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裴聿礼进京赴任,马车只能容下五人。
四岁的儿子掰着手指细数:
「爹爹说过的,阿奶、爹爹、妹妹和念姨,还有我。
「刚好五个。」
女儿怯懦地问了句,「可是,还有娘呢?」
裴聿礼闻言蹙了眉。
婆母老了,受不得这边的湿气。
一双儿女,到了入学的年纪。
至于沈云念,那是他昔日未婚妻的妹妹,因他之故满门抄斩,他欠了她的。
只有我这个娘子,可有可无。
「时愿,新种的芍药花明年也该开了,你先在家等等吧。
「陌上花开日,我自会来接你的。」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
这次我没有再闹,只是轻轻颔首。
反正你们这些家人,我都不想要了。
你们北上我南下。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1-
赁好的马车来到家里那日,我才知道夫君三日后要入京赴任。
那马车很是华贵。
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隔壁的李阿婆拄着拐杖,在门口探着脑袋打量。
嘴里不住地夸赞:
「时愿丫头,果真如你婆母所言,你夫君出身不凡。
「这下你要去京城过好日子喽!」
我阖眼,没说什么。
裴家是名门望族。
大房老太爷是赫赫有名的战神镇宁侯。
若不是镇宁侯被奸人陷害。
裴家旁支出身的裴聿礼,才不会来到我们偏远的杏花村。
更不会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娶了我。
这话,婆母曾在我耳畔念叨不下千遍。
如今镇宁侯沉冤昭雪。
裴家众人得了赦免,官复原职。
当年的榜眼裴聿礼,自然要回京城做京官。
可这半月前他就知晓了的消息。
我却今日才知。
采完草药回家时,我那对四岁的龙凤胎正在争执。
女儿裴汐圆圆的包子脸鼓成一团。
「哥哥,你怎么把娘漏了?
「到了京城,谁给我们洗衣做饭?到时候人人都得说我们是没娘的孩子。」
儿子裴朝那像极了裴聿礼的精致小脸缩成一团。
「可是这是爹爹说的啊!
「马车就这么大,只坐得下我们五个人。」
婆母一眼瞥见了我。
慌忙啐了一口,骂了句:「臭小子,怎么胡言乱语?
「不是你自己说的,不想让你娘去京城?」
裴朝瘪瘪嘴。
「念姨说了,京城的孩子都要看母亲的出身。
「娘是个村里人,去了我们会被嘲笑的。」
他眼含期盼。
看向一旁绣花的沈云念。
「还是念姨跟我们去京城,对外说是我们的娘吧!
「念姨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你当我们的娘,肯定没人会嘲笑我们。」
-2-
沈云念笑了笑,打趣道:
「我们朝儿读了一阵子书可真不一样,都知道『大家闺秀』了。」
话是对裴朝说的。
可她的视线不自觉瞟向了旁边。
裴聿礼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还是你教得好。
「他这性子也就你能拘得他读书认字了。」
我这才发觉。
原来裴聿礼笑起来如此好看,像是三月春风般和煦。
可他很少对我笑。
我印象中的他,白玉雕就的面容上好似凝着昆仑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离得近了,便觉得寒气侵人。
连月光照在他衣襟上,都要结一层霜。
可那原来只是对我。
对着旁人,他这座冰山也是会化的。
沈云念唇角微翘。
羞涩地与裴聿礼对视一眼。
「聿礼哥哥,你言重了。
「我们朝儿听话着呢!」
得了夸奖的裴朝,如同雏鸟般雀跃地奔向沈云念怀中。
「念姨,那你做我娘亲吧!
「我会一直听话的。」
沈云念抱着他,笑得花枝乱颤。
倒是裴聿礼敛了神色,声音清凌凌的:
「朝儿,休得胡言。」
说完这话,他注意到了院门口的我。
他缓步向我走来,袍角翻涌的弧度都透着不可攀附的冷贵。
我不由想到平日里婆母的说辞:
「我们聿礼要不是被裴家连累了,就连公主都尚得。
「哪里能轮得到你?」
他与我,始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清冷的声音将我从恍思中拉出来:
「时愿,你回来了。」
他伸手想要接过我背上装了药草的背篓。
我一转身,躲过了。
他伸出的手一滞,慢慢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
「可云念她是因我们裴家才会家破人亡的,我对她有愧。
「如今有了机会,我必须带她回京,帮她再立门户。」
这话,前世我也曾听了许多遍。
那时我难过地想,为什么他选择沈云念却不选我?
可我如今想通了。
这与沈云念并无干系。
能多容一人的马车多的是,他偏偏赁了这五人的。
其实只是不想要我一同进京罢了。
思及此处,我点了点头。
「裴聿礼,我明白的。
「你们五人进京就行了,我留下来。」
裴聿礼应是打好了腹稿,想要再劝我。
却没想到我如此应答。
他微微一怔,蹙了眉。
「时愿,你当真不生气吗?」
「嗯。
「不生气。」
-3-
夫君要带全家去赴任,独独撇下了娘子。
换了谁,都是会计较的。
上一世,我也是如此想的。
只觉得难堪至极,一门心思要跟着去京城。
闹了两三次。
裴聿礼也没松口。
直到启程前一日,我因厨房里散落的黄豆滑倒,摔伤了腿。
我去不了京城了。
疼得钻心。
我甚至没有注意到裴聿礼悄然Ťù⁴松了口气。
婆母骂骂咧咧的。
末了,她表示要留下来照顾我。
裴聿礼很感动。
「娘平日里不喜时愿,竟愿意留下照顾她。
「等我安定后,会尽快来接你们的。」
婆母信誓旦旦地说定会照顾好我。
可等他们四人一走。
就趁我不备将我锁在屋子里,饿了我三日。
我才知,这一切都是她设计好的。
那害我摔跤的黄豆,是她用油泡过的。
特地撒在我每晚熬药的地方。
她得意扬扬。
「我就是不让你去京城。
「你这乡野妇人辱没了我儿,只要你没了,他跟云念就顺理成章了。」
我饿得头晕眼花。
第四日,她端来一碗清汤寡水的青菜汤。
我没来得及细看,囫囵吞下。
不承想,汤里下了迷药。
我再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红烛通明,墙上贴着喜字。
一个脸上有疤痕的络腮胡男人流着口水剥我的衣服。
我认出来,是隔壁村的无赖刀疤李。
他是远近闻名的恶人。
成日里做些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勾当。
上一任娘子被他活生生打死。
岳家只有两个虚弱的老人和一个小女儿。
被刀疤李威胁着,都没敢报官。
收下了他十几两的赔偿,匆匆带着小女儿搬走了。
但他的恶名传遍了附近村落。
再也没人家愿意同他结亲。
腥臭的嘴落在我的脖颈。
熏得我几乎呕出来。
我使出全部气力,挣扎不休。
刀疤李随手拿起两张纸,瓮声瓮气:
「看清楚,这是你的放妻书。
「还有这个,是你与我成婚的契书,你老娘已经把你许给我了,收了我 十两聘礼呢!」
我目眦欲裂。
不敢相信裴母竟能歹毒至此。
刀疤李看着我,眼里逐渐泛起欲色。
甚至对我说起了甜言蜜语:
「你虽成过婚,但也算是可口。
「赶明儿给我生三两个孩子,我保管好好待你。」
我只觉得怒火中烧。
怒气上涌,一时来了力气,摸到头上那根木头簪子。
那是我养父留给我的。
木头壳子里面,是锋利的毒针。
见血封喉。
-4-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刀疤李瞪大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只觉得满地月光都化成了血水,将我浸泡其中。
在地上躺了许久。
直至天色渐明。
我心里涌出对一双儿女的想念,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
刀疤李的尸体被我埋在了院中的梨花树下。
我忍着恐惧与恶心。
在他家里翻找出所有能吃的东西,打包带走。
我要去京城。
也是运气好。
我才徒步走了几个村落,就遇到了进京的商队招厨娘。
花灯节那日。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婆母嘴里高不可攀的京城。
热闹喜庆,富贵迷眼。
我问了许多人,终于找到了裴家,守在门口。
裴朝下学归来。
他看见我的第一眼,脸上的血色就褪了干净。
眉眼间全是厌恶。
可我没有注意到。
心里只有一路颠沛流离的辛酸和重见儿子的喜悦。
「朝儿……」
不等我说话,他就唤了家丁过来:
「快把这个疯婆子赶走!
「爹爹说了,不能让她来府里闹腾!」
我被身材魁梧的下人们推搡着。
手腕粗的木棍如雨点砸在我身上。
将将养好的腿再次弯了下去。
我狼狈地匍匐在地。
而裴朝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开。
冰冷的雪花飘落,我在小巷子里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我重生在裴聿礼宣布要回京这日。
他们又同前世一般,将我摒除。
可我的心已经变得冷硬。
这次,我不会再试图融入了。
这些家人,我也不想要了。
-5-
李阿婆颤巍巍地掂了些干粮送来。
「时愿丫头,这下你要去京城享福了。
「那天子脚下,得多富贵热闹啊!」
我将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干粮又塞了回去。
「阿婆,我不去。
「这干粮你留着自己吃吧。」
她浑浊的目光晃了下,「为何?」
不待我回答。
她又自己将答案说了出来:
「可是你那婆母又轻视你,不让你去京城?
「我去找村长,让他来评评理!」
我摇了摇头。
「不必了。
「这京城我也是不想去的。」
她顿了顿,面露怜惜。
「不去就不去,那京城咱们不稀罕。
「不跟你这婆母一起住也好,省得她总是磋磨你。」
不是的,她也去不了。
她倒是想回到京城。
可我不会让她如愿的。
这话在舌尖转了转,我终究是没说出来。
上一世裴聿礼他娘将我卖给无赖。
这次,就换她自己来尝尝这滋味吧。
当晚裴母在厨房煮燕窝时滑了一跤。
腿骨错位。
至少要养上三个月。
她一面往嘴里送燕窝,一面哭诉:
「哪个丧良心的,把黄豆撒在厨房里了?」
裴聿礼修长的手指捡起几粒并不饱满的黄豆。
又看向她碗里的燕窝。
神情诧异。
「娘,你为何半夜三更煮燕窝?」
婆母一怔。
心虚地移开眼。
「还不是晚上你娘子做饭太难吃。
「我吃不下去,半夜饿了。」
呵。
只不过是在乡下久了。
她怕自己日渐老去,难以与京城那些贵妇人相比。
才想着炖了燕窝来补。
又不想分给沈云念,只能自己夜里偷煮吃独食。
那燕窝还是我养父留给我的嫁妆。
成婚之后就被她悄悄收了起来,全藏在自己房中。
不过我没打算戳穿。
燕窝她无福消受。
人,也得留下。
裴聿礼哽住,轻声解释:
「今晚的饭是云念做的。」
沈云念刚巧进来,闻言红了脸。
她脑子转得很快。
立时转了话题:「这黄豆是干娘白日里挑的。
「朝儿想喝豆浆,干娘特地筛了最饱满的豆子,准备明日做豆浆。」
她来得晚,没听见她干娘此前的抱怨。
一不小心抖搂出了真相。
裴聿礼放下黄豆,沉声道:
「既然豆子是娘自己掉的,怪别人也没用。」
他蹙眉,「还是想想这腿,该如何吧!」
终于等到了我想听的话。
我上前一步,「既然婆母不便赶路,那就留在家吧。」
「有我伺候,你也可以放心。」
裴聿礼清冷的神情微微松动,眸子里溢出笑意。
「也好。
「时愿,你总是做事妥帖。」
嗯。
我定会妥帖地将你娘嫁出去。
-6-
裴聿礼启程那日,碧空如洗。
我站在一旁,看着裴朝与裴汐自己搬着行李出来。
他们正是可爱的年岁。
抱着布包,使着劲的手臂像是脆生生的莲藕。
两张肖似裴聿礼的精致小脸。
让人很难厌恶。
若是以往,我早就心疼地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替他们整理好。
可如今我只是远远看着。
无动于衷。
这对我曾放在心尖尖上的儿女。
重生之后,我突然就失去了爱意。
明明他们即将远行。
余生将会与我天各一方。
可我没像上一世那样红着眼睛不舍,甚至心里都没泛起什么波澜。
「娘……」
衣角被扯了下。
我低头,裴汐仰着一张白嫩的小脸。
「娘亲,我到了京城会想你的。」
她殷殷切切地递来一把木梳。
那是她三岁生辰,裴聿礼给她做的生辰礼。
「娘用这梳子梳头,就好像汐儿在你身边。」
儿子裴朝也围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匹小木马。
他最宝贝Ṭúₚ的玩具。
「娘,我的小马也陪着你。」
我微怔。
伸手接过。
自打沈云念来了家里后,他们对我就渐渐疏远。
平日里对我没什么好脸色。
都是我主动哄着他们跟我说上两句话。
如今,我不过是冷待了他们两日。
竟巴巴地来贴我了。
可惜,太晚了。
裴聿礼看着这对小团子,启唇轻笑:
「时愿,孩子们都很舍不得你。」
可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些家丁身后,裴朝冷漠的神情。
还有我失去意识前远远瞥见的裴汐。
她站在巷口一言不发。
亲眼看着我被风雪掩埋。
我们的母子情分,早就断了。
娘亲很难恨自己的孩子。
但可以不爱。
这世就遂了他们的心愿。
往后余生,我与他们不复相见。
裴聿礼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整个人和煦得好似冬雪初融。
他绕过孩子向我走来。
朝我伸出手臂,罕见地做出了拥抱的姿态。
腰间玉带泛着冷光,身上的雪松香气先一步蹿进了我的鼻腔。
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无声拒绝了他。
裴聿礼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
半晌,轻声叹道:
「时愿,若是你能对我多些体谅就好了。」
-7-
我心里掀起重重波澜。
酸涩不堪。
整个杏花村,我绝对是最能体谅夫君的娘子了。
两年前,沈云念来了这里。
她姐姐沈云思是裴聿礼的未婚妻。
沈家因裴家之故被政敌陷害,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唯独在外祖家的二小姐沈云念,逃过一劫。
几经辗转。
历时两年,她终于找到了裴聿礼。
那时她扑到裴聿礼怀里,脸上露出欢喜,眼角却瞥见了我怀里的裴汐。
还有在院子里骑木马的裴朝。
她愣了神。
「姐夫,你成婚了?」
在裴聿礼点头之后,她顷刻红了眼睛。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留了下来。
裴聿礼与我说,「沈家因我们裴家才遭受灾祸,这是我欠了她的。」
他想要尽力庇佑沈云念。
直到她出嫁。
我念着她与昔日的我一样,在世上孑然一身。
欣然应了。
可沈云念留下来之后,年岁渐长,对婚事并不热衷。
倒是看向裴聿礼的眼神很不寻常。
背地里含情脉脉地小心窥探他。
我感受到了不安。
可裴聿礼说:「云念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对我而言,就是妹妹。
「我绝不会对她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我又将心放回肚子里。
可沈云念却有了别的心思,她处处与我比较。
我写药方。
她笑我字迹丑陋,秀了她的一手簪花小楷。
家里人多。
全仗着我买草药、给人看病来赚钱维持生活。
她就死命地绣帕子卖钱。
一定要与我分个高下。
有了裴聿礼的承诺,我并不在意。
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唯一惦记着的裴聿礼,也有了妻儿。
总得有些念想,才能活下去。
可渐渐地。
一切都变了。
我并不知道,我那总觉得我高攀了的婆母。
已经打上了让儿子休妻再娶的主意。
我不在家时,她们就一齐给孩子们讲述京城的富贵。
两个小小的孩子,逐渐对京城有了向往。
那里的人们,身着锦衣,吃得精致。
满腹经纶,气质如华。
与我们乡下全然不同。
那里的孩子还讲究出身。
像我这样乡下人生的,会被人看不起。
他们从黏着我变成了瞧不上我。
等我发现两个孩子心性变了时,为时已晚。
-8-
我想过要尽快把沈云念嫁出去。
让这个家归于平静。
裴聿礼为难了。
「杏花村没什么合适的男子,我不想辱没了云念。
「她只是在乡下日子难挨,想起了以前在京城的日子,你多体谅些。」
说这话时,他眼中情绪翻涌。
分明写满了对京城的怀念。
我心里一滞。
这几个人到底是京城人,想念自己的故乡很正常。
算了吧。
我没再提了。
可我没想到我数次三番的体谅。
在裴聿礼心里,竟还不够。
如今他还要我再多些体谅。
哪怕重活一世。
我还是心如刀绞。
忍不住冷了眉眼,深吸一口气。
「我这人心眼小,没法体谅更多了。」
更何况。
往后的日子,也不需要我体谅。
裴聿礼的表情瞬间凝固。
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
沈云念靠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月白长裙,站在青色素袍的裴聿礼身边。
宛若一双璧人。
她笑盈盈地为裴聿礼整理起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
说的话却是给我听的:
「路上的干粮我都准备好了,冬衣和药材也都多带了些。
「姐夫,还有你的笔墨纸砚,我都收好了。」
她像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井井有条地打理着远行的一切。
若是以前,我定会被这一幕刺痛,争抢着去做这一切。
可如今。
我不在乎了。
沈云念,她从不是我的所谓竞争对手。
我甚至要感谢她。
通过她,我看清了裴聿礼心里没我。
裴家这一家子,也没拿我当家人。
唯一令我难过的。
是我拼死诞下的一双儿女。
竟在日益熏陶中,站在了我这个生母的对立面。
裴聿礼不经意后退一步。
避过了沈云念的手。
他黑沉的眸光望向我,像是惊诧我对此无动于衷。
我避开了他的视线。
深深看了眼车上嬉闹的一对稚嫩儿女。
此去经年,两相决绝。
-9-
断了腿的裴母没能出门送别儿子最后一程。
心里憋着气。
等到家中只余我一人。
她也不再装,躺在榻上趾高气扬地使唤我:
「时愿,这都晌午了,你快去给我炖鸡汤。
「上次你挖的虫草也放上一些,给我好好补补。
「还有李阿婆给你送的鸡蛋,也炒上几个。」
她自顾自说了半晌。
才发现我没应答。
我很平静地看着她,长久不动。
看着她的神色从傲慢渐渐变成慌张。
「时愿,你……你要做什么?」
很好。
她对危险的感知很敏锐。
我凑近她身边,嗓音低哑:
「裴聿礼留下的放妻书呢?」
裴母浑身一颤,眼中浮现诧异。
「放妻书,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
「把放妻书给我,饶你一命。」
我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刃。
那时我上山采药时带着傍身的。
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裴母也认得。
她脸上血色褪尽。
惨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从床内侧掏出一张纸。
「时愿,聿礼不是非要休妻的。
「他说,你若是后悔了,不想等他,再把这放妻书给你。」
她吓得脱力。
放妻书拿了一半便掉在被子上。
我俯身拾起,认真看清上面的字。
果真是裴聿礼所写。
前世,我还有着一丝期盼,那放妻书是裴母伪造的。
呵。
我冷笑一声。
裴母抖若筛糠,「时愿,你要做什么?」
我认真打量她这张脸。
以前的慈祥温柔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刻薄与傲慢。
不过几年过去,竟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五年前,我在村后护心河的下游捡到了裴聿礼。
很巧。
和养父捡到我的位置一模一样。
我生了恻隐之心。
忘记了养父的嘱咐:
「路边的男人不能捡,要捡也只能捡娃娃。」
我把裴聿礼带回了家。
精心照顾他。
半个月后,他能够下地时,裴母也找了来。
原来裴聿礼为了找野果,不小心掉进河里。
后来我和裴聿礼渐生情愫,成了婚。
初成婚时,裴母对我也是极好的。
家族没落。
他们一路吃了许多苦头。
她哭着感激我: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时愿,我会将你当作自己亲女儿的。」
那时她慈眉善目,面似观音。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是沈云念找来后。
她觉得裴聿礼本应娶的是这种高门贵女,而非我这种农妇。
是裴氏一族沉冤昭雪。
我成了光风霁月的裴聿礼一生的污点。
真好笑。
跌落谷底时,我是那雪中送的炭。
重回高位时,我成了那雪上的泥。
-10-
我微微一笑,将放妻书好生收了起来。
裴母却更怕了。
她瘫在榻上,身子绵软。
整个人都没入了窗棂投在墙上的影子里。
声音低如蚊呐:
「时愿,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从瓷瓶里倒出两颗药丸,塞进她口中。
「当然是报仇了。」
她瞪大了一双眼睛,却还是难抵药力。
在她完全昏迷前。
我许下诺言:
「放心,报复了你,就不会再报复你儿子了。」
一双儿女,我下不了手。
裴聿礼官复原职。
我动不了。
可我重活回来,总得有人为我的枉死付出些代价。
那就选一个最坏的你吧。
门外传来叩门声。
我开门,见到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刀疤李。
我以牙还牙,将裴母卖给了这个她亲手选给我的恶魔。
那些她预想着让我吃的苦。
只能都让她吃了。
刀疤李打量一圈,露出不满意的神色。
「这也太老了。」
不过我不怕他满意。
裴母不过四十出头,娇生惯养。
一身细皮嫩肉,比乡下年轻妇人都年轻。
刀疤李此番挑剔,不过想要还价罢了。
我伸出五根手指。
「那就五两吧。
「大户人家出来的,比较金贵,劳烦好好待她。」
刀疤李平生最恨大户人家。
定会好好「伺候」她。
-11-
裴家人总嫌弃我是乡下人。
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十三年前,养父在河畔捡到了还剩一口气的我。
醒来后,我失忆了。
他将我养大。
教我医术。
为了让我活得安稳。
他不再做游医,而是定居在了杏花村。
他病逝后。
我就继承了他的衣钵,为村民看病。
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
直到捡到了裴聿礼。
我以为,是命运予我的慈悲。
却不想是命运布下了更深的局。
身亡命殒,才能破局。
好在如今料理干净ƭṻ⁴前尘往事,我会再次拥有不同的人生。
我将家中的药材清点一番。
找出养父曾经做游医时用的箱奁。
打算也以游医的身份,向南而去。
裴汐的梳子。
裴朝的木马。
我想了又想,没有带走。
都留在了桌子上。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今生,到此为止。
路过邻村时,我特地绕去了刀疤李的住处。
裴母的哭声彻夜不息。
很好。
我安心了。
冬日越来越深。
可随着我向南而去,并没有变得更冷。
倒是见到了与杏花村完全不同的景象。
有些城邑,热闹得惊人。
不知为何。
我总觉得分外熟悉,就好似记忆中也见过。
但想了又想,还是无果。
也罢。
说不定是听裴母和沈云念念叨了太多次京城。
如今看到富贵,就觉得熟悉。
这一路,我过得不算安生。
遇到过凶恶的匪徒,也救助了病重的流民。
但好在,有惊无险。
短短几个月。
竟比我过去十几年,都来得更精彩。
我仿佛回到了被养父拘着学药理的日子。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这句养父常说的话。
我一路跋涉后,突然懂了。
-12-
六月,我途经云梦城。
赶上了极重的时疫。
这时疫蹊跷罕见,当地大夫们束手无策。
我却想起养父书中提过,曾经在北方遇到过一次时疫。
对照来看,十分相似。
按照他留下的药方,少了一味药。
我独自去深山采药。
这一去,意外捡到了一个女娃娃。
她与裴汐长得有些像。
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玉雪可爱。
尽管梳着的包子头已经散了。
身上的衣衫也布满泥污。
还是掩不住乖巧。
我回忆起养父的话。
路边的男人不能捡,娃娃可以捡。
那时我没听进去,捡到了裴聿礼。
带给我一生的风雪。
这次。
我决定听他的话。
捡个女娃娃回家。
小姑娘没受伤,只是睡着了。
她攀着我的手臂,声音软糯:
「我叫盼儿,日出有盼的盼。」
她委屈极了。
含着两汪眼泪,抽抽噎噎:
「听说我爹要娶亲了,丫鬟说,新娘亲不想要我。
「我要去找我的娘。」
我问她娘在哪。
她迷茫了,「我从没见过娘。」
「爹爹说娘去了远方,等盼儿长大了,她就回来看我。」
我心里酸酸的。
想起被养父捡回家时的自己。
我决定收养她。
-13-
我带着盼儿试药方,救时疫。
好在养父的方子是对的。
药香传进街头小巷。
不过月余,云梦城重新焕发生机。
朝廷派来治理时疫的使臣到达那日,时疫已经好了。
我被当地的大夫和官员奉为座上宾。
不承想,我带着盼儿刚入席。
就被人扣下了。
「大胆刁民,竟敢拐骗小郡主!」
我愣住。
和盼儿四目相对。
不是。
你这个爹爹不爱、娘亲不在的可怜娃娃。
你也没说,你是郡主啊!
在场的大夫和地方官们都忙着为我说话:
「时愿大夫是这次治理时疫的功臣,为人善良,定不会做出拐卖孩童的事。」
「其中定有误会,还望镇宁侯网开一面。」
我抬眼去看。
为首的那人身材高大。
宽肩窄腰被一袭墨色锦袍勾勒得分外清晰。
剑眉星目,唇若涂丹。
容貌十分俊美。
只是他神色淡漠,平添了三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
我正斟酌着,如何解释。
却见他身后又走出一人。
青色长衫,风雅如旧。
正是我那此生不复见的前夫君裴聿礼。
我多看了一眼。
往日觉得裴聿礼光风霁月,宛若谪仙。
可今日一见。
在这位俊美非凡的大庸国镇宁侯面前。
连裴聿礼都被衬成了路人甲。
我猛然想起。
裴母口中的裴家家主镇宁侯。
盼儿竟是他的女儿?
「时愿?」
裴聿礼皱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神医竟是你!」
我与他并无话可说。
是以,我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身后的盼儿嗷呜一声。
蹿了过去,投入镇宁侯的怀抱。
奶声奶气地说:
「爹爹,盼儿好想你。」
镇宁侯上前一步,轻轻抱起盼儿。
「盼儿玩得可开心?」
「开心。」
她朝我的方向努努嘴,带着炫耀。
「爹爹,你瞧,这是我给自己寻的娘亲。」
满室寂静。
她的侯爷爹爹唇角噙着笑意,那笑却不及眼底。
凤眸淡淡扫过我,幽深似寒潭。
我忙低下头。
后背升起密密的凉意。
良久,那股寒凉的视线才移开。
说出的话,却险些惊掉了我的下巴:
「我们盼儿真是冰雪聪明。
「不仅会自己挑夫子,还会自己找娘亲。
「爹爹瞧了,你找的娘亲很是不错。」
他身后的侍卫们好似习以为常,个个都压着脑袋,嘴角抽动。
只有裴聿礼一脸铁青。
垂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
可被夸了的盼儿很开心,下巴抬得很高。
争着为我们介绍:
「爹爹,我娘亲叫时愿。
「娘亲,我爹爹叫……」
「裴砚舟。」
他视线落在我脸上,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芒。
-14-
盼儿还是个孩子。
宴席吃到一半,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裴砚舟要送她回房间。
她不愿。
挣扎着瞪大一双圆眼,拉着我的手。
「娘,我要你哄我睡。」
裴砚舟没了办法。
只能央着我:「可否麻烦时大夫?」
我点了点头,抱过盼儿。
身后,裴聿礼颓唐地放下筷子,心事重重。
等到盼儿睡熟,我出了院子。
却见到裴砚舟站在月色下。
长身如立,挺拔若松。
他伸手递来一支木簪。
我摸了摸发髻,果然空无一物。
想来是方才宴席间不小心掉了。
「谢谢裴侯爷。」
我拿发簪时,指尖不小心触到他掌心。
裴砚舟的手倏地收紧。
骨节泛出青白。
「盼儿自幼没有娘亲,人小鬼大。
「她懵懂却也清醒,从不黏人,除我之外从不让旁人哄着睡觉。
「这般信任你,想来时大夫与她很是投缘。」
我想起盼儿卖乖撒娇的憨态。
像极了裴汐小时候黏我的样子。
如果沈云念不曾到来。
或许,如今的裴汐也是这样的。
我轻叹一声。
「盼儿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很喜欢她。」
裴砚舟了然地点了点头。
「没人会不喜欢她。」
他顿了顿,「过阵子我们便会动身返回京城。」
「时大夫可愿与我们一同进京?」
「可是,我……」
裴砚舟微微一笑,眸中星光熠熠。
配上他这张惑乱众生的脸。
我不由得看痴了。
「我名下有不少产业,可以给你开一家药堂。」
夜风里他娓娓道来。
带着些许引诱。
药堂?
我也想过的。
可惜囊中羞涩,实在无力。
但……
「京城我就不去了。
「我只是一介平民,与盼儿身份天差地别,实在不想借故攀高枝,这才是伤了我和盼儿的这段缘分。
「做游医走遍大江南北,若是有缘,他日我与盼儿自会相逢。」
他喉间溢出笑意。
好似已经将我看穿。
位高权重的镇宁侯,一个晚上,足够摸清我的底细了。
我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实话:
「我……我实在不想与你们姓裴的人再打交道了。」
一个旁支出身的裴聿礼。
就已经如此高傲。
那这位裴氏话事人,更是与我有云泥之别。
-15-
裴砚舟没有为难我。
他只留下一句: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
就径直走开了。
我沿着荷塘走了一圈。
今日又见到了裴聿礼。
令我吃惊的是,我心里波澜不惊。
上一世这段羁绊将我折磨致惨死。
这一世,我竟然如此轻松就放下了。
「时愿。」
想什么来什么。
裴聿礼从荷塘的另一侧走了过来。
面如冷玉,清清冷冷。
「你离了杏花村,放……放妻书可是拿到了?」
许是酒意熏人,我总觉得他声音里有些苦涩。
我定了定神。
应当是听错了。
「拿到了。
「你回去杏花村了吗?」
我心里有更惦记的事。
他点了点头,眼底生出润泽。
「你走后,我娘许是得罪了人,被一个地痞掳走。
「我回去时,她已经不在了。
「幸好你没事。」
他声音里有着无尽的悔意。
对裴母的死难以释怀。
我却松了一口气。
如今裴聿礼重回官位。
对我来说,他不知道我做的事,反倒对我有好处。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只是他这话却让我更添了恨意。
他娘在杏花村。
他还是会回去找的。
可上一世的我,他从未想过再去看一眼。
真可笑。
裴聿礼视线重新飘了过来。
声音越发苦涩:
「早知如此,我应该带着你们一起回家的。
「时愿,孩子们都很想你。
「他们在京城等你许久了。」
我没应声。
上一世我去京城见到了他们两人。
那么小的孩子,却那么狠心。
对待我,不像是对待娘亲,倒像是对待仇人。
裴聿礼没瞧见我脸上的神情。
反倒支支吾吾的:
「我也很……想你。
「时愿,你可愿……再嫁予我?
「我已经帮云念看过了亲事,回京便可为她安排出嫁事宜。」
一阵风吹过,将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
我低眉敛目。
装作未曾听清。
沈云念不是横在我与他之间的隔阂。
只是裴聿礼他,从来都没有认真爱上我罢了。
「你方才说什么?」
裴聿礼红着脸,再没有能重复一遍。
只是怅然地说:
「家中的芍药开了。
「很美,可惜你没能看到。」
那芍药,是裴朝和裴汐两岁生辰时种下的。
我辛辛苦苦浇水翻土。
两辈子竟都没能看到花开。
我垂睫,很快想开了。
「那花是我亲手种的。
「如今我过得好,花也开心。」
总比我在盛放的花面前独自落泪好。
如今我与花,各自都璀璨。
-16-
盼儿三日后便要回京城。
她听闻要与我分离,哭了一场。
我特地做了几样点心,做好了哄她的准备。
哪知她只吃了颗松子糖。
就笑盈盈地说:「我喜欢这个,比京城的好吃。
「我回京那日,要通通打包走。」
我一愣。
她又往嘴里塞了颗糖,眯着眼睛。
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盼儿也是被娘亲哄睡过的孩子了。
「你做了我这些时日的娘亲,已经够了。」
她靠过来,小小的身子扑在我怀里。
「爹爹说,你是自由的游医。
「我不能用权势拘着你陪在我身侧,要尊重你的意愿。
「盼儿只是有些舍不得你。」
她小声抽噎。
温热的泪水落在我的脖颈上。
烫得我心慌。
我彻夜不休,给她做了套衣裙和鞋袜。
终于在她离开那日做完。
盼儿高兴地捧了上马车,然后背对着我抹了抹眼泪。
「时愿娘亲,盼儿会想你的。
「你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啊!」
上次她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起上一世我短暂又悲苦的一生。
「当然是要长命百岁了。」
没想到她记得。
我突然就落了泪,好似大雨决堤。
养父去后,这种被人挂念的滋味我再没有体验过了。
眼前递来两张帕子。
我红着眼看了半晌,伸手接过裴砚舟的。
毕竟。
陌生人比前夫更亲近,不是吗?
裴聿礼淡漠的神情突然分崩离析,眼底暗潮翻涌,却又在转瞬间归于死寂。
倒是裴砚舟轻轻笑了。
他这人初见时冷漠至极,比裴聿礼还要冰冷几分。
可相处多了。
才知他极爱笑,反差甚大。
我有些纳闷。
但想想能养出盼儿这么古灵精怪的女儿。
想来他也不是真的冷漠。
-17-
盼儿离开后,我的生活重新归于平静。
时疫也彻底结束了。
我本来已经适应了云梦城。
可盼儿一走,我走过每一处仿佛都能听见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的心好似泡在酸水中。
涩涩的。
我告别了携手抗疫的医者们,再次踏上旅途。
罗盘坏了。
我本是向南的。
一个月后,我进了临安城,才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
想着补给点药材和干粮。
今日离开,尚且来得及。
却见城墙上贴着告示:
【重病求医,悬赏千金。】
我揭了榜。
千金固然很有吸引力。
但我也确实更想治病救人。
到了府邸,我才发觉病人竟是一月前回京的裴砚舟。
盼儿见着我,哭着跑了过来。
「时愿娘亲,我给你寄了信。」
我沉默。
他们前脚启程,我后脚就离开了。
自然收不到她的求救信。
裴砚舟躺在榻上,面若苍玉。
唇色极淡,额角生出密密的细汗。
虚弱得不似以往。
盼儿拿着帕子,贴心地给她爹擦汗。
「爹爹他突然就病倒了,之前大夫们说是风寒。
「可用过药,爹爹更严重了ẗũ̂₁。
「京城的御医还在赶来的路上。」
风吹过,掀起他衣领。
隐约露出蜿蜒的紫色纹路。
我这才确定,他不是生病。
而是中了域外奇毒。
只是这毒不易辨别,看着像是风寒。
等纹路生出来,就很严重了。
好在我喜欢研究古籍,曾经翻阅过。
我给裴砚舟配了药。
晚间他醒了过来,声音依然虚弱。
看我的眼神里却像是藏着星河。
温柔至极。
「这下我和盼儿都被你救回来了。」
我摇了摇头。
「少一味药。
「那药,附近的城市都没有。」
盼儿原本看见爹爹醒来的笑瞬间消失。
含着两汪眼泪看我。
「娘……」
她日日红着一双大眼睛。
我不想看她哭了。
「我会陪你们一同进京。
「为你医治好爹爹。」
-18-
我从没想过,这一世我还会再来京城。
这个我前世殒命的是非地。
好在京城的药材很齐全。
裴家老太君收到信,早早备齐了药材。
裴砚舟只需要服药半月。
便会痊愈。
这日,我刚给裴砚舟熬完药。
裴家的下人便来请我。
「时大夫,有客人来找你。」
是裴朝与裴汐。
他们朝我奔来。
身后远远跟着裴聿礼。
两个孩子都身着锦衣,红着眼睛看我。
「娘,我们好想你。」
「京城的馒头好难吃,豆腐脑也是甜的。」
「买来的衣衫硬邦邦的,没有娘做的舒服。」
……
听见两人的话。
我心里原本泛起的波澜,又平息了。
「你们是真的想我吗?」
两人齐齐点头。
裴朝的鼻头红了一片。
「娘,是我们错了。
「若是念姨以后嫁了爹爹,她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就不ṭṻⁿ会向着我们了。」
裴汐也委委屈屈的。
「只有娘你才是我们的亲娘,会无条件对我们好。」
他俩絮絮叨叨的,语气哀切。
可我心若磐石。
正要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呵斥:
「你们才不是知道错了。
「你们只是知道以后过不上好日子了。」
盼儿冲了过来,挡在我身前。
「你们根本不爱娘亲,只是想让她回去伺候你们,还要给你们抢家产。
「太自私了,盼儿瞧不起你们!」
裴朝与裴汐不乐意了。
三个孩子吵成一团。
「她是我们的娘亲,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没有娘亲吗?」
这话杀伤力太大。
盼儿瞬间红了眼眶。
我伸手抱起她,叹了口气。
看向走过来的裴聿礼。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与你已经和离了,这对儿女跟着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至于我认谁做孩子,那是我的事。」
裴朝语气执拗:
「可你本来就是我与汐儿的娘亲,就该照顾我……」
他蛮不讲理的话语,被裴聿礼堵住了:
「朝儿,慎言!」
他的眸光逐渐黯淡,如同水中浮沉趋于溺亡的蝶。
「时愿,你真的不愿再给我们机会吗?」
我抱紧盼儿。
「不愿。」
-19-
经此一事,裴聿礼再没带着两个孩子来找我。
他时常出现在裴府。
偶尔与我会面,也只是打个照面就离开。
直到,沈云念出现了。
她是来探望裴砚舟的。
没见到裴砚舟的面,却见到了我。
「是你?」
裴老太君端茶的手一顿,「云念也认识时大夫?」
沈云念笑了笑,附耳过去小声说了句话。
然后又捂着嘴。
「她一个乡下人,能看好什么病?
「不如换了人再看。」
裴老太君蹙了眉。
我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就因为我出身乡野,这些所谓的高门人士就可以瞧不起我……
盼儿冲了过来,不满地看着沈云念。
「不许你说我娘!
「我娘很厉害,没有她,盼儿早就没有爹爹了!」
老太君愣了愣,露出欢喜的神色。
「盼儿,你说时大夫是你娘?」
盼儿点头。
老太君很明显误会了,重重放下手里的茶。
一迭声地抱怨:
「舟儿真是的,也不与我说声。
「搞得我这祖母一直拿时大夫当恩人,没想到竟是我孙媳!」
在场的贵妇人都惊住了。
还有人向老太君道喜:「老太君,您常焦虑侯爷不愿娶亲。
「看来侯爷是自己有打算,找回来的娘子医术如此高超,姿容也不凡,与侯爷真是相配。」
全是乌龙。
我张嘴要解释。
一个身着云锦湘裙的贵妇人踉跄着走了过来。
她一丝不苟的凌云髻散下几根发丝,贴着汗湿的额角。
「敢问时大夫何方人士?」
她声音焦灼,「与我儿简直一模一样!」
裴老太君也恍然大悟,拍了拍手。
「怪不得我第一次瞧见时大夫就觉得眼熟。
「现在再看,果真与丞相夫人有三分相似。」
有人惊呼出声:
「遮住眼睛,与丞相大人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有些恍惚。
想起一事,「我手臂上有块胎记。」
丞相夫人只看了一眼。
就抱住我痛哭流涕,「我的儿,这些年娘找你找得好苦啊!」
误打误撞。
我竟寻到了父母。
-20-
裴砚舟的康复宴,意外成了我的认亲宴。
丞相大人匆匆从男宾那里赶来。
只看了他一眼。
我就知道错不了。
这也太像了。
爹娘的眼泪感染了我,忍不住也红了眼睛。
他身后的裴砚舟与我对视一眼。
露出欣慰的笑。
我伏在母亲的肩头,看见他不动声色地挡住想要上前的裴聿礼。
正合我意。
认祖归宗后。
我立即向爹娘说了曾与裴聿礼和离的事。
听到他来京城赴任,独独撇下我。
爹气得摔了茶碗。
「那裴聿礼看着温润有加,颇为有才,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难怪砚舟南下后就不再重用他,原来是知晓了他的秉性。」
我一滞。
这事并未听裴砚舟提过。
裴砚舟的毒还没完全好。
我每日仍去趟裴府为他看诊,只是熬药的事换了旁人。
盼儿还是如以往那样黏着我。
先前不因我身份卑贱瞧不起我。
如今也不因我回了丞相府就怯懦疏离。
我教她辨认药草时。
裴砚舟冷不丁来了句:
「沈云念要成婚了。」
他眯了眯眼,「成了婚,或许能改掉她这爱编排人是非的性子。」
我后知后觉。
他是为了那日沈云念在裴老太君跟前说我坏话生气。
他目光柔柔的,曾经的冷漠都不见了。
「不过,这是裴聿礼提的。」
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我却莫名烦躁。
那裴聿礼像是得了失心疯。
好几次来寻我,要与我破镜重圆,说和离之事作不得数的。
看在孩子的分上,我也应该与他在一起。
我爹娘得知后。
上门敲打了他一番,让他忘却前事,别再来烦扰我。
他这才作罢。
只是经常堵在我归家的路上。
状若不经意地嘘寒问暖。
他好似在官场受了磋磨,转了性子,与曾经那个在村里惊艳众人的温润书生再无半点相似。
我想了又想。
若我那时捡到的是这样的他。
只怕我根本不会带他回家。
两个孩子,也被熏陶变了。
惦记的不是唤起我的母爱。
而是试图想要以儿女的身份,要求我作为娘亲给他们谋福利。
为了让我回头。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冷落了沈云念。
裴聿礼甚至主动提议,要将沈云念嫁出去。
-21-
沈云念发了疯。
但她不找催她嫁人的裴聿礼,却找上了我。
她躲在我的马车里,拿出匕ŧüₓ首指向我。
「时愿,你都被休了,为什么还要来缠着他?
「凭什么我沈家因为裴聿礼被满门抄斩,我找了他三年,他却与你成了婚。
「如今我好不容易鼓动他休了你,又哄好了他的一双儿女,你一朝翻身他们就变了?」
她胡乱挥舞着匕首。
状若癫狂,言辞混乱:
「你以为我想要讨好你生的孩子吗?
「还不是为了裴聿礼?我等着他休妻,甘愿做继母,却被这样对待。」
马车停在小巷的柳树下。
日常堵我的裴聿礼在车外适时出声:
「时愿, 我已经如你所愿安排沈云念嫁人。
「我对她从来都没有男女之情。」
很好。
沈云念更气了。
她的匕首贴得更近。
脖颈处痛意明显,我能感受到渗出了血。
「时愿,原来是你逼着我嫁人的。」
我:「?」
她的匕首即将刺入我脖颈的那一刻,一柄扇子击中了她手腕。
沈云念捂着手臂。
匕首掉了下来。
马车帘子被撩起, 裴砚舟走了进来。
注意到我脖子上的伤口。
他眉心皱得厉害, 上前一步抱起我。
转身时,我一眼瞥见沈云念站了起来。
「小心!」
裴砚舟扭转了身子, 替我挡下。
这位位高权重的侯爷,中了毒刚痊愈,又挨了刀。
我摸到一手血迹。
他却还面不改色地训斥裴聿礼:
「聿礼,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哪有吃回头草的良驹, 更何况前路是我这样的优良粮草。」
我:「……」
-22-
尽管没声张, 但沈云念刺伤裴砚舟这事还是走了些风声ṭŭ̀ₛ出去。
她被退婚了。
议亲那家匆匆退了婚书, 怕惹祸上身。
裴聿礼给我带来的烂糟事,也成功惹恼了我的丞相父亲。
他回京城时,自诩清流之臣。
做事锋芒太露,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身后裴家不愿庇佑, 又开罪了丞相。
在朝堂上几次三番被打击。
他被贬谪出京。
带着一双儿女和得了失心疯的沈云念。
离京那日,我没去送。
他却让人递了书信:
【我对不起沈家,对沈云念有愧, 又常常为自己的境遇难过,也体谅娘亲艰难, 却独独忽略了你的感受。
【来京城后,我梦到好多次你晒药材我抄书, 朝儿与汐儿在一旁笑闹的景象,原来这才是我真正向往的。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若有来世, 我定不再负你。】
我平静地看完。
将信扔进火盆,付之一炬。
「呵。」
裴砚舟不知何时进来书房, 冷嗤一声。
他身上的伤疤已经好了。
我自然不愿再每日去裴家给他看诊。
倒是他成日往丞相府跑。
若带了盼儿,我就勉强给他些好脸色。
若像现下这般没带。
那我便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裴砚舟上前一步,读出我方才写的字。
「巧诈不如拙诚。」
他摸了摸鼻子,清冷如玉的脸上浮现一层微微的红。
很快又神色如常。
那日被沈云念刺伤后,裴砚舟在裴聿礼面前撂下一句狠话:
「时愿她,是与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若不是当年她被拍花子拐走,又失了忆, 哪能轮得到你来惹她伤心?」
这话不仅惊到了裴聿礼。
更是雷得我外焦里嫩。
回家问了我娘才知道,果真如此。
后来我失踪。
而裴老侯爷含冤入狱, 裴砚舟隐姓埋名去了军中。
不仅立下战功, 还找到证据为父亲沉冤昭雪。
至于盼儿。
是他副将的女儿。
生下来娘亲便难产而死, 又没了爹爹。
被裴砚舟带在身边养大。
而裴砚舟分明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却瞒着我,引了我娘前来。
在侯府宾客满座那日与我相认。
京中的老人们很多都知晓我与他指腹为婚, 这样我将来都不能耍赖。
我咬了咬牙。
对上裴砚舟那双一笑起来就能蛊惑人心的桃花眼。
「你是不是一早就认出我了?」
他沉默片刻。
捉了我的手臂, 垂下浓睫。
「我不是故意不说的。
「初见时看着很像,我不敢贸然确认, 怕是一场空欢喜。
「直到你跟盼儿玩闹, 我看到了你手上的胎记。」
他上前圈住我。
下巴抵在我额头。
委屈巴巴地说:「你小时候天天追着我叫裴哥哥,失忆了还记着找姓裴的。
「我只恨自己遇见你太晚。」
裴砚舟凑近我耳畔,贴上我的唇角。
「初见你那日,我就知道, 我的月亮再次奔我而来了。」
被奔来的盼儿撞个正着。
忙捂着脸落荒而Ṫúₐ逃。
「羞羞。
「娘亲,爹爹,羞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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