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第五年,我亲眼看到活着的夏平明。
婆母指挥着人,将我素日献给她的孝敬,流水般送进眼前窗明几净的小院。
夏平明娇妻幼子在侧,浑身透着养尊处优的富态。
「儿啊,永毅侯府的劫难已经过去,你可以复活回来了。」
「儿正有此意。侯府被姓陆的女人霸占五年,也该物归原主。」
说得好哇!
霸占侯府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我乃永毅侯夫人,但这侯府之中,也不必非得有个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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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毅侯老夫人一回来就叫了我去,说是金门寺的主持给了些好茶,请我去喝。
我从前就看不上这老妇,眼皮子浅,又一肚子小肚鸡肠,平日里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关起门来自己躲着吃,一星半点也不会给我。
如今突然大方请我喝茶,我是不信呢?不信呢?还是不信呢?
果不其然,刚揭开茶盖,就是一股扑鼻媚香。
这种下三滥的招术我要是着了道,这五年的侯夫人岂不是白当了?
当即扬手一挥:「来人!报官!」
好一个金门寺,以为是什么佛门清净地方,居ẗù₃然送人淫茶。
这老妇每月都要去金门寺礼佛几天,说是为夏平明上香,但如今想来,应该都是去见活着的夏平明。
这事若说金门寺一点不知,我是绝不信的。
不然我每次年节添香油并向那贼秃答谢照顾老妇之恩时,那贼秃为何只是不住嘴地夸赞老妇,却绝口不提老妇从未在寺中香房居住之事?
正愁没借口收拾它,它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能报……不能报!」老妇慌急扑上前阻拦。
又是拿了淫茶回家不好听,又是没实际用也没什么损害,又是金门寺大师向来德高望重,许是受了奸人蒙蔽,理由一大堆。
「母亲是说大师也不知情?」我问。
「是是是!」老妇大概觉得这个说法最为合理,连连应承。
我轻轻点头:「母亲说的是,若冤枉了大师,也是损了佛缘。」
老妇见我居然认同她的说法登时大喜,可不等她说什么,我便再次开口吩咐。
「从今日起,老夫人不再去金门寺上香,每月给金门寺的供奉也一并断了。往后,一粒米,一滴水,也不许再运到金门寺!」
「这……」
老妇张口欲言,我先一步伸手挽住她,苦口婆心:「母亲,纵使大师真是受了奸人蒙蔽,可能送出这等淫茶,也足以说明金门寺门户不严。他今日能送了我们,明日就能送给别家。可若是他送给别家的东西,正好是我们供奉的,又恰好也被奸人动了手脚呢?」
老妇哑口无言,半晌嗫嚅着:「哪Ţûₕ里……就能那么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理由充沛:「夫君殉国,永毅侯府只有我们孤儿寡母,万万经不起一丝风险,母亲难道想看着永毅侯府断送在我们手里吗?」
老妇瞬间闭嘴。
我公爹老永毅侯的确了得,战功卓著,一刀一枪拼下这永毅侯的爵位。
可惜他英年早逝,在夏平明还很小的时候就战死沙场。可也因这战功,保了永毅侯府十多年平安富贵。
老妇心头最重的就是永毅侯这几个字,这是她的死穴。
见她不再吭声,我毫不客气下了决断。
「这事就按我说的做,母亲早些休息。」
-2-
出了老妇院落,贴身婢女兰心凑上前。
「老夫人让人从二门用箱子偷摸运了个乞丐过来,那乞丐是最脏污之人,可却在街上小有名声,因为……某个部位的尺寸,异于常人。」
夏平明与我成婚当夜便应召出征,连洞房都未曾完成。
之后一个月他的死讯传来,时至今日,我已守寡五年有余。
所以,我在那方面,就特别需要,以至于连乞丐都可以么?
「老不要脸!」兰心恨恨唾骂。
这等歹毒的心思,亏那老妇想得出。
我摆摆手:「无妨,现在难受的,不定是谁。」
五年侯夫人当家理事,我早已知道,打人要打最疼的地方。
老妇每月去金门寺礼佛都要带上大笔供奉,有时甚至高达侯府月入的一半钱银,美其名曰诚心。
可看夏平明那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这笔供奉八成是入了他的小院。
那日我在外面也看得真切,小院中亭台掩映,花木扶疏,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打理。
我拿淫茶做筏子说要报官,可从来都没想真的报官。
我盯着的,一开始就是这笔供奉。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倒要看看没了这笔供奉,夏平明还能不能过得这么舒坦。
侯府一切照旧,只是有了我或明或暗的拦阻,老夫人两个月都没能出侯府一步。
我五年侯夫人岂是白做的?没有我的首肯,这府里上上下下,连苍蝇也休想飞进来一只。
到了第三个月,老夫人忽然闹死闹活地要出去,说是要看看换季的衣服料子。
我的外院管事也来回报:「小院里那个撑不住了,正要进城来。」
老妇送了那么多财物过去,我本以为夏平明至少能撑个半年上下,没想到才两个多月就捉襟见肘。
想来这些年他一定过得舒坦极了,所以花钱才能这般大手大脚。
一想到他是拿着我的钱过得这么舒坦,我就不舒坦了。
「老夫人在府里呆了许久,也的确是该出去散散心。」
老妇出门前特特寻到我,要我陪她一起去。
「夫人,那老婆子又想作什么妖?」兰心不爽地说道。
「能有什么?不过是母子相认的时候需要我做个证人,顺道连夫君一起认下。」
「那怎么行……」兰心急了。
我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叫了侍卫首领李侍卫过来,吩咐了几句话。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衣料铺子前停下,我扶着老妇刚出了车门,一道人影就飞奔过来。
我使了个眼色,李侍卫猛然高声呼喝:「有人袭击!保护夫人和老夫人!」
与此同时车夫重重一拉缰绳,大声叫着:「夫人,老夫人,奴才先带你们走!」
马车嗖一声飞奔离开,透过飘起的窗帘,正好能看到飞奔过来的人被侍卫围做一堆,不分头脸胡乱踢打。
一边打一边喝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袭击永毅侯府,给我狠狠地打。」
「不是……不是……」老妇急得手足乱舞:「那不是刺客,那是……」
「母亲,普通人可不会往女眷的马车上扑,不是刺客还能是什么?」
我抓着老妇的胳膊,强行将她按下:「公爹和夫君都是大英雄,战场杀敌必然得罪了敌人。儿媳虽然无用,也定要保护母亲周全。」
根本不给老妇开口的机会,我喝道:「告诉李侍卫,务必要抓到活的,扭送见官!」
老妇原本不住挣扎,听到这话反倒安定下来。
虽然事情发生的与她所想全然不同,可若是送到官府,也一样能揭示她儿子的身份。
到时她出面认下来,就能回头再和我算今日这笔账。
我对老妇的打算心知肚明,可是,我怎么可能让她如愿呢?
-3-
一个时辰之后,老妇重重砸碎一只茶盏。
「什么叫跑了!」她指着李侍卫,指尖不住地颤抖:「怎么可能跑了?」
「母亲息怒。」我连忙上前:「这些刺客既然敢行刺我们,自然都是有组织的,被人接应跑了也不奇怪。」
「不是……不是……」老妇连连否认,可又说不出半句否认的理由。
难道要她说,她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她儿子不会想不明白,肯定会自己束手就擒,前去见官顺道揭示身份吗?
可这话若是说了,岂不是把他们所有的秘密都抖落出来?
老妇一口气憋在胸中,上不去下不来,眼见她脸憋的通红,我这二十四孝好儿媳自然要好好宽慰。
「母亲别慌,今日之事,我自然会给母亲一个交代,母亲受了惊吓,还是先去休息为好。」
人没送到官府,老妇也毫无办法,只得闷闷转身离去。
眼见着她走远,我招李侍卫上前。
李侍卫笑道:「按夫人的吩咐,上去就套了麻袋一脚踢在心窝上,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兄弟们下手也狠,只让他以为我们真当他是刺客,要打死他。」
身份和小命,自然还是小命重要。
夏平明不想死,拼了命地想办法逃,李侍卫看着打够了,也就卖了个破绽,让他顺利逃了。
我点点头,让兰心封了百两银子,当侍卫们的辛苦费。
然后一转头,递折子进宫。
永毅侯府女眷遇刺的事情早已传了出去,折子一递便被准了。
我见了皇帝,伏地便哭。
「皇上,此番遇刺,婆母受惊极大,此刻还心悸求医,民妇斗胆,请皇上看在民妇公爹和夫君两代忠臣的份上,降恩婆母,以示恩典。」
「皇上,刺客胆敢行刺永毅侯府,分明是欺我侯府男丁尽绝。侯府有侯爵之位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忠臣志士?民妇恳请皇上加恩阵亡将士,宣示皇恩,震慑宵小!」
我哭得凄惨,求得恳切,周围观者,无不动容。
回到侯府的时候,我带回两道恩旨。
一道是老妇加封诰命。
另一道是皇帝开大典祭祀阵亡将士,为他们竖碑颂功。
碑文之上,阵亡将士名录,夏平明的名字高居前列,不仅荫官爵升一等,由三等侯变为二等侯,俸禄田产也加了不少。
老妇对这两道恩旨欢喜至极,尤其是对那套诰命服饰,爱不释手。
我好脾气地陪着一边看她试穿,心情也十分不错。
此刻尽管高兴,自然有哭的时候。
-4-
夏平明那顿打挨得不轻。
我本以为可以消停几日,却没想到自己低估了他。
早晨睡得正香,忽然被兰心匆匆叫醒。
「夫人快醒醒,出大事了!」
到了老妇院中,便见她和一个男子抱头痛哭。
见我到来,连声呼唤。
「云霜快来,见过你的夫君!」
那男子转过头来,脸颊圆润,两侧发腮,活脱脱一只白面馒头。
母子二人眼中俱是带泪,好一出久别重逢。
细细想来,自三月前母子二人见过之后,只在数日之前又在衣料铺前远远看了一眼。
说是久别重逢,倒也不能算错。
只是与我五年的活寡比起来,这久别就有些不够看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老妇见我迟迟不动,登时怒了:「你夫君已经回来,还不快来见礼!」
「是要见见。」我微笑。
但可惜,不是见礼。
「来人!」我清喝,早已准备好的李侍卫带人破门而入。
我指着堂中男子一字字道:「此人擅闯侯府内院,给我打出去!」
一众侍卫一拥而上,手中的棍子没头没脑地砸下去。
「放肆!放肆!」
老妇大叫:「你们反了,那是你们的主君!」
「母亲一定是眼花认错了。」我一步拦住老妇,指着男子被打破的衣衫下露出的白花花的肉。
「夫君乃是带兵的将军,怎么可能有这一身肥肉?纵使脸面有几分相似,这身上也是绝计骗不了人的!」
老妇不日前才看到自己儿子被揍了一顿,到底离得远。
可此时人明晃晃的就在眼前,与那日自不可同日而语。
她扬手就要打我:「你这毒妇!连自己的夫Ṱŭ̀ₑ君都敢打!」
我假意扶她轻轻侧身,正好闪过这一掌。
反手抓牢她的胳膊,仿佛搀扶着她,实则让她无法再出手。
口中压低了声音:「母亲三思!皇上日前才刚刚赏了您诰命,又给夫君加了爵。且不说夫君的尸骨是我们亲眼看见的,断没有活过来的道理。就算退一万步,无论这人真假,母亲又真敢让夫君活过来吗?」
老妇狠狠一愣,我又加了力气,在老妇耳边一字一顿道:「母亲以为,皇上的诰命的白赏的吗?母亲是想打皇上的脸,把永毅侯府的人头全都送进去吗?」
老妇终于反应过来,再不挣扎着拦阻,而是身子一沉,重重委顿在地上。
五年时间,侯府里里外外早已被我清理一通,那些老人,大多在侯府落魄时就已离开,剩下的做事合不了我的心意,也都遣散的七七八八,没剩下什么。
这府中,除去老妇和她身边的嬷嬷,连见过夏平明的都没几个。
只要老妇不再闹腾,其余人等,只会以为眼前这男人真的是个闯入侯府的外男。
我看了李侍卫一眼,李侍卫当即会意,一棍敲在男子后颈,打晕了之后,拎小鸡一般拎了出去。
老妇见状,又要大叫,被我死死压住:「母亲,想想永毅侯府。」
老妇挣起一半的身子重又委顿,忽然嚎啕大哭起来:「造孽啊!我一把年纪的人,要什么诰命啊!」
我松了手,好心劝慰:「母亲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领皇恩,也是死罪。」
诰命这东西,哪有那么好当的呢?
凡有所得,必有付出。
无非是当笑得多开心,今日便哭得多惨罢了。
老妇兀自发疯,我却懒得再听,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借口前院还有事,先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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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的诰命称号彻底堵死了儿子光明正大回来的路,老妇很是崩溃了几天。
但很快,她就又恢复了精神。
她不闹腾,自然是有了其他作妖的法子。
果然,没几日,府中便来了人。
我看着坐在前厅的老头,心头颇有几分不耐。
老头是侯府夏家族老,此番登门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老妇将小的揽在怀里,一副疼不够的样子,向我说道:「你不是打算为侯府过继子嗣?族老一直帮我们物色着,我看这个孩子就很好,他乳娘面相也是个有福的。」
我微微冷笑,花了侯府半副身家的银子养着,能不有福吗?
我一时间甚至有些佩服夏平明,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地进来,就先把外室和私生子送进来。
他是笃定了心思,无论如何也要先让私生子占了世子的名位,哪怕因此要管亲娘叫乳娘也无所谓。
「侯府的确是该过继子嗣了。」我含笑应下,转头吩咐李侍卫:「将他二人送去京都府,请府尹大人核实身份。」
老妇身子一僵,立时说道:「族老送来的人,还核实什么?定下就是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温声讲理:「侯府好歹也是高爵显贵,乱了血脉可是大罪过。这二位又素来不曾在侯府的亲眷中见过,我虽然相信族老,但事关重大,还是查明为好。」
我看向老妇:「而且母亲忘了吗?连金门寺的大师都曾受人蒙骗,何况我们这些俗人?」
听到金门寺几个字,老妇欲出口的话登时又被噎在喉中。
我自是不会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吩咐李侍卫:「还不快去?」
李侍卫动作利落地拎起两人,两人想要反抗,可一个女子一个孩子,如何敌得过训练有素的侍卫?
老妇起身要拦,我连忙奉上一杯茶,淡笑道:「母亲稍安勿躁,京都人口都备案在册,最多不过是个把时辰的工夫,很快就会回来了。」
「不是……我……我……」老妇还是想拦,可被我挡在身前,只能看着两人身影不住远去。
她整个人坐回椅中,却浑身不得安稳,仿佛被蚂蚁咬着似的。
我转手又给族长奉了杯茶,含笑招呼:「侯府血脉最是尊贵,只盼着族老千万莫要受了奸人蒙蔽,否则的话,就算我素日尊敬族老,也少不得要得罪了。」
族老接茶的手一抖,险些接不住。
好不容易接住,勉强冲我笑了一下,一张老脸仿佛捏皱了的菊花,有意思极了。
时间一丝一缕地过去,我安坐不动,玩味地欣赏着厅中两个的各怀心事。
夏平明死了,自然查无此人,可那女子,却定然是有形迹可寻的。
若是换了从前,族老带了人来,我自然是全然相信,绝不会派人去官府查正,毕竟,侯府一门,总不能自己乱了自己夏家的血脉。
可现在,我这仿佛画蛇添足地一查,却正正踩到他们的死穴。
一片忐忑之中,李侍卫回来了,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妇和族老俱都伸长了脖子,想听结果是什么。
而我听完李侍卫的话,面色猛变,一茶盏砸在族老脚边,怒斥:「你好大的胆子,连娼楼妓子都敢往侯府里带!」
「你们这些旁枝可是想要侯府想疯了!没有合适的男丁,竟然去找野种!若不是我多了个心,永毅侯府的血脉就要乱在你这老货手里了!」
肯跟着夏平明隐姓埋名过见不得人生活的,能是什么好人家?不是妓便是伎,这两个无论哪一个,总能在官府挂上号。
从小院回来,我便早已将那女子身份查了个清楚,叫李侍卫去,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
我将族老骂得狗血淋头,又命人将他赶出去,吩咐不许再踏入侯府一步。
再让李侍卫去给官府传话,若无人指使,一个妓子断然不敢冒充侯府血脉,还请府尹重视,务必查出幕后主使之人。
老妇浑身哆嗦,拉着我的衣袖:「二人妇孺,想来只是一时想差了,哪里如此严重,不如……放了算了……」
「万万不可!」我神色凝重:「母亲忘记我们不久前才被人行刺吗?如今又有人用野种来乱我侯府血脉,这分明是针对我们侯府,绝不可马虎。」
我握着老妇的手又将她向内堂送:「这等事情就不必母亲费心了,母亲放心,儿媳定能处理好!」
从前我刚执掌侯府之时,万般困难这老妇都不曾伸一指头援手,如今我说出这句话,无论听在谁耳中都只觉理所当然。
毕竟这侯府的麻烦事,从来都只有我去处理。
眼见着老妇满肚子的话说不出口,憋的老脸通红,我却只作未见,转身离开。
-6-
宝贝孙子被关进了京都府,老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日日使人去探查消息。
直到听到二人已被人交了银两保释出去,这才终于安定下来。
兰心不愤道:「真就把那二人放了?」
我毫不在意:「怎么是放?不是使银子赎的吗?」
这一趟赎人,着实花了不少银子。
小院那边的供奉早就断了,想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只有一条路。
正好外院管家进来,将一张地契双手奉上。
我看了看上面的金额,转手丢给兰心。
「收好。那么大一座园子,才用了这么点银子就买下,这种便宜,可不是日日都能占到的。」
夏平明的那座园子,我买下了。
他急着救人,出的价格连市价的一半都不到。
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兰心看清数字顿时舒畅了,笑兮兮地拿着地契跑去收好。
侯府一切照旧,该赚钱赚钱,该赴宴赴宴,老妇不知是不是因为孙子被抓进牢里的事情吓着了,这两日也格外安分。
数日后,一台戏文在京中悄然兴起,情节猎奇曲折,迅速被各大戏班争相效仿。
我自然也被请去看了。
戏文里,将军重伤失忆,遇到采药的农女。
二人共经患难,共克险境,逐渐情愫暗生,拜了天地,生下孩子。
后来将军记忆恢复,记起自己在京中早有家室。
一面是发妻,一面是对自己有恩的农女,将军百般纠结。
农女深明大意,劝说将军回家。
发妻见到他们后,对农女感恩戴德,当场认下农女与孩子,合家团圆。
「这出戏着实俗气,可也着实有趣儿。」同观戏的夫人们看得津津有味,但也不忘品评议论:「只是那结尾可笑了些,还感恩戴德?我至少有一百种法子让那农女消失的无声无息。」
我乃掌家的侯夫人,与我交往的,自然都是一家之主,哪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戏文终究是戏文,太儿戏了些,如何明白真正当家主母的心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又一位夫人开口:「若是那将军是个黑心眼的,把这事往大了闹,这一开头的时候,还真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来。」
「可不是。若那将军再偏心些,说不定,还真让这农女占了鹊巢。」
几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几句,随着下一出戏的开始,就把这问题丢开,又看戏去了。
我垂着目光,手指轻轻敲着茶几。
把事情闹大,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啊。
-7-
将军农女的戏文在京中极快地流行起来,在热度达到顶点的时候,一道不和谐的叫嚷叫破了侯府的宁静。
「夫人,门口来了一个人,说自己是主君!」
「他说自己当年重伤失忆了,如今才恢复记忆,所以回家来了!」
外院的管事匆匆来报,我瞬时立起:「有这种事?快去看看。不对,先去老夫人那里,请她一起看看!」
老妇听到这消息时,满脸都是懵的。
我拉着她:「母亲还愣着做什么?夫君回来了,难道您不高兴?」
「高……兴,自然高兴。」老妇应了两句,可嘴唇又蠕动了两下。
我从前学习掌家察言观色,略学了一点唇语,知那老妇说的是:「不对啊,țúₛ说的不是今天啊。」
我垂下眸子掩住眼底光芒。
是不是今天的,人也已经上门了。
未查实之前,那人算是外男,不可轻领进门。我带着老妇前往侯府大门认人。
到了前门,一人正大刺刺立在门外,大呼小叫:「本侯回来了,你们这些奴才就是这么对待本侯的吗?本侯在外面受了多少苦,你们还不把本侯请进去好生侍奉!」
来人身形精瘦,与五年前的夏平明,相足了八分。
若有曾经见过夏平明的人,当真有可能认错。
可是老妇只一眼就怒了,高声喝骂道:「哪里来不要脸的东西,竟敢冒充我儿!」
「来人!来人!快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去见官!」
那人叫道:「母亲,你认不得我了吗?我是你儿子啊!」
老妇举起拐杖就砸:「呸!你个下流胚子,当我老婆子老眼昏花,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得了吗?」
「我儿子大小也是个侯爷,岂会如你一般泼皮无赖!」
那人连忙躲避,老妇一拐杖没有打到,险些把自己栽了一跤。
场面一片混乱,众人又忙着来扶老妇。
等到安顿下来,这才发现,那前来认亲的人已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看了看李侍卫,见他点头,便安下心来。
那出戏文唱得那么热闹,不就是要给夏平明回府造势么?
但这来认亲的人,夏平明来得,别人自然也来得。
我不过是先他一步罢了。
老妇气得肝疼,回去的路上尤自不住嘴地骂着:「忘八糕子,敢来冒充我儿。」
「我儿是什么人都能来冒充的吗?」
我扶着老妇,轻声说道:「想是夫君刚受了封赐,又忌日渐近,所以有宵小想来趁机捞些便宜。如今母亲尚在,还能认出他是冒充,若有一日母亲仙去,儿媳连分辨的法子都没有,定要想办法绝了这种事情才是。」
「正是如此!」老妇应道,又拍着我的手,说道:「你放心,我自会想法子绝了这群宵小的心。」
只要真的回来了,假的自然就绝迹了。
我清楚老妇打的什么算盘,但只做不知,说道:「此次忌辰,我想为夫君好生操办一下。」
老妇连声答应:「好,好!五年了,又得了封赏,是该好好操办一下,把我们相熟的亲朋好友都请上!」
死了的人,哪里需要过什么忌辰。
可皇帝不久之前才刚刚祭祀了阵亡将士,夏平明又升了爵位,我们再开典追思一下,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老妇未免答应得太痛快了。
看来她已然打定了主意要让夏平明在那日回府。
见到那一幕的人越多,对夏平明恢复身份就越有利。
至于皇帝曾经的封赏……
戏文的风不是早就吹进京都了么?夏平明是重伤失忆,如今才恢复了记忆,这可算不上是欺君。
为了名正言顺的回府,辛苦他们编排这么一出好戏。
只是,这忌典之上,夏平明究竟能不能顺利回来,可不是他们说了算。
-8-
忌典当日,侯府黑白两色,肃穆非常。
老妇强装出一脸悲伤,却掩不住眼底透出的喜色。
折腾了这么久,她儿子终于要回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不信还能出什么差子。
李侍卫说:「那人昨日已进城,如今就在府外两条街的地方住着。」
兰心说:「老夫人的两个婆子守在前门,只等人一出现,就叫嚷起来。」
外院管家说:「那女子和孩子,都藏在族老带来吊唁的宗亲之中。」
我说了不许族老登门,可这种祭祀大事,却不好真把他拒之门外。
不过,我也没打算拦他。
我点点头,吩咐:「各自做事去吧。」
祭典的流程一样样的进行着,老妇的神情却越来越紧张。
到了宣读祭文的时候,这已是最后关头,若是这个时候夏平明还不出现,祭典就要结束了。
「你累了半天,先喝口茶缓缓,这祭文缓些再读吧。」
眼见着我作为未亡要要上前宣读祭文了,夏平明还未出现,老妇急了。
「母亲,宣读祭文的时辰是请大师看过的,怎可耽误。」
老妇还想再拖延,却怎么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我不再理会她,拿着祭文缓缓上前。
下面乌压压站了一大堆人,除去永毅侯府的亲朋,还有不少朝中勋贵。
我站到厅前,看了一眼手中的祭文,忽地往旁边一丢。
「诸位亲朋好友,今日请各位到此,说是祭典,实为明志!」
「侯爷殉国之时,尸骨为我与母亲亲眼所见。可却有宵小看准我与母亲思念侯爷的弱点,仗着自己与侯爷有几分相像,前来冒认。」
「若非母亲一眼识破,不知我侯府又要多几番风波。」
「为免此等事情再次发生,我陆凌霜以永毅侯夫人的身份在此向诸位亲朋声明……」
我环视一周,字字铿锵:
「永毅侯府,只有战死的永毅侯,绝无活着的夏平明!」
「再有敢前来冒认者,无论是冒认侯爷,还是冒认侯爷亲眷,无论男女老幼,一概乱棍打死,以护我永毅侯府血脉清正!」
「此乃无奈之举,若日后真有死在我永毅侯府棍下之人,还望各位亲朋,莫怪我心狠!」
话音落下,人群中猛然传来一声惊呼:
「老夫人!」
老妇面色惨白,直直倒了下去,眼睛却死死瞪着我。
「我儿……我儿……」
她想说我儿还活着,可是现在这种情景,哪里说得出口。
说出口,全家都是一个死!
急怒攻心,她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9-
出了这等事情,祭典哪里还进行得下去?
我告了罪,请众人先行离开,改日再登门道歉。
半个时辰后,老妇悠悠醒转,一张眼便看见我坐在桌边。
「嗬嗬……」她当即便要挣扎着坐起来,口中也连连出声。
可是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口僵舌直,不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不止如此,她的半边身体也不听使唤,她用足了力气,竟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幸好被旁边的婆子扶住。
「母亲可是奇怪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其实这个答案母亲应该最清楚。」我看向她,问道:「母亲,阎王散的滋味好受吗?」
老妇眼睛猛然瞪大。
人心太过叵测。
夏平明要回府中,要让他的外室和私生子在府中有一席之地,我以为,他最多不过宠妾灭妻,想办法休了我。
可我实在低估了他们,万没想到,他们根本就想要我死。
也是,唯有我死了,这侯府,才能完完全全到他们手中。
从金门寺回来,老妇便开始动手。
阎王散无色无味,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症状,可只要接连不断地连续吃上几个月,其后无论喜怒哀乐,只要一受刺激,就会突然病发,发则无救,只看能挨几日。
老妇连一星半点的活路,都不想给我留。
我走上前,给老妇掖了掖被子:「母亲是不是很奇怪下给我的毒,怎么吃到了你自己的嘴里?」
「这就要感谢您身边的几位嬷嬷了。」
老妇闻言,喉咙中嗬嗬连声,似是愤慨至极。
「母亲切莫动怒,情绪激动了,这毒可发得更快呢。」
「其实母亲也不用奇怪,这几位嬷嬷虽然是跟着您的老人,但她们更知道,谁才是侯府的主人。」
这世间,一切亲情、爱情、忠心,都不如自己立得住重要。
老妇被我供养得太好,终究是天真了,她凭什么以为我握着侯府众人的生杀大权,这些嬷嬷还会站在她这一边?
「母亲不好奇我打算如何对待夫君吗?」
老妇的神情随着我的声音猛然紧张起来,死死地盯着我。
「母亲放心,我与夫君到底拜过堂,不会对他下死手的。但……我也说了,永毅侯府,只有战死的侯爷,没有活着的夏平明。」
「所以,我打算送夫君去从军。」
从前夏平明用从军诓骗我,可一个人说过的话,总要做到才行。
他自己做不到,我就帮他做到。
「夫君将门出身,到了战场上,定能大展拳脚,母亲想必也认为我这安排非常妥当吧?」
老妇急得手脚乱舞,口中又不住呼噜着谁也听不懂的音。
既听不懂,我就当老妇是赞成了。
我起身说道:「母亲身子不适,还是好好休息,我还要去见见夫君,就不陪母亲了。」
老妇伸着手,死命来抓我,我只作不见,转身离开。
出了门,身后传来一声长长地嘶嚎,紧接着,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令人闻之心碎,但却并不会使我心软半分。
两军博弈,只是我恰好棋高一着,否则我的下场,只怕比这还要凄惨。
-10-
夏平明被关在祭堂后面的屋子里。
五花大绑,嘴堵得严严实实。
很好,我不爱听不相干的人说话。
「夫君,我打算送你去从军,你意下如何?」
夏平明呜呜叫起来,仿佛在骂我。
我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
「五年前,边军收到一批劣质军械,战事大败,死伤无数。」
「消息传回京中,正是你我成亲之日。你连夜请缨上战场,连洞房都顾不上。」
「一月后,你战死消息传来。」
「三个月后,劣质军械案查清,一众官员全都受到了处罚,只有你这个军工监因为战死,不仅没受罚,还成为皇帝嘉奖的功臣。」
我颇有闲情雅致,问他:「你猜,皇帝是不知道你是主谋,还是因为先封了你战死的功劳,不好打自己的脸,所以才捏着鼻子认下来呢?」
这些事情,我原本就是知道的,只是从未连起来想。
那时我满心以为夏平明是战死殉国的功臣,心头只有崇敬。
可是,见到活着的夏平明之后,许多事情之间的联系,自然就在脑中浮现出来。
夏平明是军工监,这个官职根本不必上战场,可他却主动请缨。
再急的出征,也不至于连洞房都顾不上,就要匆匆离开。
前后联系起来,夏平明当日的举动便格外可疑。
他那样急切,到底是急于报国,还是急于……逃罪?
我不ŧŭ²知道真相,但是我可以去问人。
我直接去问了……皇帝。
若不是与皇帝达成了一致,皇帝又怎么会那么痛快地赏下诰命和爵位?
夏平明目中神色渐渐惶惧,惊疑地盯着我。
我微微摇头:「别挣扎了,皇上不想你活着。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说要把冒充的人当众打死,会没有一个人反对?」
「皇上昐着我打死你呢!」
一个死了的忠臣,总好过一个活着的罪犯。
皇帝的脸面,那可是比人命还重要的东西,他已经亲封了夏平明的阵亡,前两日祭祀,还特意把他的名字在功德碑上列得高高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再活回来?
什么戏文,什么谋划,都不过是夏平明一厢情愿,而我也乐意陪着他玩玩而已。
夏平明目中神色渐渐灰败,一片死气,忽而,一股腥骚气味传来。
我连忙后退几步。
什么人啊?几句话居然就尿了!
有没有一点当男人的样子?
不过我很快想起来,他要是有当男人的样子,就不会丢下侯府匆忙逃命,更不会看到侯府好了之后,又恬不知耻地想再回来。
甚至不惜为此,对我这个辛苦操持的发妻痛下杀手。
我嫌弃地走远一些,掩着鼻子说道:「行了,别哭丧着脸,我不是说了吗,我要送你去从军。」
夏平明闻言,立刻抬起头看我。
「不用这么看我,我没想救你,只是我说过,侯府只有战死的永毅侯,没有活着的夏平明。我不是你。我说过的话,总要兑现才好。」
我问他:「去从军死在战场上,或者现在被我打死,你选哪个?」
夏平明白暂的面皮不住抖动,似是极之挣扎,最后终于呜呜了两声。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不过,你应该选的是从军吧。」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夏平明这种两句话就尿裤Ťũ̂₂子的怂货。
我示意李侍卫:「把他送去军营吧,那边都打好招呼了。」
保证他不会中途逃脱,保证他一定会被送到被他的劣质军械害死了无数人的那片战场上。
说完,我快步往门口走。
我身为侯夫人,向来礼仪端庄,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慌乱。
可那股子尿骚味,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走了十多米出去,我才终于好好呼吸了几口。
兰心跟在我身边,闷闷问道:「夫人,就这样?」
她满脸都是不解:「他骗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
「不然呢?」我回头看兰心:「跟他诉苦,说我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诉苦也要向值得的人,夏平明……」
我摇了摇头。
他哪里配。
自我在小院外第一眼见到活着的夏平明,失望便达到了顶峰。
我曾以为,我嫁给了一位保家卫国的英雄儿郎。
虽然与他一天夫妻也没做过就成了寡妇,可我依然引以为豪。
所以,我情愿吃苦、受累,把一个闺阁女儿磨炼成精明市侩的商人和杀伐果决的主母,情愿搭上我最好的光阴也要重新撑起永毅候府的门户。
可所有这一切,在见到活着的夏平明时,就都成了一个笑话。
见到那外室时,我甚至没有太大的感觉。
我只是为自己不值。
我满心的骄傲与荣光,还有我五年的青春年华,都可笑得难以启齿。
与这样的人,我连听他说一个字都不想。
我乃侯府主母,掌着侯府的生杀予夺,区区一个夏平明,我听他说话做什么?
我想怎么处置他,便怎么处置他就是了。
-11-
至于那对母子,我根本懒得搭理。
那族老头铁得很,我说了不准他来,他捡着祭典这种我不能拒绝的时候,还是跑了来。
不止来了,还带了我不想看见的人来。
对于这样的人,便要给足教训,让他知道侯府之中,我这夫人的话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祭礼一结束,管家就带着小厮把那族老狠狠打了一顿,直打得半个屁股都烂了,这才如扔死狗一般,连着那对母子一起扔到了门外。
没我之前,永毅侯府风雨飘摇,随时都可能从京中消失。
能有今日成就,是我苦心经营,交结拉拢,汇集了近一半的京中权贵后宅,甘当他们的赚钱机器,这才维持下来,又不断壮大辉煌。
这侯府里里外外,都刻着我陆凌霜三个字。
凭几滴微不足道的血就想要染指侯府,谁给他们的脸?
我不欲找那母子二人的麻烦,那母子二人却没有自知之明。
「夫人,那妇人天天在街上说她是永毅侯的妻子,说那孩子是永毅侯的儿子,还说我们扣下了永毅侯,让我们把永毅侯交出来。」
李侍卫皱着眉头:「虽然夫人先前说过有冒认的可以当场打死,可毕竟是妇人幼童……」
我抬抬手示意知道了,向兰心吩咐:「她这么叫嚷,不过是想见我罢了,我就遂她个心意。」
我套了马车出去,果然,一见我的马车,那妇人就扑了上来。
然而,不等她靠前,兰心就带着人拦住了她,顺道利索地在她口中塞了块帕子。
我很是满意。
这丫头深知我的喜好,知道我不喜听无关紧要的人说话。
「你……」我想开口,却顿了一下,兰心立刻说道:「张氏。」
「张氏。」我说道:「你可知,我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最满意的两样便利是什么?」
张氏看着我,眼神疑问。
我也不指着她能知道,自已回答道:「是时间和空间。」
「我不愿做的琐事,只需动动口,自然有人为我完成,我不想见的人,只需皱皱眉头,他便连在我视线中出现都不可能。」
「你今日能见到我,是因为我愿意见你,若我不愿意见你,你就是再在街上叫三百年,也休想见到我一片衣角。」
「这便是你我的差距。」
「你以为,你生了个孩子,便有了与我说话的资格,甚或可以与我谈条件?」
「这等天真的想法,你还是早早放弃为好。」
「夏平明,已到边疆从军去了,若是运气好,说不定有生之年,你们还能再见上一面。」
「至于永毅侯,早就已经死了。」
「你若说这是夏平明的孩子,我随你怎么养,绝不干涉。」
「但你若想让这孩子和永毅侯府扯上关系,祭典那日的话,我绝非说说而已。」
「今日,我看在你们妇人幼童的份,才来与你说几句话。若你还是想不明白,我也不在意,打杀三两个冒牌货。」
「我的话说完了,你……可听懂了?」
从始至终,张氏都被牢牢压在地上,面色一变再变,最终一片恐惧,死死垂下了头。
连夏平明都被我送去从军去了,她知道,我若想打杀他们,一定做得到。
甚至,都不必我开口,自然有人会帮我动手。
我示意兰心等人放开她:「我不想再在京中见到你,你好自为之。」
马车启动,渐行渐远,张氏抱着孩子,驻立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对此还算满意,到底是在市井中呆过的人,本能就懂得逃避危险。
我对夏平明没有情意,对张氏也就没有恨意。
两个女人为了个男人撕来扯去最是难堪,是我不屑做的事情。
但我说的其他话,也并没有错处。
我拼死拼活爬上这个位置,就是为了活个自在。
不想听的话,不听。
不想见的人,不见。
-12-
解决了张氏,我进了趟皇宫。
回府之后,伺候老妇的嬷嬷来报,老妇快不行了。
她下的阎王散剧毒无解,熬了这些日子,已算得上顽强。
我前去看她。
老妇一见我就挣扎起来,口中嗬嗬有声,竟挤出两个清楚的字来:「昌儿……」
嬷嬷在一旁说道:「那孩子的名字。」
我点点头,问道:「母亲可是想说,稚子无辜,看在夏平明已经前去从军的份上,把那孩子接回来,认在我的名下,让他继承爵位?」
我到底与老妇相伴了五年,她区区两个字,我便清楚她要说些什么。
老妇用力点头,目光希冀地看着我。
我笑着摇头:「那可不成。永毅侯早就死了,一个死了的人,哪里能有孩子?还是母亲希望他们来冒认身份,好被打死?」
老妇眼中陡然射出怨毒的光,口中竟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明儿……不会放过你!」
到了此刻,她还有希望。
夏平明只是去从军,不一定就会死在沙场上。
他能假死一次,自然就能假死第二次。
只要他能回来,以我做的这些事情,他绝不会绕过我。
我登时笑了,柔声说道:「真是巧了,母亲,我也打算死一死呢。」
老妇不明所以,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慢慢说道:「我从前护着永毅侯府,是因为我觉得这里是忠臣世家。可府中出了你们这对忘恩负义又蠢笨无能的母子,留着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永毅侯殉国,您快死了,若是我也死了,这永毅侯府,是不是就不用存在了?」
老妇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身体忽然趴出床边,手指用力向我伸出。
她喉中依然嗬嗬有声,可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是满脸写着绝望。
永毅侯府是她这辈子的荣光,她绝不允许断绝。
可她想不到,我会做得这么绝,连侯夫人的身份都不要。
我并不理会,只是带着几分憧憬说道:「我十六入门,如今二十一岁,未曾尝过一日男女之事,就守了五年的活寡。母亲,您不为我觉得不值吗?我青春年华,也想尝尝人间情爱,也想好好地嫁次人啊。」
「永毅侯府已无男丁,不能为国效力,白占着爵位纯粹是浪费粮食。我今日入宫已向皇上请旨,母亲去后,我也会跟着母亲一起去,这永毅侯府,就不用留存了。」
「当然,母亲是真死,我则是如侯爷一般,浅浅假死一下。」
「说起来Ṫúⁱ,这还都是侯爷和母亲给我的灵感。」
我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并不在意老妇气到面色潮红,喘如风箱。
曾经我待她如亲母,一应吃穿用住照顾周全,侍饭侍寝样样亲为,到头来,她瞒我瞒得严密,拿我一半身家供养儿子外室与私生子,对我下毒的时候,更是分毫不留生机。
这样的人, 便是下场再惨, 也不过是自找的。
且不说夏平明能不能回来,便是真的回来,永毅侯府早已消亡, 一个什么根基都没有的人,能做出什么事呢?
何况还有皇帝护着我, 我并无半分忧虑。
说起来, 若不是老妇给儿子拿的东西太多,引起了我的疑惑, 我还发现不了夏平明活着的事情。
父母之爱子, 则为之计深远。
溺子如害子。
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不过, 我已经不打算把这种杀人诛心的事情告诉她了。
她本就时日无多, 还能活多少日子, 由她自己熬着吧。
-13-
数日之后,永毅侯府老夫人过世。
侯夫人陆凌霜伤心不已,竟当场撞了柱,随着老夫人一同去了,在京中留下一段孝心佳话。
陆家主人曾是与老永毅侯一同领兵的将领,两家因而定下婚约。可后来永毅侯府落魄,陆家却做了一件令人极为不齿的事情。
他们换了嫡女的婚约,把庶女陆凌霜嫁进了永毅侯府。
小永毅侯死讯刚传来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可怜这个庶女。
可谁能想得到,这庶女竟凭着自己的本事, 硬生生挣出一个名副其实的侯夫人, 以至于把陆家的嫡女全比了下去, 到如今, 还被人当作坊间笑谈。
说白了, 我与陆家,并无多少情份。
我死了, 说不定他们还要拍掌庆贺,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被人拿来嘲笑比较了。
又数日后,江南某地,我带着兰心、李侍卫、还有管家,出现在画舫游船。
江南繁华,商事发达,而我最擅赚钱。
从前在京都为豪门世家赚钱, 为侯府赚钱。
如今离了京都, 为皇帝赚钱。
不管怎么说,赚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若是能把这钱用在国计民生又或者边疆将士的身上, 也算是我的功德。
但离了京城, 执行皇帝的赚钱命令重要, 享受生活也很重要。
大好风光如若不赏,岂不是辜负了?
兰心问道:「夫人, 你当真打算嫁人?可有什么看好的对象没有?咱们去考察考察。」
「看缘分。」我看着水边山色, 不在意地说道:「堂堂永毅侯府,都不必非得有个侯爷,我这小小的江南小院,有个夫人也很够Ṭŭ⁾了, 难道非得供位爷不成?」
一句话,身边的众人都笑起来。
我也笑。
春花、秋月、夏荷、冬雪。
众人能赏。
二人能赏。
一人,也能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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