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吾妻

第三任丈夫死后,我被迎回故土。
嫁给曾许诺我一夫一妻的竹马沈辞。
新婚夜,他却抬小妾进门:
「世间公平最重,殿下已非完璧,臣自当追随。」
小妾难产离世后,我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临到终了,竹马握着我的手叹气:
「卿卿,若有来世,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
再睁眼,我回到赐婚当日,选择放他自由。
和残疾夫君的洞房夜,却听闻那位清冷孤傲的丞相在将军府前跪了一夜。

-1-
被摇晃的车架吵醒时,我还以为是阎王爷瞧我一生悲惨,要让我尽快解脱。
「殿下,到都城了。」
直到听见婢女熟悉的嗓音,方才如梦初醒。
周围窃窃私语,不细听也知是在骂我。
「连嫁父子三人,这荡妇还敢回京,要我早一头撞死了!Ṭû¹」
「落胎多次,谁知道有多少人进过她的营帐,人尽可夫的婊子。」
这样的话,一路上听过多回了。
饶是卫霁然剿山匪、治贪官、捐银钱帮我平了恶言,立下菩萨美名,可这京城富贵无边,哪还有扭转流言之机。
车框上传来剑柄的叩击声,是卫霁然在催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车帘。
谁知,人群突然寂静无声,百姓直愣愣地盯着天空中的七彩祥云。
「是祥云!祥云随公主一同出现!」
「这是吉兆!天佑我大周!」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华安公主,身负祥瑞!」
随后,街侧乌泱泱跪了一片,嘴里满溢赞美之词。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卫霁然,他竟连天象都算计了进去,只为替我搏个好名声。
卫霁然对上我的视线,仓惶低下头,耳垂却染上了红。
我轻声笑了。这人,倒有些可爱。
「臣携内子恭祝殿下回京。」
我循着声音望去,沈辞身着红袍官服,身边站着一位女子。
内子?柳拂月?
前世这时他分明还未成亲。
柳拂月察觉我的打量,努力稳住瑟缩的身子。
沈辞将她拉至身后,眼中带着警告,生怕我将人吃了。
看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也重生了。
想起前世,沈辞弥留Ťüⁿ之际,拉着我的手叹气:
「卿卿,你我这一生亏欠拂月甚多,若有来世,我们别再互相折磨,弥补拂月,让她好好活着吧。」
可我不欠她什么,柳拂月产第三子时离世非我之过。
是她的婢女为稳住孩子地位,才污蔑我在补药中动手脚。
沈辞未经查证,就相信那人谗言,将满腔恨意加注于我。
却不曾想过,柳拂月那孱弱的身子,若没有我派人照料,哪还能熬到第三胎。
我过去对沈辞的劝诫,都被当成嫉妒。
蹉跎几十年,原以为他早已放下。
可临到终了,我才发觉自己有多可笑。
原来我这辈子都在讨好迎合那个早已消失的、对我一心一意的少年。

-2-
收回思绪,仪仗已行至御前。
殿前跪着几个身影,是从前与我相识的世家子弟,都道我兰心蕙质、贤良淑德、人品贵重,请求赐婚。
纵使他们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也藏不住眼底深深的鄙夷。
御书房内,皇帝擦了擦眼角的泪,有些无奈:
「阿姐,你才回京,当真要成亲吗?不如缓些时日,好好挑选?」
我摇头:
「不等了,驸马便选卫将军吧。」
他面色古怪:
「阿姐,他残了腿,日后都要坐轮椅,余毒未清,什么时候没了命都说不准。」
「你和沈辞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我可以为你们赐婚,那女人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了就是。」
「卫将军的腿是如何伤的,为谁而伤,你不会不知道。」
听见这话,他沉默下来,无奈道:
「也罢,朕都听皇姐的。」
前世他也是这般,要什么给什么,甚至盘算好未来。
早逝后,也无人敢不敬我。
若我不曾知晓他对于接回我有过犹豫,我真当他是个好弟弟。
卫霁然召集了受过我恩惠的民众,未动用大周兵卒。
他却要求卫霁然立下军令状,又怕人活着回京,派人用沾了毒的箭矢废他的腿。
举着糖人跟在我屁股后头喊阿姐的孩子,成为了合格的帝王。
只一点没变,他仍如从前般心软。
见到我那刻,疯长的愧疚再也无法抑制。
得了圣旨,刚出御书房,沈辞拦住我的去路。
「卿卿,我知你心意。」
「你执意要嫁,我只能给平妻之位。」
「拂月与我相识多年,刚怀孕三月,受不得刺激,婚礼一切从简。你身份贵重,家宅之事由拂月代理,她是个好姑娘,不会与你争。」
「她宿东院,你宿西院,我在你房中过夜。公主府广阔,你们平日也无需见面。」
他这副模样,与从前相差甚远。
十五岁的少年会为了我随口一句话,整夜不睡雕刻玉簪。
会为讨我开心,跳到树上舞狮,哪怕摔得头破血流。
也会在雷雨夜为驱散我的恐惧,躲在窗沿下,轻声哼唱摇篮曲。
我捏紧圣旨:
「丞相不必担心,我不会打扰你们。」
沈辞没预料到我这么好说话,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不屑。Ṱŭ̀⁰
毕竟从前,只要他与旁的女子说话超过一刻钟,我都会发好大一通脾气。
「好卿卿,成婚后你叫我往东我便绝不往西!」
沈辞嘴上深情,背地里还是和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嫌弃我曾侍三夫。

-3-
他与柳拂月相识原先是在我们成婚当夜。
大咧咧将人从花楼赎走,让全京城的人看我笑话。
掀开盖头第一句话是:
「世间公平最重,殿下已非完璧,臣自当追随。」
「今日是拂月梳拢夜,完璧对完璧。」
「你服侍蛮人十年,若不如此,所有人都会笑我娶破鞋。卿卿最是心疼我的,对不对?」
院子里的水叫了七八回,沈辞像是故意闹出大动静,好让我知道。
他将「此生唯卿卿一人,有违此誓不得好死,永失所爱」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我枯坐十日,才等来他交杯换盏:
「卿卿,十日抵十年,我们一样了。」
不一样的,自愿与身不由己从来不一样。
我抱着回忆一忍,就是一辈子。
和亲前夜,沈辞拎着包袱要带我逃。
我拂开他的手:
「阿辞,这是我的责任。父皇无能,不能让无辜之人为我所累。」
少年抱Ṫū́ₗ着我哭了一整晚,絮絮叨叨嘱咐蛮人的习惯。
最后,我们对着初升的朝阳拜了堂。
他那时信誓旦旦地说:「卿卿,若你回不来,我便去找你,陪你过一辈子,当奴隶也无所谓。」
整整十年,我等到老可汗去世,大王子继位,小王子夺权。
等到沈辞官拜宰相,等到少年一心赤忱消散无踪。
我回过神,看沈辞越来越陌生。
丢弃尊严,放低身段讨好他的日子我不会再重复。
「沈大人,男女授受不亲,别再唤本宫小名,令人生恶。」
他对上我审视的双眼,威压下不得不后退一步,「殿下说得是。」
我与卫霁然的婚期定在下月初九,这事我没告诉沈辞。
避免意外的同时,我也想看看,清高的丞相大人得知真相,会是什么表情。
恼怒?后悔?痛骂?哀求?
.
卫霁然领到圣旨时,呆傻到说不出话。
他惊喜又自卑,朝我反复确认真假。
我不厌其烦,干脆在他脸颊留下一个吻。
他安静了,紧接着整个人开始泛红,不知想到什么,竟流下一丝鼻血。
也是,我操之过急了。
血气方刚的将军被心上人亲吻,哪里忍得住不胡思乱想,还是得慢慢来。
他送我自保的武器,为救我操练数年,甘愿废去双腿,守身如玉终身不娶,在我去后自愿殉情……
这些好,我都会一一偿还。

-4-
恰逢端午,皇帝宴请群臣,亦为我接风洗尘。
卫霁然捧着礼盒刚驱动轮椅,身侧便有一堆人涌上,硬生生逼停他的动作。
一杯接一杯地敬,我酒量再好也撑不住。
刚起身准备去外头散散酒气,席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柳拂月捂着肚子倒在沈辞怀里,额头布满冷汗。
屏风后,太医道:「夫人本就身子孱弱,怕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话音未落,沈辞上前掐住我的手腕:
「这种手段你要用多少次?我都说了拂月性子软,不会同你争,为什么要害她!」
「蛇蝎妇人,你在蛮夷之地就是用这样向上爬的?我就不该对你心软!」
柳拂月撑起身去拉他的衣袖,故作柔弱道:
「夫君,公主殿下若是这种人,何必牺牲自己去和亲?其中定有误会。」
「不用替她说话,她就是仗着我的爱,才有恃无恐。」
手腕传来钻心的刺痛,我压着舌尖忍下:
「去查。」
「殿下有旧伤,沈大人力道再重一分,这手就废了。」
太医说完,战战兢兢回到席间。
柳拂月敷了药渐渐好转,靠在床头细细喘着气。
「我说过不会打扰你们,不是空话。若查明真相,还请沈大人当众与本宫道歉。」
沈辞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我答应过娶你,欲擒故纵就没意思了。」
「京中除了我,谁愿意真心待你?殿下,好好反思,下月仍不悔改,这亲就不必结了。」
怀中突然多出一个药罐,他别扭道:
「养好伤,少碰水,别成亲当日连牵巾都抓不住。」
随后,抱着柳拂月离去,连结果也不听。
宫宴有道汤含当归,有孕之人吃不得。
卫霁然心疼我的伤,日日盯着上药,坚定地重复:
「殿下,我信您。」
终究是两条人命,我派人送了上好的药材过去。
桃枝连管家都没见到,就被连人带药材丢了出来。
她气鼓着嘴:
「他们骂殿下,说您沾染过的东西脏,怕吃了得脏病……」
她声音哽咽,却不忘骂道:「真想把沈府上下都丢进茅坑洗洗嘴!」
我叹气:「罢了,何必与这种人计较。我与驸马婚期将近,便将心思都放在这上头吧。」
还是安心备嫁吧,这辈子和卫霁然的婚礼可得重视些。
至于沈辞和那女子,我之后自有时间陪ṭŭₔ他们折腾。

-5-
天刚刚亮,外头的锣鼓声大得震天响。
我吩咐过卫霁然,让他慢慢过来,我便能多偷会懒。
沈辞倒是来得早,崭新的红色衣袍加身,面上满是喜色,任谁都看不穿他道貌岸然的真面目。
府外围满来讨喜的百姓,他们伸长了脖子好奇张望。
「卿卿,请上轿。」
沈辞俯身,手指的方向是一顶红色小轿,轿身看着有些破旧,前后四个轿夫。
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十几人。
他把我当什么?
妾吗?
我冷笑一声,幸好我要嫁的人不是他。
桃枝气急:「大喜的日子找什么晦气?」
「驸马稍后便到,沈大新郎走错了地,还不快滚!」
「卿卿,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婚后需严加管教。快上轿吧,别误了吉时。」
我冷漠地戳破他的幻想:
「本宫的驸ŧű³马不是你,沈大人从哪来回哪去吧。」
沈辞皱眉:「卿卿说什么傻话?」
「全京城真心求娶的就我一个,你还能嫁谁?」
「你还在气那日的事?是为夫错了,卿卿如何罚我都行,别说气话。」
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愠怒:
「丞相何意?既已娶妻,为何纠缠皇姐?」
「朕赐婚的是皇姐与卫将军,可不是你!」
沈辞心下一惊,立刻行礼解释是来娶我。
转头却气笑了:
「卿卿本事真大,说服陛下演戏费了不少力吧?快些启程,别让人看笑话了。」
「丞相就能冒犯别人妻子吗?沈大人,究竟谁是笑话?」
人群劈开一条路,卫霁然端坐在华贵轿辇中缓缓而来。
最前方数十位随侍抓着银钱一把把往外撒,后面紧跟浩浩荡荡瞧不清尽头的队伍,将气氛推向高潮。
和角落稀薄的人马一对比,谁是主角显而易见。
卫霁然为我打造的祥瑞身份深入人心,窃窃私语从沈辞带着迎亲队伍时已经开始。
碍于皇家颜面,不敢明说。
此时,个个都放开了嗓子:
「丞相了不起呢,说几句好听的就想尚公主,人模狗样的。还不是贪图公主的祥瑞之身?」
「呸!家里的有孕,还想攀附权贵,就该阉了,千刀万剐!」
「瞧他这样,怎么做到丞相的都不知道?私底下干了些什么,不敢想啊。」
……

-6-
读书人面皮薄,更何况是习惯了被讨好的沈辞,几句流言就叫他面上血色尽失。
卫霁然腿脚不便,换了红色步辇抬至我身侧。
「愣着干什么,还不请沈大人出去。」
桃枝得了令,命小厮将他拖出去。
沈辞回过神,不可置信:
「卿卿,你在骗我是不是?今日分明是你我成婚,他一个残废有什么资格娶你?」
「前些天是我怠慢于你,我今日不是来娶你认错了吗?你又何必自甘堕落?他能给你什么?」
「你是我的妻,凭什么嫁给别人?」
「卿卿,我知错了,你回头看看我吧。」
我转过身与卫霁然拜堂,任由唢呐声掩盖了烦人的叫喊。
皇帝看着眼烦,差人去打发沈辞,赏他二十大板。
「卿卿,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飘进耳朵时,我想:
嫁给你,我才会后悔。
皇弟亲自行了结发礼,青丝被他攥进掌心:
「阿姐,你要记得,你永远是我的阿姐。」
我握紧卫霁然汗湿的掌心,有些无奈。
看来今日不止我一人紧张。
卫霁然身着红色中衣,衣衫薄透,遮不住的春色。
卸下钗环和衣裙后,一回头就是这副活色生香的场面。
我揉了揉红透的脸颊,羞涩地贴上去。
突厥人向来一身蛮劲,磨得人生疼。
何曾像今夜这般,被照顾得如此细致。
「不对!」
「卫霁然!你从哪学的这些招数?」
他眼神闪烁,低咳两声便来追我的唇:
「殿下放心,臣,是初次。」
很快,我就验证了他话语的真实性。
……
昨夜由着卫霁然胡闹,今日腿都是酸软的。
他替我拢好发,头抵在肩膀上,委屈巴巴:
「娘子,莫生气,为夫下次会努力控制的。」
我一掌拍开,这种鬼话我是不会再信的!
下人禀报,沈辞在公主府外等了一夜,闹着要进来。
背后的伤淋了一夜雨,血水浸透衣衫,在地上洇成一团。
远处看,他像个血人,颇为渗人。
即便如此,沈辞依旧怒骂卫霁然不要脸,强夺人妻。
百姓朝他扔烂菜叶,也赶不走。
考虑到有碍观瞻,我还是请他进府了。

-7-
沈辞一步一个血脚印踱到桌前,他捂着胸口低咳:
「卿卿,我知错了,可否原谅我?」
卫霁然捂住我的嘴,猛地向后移,生怕沾染到一丝病气。
对面的男人微微睁大眼,想骂出口又忍下来:
「卿卿,你我自幼一同长大,偶尔腻了想寻新鲜感很正常。可你不能一声不吭就嫁人,置我们的誓言于何地?」
卫霁然:「什么誓言?你和柳拂月起的誓吧,少污蔑我娘子。」
沈辞身躯摇晃,似被气得快倒下:
「卿卿,我娶柳拂月,你嫁卫霁然,也算两清,蛮夷那十年前生便已相抵。如今这局面,对你我都公平。」
他还敢提前世!
卫霁然:
「娘子,吃虾。」
沈辞:
「新鲜感尝完了,让一切恢复如初,好吗?」
卫霁然:
「娘子,鱼肉。」
沈辞:
「我会给你一个更盛大的婚礼,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我是最最相配的夫妻。」
卫霁然:
「娘子,葡萄。」
我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沈辞先急了,抓起筷子避开我的方向砸过来。
东西噼里啪啦掉落在地,卫霁然无力地倚着我:
「娘子,沈大人不是故意的,不值得动气。」
明知他在装柔弱,我还是生气了。
我的夫君凭什么任人欺负,但沈辞死在府上确实晦气。
桃枝收拾出所有与沈辞有关的物品,装在盒中。
她得了令,朝沈辞背后泼了一盆盐水,按住男人,药粉倾洒。
沈辞嘴角被他咬出血,冷汗自额角滴落,齿间不时漏出两声闷哼。
再抬头,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卿卿,为何如此绝情?」
我压着怒火,把盒子砸在他脸上:
「拿着你的东西滚!」
「蹉跎一生难道还不够,我凭什么傻傻再赔上几十年!」
说着深爱我,连卫霁然都能发现的不对劲,他却从未看出。
甚至闭口不提我那受尽折磨的十年,被他痛斥妒妇,相看两厌的余生。

-8-
皇弟是王皇后之子,她痛恨母妃什么都不用做,仅凭原配夫妻的情谊便能同扶父皇上位的她平起平坐。
母妃死后,她借着父皇忽视多年的愧疚,逼迫还未及笄的我和亲平息战火。
从京城出发那日,漫天飞雪。
父皇避开我的视线,哭闹的皇弟被打晕拖走。
沈辞站在角落满脸阴郁。
只有卫霁然递给我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向我承诺:
「殿下,臣定会迎您归乡。」
我只当是哄人心安的玩笑话。
后来被老可汗压着时,我都是靠着想象沈辞的脸活下去。
我的车队慢悠悠走了一月方行至草原。
每晚我都握着沈辞亲手雕刻的玉镯,鼓舞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突厥人瞧不起汉人,迎接我们的是最低等的贱奴,是脚上戴着镣铐的汉族俘虏。
我身着嫁衣被安置在破洞的帐篷里,夜间无炭无水。
身边的婢女早在第一日就被瓜分。
侍从在帐门外尖锐嘶喊,哭求突厥人发善心放过自己,可最终被嫌吵闹,一刀割了喉。
而我只有抱着卫霁然送的匕首,才能睡个短暂的安稳觉。
肮脏的手伸来前,我先一步将匕首横在大王子颈间,终于见到老可汗,获得交易的机会。
倾尽智谋,他和他两个儿子眼中的不屑逐渐被玩味取代。
我的生活勉强安分下来。
沈辞那时大概已经忘了远在他乡的我。
寄给他的书信全部石沉大海,一字回应也无。
皇弟起初还能坚持,随着时日一长,也渐渐没了声响。
卫霁然是例外,他每三日寄来一封书信,诉说京中的每一点变化。
所以刚回京时,我对阔别已久的家乡并不觉得陌生。
就是这一句一句的回应,我才坚持了十年,否则早在几次流产时失去生气。

-9-
玉镯从盒中滚出,撞在墙角,碎成几瓣。
「沈辞,我和你,犹如此镯。」
他匍匐着朝前爬去,小心翼翼拼凑起来,后背的血不慎滴落,越擦越红。
「卿卿,拼好了,可以拼好的。」
沈辞抬起头,邀功似地递过来。
与从前送我镯子的少年有七分相像。
可再像,少年也死了。
缝隙是填不满的。
沈辞不死心,养伤期间仍日日呈拜帖。
他的妻子看不过去,找上门来。
柳拂月捂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跪在门口,流着泪倔强不起。
我气笑了,不愧是夫妻,臭味相投,天生的软膝盖。
「殿下,您是大善人,为国为民。求您救救我家夫君,给他个活头!」
百姓围着她指指点点,认出是沈辞的妻子后,作鸟兽散,谁也不想和冒犯皇室的人扯上关系。
「奴愿自请下堂,成全您与夫君!」
声声泣血,显得我像薄情人。
卫霁然皱眉:
「胡搅蛮缠,我与公主是圣上赐婚,天作之合。沈辞水性杨花,有什么资格肖想公主!」
「你夫妻二人好没道理,莫名横插一脚,企图拆散我们这对璧人,好大一张脸!」
柳拂月歪着身子,举起帕子擦泪:
「殿下不知,夫君夜夜念着你。」
「他对我动心,是因我眼下有痣,与殿下有几分相似。夫君醉酒时,常抱着奴唤卿卿,奴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求殿下高抬贵手,全了奴与夫君的念想!」
这个蠢货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伸长脖子上赶着。
她肚子倒是大,难道人会随着时间变化?
看着很可能怀了双胎。
孩子是无辜的,安稳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啊!」
柳拂月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谁准你闹事?找卿卿不痛快的?」
「区区贱民,也敢冒犯公主。」
沈辞完全无视地上疼得打滚的柳拂月,站在几步外望向我的眼神充满歉意。
「卿卿,你没事吧?」
柳拂月柔夷颤抖着扯住沈辞的衣摆:
「夫君,孩……孩子……」
直到柳拂月裙角的血流了满地,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
僵直身体,无措地站在原地。
还是卫霁然请来府医,收拾这狼藉的现场。
我怀疑地打量公主府,是不是风水不好?
怎么都喜欢在这自虐,脏我的家。

-10-
沈辞红着眼问我,「卿卿,我是不是很混蛋?」
我没回答,他想必也清楚。
无论是我,还是柳拂月,和沈辞皆是孽缘。
扯得越深伤得越重。
我依稀记得,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他们却被沈辞私下教导远离我。
因我无所出,嫉妒柳拂月一胎接一胎,酿下恶果。
偌大府邸,夫君与我相看两厌,儿子痛恨我,奴仆议论我。
那皇位上的继任者再厉害,也不可能时刻关注我的动向,为我撑腰。
到了头发花白的年纪,沈辞深感疲惫,软下性子向我求和,把家重新拼好。
我们也算享了天伦之乐。
只可惜,他死前还是打破了我的幻想。
沈辞挣扎:
「卿卿,数十年的情谊,你当真能忘却?」
「把拂月之死怪罪于你,是我的过错,是我太执拗。卿卿要如何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求再给我次机会。」
卫霁然揽过我的肩:
「是非良人,娘子慧Ţű̂⁼眼如炬,早已识破。」
如今的他余毒未清,但经锻炼,拄着拐能走上几步。
立马像只高傲的孔雀,抵挡外界入侵。
我垂下眼:
「那上百封信,你收到了。你将它们藏在床底,不敢翻看,以此迷惑自己,我过得很好是不是?」
「你一路登上高位时,我在拼命活着;你对柳拂月动心时,我失去了第三个孩子;你成亲时,我被老可汗的第二子继承。」
「沈辞,失望是一日日累积的,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它便铸成了高塔。前世嫁给你,只是因为我太贪恋儿时温暖,却不想是堕入另一个地狱……」
「你的学识能帮大周很多,不应浪费在儿女情长。」
沈辞没了言语,佝偻着背,失去往日光彩。
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卫霁然心疼地抱紧我,不停呢喃:
「殿下,我在,我在……」

-11-
确诊怀孕那日,我到底是开心的。
我曾小产过,对这事抱有执念。
卫霁然比我还紧张,每夜惊醒好几次,耳朵贴着肚子探听情况。
我笑着推他:
「手脚都没长出来呢,能听到什么!」
「我能感受到,她在叫我。」
整天神叨叨的。
这种情况在了解临盆后,更严重了。
卫霁然时常盯着我的肚子发呆,语出惊人:
「娘子,他不乖怎么办,不生了吧。」
我狠狠敲了他的头,说什么傻话呢!
到了五月,孩子很乖,不曾闹过我。
这么长时间,除了一开始有些害喜,没有其他不适。
反观卫霁然,每天吐得昏天暗地。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怀了。
沈辞终于安分,没再来打扰,只偶尔送来ṱūₗ些有益身体的温顺滋补药材。
生产那日,我用和离逼迫卫霁然不准进产房。
柳拂月三次生产皆是我陪在身边,那样的惨状我不愿让卫霁然看见,他会晕的。
这个傻瓜,一听见我的惨叫什么都不管了,直愣愣闯进来握住我的手。
八尺男儿哭成泪人,他说:
「和离也认了,只要能亲眼确认娘子平安。」
肚子清空那刻,我狠狠松了口气。
大夫诊完脉,确认无误后,卫霁然连孩子面都没见着就腿软晕过去了。
满月宴上,他抱着兄妹二人满面春风。
和怯弱晕倒的卫霁然判若两人。
皇弟盯着两个孩子瞧了许久,冒出两句话:
「阿姐,此生无忧了。」
「性别这种事,我会办好的。」
废话。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
待我出了月子,沈辞向我递了拜帖。
一年没见,他沧桑了许多。
下巴胡青处残留着几道伤口,不用猜也知道主人当时有多着急处理它。
「卿……殿下,臣看完了。」
他怀中抱着我在突厥时寄出的所有信件。
「臣知道没有什么能弥补殿下,已向圣上请缨,明天前往突厥。直到读完这些,才知您忍了多少苦,是臣混蛋!该死!」
「殿下走过的路,臣照着走一遍,殿下吃过的苦,臣照着吃一遍,只求殿下能宽慰些。」
经过岁月洗礼的信件略有些泛黄,却很平整,不难看出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我将它们扬进火盆,迟来的道歉没有意义,这些死物也该随着消失。
身旁的男人不怕烫似的扑向火堆,赤着手扑灭剩余纸张上的火光。
骨节分明的手上多了几处滚烫的红痕,他麻木地重复抚平动作。
我平静道:
「放下吧,都过去了。」
「殿下,您说我对大周有价值,这是我唯一的用处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摇摇头,随他去了。

-12-
两个孩子长得快,转眼到了十岁。
听闻突厥那边前几年管起来极度困难,这几年朝廷不断派人,才渐渐好转。
可那边好了,皇弟却病了,比前世提前好几年。
他是王皇后为报复父皇私通的产物,一脉相承生父家族无解的早逝病症。
失去意识前,他唤回远在关外的沈辞。
回来的不止一人。
囚车上,锁链面容脏污的人朝我的方向激动的挥舞双手。
乌蒙,突厥的小王子。
与我只差最后一步,就成为真夫妻的第三任丈夫。
我以为他早死在卫霁然进攻那晚了。
沈辞拎着他,颇为嫌弃地丢在地上,像在扔一块破抹布。
「殿下,欺负您的人我找来了,任您处置。还有柳拂月,她碍您的眼,要教训吗?」
「臣只求殿下施舍几分原谅。」
说到底,伤我最深的人是他,放下不代表不痛不在意。
「放了柳拂月,她也没对我做什么。」
乌蒙我没想好如何处置,暂且关进死牢,折磨折磨他。
和亲期间,乌蒙干的坏事都能装一箩筐了。
我的前两个孩子都是被他吓掉的。
老可汗生病后,教会我骑马、射箭和捕猎。
希望无论如何,我能保全自身。
只可惜,我来不及施展就被一杯酒送到大王子帐中。
大王子成为新可汗,而我依旧是可敦。
乌蒙得知我并未反抗,立刻接受了新夫,语气嘲讽:
「听闻汉人忠贞,偏你是水性杨花的异类。」
怀着第三子时,大王子重伤濒死,为给乌蒙省心,亲自灌我红花。
可后来,也是乌蒙在被围剿之际,为我挡刀,推我出重围。
自己还未行完礼就被滚滚江水吞噬,尸骨无存。
我和卫霁然曾隔着天南海北,一起臭骂乌蒙。
得知此事,他提了剑就走。
三十好几的人还跟毛头小子一样。
乌蒙留着还有用呢。
卫霁然将头埋在我颈窝,蹭得发痒:
「娘子,我恨他,恨他害你吃了那么多苦。」
「他也救过我一命,就当互抵了。」
沈辞看见这幕,不自觉握紧了小人的手。
沉寂的心依旧会受到影响。
「太傅!疼!」
直到小人呼疼,他才缓过神来。
我抱起小姑娘,疑惑道:
「宣宣怎么喊沈大人太傅啊?」
「舅舅说沈太傅日后会成为我的老师。」
卫霁然不满:
「要死了,就把烂摊子留给娘子,昏君。」
皇弟这是想归还江山,让真正的血脉继承。
现在我算是明白「此生无忧」的意思了,他盘算多年,不会让我们躲过的。

-13-
千算万算,还是小看了乌蒙,让他逃了。
一起消失的还有群臣的主心骨——沈辞。
沈辞脖子上架着刀,二人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乌蒙眯了眯眼,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狠戾:
「想救他啊,用其他人换。」
他看出我的犹豫,语气多了几分恶劣:
「你身边那个就不错,就他了。」
「不会是舍不得吧?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咱们好歹成过婚,不至于这么防备我吧?」
沈辞语气悲痛:
「殿下,不必管我,我不想让殿下为难。」
「我欠殿下的,再没机会还清了。」
说罢,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卫霁然心中不快,为大局着想往前踏了一步,被我拦住。
他附在我耳边:
「娘子, 他一个文弱书生毫无胜算,若我去, 还能搏上一搏,朝中如今离不开他。」
「我不会拿你的命冒险。」
他乖乖闭上嘴, 眉梢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乌蒙不耐:
「想好没啊?」
「秦曦文,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连最基本的忠贞都做不到。」
我反唇相讥:
「说得好像我有选择的余地一样, 我身后还有傻傻追随的二十余人。」
「念着恩情的突厥人能护我一时,护不住我一世。唯有坐稳可敦的位置,方能自保。」
「你又不是不知道, 装什么无知。」
反驳让乌蒙更加暴躁:
「少废话, 换不换?」
锋利的刀尖划破皮肤, 沈辞颈间渗出血, 逐渐染红雪白的衣领。
我伸了伸懒腰:
「不换,要杀就杀, 哪那么多废话。」
他愣了:「你真不救?」
我无语:「破绽百出,别装了。」
真想要逃,早抓着沈辞到城门了, 哪里会跑到这种鬼地方。

-14-
沈辞眼眸黯淡:
「是臣贪心了, 以为带回欺辱殿下的人,殿下的心便会偏一点。」
「是臣之错, 如今明了,不会再犯。」
「臣日后定当尽心竭力辅导小殿下。」
卫霁然松懈下来, 沉重的剑没入地里, 激起一片尘土。
我捏了捏他的肩膀:
「夫君累吗?」
「殿下, 沈大人失血过多, 晕了,您看?」
「抬去看大夫啊,问我有什么用。」
我随口敷衍, 没注意到沈辞绝望而嫉妒的眼神。
卫霁然眨眨眼, 极其不经意地抛出匕首, 稳稳扎在沈辞肩胛骨上。
我是该夸他吗?
还特地挑了一个不会影响行动的位置……
那柄匕首与我的原是一对,卫霁然暗戳戳在上头刻了我们的名字。
卿卿吾妻几个字清晰映入沈辞眼帘,那位孤傲的太傅大人,生平头一次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卫霁然是背着我走回去的, 他的背很宽很暖,不知不觉我的眼就合上了。
「咚——」
被反复敲响的丧钟吵醒时, 卫霁然已背着我停在宫门前。
我迟钝地接受真相,皇弟逝世。
跟在我屁股后头, 追着摇拨浪鼓的小屁孩真的走了。
我有点累:
「卫霁然。」
「殿下, 我在。」
幸好, 无论何时, 都有一个人会回应我的呼唤。
皇后送来他的绝笔信。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我知道的,阿姐一直比我聪明。」
遵着他的遗言,我打开御书房那方上了锁的盒子,里头摆着一颗解药和一尊玉玺。
再回头, 卫霁然身披铠甲,配着重剑。
身后以沈辞为首,群臣跪拜:
「参见摄政王。」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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