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沈绍谦成婚四十年。
他对外始终称呼我为「沈南氏」。
他的书桌玻璃板底下。
始终压着一张白月光的联大入学照片。
他怀念她,怨恨我。
直到我郁郁而终。
发现自己回到了联大确认入学名额的那一日。
「我不跟你结婚了,我要去念书。」
我不要再当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失去的沈南洄。
-1-
在入学名额确认截止的最后一刻,我终于赶到了联大招生办。
「老师,我是工学院空气动力系新生南洄,我没有放弃入学。」
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没人知道我走到这里,足足花了两辈子。
负责入学办理的老师很是惊讶。
「你的未婚夫不是来过,拿了你签字的婚书?
「和自愿放弃入学的同意书给我们看。
「说是你不打算继续学业,准备嫁人了吗?」
沈绍谦拿出婚书给我签字的时候,我是那样欣喜。
毕竟我十六岁就由父母做主,塞进他房里做通房丫头。
他即使不情愿,也终究对我处处照拂。
手把手带着我读书习字。
得知我有算术管账的天赋,力排众议让我掌管沈家的生意。
就连南下逃难,被敌机轰炸掉入水中。
生死一刻,他都从未放开过我的手。
时局动荡,人生无常。
「如若不知何日死去,只求我们名字能写在一处。」
沈绍谦特意将这句话写在了婚书上。
我是那样欣喜地签上我的姓名,以为他终于被我的情意所打动。
我不知道那其中有一页,是让我自愿放弃入学的同意书。
「老师,我深思熟虑过了,我还是想做联大的学生南洄。
「而不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沈太太。」
-2-
前世,我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上了沈太太的人生。
以我之名,冠他之姓。
他对外始终生疏地称呼我为「沈南氏」。
渐渐地,我也就忘了自己的名字。
在一次又一次的搬家中,习惯了跟周围人介绍,我是沈太太。
甚至我还在为此歉疚。
毕竟他是为了顾及我的感受。
才不停搬家,决绝地躲避他的白月光佟静婉。
这是他爱我的凭证。
我天真地以为,他在我和佟静婉之间做出的选择,是因为他爱我。
只是偶尔也会有片刻的怀疑。
在每回搬家前夕,他都会枯坐一整晚,为佟静婉写下告别的书信时。
在每日拂去细碎尘土,都会看见他的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佟静婉相片时。
此去经年,唯有她容颜不朽。
我心头就会漫上细细密密的钝痛。
如若忘不掉佟静婉,为何要跟我结婚呢?
可当我向他诉说心底的委屈时,他只会默然熄掉台灯。
「我给你个孩子吧,或许有了孩子就好了。」
很快我有了儿子。
他牙牙学语时,依赖我需要我。
念书识字后,就嫌弃我未曾上过大学。
平日里学校有什么事,也都是联系沈绍谦。
直到我生病进了卫生院,儿子才肯来见我一面。
还带着他的大学导师,我躲了一辈子的佟静婉。
「反正你跟爸也没什么感情了,不如成全他和佟教授吧。」
父子俩一唱一和。
佟静婉更是看我命不久矣,索性将一切和盘托出。
「当年联大考试我的排名就在你后面。
「绍谦是为了帮我入学联大,这才跟你结婚。」
她的神情是抑制不住的委屈。
「若是重来一次,我宁愿不要那个入学名额,也不想失去绍谦。」
我的心下轰然一声,曾经想不通的都有了答案。
沈绍谦是为了替他的白月光佟静婉完成入学联大的梦想,这才同我结婚。
我相伴四十年的丈夫,原来从未爱过我。
「我已经牺牲了四十年来弥补你了,你死后我都不能为自己活吗?」
我亲手抚育长大的儿子更是指责我。
「您只是失去了一个入学名额,佟教授可是一辈子的遗憾啊。」
他们都认为我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那我的人生呢?谁又来归还我的一生呢?
我在怨恨中离世。
睁眼时居然又回到了十八岁,我还没有嫁给沈绍ŧű̂₆谦的时候。
-3-
「报到时间是一个月后,南洄同学,这次可别忘了。」
不会忘的。
我将好不容易得到的录取通知书揣进怀中。
这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将行李整理好,从沈公馆搬出来。
可还没等我收拾,我的衣物已经从房间被扔了出来,随意堆在了楼道。
下人进进出出收拾,就那样踩在我浆洗得发白的小衣上。
佟静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什么破烂东西也配占着这么好的房间。」
沈绍谦试图阻止。
「公馆内不缺房间,你何苦非要跟她抢这一间呢?」
一个抢字似乎是戳中了佟静婉的痛楚。
她不可置信地带上了哭腔。
「是我跟她抢吗?是她!是她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一个月后她就要跟你结婚。
「这个沈公馆就再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绍谦哥哥,现在静婉想要住得离你近一点都不行吗?」
上辈子她就是这样,绝口不提她要抢我入学名额的事。
反倒指责是我抢了她的沈绍谦。
明明是沈绍谦自己问心有愧要跟我成婚。
自始至终我都是被蒙在鼓里那个。
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愿不愿意这样交换。
可他们却好似被我拆散的苦命鸳鸯。
如今我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嘲讽地看向沈绍谦。
「沈先生的意思呢?」
-4-
沈绍谦似乎没想到,一向懂事忍让的我,这次会把问题抛给他。
「将我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佟小姐住,行了吗?」
佟静婉意识到沈绍谦生气了,终于收敛了脾气。
「不搬了不搬了,我陪你去南屏大戏院看戏可好?」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可佟静婉的东西早就搬进去了大半。
他们就是默认我只能吃这个哑巴亏,搬去其他房间。
我将学习要用到的课本笔记,还有些未被踩坏的衣物挑拣出来。
我身上的积蓄所剩无几,开学后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如今能节省一些是一些。
沈绍谦对于我的退让颇为受用。
「你宽心,静婉只是过来住一个月,之后她学校开学就会搬走,不会耽误我们的婚期。」
我没有告知他们,我已经确认要入学联大。
这辈子应该轮不到排名在我之后的佟静婉,成为联大学生了。
但我不确定沈绍谦能为佟静婉做到哪一步。
此刻最好还Ŧû₁是不要露出任何马脚。
「佟小姐心悦于你,看到我们成婚定会难过。
「不然等到佟小姐去上学之后,我们再商量婚期吧?」
-5-
沈绍谦没有想到。
我会如此通情达理为佟静婉考虑。
「委屈你了,其实静婉只是自小被家里人宠坏了,并不是有意针对你。
「她家人都不在了,等看到她入学后,我就可以放心。
「我会带你搬离这里,不会再让她打扰你的生活。」
前世我是为他这番话感动过的。
他愿意向我解释。
他对佟静婉只是出于责任义务才不得不照料。
他看到了我的为难忍让。
更愿意为了我搬家,跟佟静婉不再往来。
我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可我从未深思过,为什么我跟佟静婉之间。
永远是我在忍让妥协避开。
离开学只剩七天时。
我开始将行李一点点提前搬去联大宿舍。
我没想到在半路上会碰上沈绍谦。
他看到我手中的行李,紧皱了眉头。
「成婚在即,你这是要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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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不改色地扯谎。
「碰上几个同乡生活遇上了难处。
「我这些被褥衣服也不用了就送给他们。」
沈绍谦少爷脾气,我的那些同乡都是下里巴人。
我认定他不想打交道就不会再追问。
可是今日他却罕见地要开车送我。
「左右我今日无事。」
沈绍谦购置汽车之后,其实我没坐过几回。
他默认我平日里甚少出门,而佟静婉喜欢热闹。
他会开车带她去南屏大戏院看电影,去舞社跳探戈。
就连此刻我打开车门。
还能捡到佟静婉遗落的一支蜜丝佛陀的口红。
沈绍谦不动声色将口红收了起来。
「你来昆明城后总是留在家中,我开车带你逛逛吧。」
「不必了,送我去文林街就好。」
他还是绕了远路,车停在一家干果铺子前头。
他下车去给我买果脯。
恍惚间又回到十六岁那年。
他因为父母之命,不得已接受我随侍左右。
我肚子饿得咕噜叫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进口巧克力。
我尝了一口皱了眉头。
「好苦,洋人就喜欢吃这玩意吗?」
他轻笑着问我。
「那你喜欢吃什么?」
我说我喜欢吃九如斋的果脯。
第二日整个沈府都知道,沈少爷清早驱车去九如斋。
用我的名义,买下了整个铺子的果脯分给大家。
「你尝尝,像不像九如斋的味道?」
糖霜在舌尖化开,眼泪却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是苦的。
四十年辛酸苦楚,如今一点甜都尝不见了。
沈绍谦低头想要替我将眼泪拭去。
下一刻佟静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绍谦哥哥!」
沈绍谦伸出来的手,就那样顿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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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身去,用手背抹开了眼泪。
佟静婉好似没看见我们方才的情形。
皱着眉头抱怨鞋跟卡进了石子路的缝隙当中。
当即就被磕断了,正发愁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她十分自然地坐进了车。
沈绍谦却迟迟没有动作,她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
「不走吗绍谦哥哥,我的脚好疼。」
我自觉从车后座将我的东西抱出来,沈绍谦却一把将我拦住。
开口对佟静婉说。
「她先来的,我要先送她去文林街。」
佟静婉低垂了眉眼,自嘲一笑。
「绍谦哥哥之后还怕没有机会送沈夫人吗?
「倒是静婉,以后真的就是一个人了。」
一句话就让沈绍谦面露不忍。
沈绍谦看到她肿起的脚踝时,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抱歉……」
我摇了摇头。
「佟小姐腿伤要紧,去吧。」
肩上的行李确实很重。
但比起数十年婚姻生活的重担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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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最后一日。
我留在沈公馆的行李已经搬空。
最后剩下来的,是沈绍谦给我整理的手写笔记。
我当初报考联大,是他鼓励我去做的。
原本我这么一个账房的女儿。
没有上过女子学校,也没有系统地识字开蒙。
不过是算术有些天分,跟着沈绍谦读过一些书。
但煤油灯下,沈绍谦鼓励我时的眼神亮如星火。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晓不行呢?」
可当我真的考上了联大。
他却希望我放弃努力得来的这一切,给他的白月光让路。
如今我即将开始新的人生,这些东西我也不打算带走。
佟静婉却以为我是故意将这些摆出来,向她炫耀。
她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恨意。
「你不过是一时的好运罢了,却要害我永远失去绍谦哥哥。你凭什么可以嫁给他,你有哪点配得上绍谦哥哥?」
她拦住我的去路,眼神越来越疯魔。
「你怎么不去死啊,只要你死了。
「绍谦哥哥就不用委屈自己,娶一个并不爱的女人。」
她猛地将我往后一推。
好在我死死拽住扶手,才没有摔下去。
她反而因为惯性撞到了栏杆,额头擦破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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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谦过来目睹这一幕,第一反应就是抱着佟静婉质问我。
「我都已经答应与你成婚了,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胳膊上的痛楚让我脸色发白,应当是脱臼了。
佟静婉泪眼盈盈开始颠倒黑白。
「她说她是沈太太,这个公馆以后的女主人,让我滚出去。她还说,以后不会让你再见我。」
明日还要去学校报到,我没心思在此时同她争论。
我忍着痛楚起身,想去街上找个医馆治疗手伤。
沈绍谦却将我拦住。
「我要你向静婉道歉。」
沈绍谦看向我的眼神却很是失望。
「你明明知道静婉一时接受不了我们成婚的事。
「你还故意在她面前炫耀,如若你今日不向她道歉的话,我会重新思考我们的婚事。」
「你以为这婚事是对我的恩赏吗?」
我委屈自己哄得他白月光高兴,他就恩赐我结婚的机会。
如若不然,他随时有收回的权利。
「沈先生,你太傲慢了。」
从来没有想过问一句,我愿不愿意。
我愿不愿意用前程来换这桩婚事,愿不愿意接受丈夫的心中始终有另一个人。
愿不愿意吃这碗夹生的饭。
「是,我是喜欢过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就合该受这样的屈辱吗?」
沈绍谦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将房门落锁。
「你既然不肯道歉,就待在家中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愿意道歉了我再放你出来。」
之后无论我怎样敲门,都没有人再理我。
眼见着天亮了,我只好忍着痛楚自己将关节强行正了回去。
将棉布床单撕成条状,系在四楼窗户上放下去。
今日是联大开学报到的日子。
我不能再一次错过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入学机会。
我的人生不能再一次被沈绍谦毁掉。
我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往下爬。
爬到二楼时床单断裂了,好在地面是花匠打理过的松软泥土。
我翻滚了一圈,并没有受太重的伤。
我最后看了一眼沈公馆。
这个让我蹉跎了一辈子的地方。
再见了,属于沈南氏噩梦般的人生。
从今以后,我只是南洄。
-10-
我成功办理了入学。
成为了西南联大工学院空气动力系的新生。
沈绍谦过来找过我几次,都被学校警卫赶了出去。
他只好托人给我带信。
一开始是质问,质问我为何一走了之。
连行李都清走了,是不是早就决定离开,故意戏耍他们。
过了月余见我没有回信,又软了语气向我解释。
他是真心想要与我成婚。
如今我已经入学联大,佟静婉也准备明年再重考。
学校宿舍多番不便,不如搬回沈公馆。
我一封信都没有回,尽数当了草稿纸。
联大课业繁重,尤其是我所在的空气动力系。
招生不过数十人,考查条件严苛。
开学没多久就有承受不住退学的。
实验制图设计和测试缺一不可。
学习报告交迟了要扣分。
计算尺不能标示小数点,所以运算之后还要确定小数点的位置。
「小数点点错一位,分数就乘以十分之一。
「错了两位,就乘以一百分之一。」
系主任在力学课的基础上扩充课程。
把机械和制造方面的课程纳入进来。
甚至需要去西郊飞机修理厂实习。
站在辽阔荒芜正在修建的停机坪,我的心境跟前世已经完全不同。
不再囿于那小小的沈公馆,不再为沈绍谦的忽冷忽热黯然神伤。
众人对我的称呼不再是「沈南氏、沈太太」。
而是「南小姐、南洄同学、南大工程师」。
直到狂风乍起,湛蓝的天空中一架飞机临时迫降,滑行数百米。
驾驶舱打开,轰鸣声沉寂。
蒸汽中露出被燎焦了一角的军绿飞行夹克。
二十出头的年轻飞行员,翻上机身一跃而下。
一双含情的眼睛溢出笑意。
「你是……联大的女学生?」
-11-
我看到了他衣襟上刺绣的姓名。
「傅北归。」
我们其实很早就见过。
那年我和沈绍谦乘船逃难,碰上敌机低飞扫射。
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求神祷告。
唯独一个小女孩落在了船头。
她的母亲方才被流弹击中已经身亡。
眼见着下一轮扫射就要来袭,我不顾沈绍谦的劝阻冲了上去。
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时。
甚至可以听见敌机在头顶上方的轰鸣声。
就在我以为要命丧此处,一架飞机从敌机侧后方奇袭。
最终让扫射下来的弹道偏移。
虽然最后船身还是中弹进水,我们被迫弃船。
但好在已经过了湍急的区域。
沈绍谦将我和小女孩救回岸上,就是那一刻,我种下了想要跟沈绍谦结婚的念头。
如今想来,那只是经历过濒死时刻的吊桥效应罢了。
倒是绝望时撞击敌机的那架飞机的编号我想了起来。
就是我面前这架,燃油告罄,机身多处弹坑弹印的「617」。
-12-
这架飞机的修理维护工作被分到了我手中。
他同期的飞行员劝他,不如跟队长打报告。
换个年纪大点更有经验的工程师。
毕竟他们是靠着飞机跟死神抢命。
「这么一个才上大学的女学生,能行吗?」
这样的揣测我不知听过多少次,这已经算是说得很委婉了。
前世我没有上大学。
就连亲手教出的儿子都不肯信任我。
「娘你别闹了,你连大学都没上过,怎么会修收音机。」
哪怕后来收音机修好了。
他和沈绍谦也怀疑,是我为了面子。
花了钱找人修好,却装成是自己的功劳。
「你好面子我理解,但也不能当着孩子撒谎啊。」
漫长的岁月似乎让沈绍谦忘了。
我曾经也是展现过算术天赋,靠着自己拿到过联大录取名额的人。
可与我只有一面之缘。
连话都没怎么说过的傅北归却说。
「南小姐是西南联大工学院空气动力系的Ṭūₛ优秀学员。
「是跟我们一样凭借努力。
「在从事的行业做到了金字塔塔尖的人。」
傅北归将一瓶买过单的汽水。
扔到说话那人的怀里。
「你第一次试飞还差点砸人家房顶上呢,队长也没说把你换了啊。」
-13-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几个飞行员都注意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我。
一时间尴尬地互相推搡。
只有傅北归起身掏出手帕,将旁边的桌椅擦干净。
「南工,坐这。」
他给足了我面子。
走进来看到这一幕的佟静婉讥讽出声。
「什么工程师,大学念没念完还不一定呢?」
佟静婉考了几次联大都没考上,还是沈绍谦最后托关系给她找了所学校。
她一直忿忿不平,认为我当年被录取实在是运气太好。
听说联大工学院难度太大,很多人退学。
「就算你当年一时侥幸进去,怕是也没办法拿到结业证书吧。」
如今大抵是为了生计才跟这群飞行员厮混在一起。
那几个飞行员当即站起来想替我出头。
我拽了拽傅北归的袖子,并不想在这跟佟静婉纠缠。
修理厂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
「倒胃口,换一家吃吧。」
结果走到门口,却被沈绍谦强行拦了下来。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
「你还没有闹够吗?跟我回去。」
-14-
早在佟静婉冲进来之前,沈绍谦就看到了我。
不过三年未见,他却快要认不出我。
我坐在那几个飞行员当中,言笑晏晏。
完全看不出是曾经那个跟在她身后,局促的填房丫头。
他原本并未相信佟静婉所说,我被退学的话。
可是看到这一幕,沈绍谦的想法出现了动摇。
「如果不是他们带坏了你,你为何要从沈公馆一走了之。
「为何这三年一点音信都不肯传给我?」
「给你带什么音信?
「让你将我非法拘禁,逼着我承认莫须有的罪行,向佟静婉道歉。
「还是让你规劝我将入学名额让给佟静婉。
「抑或告诫我不要痴心妄想,佟小姐才是你放在心上的人。
「让我不要再无理取闹?」
我爹当年迫于沈家的恩情,让我照顾沈绍谦。
可南下流亡这数年,上辈子夫妻四十载,再怎样的恩情都还尽了。
傅北归察觉到我心情不虞。
大步走上前将我护到了身后。
「她不愿意跟你走,沈先生没听见吗?」
几个飞行员站在一起,将我护得严严实实。
「南大工程师是我们西郊修理厂的人。
「沈先生如若想要拜访,烦请发电报到十四航空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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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沈绍谦再来纠缠。
傅北归一直将我送到了宿舍楼下。
我向他说了我跟沈绍谦那些陈年往事。
「说起来也算有缘,我们那时坐船逃难。
「还是你击中了敌机我们才能脱险。
「一直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傅北归眼睫低垂,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我开口解围。
「你救下的人那么多,应当是不记得了。」
他却急切抬起头来望着我。
「怎么会不记得!傅某记得的……你是站在船头那个女学生。」
春风吹乱了我耳边的碎发,心跳声轰鸣。
「不是谁都能为了一个陌生女孩挺身而出的,南小姐很勇敢。」
同样的事情,当年沈绍谦对我的评价是「多管闲事」。
为了陌生人将自己置身险境,还连累他为了救我而溺水。
我一直为此很是歉疚。
可是当时船身本就多处中弹进水。
敌机也已经发现我们的踪迹。
我跑不跑出去,并不影响沉船的结果。
很早就该想通的道理,却困扰了我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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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7」修得很顺利。
我让人传话给傅北归,让他有空过来试飞。
听到脚步声靠近,我从机身底下滑出来。
习惯性地抬起了右手,作威作福。
「小傅队长,给我提一下袖子。」
对方迟迟没有动作,我抬头才发现是沈绍谦。
他伸出来的手停在半空中,脸色铁青。
「你跟他如今已经可以这么亲近了吗?」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如今又不是他的妻子。
他不去关心佟静婉,过来找我吃什么飞醋。
甚至还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
「你如今已经如愿成了联大的学生。
「我也给静婉找了别的学校,让她从沈公馆搬了出去。
「你满意了吗?可以回来住了吗?」
我说怎么最近传言,佟小姐在沈公馆门口大闹呢。
原来是免费公寓住不下去了。
但那又关我什么事。
「沈先生,你凭什么认为,我放着好好的学生宿舍不住。
「要去住你沈公馆一个二手房子。」
沈绍谦被戳到了痛脚,气急败坏。
「你以为那个飞行员真的会娶你吗?」
沈绍谦自以为抓到了我的软肋。
「他就是玩玩你而已,不然他为什么现在还不跟你结婚。
「还没有接你入住空军村?」
一道声音从身后回答,掷地有声。
「因为南洄女士是肆意天际的鸢,不应该被困在小小的空军村。」
平时浑不吝飞行夹克上好几个窟窿的人。
这一次居然还挂上了功勋章。
傅北归将一份早就草拟好的报告递给我。
「抚恤金受益人填的是南洄的名字。
「如若有一天我为国捐躯。
「她可以用这笔钱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17-
我看向面前这两个男人。
沈绍谦生疏地称呼我为沈南氏。
认为我嫁给他是占了便宜,认为我困在家庭琐事中四十载。
已经算得上是好命。
我上一世走至生命尽ƭũ̂⁹头,他都在质问我有何不满。
可傅北归只是轻飘飘递给我一份报告。
为了不让我有压力。
还在解释说他亲友都已死于战乱,本就没有什么牵挂依靠。
「好风凭借力,送卿上青云。
「如若真的有那么一日,就让我当一当南大工程师的东风吧。」
-18-
我不想他做什么东风。
对这个人了解越多,心里便只是盼望,他能够平安返航。
全须全尾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我不记得傅北归的结局是什么,只记得上辈子看报纸。
昆明后期遭遇了多次轰炸。
多名空军战士英勇牺牲。
我不知道其中会不会就有傅北归。
从高空坠落的会不会就有我亲手修好的「617」。
想到这一个可能,心脏就会细微抽痛。
我抿了一口威士忌,装醉同傅北归开玩笑。
「你找别人给你修 617 吧,我不敢修了。」
我不敢想象,万一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会如何自责懊悔。
我又要如何在飞机残骸中,分辨捡起他的尸骨。
傅北归并没有因为我开玩笑的语气,就随意搪塞过去。
「对不起南洄……是我考虑不周,如若你……」
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不然你不要飞了。
不要当什么飞行员。
就跟我一起当个小老百姓。
可我说不出口。
就像他没有让我放弃修理厂的工作,去空军村做他的小太太。
这样他一回来就能看见我。
我也不能让他放弃自己的理想,放弃这么多民众的性命于不顾。
更何况我也是被庇护中的一员。
「开玩笑的,我会等你回来。」
我将他狠狠拽入怀中,眼泪浸湿了他的肩头Ṱū́₅。
「一定要回来。」
-19-
战事吃紧,敌机飞到昆明上空轰炸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往往听到第一声警报,就代表发现敌机。
可我当时忙着帮导师将来之不易的仪器埋入地下。
最后跑出时,第三声警报已经响了,敌机开始轰炸。
我来不及跑上山岗。
忽然一道力将我扯入了就近的壕沟中。
「别怕,是我。」
是沈绍谦。
他将我护在怀中,用身体挡住了那些掉落的碎石。
等到轰炸声远去,地面逐渐恢复平静。
「多谢。」
我从他怀中挣脱起身。
抬头就看见了身后,被落石砸得一身狼狈,气红了眼的佟静婉。
「绍谦哥哥,我才是你的太太,你护着她算怎么回事?」
我才知晓他们已经快要订婚了。
佟静婉宁愿辍学,也要回到沈公馆做她的沈太太。
原本志趣相投的两人,却开始频繁争吵。
「洄洄是从前爹娘送到我身边的,南下流亡她也多次救我性命。
「方才那种危急关头,你难道要我放着她的性命不顾吗?」
多么熟悉的情境。
只是这回被护着的人换成了我。
被指责无理取闹的人,成了佟静婉。
我从前是真的以为。
我同沈绍谦上辈子婚姻如此不幸,根源是他从未爱过我。
如若当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佟静婉。
兴许他们会是一对恩爱夫妻。
可原来还是同样的结局。
沈绍谦甚至开始劝我。
「那姓傅的对你山盟海誓。
「可像今日这样碰上危急,他根本护不住你。」
我仰头看着硝烟散去,终于恢复平静的天空。
「如若不是他们在空中与敌机周旋。
「你与我,此刻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片土地上吗?」
-20-
从壕沟爬出来时,入目之处皆是一片荒芜。
断肢和房梁瓦片堆积在一起。
劫后余țùₛ生的欣喜与失去亲人的剧痛交织。
远方天际却泛起了玫瑰色的晚霞。
佟静婉当即就受不了,转过身去呕吐了起来。
我没有再同他们逗留。直接回到了西郊修理厂。
傅北归答应过我。
如若有消息,他会让人传到西郊飞机修理厂。
如若没有消息,那就说明他一切安好。
我不记得那个晚上是如何度过的。
一丁点声响我都会被惊醒。
害怕是曾经见到过的哪个飞行员。
给我捧来傅北归那件血迹斑斑的飞行夹克。
直到天光大亮,我才终于可以休息片刻。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轰炸频率渐渐低了。
我收到了傅北归的来信。
「南洄,局势渐好,我们即将迎来胜利,预备在下月返航。
「从前未敢许下承诺,皆是因为生死未定,如今归期可期。
「南洄小姐可愿与我成婚?」
-21-
我翻出了箱子底的一块赭红织锦缎。
这是娘留给我的。
让我有朝一日找到了心上人,就用这块布做身新旗袍。
我带着这块布找到了成衣铺的裁缝。
工期十天,傅北归返航那天,我正好可以穿上去接他回家。
这就是我给他的答案。
正在敲定款式的时候。
佟静婉二话没说冲了上来。
拿起剪子就将那块布剪成了两半。
「是你!肯定是你勾引绍谦,才让他一日都不得安生!
「我不会同他和离的,到死我都要占着沈太太的位置!」
耳旁一阵嗡鸣。
我攥紧手中碎成两截的织锦缎愣在了原地。
门外传来了飞行员的声音。
「请问南洄小姐是在这儿吗?
「我们来送傅队长的遗物。」
-22-
两封信靠得那么近。
明明前一封还是婚书,后一封就成了遗嘱。
傅北归航空队的战友解释。
原本快要胜利了,没想到敌人会临死反扑。
「傅队长英勇对敌,机身多处中弹,受损严重。」
最后压着敌机一同坠入了江水当中,尸骨无存。
「他怕我自责,所以连机身碎片都不肯留给我是吗?」
他们没法回答,留下抚恤金就离开了。
沈绍谦拉着佟静婉过来道歉。
「对不起南洄,静婉今日是误会了我和你的关系。
「被毁的那块布是何处购得?
「我一定给你寻得一模一样的,赔偿与你。」
「滚!」
我将手边能抓到的东西都砸了出去。
「滚出去。」
我将门反锁,跌坐在地,眼泪一点点砸进尘灰中。
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只差一点点,明明只差一点点。
我就能等到他返航了。
-23-
我大病了一场,向导师告了假。
买票去了傅北归坠亡的那处江水支流。
出发那日,沈绍谦买了我邻座的火车票。
他跟佟静婉已经和离。
「从前种种,是我太过糊涂,看不到眼前人。
「我对静婉只是兄妹情谊,对你才是男女之情。
「从你搬离沈公馆那日,我就已经意识到。
「可我始终不愿直面自己的内心。」
沈绍谦将果脯递到我面前。
「南洄,给我一个机会,重新照顾你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 只是敲了敲车窗。
窗外的佟静婉注意到这边, 迈步赶了过来。
我起身去了餐车, 并不想同他们再纠葛在一起。
也不再需要那一袋廉价的果脯。
「沈先生, 你要照顾的人从前不是我,之后也不应该是我。」
-24-
火车到站之后我才发现。
傅北归坠亡的地方,就是我们初见那条支流的上游。
如今雾气散去, 重见天光。
我遇上了那年我在船头救下的小女孩。
她从前只到我膝盖, 几年不见,快窜到我胸口了。
「你们走了之后, 来了几个飞行员。
「帮我找到了外婆,有个姓Ŧű₅傅的大哥哥, 还给我买了糖。」
她踮起脚,将一颗麦芽糖喂到了我嘴里。
她的手呆呆地在我脸上擦拭。
「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摇了摇头, 紧紧抱住了她。
终于有勇气打开傅北归留下来的那份遗书。
「南洄,航校同学皆亡于大江南北。
「昔年于西郊紧急迫降之时, 我就已做好牺牲准备。
「未曾料想九死一生,还能与你再见。
「之后数年, 已属傅某侥幸。请收下抚恤金。
「我死后的余烬若能为你铺路,傅某死而无憾。」
江水拍打着我的裙摆。
仿佛听见那年在昆明的艳阳下, 傅北归低头看我。
「就让我当一回南大工程师的东风吧。」
-25-
回到昆明后, 老师为我写了推荐信, 送我远赴海外进修。
我攻读了机械系和航空系双学位。
回国之后进入大西北,参与多项保密项目。
再回到昆明已经是二十年后了。
老师告诉我, 沈绍谦来找过我许多次。
打听我的住址和联系方式。
还偷偷剪下来学校公告栏里我的照片带走了。
「真不要脸, 他当年跟佟静婉的离婚官司, 闹得人尽皆知的。」
两人泡舞厅看电影。
活生生将沈家留在昆明的祖产吃空了。
沈公馆都给抵押了出去。
佟静婉就跟一个滇缅线上走私的老板跑了。
结果没几年又灰溜溜跑了回来,人也不复从前的神采。
如今沈绍谦身体也不行了, 常年住在卫生院养病。
佟静婉无处可去, 就又跟在了他身边。
每天想着怎么骗沈绍谦那些微薄的退休金。
「吵得呦, 就在隔壁病房, 每日打砸东西闹个没停。」
老师嘴上说着抱怨, 其实眼里八卦得不行。
推着我出去打水, 顺便看个热闹。
我提着暖水瓶站在走廊上,无奈地苦笑。
其实这一幕我是见过的。
只是那时我是躺在病房里, 痛苦绝望的那个沈南氏。
一步错步步错。
可是上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 我可以做回我自己。
我爱的人也希望我只做自己。
自此前路坦荡, 天地俱宽。
番外
病房内被佟静婉气得头疼的沈绍谦。
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么多年一直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一把掀开了佟静婉。
跑过去的路上还多次磕碰。
「等等!」
面前的那个人终于回头,露出他记忆当中的面容。
这一世的沈绍谦,应当是没有见过南洄老去模样的。
可是最近这些天他老是做梦。
梦里南洄没有去联大念书, 真的嫁给他做妻子。
他们相濡以沫, 还有了一个大儿子。
只是梦里的他老是不知足, 老是想着与他更为投契的佟静婉。
让南洄伤了心。
甚至在南洄病重之时,还对她说了重话。
他想要制止这一切,可是无能为力。
醒来后沈绍谦开解自己,这不过是虚妄梦境而已。
若是当初南洄真的嫁给了自己, 自己一定会好好待她。
绝不会像梦境中那样。
直到今日重逢,目睹南洄老去的面容,与梦境中别无二致。
只是梦境中那个被他生疏称为沈南氏的人。
眼神总是如同死水。
而面前的南洄女士,神采奕奕。
同样的面容, 可是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沈绍谦羞愧万分,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南洄。
逃也似的离开了。
【完结ŧ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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