了,你还日日捧着事后汤去给他养身子,我母亲自然生生世世也学不会你的软骨头。
「好好教教你女儿,如何像你一般跪着求来夫君的一颗心。
「我与我母亲不一样,坏掉的心从不多留,挖掉便是。」
翡翠珠子被我一把扯断,叮里哐当滚了满地。

-6-
卫母身子一晃,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眼见出气多进气少,又要昏过去了。
我大手一挥冲门外喊道:
「赶紧把她给我抬走,死在我院子里晦气!」
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恩将仇报,卫家人的嘴脸我一日便看了个完全。
京城里的那位当真了不得,不过塞回来一个书童,便让整个卫府的人变了脸。
她是京中贵女好手段,可我得母亲教导也不是软柿子。
给我的下马威,我记下了。
翻脸不认人的卫家人啊。
好日子不过,就都给我去死!

-7-
「孟菀,你个贱人,给我滚出来!」
拳头大的石头,狠狠砸在了木窗上。
我嘴角一弯:
「又来了一个蠢货!」
我伸出脑袋一看,果然是蠢货卫怀策,在他卫母的眼泪里来给我教训了。
只可惜,区区卫家,五颗人头加起来都比不上一头猪。
他站在茶楼之下,一个又一个的大石头往临街雅间的窗户上砸,边砸边骂:
「你这个妒妇,我今日若不给你点教训,枉为人子。滚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他砸得起劲。
我看得也起劲。
「不过是仗着孟家有几个臭钱,连爷也敢捆在树上打,简直不知所谓。
「不敢出来?吃爷一石头!」
框档,纸糊的窗户破了很大一个洞。
冷冷伸出一张强压愤怒的脸:
「好一个卫家竖子,好一个了不起的卫家!」
「苏……苏先生?怎么会是你!」
卫怀策傻了眼,一张脸憋得通红:
「先生,你听我解释,实在是我嫂嫂欺人太甚,她……」
大儒苏先生手一抬,堵住了他慌张的解释。
「旁人也就罢了,你卫怀策老夫倒是早有耳闻。若非你长嫂拍着胸脯保证你定会痛改前非,你便是跪断膝盖,我也不会收你入门的。
「今日看来,不知是你长嫂太过天真,还是老夫过于愚钝。ṱůₛ」
大儒苏先生的门生遍布,只要入了他的门,便是攥住了一半前程。
整个凌窑县他只选一人入门下,无须学子花一个铜板,便将人带入京城,竭力培养。
顾怀简拿了我数千两走动关系,才为顾怀策求来的捷径,就在这一个个嚣张的石头里没了。
看着苏大人远去的马车,如遭雷击的卫怀策竟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阿兄会打死我的!
「怎么会是苏先生,孟菀呢?」
我?
坐在对面的酒楼里,正捧着茶碗看他的失魂落魄呢。
从烂泥里捞起来的人,我不要了,自然都要踩回烂泥里去。

-8-
母亲啜了口茶,惋惜道:
「为何背叛总在不断上演,只因人的欲望没有底线。
「可我们,不能纵着旁人踩了我们的底线。」
她捧着茶碗的手背上落下了照顾父亲留下的疤。
旁人见到,只会夸一句她始终如一地照顾瘫痪在床的夫君,当真有情有义。
只谁也想不到,我那瘫痪在床的父亲,便是由她一手推下悬崖,又狠狠两打狗棒砸在后腰上,落得个瘫痪在床,看她脸色过活的下场。
母亲出自深宫里,在后宫妃嫔跟前伺候许多年,事事求得体。
是以,在知晓父亲怨她没生下儿子,偷偷置办了外室,要一碗药毒死她吃绝户时。
她没哭,没闹,拿旧时情谊哄着父亲陪他去礼佛,便送了他这副生不如死的惨相。
她说:
「哭哭啼啼大吵大闹于事无补。
「既伤了心,便挖了他的心以作补偿。
「可我们是讲究的人,出手要得体,半分污点都沾不得身。」
所以,她挖负心人的心悄无声息,很得体。
我要狼心狗肺的命,也该很得体。
「若当真让卫怀简做了官,以卫家吃肉不吐骨头的心性,只怕我们母女的性命都难保,更何况是手上的产业。」
母亲缓缓啜了口茶,腰身始终坐得挺直:
「这种烂人,活着都够恶心人的了,还能让他做官?」
我叹气:
「可山高水远,京城又是母亲回不去的地方,捏死他不是易事。」
母亲朱红的唇微微一勾:
「那有何难,让他回来便是。」
四目相对里,她眸光一沉: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让卫家都给我跪着死!」
她缓缓起身,带了碗滚烫的爆辣椒回府。
「你父亲该是饿了,我要回去伺候他用饭了。」
望着母亲站的背影,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9-
那晚,大喜过望的卫父当掉了腰间的缀玉,宴请三席,一是宣扬自己儿子中了进士的大喜讯,二则拜托凌窑商户集体挤兑我孟家商行,势必让孟氏无立足之地。
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将是天子亲授的高官。
众人自然打着包票保证,定与我孟家商行死磕到底。
我在隔壁听得直想笑。
笑卫父过了几天好日子,竟天真到如此境地。
可卫父听得高兴。
推杯换盏,直至尽兴。
以至于他被下人架着回卫府时,连站都站不稳了。
可人刚到门前,竟被一烂了脸的女子拦住了去路。
「明修哥哥,你怎么忘了兰儿?说好的给我赎身呢。」
卫父被那张得了花柳病烂掉的脸吓得魂飞魄散。
「赶走,快赶走!」
那女子眼圈一红,不要命地往卫父身上扑:
「卫郎,你怎如此狠心?你忘了你说过最爱我的杨柳腰芙蓉面,愿死在我裙下做最风流的鬼吗?
「我还有救,你救了我,我继续伺候你啊。」
卫父被那张脸吓得要死,拄着拐杖连连倒退,不忘冲下人吼道:
「你们这些死人,还不快将这疯子拦下。」
四五家丁不敢近身,拿着棍杖,勉强架在了卫父身前,挡住了女子疯魔般的进攻。
卫父便趁着那个机会,一个人拄着拐慌张地往后院里跑去,却在鲤鱼池边遇到了等候多时的我。
我拖着手臂粗的打狗棒,朝他阴恻恻一笑:
「跑这么快,是要急着做什么吗?」

-10-
他一见是我,满肚子怒火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处。
歇斯底里吼道: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竟让得了脏病的疯子围了我卫家的门。
「我们的脸简直被你丢尽了。
「早知你如此不堪大用,我就不该让你进我卫家的门。
「还不快滚去将那疯子打发了!」
我笑而不语,步步靠近。
他以为我是去扶他的,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我有今日,还不是都怪你。你若愿意多给我些银两,我何至于错拿了御赐之物去典当,平白被当作盗贼打断了一条腿。」
「卫家后悔了?」
我停在他身侧,骤然一问。
「可当初拿着祖父辈的信物,带着卫怀简逼上门去求娶的,不也是你与你的好父亲吗?」
他骤然抬头。

-11-
「扑通~」
我抬手便是一棒,狠狠打在那条好腿上。
他带着巨大的错愕直直跌进了鱼池里。
自小怕水的他拼命地挣扎与大叫。
「嘘!别白费力气了。」
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迎着卫父绝望的挣扎笑道:
「这挂着卫家匾牌的院子里,实打实花的是我孟家的钱。不是人人都是狼心狗肺的,这满院子的下人只会忠于我。
「便是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
他不信,叫得越发声嘶力竭。
甚至一点点挣扎到了水池边上。
我啧啧摇头,打狗棒一伸,按在了他的头上,将人重新送回了水中央。
如此来回几次,他掏空了的身子便力竭,一点点沉入了水底。
我看这不堪一击的样子,摇头道:
「后悔有用的话,我何必要你们的命。」
我没让卫父死得那么利索,将废了的人拖回了岸边。
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他成了钓卫怀简回家的饵。
而我,早为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12-
「哐当~」
风尘仆仆的卫怀简踢开了房门。
「好你个孟菀,府中如今何种光景,你竟能躲在酒楼图清闲,你简直枉为……」
一脚踏进门来的他,愣住了。
只因围着圆桌整整齐齐坐着的,不仅有凌窑县县官周大人与周夫人,还有母亲的旧相识、如今太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李公公。
李公公回乡省亲,路过凌窑县,知晓母亲卫氏乃凌窑富商,便特来一见。
周大人为攀附京城里的贵人,便托母亲引荐,才有了今日这场酒宴。
卫怀简今日归家来看他瘫在床上的父亲,便少不得他母亲与一双弟妹告的恶状。
我才大摆鸿门宴,等他多时。
「这是……」
李公公不明所以,周忙起了身,一边将卫怀简往桌上拽,一边解释道:
「这是本县的才子卫怀简,刚中了进士,下月入了殿试,说不得便要留在京城里为官了。
「日后,还有劳烦李公公多加照拂。」
说着,他一杯酒水塞进了卫怀简手上。
「李公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与你岳母又是旧相识,他人在京中谋事,少不得公公指点。
「我们一起敬李公公一个,劳烦公公多费心了。」
卫怀简不悦,我却刻意回避了他求救的视线。
终究,他还是硬着头皮捧着酒杯敬了李公公三杯。
每喝一杯,都由我亲自为他满上,好一副夫妻同心的模样。
酒席散去,五千两银票被母亲塞进了李公公手里:
「舟车劳顿,公公辛苦了。一点酒水钱,望公公万莫推辞。」
李公公假意推辞一番,便塞进了衣袖里,带着满面红光满意而去。
望着那春风得意的背影,母亲含笑的脸上现了三分冷意。
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眉尾挑着轻笑进了马车。
她的意思,我懂。
回府路上,卫怀简不满地冲我训斥道:
「一个阉狗而已,也值得你抛下府中事务刻意宴请于他?岳母更是宫女当久了,将奴性刻进了骨子里,竟拿真金白银去贿赂他,简直丢尽了我的脸。」
月光清冷,照在卫怀简清俊的脸上,简直陌生得可怕。
我不由想起他求娶我时的场面来。

-13-
那时卫家清苦贫寒,便是卫怀简读书极好,也年过十七尚且定不下一桩亲事来。
卫父左思右想,想起了当年同为西城码头上搬运工的卫家祖父与我祖父,知晓自家妻子都有了身子,玩笑间定下的一桩婚事。
卫家与我父亲苏家,生下的都是男丁,便作罢了。
后来,父亲靠救命之恩入赘母亲身前,一夜翻身,成了富户。
再后来母亲经商有道,越做越好,孟家成了凌窑首屈一指的富商。
而这富商膝下只有一女,便是我。
卫家便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卫父与卫怀简带着祖父辈的约定,找上了门来。
卫怀简满腹才华,更是含羞带怯同我父亲道:
「祖父辈的约定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怀简倾慕于孟姑娘的才情,更钦佩于她月月施粥的良善。
「我虽一介布衣,但定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让孟姑娘过上好日子。」
不花一个铜板的虚假情话,母亲不信,我也不听。
卫家祖父便厚颜无耻地敲锣打鼓退信物,在浩浩荡荡的围观人群中,直呼我孟家言而无信,失了经商的根本。
他欲求亲不成,在生意场上给我们重重一击。
是卫怀简,冲进了人群里,喝住了他祖父,被一耳光打得鼻血长流,还顶着责骂为我们正了名。
父亲感念于他的人品,劝我:
「你便是再大的经商之才,也到底是个女子,免不了嫁人后相夫教子。
「卫家虽清贫,但穷有穷的好处。他穷了便不会趾高气扬给你脸色看,又都是凌窑一个地方的,他卫怀简但凡有了异心,我们第一时间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何况,他人品不错,对你也真心。万一科考入仕,你也能做勋贵的官夫人,比低人一等的商户到底高贵不少。」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塞给了我一根打狗棒:
「这根打狗屁陪我风里雨里杀了一路,有它在,这世间从不存在攀不了的高山,杀不掉的狼心狗肺。
「我们虽为女子,倒也不必被情爱吓得软了腿脚。世间负心人不少,可世上就没有杀人的刀,夺命的药了吗?
「若是负心人,掏了他的心便是。」
我看门外的卫怀简猩红的血在雪地里开出了耀眼的花来,便送了他一张绣着红梅的帕子。
他眉眼里的欣喜,唇角压不住的雀跃,时至今日,我仍记忆犹新。
婚后恩爱小意自然不在话下。
否则,我也不会对卫家费心费力。
便是连他入京之时,也一步三回头地叮嘱我:
「照顾好自己,等我高中后带你过好日子。你要等我,不要忘了我。
「廊下风铃叮当作响之时,便是我在想着你念着你。」
晨曦微光,落在他清亮的眼里,开出了璀璨的泪花来。
可不过半年,他便佳人在侧,撺掇着卫家人一把把银票塞进京城里置办起了新家。
连我九死一生生女儿那日,他都在陪新人游山玩水,许山盟海誓。
却独独把我瞒得那样紧,一月一封的书信里,字字句句都是牵挂。
却一把一把银票往京城里骗。
直至高中进士,前程在望,才骤然撕破了脸,为新人表了决心。
嫁他四年,至今,我仍不敢相信,一个人能把深情演得那么真切。
车帘掀开,我被灌了好大一口冷风。
望着卫怀简冰冷又决绝的背影,我喊道:
「喂狗总比喂白眼狼的好,狗会摇尾巴讨好人,白眼狼可是吃肉不吐骨头的。」
卫怀简身子一僵,我又道:
「他们说你京城里有了新欢,是真的吗?那和离书何时给我?」
他衣袖下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不咸不淡地回我:
「这些事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父亲的身子。
「身为卫家主母,你该担负起照顾父亲的责任。」
哦,我想起来了。
他一口一个看不起的阉狗,如今还在凌窑做客。
若在此时与我翻了脸,卫怀简怕被阉狗在京城里穿了小鞋。
要谋划我孟家的嫁妆与产业,必定步步稳妥。
如此谨小慎微,步步稳妥,才对得起他的满腹算计。
只可惜,他被孝道逼回凌窑时,便注定了一败涂地。

-14-
卫父的身子始终不见好。
他在冷水池里泡久了,冻坏了身子。
口歪眼斜,全身瘫痪。
除了脑子是好的,再没一点好。
让我伺候他?
想得美!
搅着滚烫药碗时,我见四下无人,便狠狠灌了他一口。
烫得他白眼直翻,我才笑道:「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他浑浊的眼珠子一瞪,我便笑着看向窗边:
「喏,你窗下的那个帘子看到了吗?我就是用那个把他勒死的。他拿长辈的姿态磋磨我,说什么杀杀我身上的傲气,我只能给他一个得体的吊死鬼结局。
「很快的,你要不要试试?」
卫父吓得黄白之物染了一床,歪掉的嘴巴里呜呜啊啊地狂叫着。
门外的卫怀简闻讯忙扑去了床边。
只看到卫父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向我。
不等卫怀简发作,我便温声道:
「父亲心疼我伺候一家老小,还要照顾他的破身子,太辛苦了。让我回去歇息一二。」
我话音刚落下,卫父像附和般,啊啊啊地更大声。
孝心外包的卫家三个子女,却不信:
「不可能!父亲如何舍得捆着我们?」
我摊摊手:
「你们若是不信,便问父亲可还要我照顾。若让我歇息一二,便出个声。」
卫父狂叫不止。
此方法屡试不爽,没办法,我只能当起了甩手掌柜。
卫怀筝推脱白家有事,再不肯回府。
卫怀策借口课业颇多,也躲在院子里țṻₕ不肯出来。
只有卫怀简一人,日日守在卫父身侧,但凡离开一步,卫父便涕泗横流,杀猪一般嚎叫。
哪怕身子不利索之下的黄白之物,也不肯假借他人之手,不是卫母捏着鼻子去帮忙,就是卫怀简忍着恶心擦擦洗洗。
不过几日,二人在昼夜不停地磋磨里,已经肉眼可见地憔悴与消瘦。
卫怀简看我的目光越来越阴沉,我便知道他要坐不住了。
尤其府外的美娇娥,知晓他日日与我待在一处,开始没完没了地闹。
闹到要与卫怀简分道扬镳的地步,才逼得他立下重誓——贬妻为妾,谋财害命,给她她要的名分。
我攥着打狗棒叹气,卫怀简那么聪明,怎就偏偏走了一条最蠢的路。
终于等到李公公乘船回了京城,他一刻都不愿再等,忙将安置在客栈里的宋含音接回了府。
他将温婉佳人搂在怀里,对我疾言令色道:
「我不日便要回京了,但在这之前,要给含音一个名分。
「毕竟殿试之后我便要入朝为官,少不得贤内助的内外操持。你出自商户,何来眼界,又怎懂京中的人情世故。
「将主母之位让给含音,我许你平妻之位,留你在凌窑掌着家。
「务必将父亲照顾妥帖,仔细对待母亲与妹妹。我再不愿见母亲的泪水与妹妹的委屈。
「至于怀策,没了苏先生,京中有的是其他先生,待我寻好出路,自会着人来接他。」
他人人都考虑到了。
独独漏掉了我与我女儿阿宁。
大越一夫不容二妻,所谓平妻,也不过是说得好听点的妾而已。
卫怀简眉眼温柔,视线始终停留在娇弱的宋含音身上。
抬眸看我时,毫不掩饰其中的厌烦与憎恶,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温柔小意。
还未做的高官已经摆出了小人得志的姿态来,看他那副不可一世的蠢样子,我已经在想,我这般得体的人,该给他准备什么样的棺材最得体了。
我冷眼看他:
「我若不肯,你又待何如?」
卫怀简眉头一凛:
「膝下无子,不孝不悌,你莫非逼我给你休书一封?
「那便……」
「娘亲,阿宁困了,抱抱!」

-15-
未说出口的话,都被堵住了。
对于这个卫怀简入京之时还未出生的女儿,他始终喜爱不起来。
只扫了阿宁一眼,便皱着眉头呵斥:
「快三岁的人了,睡觉还离不开你的怀抱,也不知你是如何教的。
「还不快抱走,留在这里给母亲添堵吗?」
卫母一脸的痛快,宋含音也满脸的得意,只有阿宁咬着唇一言不发。
夜风微凉,阿宁挂在我的脖子上,软软糯糯地问我:
「娘亲,祖母说阿宁要有弟弟了,以后阿宁的东西都是弟弟的。是娘亲肚里又有孩儿了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会!
「这该断子绝孙的卫家,有阿宁都是天大的福气了,如何生得下其他孩子来。」
他们还不晓得我的算计,次日午后,宋含音便风姿绰约地来了我的院子。
「这就是你的院子?奢华倒是奢华,可未免太过俗气,不够淡雅。到底是商户出身,自是比不得书香门第的底蕴。」
说完,她才故作惶恐地捂住了嘴:
「哎呀,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惹你不痛快了?
「可你也要大度些,多多体谅,毕竟日后这样的时刻还有许多。
「夫君当初娶你也是形势所逼,可他向来喜好笔墨之静,如何能与你那噼啪作响的金算盘坐得到一处?
「实不相瞒,我与夫君相识于三年前,连去年父亲入京探望都是我接待的。可你猜,为何卫家所有人都瞒着你,转而讨好我?
「自然是——你不配!」
她掩唇轻笑,视线不断在我屋里价值不菲的物件上打量。
好似这一切都已是她囊中之物。
她要的,岂止是主母之位。
还有我孟家的产业和我的性命。
「京中的卫府到底比不上凌窑的奢华复古,毕竟置办一切的银两都是卫家人偷偷送进京城的,不如你用得顺手。
「可没关系,夫君说了,日后你管着家,我管着账。我带着你女儿回了京,也得个两全其美。只上族谱的,唯有我宋含音。
「毕竟……」
她的手抚上了肚子:
「夫君的长子,当然要有嫡出的身份。这点,你能理解的吧。」
原是要用我的唯一的骨血拿捏我,让我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银钱。
还要捏着我的性命,做高高在上的主母。
此等谋划,卫家人想不出来。
自然,出自她宋含音的手笔。
见我沉了脸,她面上越发得意。
狠狠在阿宁脸上掐了一把:
「虽不懂礼数,见着嫡母也不知道问好,但到底还算可爱。以后我慢慢教便是。
「教不会,多打几次就会了。」
我抢过阿宁,避开了她的手,一个眼神奶娘便将阿宁抱了出去。
转头一步步往太师椅边走,一边走,一边问:
「你有了身子?」
她笑声如铃:「是夫君期待已久的男胎,已三个月了。我……」
通的一声!
手臂粗的打狗棒狠狠抡去了她肚子上。
她连叫都叫不出来,直接倒在地上。
「一次次激怒我,不就是要以善妒之名打我个措手不及?我这般配合你,可还满意?」
鲜红的血大股大股溢出,身后的丫鬟才没命地叫出了声来。
「快来人啊,夫人小产了!」
卫怀简几乎只在眨眼之间便冲了进去。
一边颤抖着将地上哭都哭不出来的美人抱起身来,一边用那双猩红的眼恶狠狠瞪着我:
「孟菀,你好歹毒的心肠,我要你偿命!
「来人,开祠堂,我要休妻!」
得了我点头,下人才领命而去。
卫怀简以为我不知道,宋含音吃了活血药,来我院子一趟便要在我的反击里见红的。
无论我动不动她,善妒之名都必然落下。
以此做要挟,休妻也好,贬妻为妾也罢,都顺理成章。
可惜,他们白忙活一场。
看他仓皇而去的背影,我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打狗棒:
「还得靠硬拳头!说狠话有用的话,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16-
卫家祠堂门打开,卫怀简要为心上人与肚里的孩子讨公道,请尽了凌窑县有头有脸的人做见证。
见我缓缓走来,甚至毫无惧色。
他顿时拳头紧攥,咬牙切齿道:「你嫉妒成性,好不残忍,竟生生打落了我的嫡子,伤了含音的身子。我今日便休了你,还要告你个谋财害命之罪!」
周大人本想相劝,卫怀筝却抢先吼道:
「不贤不孝的妒妇,我阿兄早就该休了你的。
「留你至今不过是顾念糟糠之妻的情分,你却蹬鼻子上脸,恶意伤人。休你都是对你仁慈了。若不是母亲柔善,就该一根白绫勒死你。」
卫怀策也附和:
「事到如今,卫家竟无一人为她说好话,大家就可猜测出她平日为人是何种的失败了。
「我阿兄满腹经纶,品行高洁,若不是将他逼入绝境,他断不可能背着抛弃糟糠的骂名与之恩断义绝。」
卫母也扯着帕子强压了压眼角:
「平日我苦劝你温柔良善,你偏是一句不听。不仅上对双亲不善不孝,下对手足不悌不贤,如今便是无辜稚子你也下得去死手。
「望你吃足教训,被休归家后,多行善事来洗清自己的满身罪孽才是。」
卫家众人整整齐齐站在我对面前,对我进行着讨伐,似乎压得我毫无还击之力。
可我却故作惋惜般舒了口气:
「这么说,再没有转圜余地了?」
卫怀简冷笑一声:
「如今知晓怕了?作恶多端之时,又何曾手软过。
「你蛇蝎心肠,满手鲜血,我见着你便满身恶寒,如何能与你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今日休妻,势在必行。
「我还要送你见官!」
我点点头,转头望向屋中所坐的诸位长辈,深深做了一揖:
「诚如诸位叔伯所见,卫家与我孟家二心不同,早生怨怼,注定分手收场,再无转圜余地。
「我孟菀不求其他,只求待会儿我求和离之时,诸位为我说句话。」
卫怀筝冷嗤一声:
「你怕不是气糊涂了,是我阿兄以你善妒之名要休了你,你有什么资格求和离。
我不予理会,直接看向卫怀简。

-17-
「宋含音乃夫君何人?」
卫怀简呼吸一顿,却还是高声回道:
「自然是我枕边人。」
他回得巧妙,既没说乃他妻子落个背弃糟糠的骂名。
也没说宋含音乃他妾室,给我主母惩治妾室的理所应当留下余地。
我点点头,又问:
「她入卫府逾两年,已有身子四个月,是真是假?」
卫怀简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淡然回道:
「我只身入京,多有艰难,承蒙宋大人厚爱,引我入府多加照拂。后看我身边无人侍奉笔墨茶水,属实可怜,便做主将爱女许配给我。
「男人三妻四妾何其正常,何况含音熟读四书五经,与我更是心意相通。孕有一子,又有何不可?」
我笑了:
「那她死得不冤?」
我双手一拍,门外走进数位医术高超的大夫。
「你这是何意?」
卫家人不明所以。
我便高声道:
「我身怀六甲时,馋得厉害,夫君为讨我欢心,亲自上树为我摘那硕大的青梨解馋。奈何树枝干脆,夫君直直跌落在地上,竟昏厥了半日。
「虽终是苏醒,却坏了身子。」

-18-
卫怀简眉头一皱:
「我何时坏了身子?」
我直勾勾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似是被这样的眼神烫伤了,眸光一缩:
「你何意?」
「我何意?夫君伤了身子,难育子嗣。我为了卫家的脸面,夫君的尊严,不曾往外透露过一个字。可也不过落得卫家人为了新人,与我冷眼相对的下场。
「试问,你既无缘子嗣,宋含音肚里的孩子从何而来?
「她令我卫家蒙羞,我作为家主母该不该处置了她?」
他身子一僵,我急声吼道:
「处死一个孽障,不让卫家蒙羞,不让夫君丢脸,我错了嘛?」
卫怀简面色大变,卫家人更是个个乱了心神。
「怎么可能,阿兄身子一向很好。」
「我儿不可能坏了身子,定是这个贱妇污蔑我儿。来,你们这些大夫,一个个来给我儿子诊断。」
「对对对,贼妇少廉寡耻,都能把我脱光了挂树上,污蔑我阿兄也不在话下。空口无凭,大夫来给我阿兄诊治一二。」
医术高超的大夫一个个地过,每走一个,卫家人便绝望一分。
直到最后一个大夫仍无奈摇头:
「伤了根本,无药可医,又何来的子嗣!」
卫怀简像被当头打了一棒,不可置信般看向我:
「不会的,含音不会背叛我的。她肚里的孩子只会是我的,我……我怎会坏了身子!」
他说得没错。
宋含音肚里的孩子的确是他的。
他从树上坠落也没伤了根本。
可如今,坏了身子是真的。
他回凌窑那日,我在酒楼的鸿门宴里拿绝育的酒水灌了他好几杯,为的便是今日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宫里出来的好东西,凌窑的大夫又有几个能查得出来?
与卫家众人翻脸,让卫父苟延残喘,都不过是为了引他卫怀简回凌窑,接受属于他的报应罢了。
「宋氏红杏出墙才得一子,丢尽了我卫家脸面。作为卫家主母,我要将她沉塘绞杀!」
卫家众人慌乱成了一团。
卫怀简更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眼见下人将病床上的宋含音拖进了院子,连踢带打里只剩求饶的哭号声。
他终于急了:
「你要如何?」
我笑了:
「和离,阿宁归我!」
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我们费尽心力抢的不过是谁能更胜一筹的先机。
这一局赢的只会是我。

-19-
大张旗鼓的卫家休妻,最后变成了孟家求和离。
沦为旁人笑柄的卫家人,不仅丢了体面,还失去了我与我的嫁妆和产业。
卫母又想装可怜求我留下,却被我一把拦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也是读书人,说好的与我再无可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就要说到做到。」
卫怀简已经失了脸面,不敢再丢了最后的风骨。
饶是卫母装晕,卫怀筝长哭不止,卫怀策满脸惨白,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签下了和离书。
将卫家众人赶出我孟府时,卫怀策怀抱满身是血的宋含音,冷冷地看向我:
「一切都是你的算计吧?不愿我卫家占你孟家半分便宜,才故意闹得我声名扫地、含音被打坏了身子,如愿拿去和离书。
「可卫家困顿也不过是一时的,待我过了殿试,卫家出人头地也不过是眨眼。孟菀,你商人最会精打细算,到时候也只会悔断肠罢了。
「我等着你哭着求我的那天。」
他大步离开,卫家无一人提过要见见阿宁这个「拖油瓶」。
我笑着问母亲:「他都住进了棚屋里,哪里来的自信让我哭着求他?莫非他以为,他真能做官不成?
「我会给他那个机会吗?显然不能!」
住进棚屋不久,卫怀筝便掏出所有私房钱,甚至变卖了衣物首饰,为他们买了个小院子。
吃穿用度虽比不上从前,但也解决了温饱。
只是可怜了卫母,从前几人伺候的贵妇人,沦落到为一家人洗衣做饭当老妈子的地步。
宋含音要养身子,顿顿离不了细火煨出来的汤。
宋家毕竟是京官,孩子怎么来的虽无定数,但宋大人会成为卫怀简扶摇直上的助力却是板上钉钉的。
所以,宋含音这棵救命稻草丢不得,他卫怀简愿意忍。
但卫父瘫在床上,不仅要烂肉裹粥一口一口喂,还要日日不停换洗脏了的贴身衣物。
卫母苦不堪言,打骂着让卫怀策给她打下手。
可奉命去帮卫父抓药的卫怀策,却与一乞丐在拐角撞了个满怀。
一包草药稀里哗啦落了满地,他一面骂骂咧咧冲仓皇跑走的乞丐吐着唾沫星子,一边胡乱抓起地上的药渣子。
捡起几块乌漆麻黑的五爪木,他想也没想,直接塞进了药包里。
慌慌忙忙赶到家,还是在卫母的一顿责骂里,火急火燎地去熬药。
可辛苦一场,只为送他父亲上黄泉而已。
当晚,卫父便因用了相冲的五爪木窒息而死。
卫怀简一心要当高官?可父亲病死,他丁忧两年,做官的机会又在哪里?
五百两银票被我塞进乞丐怀里,看他连夜逃出了城去,我才对母亲道:

-20-
「听说李公公乘的船遭遇匪患,他穷途末路跳进了江水里死得透透的。那母亲的银子……」
母亲轻嗤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五千两银票来,点着桌子推到我面前:
「那是个喂不饱的,知晓点我过去的事,便当作要挟的筹码,一开口就是五千两。
「今日不与他计较,来日只怕就是一万两、三万两乃至十万两。都知晓了我的手段,还非要拿捏我。故人一场,我只能让他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阿菀,江河上的性命,一把银子买几条,最是利索。你且拿着这五千两,后面用得着。」
我知母亲的意思,收得自然也利索。
卫家的丧事办得不得体,毕竟,银钱紧缺也办不出个体面。
而丁忧两年,势必要耽误了卫怀简的ťū́⁽仕途,是以,他怀着时不与我的痛恨心情,也办得并不上心。
我看得高兴。
一家人暗戳戳谋划我的产业与性命的时候,就只有这般的结局了。
我听说公主争储失败,被撵来了省城。
我便带着母亲与女儿四处看着我的铺子,盘算着我的营收。
料想我那奄奄一息的父亲也该让我母亲出够了气。
待料理了卫家,便带着母亲与女儿去省城里,投奔那个奇女子。
她有权,我给钱。既是合作,也是互利互惠。
卫怀筝便是那个时候,宛若疯子一般扑到了我面前。
「我父亲病逝,你为何不送赔钱货去为他守灵?
「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将我们赶出了卫家,才害我父亲无人照应突然惨死,也连累我阿兄丁忧两年,做不到官。
「母亲柔弱,阿兄好体面,他们个个不敢来与你对峙,我不怕。就敢当街骂你是祸水,害了我卫家的祸水。」
阿宁被她疯魔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她抬手便是一耳光打在阿宁头上:
「闭嘴,你个赔钱货。要哭就跪去你祖父跟前哭去。」
说着,她便动手来拽阿宁,出手之重,只一下便将阿宁的小手抓得通红。
眼见她歇斯底里地要与我鱼死网破,我抬手便是一耳光将她打倒在地上。
「你们都是死人吗?给我拖出去!」
掌柜与管事,才慌忙将她拽出了门去。
卫怀简闻讯而来:
「贱人,你害我家破人亡,还不够,还要殴打我妹妹不成?」
他抬手便欲一耳光,却被我抢先一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那只抬起来的手被顿在原处,他不可置信看向我:
「你打我?你我夫妻四载,你在人前打我?
「既要又要的狼心狗肺,算计糟糠的人渣,若不是怕脏了我的手,我早就该打死你了。
「来人,把这大闹我商行的二人给我扔出去。」
卫怀简面色一白,还来不及挣扎,便被棍棒加身,直直扔去大街上,摔了个头破血流。
他不甘心地冲我大叫:
「今日之耻我铭记于心,只要我卫怀简不死,定要你孟菀千百倍偿还。」
我捂着阿宁的耳朵,冲管事道:
「请来的戏班子准备好了吧?告诉他们,该上台了。」

-21-
是以,卫父出殡那日,突然被母子三人拦了棺材。
那母子三人拿着卫怀筝写给书生的情信来要人。
「卫小姐也是体面的人,如何能做出勾引人夫的下贱事来。便是夫君不肯对你负责,你也不该怀恨在心,痛下杀手才是。
「我们母子伶仃孤苦,不求其他,只求您高抬贵手将我孩儿的父亲还给我们。」
一张张卫怀筝亲笔写的书信,被母子三人高高举过头顶,满街围观的人尽数看了个彻底。
卫怀筝面色煞白,歇斯底里要去撕毁那些书信。
可白家人不依,拽着卫怀ṱû⁰筝要说法。
卫怀筝越急越崩溃,倒是跪在地上的妇人,泪水涟涟却口齿清晰:
「知你有过我夫君的孩子,你若愿意,我让给你也行。只求你看在孩子们都是他骨血的份上,让他们父子见一面。」
便是这一句话,将白母气昏厥了过去。
一场本就潦草的出殡,最后竟在乱成一锅粥里草草收场。
白母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休书一封,将声名狼籍的卫怀筝彻底休回了家。
甚至将补贴给卫家的银钱物品,全抢了回去。
可等待卫怀筝的,不是母亲的安慰与关切,更不是手足的襄助与支撑。
而是卫母气急败坏的一耳光,以及知晓前因后果的卫怀简失望的一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若是个有骨气的,便自己寻一个寺庙,剃了头发当姑子去。我们卫家,丢不起这脸。」
卫怀筝像被打了当头一棒:
「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怎能如此对我?孟菀尚且知晓为我谋划一条出路,你饱读诗书才智过人,若要我活,总能找到出路的,何至于要断我活路!」
卫怀简扫了她一眼:
「殿试在即,我耽误不起。唯有早早入京,求岳父大人寻着出路,免我两年丁忧才是。Ṱũₘ
「你自食恶果,又怪得了谁。我没怨你污了卫家门楣,一根白绫勒死了你,都是念在手足一场的份上。」
卫怀筝一行清泪落下,终是跌落在地。
「我去,我去便是。」

-22-
次日,卫怀简牵着宋含音乘船北上时,与去省城的我撞上了。
二人毫不掩饰眼底的恨意,死死瞪着我。
「你是来看我落魄的?」
卫怀简到底自作多情了。
虽然他确实很落魄,但我时间矜贵,如何敢浪费在他这样的人渣身上。
我转身要走,他却大声喊道:
「一时的小人得志算不得什么,来日方长,且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宋含音也笑道:
「好好珍惜你们母女最后的好时光,我既坏了身子无缘子嗣,你的女儿就当为你赎罪,也该放在我膝下来养。待我安顿好了京中一切,便着人接她回家了。」
我哦了一声,含笑转身,完全没在意她脸上的势在必得。
因我知道,他们的大梦终究是一场空。
十日后,京中传来消息,卫怀简的乘船走了水。
所有人跳水逃过一劫,唯有睡在船舱里的他,被烧得遍体鳞伤。
既毁了容貌,也瞎了一只眼,断了双手,莫说做官,便是日后生活都成了问题。
宋家何许人也?
广撒网的势利眼罢了。
一家十几个庶女,眼见才华卓越的书生,都要收买一二。
女儿不够用,便收些姿色尚佳的义女,继续撒网。
如今见卫怀简成了废子,便二十两银子,将废人送回了凌窑来,转头给宋含音相看起了下一个书生。
可京城里突然传出宋含音坏了身子的事来,连宋家恬不知耻地靠卖女儿得来的裙带关系,都成了别人唇舌上的笑话。
宋家名声一落千丈,满院子的女儿一个都塞不出去,成了京城里的烫手山芋。
宋老爷将怨气发泄在了宋含音身上,五十板子下去,身子还没好透的宋含音死在了当场。
而回了凌窑的卫怀简,烂在码头上半个时辰都无人来接。
只因卫怀策学不会夹着尾巴做人,在沦为落水狗后还在我马车上动手脚。

-23-
欲让我车毁人亡,好让他出口恶气。
我便当街一耳光后,压在地上打了一顿板子,当众打断了与卫家的牵绊。
从前在卫怀策手上吃过亏的书生们,便了然地将人堵在了巷子里。
这一次,无人看我孟家脸面,都下了死手。
坚硬的石块一下下砸在脑袋上,那般不可一世的纨绔,就在血流满地里变成了痴傻儿。
卫母歇斯底里去求公道,却连下手的人都找不到。
她失魂落魄回到家,便听说烧坏的长子被送到了码头上,当即一口血吐出,昏死了过去。
卫母醒后天都塌了,却也只能哭嚎着将没了人样的儿子抬回了家。
日日夜夜靠她那双浆洗的手来养两个废物。
软了骨头的人, 到底一辈子都要跪着活。
可与回家的她擦肩而过的, 是抬着卫怀筝入商户做妾的小轿子。
她眸光一亮:
「怀筝?你穿金戴玉的可是得了富贵?你的阿兄与弟弟……」
「夫人认错人了,我没有阿兄与弟弟。」
卫怀筝在她满眼错愕里,冷笑道:
「我的六亲都死在了我被休那日。
「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都是自私的,他能为了他的前程弃我于不顾,我便也能为自己的前程破釜沉舟。
「老爷疼惜我如花似玉的年纪,枯守在荒庙里蹉跎了大好时光,便接我回了府。
「只如今我不姓卫了,你也莫打着亲人的旗帜来打秋风才是。」
她玉手一挥,小轿子便撞着卫母的肩膀起了身。
可年过半百的商户老爷又岂是善茬, 便是他那位赫赫有名的悍妇妻子手下,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妾室。
雷厉风行, 喊打喊杀的主母, 岂是她卫怀筝能招架得住的。
不过三月, 形容枯槁的卫怀筝便被当作物件一般, 送到了另一个后院里。
月月年年,望不到出路,也熬不到头。
这都与我无关。
我咔嚓一声关住了临街的窗。

-24-
「死很容易,要死不活才难。
「这是他们的报应,活该他们受着。
「母亲, 省城里的院子安置好了, 那一院的好光景, 我们何时出发去看看?」
纵使才高八斗的女子,也免不了相夫教子的下场。
公主不认这个道理。
她宁愿被赶出京城, 也要用气吞山河之势踩在世俗之上。
那般勇敢又热烈的女子。
带着打狗棒的我呀,非是要去凑凑热闹的。
一转身,却与裹在斗篷里的卫怀简撞了个满怀。
躲在斗篷后的他,又玩起了从前那一套, 唯唯诺诺地在脖子上挂着一串风铃看向我:
「阿菀,风铃被我修好了。
「阿宁可还好?她有没有提起过我这个父亲?这是我为她准备的启蒙字帖,可否容我亲自交给她?」
我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惺惺作态,好半晌,才忍不住嗤笑出了声:
「你是要用你这副丑样子吓坏她吗?
「想靠着这层血缘关系求个苟活?休想!」
我一个眼神, 家丁护卫们便像拖死狗一般, 将人拖去了小巷里一顿拳打脚踢。
拳拳入肉, 脚脚狠厉,不出片刻连惨叫声都弱了下去。
再出来时, 连那双可以行走的腿都废了。
却被撕去斗篷, 露出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路人惊呼,孩童大叫, 受尽唾骂与白眼的卫怀简尊严落地, 生不如死。
让满心算计的人无计可施。
让一身傲骨的人脊梁尽断。
这是我给卫怀简的报应,一辈子生不如死,蹉跎至极的报应。
我钻进马车,只见母亲抱着阿宁笑吟吟在等我:
「该启程了。」
阿宁扑进我怀里:
「打狗棒阿宁帮娘亲带上了。」
我嘴角一弯, 笑了——
只管走下去,前路若艰险,我们便砸出一条血路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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