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安是隐居山林的傀儡师。
我是他亲手制成的傀儡。
在他的引导下,我生出意识。
我很喜欢他。
然而他只是将我当作早逝妻子的替身。
可为什么,我总梦到他与妻子的过往?
我,好像曾经是个人,还是个名扬天下的天才。
究竟是谁杀了我?
我要把他也制成傀儡。
-1-
林敬安终于回家了。
檐下的风铃刚一响,我连忙下山迎接。
在半山腰,我遥遥望见一个人,灰衣黑靴,头戴斗笠,手执竹杖。
我停下脚步,极响亮地喊了一声:「林敬安!」
震得林间野鸟四散。
他抬头看来,眉眼略弯了弯,我立即跑到他身边,腿脚的关节处咯吱咯吱响。
「你下山的这半个月,我把你留下的手札都翻烂了,实在无趣,你下回出门带上我好不好……」
无论我说了多少话,林敬安一如既往寡言,只有拗不过我时才应两声。
但我并不介意。
自打我有意识起,我就知道我是林敬安制成的傀儡。
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全部。
我很喜欢他。
按照手札里的记载,傀儡的一切都是主人的,因他生,也为他死。
更何况他给我造的皮相十分好看,彩衣秀面,还有一双用琉璃珠做成的眼睛,逼真极了。
回到竹屋,他叫我坐好,取出一件法器——一盏趾离铜灯。
「这盏绿油油的灯是什么?」
「寻梦灯。」
我歪着脑袋问他:「送给我玩的?」
「不是玩的。」
话音一落,他开始对灯施法,渐渐地,我眼皮沉重,不省人事。
再一次醒来,林敬安守在我床边。
他扶我起身,温柔地理了理我的头发,静静地等我开口。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望着他,竭力理清脑中残余的梦的片段。
可冗长的梦境对一个傀儡来说实在负荷过大,我只囫囵记住了两件事。
「我梦到我变成了一个叫谢锦的女子,在梦里,你唤她师姐呢。」
「不过,她在与你成亲的当晚死了。」
我自顾自说着,林敬安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他浑身紧绷,声音似乎在颤抖:
「那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杀了谢锦?」
-2-
我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印象。」
林敬安垂眸静默好一会儿,怔怔地转身离开。
「阿锦,你先歇着。」
临到门口,他没忍住吐了口血,染红一片衣襟,直直往后倒。
我急忙上前扶他。
可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
勉强将他拖到床上后,左手已经变形,手肘内折,指骨乱翻。
哎呀,得去修一修,上点润滑油。
我给林敬安擦了脸上的血迹,小声嘀咕:「你给我取名阿锦是为了纪念你的妻子吗?」
随后,我拿起铜镜照了照。
原来林敬安的妻子名叫谢锦,长得真好看。
为了不吵到他,我到隔壁房间去修理关节,动作放得很轻。
幸好傀儡没有痛感,即便把关节掰开折断都没有半分痛楚。
我的右手还不够灵活,装零件时手不稳,眼看着一截小圆木骨碌骨碌滚到屋外,沿着石阶而下,没入杂草间。
我追了上去,寸寸翻找时,一只手先我一步捡起小圆木,递到我面前。
是一只人的手。
我戳了戳,有弹性,又弯了弯对方的手指,灵活自如。
和傀儡僵硬的手很不一样。
「多谢你。」我拿走小圆木,转身回屋。
「大师姐——」
「这里没有你的大师姐。」尽管不是在叫我,但我还是好心告知他。
「是了,如今该叫你谢锦。」
这人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又叫错了?
我再一次好心纠正:「我是傀儡阿锦,谢锦她早就死了。」
「竟是傀儡么,可掌门说来这里能找到大师姐,我还当她没死……」
他垂下脑袋,喃喃自语,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我该怎么办?天机门就要撑不住了。」
我没再理会他,回屋继续「修理」自己。
房门上有机关,普通人是解不开的。
晚霞铺满西边天际的时候,我终于给自己涂好了润滑油。
我欢喜地去找林敬安。
一开门,却看见白日那位陌生男子正在给林敬安疗伤。
林敬安两鬓竟然生出不少白发。
-3-
我开门的动静惊扰到二人。
林敬安朝我看来,安抚地笑了下,招我上前。
我靠近床边,小声问:「你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不碍事。」
他脸色苍白,眼角生出几道细纹,平白老了好几岁。
我记得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
「如果你是傀儡就好了,我可以检修你的身体。」我转了一圈,展示自己,「你瞧,我修好了我自己。」
他似乎被我逗笑,嘴角微微上扬。
很快,在林敬安身后输真气的陌生男子收势,不等歇两口气,他滑下床,跪到林敬安面前。
「魔族攻入天机门,打伤门中弟子无数,山门危在旦夕,还请师弟随我回去抗敌。」
林敬安权当没听见,兀自调息。
好半晌,他的脸色逐渐恢复血色,缓缓开口:「你唤错了,我不是你师弟。」
「五年前,我便与谢锦一道被逐出师门,天机门之事与我无关,况且还有守山大阵在。」
「周显,你回去吧。」
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我头一回见林敬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自觉对周显投去佩服的目光。
周显一脸执拗,「魔族不断以魔气侵蚀守山大阵,守山大阵被毁去大半,如今只能勉强再维持三日,你当真忍心见死不救?」
「守山大阵?」
这个名字好熟悉,细想一番,好像梦里出现过。我问周显:「可是谢锦设计铸就的守山大阵?」
周显忙不迭称是,似乎是觉得林敬安说不通,他开始劝说我。
「大师姐是天机门开山立派以来最有天赋的弟子,十五岁在八大门派联合比试中夺得魁首,十七岁破解掌门设下的守山大阵。」
「现在的守山大阵是大师姐耗费数年心血所铸,能挡千军万马……」
说着,他来拽我的手,「阿锦,看在我帮你捡零件的份上,帮我——」
啪——
林敬安一把拍开他的手,眼中露出罕见的狠厉。
周显被吓到,顺着力道后仰,瘫坐在地,「敬安,你……」
「不许碰她。」
林敬安一字一句说得沉重,作势施法赶人。
周显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高声说道:「大师姐还留了件宝物在天机门,只要你随我回去退魔,那件宝物便给你。」
林敬安停下动作,极轻慢地抬眼,等周显下文。
「是真的,这件宝物由掌门亲自保管,至今不曾打开。他特意交待我,如若你不来便以此物相请。」
「好。」
林敬安应下,又对我吩咐道:「阿锦,收拾收拾,即刻启程。」
我转身就走,听到身后传来周显不可置信的声音。
「即、即刻启程?我才耗费了诸多真气,且让我喘口气吧……」
「罢了,山门要紧。诶,敬安,你等等我……」
-4-
这是我有意识以来第一次下山。
我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可关节处偶尔传来咯吱声还是会引路人侧目。
每到此时,我会让林敬安寻个僻静地方停下,好让我上润滑油。
「林敬安,你的傀儡术不像手札里写的那样厉害,我只有这身皮相尚可,内里的机关筋骨仍旧死板。」
手札上说傀儡术分九等,傀儡形似真人是最基础的术法,令傀儡生出意识是高等术法。
而修习至最高等,还能以傀儡做分身,死而复生。
我开始怀疑林敬安傀儡师的名头是徒有虚名。
周显突然有些尴尬,讪笑道:「阿锦啊,你有所不知,敬安的傀儡术已是当今翘楚,我空长他两岁,却远不及他。」
我好一阵错愕,转头去看林敬安。
林敬安淡淡道:「我的确还要修习。」
我暗自点头,手札里的术法他只学了一半呢。
周显悄悄来问我:「对了,你说的手札是什么?莫非是高人秘籍?」
我正要告诉他,林敬安抢先拒绝:「与你无关。」
周显扯了扯嘴角,快走两步到前面带路。
我摸了摸放在怀里的手札,发誓要保护好这本厉害的秘籍。
说不定我学会了里面的术法,也能名扬天下。
两日后,我们抵达天机门。
山脚下静悄悄的,守山大阵摇摇欲坠,数不清的裂缝显示出此前的对战有多激烈。
「看样子魔族已经进攻过一轮,退下了。」周显长舒一口气。
我和林敬安走在周显身后,直接走进了掌门的阮竹林。
见林敬安有些疑惑,周显解释道:「为了方便救治弟子,掌门撤去了阮竹林的机关。」
话音刚落,咻——
一支箭凭空射来,我飞快放出袖箭,将之劈成两半。
作为傀儡,反应速度较普通人强些。
我颇为骄傲,对林敬安炫耀道:「是不是很厉害?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闲得无聊,自己装的。」
林敬安眼中震颤,几息后却笑了起来。
他眼中多了些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我不太明白。
权当他在佩服我吧。
「掌门,弟子幸不辱命,将林敬安带回。」周显对着院中之人高声行礼。
院中有一张方桌,天机门掌门俯身在桌前,提笔画着什么。
他见到我们,停下笔,眼神复杂。
听周显说,林敬安当初离开师门,连同与掌门的父子关系也一并断绝。
此时,他俩相顾无言,一股怪异的气氛笼罩二人。
掌门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我身上,对林敬安说:「你这个傀儡倒是制作得精巧,竟有破箭之能。」
林敬安上前挡住他的视线,冷声问:「谢锦的宝物呢?」
「她的物件自然要由她亲自来取。」
没听到想听的话,林敬安牵起我,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掌门无奈叹气,「还是这个犟脾气。我取出给你看一眼,待击退魔族,我再赠与你。」
掌门幻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琉璃冰鉴,寒气四散,一旁的周显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我莫名觉得这件宝物很熟悉,有一种想将它融进身体的冲动。
许是受了梦境的影响,我总以为自己是谢锦。
谢锦四年前就死了,我只是一个她的替身傀儡。
我如此安慰自己。
-5-
林敬安加固完守山大阵,住进了从前的房间。
作为他的傀儡,我自然跟他住一起。
这夜,月色稀薄,他取出那盏趾离铜灯,再一次对我施法。
「你伤还没好全,还要打魔族呢,别浪费力气在我身上……」
我的话没说完,眼皮已经控制不住阖上,陷入沉睡。
这一回,梦境更加真实,万千情绪如海水般将我包裹。
我清晰地感受到谢锦的骄傲、挣扎以及孤注一掷的勇气。
一觉醒来,我的心尖仿佛沾了苦胆,引得浑身战栗不止,久久不能回神。
突然间,身子被人紧紧抱住ƭú⁼,有道声音在耳侧响起:「别怕,有我在。」
我慢慢回抱他,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大口呼吸,仿佛这样能减轻心中的苦楚。
不知过了多久,灯烛噼啪打了个响。
「林敬安,我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说:「我是谢锦,是死后被你制成傀儡的谢锦。」
肩上落下温热的湿意,耳边传来他的吸气声。
「你都记起来了。」他颤声问道,「究竟是谁杀了你?为什么我没有成亲那晚的记忆?」
真相往往比想象更残酷,我怕他会失控,像四年前一样走火入魔。
我斟酌道:「现在不是时候,待时机合适我自会告诉你原委。」
「好,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无论多久我都等得。」
「莫要哭了。」我抬手替他拭泪,摸到他眼角又添了几条皱纹,「趾离铜灯以寿元为燃料启动,大敌当前,何故平白浪费力气?」
「我只要你回来,即便是只能活一日也甘愿。」
他的眼泪像是落到我心上,烫了一个大洞,在不停往里灌风,酸涩得厉害。
「这几年,辛苦你了。」
林敬安哭得更厉害了,身体都在颤抖。
……
天蒙蒙亮,山下传来魔族进攻守山大阵的动静。
不多时,守山大阵被破,天机门幸存的弟子齐聚阮竹林,掌门开启机关。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
不同于周显和弟子们的慌张,我和林敬安坐在院子里喝茶,格外平静。
「掌门,可要喝一杯?」我递给掌门一杯,又顺手递给周显一杯。
掌门接过茶,有一瞬间怔忡,我朝他颔首,他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茶,魔族在外头撞得哐哐响,跟砸到人脑袋上似的。」周显焦急万分,手中的长剑悟出主人的心思,不停闪着光。
「诶,不对,阿锦你好像变了个人。」
阮竹林的机关挡不了多久,我计算着时间,对掌门说道:
「多谢掌门不计前嫌,如今是时候将眼睛还给我了。」
这一刻,四下一片安静,我却听到许多人剧烈的心跳声。
-6-
掌门取出冰鉴,放到我面前。
我轻轻打开,赫然露出一双眼睛,被寒气包裹着。
四年前,弥留之际,我亲手剜下这双眼睛,交于掌门保管。
「施法吧,掌门。」
傀儡之身如何能挡住魔族入侵?
唯有复活真身。
我扣下琉璃眼珠揣好,下一瞬,眼眶里多了东西。
紧接着皮囊之下生出筋骨,筋骨又生出血肉,直到眼眶中的透骨寒意趋于温热。
我睁开眼,率先对林敬安笑道:「鬼道傀儡术第九等,死而复生,如何?」
他眼中有水光,万千情绪瞬息而过,只留下微弯的嘴角,说出我喜欢听的话:
「师姐的本事,世间无二。」
我重重点头:「是实话。」
附近不断传来弟子议论和惊呼声。
「大师姐复活了,天机门有救了……」
「起死回生,好厉害的傀儡术,我从未听闻过。」
「兴许是鬼道术法,当年大师姐就是因修习鬼道才被逐出师门……」
多年不曾动手,我正好拿这些魔族来练练手。
我霸占了掌门的纸笔,下笔飞快。
阮竹林外突然没了动静,没多久,魔族乌泱泱冲了进来。
哟,领头的是个熟人。
我立即抛出画了符咒的纸,于半空施法震碎它。
「纸人附身,去。」
霎时,无数碎片纸人如同长了眼睛,精确地贴到魔族身上,任他们如何撕扯、抠刮都弄不掉。
我抬手示意大家退避,自己也后退两步,施法喊道:「纸人听令——炸。」
嘭嘭嘭——
如放爆竹一般,伴随着惨叫声,魔族之人炸了大半,剩下的不足为惧。
我趁机回头唤人:「诸位,热闹看够了就来帮忙。」
做完了最出风头的事,余下的辛苦活儿留给旁人。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拿起武器迎敌。
见林敬安也要动手,我忙按下他,把一旁的掌门推了出去。
「敬安伤势未愈,您是他亲爹,不是看戏的。」
掌门反唇相讥:「没大没小,谢锦,我还是你师父呢。」
「您老健忘,五年前我被您逐出师门了。」我指了个方向,催促他,「朝东边打,洄都在那儿,他受了伤,好对付。」
在天机门人与魔族打斗时,我在专心改装袖箭。
做傀儡时手指不灵活,制作的袖箭机关粗糙了些。
咔、咔……
我时不时放几箭,试试改装后的威力,听到魔族中箭后的惨叫,满意地微笑。
不过我忽略了林敬安,他冷不丁出声:「洄都?你认识魔族?」
我手上动作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7-
「谢锦,你回答我。」
糟糕,他叫我大名了。
从前掌门事务繁忙,让我这个做大师姐的带着林敬安修炼。
我年长林敬安三岁,他自小跟在我后面师姐、大师姐地喊,像个小尾巴。
可我不爱跟小孩子玩,时常背着他偷溜下山。
当他发现我不见后,便会守在山门,等我欢欢喜喜进来时,一脸委屈地喊住我:「谢锦,你又丢下我。」
他不会向Ŧũ̂₉师父告状,但会借此让我心生愧疚,好提条件。
这一招,我回回都中,他屡试不爽。
于是,我每每听到他叫我大名,总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从前下山历练遇到过。」我急中生智道,笑得格外真诚。
「是他杀了你吗?」
我心下一凛,盯着他的眼睛,飞快答道:「不是。」
洄都没有亲自动手。
林敬安虽有狐疑,还是勉强认下了这个回答。
躲过一劫,我撒气般对着洄都就是三箭齐发。
他一个不稳,腹部和小腿各中了一箭,摔倒在地。
我走到他面前,啧了两声:「洄都大将军,四年不见,功法退步不少。」
「没想到你还能复活。」洄都擦去唇边血迹,冷笑道,「比从前更装。」
「我谢锦乃天之骄子,自信一些,是应当的。」
我蹲下,示意他看看周围,魔族之人残存无几。
「你也不算笨,能想出用魔气侵蚀守山大阵这个破解之法。你们人数众多,若不是魔气消耗许多,也不至于大败。」
十七岁时,我年少气盛,自觉世间再无敌手,于是盯上了天机门的守山大阵,谁料只花了三日功夫我便破阵,被掌门追着满山打。
掌门勒令我修补,可我不耐烦去体会他人的机关精要,干脆按照自己的设想悄悄全改了。
等掌门发现时,为时已晚,他经过几番测试,终是认下了新的守山大阵。
「你别得意!」洄都气得咬牙,额上青筋显露。
我随手捡了把剑,压在他颈边,问道:「为何攻上天机门?你们有什么阴谋?」
洄都微微后仰,想避开我的剑,我用力压回去。
「老实点。」
「阴谋?若我告诉你,你能放我走?」他问。
「不急,我先猜一猜,能让你这位魔族大将军打头阵,莫不是有了新魔主?」
洄都的表情凝滞。
我猜对了。
我丢掉剑,起身,「回去告诉那位新魔主,叫他安分些,不然我能杀上一任魔主,也能杀新魔主。」
洄都一瘸一拐准备离开,却在我转身的刹那喊了一句:
「林敬安,你可知当年是谁杀了谢锦?」
我当即起了杀心,反手攻向洄都,但他跑得飞快,丢下两个字,不见人影。
「是你。」
-8-
林敬安怔怔地看着我。
我心底涌出猛烈的慌张,连忙安抚道:「敬安,魔族狡诈,他们的话如何能当真?」
「没Ŧŭ̀₀错,洄都是故意为之,好让我等内讧,莫要中了他的奸计。」掌门帮腔。
林敬安瞥向掌门:「你也知道?」
随后,他自嘲一笑,「谢锦既然将眼睛交于你,那她死时你也一定在场。」
他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有失控的迹象。
他原就因为使用趾离铜灯消耗过度,身体虚弱,此刻受洄都之言的影响,心魔怕是要冲破封印了。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轻声唤他:「敬安……」
「是这只手?」他的瞳孔开始涣散,面如死灰。
我只得摇头,「跟你没有关系,不是你……」
「其实我一直有猜测,为何我会时不时失去记忆,为何成亲那么重要的日子我没有关于你的记忆……原来是我……」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我们刚送他回房,他突然睁眼,双目赤红,额上的魔纹若隐若现。
我和掌门对视一眼,暗道不好。
林敬安的心魔冲破封印了。
我把旁人都赶了出去,在房间外布下结界。
周显在外头砸门哐哐响,「大师姐,让我进去,敬安入魔了,危险。」
「无妨,我有经验。」话毕,我听到掌门重重的叹息声。
「诶,掌门别拉我,我要留下帮大师姐……」
很快,房门外安静下来。
「敬安,我是谢锦,是师姐。」
我尝试唤醒林敬安,但他不为所动,只一个劲儿地盯着我。
那不是林敬安的眼神。
「还要杀我一次?」我负手于后,悄悄幻化出匕首。
心魔不答,步步逼近,伸手来碰我的脸,「你又丢下我,这一回,我等了四年。」
他的手指沿着脸侧下移,摸到下颌时骤然往下收紧,掐住我的脖子。
「还是死了好,死了就能永远安分,永远在我的身边。」
-9-
我有愧于林敬安,纵使曾死在心魔手里一回,仍是不舍得伤害他的身体。
我用匕首划破手心,趁他全神贯注掐死我的时候,蒙住他的眼睛。
他的眼睫在我手心颤了颤,我手下用力,将血糊了上去。
傀儡术的关键在于眼睛。
我一边施法,一边艰难地说出:「鬼道逆行,万物为我傀儡,定。」
下一瞬,心魔定住,失去神志,手上也不再用力,暂时变成了听我号令的傀儡。
我掰开他的手,大口喘气,又命他回床上休息。
见他乖乖躺好,我才开始封印心魔。
我不禁失笑,这还是头一回如此平静地封印。
林敬安生出心魔的源头在我。
十五岁时,我代替天机门去参加八大门派联合比试,掌门让我带林敬安下山见见世面。
说来奇怪,林敬安长到十二岁从不曾离开山门一步,这是他第一次下山。
然而我夺得魁首后玩心又起,叮嘱他在客栈好好呆着,便独自跑了出去。
这一次出门,我遇到了梁国任国师。
他乘一架飞鸾车招摇过市,堵得街巷水泄不通,偏生他周围的侍卫个个盛气凌人,暴力驱赶百姓让出通道。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我取下弓弩,齐刷刷三箭射向飞鸾车。
一箭卡住动力机关,一箭射断缰绳,一箭没入他的座椅。
「大胆,竟敢拦国师的车驾。」侍卫纷纷拔剑向我,国师亦朝我看来。
我同他们当街对峙,国师缓缓拔下身后的箭矢,端详一番,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我扬了扬下巴,嗯了一声。
接着,他便说要收我为徒。
「我可是天机门掌门首徒。」我目光移向他的飞鸾车,「不过你这飞鸾车我倒是感兴趣。」
我留下这话便扬长而去,想要收我为徒,没那么容易。
待我玩够了,回到客栈,林敬安已经模样大变。
他径直对我出手,招招狠厉。
「师姐,你为什么要丢下我?我想和你一起玩的。」
彼时我功法有限,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哄着他:「明日要回天机门,下次出门一定带你去玩……」
可他处处朝我要害袭来,功法竟强过我不少。
危急之际,是梁国国师控制住林敬安,救了我。
「你这师弟生了心魔,若由心魔长成,占据躯体,他就成了真正的魔族,届时只能杀之。」国师给我解释。
「可有法子能除去心魔?」
「心魔已生,非死不能去,不过——」
见他还卖关子,我气不打一处来,「老头子你说话利索些,人命关天呢!」
国师不恼,从怀中取出一本手札,封皮写着:鬼道要术。
「学了这上面的术法,可以封印心魔,让你师弟恢复正常。」
我伸手去夺,他却后退一步,藏在背后。
「此乃师门传承,你需拜我为师,我才好教你。」
「我已有师门。」
我皱着眉犹豫,其实我听说过鬼道要术。
每一个天机门的弟子在拜师那日,都要在祖师神像前发誓:永不碰鬼道的术法,违者逐出师门。
我问师父为什么不能学,师父说那是歪门邪道。
可林敬安现下的状况……
国师给我出了主意,「拜师一事你知我知,不说出去谁知道?我后来的,便屈尊做你的二师父,人嘛,要懂得灵活变通。」
「好。」我当即给他跪下,行了个拜师礼,催促他教我封印之术。
至于为什么不是他来封印,他说鬼道对症下药,林敬安的心魔在我,只能由我来。
这一晚,我一夜未眠。
国师离开前把手札留给了我。
-10-
月上枝头,林敬安终于褪去魔族印记,呼吸平稳下来。
我坐在床头,沾湿手帕一点一点擦拭他脸上干涸的血迹,忍不住自责:
「都怪我得意忘形,一心挑衅洄都,不然你不会知道真相,也不会让心魔再次伤害你……」
心魔一番暴动,消耗许多,林敬安又见老了。
这便是使用趾离铜灯的代价,一旦用过它,使用者会以比常人快百倍的速度老去,透支身体时效果加剧。
房门外传来几声怪叫。
是掌门找我。
我低头看了一眼林敬安,将灯架幻化成我的模样,挪到床边,这才去寻掌门。
从前没来得及,如今终于可以向掌门问个明白。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掌门的密室,一次拜入师门,一次脱离师门。
在昏黄的灯烛之下,Ṭû⁺掌门素来严肃的面容也柔和了许多。
「我知晓你满腹疑问,尽管问吧。」
「我想知道为什么您不许敬安下山,我比他更早接触魔族,为何他轻而易举被勾出心魔……」
我恨不得一口气将心中疑惑全问出来,掌门却一心点灯,直到满室亮如白昼,缓缓开口:
「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密室内全是一个人的画像,看样子挂了几十年,好些卷轴已经泛黄,却丝毫不影响画上之人的秀丽。
我记得画上的人,她是早逝的师母。
「蘅娘是凡人与魔族所生,所以敬安生下来便有魔族血脉,极易被魔气所诱。」掌门盯着画像,满是惆怅,「蘅娘一心想做个凡人,却被血脉所累,她不愿敬安也像她一般痛苦。可随着敬安长大,她渐渐控制不住魔气外泄,于是,她抛下我们父子,自尽了……」
我心下大惊,原来师母不是病逝,竟是自尽。
「都怪我忙于门中事务,没能早些发现她忧思过度,郁结于心。」
我记得师母病逝那年,掌门悲恸万分,抛弃门中杂事说要为师母守孝三年。
当时五岁的林敬安抱着他的腿,哭喊着不让他走,他全然不顾,还设下机关不让任何人靠近。
我越想越生气,怒道:「可您同样没有关心敬安,若不是长老们和我们这几个师兄师姐照顾,他决计活不成。」
「是我愧对他。」掌门转过身,视线落到我身上,「你很有天分,让他跟着你修炼比跟着我好。」
闻言,我仓皇躲开他的眼神。
说实话,我对林敬安也算不得多好。
我是掌门首徒,也是除了林敬安外唯一的弟子。
小时候不懂事,我以为人人修炼都同我一样轻松,因此我在教林敬安时,心中怀疑他是不是因为丧母哭坏了脑子。
我练习三遍学会的术法,他要练习百遍甚至更多才能学会。
后来我见到长老们教周显他们的情形,我才意识到我在拔苗助长。
我开始放慢速度,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得了空偷溜下山玩。
只是我没想到,林敬安会次次在山门前逮住我,提完条件后给我展示今日教他的术法。
「师姐,你瞧,我学会了,下回你可以多教我一些。」
我假装没看Ṱṻₘ到他衣裳上的破损,在他跟前蹲下身,说道:「上来,师姐背你回去。」
漆黑僻静的山道,我放出举灯傀儡在前面引路,耳边很快传来平缓的呼吸声。
-11-
「在我们成亲那日,您怎会恰好赶到?」我又问道,「我们成亲并未通知天机门的人。」
掌门捋了捋长须,颇为骄傲:「敬安是我亲子,纵使他与我断绝父子关系,纵使他在天涯海角,我也有法子找得到他,譬如这一回,我让周显找到了隐居多年的你们。」
说完,他长叹道:「我还是来晚了些,不然你也不会……」
从我夺得魁首回到天机门后,林敬安的心魔两年不曾出现,我一时松懈,生出心思去破解守山大阵。
意外便是这时候发生的。
我在守山大阵里呆了整整三日,出来时看到林敬安低着头坐在一旁。
我以为他是来接我的,谁料他一抬头,额上的魔纹,发红的眼睛,一身诡异之气——他的心魔冲破封印,占据了他的身体。
我顾不上其他,连忙施法封印。
然而守山大阵被破的动静瞒不住掌门,他是最先赶到的,几乎一瞬间看明白我在做什么。
他布下结界遮挡,隔绝旁人,静静地等我封印心魔。
好半晌,林敬安心魔退去昏倒,我如鹌鹑一般跪下领罚。
掌门阴沉着脸,质问:「鬼道要术,何时学的?」
「嗯?」我以为他会先问林敬安生出心魔之事。
「说!」
我一五一十告诉他事情原委。
「师父,是我之过,害敬安师弟变成这样,我甘愿领罚。」
我嘴上说得恭敬,可当他棍棒打下来时,我留下一个替身傀儡,逃了。
因为我发现他将结界撤去,师弟师妹们都在。
他更加生气,追着我满山打,口中却喊道:「谢锦,你这个逆徒,竟敢毁坏山门大阵……」
如此,林敬安有心魔一事便被瞒了下来。
但我修习鬼道却是严重违背门规,我该去应验拜师那日发的誓言。
我极少哭,那一天我在密室里哭了很久,久到一支完好的蜡烛燃尽。
最后,掌门松口同意让我修补完守山大阵再离开。
我故意拖延时间,连ẗų³起草图纸都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换作平常,只需三日功夫。
掌门看出我的无赖行径,几番催促无果,便任由我去了。
饶是如此,到第五年,望ṭü⁺着修筑得奇丽宏伟的守山大阵,我听到无数同门惊叹。
「不愧是大师姐,只花了五年时间……」
「好精巧的设计,这几处凶险又大胆……」
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但我没想过林敬安会跟我一起走,他甚至坚决地要和掌门断绝父子关系。
在守山大阵中,我加了能够吸收魔气的机关,以便他日后心魔复发时有个机关能代替我控制住他。
林敬安站在我身侧,学我头戴斗笠,扬声与众人告别:
「诸位同门都知道,我从五岁起就跟着师姐,她去哪儿我去哪儿,如今她被逐出师门,我自然也要随她一道的。」
至于掌门,拂袖转身,像是气狠了。
大抵是这个时候,我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尾巴。
一年后,在我和林敬安成亲那日,魔族来袭。
准确地说,是洄都带着魔主来寻仇。
此前溜下山玩时,我识破洄都诡计,当众揍了他。
后来我得知是他故意引出林敬安的心魔,拼尽全力将他打了个半死。
这一回,魔主与他一道来,我胜算不大,哪怕加上个林敬安。
但林敬安受伤晕倒后没多久,掌门赶到了。
我和掌门联手诛灭了魔主,洄都却不见了踪影。
正当我松一口气,转身去查看林敬安时,胸口骤然被一剑贯穿。
洄都在林敬安身后冷笑:「谢锦,你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要死在心魔之下……」
我无暇去理会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林敬安知道是他的心魔杀了我,该有多崩溃。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很长。
我想抬手去碰他的脸,穿着大红喜服的林敬安,我还没有仔细看过,原来这张看了二十年的脸,此刻竟然难以割舍。
心魔反倒将剑往前又刺了一下,表情凶恶,我在他眼中看不到属于林敬安的眼神。
罢了,我忍着疼对掌门说:
「掌门,念在师ţù₍徒情分上,别告诉敬安今晚之事,我会再一次封印他的心魔、洗去他的记忆。」
掌门终是心软,帮了我一把。
「谢锦还想再求您一件事……」
我用最后的力气剜下双眼,交给他。
眼前一片漆黑,我悄声念出法诀:「鬼道往生,生机、灭。」
-12-
我回到房间时,林敬安已经清醒了,正盯着床边的灯架傀儡出神。
「将所有事情告诉我吧。」他的眼神极为平静,却让我心间一阵刺痛。
「我不止是你师弟,也是你的爱人、丈夫,你我之间不该有秘密。」
我撤去灯架,坐到他跟前,对上他的眼睛,将所有故事告诉他:
「我从不后悔修习鬼道术法……」
临死前,我将《鬼道要术》手札留给了他。
「若我没有翻看你的手札呢?」林敬安泛红的双眼里全是我的样子,「我一睁眼看到的是你的尸体,万念俱灰,若非感应到你身上有傀儡术的痕迹,我……」
我抚上他垂落的白发,忍住鼻间酸涩,认真说道:
「我骄傲自负,爱出风头,这世上有许多人都嫉妒我、厌恶我,甚至期盼我死,其中不乏八大门派的弟子,唯有你会不计一切代价让我活。」
因为我知道我修习过的术法,他一定会拼命跟着学。
我的尸体一年不腐,便是给他的提醒。
幸好,他学会了,成功将我制成了傀儡。
「若、若心魔再出现,你一剑杀了我,我甘愿——」
我制止他,告诉他我的计划:「我们去除魔,先杀洄都,再杀新魔主,大不了我努力些,成为天下第一,届时无人再敢勾出你的心魔。」
林敬安泪眼弯弯,猛地抱住我。
我虽是这样想,但我不知道他能否撑到我成为天下第一那一日。
他的寿数无多,身体再也禁不住心魔作乱。
在天机门休养几日,我们下山了。
期间掌门与林敬安谈过一次,回房时他递给我一个盒子。
我打开一看,是一对翡翠手镯。
「这是母亲的东西,四年前他原是来给我们送贺礼的。」
林敬安说完转身去收拾东西。
掌门借口修补守山大阵没来送我们,周显和几位弟子却嚷着要与我们一起去除魔。
我在他们脚下布下一道阵法,说道:
「谁能在半个时辰内破阵而出,追上我们,我便带上谁。」
我摆了摆手,和林敬安下山。
……
「周显师兄,这是什么阵法?一进来就头晕,站都站不稳。」
周显极力稳住身形,咬牙答道:「八大门派联合比试的初试。」
「初试?那应当不算难吧,周显师兄你前年也参加过,快教教我们破解之法。」
「是不难,但没三五个时辰你我根本出不去。」
另有人问道:「那大师姐只花了半个时辰?」
周显盯着蜿蜒向下的山道,眼中无限不舍:「一刻钟,只一刻钟功夫。」
-13-
在我们找到洄都之前,我先打探到了梁国国师病重的消息。
于是,我打算去见一见这位二师父。
他兴许是算到我们会来,我们一路畅通无阻,进入了重兵把守的国师府。
我隐隐觉得奇怪,为何不见那驾飞鸾车?
我曾来过一次国师府,当时一进门便能见到停在院中的飞鸾车,威武不凡。
国师还告诉过我,制作飞鸾车的木料被他施过法,不惧水火。
多年不见,国师容颜未改,似乎还年轻了些,脸上不见一丝病容。
「二师父。」我行了一礼。
他极满意地打量了我一圈,低声说道:「果然精妙,原来那老头子的遗憾是这个。」
不对劲。
我当即朝他射出袖箭,他头一偏,躲了过去。
「你不是真正的国师,你究竟是谁?」
「这么快就看出来了,难怪洄都恨你至极。」他坐回高椅上,姿态慵懒。
新魔主在我眼前,省得我花力气寻他了,我问道:「你把国师怎么样了?」
他变换做另一个年轻人的模样,也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竟然是你。」林敬安突然出声。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他是梁国三皇子游炎,趾离铜灯就是从他府上取、取的。」
游炎:「令傀儡生出意识还不够,还要用趾离铜灯唤醒所有记忆,傀儡术的死而复生之术才算完成。自我知晓谢锦身死,便一直在等你,是我故意放你入府,让你偷走的。」
我愤愤道:「国师与你有何仇怨?竟要痛下杀手。」
「我放弃争夺皇位欲拜他为师,谁知那老不死的居然收你做徒弟不收我?」
游炎越说越不甘心,手持长剑示意我出手,「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鬼道术法,看看你我谁胜一筹?」
我让林敬安退避,挑衅游炎:「拜师又不是看爹,不妨告诉你,国师当年可是求着我当他徒弟呢,说我天资奇佳,世间少有。」
我故意拖长最后几个字,趁他发怒之际,率先出招,一箭射向他的手腕。
「谢锦,你真是不知死活。」
「魔主我又不是没杀过,今日杀你为国师报仇。」
「别拿我和那个废物相提并论。」
……
我们一边打一边吵。
的确如他所说,他比前一任魔主强许多。
但我也比从前强不少,《鬼道要术》我已经学完了。
-14-
正当我们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我瞥见洄都来了,他径直朝林敬安攻去。
林敬安根本不是洄都的对手。
我顾不上游炎,连忙去拦洄都的杀招。
游炎和洄都两人联手,我应付得有些吃力,偌大的国师府,被我们毁了大半。
他俩又是一记杀招,我被逼退,肺腑疼得厉害,咳了几声,林敬安突然蹿到我面前,郑重道:
「谢锦,让我做你的傀儡吧。」
「不行,你会死的。」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变成心魔,再让我控制他。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修炼,拼命追上你的脚步,然而我天资有限。这一回,我想在为数不多的寿命里,和你并肩作战,求你别丢下我。」
他的眼睛逐渐变红,额上魔纹隐现,强硬道:「谢锦,施法吧。」
见他主动释放心魔,我不得不应下:「好……」
我将血糊上他的眼睛,念诀:「鬼道逆行,万物为我傀儡……」
只一眨眼,他的头发全白了。
我见到了比掌门还老的林敬安,纵使无法相守百年,如此也算见过他白头的模样。
但是,我好不甘心。
于是,我将没用完的血化作无数血点,落到府外士兵身上。
操纵一个傀儡哪里能显示鬼道术法的厉害?
万物皆能成为我的傀儡。
下一瞬,府外的士兵迅速涌入,他们作为我的分身,能短暂地拥有我的术法。
林敬安的心魔比以往更厉害,我和他将游炎、洄都二人缠住,再命令士兵们结成阵法,将二人困住。
如同近千个我结成的阵法,他们插翅难逃。
「游炎、洄都,新仇旧怨一并清算,谢锦在此诛灭二位!」
话毕,我请天降雷,以雷电诛魔,我要让他们灰飞烟灭。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顿时阴云密布,噼里啪啦的雷电一道接着一道往下劈,炸得我耳朵疼。
伴着雷电,大雨倾盆而至。
我静静看着游炎和洄都在雷雨中挣扎,听着他们口中的惨叫和咒骂。
直至他们陨灭身消,院中的地被炸出许多坑坑洼洼,冒出些腐烂的肢体和一些劈毁的木板。
一颗头颅骨碌骨碌滚到我脚边,尽管已经腐烂得看不清人脸,我依旧认出这是国师,是教我鬼道术法的二师父。
游炎、洄都被诛灭,我撤去了傀儡术,再也支撑不住,口吐鲜血,瘫坐在地。
林敬安也在这一刻恢复神志,身上血色遍布,白发染了血污,看上去脏脏的,但双眼仍旧清澈透亮。
见他一点一点朝我爬过来,我挤出笑容:
「像不像你五岁的时候,师父抛下你为师母守孝,你摔倒在泥地里,仰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叫我师姐。」
他随即开口,却气息微弱:「师姐,能做你的傀儡,我很开心。」
眼前水雾朦胧,我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手,「师姐的傀儡术天下第一,保管将你做得漂漂亮亮的。」
大雨冲刷之下,他的手干干净净的,同当年一样伸向我的小手一样干净,他说他的手不脏,让我不要嫌弃。
林敬安双目含笑:「那我等着你……」
我闭了闭眼睛,狠下心,挥手剜去他的双眼。
雨血混杂的地面,他的血源源不断流向了我。
-15-
三年后。
我在山下的镇上竖旗摆摊。
旁边卖菜的大婶看不明白我的旗幡,频频朝我看过来。
我敲了敲旗幡,大声念道:「天下第一术法大师谢锦在此收徒。」
「咱这儿是小地方,没多少人家,你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大婶摇摇头,回到自己的摊位前,专心卖菜。
事实证明,大婶说得没错,没几个人光顾我的摊位,偶尔来一个问了几句又离开了。
「术法是干啥的?能变金子给我花,变房子给我住吗?」
我闻言一噎,干笑道:「呃,不能,俗话说自食其力, 咱们……诶, 你别走啊……」
我支着脸撑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
眼看快到午时了, 我骗也得骗一个。
于是,我默念施法。
很快, 林敬安出现在我身后,气喘吁吁的。
「阿锦, 急匆匆叫我来有何事?我正做饭呢, 灶下火还没灭——」
我故意板起脸。
他无奈道:「说吧, 什么事?」
我附耳告诉他:「你扮作傀儡帮我多吸引点人来,我好收徒。」
林敬安面上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我拿出铜锣,用力一敲:「大家快来看,正宗的傀儡表演,逼真又刺激, 不看后悔……」
就这样,我和林敬安像跑江湖卖艺的一样, 在小镇街道上表演。
我在人群中瞥见几个熟面孔, 连忙暗示他们不要捣乱。
他们轻轻点了点头, 还学周边的百姓抛铜钱给我。
最后人群散去, 我还是没有招到徒弟。
周显和几个同门坐到我的桌前, 问我怎么干起了杂耍的勾当。
这话说的,我一拍桌子, 反驳道:「我这是开山立派, 我谢锦一身术法寻个传人不行吗?」
「谁知道这里竟无一人有眼光。」
我重重叹了口气, 又问他们下山做什么。
周显尴尬一笑,支支吾吾就是不说,还是旁边的同门告诉了我。
「我们是奉掌门之命下山寻有缘人的。」
「有缘人?」
我反复咀嚼这几个字,明白过来,原来是跟我抢人的, 立马招呼林敬安送客。
「诶, 大师姐, 谢锦, 我们就坐坐……」
若只是招收门徒,他们不会千里迢迢寻到此处, 定然有其他目的,譬如亲眼见一见我和林敬安。
但天机门与鬼道不宜走得过近, 门中许多长老都是老顽固,若被他们知道了,周显几人少不了责罚。
如现下这般挺好的, 只当做萍水相逢, 得见故人平安。
今日之后虽相隔千里,但情谊仍在。
回山的路上, 我举着旗幡看了又看,计划着下一回换个地方摆摊。
快到门口时,林敬安突然开口:「阿锦,我好像闻到焦味了。」
我抬眼看去, 不远处有几缕黑烟直上云天。
糟了,家被烧了!
我忽然记起,林敬安好像说过一句灶下火未熄……
脚下生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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