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家大姑娘,幼时走失,二十岁被寻回。
本应是喜事,却因为婚约问题,阖家不宁。
原与定远侯世子定下婚约的是我,但我走失,他们想将人选换成继母生的女儿。
已经与侯府说好,就差更改婚书。
但我不肯换,妹妹亦不让步。
父亲劝我,继母求我,我寸步不让。
谁都以为我对世子情根深种,但其实,我只想杀他全家。
-1-
魏九昭凤表龙姿,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建功立业,如此百里挑一的男儿,我爱慕他,很正常。
江枕月讥讽我:「你在民间长大,又一把年纪,拿什么来做高门主母?」
我反唇相讥:「你是活不到我这个年纪吗?你该不会忘了小时候魏九昭有多讨厌你?」
我俩针锋相对,三天打了两架。
父亲头疼,劝我:「你是姐姐,让一让妹妹。」
继母在我面前流泪:「阿月和九昭两情相悦,你成全他们。」
我偏不。
于是继母请了侯夫人和魏九昭来家中做客,想让我知难而退。
他们在湖边说话,女的娇俏柔美,男的英姿勃发,如一对璧人。
继母指给我看:「阿月的及笄礼,九昭送了一支发簪,他自己亲手刻的,寓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侯夫人轻语:「京中除了九昭也有其他好儿郎,伯母可以为你做媒。」
我忽然转头看她。
她和我亲娘是族姐妹,我和她亦有几分相似。
她对我有好感,温言劝解:「凡事过于强求,于人于己都是负累。」
我嗤笑:「侯夫人没有强求过吗?」
她露出诧异的神色,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变。
我走出去,大大方方和江枕月他们打招呼。
魏九昭看到我,眼睛一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迟姑娘?!」
他又惊又喜,快步走到我面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继母她们一头雾水。
-2-
三年前魏九昭在北疆。
他十四岁入伍,十七岁已是老将,靠着不要命的打法,屡立战功。
我游历到北疆的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就剩一口气。
我救了他,后来还留下来做了一年的随军大夫。
知道我就是江家走失的大女儿后,他露出几分羞涩,细细端详我的眉眼:「果真有几分小时候的样子,奇怪,我那时怎么没有认出来?」
我同他站在湖边叙旧。
江枕月不肯走,扁着嘴监视我们,继母和侯夫人在不远处。
我开门见山问他:「我救你一命,你要不要以身相许?」
他一怔,而后脸上染上极轻的粉色,摸摸鼻子:「我们本就有婚约。」
「可我听说你和我妹妹两情相悦,若是这样,我成全你们。」
「没有的事,」他急忙否认,「我和她并无男女私情。」
「那你送她的簪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簪子?」他想了一会儿才有印象,「是我娘非要我送,我就让她看着准备,当是我送的。」
我微微笑,去看继母,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江枕月脸皮薄,含着泪跑开了。
继母要去追,我拦住她:「母亲,我同九昭两情相悦,你可以成全我们吗?凡事强求,于人于己都是负累。」
这下连侯夫人的脸色都不好了。
唯有魏九昭,盯着湖面,到底没掩住唇畔一丝弧度。
-3-
我与魏九昭「两情相悦」,父亲不好再偏袒江枕月,只是在我面前提了几次「阿月哭了一整夜真可怜」之类的话。
我替他倒茶,语气平静:「我从拐子手里逃出来后,做了整整四年的乞丐,睡破庙,盖枯草,为了一口吃的,跟狗抢食。
「有一次我饿了两天,一个好心人给了我一个大白馒头,却被比我大的小孩抢走了,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去泔水桶里找吃的,一边吃一边吐。
「这还算好的,最难熬是冬天,又冷又饿,衣服破破烂烂没法御寒,只能躲在庙里哪也去不了,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又疼又痒,却连哭都不敢哭。为什么呀?因为哭会消耗精力,我还想活下去。
「我那时候不过八九岁,父亲,妹妹八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红了一圈,脸上的神色既愧疚又难受。
「阿曦,爹爹不知道……」
我打断他:「幸好后来遇到了养父一家。」
他没有再提让我让着江枕月的话,为了补偿我,划了一间最赚钱的铺子到我名下,又带我去金楼买首饰,让绸缎庄将最好的布料送到家里,一日三餐,送到我院里的都是最好的。
继母在父亲面前说:「阿曦吃了许多苦,是该好好补偿她。」
但私下里见我,她却说:「阿月琴棋书画样样出挑,会管家,懂经营,侯夫人喜欢她,在端京也颇有盛名。你有什么?魏世子的爱吗?有什么用?男人的爱能持续几年?
「你忘了你娘还没病死,你爹就同我相看了吗?你丢了那么多年,你爹也就前两年找过你,他早忘了你这个女儿!」
她故意激怒我,如她所愿,我一把拔下发间金簪,插进了她右眼。
她发出尖锐爆鸣。
-4-
继母瞎了一只眼,闹着要父亲惩治我。
我如此残暴,父亲震惊又痛心。
我把继母的话添油加醋告诉他,冷冷逼问:「父亲早就忘了娘亲,早就忘了我这个女儿吗?」
继母不认。
父亲也不承认:「爹爹没有。」又觉得难以理解,「就算你母亲说了这样的话,你也不该下如此重手。你Ṫü₄小时候那么温婉善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我冷笑:「做乞丐四年,我要是温婉善良,我早就死了。父亲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乞丐想把我卖到青楼,我趁他睡着,拿砖头把他砸死了。」
继母露出惊骇的神色。
父亲愧疚得要死,但还是觉得我过于残忍暴戾,缺乏管教。
我被家法伺候,父亲亲自拿藤条抽了我十鞭,又让我跪祠堂两天,然后禁足抄佛经,直至出嫁。
我觉得很值,用这些换继母一只眼睛,太值了。
父亲和定远侯府商量了婚期,想尽早把我嫁出去,淡化我和继母的矛盾。
继母恨得牙痒痒,可家丑不可外扬。
律法上她算我母亲,我伤她是忤逆不孝,闹出去江家名声受损,江枕月的婚事也会受到影响。
更何况父亲愧对我,不让她说出去。
对外继母只能说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但她不知道,簪子上我沾了毒,死不了人,但此后余生,她的眼睛会时不时地刺痛。
情绪波动越大,痛得越厉害。
江枕月带着她攒的银子来找我,小心翼翼把钱匣子推到我面前:「姐姐,我不跟你抢世子了,你别再伤害我娘,她都是为了我好。」
她有点怕我,但也知道她娘说了不好的话。
「阿月,」我叫她的名字,「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喜欢黏着姐姐,姐姐走到哪你都跟着,像姐姐的小尾巴。」
她微怔,露出迷茫的神色。
她不记得了,她那时才三岁多。
我轻抚她的脸颊:「姐姐其实很喜欢你。」
她吓得不敢动:「姐……姐姐,你别划伤我的脸,我那还有一些首饰……」
我被气笑:「滚吧。」
-5-
魏九昭来看我。
他得了天子赏赐,特地挑了最好的几样来送我。
江家的事不好跟他ṭû₁明说,父亲只说我病了,怕过了病气给他,不让他见我。
继母却在父亲走后,在他面前挑拨离间。
「阿曦这孩子,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到底无人教养,其他就算了,可是听说她还杀过人。你知道吗?她杀过人,杀人啊,姑娘家家的,她怎么能下得去手?」
魏九昭笑眯眯:「我知道啊,我跟她一块儿杀的。当时情况特别紧急,我受着伤,夜里发高热,她来照顾我,有奸细趁机来刺杀,她不懂武功,可是对人体构造很熟悉。
「我跟奸细对打的时候,她就提着把刀站在旁边。看上去像吓傻了,其实一直屏息凝神在观察,瞅准机ťųₒ会就一刀刺过去,看着没使什么力气,但奸细直接就倒下了。
「我怕他没死透,还补了一剑,怼脖子刺的,血哗啦啦流,脑袋和脖子就剩一层皮连着,要掉不掉。阿曦说看着烦,一脚把那脑袋踢出去了……」
继母脸色「刷」一下白了,忍了几下没忍住,捂着眼睛,「呕」一声吐了出来。
——这些都是魏九昭告诉我的。
父亲不让他见我,他可不是乖乖听话的主。他假装离开,却避着人偷偷潜进了我闺房——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我身上的伤不重,父亲不忍下重手,又顾忌着我马上要出嫁,身上不能留疤,手上留了力气,瞧着衣服都被抽裂,其实没怎么伤到肉。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抄佛经,一天也就抄了一页,字还难看。
他笑:「看着就不像病了。」
我搁下笔:「好着呢,是被罚了。」
「犯什么错了?」
我静默片刻,面无表情看着他:「看到我继母的眼睛了吗?我刺瞎的。」
他也面无表情:「哦。」过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太冲动了,要是你父亲偏心得厉害,你可就不只这么点处罚了。」
我冷笑:「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魏九昭只待了一ŧŭ̀ₛ会儿,从窗户翻出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江望曦,」他喊我,「你说过的,人要向前看。」
他骑在窗沿上,身后残阳如血,像记忆中的那场大火,烧得人眼眶灼热。
-6-
三年前在北疆,我和魏九昭一起诛杀奸细的那个夜晚,我看出来了。
魏九昭不怎么想活。
他发烧是因为没喝药。
我说他,他笑嘻嘻,浑不吝,仿佛只是忘了。
副将进来收拾营帐,骂他不爱惜自己。
他身上全是伤,新伤旧伤,纵横交错。
这会儿因为动了武,伤口又崩开了,绷带血红一片。
副将的年纪能做他爹,红着眼睛骂骂咧咧:「都已经是侯府小世子了,干什么还这么拼命?定远侯府就你这么一根独苗,你要是有什么事,让你爹娘怎么办?」
我替他重新处理伤口,问:「为什么这么拼?」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身上的肆意和痞气一点点敛除。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哑着嗓子,低低说了一声:「我在赎罪啊。」
赎什么罪?
我没问,只是重重按在他的伤口上,直到他吃痛出声,才冷冰冰道:「活着才能赎罪,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
他后来不再作践自己,只是在很多个夜晚,望着月亮独自喝酒、发呆。
他心里有过不去的坎。
离开北疆那天,我告诉他:「人要向前看。」
他问我去哪里。
我说:「去来处。」
-7-
我和魏九昭大婚前一天下起了大雨。
父亲愁眉:「钦天监说了,明天该是好天。」
继母给我送小册子,那只被我刺瞎的右眼看不到黑瞳,只剩白蒙蒙一片,要闭不闭。
她阴恻恻盯着我:「你听过一句古话吗?雨里夫妻泪交流,雪里夫妻不到头。」
小册子画得粗糙直白,我随手翻了几页:「另一只眼睛也不想要了吗?」
她惊骇后退,隔着老远恨恨瞪我:「你得意不了多久!」
大婚当天雨还是没停,我很早就被叫醒,却是被叫到前院。
一路走来,虽然撑着伞,鞋袜和衣裙还是湿了一点。
花厅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跪在地上,瞧见我进来,迅速抬头看了我一眼。
父亲母亲和江枕月都在,下人守在门口。
「你可认识她?」父亲问我。
我摇头。
江枕月焦急:「你仔细看看?许是年岁久远,一时没认出来。」
我依然摇头。
继母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不认识她吗?她可是你的——奶娘啊!」
江望曦的奶娘,从她出生便待在她身边,即便她六岁走失,也不应该毫无印象。
「不认识。」
妇人忽然「哐哐」磕头,指着我大声道:「她不是大小姐,老爷明鉴,她根本不是大小姐,大小姐是我带大的,跟我自己的女儿差不多。纵使她眉眼和大小姐有些相似,我也能分辨出她不是。」
父亲眉头紧锁。
「老爷要是不信,可以让人验身。大小姐腰间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一验便知。」
继母招手就要找人来。
我打断她:「我的确不是江望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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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家并不掩饰,我的院子有继母的眼线。我的喜恶,我的习惯,我有没有胎记,她一清二楚。
但她一直等到大婚这一日才发作,为的就是江家措手不及,只能让江枕月替嫁。
她趾高气扬,一副大获全胜的模样:「老爷,先把她绑起来关进柴房,婚礼结束后再送官究办!至于婚事,事从权宜,就先让阿月顶上,侯爷和侯夫人善解人意,一定能理解我们的。」
她充满恨意地看着我,揭穿我的身份让她很解气,但右眼的刺痛让她脸部扭曲。
江父没有搭理她,他死死盯着我:「那阿曦呢?我的女儿呢?你又是谁?」
「我是阿曦养父家的女儿,迟未晚。」
江父的神色缓和了些,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我勾唇:「阿曦她……死了。」
江父豁然起身。
继母一愣,马上接口道:「一定是你贪图富贵,为了冒认江家女儿害死了阿曦!」
我扫她一眼,目光寒凉。
「江大人,你知道阿曦是怎么死的吗?病死的。她做了四年的乞丐,吃不饱穿不暖,有病没办法医。我爹把她带回家的时候,她病得奄奄一息。起初只是小小风寒,可是她没钱医治,拖得差点没了命。
「我爹是大夫,虽然治好了她,但她身子骨极差,内里完全被掏空,精养了几年,她还是走了。她走的时候才十五。
「江大人,你知道阿曦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说,爹爹我恨你,你有了新夫人和新女儿就忘了我和阿娘……」
江父面颊抖动,张大了嘴巴,猛然呼出一口气,泪随之落下。
「她本该是官家小姐,享荣华富贵,奴仆成群,娇养长大,却零落成泥,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江大人,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走丢吗?」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妇人和继母身子俱是一颤。
我的目光一一从她们脸上扫过,「是她的好继母收买了她的奶娘,趁着元宵节外出人多,将她卖给了拐子。」
-9-
江父震惊错愕,不敢置信地看向继母。
「你胡说!」继母马上反驳,又惊呼一声,捂住眼睛,她忍着疼叫道,「老爷,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才是害死阿曦的凶手!」
我冷笑:「这些都是阿曦亲口告诉我的,江大人,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查查她奶娘家是怎么突然富起来的。」
奶娘在地上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看人。
江父暴怒,一脚踹过去:「说,是不是你?」
「没没有……大……大人,我我……」奶娘吓得说不清楚话。
我淡淡道:「江大人,你还记得那年元宵节吗?你抱着阿月和陈氏走在前面,阿曦被她的奶娘牵着跟在后面,走了很久,你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奶娘故意松开阿曦的手,看着她被拐子抱走,你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你一直没有回过头,你逗着阿月,满面笑容,阿曦一直在后面看着。她说她多么希望爹爹能回头看她一眼,一眼就好。可是你始终没有,你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
江父浑身颤抖,满脸痛苦。
江枕月咬着嘴唇,泪花闪烁。
我看向她:「阿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姐姐说过,她很喜欢你这个妹妹,跟你在一起她很开心。」
江枕月哭出声来。
江父发了狠,让人去绑了奶娘的țü⁸男人和儿子过来,奶娘招架不住,供出了陈氏。陈氏仍然嘴硬,抵死不认,她的眼睛疼得厉害,最后竟然流出血来。
大喜的日子出了这样的事,喜宴还是得继续。
江父甚至不能立刻处置陈氏,只能让奶娘背锅。
府里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得到处都是,下人不知有事发生,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宾客陆续进门,内院琐事、宴席安排、奴仆丫鬟,都缺不了主母。
江父现在对江望曦的愧疚达到了顶峰,恨不得处死陈氏。
可是以后呢?
他的愧疚会一点点减少,一个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女儿,在身边时尚且顾及不到,何况死后?
他的女儿要嫁人,他的儿子要娶妻,他的官路需要妻子应酬,他们江家要脸面。
就像我刺瞎陈氏的眼睛他不会拿我怎么样,陈氏卖掉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禁足已是最大的惩罚。
好吃好喝地供着,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还有丫鬟伺候。
呵!
所以我提前刺瞎了陈氏的眼睛,让她一辈子都摆脱不Ṭū₉了蚀骨之痛。
-10-
得知我父母已经过世,江父说:「你们家对我有大恩,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你想嫁魏九昭就嫁吧。」
我不稀罕做他的女儿,但眼下我需要这个身份。
我顺利嫁进了定远侯府。
陈氏没有揭穿我的身份,她不能,也不敢。
翌日敬茶,我第一次见到了定远侯,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他儒雅斯文,慈眉善目,五六十岁的样子。他和侯夫人都不年轻——魏九昭是独子,老来子。
我跪在软垫上叫「爹娘」,声音微颤,从喉咙里挤压出来,泛着恶心。
没人看出我的异常。
侯夫人很喜欢我,她说同我投缘。
她没有给我立规矩,就连晨昏定省也不用我日日来。她教我管家、理账,带我出去交际,衣裳首饰,珍贵的药材,但凡她有的,都送到我的私库里。
「我以前常想要个女儿。」
「后来呢?」
她神情恍惚,陷在回忆里,好一会儿才挤出笑:「哪有什么后来?我生九昭的时候年纪大了,生完他就没了动静。」
「好在是生的九昭啊,」我说,「九昭是儿子,如果真是个女儿,你后头又不能生了,那可怎么办啊?」
她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失了魂一样,又是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啊,好在是个儿子,好在……是个儿子。」
晚间就寝,我问魏九昭:「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神色一紧,又惊又喜:「你有了?」
我失笑:「哪里能那么快,我们成亲不过月余,我随口一问而已。」
他讪讪笑,认真回答:「儿子女儿我都喜欢,都是自己的骨肉。」
「如果我生了女儿之后不能生了呢?」
「过继呗。」
我深深看他:「你要知道,圣上如果跟你细究,嗣子和庶子是不能承爵的。」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怔愣,过一会儿才笑说:「爵位有什么打紧的,有本事就自己去挣,你看好了,我将来定会封侯拜相,重新给你挣一个诰命。」
「魏九昭,」我拉他的手,「你是个好爹爹,做你的孩子是有福的。」
-11-
我是个没福的孩子。
我的出生昭示着没落。
只因我是个女儿。
我出生前,亲生父亲被当时的皇帝厌弃,皇上铆足了劲儿,想找错处革了父亲的爵位。
由曾祖打下的爵位,传到父亲这一代,已经日薄西山。
父亲谨小慎微,皇上一直没能找到由头。
直到我出生。
天子如果和你计较,庶子、嗣子都是不能承爵的,之前有过这样的例子。
母亲这一胎必须是个儿子。
原本我是要被溺死的,但执行的嬷嬷不忍心下手,将我放在木盆里顺着河流漂了出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我被云游到京城的养父捡到。
他是大夫,每隔几年便会四处游历。
他将我带回他的老家衡州。
他已有二子,我是幺女,受尽全家宠爱。
养父一身医术,一心想找个继承人,奈何大哥、二哥都不感兴趣,只有我这个捡来的对此兴致勃勃,从小给他打下手,各种草药、穴位,他一教就会。
我十岁的时候,养母也捡了一个女儿,就是江望曦。她当乞丐时的确很惨,浑身是病,不过被迟家收养后,养父治好了她的病。
她和我一般大,容貌也奇迹般地有几分相似,我们如同双生花般,在迟家的庇护下,愉快成长。
但十五岁那年,亲生父母无意间发现了我的存在,夜间一场大火烧毁了迟家。养父养母,两个哥哥,连同江望曦,都死在大火里。
隔天便是养父生辰,我在后山偷偷种了一小盆龙须藤,那是一种很难种的草药,养父种了几次都没能成活。
我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夜间难抑激动心情,偷偷跑出去再一次查看,月光下龙须藤翠绿挺拔,远处却有火光冲天。
我没有察觉到,我不小心在后山睡着。
等我第二日一早回去,我的家已经烧成了废墟。
我所有的亲人在这一夜,全部离我而去。
邻居说,定远侯夫人途经此地,听说了此事,她善心大发,怜我家满门遭祸,出钱出力让人收殓了尸骨,就葬在葫芦山下。
我一路哭着,摸爬滚打到了葫芦山。
我想我要给侯夫人磕个头,谢她大恩。
但我却没见到侯夫人。
葫芦山下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坟,一个老嬷嬷在坟前烧纸,嘴里絮絮叨叨。
她离开的时候在坟墓边上埋了一个小匣子,里面放着一封信,信上揭露了残忍的真相。
我的亲生父母抛弃了我,并且在十五年后为了掩盖欺君之罪,放火烧死了养父母一家。
嬷嬷自知难逃一死,留下证词,期待有人为迟家、为她,伸张正义。
魏九昭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北疆,原本是去杀他的。
-12-
日子缓慢前行。
魏九昭因着战功,统领了皇宫禁卫军,闲暇时还要教几位皇子骑射。
曾经在帝王威严下如履薄冰的定远侯府,也因着魏九昭重获圣宠,无比风光。
江枕月来找过我一次,她要嫁人了,夫家在汇州,离京城很远。
我把以前江望曦送给我的玉佩转赠给她,她说:「我以后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她始终无法面对陈氏做下的事。
转眼到了中秋,团圆的日子。
定远侯和魏九昭都休沐一天。
我亲自下厨,在我们院中摆了一桌酒席。
朗月当空,桂花飘香,气氛却并不融洽。
魏九昭对定远侯夫妇,敬重有余,亲密不足。
四个人吃饭,只有我话最多,我给他们斟酒,讲我在民间的生活。
魏九昭含笑听着,侯夫人慈祥地注视我,只有定远侯,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六岁才走失吗?」
刚刚我说:「……每到夏天,夜间总有无数田鸡四处呱叫,养父便带着我和大哥二哥一起下田叉田鸡。一叉一个准,一会儿就能叉一篮。我那会儿才四岁,还没有半个鱼叉高,挎个大篮子跟在他们后头,走路都摇摇晃晃,还不肯要人抱……」
我看着他,微微笑:「不是,我是自小被他们家收养的。」
魏九昭和侯夫人露出迷茫的神色。
定远侯比较警惕:「你不是江望曦。」
「我不是,我是迟未晚,江望曦是迟家后来收养的女儿,不过他们都死了,五年前被侯爷你派人一把火烧死了,就在衡州的一个小乡村里。」
我缓缓放下筷子,语气平静温柔,像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魏九昭手指一紧,豁然转头看向我,他的眼里有很多情绪,我想他猜到我的身份了。
定远侯夫妇脸色大变。
-13-
我起身。
酒里被我下了软筋散,起先他们只以为是不胜酒力,没有觉察出异样。到现在药效完全发作,他们已经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最初的震惊过后,定远侯恢复了镇定,「你一定是搞错了,我不认识什么迟家。」
他没有乖乖认罪,他等着我辩驳举证,好拖延时间。
他很敏锐,已经察觉到院外比往常安静。
丫鬟婆子都被我提前支走了,中秋月圆夜,没办法与家人团聚的奴仆聚在一块儿吃吃喝喝,大约也已经醉了。
这边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过来。
但他错了,我并不在乎他们认不认罪。
我怜悯地看着他和侯夫人,并不顺着他的话回答:「你们还不知道吧,九昭……他早就知道他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了,也知道你们为了掩盖真相,杀了迟家满门。」
定远侯夫妇仿佛被雷劈了一下,齐齐望向魏九昭。
魏九昭平静地和他们对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我一早知道。」
在北疆,魏九昭说他在赎罪时,我就猜到,他知道了一切。
我原本是去杀他的,他伤得那样重,我什么都不做就能看着他咽气。可是他的上峰、他的下属、他的同僚、他保护过的Ṱũ³北疆百姓,全都哭着求我救他。
他以血肉之躯赎罪,拿命护卫北疆,他已死过,不止一次。
我放过他。
侯夫人慌了:「九昭九昭……你听娘说,爹娘都是被逼的,爹娘都是为了侯府,为了祖宗基业啊!」
她流泪,不是对我愧疚,是怕九昭和他们离心。
很可笑是不是?
-14-
我把定远侯夫妇——和我血缘最亲的两个人一一拖进主屋。
Ŧůⁱ很沉,尤其是定远侯,我累得出了一身汗,倚在门框上轻轻喘气。
角落里堆着火油,定远侯无意瞥见,眼角顿时眦裂:「你要做什么?」
「杀了人自然是要血债血偿。」
我的内心一片平静,我等这天很久了。
我将火油浇在他们身上,浇在屋内家具上,浇在地上。
侯夫人吓得白了脸色,结结巴巴:「你你你……你不能这么做,我们是你爹娘……」
我不理她,她又哭喊:「娘也是爱你的,娘也舍不得你,但是侯府基业不能毁在我们手里,我们也是无奈……」
我一个字都不信,当初她以为死的是我,连我坟前都不肯来,这样的娘亲谈什么母爱?她也就是娶了儿媳后,想到同样年纪的那个女儿,短暂地愧疚了一下。
这份愧疚和侯府的爵位以及荣华富贵相比,不值一提。
定远侯骂我:「孽女,你弑父杀母,天理不容!」
我漠然扫他们一眼,走出门口,走到魏九昭面前。
他仰头望着我,声音温柔:「你扶着我走,这样没那么累……」
我笑了一下。
他又说:「你还是没考虑周全,四个人,三具尸体,别人会起疑心的,你应当早点告诉我,我给你寻一具女死囚的……」
「魏九昭,」我打断他,「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没有对不起我, 也没有对不起迟家,你以后不必赎罪了, 好好向前看。」
我冲他笑, 脸上有湿意。
从前他以为我是江望曦,他让我向前看。可是我是迟未晚,迟未晚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我的家人等我很久了, 我要去找他们了。」
他终于意识到我要做什么, 蓦然睁大眼睛,半张着嘴巴一时失语,只有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哭腔。
片刻之后,他的胸膛急速起伏, 仿佛溺水的人终于能呼吸,嘶吼一般叫道:「不要!不要做傻事!未晚不要!」
他眼睛赤红, 泪如雨下。
「我求你, 未晚, 我求你……」
我摸一摸他的脸, 转身走回屋内, 将剩下的火油淋到自己身上。
定远侯夫妇目瞪口呆。
我举起火折子:「你们说得对,我弑父杀母,天理不容,所以我把这一身血肉还给你们。我们两不相欠。」
火折子落地,火舌瞬间吞没了我们。
在那熊熊的火光中, 我仿佛看见养父养母、大哥二哥,还有阿曦, 他们朝我招手,说我怎么才来……
-15-
中秋夜,定远侯府走水,烧死了定远侯夫妇和新进门的儿媳。
轰动了整个上京。
就在人们猜测,这场大火是意外还是人为时,定远侯世子魏九昭向圣上呈上了一份奏折, 言明了一件二十年多前的往事。
到这时人们才知道,原来当年定远侯夫人生的是一个女儿, 魏九昭只是抱养过来的一个孤儿。
并且十五年后,为了掩盖这件事,定远侯夫妇派人放火烧死了当年收养侯府千金的人家满门。
天子大怒,派人彻查此事,连带着江望曦被拐一事也查得清清楚楚。江家夫人的伪善被揭露,一时之间连门都不敢出。
天子下旨, 褫夺定远侯府爵位, 定远侯和侯夫人以庶民身份下葬。
至于魏九昭,天子念其战功赫赫,揭露有功,特封其为忠义侯。
魏九昭谢恩领旨, 并请天子赐他迟姓。
他说他不知来处,但有个姑娘给了他新生。
姑娘姓迟,名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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