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摩梭

和岑千山走婚的第七年,老夫人为他找了个妾妻绵延子嗣,孟芷兰。
每次岑千山和孟芷兰同房后,都会抱住我轻声安慰:「阿禾,再等等我。等芷兰怀孕了,我们就大婚!」
这是家族对他继承岑家家业的唯一要求。
回到京都的半年里,岑千山去了孟芷兰房中五十二次。
从刚开始的一月一次,到现在几乎两日一次。
终于在第五十二次枯坐到天明时,传来了孟芷兰怀孕的消息。
可同时传来的,还有岑千山和孟芷兰的婚事。

-1-
「阿娘,家中有喜事要办吗?」
我望着满院的红绸,木然地将一脸困惑的阿尧揽进怀里:「是啊,爹爹要和喜欢的人成婚了,所以我们也该走了。」
岑千山不知道,我们摩梭人从不在乎所谓名分。
将阿尧哄睡后,我取出纸笔。
年关将至,朝廷查得严,过所办理下来,最早也得七日后。
我算着日子,有些怔愣。
七日后,是上元节,是七年前我和岑千山相遇的日子。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我有些苦涩地扯扯嘴角。
也好,在这一日相遇,也该在这一日离开。
身后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包裹住我,岑千山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看什么?」
我霎时一惊,随后笑道:「看窗外新开的梅花。」
不过半年,孟芷兰身上的味道,几乎将岑千山腌入味。
我有些反感地推开他:「来之前可有沐浴?」
岑千山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略显尴尬地松开我:「这就去……」
「近日忽视了你,是我不对,这几日便不去芷兰那里了。」
芷兰,竟叫得这般亲昵。
从前还要装装样子,说只是母亲派下来的任务。
一个下贱的女子,他绝不会动真情。
如今一口一个芷兰。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孟芷兰才是岑千山的妻子。
伴随着窸窣的穿衣声,岑千山带着一身水汽从屏风后走出来。
宽肩窄腰,身形颀长,还带着这个年纪男人少有的少年气。
我恍惚见到了七年前的他,沾染一身夜露,爬上我的花楼。
志得意满,仿佛在向全天下宣告:「阿禾,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向你保证,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违背誓言。」
见我盯着他的身子愣神,他猛然笑开,一把将我拥进怀里:「阿禾,今日我只陪你,哪儿也不去。」
淡淡的清香混合着ṭṻₛ女子浓烈的脂粉味,形成一股难闻至极的味道。
我有些怅然地垂下眼神。
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了。
门外的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大少爷,我家主子身体不适,还望您去看看!」
岑千山不耐的神色被紧张取代,他匆匆披上外袍出门:
「哪里不适?可有叫大夫?」
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
他面带愧疚地折返,看着倚靠在门口的我:
「芷兰身子不适,我得去看看,她肚中的孩子关系着整个岑家,我必须得重视。」
「一会儿我就回来,阿禾,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
一句「明事理」。
我忍了六个月,五十二个暗夜。
摩挲族奉行走婚,男不婚女不嫁,暮至朝去。
岑千山,要知道,这样来看,我娶了你五十二次。
我淡淡开口:「岑千山。」
岑千山眉头皱起,安抚的话快要脱口而出,却被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怔住。
我将一件披风系在他的颈间:「夜里风凉,多穿点再去吧。」
岑千山攥住肩上的披风,眼中神色莫名:「阿禾,你……」

-2-
可不等他想清楚心上这股酸涩,究竟是什么。
房门骤然关上。
还有七日,岑千山,我就不等你了。
如我所料,岑千山一夜未归。
可当我伸出手,触到另一半满手冰凉,还是不免心酸。
门外敲门声一声高过一声。
我拉开门,岑家下人一脸不屑:
「老夫人说了,让你带着孩子去岑家老宅。」
岑家老夫人向来看不上我。
不论我如何向她解释走婚,她都只当我是不知廉耻的风尘女子。
连带着看我的孩子,也多有不齿。
上面态度如此,岑家下人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等到了老宅大堂,才发现岑家宗亲都在。
消失一夜的岑千山扶着孟芷兰站在一旁,满眼温柔。
谢家老夫人看着孟芷兰的肚子,笑容满面:
「芷兰终于怀孕了。今日各位宗亲都在,也该兑现半年前的承诺了!」
族中最有威望的老者站出来,当众宣布了岑千山岑家家主的身份。
「如今岑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孩子不能名不正言不顺,这生母还是该给个名分,挑个时间把婚事敲定吧。」
我抬起头,却见所有人都看向孟芷兰,连岑千山也是。
他旁若无人地抚上孟芷兰的肚子,眉眼温柔:
「我有孩子了。」
不是又有孩子了,而是我有孩子了。
我心下酸涩,攥着的手紧了紧。
阿尧弱弱的声音在大堂响起:「阿娘,我疼。」
我赶忙松开手,孩子小小的手上一片通红。
「阿娘不对,阿娘给尧儿吹吹……」
阿尧的一句话,引得堂上所有人侧目。
老者皱了皱眉:「岑家嫡出的孩子都未出世,私生子就三岁大了,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岑家的声誉就别想要了。」
「一个浪荡女生的贱种罢了。」
岑老夫人看着我冷哼一声:「以后对外便称,这个孩子是岑家旁系的孩子。」
岑老夫人不喜欢我,也连带着不喜欢阿尧。
她不愿认阿尧是他的孙子,所以买下了故人之女孟芷兰,让她给岑千山生一个孩子,以此来获取家族信任,接替家主之位。
如今孟芷兰怀有身孕,尧儿更加显得可有可无了。
岑千山松开揽着孟芷兰的手:「母亲,这有些过分了吧?」
他刚想往我身边走,却被孟芷兰不动声色地扯回去。
我看得清楚,牵着阿尧走到岑老夫人面前:
「顺您的意,尧儿从此以后便不再是岑千山的孩子。」
我蹲到阿尧面前,眼眶通红地和他解释:
「阿尧,以后你不能喊爹爹了,只能喊叔父,知道吗?」
岑千山愣了愣,他知道这半年,我能一直呆在这里,很大原因是阿尧。
他试图从我眼中找出一丝不甘心。
但他没找到。
小孩不能理解事情的复杂,一张小脸哭得红通通的。
我忙带着尧儿往外走,却被孟芷兰喊住:
「沈姐姐,自从怀有身孕后我就老是睡不安稳,听闻珍珠耳坠有安神定惊的作用,可是千山找了好几日都是一些下等货,没想到姐姐这一对倒是不错!」
「不知姐姐能否割爱?」
「岑千山,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我看着孟芷兰因为扬头而露出的一片吻痕。
心上如细针滚过,带着细密绵长的痛意。
这对珍珠耳坠是我和岑千山的定情信物。
当初在桑川时,我俩因同时看上了一对珍珠结缘。
走婚那日,岑千山亲自寻了全城最好的工匠,打了一对珍珠耳坠,戴在我的耳垂。
还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我早先便知道孟芷兰喜欢,她向岑千山要了不止一次,岑千山没给。
可这次,他却移开了眼,眸中带着犹豫和心虚。
「你要不……」
「好。」
我嗤笑一声,一把摘下两边的耳坠,递到孟芷兰手中。
看着孟芷兰欣喜地戴上,我赞叹一声:
「确实相配」。
然后在岑千山诧异的眼神中,抱着阿尧离开。

-3-
一路走回岑府,阿尧仍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忍住心疼,握住他的小手问他:
「阿尧,若是阿娘想带你离开这里,你愿意跟阿娘走吗?」
阿尧眼泪落得更凶了:「阿娘,我们能不能不要走……」
「可是阿尧,爹爹和祖母都不喜欢我们留在这里。你要一辈子叫他叔父吗?」
我忍住眼里的泪,温柔地看着他。
我自私地希望他只是我的孩子,永远无条件偏爱我。
但这不可能。
阿尧将怀中的纸鸢捏紧,那是岑千山去年陪他一起做的生辰礼。
「阿娘,我想和爹爹过完最后一次生辰……可以吗?」
孩子执拗地不肯改口。
我闭了闭眼,将他搂进怀里,点了点头。
「好。」
……
三日后,是阿尧的生辰。
我特意提前两日提醒岑千山,让他抽出时间,备好生辰宴。
毕竟,这是阿尧和他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我希望阿尧能如愿。
生辰当日,阿尧起了个大早。
他特意换上了一件红色的锦袍,去书院前,他忐忑地问我:
「阿娘,下学后阿尧是不是就能看见爹爹,还有爹爹给阿尧准备的许多许多好吃的?」
「当然啦。」
我轻声安慰着他,又派人给岑千山传信:
「阿尧今日生辰,早些回来。」
然而带信的人一个个回来,却始终见不到岑千山。
暮时,阿尧飞奔进院门,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垂下头坐在桌前:
「爹爹今日不会来了,对不对?」
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想通一般,自我宽慰道:
「没事的,叔父要管理那么多的铺子,哪里抽得出空,我们就不打扰他了。」
「阿娘,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阿娘对我真好,我们快吃吧!」
这是阿尧第一次叫岑千山叔父。
他像是逐渐接受了,自己的爹爹不把他放在心上的事实。
可瘪下的嘴和有些红的眼眶,我知道,他很难过。
但怕我伤心,他又故作坚强。
心中的憋闷像是被什么点燃一般,烧得人扎心挠肺的疼。
我起身,想去找岑千山当面质问:
「陪阿尧过个生辰,不过半日的功夫,也没有时间吗?」
「你就这么喜欢孟芷兰,恨不得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
我的脚步停在院门口,久久没有迈出那一步。
ṱŭ̀₃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来:
「沈小姐,家主叫您去岑家老宅。」
惊喜瞬间盈满心头,我飞快地走到阿尧面前:
「阿尧!爹爹记得。」
阿尧在屋内也听到了丫鬟的话,垂着的头猛然抬起,脸上扬起一抹欣喜至极的笑容:
「阿娘!爹爹一定给阿尧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我们快去吧!」
有了岑千山这句话,阿尧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
猜测着爹爹会给他准备什么惊喜,说要让爹爹陪他放风筝。
可到了岑家老宅,几口摆满礼品的红木箱令我心口一紧。
还有许多未曾谋面的人,看起来不是岑家这边的人。
这可不是给一个小孩备下的生辰宴。
阿尧恍然未觉,只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往里走。
我只能忐忑地跟着他,心头坠坠。
岑千山,你可别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才好。
大堂,阿尧看见坐在上座的岑千山,眼睛一亮。
他撒着欢撞进他的怀里:「爹爹!」
岑千山看着怀里的孩子,瞳孔一缩,失声问道:
「你们怎么来了?」
话里的意外像是印证了刚才的猜想,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独自站在门外,门内的宾客议论纷纷:
「今日岑家设宴,商讨岑家家主和孟芷兰的婚期,突然来个认爹的是什么意思?」
「不是听说岑家家主不近女色,连个通房都没有吗?」Ṫũₙ
「这种事情谁能知道呢?准是人家的风流债。」
岑千山面色铁青,将阿尧一把推开:
「你叫我什么?」
小小的孩子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一下子栽倒在地。
要哭不哭地僵了半天,才怯怯地喊了一声:「叔父。」
半晌,他看着岑千山桌前他爱吃的酥饼,还有一边Ťŭ̀³空着的位置,又扬起一抹笑。
他问岑千山:
「叔父你是来陪阿尧过生辰的吗?阿尧可以和叔父坐在一块儿!」

-4-
阿尧期盼这场生辰宴好些天了,在他心里,只要能和岑千山一起过。
哪怕是叫他叔父,也没关系。
可一道纤弱的身影挡在阿尧身前,她缓步走到岑千山身边坐下:
「这怎么能行?。」
「岑家旁支的孩子,哪里能有资格坐在家主身边?」
说完,又转头望向岑千山。
我心头火起。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宴会上根本没有我和阿尧的位置,岑千山根本没想让我们来赴宴。
是孟芷兰让丫鬟来叫我们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
坐实阿尧岑家旁支的身份。
「岑千山,是这样吗?」
我将阿尧挡在身后,沉声问道。
岑千山怔愣半晌,对上我的眼神闪过一丝心虚。
众目睽睽中,他道:「确实是岑家旁支所出。」
他身旁的孟芷兰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像只斗胜了的鸡。
大堂的议论一声高过一声:
「真是不要脸,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就来打秋风。」
「可不是嘛?旁支的下等人,乡间村妇,就是不懂规矩。」
「他不会以为叫句爹,就能认家主做父亲了吧?」
阿尧在众口铄金中,面色煞白,眼眶通红。
心中怒意达到顶峰。
我快走几步,猛地将一桌宴席掀翻,接着又把另一座的酒壶朝岑千山扔去。
「大喜的日子是吧?那我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席间全是和岑家有生意往来的人,他们瞠目结舌。
酒壶落在岑千山的脚边。
岑千山和孟芷兰坐在首席,脸色铁青。
只有阿尧,我的阿尧,仰着头看我,眼中闪着光。
「阿娘,你好厉害!」
我将他抱起来,对着岑千山开口:
「岑家家主,不好意思,阿尧只是我的孩子,他和岑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现在就走。」
下一刻,我就被守在宴会外的武夫压到地上。
孟芷兰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乡野村妇!把宴会搅成这样,你觉得你想走就能走得了吗?」
「给我打一顿,扔出去!」
斗大的拳头如雨般落在我身上,浑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吱的脆响。
阿尧嚎啕着往我边上爬,我咬牙一次次将他推出去。
我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看着面露不忍的岑千山。
再一次被孟芷兰扯回去。
我没有再爬起来,这些拳打脚踢,每一拳都将一段从前的过往打散。
七年前爬上花楼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岑千山,六年前被说成赘夫却仍笑得开怀的岑千山,五年前抱着阿尧说此生足矣的岑千山……
在记忆中,一寸寸化为灰烬。
阿尧哭声凄厉,他对着岑千山跪下来,向他磕头认错:
「叔父,我们错了,我向你认错,求你放过阿娘。」
一句话。
我和岑千山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岑千山皱着眉:「都住手!」
随后震惊地看着阿尧,像是确认一般:「你说什么?」
跪着的孩子仿佛一瞬间成长,他眼眶通红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叔父,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我和阿娘就先回去了。」
「谢谢您的相邀。」
阿尧扶起我往外走。
本是一个孩子的身躯,却仿佛拥有无尽的力量。
我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往外走,心像是被一双大手揉圆搓扁。
酸涩得不像话。
……
最后一日,岑千山也没有回来。
只派下属来传了几句话:
「家主说这几日有要紧事,就不回岑府了,等过两日,家主会亲自给你们道歉。」
「还说您不要怪他,他知道沈小姐不是那般无理取闹之人。」
我知道「要紧事」是什么,无非是上元节当日和孟芷兰的大婚。
京都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以为我不知道。
也或许,他并不在意。
我将半年前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好。
府内,所有与我们母子有关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段不被他人认可的婚事,本就是一个错误。
如今,也该醒悟了。
我牵着阿尧的手,大步向前。
坐上了回桑川的马车。
临走前,我派人给岑千山送去了一封信:
【恭贺新喜,祝你和孟芷兰白头偕老,以后再不相见。】

-5-
与此同时,正与孟芷兰夫妻对拜的岑千山心口一痛。
仪式结束后,他捏着那张泛黄的信纸,脱下婚服,踉跄着跑出岑府。
「备马!去城门口!」
耳边的风声呼啸,飞扬的马鞭却在另一条街口停下。
岑千山眉头越皱越紧。
他急躁地将马鞭甩在下属的身上:
「怎么回事?街上怎么这么多人!」
下属忍痛,抹了把汗,开口道:
「家主,今日是上元节,城中举办灯会,有不得纵马的禁令……」
「今日是……上元节?」
岑千山有些怔愣地确认了一遍。
七年前的上元节,是我同意和她走婚的第一天。
我们在街上逛了灯会,许下心愿。
此后的每一年,我们都不曾错过这个节日。
他原本想着大婚一结束,就跑来岑府好好安慰我。
他想了很多解释的理由,却没想到我和阿尧都没有等他。
街上的花灯交织,光彩夺目。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进岑千山的衣领和袖中。
他恍然想起,走婚的那几日,他也在这样的寒风中爬过我的花窗。
而那时,我总会心疼地一把将他拽进去。
熨帖地把早早备好的姜汤和暖手袋放到他手里。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街上,一群黑衣侍卫正不厌其烦地疏散人群,为岑千山开路。
可这样效率太低了。
岑千山甩了甩衣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翻身下马。
「算了,叫洵风跟上,我自己跑过去。」
到城门口的路可真长啊。
平时骑马不觉得,现在一刻不停地走,才发现要走这么久,这么慢……
岑千山跑到城门口时,嘴里满是铁锈味。
他木讷地看着守在城门口的官兵,像是Ṱŭ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今日出城的马车就三辆,你说的那位小姐,现在估计已经临县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路面,心里像是缺了一角。
就好像,原本一直笃定在的人,忽然间消失了。
想到这,岑千山忽然笑出了声。
怎么会呢?
沈禾怎么舍得离开自己?
她……不舍得的……
他自言自语地往回走,打算去岑家商铺。
逃避自己的错误,好像不去触碰,所有事情就会恢复如初一样。
骗我的时候是这样。
伤害阿尧的时候,也是这样。
突然一道担忧的声音响起,是孟芷兰。
「千山,你去哪里了?大婚之日,哪有新郎外出的道理……」
她身上还穿着大红嫁衣,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从前他最爱的声音响起,娇弱中满是委屈。
好像离了他就不行,和沈禾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孟芷兰是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花朵,那么沈禾就像是一颗小草。
不畏劲风,在哪里都能生长,也不用依靠任何人。
岑千山眸色一暗,原来芬芳馥郁的花朵这般没趣。
他随意答了一句:「嗯,今日不回府了。」
说完,不管身后女子的哭泣,径直走到岑家总铺。
岑家掌管着京都所有的布料生意,在这里,特意留了一间屋子给他处理日常事务。
他倒在案前,怔愣地盯着明暗的烛火,将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一一挖掘。
这半年里,我们很少说话。
大多数都是我主动。
「天气渐冷,可有加衣?」
「昨夜的安神香如何?睡得还好吗?」
且每次他去孟芷兰房中后,第二日我必然是沉默寡言。
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泄着自己的怒气。
话越来越少,直至一周前,我对他的衣食住行没再过问一句。
他坐起身,眉头紧蹙。
我最近一次和他说话是什么时候?
对,是三日前。
那时,我提醒他阿尧的生辰快到了,一切事宜需得备好。
可他忘了。
原来我真的提醒过,他还以为是阿尧为了自己的地位故意闹脾气。
岑千山有些恼怒,可他都说了会道歉的,就不能再等等他吗?
他又想起了那封信,茫然地将它从袖中拿出来。
【恭贺新喜,祝你和孟芷兰白头偕老,以后再不相见。】
「咔嚓」一声,信纸被他撕得粉碎。
岑千山一脚踹开房门,脸色阴沉。
修长的手指将手中的碎片撒向空中,纸屑在空中翻飞,像一场洁白的大雪,盖住了过往的一切。
「沈禾,你疯了是不是?」
「你以为你离开我能过什么好日子?要不是我,你这辈子能见到这京都的繁华?」
压抑的声音响彻云霄,他忽然想到什么,飞奔至书房。
他拿起笔,手止不住地颤抖。
【沈禾,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带着阿尧主动回来,我还能勉为其难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至于孟芷兰,你放心,我不会给她名分,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发妻。】
他将信交给下属。
「将信送去码头,寄往桑川,快!要快!」
她一定会同意的,一定会的。
岑千山笃定地想。
然而,他一定不会想到,直到一个月后,他都没有等到沈禾回来。
岑千山坐在摆满账簿的书案前,双眼无神。
一个时辰后,他打马回岑府。
快到宵禁,街道上没了先前那般热闹。
只有一对男女还在路边赏灯。

-6-
女子手中提着花灯,时不时抬头羞怯地看男子。
察觉到女子的目光,男子嘴边浮起一抹笑,悄然抓住女子的手。
岑千山愣了神,恍然想起从前在桑川,我们刚刚认识,也是这般含蓄内敛。
那时候,我不听家中族人劝阻,执意和他去开一家布店。
我将摩梭族特有的花样和样式交给他,还教他如何根据当下时兴的衣裙推测将来会流行的款式。
我们忙得不亦乐乎。
甚至有人因此喊他赘夫,他也浑不在意:
「我家娘子厉害,我跟着她学,关你什么事?」
从前也有过争执,可我向来只是气几天也就过去了。
岑千山攥着马鞭的手有点抖,但仍自我安慰。
没事的。
这次只是格外生气了些,只要他低低头,好好哄一哄我便是。
到了岑府,侍从迎着他进门。
看到院中那一抹昏黄的灯光。
他又燃起了一抹希望。
还好,估计只是吓吓他。
贴身丫鬟靠在门外守夜,已经开始打盹。
见岑千山过来,战战兢兢地起来行礼。
岑千山扬起头,拂了拂衣袖,又换上了一贯冷峻的表情。
他心道,虽说是要哄她,但也该让沈禾知道轻重。
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带着阿尧作妖。
他推开房门,好整以暇地等着沈禾扑进他怀里。
可怀中人抬起头,却是孟芷兰。
她泫然欲泣:「千山,你去哪里了,?呜呜呜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岑千山眉头紧皱,他从来没觉得孟芷兰这样聒噪。
有些不耐烦地推开她,岑千山径直往里走:「阿禾……」
可屋内并没有沈禾的身影。
不仅如此。
整个房内,和沈禾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他送给她的那些琳琅满目的饰品,还有那些价值不菲的衣裙,通通消失了。
他跑去院内,发现后院有一堆火堆,还有几片残损的衣角。
火堆后方的那颗梅树,是他为沈禾亲手种下的,如今被砍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他怔怔地望着那抹焦灰,才恍然记起。
当初为了追沈禾,他耗费了多少力气。
她喜欢梅花,他就每日折一支寒梅,从不间断。
大概这样折了一百多天,才换得了爬她花楼的机会。
他又接着爬了快半年的花楼,才等到沈禾放他进去。
岑千山捂住脸,无力地瘫倒在地,一切都好像失控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岑千山猛地坐起,心跳如雷。
他无比希望,身后向他走来的人,是沈禾。
可上天不会听不诚之人的祈祷。
过来的是孟芷兰。
「千山…..」
岑千山脸色猛地沉下去,半分温柔也无。
只用一双眼睛斜睨她:「何事?」
孟芷兰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接着开口:
「我们既已成婚,沈禾也不会回来了,不如将这间院子给我吧?Ṱů₉」
这间院子是岑千山亲自布置,留给我住的。
里面的陈设都是用的最好的木料,完全按照我的喜好来的。
岑千山嗤笑一声:「你就这么贱?这么迫不及待?」
他的声音刻薄而又冷漠,孟芷兰不敢置信:
「千山……你……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
岑千山一把扼住孟芷兰的脖子,将她扣在墙上:
「你一个被那么多男人玩过的破鞋,凭什么觉得我还会要你?」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娶你。」
孟芷兰挣扎着,向来柔弱的脸上满是狰狞:
「为什么?」
岑千山笑得邪佞:「你还真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啊。」
「答应与你成婚,除了应付母亲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报复你为了权势抛弃我罢了。」
「如今,戏演完了,你也该回去找下一户人家了。」
说完,他猛地将孟芷兰耳间的珍珠耳坠一把扯下。
不顾身后女子的痛呼,利落地向门外走去。
正堂,他对下属吩咐道。
「派人去打听,沈禾具体在桑川哪里?」
「另外,给我备好车马和干粮,提前和桑川那边打招呼,三日后,我便过去。」
另一边,沈禾带着阿尧已经到了桑川城外。
一路上,桑川百姓议论纷纷。
京都布业巨头岑家家主不满未婚妻出身,大婚之夜逃婚了。
岑千山?逃婚?
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妻子吗?
「听闻啊,这岑家家主是因为他的昔日情人逃婚的!」
「昔日情人?不是孟家大小姐孟芷兰吗?听闻孟芷兰是他的青梅竹马,当初也是因为孟芷兰攀附权贵抛弃他,他才为情所伤远走桑川。」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啊,他在桑川也爱上了一名女子,那女子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
我听得心中冷笑不已,阿尧拉紧了我的手,仰头担忧地看向我。

-7-
「阿娘,他们谈论的是叔父吗?」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带着他向一家早点铺走。
「阿尧听错了,肚子饿了吧?阿娘带你去吃肉包。」
闻言,阿尧喜笑颜开。
吃饱喝足后,我带他去了曾经经营过的商铺。
店面已经租给了别人,生意相比以前冷清了不少。
看见熟悉的地方,阿尧明显欢快不少,迈着步子就要往里走。
「阿娘,我们是要重新把铺子买下来吗?」
我连忙扯住他:「还得等等,我们得先回老家,去找外祖母。」
村口,我一时有些近乡情怯。
此前,阿娘一直不喜欢岑千山。
外面的男子性子暴戾,执拗顽固,摩梭女子向来是看不上的。
是我执意和他走婚,还和他一起去桑川。
岑千山总以为他能喜欢我,是对我莫大的恩赐。
他愿意迁就我,遵从我的习俗。
是对我用情至深。
却不曾想过,我们摩梭族,沿袭着最后的母系氏族。
我看上一个外乡人,愿意跟着他,也是我对他的莫大牺牲。
深吸一口气,我牵着阿尧,往家走去。
一路上从小的玩伴,长辈们都和我打招呼,好像我从没离开过一样。
阿娘见到我,更是老泪纵横地将我迎进去。
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这样温暖的感觉,我好久没有感受过了。
阿尧扬起笑脸,拉着我的手说道:
「阿娘,这里真好。」
此前在岑家,岑老夫人对我和阿尧的要求几乎严苛。
他们用膳时,我们需要侍奉在侧。
我们用膳时,也少不了耳提面命。
想到这,我低头亲上阿尧软软的小脸。
「那我们就一直呆在这里,再也不回去了。」
阿尧点点头,终于露出了些稚童的天真。
这时,隔壁阿姐急匆匆从外面进来:
「阿禾,快出去看看吧。」
「你走婚的那个男人在村口闹呢!」
听到岑千山来了。
一瞬间,我和阿尧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
如今岑家的势力遍布各地,被他们这么快找到,我丝毫不意外。
我抖了抖身上的摩梭族服饰,丁零当啷地去了村口。
还没到村口,老远就听见阿姐们奚落的声音:
「你就是阿禾找的男人?看起来就是个没用的。」
「可不是嘛?既不黑也不壮,就这样的我看都不多看一眼。」
「欸,要是你们买,准备出多少牦牛?」
「嗤,还牦牛?这种货色十个鸡蛋顶天了!」
岑千山满是阴沉的声音传来:
「一群女人对男人评头论足,你们可还知什么是礼仪廉耻!」
「我不想同你们这些乡野村妇浪费口舌,叫沈禾出来见我。」
此言一出,阿姐们脸上调侃的笑意凝住。
「哟!什么时候男人不能被评头论足了?」
「一个喝茶谈天的小男人,倒敢说我们挣钱养家的大女人了?」
我拍了拍阿姐们的肩膀,顺着她们让开Ťŭₕ的一条路走出去。
「你来做什么?我应当说过,再不相见吧?」
未曾想到再次见到岑千山,会是这幅样貌。
他满脸憔悴,眼下尽是青紫。
身上的袍衫裹满泥土,看起来应当是夜以继日骑马赶来的。
这和他从前一身锦袍矜贵慵懒的样子完全不同。
岑千山走到我跟前,一开口便是训戒:
「你整日就和这些泼妇为伍?」
「难怪敢不敬夫君,不敬公婆!甚至一声不响就远走他乡!」
「跟我回去!阿尧怎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他伸手就要来抓我,阿姐们却将我围住。
一圈铁棍杵到地上,铮铮作响:
「小白脸拉我们阿禾干什么!」
「退回去!」
我趴在阿姐的肩膀上:「岑千山,我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们摩梭人,自小学的是女人顶天立地,自立门户。」
「我劝你别过来,我阿姐们可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岑千山有些怔愣,以前的沈禾。
从不会这样和他说话。
我有些不耐烦地开口:「你大老远过来,不会就为了和我说这些吧?」
岑千山摇了摇头。
半晌,像是极其艰难地从嘴里憋出一句:
「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阿禾,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们还是和之前一样。」
「只要你想要,我也可以给你名分,你就是我的发妻,岑家家主的夫人。」
说完,他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中满是笃定。
笃定我会原谅他,笃定我会跟他走。
多么荒谬。

-8-
我嗤笑一声:
「你不会觉得,我还会跟你回去吧?」
心中漫上来汹涌的笑意。
笑过后,我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岑千山,你还真是无耻。」
他怔愣住,满眼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岑千山,你可真无耻!」
岑千山恼羞成怒,朝我猛地走进,又被阿姐们健壮的手臂推出去。
「我都已经低下身向你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以前明明……」
他的话没说全,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从阿姐的包围中走出去,一巴掌扇到岑千山脸上。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冷笑一声:
「我以前怎么?明明那样爱你?明明你做什么都会原谅?」
「不论什么都依着你,还愿意为你离开桑川去往人生地不熟的京都。」
「甚至看着你和孟芷兰夜夜缠绵,还能不离不弃爱着你。」
「可岑千山,再深的爱,也是会被消磨殆尽的。」
我歪着头看他,神色嘲弄:
「你为什么会觉得,仗着我对你的情谊,就可以一次次伤害我?」
「凭什么觉得,在伤害我之后,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我就会既往不咎地回头?」
「又凭什么觉得,在最后一抹情谊也荡然无存后,我还会接着爱你?」
岑千山被我的话逼得一步步后退, 最后跌坐到地上。
他恍然意识到,不一样了。
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爱他了。
他有些无措, 嘴中反复说着那一句话:
「对不起……阿禾……对不起……你原谅我。」
我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心底泛不起一丝波澜。
我面无表情道:
「不必再说了, 我现在看见你,都会觉得无比的恶心。」
「岑千山,那个满眼是你的女人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五十二个枯坐到天明Ṫũⁿ的夜里。」
「我不会替那个曾经的自己原谅你,也不能!你就该永永远远, 活在愧疚里,夜夜梦魇!」
两行热泪顺着岑千山的眼角流下。
他脸色苍白,嘴唇张合几次, 一句话也说不出。
最后颓然起身:「那……阿尧……」
「阿尧是我的孩子,按照我们摩梭人的传统,他会跟母姓,叫沈尧。」
「而他, 往后会有舅舅,也会有新的阿爹。」
「但这些,都与你无关了。」
当天,岑千山就离开了。
仿佛苍老了许多。
阿尧是从我口中知道事情经过的。
我问他:「怪阿娘没让你见他最后一面吗?」
阿尧摇摇头,眼神笃定。
「叔父, 是不能做爹爹的人。」
「所以, 不可惜。」
我像当初带岑千山那样, 带着阿姐们做起了布料生意。
几年间, 因为样式新颖, 价格低廉,我们的料子名振桑川。
再次听到岑千山这三个字, 是在戏楼。
他们将他的事迹编成话本, 排成戏剧。
岑千山回到京都后,始终不肯承认孟芷兰。
在母亲的逼迫下,甚至不惜挥刀自宫。
然而这样只会让孟芷兰腹中孩子,显得更加金贵。
最后他还是接受了孟芷兰,但只让她住在岑家老宅, 不让她迈进岑府大门。
岑老夫人自以为这辈子阅人无数, 从未走眼,却不想被家鹰啄了眼。
婆媳二人在家中斗得你死我活, 鸡飞狗跳, 一时间成为京都贵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岑千山也对被迫娶孟芷兰一事耿耿于怀, 最后终于寻到机会。
一碗汤药下去, 孩子当场就没了。
孟芷兰彻底疯了。
没了孩子, 岑千山的宠爱和岑家的家产都没了指望。
索性一剑将岑千山抹喉, 随后自己也吞金而亡。
她死前还紧紧抓着岑千山冰凉的手, 嘴里喃喃自语:
「这下,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此事一出,整个国都都闹得沸沸扬扬, 岑家声誉一落千丈。
可比声誉更重要的,是岑家的传承。
岑老夫人和岑家长老来拜访多次,想把阿尧带回去。
都被我拒之门外。
最后他们被逼无奈,从他们最看不上的岑家旁支, 选了一个孩子。
可这些,与我,与阿尧。
都再无关系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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