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蔷薇开

吏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慕谨不能人事,京都人人心照不宣。
父亲为仕途顺遂,欲将继妹沈若若嫁过去。
嫡母哪里舍得亲生女儿,设计我顶包。
慕家聘礼送到后,母女俩得意洋洋:「沈芷薇,你嫁了个废人,以后的日子可有得你受。」
我笑意盈盈:「有没有可能我一直很想嫁入慕家,这一切都是我设的局?」

-1-
母亲死的那日,京都下了三十年不遇的一场大雪。
那日是妹妹沈若若及笄,前院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宾客的欢声笑语穿过层层隔墙,如蛛网般,一层层紧紧地缠住这寂静荒芜的院落。
我将所有的被褥都堆在母亲身上,使劲搓着她的手,试图让她暖和一些。
可她的手还是越来越凉。
去请大夫的小萍迟迟不归,我想出去看看。
母亲却拉住我,轻声说:「莫走,小薇,让娘再好好瞧瞧你。」
她干枯的手寸寸抚过我的脸,疲惫的眼里蓄满泪水:「我对不起你。
「我将你带来这世上,却让你受尽委屈。
「我本想陪你长大,看你成婚,如今怕是不成了。
「好孩子,你聪慧机敏,这些年都是我拖累了你……
「娘给你留了一个册子,关键时刻或可保你性命。」
她轻轻拉起我的手,蹭在自己冰凉的脸上,含泪的眼里装满了爱:「小薇,你要永远记住,无论娘去了哪里,永远都爱你。」
我眼泪簌簌地落,不住摇头:「娘,你不要说胡话。
「舅舅不是写信过来了吗,表哥不日便会来京都。到时候舅舅和表哥会是我们的倚仗。
「你撑住,我这便为你去请大夫!」
与前院相连的门已被上了锁,说怕我们不懂事惊扰贵客。
嫡母屋里的婢女柳叶守在后面角门处,正指挥嬷嬷扒小萍衣服。
「好你个贱蹄子,今日府内大喜,你到底偷了什么东西想运出去销赃?」
小萍脸已被扇肿,含糊不清地叫着「大小姐」。
见我出现,柳叶皮笑肉不笑:「大小姐,不是奴婢说,您就是心善,身边的婢女也管教不好,便让奴婢替您……」
「啪!」
她话未说完,我一巴掌甩上她的脸。
她愣住:「你竟敢打我?」
我并未回答,抽出头上银簪,握紧刺入她的肩头。
鲜血瞬间爆开。
她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我眼眸里全是血丝,恶狠狠地道:「开门,不然下一簪刺的便是你喉咙。」

-2-
长街雪厚,人迹寥寥。
我蹚过深深的雪,其间好几次摔倒,总算到了回春堂。
坐堂的大夫有医德,一边吩咐伙计套马车,一边令徒弟拿药箱。
他随我钻过小小的角门,一路气喘吁吁跑进屋内。
小萍跪在床边,一声声叫着「姨娘」,红肿的脸上全是泪水。
母亲的手从被褥中垂落,睁大的双眼还看着门的方向。
我定在原地不敢动,大夫快步上前把脉,又迅速施扎银针。
良久,他深深叹息:「节哀吧,夫人已经仙去了。」
小萍想将母亲的眼合上,哭着尝试多次,始终不行。
我慢慢走过去,伸出手,颤抖着覆上母亲的双眼,轻声说:「娘,您放心去吧。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缓缓用力……
再抬手,母亲的眼睛已然合上。
我心痛如绞、泪如雨下,前院却爆出欢呼,雪风送来兴奋的呼喊。
「投壶五连中,沈小姐当真厉害。」
……
母亲的一生本不该如此。
她生来貌美,外祖是江南商贾世家,自幼受尽宠爱。
当年父亲在商铺之中对母亲一见倾心,穷追不舍。
母亲心动,外祖本不允她嫁的,可那年父亲中了举人,他才二十有一,前途无量。
外祖松了口,为母亲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母亲成婚后,很快便生下了我。
而父亲在我三岁时参加春闱,中了榜眼第二名,被寡居的文嘉县主一眼相中。
文嘉县主的姐姐是当时宫里炙手可热的明妃。
县主的封号便是陛下看在明妃的面子上封的。
是以哪怕二嫁,她也绝不可能为妾。
父亲跪地哀求母亲,直言他若是拒绝县主,怕是非但官场走不下去,小命也难保。
母亲请求和离,带走自己当初的嫁妆。
可父亲坚持我是他的孩子,母亲走可以,绝不能带走我。
她不舍得我。
只能「自请」为妾,随父亲来了京都。
一步错,步步错。
离了故土,没了外祖父舅舅护佑,后来我们母女的日子便可想而知。
她本该在商场如鱼得水。
却因我被困在一方泥泞,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是我拖累了她。
我于母亲床前枯坐,不知夜幕将临。
宾客都已离去,沈若若带着婢女推门而入。
她衣衫华贵,只头上的簪子,便比我们整个院子里里外外的东西加起来价值都要高。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满是嫌弃:「听说你娘死了?
「怎么偏偏死在今日,莫不是嫉妒我今日及笄宴高朋满座,所以故意寻我晦气?」

-3-
我压住想撕了她的念头,抬眸看向她,冷嗤:「赢了我有何意思?
「前些日子乐安县主及笄,礼花放了半个时辰,整个京都百姓无人不知,你与她比去。」
沈若若与乐安县主一直不对付,此时听我这般说,俏脸一沉:「不过是些礼花,府内又不是没有!
「你娘死了,以后再也没人护着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这样的大喜事,是该放些礼花庆祝。」
你错了。
我是娘的牵挂,娘亦是我的软肋。
如今我没了软肋没了顾虑,是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才是!
沈若若离开不久,绚烂的烟花炸开在沈府上空,将寂静黑暗的夜撕裂。
母亲,就让这些烟花照亮你的黄泉路吧。
愿你来世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永远不要被孩子束缚。
小萍挪到我身边,还在哭着:「县主和二小姐也太欺负人了,夫人新丧,她们怎么能……」
礼花声间隙,偶闻更鼓响起。
女子的及笄宴,本就由一府主母操持。
是以父亲今日只在簪礼时露了面,此后便应顶头上司太常寺卿之邀,去他府上共商年节祭祀事宜。
雪路难行,他从太常寺卿府邸归来,约莫要半个时辰。
算算时间,如今该到家了。
我扯了扯嘴角:「别难过,很快就会停的。」
「才放了一炷香,以二小姐的心性,定然要超过半个时辰……」
小萍刚说完这句,礼花戛然而止。
很快父亲身旁的小厮便来请我去前院。
我簪上了父亲送给母亲定情的金簪。
甫一踏入书房,文嘉县主的巴掌迎面狠狠落在我脸上:「不愧是商户之女所出,心眼比算盘子还多,你撺掇若若放烟火,是想将阖府放在火上烤吗?」

-4-
我捂着红肿的脸,抬起蓄满泪水的眸看向主位上的男人:「父亲,娘走了。
「娘生前最爱烟火绚烂,是以我才跟妹妹提了一嘴。」
沈若若冲过来,怒目而视:「你撒谎,你就是用乐安县主来引我上当,故意让我放烟火来给家里惹麻烦。」
我一脸茫然:「妹妹及笄大喜,放烟火乃人之常情,何来惹麻烦一说?」
文嘉县主冷面冷语:「你莫装不知,你今日明明出了府,还胆大包天刺伤了我的婢女,定是在外头探听到了消息。」
我抬眼看向她:「原来县主知晓娘病重需要求医问药,那为何锁住通往前院的门,又为何让婢女守着角门不让萍儿进出?
「县主是在故意拖死娘吗?」
我深深磕头,簪尾的金蝶振翅欲飞:「父亲,娘临走前还在一声声唤您的名字,盼着能见您最后一面。父亲,请您为娘做主。」
父亲该是忆起昔日往事,神色软了两分。
文嘉县主忙柔声辩解:「夫君,今日是若若的大日子,妾身只是不想惊动贵客,赵姨娘身体一向不好,妾身着实没想到这次会真的……」
「父亲,她明明就是故意……」
我话还没说完,父亲打断我:「好了,你娘的身体本也已经油尽灯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细枝末节?
娘的枉死,在他眼里竟是细枝末节。
书房内地龙烧得旺,温暖如春。
我却觉得遍体生寒。
我不该抱那么一丝丝希望,觉得这个男人还会惦念旧情。
我其实比谁都清楚他的凉薄啊。
母亲的仇,我得靠自己来报了。
父亲挂念「大事」,斥责文嘉县主:「我今日出门时叮嘱过你,丝竹饮宴也就罢了,断不能放礼花。
「你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父亲出身落魄门第,考功名时是母亲一路赞助,入官场后又是明妃一路提携。
为了维护一家之主的威严,他在家里说话从不说透,更不会多谈朝堂和官场的事。
他下了禁放礼花的命令,却未曾告知文嘉县主宫里前日没了一位娘娘。
虽只是个贵嫔,却是陛下近一年来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的。
丝竹之声传不进森森宫墙。
烟火绚烂却能在黑夜中刺透百里。
是以父亲才有那番叮嘱。
好在明妃前几年因善妒被陛下厌弃,不久后郁郁而终。文嘉县主母族凋敝,如今消息也不够灵通,才会入了我的套。
我其实也不确定出了什么事,是猜的。
永安侯府新得了一个金孙,昨日办满月宴。
侯府世子娶的是去岁与吏部尚书第三子慕谨和离的周家小姐。
慕谨与周小姐成婚三年却无出,坊间议论纷纷,都说周小姐不能生育。
流言纷纷,说永安侯世子娶一个不能生育的二婚女为正妻,恐怕自己也有隐疾。
没想到如今成婚刚一年,便生了一对龙凤胎。
如此扬眉吐气的大喜,按永安侯夫人张扬的性子,是定要大肆庆祝的。
可昨夜侯府不曾放烟火,就连爆竹都只放了寥寥数挂。
是以我推测其中定有猫腻。
文嘉县主脸色发白:「若若及笄此生只有一次,你又不曾说清楚个中关窍……」
她阴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都是她撺掇若若……她才是罪魁祸首。」
父亲疲倦地揉着太阳穴,摆摆手下了定论:「行了,都别争了。便罚芷薇三个月月银,抄《女诫》五遍。
「都下去吧。」
我走得最快,脚已经跨出了书房门,听得父亲吩咐文嘉县主:「我与赵姨娘也算恩爱一场,好好葬了吧。」

-5-
文嘉县主以年节将至为借口,第三日便将母亲草草落葬。
她嫁入沈家时,带着万贯家财。
她入土为安时,却只有薄棺一副。
我在坟头枯坐,绵绵白雪落了满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身侧小萍满是戒备:「你是谁?男女授受不亲……」
我抬头,看到头顶的油纸伞以及油纸伞下那张温润的脸。
那人眼含热泪,朝我浅笑:「芷薇,你可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大表哥。」
他满目愧疚:「抱歉,我来迟了。」
他伸手将我拉起,解开披风搭在我身上,轻轻拍着我的肩:「芷薇,除了姑母,我们也都是你的家人。
「想哭就哭吧!」
那一日的大雪,见证了我撕心裂肺的哭泣。
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那夜的烟火却被陛下瞧见了。
陛下第二日在朝堂上便找了个由头斥责了父亲,立时便有对家连夜写了弹劾的折子。
官场如同染缸,若是有心,总能挑出毛病。
何况父亲本就谈不上多干净。
他为保官位焦头烂额,哪里还记得昔年曾向母亲许下过生同衾死同穴的诺言。
雪路难行,回府时已是掌灯时分。
我去书房寻父亲,孟叔拦住我,低声道:「今日吏部的官爷来找过老爷,老爷正是焦心,方才县主和二小姐过来,老爷都没见,大小姐不若改日再来……」
吏部负责官员的考核,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
眼下正是到了三年一铨选的节骨眼。
铨选事关升迁与贬谪,乃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利刃。
孟叔自幼跟着父亲,从前也受过母亲诸多照拂,是以才会出声提醒。
我谢过他的好意,站定在书房门外,稍稍扬高声音:「父亲,女儿有一计,或可助父亲顺利度过此次铨选。」
书房烛火通明,父亲神情晦暗幽深:「你一个闺阁女子,素日里都没有出门交际的机会,何来计策?」
我屈膝行礼:「女儿是闺阁女子,想的法子自也是闺阁里的法子。」
吏部尚书慕大人为人刚正不阿,深得陛下器重。
但他有个惧内的毛病。
而慕谨是慕夫人四十岁高龄冒死生下的孩子,自幼放在心尖尖上宠的。
一年多前和离时,人人都道是周家姑娘无出。
可周姑娘转身嫁入永安侯府,很快便有了身孕。
坊间流言四起,说慕谨不能人事。
眼看着永安侯府一对龙凤胎瓜熟蒂落,慕夫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马上给慕谨谋一门婚事。
「若能与慕大人结为亲家,父亲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父亲审视我:「你想嫁入慕家?」
我连连摇头:「父亲,女儿岂配?只有二妹才够资格。」
沈若若也有些不够格的。
明妃已死,文嘉县主如今不过空有一个名头,父亲又只是个四品官。
好在慕谨是个次品,不是真男人。
如此算来,倒也勉强能配。
是夜,文嘉县主与父亲大吵一架:「慕谨不能人事,你是要毁了若若一辈子的幸福吗?」
沈若若哀泣:「父亲,我不要嫁过去守活寡,我会成为整个京都的笑话的……」
父亲声调也很高:「婚姻大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要不要。
「你若不嫁,我便会是整个京都的笑话。」

-6-
双方未能达成一致。
母女俩从书房出来时,恰好撞见了躲在拐角处看热闹的我。
沈若若恨不得用目光吃了我:「沈芷薇,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文嘉县主则阴沉沉打量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想送若若进火坑,当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怕是忘了吧,你也记在了我名下,是沈家族谱上的嫡女。」
是。
你们总算想起来了。
母亲虽然自请为妾,但在那之前,要求父亲将我记在了文嘉县主的名下,我是正儿八经的沈家嫡长女。
那日过后,文嘉县主将我和小萍锁在房内。
小萍急得团团转:「完了,她们肯定动了歪心思,要让您嫁过去慕家。
「这可怎么办?」
我们被锁了十日,这十日,沈家热闹了两次。
听声响和下人们议论,是慕家来纳采和纳吉。
纳采后会问名,双方交换生辰八字,占卜吉凶,若是合适,男方就会正式求婚。
父亲管的就是礼乐祭祀,这方面的人脉有的是。
想必我与慕谨的生辰八字合起来一定是大吉。
而问名后便是纳吉。
小萍气得天天哭,我怎么安慰都不管用。
而隔着门,沈若若则耀武扬威:「沈芷薇,就你那点小心思也想跟我斗,简直是班门弄斧。
「如今这颗苦果,要你自己来尝了。
「慕家公子身份再贵重又如何,他都不是个男人,母亲为我准备了几十个铺面,十数个田庄,金银珠宝无数。而你届时拿不出丰厚的嫁妆,我等着看你婚后的好日子……」
十日后,房门总算是开了,父亲要见我。
他高高地坐在太师椅上,轻描淡写地说:「芷薇,与慕家联姻是你提议的,便由你来嫁吧。
「沈家养你这么多年,该到你有所回报的时候了。
「嫁过去后定要讨公婆和夫君欢心,替为父多美言几句。
「为父官职越高,于你助力也就越大。」
我屈膝跪地,急急道:「父亲,我身份低微,慕家能接受吗?
「父亲三思,若是被慕家知晓,恐怕会适得其反啊!」
文嘉县主沉沉笑着:「你也是沈家的嫡女,慕家人都以为你是我女儿,你该好好谢谢我。
「要不然就你这样的商户血脉,如何够得上慕家的门第?」
我眼含热泪:「父亲,此事不能再转圜吗?」
沈若若得意洋洋:「婚书已经交换,上面写有你与慕谨的生辰八字,且已经去官府备过案。
「慕家,你嫁定了。
「我真是羡慕你呢,你这辈子都能保有清清白白的身子,不必受生育之苦……」
父亲清了清嗓子:「婚期定在正月十八,你且安心待嫁,县主会为你操持出嫁事宜的。」
哦……
看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慕家,只能是我嫁!
那我便无须再忍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直勾勾看向父亲:「那您准备给我多少嫁妆?」
父亲不喜我的态度,皱眉道:「这个县主自然会依照惯例准备……」
「那恐怕不够!」
我断然拒绝,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卷轴,伸手抖开。
薄薄的丝绢滚落在地,一直向前延伸,直到碰到父亲脚边的台阶才停下来。
「这是娘当年出嫁时,外祖父陪嫁的嫁妆单子。
「娘并无其他子嗣,唯有我这一个女儿。依我朝律法,她的嫁妆理应由她唯一的孩子,也就是我,全部继承。」
我微笑着看向主位上的男人:「就请父亲,按照这个单子来准备我的嫁妆吧。」

-7-
父亲霍然站起,脸色涨红:「沈芷薇,你的嫁妆我与县主自有分寸,这世上哪有女儿指派父亲做事的!」
我反唇相讥:「怎么?母亲的这些嫁妆,父亲拿不出来吗?
「这么多金银珠宝,铺面田庄都去哪了?
「被父亲吞掉了吗?
「堂堂太常寺少卿,朝廷四品官,竟是靠女人的嫁妆来维持体面吗?
「当年你向县主提亲时的聘礼,该不会都是用的我娘的嫁妆吧?」
父亲大怒,呼吸急促。
文嘉县主离我近,直接一巴掌扇了过来:「沈芷薇,这就是你的教养,这就是你跟你父亲说话的态度?」
我早料到她这一手,一把挡住她的手臂甩到一边,反手一巴掌就拍在她脸上。
「啪」的一声,她的脸迅速肿了起来。
文嘉县主愣住几个呼吸,咆哮:「沈芷薇,你竟敢打我!
「你简直是反了天!
「来人,将她拖下去重责三十棍。」
立时便有两个嬷嬷上来扭我。
沈若若在旁边,眸中燃着兴奋的光:「她竟敢对长辈动手,如此大逆不道,最好打断她的腿。」
可我并不慌,任由嬷嬷拖着我往外走,微笑着看向父亲:「父亲,你可想好了。
「这三十板下去,我恐怕两三个月都下不了床。
「那正月十八出嫁该怎么办呢?
「届时慕家的人看到我一身的伤,你该如何交代?
「明明是你们上赶着找慕家结亲,如今却将我打得满身伤嫁过去。你猜慕夫人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觉得,是您这个太常寺少卿对她有隐疾的儿子不满意?」
沈若若跳起脚:「你如今还没嫁呢,少扯着虎皮做大旗。
「父亲,她今天敢抽母亲耳光,明日就敢对您动手!
「这次若不给她教训,她就越发要无法无天了。她是您女儿,就该守沈家的规矩。该罚就罚,大不了请个厉害的大夫来给她看伤便是。」

-8-
她的话很有道理。
可惜她不明白,在父亲心中,文嘉县主也好,她也罢,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官位,是他的仕途。
是以父亲的脸色变了数变,最终还是摆摆手,让嬷嬷退了下去。
文嘉县主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红着眼唤:「沈郎……你便任由她打妾身吗?」
父亲烦躁地揉着太阳穴:「行了,你一把年纪还要跟一个晚辈计较吗?是你想动手在先。」
我理了理衣服上褶皱,笑盈盈看向文嘉县主:「县主,你姐姐死了,她护不了你了。
「可我爹还活着,他护着我呢。」
文嘉县主自然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明妃死后,父亲渐渐暴露本性,不再如从前那般对她言听计从。
她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拳头捏得紧紧的,深深剜了父亲一眼。
可惜父亲没看见,他只摆摆手驱赶:「都走都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可不走。
「父亲,我嫁妆的事情还没商量好呢。」
父亲怒了,狠狠一拍桌子:「沈芷薇,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得了什么寸?我只是要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刚才你们也说了,慕家只能是我嫁,这门婚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除非你们现在杀了我,对慕家说我得了急病而亡。不然想要我嫁人,就得把该我的东西给我!
「我只要母亲当初陪嫁的那些东西,其他的,我一样也不多拿。」
我朝惯例,基本都是女子打理家中资产。
那些东西想必如今都是文嘉县主在管理。
利字当头,她如何肯放?
也顾不得刚才父亲给她的委屈,冷言道:「你随便写一份清单,就说是当初你母亲的陪嫁,有何凭证?
「莫要在这里敲诈勒索。」
我既发难,自是已经考虑周全。
我偏眸看她:「是与不是,父亲心中有数。
「不过,证据我当然也有。你们都忘了吧,父亲当初与娘是在湖州完婚的。湖州的官衙里,还存有父亲和娘当初的婚书,以及备案的嫁妆单子。
「父亲,你该不会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靠着商户女资助考中的榜眼,转眼就抛弃糟糠之妻娶了县主。
「贬妻为妾还伙同县主一起侵吞发妻嫁妆,逼死发妻,这若是被对家知晓,父亲这为官之路,怕是到头了呀……」

-9-
父亲气得浑身都在抖:「贱人!」
他举起手边茶杯,狠狠朝我砸来。
我不闪不避,茶杯擦着我的脸而过,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垂眸睨了一眼,笑了:「这套前朝雨过天晴茶具,似乎也是母亲的陪嫁。
「父亲记得到时寻一个相同的茶杯补上。」
父亲脸色红如鲜血,额上青筋直跳,沈若若母女更是恨不得吸我血啖我肉。
差不多了。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打了几巴掌,该给一颗甜枣了。
我缓和了语气:「父亲,慕家何等高门,我必须要有丰厚的嫁妆,才能被婆家重视。
「公婆若重视我,自然也会倾听我的意见,我到时也能为父亲美言几句。
「父亲若能调任实权部门,官运亨通,何愁没有钱财,娘的这些嫁妆又算得了什么呢?」
父亲闭着眼,想必心内在迅速权衡利弊。
是让我从此闭嘴与慕家交恶,以后在官场举步维艰,还是割下一大块肉来满足我。
几个深呼吸后,他睁开眼,扯起虚伪的笑容:「芷薇,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岂有不疼你的道理?
「你娘的嫁妆,就是你不说我也是要让你带走的。
「只不过这些事,本该由长辈安排。你做女儿的,不能如此僭越,以后去了夫家,定不能再这样没有分寸。
「你我父女一体。我若是官途受损,你在慕家又岂能有好日子过?」
我点头称是。
父亲脸色稍缓,看向文嘉县主:「这几日你便理一理,将芷薇她娘当初的嫁妆都理出来吧。」
文嘉县主脸色乌青:「全都让她带走,那将来若若成婚……」
我捂嘴惊呼:「县主,我没听错吧?
「你是想用我娘的嫁妆来填妹妹的箱笼吗?难道你当初嫁给父亲,没带多少嫁妆?
「你的嫁妆不够妹妹出嫁用吗?
「难道妹妹此前跟我炫耀的几十个铺面,十几个庄子,无数的金银珠宝,都是从我娘口袋里出的吗?」

-10-
文嘉县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而沈若若总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一遍遍问文嘉县主:「母亲,沈芷薇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你此前说给我准备的嫁妆,真的都是赵姨娘带来的吗?
「那要是都给了她,我将来出嫁怎么办?
「你说,你说呀……」
瞧瞧我这好妹妹,丝毫不会看脸色。
文嘉县主本来就烦,此刻更是火气上头,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闭嘴。」
沈若若捂着自己的脸,怔住了。
「母亲,你竟然打我?
「我讨厌你!」
说完,她一甩衣袖,飞奔而出。
文嘉县主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追了上去。
临走时,她用怨毒阴森的目光深深剜了我一眼。
父亲皱眉看着母女俩离去的背影,叹息:「一个两个都被惯坏了。」
我请求地看向父亲身后一直沉默不语,像是压根不存在的孟叔。
他接收到我的求助,向前一步,低声道:「老爷,能与慕家结亲是天大的喜事。
「难得慕夫人认可了大小姐,这时候可不能出岔子。
「大小姐院子住得偏,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
父亲立马明白了孟叔的言下之意。
如今我与文嘉县主闹得剑拔弩张,县主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若是这时候在背后使点手段,让我一命呜呼……
父亲目光沉了下来,吩咐道:「你给大小姐挪个向阳的院子,派两个靠得住的嬷嬷并几个得力的家丁……」
父亲回了书房,孟叔安排人给我挪院子,就紧挨着父亲的院落。
我屈膝致谢,他一把将我扶起:「大小姐莫要折煞老奴,当初若不是夫人心善不吝钱财救治,我家善哥儿早就没命了。
「这份恩情,老奴心里一直记着呢。」
……
去新院子的路上,小萍一直在抖。
一会哭一会笑的。
「大小姐,我们真的能把夫人从前的嫁妆都带走吗?
「可慕家三公子不能人事,大小姐你今后可怎么办?」
沈若若第二日见我搬了院子,脸气得五颜六色跟大染缸似的。
她也问我怎么办。
「拿那么多嫁妆又能如何,能让你夫君变成真男人吗?
「你以后要守一辈子活寡,可怎么办呢?」
文嘉县主也来了,难得今日天晴,日光映雪,越发衬得她脸色如冰:「这院子你也不过是暂居,你设计想害若若,如今自己入了火坑,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示意身后的嬷嬷将古董花瓶搬进屋子里,笑意盈盈:「难道你们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吗?
「一开始便是我自己想嫁入慕家啊!」

-11-
自永安侯世子夫人有孕后,京都显贵人家都知慕家公子不能人事。
不过大家都是体面人,心照不宣,绝不放在明面上说,心疼女儿的人家谁会将姑娘嫁过去呢?
可门第太低的,慕家又瞧不上,是以慕谨拖了一年多,也没有再娶。
若不是世子夫人产下一对龙凤胎扬眉吐气,慕夫人大约也不至于如此急切。
可我想嫁。
他爹是吏部尚书,负责百官考核,足可以把父亲压得死死的。
只有嫁入这样的人家,父亲忌惮慕家势力,我才能顺利拿回母亲当初的嫁妆。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男人,因为我此生都不想要孩子。
母亲就是因为生了我,被拖累一生。
孩子有什么好的?
不用服侍男人,不用承受生育之苦,不用被母爱所束缚,还能拥有被父亲和文嘉县主忌惮的身份。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完美的婚约。
是以从设计让沈若若放烟花开始,我便预料到父亲在朝堂上可能会受阻。
他那样想往上爬,哪会在乎女儿的婚姻是否幸福?
但我若提出自己想嫁,文嘉县主必然百般阻拦。
是以我假意推沈若若。
父亲为官运亨通动了心,逼沈若若嫁。
文嘉县主心疼亲生女儿,且对我的行为怀恨在心,必然会让我顶替。
在她看来,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殊不知,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文嘉县主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她脸色煞白,双唇发颤:「你、你竟一直在算计我!」
我笑得肆ṭù⁴意:「还要多亏县主,想必要让慕夫人接受我这个从未在人前露面的沈家大小姐,你费了不少心思吧。
「还有合庚帖时,也定是县主和父亲劲往一处使,才能让我与慕谨八字相合,婚姻顺遂。
「若没有县主助力,仅凭我这个久居后院的小小商户女,哪能办得来这些大事!」
我屈膝:「如此说来,还要多谢县主。若无县主,以我的身份,哪能觅得如此良缘。」
文嘉县主气得呼吸急促,白眼乱翻,身体直直往后仰。
沈若若不关心母亲,反而对我叫嚣:「你嫁去慕家有什么好?慕谨就是个内监,你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做不了真正的女人。」
我嗤笑:「你做过女人吗?
「不然等你娘醒了好好问问她,服侍男人的滋味到底好不好?
「你再问问,她生了你这样蠢笨如猪的女儿,有没有后悔?」

-12-
文嘉县主气得病倒了,借机拖延整理我嫁妆的事。
父亲却尝到了这门姻亲的甜头。
他考核得了乙等。
虽升迁无望,但也保住了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不至于被贬出京,远离权力的中心。
是以他对文嘉县主说:「你如今身子不适,芷薇的婚事又迫在眉睫。不若将对牌交出来,你先好好养身体……」
此言一出,药到病除。
文嘉县主第二天就大好,开始操持家事。
不过在无人处看向我的眼神,却越来越幽深。
她若还有点脑子,这时便不会动我。
她如今已没了娘家支持,若是动了我得罪慕家,父亲官途受阻,沈若若将来也难嫁入好门第。
她反而应该好好张罗我的婚事,我若以后在慕家得力,沈若若议亲时,夫家也会将慕家这个连襟一并放入考虑范围内。
只是道理她懂,心中的气却是咽不下去。
转眼到了腊月中旬,父亲接到了宫里递来的帖子,邀请我们一家入宫参加小年夜宴。
这种规格的宴席,素来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
今年父亲亦是临时受邀。
他脑子还算清醒:「慕谨的大姐是宫里的淑妃娘娘,想必是她想见见你。也有借着这个机会让你与慕谨提前见上一见的意思。
「你定要端庄持重,万不可失了分寸。」
文嘉县主笑意不达眼底:「夫君放心,宫中礼仪妾身熟,届时妾身定看顾好芷薇,必不叫她丢了沈家颜面。」
父亲捋捋胡须,十分满意:「你能如此识大体,吾心甚慰。」
因着时间紧迫,定衣衫配首饰教礼仪,文嘉县主确实十分尽心。
见我神色狐疑,她冷哼:「你以为我想教你?你我同在沈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你若殿前失仪,到时候还要连累若若。」
沈若若也被她严格约束,不来找我的麻烦。
看上去母女俩已经学聪明了,只是我心里始终存着疑影,不敢尽信。
很快就到了小年夜宴。
小萍仔细检查过一切,衣服、首饰、手炉,均没有问题……
沈家官位低,只能坐末席。
父亲小心翼翼地点了点远处:「那位着墨绿色衣衫的公子便是你未来夫君。」
似乎是有所感应,慕谨也侧脸朝我这边看来。

-13-
隔得太远,眼睛鼻子揉成一团,我眯着眼试图看清楚些,沈若若翻着白眼:「不害臊。」
我笑盈盈:「洞房才是最害臊的事,妹妹这么守礼,索性别嫁人了。」
「你敢咒我!」
父亲狠狠瞪我们一眼:「都闭嘴,要让别人看笑话吗?」
酒过三巡,皇后娘娘来了兴致,点各家贵女表演才艺。
这是宫宴惯有的流程,贵女们都有所准备。
我一个待嫁女,父亲职位又低,这种事本轮不到我。
其间乐安县主弹了一曲《高山流水》,得到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嘉奖。
她谢恩时,谦虚地说:「臣女的才艺只是寻常,沈家二小姐的琴技要比臣女高上许多。」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刷刷朝我们这边看来。
皇后娘娘饶有兴致:「哦,沈二小姐有如此才艺,本宫从前倒未曾听闻。」
沈若若偏眸,微笑瞧我一眼。
我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便听得文嘉县主起身谦和作答:「回皇后娘娘,臣妇的二女儿前些日子手指受伤,恐无法献曲。
「但臣妇的大女儿自幼善琵琶,若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嫌弃……」
主位上的陛下本一直懒坐着,此时调整姿势,身体前倾:「那便弹一曲听听吧。」
柳叶将携带的琵琶递给我。
我迅速检查了下,其上没有猫腻。
文嘉县主不知从哪里折来一枝寒梅,插入我的鬓边:「你今日头上的首饰太素了些,便用这红梅添一抹艳色吧。」
不对劲。
沈若若的古筝弹得不如乐安县主,可她古琴奏得极好。
文嘉县主为何让出这次绝佳的表现机会?
因着外祖母是江南有名的琵琶手,母亲也将这一门技艺传授给我。
我的琵琶技谈不上出神入化,震惊四座,但也绝不至于丢人现眼。
如果文嘉县主目的不是让我丢人,那她意欲何为?
我应当拒绝,可她已经为沈若若找伤了手的借口,我不能再用第二次。
且父亲已经在催促:「快去吧。」
我抱着琵琶越往前,越能感受到主位上几道灼灼的目光。
按礼仪尊卑,我不能抬眸瞧主子们。
可我心内实在忐忑,便大着胆子看向淑妃娘娘,她正眸光深深看向我。
我向她递了一个惶恐求助的眼神。
宫女已经为我奉上软凳,我作势调琵琶,故意弄断了琵琶弦。
「陛下、皇后娘娘恕罪,不若臣女清唱一曲江南小调为宴席助兴?」
我趁机瞄了眼陛下,发现他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意味,仿佛在透过我,看向遥远的某个人。
他沉声道:「去将凤尾琵琶取来。」
内侍快步去取。
我又用哀求的眼ƭű̂⁸神看向淑妃,她轻声开口:「说来凤尾琵琶还是与言贵嫔妹妹最般配,只是如今……」
陛下的眸中染上一层郁色,看向我的眸子更加幽深。
皇后则是长长瞧了淑妃一眼。
这一瞬,所有的迷雾都被劈开。
言贵嫔便是前些日子故去、陛下心尖尖上的宫妃。
她善弹琵琶,出身江南,从陛下看我的眼神不难得知,恐怕她也酷爱红梅。
文嘉县主到底曾在宫中行走,要知道这些消息并不难。
我找了慕家结亲,借此死死压住父亲。
这门亲事是她出面说和,她不能毁了我的名声坏了这门亲事,怕带累沈若若。
那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方设法让我入陛下的眼。
如此一来,慕家碍于陛下,会主动提出退亲,放弃这门婚事。
而陛下并非庸君,又素来倚重慕大人,若得知我与慕家定过亲,多半不会召我入宫。
可毕竟入过陛下的眼,今后世家子弟谁敢来求娶我呢?
要么我远嫁低嫁,要么我老死沈府。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文嘉县主都可以用她嫡母的身份牢牢压住我,更可以把持住母亲的嫁妆。
真是一手狠辣的好棋,我还是小瞧她了。
凤尾琵琶已经取来。
文嘉县主和沈若若瞧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
我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一曲我不得不弹。
如何破局,才能让陛下意识到我并非故人,才能保住与慕家的婚约?

-14-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兵行险着了。
我调试好凤尾琵琶,屈膝行礼,含羞带怯:「陛下,皇后娘娘,臣女有个小小请求。」
「你说!」
「臣女听闻慕家三公子擅笛,不知可否有幸合奏一曲?」
若是寻常女子这般说,定然不合适。
可我与慕谨已有婚约,求合奏虽有些大胆,却也算不上轻佻。
陛下怔了怔,淑妃轻轻侧身,靠过去跟陛下低语了两句。
陛下眸中的失落一闪而过,很快便释然:「朕日日只顾朝政,竟不知你竟与慕谨这小子定亲了。
「良辰美景,本该是才子佳人共赏。慕谨,莫要辜负了沈姑娘的一番盛情。」
慕谨携笛出列。
我此时才看清他的容颜。
他肤白如雪,乌眉似画。
一双漆黑的眼珠如山间宝石,璀璨夺目。
可惜看向我时,只有淡淡的疏离与厌恶。
一曲终毕,他面色如常。
我倒是双颊绯红绯红,含羞带怯,秋波暗送。
恨不得明晃晃告诉陛下和在场所有人:我对这个未来夫君已然是情根深种,魂牵梦萦。
众人纷纷鼓掌赞美。
陛下更是道:「琵琶与笛合奏,果然是相得益彰。慕谨,沈姑娘对你一片痴心,你莫要辜负了人家。
「宫中无善琵琶者,这凤尾琵琶便赏你了。」
我长出一口气,跪谢圣恩。
有了他这一句莫辜负,我与慕谨的婚事已然是板上钉钉,再难更改了。
我抱着凤尾琵琶回座时,父亲脸都快笑烂了。
他恐怕不知晓我刚在生死关头化险为夷。
而文嘉县主和沈若若脸色发白,后牙槽咬得紧紧的,满满都是不甘。
殿内地龙烧得旺,我带着小萍出来透口气。
却不承想正好碰到慕谨正靠在墙边擦拭手里的笛子。
既遇到,装作看不见倒显得做作。
我上前几步,大大方方打招呼:「刚才多谢慕三公子解围。」
他收起笛子,撩起眼皮看我一眼,带着几分讥诮:「沈小姐好手段,就如此想往上爬吗?哪怕我不能人事,也要想方设法求来这门婚约?」

-15-
我站直身体不卑不亢:「人往高处走,我不知此举有何不对。
「在慕公子眼里,随波逐流、任人宰割才是世家女子该有的作为吗?
「若慕公子当真不想结亲,自可早早跟父母禀告,或是刚才在陛下面前请求他出面解除。可你不曾有所行动,走到如今这一步再来质问我,不觉得有些站不住脚吗?」
慕谨愣住,似没想到我会这般咄咄逼人。
他冷下脸:「我只是提前告诉你,不管是人还是心,我都给不了你。」
我浅浅微笑:「没事,不管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我都不在意。
「诚如慕三公子所言,我一心往上爬,想要的不过是慕家儿媳这个身份罢了。」
慕谨没想过我会如此直白,脸色涨红,狠狠一挥衣袖。
「沈姑娘的教养,我算是见识到了。
「若非母亲以死相逼,我何至于娶你这样一个缺乏教养、门户不正的粗鄙女子。」
他快步离去,却与从内殿出来的沈若若撞个正着。
沈若若痴迷地看着他那张脸,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直到慕谨彻底消失后才一脸的怅然若失。
喃喃自语:「多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偏偏……」
转而看到我,她又堆起一脸怨恨:「真是便宜你了。」
回去的马车上,文嘉县主脸色差极了,她ťü₃咬牙切齿发问:「淑妃娘娘为何会提点你?
「你背着你父亲与我,到底还做了什么?」
我抬眸冷冷瞧了她一眼,突然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一旁的沈若若大惊:「沈芷薇,你疯……」
话音未落,我也给了她一巴掌。
这下轮到父亲震惊:「芷薇,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锐利的目光看向他,手腕动了动。
他竟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的脸。
我冷笑一声:「父亲,您难道还没看出来吗?今日县主和您的二女儿给我设了好大一个局。
「若非我未雨绸缪,借着年节给宫里的淑妃娘娘送了不少贺礼。让她心生怜惜提点了我一句,咱们与慕家的亲事可就掰了。」
父亲细细思忖,脸色慢慢变了。
文嘉县主辩解:「夫君,妾身今日是一番好意。她怎能如此污蔑妾身?如今还未嫁入慕家便如此嚣张,这门亲事若是真成了,她还能将你我当长辈吗?
「夫君你可要为妾身做主。」
父亲双眸乌沉沉的:「闭嘴!
「这门亲事陛下都已经下了定论,你若是再加阻拦,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宫宴后,父亲对我与慕谨的婚事越发重视,不仅将母亲此前陪嫁的嫁妆全部都归还给我,还另外贴了一部分。
表哥也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要为我添妆。
「这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你当真要做如此牺牲吗?」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浅笑作答,「对我来说,这不是牺牲。
「是自由和幸福的开始。」
前路或许很难,但我至少已经拿回了本该属于母亲的东西。
我摆脱了文嘉县主和父亲的钳制。
我不再是沈家女,而是慕家妇,将来父亲出了任何事,都与我这个外嫁的女儿扯不上关系。
出嫁那日,嫁妆绵延了两条街。
父亲很合格,老泪纵横地叮嘱我到了婆家定要懂事听话。
文嘉县主看上去也是真的要哭了。
因为整个沈府几乎都被搬空了。
她用母亲的东西用久了,以为是自己的。
如今吐出来,想必比要了她半条命还难受。
我刻意走到沈若若面前,压低声音说:「你在相貌上天生逊我一筹。
「不管学什么,也总是比不上我聪明。
「便只能安慰自己,身份比我尊贵。
「可如今我要嫁去慕家了,你将来能找到比慕家更好的门第吗?
「你娘能给你筹到比我更多的嫁妆吗?
「沈若若,看来你这辈子怎么着都比不过我了呢。」
气得沈若若差点吐血。
父亲将我送出门时,压低声音叮嘱我:「有机会定要在你公公面前替爹多多美言,爹的仕途就靠宝贝女儿你了!」
我会的,父亲。
你等着我。
新婚夜慕谨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他招待完宾客后,直接去了书房,说要用功准备春闱,让侍从来通知我自行安歇。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百多日都在懈怠,偏偏今日洞房花烛夜就要念书了?

-16-
无非是给我下马威罢了。
可我浑不在意。
我嫁给他,本就不是为了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夜半时分,我感觉门开了。
睡意蒙眬中,身侧躺下来一个人。
我眯着眼睛一看,正是慕谨。
他脸色很难看,似乎想说什么。
可我累了一天实在太困,一个翻身给他让了些位置,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晨起他已经醒了,拉长脸道:「我昨夜没有碰你。」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我知道啊。
「没事,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男人。」
他脸色绯红,似乎想解释,碍于世家公子的修养又说不出口,最后愤愤然掀开被子起床梳洗。
慕家是个大家族,亦是出了名的清流人家。
婆母年岁已高,待我很是亲和。
我敬完一轮茶后,慕谨迫不及待地开口:「母亲,您答应过我,只要我按您的要求完婚,就可以……」
话还没说完,便被婆母严厉训斥:「闭嘴。
「这些话是现在应该说的吗?」
座中众人也个个面露异色。
恰在此时,门房那边递来一封信,说是刚才有人送来,指名给老夫人的。
信封上有云纹,精美异常,似是宫内的式样,是以管家不敢耽搁。
只是这信封,看着有些眼熟。
婆母拆了信,一行行看过去,脸色变了。
她将信迭好,深深凝了我一眼,便摆摆手:「我乏了,今日便散了吧。
「让他们小夫妻自己多多相处。」
不对劲。
电光石火间,我猛地想了起来:我曾见沈若若身边的婢女拿过这样的信封。
这封信多半是沈若若被我刺激,气不过递来的。
她不是个有脑子的,为了给我添不痛快,如此贸然就出手了。
众人都散去,慕谨跟上婆母,我也快步上前,赶在他之前开口:「母亲,我有话想跟您说。」
我看了慕谨一眼,强调:「单独说。」
我随婆母进了偏厅,门一关上我便令身后的小萍打开木箱,将里面的田庄铺面地契全部拿出:「母亲,芷薇年轻,恐管理不好名下这些产业,想交给母亲一并打理。
「作为回报,这些铺面田庄一年所产生的收益,一半归公中,一半归芷薇便可。」
婆母拨动着茶叶表面的浮沫,慢条斯理地说:「你母亲倒是舍得,竟给你陪嫁了这许多私产。
「从前倒是不知文嘉县主出嫁时,宫里的那位姐姐给了这么多体己。」

-17-
我屈膝跪倒,深深叩首:「既为慕家儿媳,不敢欺瞒母亲。
「其实县主并非我的生母。」
我并无其他阴私可拿捏,沈若若告状,多半便是说我出身不明。
与其被猜忌再被慕家暗暗查出,不如我主动坦白。
我将自己的身世如实道来,聊及过往种种,回想起母亲所受委屈,眼泪不由涌满眼眶。
婆母深深凝视我,目光如炬:「如你不是文嘉县主亲生,那想必是用了不少法子才得以定下这门婚事吧。」
我浑身微微发抖:「母亲明察,儿媳的确是想了点法子。
「但儿媳绝无加害慕家之意。」我仰头,奉上自己最真诚的神情,「儿媳如今已是慕家人,愿意将自己一半的嫁妆都交予公中。」
钱财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站稳脚跟,获得老夫人认可。
才能进而为母亲报仇。
婆母放下茶盏:「我慕家不是贪图儿媳陪嫁的门户。」
「儿媳当然知道。」我斟酌词句,「公公刚正不阿,在百姓之中素有贤名。
「几位嫂嫂亦是清流人家的贵女。
「只是慕家如此大的门户,公公有兄弟四人,每一房又开枝散叶人丁兴旺。
「里里外外主子奴才近千口人,日常开销、人情走动,这些恐怕都不是小数。
「公公只管对朝廷尽忠,其中的难处,恐怕都是母亲在周旋维持。我既已嫁入慕家,自该为母亲分忧。」
婆母的语气缓和了些:「你能考虑到这一层,我很欣慰。
「但你几个嫂嫂的嫁妆我没动过,你的我亦不会动。」
……
我眉头微皱:「那儿媳大胆请问婆母,家中可有做胭脂水粉的生意?」
「不曾。」
「那在长乐街可有盈利不好的铺面?」
婆母看向身后陪嫁的嬷嬷。
嬷嬷上前一步作答:「倒是有两间大铺面,一直是做笔墨生意,不过……」
想来是经营不善了。
「我外祖家在江南是做胭脂水粉的,素有名声。
「叫百花胭脂。
「采得百花色,化作胭脂泥。」我娓娓道来,「我大表哥年前来京都,想寻一个合适的铺面一直未曾寻得。
「若是婆母愿意,可用两间铺面入股,将来分胭脂铺三成的利润。
「婆母莫看这小小胭脂,可是比玉石金器还要挣钱的营生,长乐街如今最大的胭脂铺便是永安侯府经营着的。」
永安侯府出手阔绰,生活豪奢,有一部分便是依赖这垄断京都的胭脂营生。
舅舅几年前就曾想在京都开胭脂铺,不过被永安侯府挤对,始终难成,如今表哥若想站稳脚跟,必须背靠大树。
而婆母与永安侯夫人,一向是不太对付的……
婆母饮尽杯中茶:「此事我需仔细斟酌。」
没直接拒绝便是好事。
临走时,婆母叫住我:「你既入了慕家门,不管从前是何身份,往后都要守慕家规矩,堂堂正正为人。
「谨遵母亲教诲。」
她将那封信交给我:「能知晓这般私隐的,只能是你亲近之人,你好自为之!」

-18-
当日掌灯时分,公公身边的随从过来请我去书房议事。
公公素来端方,除了逢年过节日常用膳,不会跟任何一个女性晚辈单独相处。
我心内正是忐忑,入了书房才发现婆母也在。
她的脸色不太好。
公公不苟言笑,严肃地看向我:「铺面入股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此乃官商勾结,绝不可行。
「身为女子便该谨守本分,怎可生出这般心思,坏我慕家百年清名……」
应该俯Ṭųₚ身认错的,可我着实不甘心。
是以跪下后,仰头看向他:「父亲,请您看看母亲。
「她头上发饰、身上衣衫均是京都三年前流行的式样。想必母亲从未与您说过这些吧。
「不只是她,阖府女眷都是如此。
「父亲身上这件长袍,倒是今年最时新的布料。
「父亲出身名门,心系家国大事,从不在金银俗物上花心思。
「可慕家偌大的门户,金银俗物却是日日所需。
「依儿媳看来,经商者狐假虎威,霸占市场才叫勾结。
「朝中想必有不少曾在江南任职过的官员,父亲大可去问问,我外祖家是否是黑心商人。
「眼下京都很多营生都被垄断,父亲久居朝堂,应该明白,一家独大无论在哪都是大忌。
「慕家入场,反而能让死水变活,肃清市场。
「且若是能盈利,舅舅允诺会拿出所有利润的一成,用来在大楚修建学堂、慈幼局,兴办女学,救济难民。
「如此立个榜样,若其他商户效仿,也是大功一件啊!」
公公往前几步,站定在我面前,沉默不语。
婆母出声țŭₘ:「你不同意便罢了,纵使法子不妥,芷薇的初心也是好的,你莫要责怪她。」=
「此事是我考虑不周……」
公公轻咳两声:「她说的也有理。
「此事你们可以去办,」他目光锐利看向我,「只一条,若是被我发现有不义之处,不只会关停你舅舅家的铺面,还会将他们和你,一并依法处置。」
父亲同意慕家经商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府内传开。
兄长嫂嫂们都找了过来。
几个嫂嫂拉着我的手:「还是你胆子大。
「从前我们也跟父亲提过,他脸一拉我们都吓得不敢再说。」
二嫂抿了抿头发喜不自胜:「等咱们挣钱了,我也要去翡翠阁买最时新的首饰来戴。」
四堂嫂打趣:「阿谨,你这回这个夫人,可是娶对咯。」
慕谨逆光站在门口,我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得他「呵」了一声:「只是说服了父亲,能不能赚钱还得看呢。」

-19-
要不说这些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哥就是天真。
舅舅家行商,已经有了过硬的产品。
无论是胭脂水粉还是丝绸绫罗,在江南都得到了广泛的认可。
之所以一直在京都打不开市场,纯粹是因为没有大树可以倚靠。
父亲这样的四品官,在京都真算不上靠山。
且父亲心虚,担心舅舅家壮大后反扑,文嘉县主也一直极力在阻止。
上位者轻轻动动手指头,对于小小商户就是灭顶之灾。
慕家公子个个精进仕途,哪里知晓其中的猫腻?
表哥的铺面很快铺开,且大获成功。
他兑现了承诺,账本对婆母是公开透明的。
且也按时拿出了一成利润,给百姓施粥,修葺坍圮的慈幼局等等。
公公对我越来越信任,遇到有些涉及百姓民生的事,偶尔还会来询问我的看法。
这些时日以来,文嘉县主母女眼看着我在慕家过得越来越风生水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文嘉县主想给沈若若议亲。
沈若若一心想嫁得比我好,不然她咽不下这口气。
若只论男人,那京都随便挑个世家公子,都是真男人,都比慕谨强。
可若论门第家风,那放眼整个大楚,也没有几户人家能越过慕家。
不过那些人家,如何看得上沈若若这样一个四品官之女?
如此,日子很快到了端午。
端午亦是大节。
陛下令太子替他在京都护城河祭天,祭奠屈子,观看百姓赛龙舟盛典。
一应礼仪规制均由太常寺负责。
具体的负责人便是我那身处太常寺少卿之位的好父亲。
公公作为吏部尚书,自是要全程陪同在太子身侧。
祭祀用了十数头整牛、整猪、整羊、鸡、鸭。这些都被剃过毛,皮被火烤黄,上用朱砂画了许多符咒。
大约都是祈求上苍保佑风调雨顺之意吧。
繁冗的仪式结束后,祭品都被投入了滚滚河水之中。
我站在一众女眷之中,看着它们迅速沉入水底,缓缓勾起一个笑:父亲,时候差不多了,我该送您上路了。

-20-
当晚,公公从宫里归来时已经是入夜时分。
正好撞见我指挥几个小厮吭哧吭哧推着板车往厨房去。
「天气炎热,快些让厨子分了,放进冰窖里存着,免得臭了。」
我嗓门大,公公停下脚步:「芷薇,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用帕子擦了擦热汗:「父亲,我刚巡完店,发现有人在以低价卖牛肉猪肉和羊肉。
「我瞧着还挺新鲜的,便买了些回来。
「便是有一点不好,皮都扒掉了,瞧着有点血淋淋的。」
公公皱眉,走过来瞧了一眼。
「大半夜的,屠夫在街上卖肉?」
「可不是么……」
他忍着不适,伸手翻了翻肉,有半只羊的肚皮上的皮未褪干净,露出了上头隐约的红色符文。
他面色大变,吩咐下人:「先不要分割这些肉,都好好放入冰窖中保存。
「你们刚才在哪里买到的这些肉?带我去瞧瞧!」
很快,卖肉的几个屠夫就被公公移交到了京兆尹。
吏部尚书亲自送来的犯人,京兆尹哪敢怠慢?
连夜审讯,还没上几个手段呢,这些人便交代了。
原是太常寺找他们采购了祭祀用的牲畜,由他们负责宰杀干净,太常寺的官员再画上符文用于祭祀。
这么好的肉,就这样白白扔进河里岂不可惜?
是以这些屠夫等到祭品投河后,便悄悄潜入河底,将肉打捞上来,剥皮后再贱卖一次。
如此一来,能赚两道钱。
京兆尹审问出了结果,第二日一早便来回禀公公。
因此事最开始是由我买肉回府引出的,我少不得也关心结果。
公公并未设防,便将结果告知我。
我很气愤:「这是皇家祭祀所用,他们连这个钱也要赚,真是胆大包天。
「且昔日我在闺阁中时,听父亲提起过,这些奸商见是宫里征用,往往报的价格就已经比卖给百姓要高,怎还能如此不知足?」
公公面色沉沉,狐疑开口:「可那些肉贩子却说太常寺的人打着皇家的旗号采购,出的价比市面要低许多。
「他们也是为了生计,不得已才如此做。」
我急急辩驳:「他们肯定撒了谎,如此说来,难道是我父亲既压榨了肉贩子,还贪墨了皇家公款不成?
「父亲不至于如此胡涂啊!」

-21-
这件事很快就公诸朝堂。
陛下盛怒。
祭祀用品是为告天地祖宗,祭祀先人。
那几个猪肉贩子简直是胆大包天,连祭品也敢动。
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父亲颤颤巍巍出来请罪,直道自己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又辩肉贩子信口雌黄,自己绝无借用皇家之名行压榨之举,一切有账本为证。
太常寺的账本被翻了出来。
于是有人发现,物品采购的价格要比寻常的价格高许多。
比如一匹绢帛,寻常铺面卖半两银,太常寺的账本里是二两银。
一头猪,寻常人家去采购 500 钱就足矣,太常寺的账册里却是三两银。
被朝臣们点破后,父亲一边喊冤一边震怒。
骂这些商家欺负他是读书人不懂行价,所以漫天要价。
因为所有的采购都留有凭证,卖家都有签字画押,代表收到了这许多的银钱,且字迹核验也无误。
是以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太常寺有猫腻,还是父亲真的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且看在与慕家姻亲的面子,陛下没有即刻将父亲下狱调查。
只是将他禁足府内,等事情调查清楚后再行论断。
当日晚间我便收到了父亲的信,言辞切切,邀请我归家一叙。
第二日一早我整装待发,慕谨却拦住我:「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回沈家?」
当然要回去。
我真想亲口听听,父亲要对我说什么。
慕谨见拦我不住,也一并钻入马车:「我陪你回去,省得你到时候心软,做出伤害我慕家清名的事。」
父亲一向喜洁,如今下巴却长了密密的胡碴,眉宇间都是浓重的倦色。
见慕谨一同归来,他有些局促。
不过眼下保命要紧,他也顾不得颜面,带我们去见文嘉县主和沈若若。
她们被绑在偏厅内的柱子上,嘴里都塞满布条。
见我们出现,两人拼命地挣扎起来。
文嘉县主看向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父亲做小伏低哀求:「芷薇,从前都是父亲的错,父亲疏于看顾你和你母亲。
「可父亲也是情非得已,都是被文嘉县主逼的。
「贪了你母亲嫁妆,克扣你们母女吃穿用度,不让你母亲得到及时救治的是她……
「父亲虽有失察之责,但绝无害死你母亲之意。
「你是我的骨血,是我第一个孩子,我疼你还来不及呢。此番我有难……」父亲说着,屈膝下跪,「芷薇,女婿,请你们一定让慕大人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慕谨侧身,避开他的大礼。
皱着眉瞧我,低声问:「你不是文嘉县主亲生的?她们从前待你这般不好,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文嘉县主面前,拔掉她嘴里的帕子。
她看着父亲,狠狠地说:「沈青松,是我看错了你!
「京都状元遍地走,当初若无我姐姐提携,以你的才干家世,能当上这四品官吗?
「你是没有授意我苛待赵姨娘,可你也从来没为她出过头,你个懦夫、孬种、伪君子、真小人……
她还没骂完,父亲一脚踹在她的心窝处。
「闭嘴,你今日最好诚心诚意跟芷薇道歉,不然明日我便将你女儿许给乡下的屠夫!」

-22-
沈若若拼命挣扎,可惜发不出声音。
文嘉县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里涌出热泪。
良久,她深深呼吸,垂下眼眸,艰涩开口:「芷薇,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大人有大量,若是有气便发在我身上,救你父亲这一回,放过若若。
「她就是被我惯坏了,你母亲的死,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求求你,救救沈家,帮你父亲渡过这一劫。」
……
父亲神色激动:「芷薇,你听到了吧?
「都是她干的,我也是被逼的。
「我是无辜的,你如今得你公公器重,一定要替为父申冤,你我父女连心,你一定要保住为父的性命,保住为父的官位呀。」
从沈家出来时,天色阴沉沉的。
我吩咐车夫去一趟西山。
我拂去母亲墓碑上的灰尘,跪地磕头。
慕谨轻声问小萍:「这是……」
「这是小姐母亲的墓。」
慕谨闻言,也屈膝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我起身后,接过小萍递来的铲子在墓旁开始刨。
慕谨大惊,拽住我的手腕:「芷薇,你疯了。
「动先人墓,乃大不敬。」
我甩开他的手,很快铲子就撞在坚硬之物上。
是一个木盒子。
拂去泥土打开,里面是几册账本。
这是母亲当初交给我,说关键时刻或许能保我性命之物。
也是父亲的犯罪证据。
我将账册递给慕谨:「拿着这个账册,便说是你今日在沈府寻得。
「我外祖母曾给母亲陪嫁过一个账房先生,周先生写得一手好字,他更厉害的本领是能模仿其他人的字迹,难辨真伪。
「母亲带着他一起入了京都,其后他被父亲要走,母亲便再也没见过他。
「你可以去找找他。
「你不是一直很想将心上人接入府内吗?
「你奉上账册和周先生,父亲母亲应当会让你将你养在外面的心上人接入府内。」
慕谨诧异地看着我:「你一直都知道素素?
「我允诺此生与她共白头,你不在乎吗?」
我哂笑一声:「我早与你说过,我要的只是慕家儿媳这个位置。
「我又不曾心悦你,为何在乎你爱的是谁?」

-23-
爱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之物,比浮云还易变。
若要不被它所伤,那便不要动情。
慕谨接过账册:「此事你若是出面,难免引得父亲猜忌。
「我可以帮你,但让素素得到父亲母亲认可一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慕谨递交了账册,两日后又找到了周先生。
他被囚禁在城郊的一处小院之中。
若不是因为父亲被禁足无法外出,恐怕他早已被杀人灭口。
母亲偷偷保留的是原始账册。
那些卖货人都是在这上面签字画押的,上面记载着真实的价格和数量。
那些商户没有撒谎,父亲的确是借着皇家的名头,用远低于市场的价格采购的。
而父亲交给陛下的是假账册。
他将价格翻了几倍,让周先生模仿那些人签字。
其中这些差价,自然是进了他的腰包。
比起其他有更多实权的官员,父亲贪墨的钱财并不算大。
可他是太常寺少卿,日常管的是祭祀祖宗天地和各路神明的事宜。
如此一来,岂不是在欺瞒祖宗,欺骗天地,戏弄神明?
在陛下眼里,这个事情的严重性远远大于贪墨赈灾粮。
陛下震怒,沈家被抄家,父亲被判绞刑,于十日后在东街菜市口行刑。
而文嘉县主和沈若若则被罚为奴婢,终身不得赎身。
陛下的旨意下来后,公公找了我。
书房的门开着,窗外知了叫个不停。
屋子里放了冰盆,可迎面的风还是带着灼人的热浪。
就如公公此刻给的压迫感一般,他问:「谨儿手里的账册,是你给他的吧?」
「是!」
「沈青松是你父亲,你为何如此?」公公强调,「我想听实话。」
「他辜负真心,害死母亲,他该付出代价。」
公公半晌不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屈膝跪下:「父亲若觉得儿媳此举不妥,违背慕家孝顺恭敬长辈的家训,儿媳愿自请下堂……」
「你当我慕家是什么?你设计想嫁入就嫁入,如今利用完了,转身就要走?」
我怔住。
他这是不允我和离?
公公摆摆手,神色不耐:「下去吧。」
待我走到门口,他又道:「你既已嫁入慕家,便是慕家的人。
「往后受了委屈,大可跟你母亲,跟为父说,莫要自己忍着。
「我慕家从不仗势欺人,但也绝不会任由旁人欺辱自家人。」
我眼眶红了,哽咽道:「是,儿媳记下了。」
「我为你打过招呼了,你若是想见你父亲一面,这几日便找个机会去吧。」

-24-
我在刑部的监牢里见到了父亲。
地牢闷热。
他手上脚上都锁着镣铐,浑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异味。
狱卒打开门,我放下手里的食盒。
他一把扑过来。
我退后几步,他摔倒在地上。
他并没有起来,翻过身后就直接朝我跪了下来。
眼泪鼻涕齐下。
「芷薇,爹错了。
「爹当初不该辜负你娘,爹不该贪恋权势。
「爹不该畏惧文嘉县主,爹没有保护好你娘。
「爹大错特错啊!」
他朝我磕头:「芷薇,爹不想死。
「求求你救救爹,你救救爹,爹往后日日去你母亲坟前磕头,向她赎罪。」
我静静看着他,问:「你知道母亲葬在何处吗?」
父亲一怔:「你告诉我,往后我便知道了。」
眼泪鼻涕滚落在他脏污的胡须里,看上去真是恶心。
他用这张恶心的脸,配上忏悔的表情:「你母亲一心爱我,她若还活着,也定不愿见我身首异处的。
「芷薇,你去求求慕大人,他一定有法子的。
「随便找个死囚顶替我就行。
「你母亲临死前不是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吗?
「我自此隐姓埋名,日日在坟前陪伴你母亲。」
……
我实在忍Ţṻₚ不住,笑出了声:「父亲,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为了活命还在演戏?
「你猜那些账本,是谁偷偷拿走保存的?
「你猜刑部那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周先生的存在?」
父亲的眸子渐渐放大。
我笑得越发大声:「是母亲,是我!
「母亲偷走了账册,而我一直保存在她坟前。
「你若有心去她坟前上一炷香,事情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父亲怒了,红着眼质问:「我是你爹!
「没有我就没有你,你竟然这么对我!你大逆不道,你要遭天谴的。」
真好笑。
我拔高音调:「那就来谴我好了。」
「若辜负真心、背弃信义、一心只往上爬者,能步步高升花团锦簇,纯善之人却不得善终,那这样的世间,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我便与这世道一起毁了更好。
「你是我爹,可你在我被沈若若欺辱的时候在哪里?
「你是我爹,在我被文嘉县主鞭笞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与母亲吃残羹冷炙时,你在前厅开怀畅饮。
「母亲病重命悬一线时,文嘉县主母女在宴请高朋,你在对上司奉承拍马……
「除了我身上流了一点你的血,你哪里配当一个父亲!」
我一口气发泄完,掏出藏于衣袖中的匕首。
沈青松吓得连连后退。

-25-
我高举匕首,划开自己的胳膊。
殷红的血「滴滴答答」掉落在地上。
我高声冷笑:「出生时,我从你身上继承了二钱血,今日,我便把这血还你。
「我赵芷薇此生,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从地牢出来时,外面下了大雨。
胳膊上的血汇入雨流之中,很快消失无踪。
多年委屈,这一刻尽数释放后,我整个人空落落的,竟像是踩着棉花,落不到实处。
在大雨里走了几步,慕谨从马车上下来,撑着油纸伞快步走到我面前。
他将伞面大半倾斜在我身上。
「父亲说你今日来看岳父。」
「你的手……」
他紧张地握住我的手腕。
我朝他粲然一笑:「我把他的血还给他,从今往后我是赵芷薇,与他再无瓜葛了。ƭũ₉」
「赵芷薇,你疯了吗?」
他斥责的话还未说完,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记得自己不知怎的中了毒,大夫说要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解毒,才能保住性命。
而那味药材,京都的药材铺子里都没有。
母亲不住地哀求沈青松,请他想法子救救我。
「芷薇是你的头生女,你说过要护她一辈子的。」
沈青松唯唯诺诺,看向文嘉县主。
文嘉县主抬着下巴,道:「我可以去求一求宫里的明妃姐姐,不过……」
母亲深深看了一眼痛苦呻吟的我,屈膝下跪:「妾身愿将所有的嫁妆都交给县主打理。」
沈青松了口气,虚扶了母亲一把:「你总算是想通了,早该如此的。
「县主在京都人脉深,你的嫁妆交给她打理,定能有更高的收益。」
母亲,你看到了吗?
我用自己的双手,用你留下的证据,让那个负心人付出了代价。
母亲,你瞧,我长大了。
你放心去吧。
下一辈子,你定要擦亮眼睛,莫要再所托非人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头枕在慕谨的腿上,眼泪濡湿了他的衣衫。
我抬眸,恰好对上他凝视我的眸子。
他迅速挪开目光,脸上闪过慌乱的神色:「你说了梦话,我并非故意偷听。」
我擦干眼泪坐直身体,挤出一丝笑容:「多谢。
「前些日子我与公公提了和离之事,他似乎不太应允。不过我嫁入慕家,本就是为了给母亲报仇,如今事情已了,你若想和离,我……」
慕谨否决:「我没有。」
见我抬眸看他,他梗着脖子解释:「没有你,父亲母亲还是会为我娶旁人。
「他们是不会允许我娶素素为正妻的。
「你如今也无处可去,往后我们便……」
就在此时,他的贴身小厮来了:「公子,奴才有重要的事情汇报。」
「说!」
小厮瞧了我一眼。
慕谨道:「没什么需要瞒着夫人的,你说便是。」
小厮低头,小声道:「小院那边的嬷嬷刚才过来,说是素素姑娘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26-
慕谨猛地看向我,脸迅速地白了。
「恭喜你!」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话语在喉头滚了又滚,还是咽了下去。
他站了起来,艰涩道:「我去看看她。」
「去吧,这是应该的。」
素素是慕谨在游学时遇到的女子。
她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因为父兄犯事,便将她送给上峰做妾,以此换得生机。
那上峰已年过六十,素素不甘愿,在过门当日逃跑。
被夫家人Ťùₒ追逐。
为保清白,她跳河自杀,被慕谨救起。
慕谨见了她身子,其后多日相处又觉脾性相投,于是将她带回京都,想要娶她为妻。
但她父兄是罪臣,且慕谨早就与周家姑娘有婚约。
公公和婆母施加压力,强势让他娶了正妻。
但他三年都不曾与周姑娘洞房,并且屡次促成她与真正的心上人永安侯世子相见。
素素有孕,让公公震怒。
请了家法,重责慕谨三十大板,打得他都下不来床。
「请个大夫,去落了这个孩子。」
婆母则有些不忍。
「到底是慕家的血肉。」
最后还是我劝说的:「父亲,母亲,与其让夫君日日心系外面,不如抬了素素姑娘过门。
「总归是慕家的血脉,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且坊间一直传闻夫君身体有恙,待到这孩子生下来,流言自可不攻而破。」
……
婆母红了眼:「可这太委屈你了。」
她将我拉到一旁,低声道:「有些话,从前我总端着婆母身份,没告诉你。
「其实当初沈家的两个女儿,我便是瞧中了你的。
「那是你嫁过来前半年,有一回我去逛绸缎铺子,想买些结实耐用的面料,给府内的下人们换些新衫。
「见你与那老板讨价还价,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你那些嫂嫂们你也知道,个个知书达理,但打理起生意来,却是不行。我当时便想,若是你来打理,定是行的。
「我后来问过老板,说你是太常寺沈家的女儿。
「我心里便记住了,后来文嘉县主来与我说你,我是极乐意的。」
她摸着我的头发:「好孩子,我知晓你一路走来不容易,也大概能猜到你心中所思所想,终究是慕谨没福气,晚了一步。
「但这正妻之位,只要你不嫌弃,便永远是你的。
「你若是……将来有了心仪之人,便与娘说,娘风风光光送你嫁人。」
慕谨得知我为他争取了素素的妾室之位后,沉默良久,问:「我与你,再无可能了是吗?」

-27-
烛火跳跃,照亮他晶莹的眼眸。
我浅浅回应:「你与素素许下过共白头的诺言,若你从此与我琴瑟和鸣,那你同我父亲,也没什么分别。」
「我知道了。」
素素是个谨慎守礼的好姑娘。
唯一一次失态便是她生产时难产,以为命不久矣,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姐姐,对不起。
「其实他虽允诺要娶妾身,却一直克己守礼。自你嫁给他后,妾身便渐渐感觉他的心变了。他待我依旧很好,却不再是男女之情。可天大地大,妾身无处可去,唯有他这一个倚靠。
「所以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用了些手段得来的,孩子是无辜的,妾身、妾身若去了,请姐姐……」
我握紧她的手:「你会活着的,我亦不会为难孩子。
「为自己挣一分前途,你也没有错,是他不该变心。
「若非说错,便是不该将一腔真心,全部交给男人。」
这世道于我们女子本就艰难,我们的命运受太多的束缚,我们能改变的事情太少。
但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做到。
那便是守住自己的心,别轻易爱上他人。
或许是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孩子生下来后,素素突然就想通了。
她不再执着于慕谨的心,而是跟着我一起学习打理家族庶务。
是的。
其实我自己也忘了从何时开始,慕府的对牌就到了我手里。
或许是继承了外祖父经商的天赋吧。
在内,我将慕家的田庄铺面都好好治理了一番。
在外,我与表哥连手,将各项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初向公公承诺过的慈幼局、书堂、女学这些,从京都铺往各地,一直有在做。
慕家进账连年翻番,哥哥嫂嫂们的月银也一直在涨,每年年底还有一大笔分红的钱。
大嫂记挂的砚台已收入囊中,二嫂惦记的首饰也戴在了头上……
几个叔叔的院子也翻新过,种上了名贵的花草树木。
慕谨在家根本不敢与我大声说话。
因为他说我一句,会有十几张嘴帮我说回去。
我二十五岁生辰这日,慕家好好为我热闹了一番。
那时慕谨改换了心性,一心读书,高中探花。
入了翰林院,很得陛下看重。
他饮了不少酒,双面酡红。
众人散尽后,他问我:「芷薇, 今年你可有心上人?」
「不曾。」
「那不如你我……」
「不行。」
他眼底闪过失落,其后又释然:「如此也好,那今年你也继续待在慕家吧,等你明年生辰时我再问你。」
其后三年,公公致仕。
慕谨则从六品小官,一路官拜宰相。
有许多同僚都为他遗憾。
位极人臣,府内却只有一妻一妾。
如此多的女子前仆后继想要当他的女人, 他居然不为所动。
且只得一个孩子, 子嗣太过单薄。
甚至坊间还有传闻:其实慕大人就是不能人事,妻子和妾室都是装点门面用的, 那个孩子也是从族里抱来的。
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
他不再纳妾,是他自己的选择。
正如我此生都不想爱上任何男人,更不想生孩子,也是我的选择一样。
后记
父亲被绞死后不久, 乐安县主的十六岁生辰宴,特意给我下了帖子。
我见到了文嘉县主和沈若若。
她们被贬为奴后, 被乐安县主买下来带入府中。
我见到母女两人时, 她们正在洗恭桶。
我几乎认不出她们了。
文嘉县主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几岁, 脸色蜡黄, 脸上布满了斑点和皱纹。
头上也全是斑驳的白发。
而沈若若则瘦了一大圈, 脸色苍白, 眼神麻木。
壮实的嬷嬷用皮鞭狠狠抽在两人身上,骂道:「动作快些,还当你们是金尊玉贵的夫人小姐呢。
「这些恭桶要是没洗干净, 今天你们就不用吃饭了。」
文嘉县主偏头在衣服上蹭了蹭头上的汗珠,唯唯诺诺:「好的好的。
「嬷嬷, 我女儿已经好些天没吃饱了,烦请嬷嬷今日定多拿些吃食。」
已然入冬, 母女俩的手整日泡在水里, 发白发馕, 上面满是伤口。
乐安县主微笑着:「你们俩看看是谁来了?」
两人一抬头, 便看到了衣着光鲜, 抱着暖炉,披着狐裘,身后跟着四个嬷嬷的我。
文嘉县主死死盯着我看了良久, 然后低头继续刷恭桶。
一边刷一边唱:「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唱着唱着,她哈哈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哭, 越来越大声:「女之耽兮, 不可脱也。
「沈青松, 明明是你先撩拨的我,是你负我!
「来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吼完这一句,她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直挺挺朝后倒下。
而从头到尾, 沈若若都在麻木地刷着恭桶,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回去路上,小萍轻声道:「原来沈青松也骗了她。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下雪了,前路茫茫。
我落下轿帘:「我们或许翻不了这天, 可同为女子,决不能当男人的帮凶和刽子手。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大雪兆丰年,开春后一切将会是新的开始。」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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