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呦呦

醉酒回家,吃了两个凉饺子,成功把自己吃到了医院。
值班医生居然还是一年未见的前男友。
他皱着眉头开药,非常生气。
「凉饺子怎么就那么好吃,忘了自己一吃就胃疼?」
「我怎么就那么鬼迷心窍,一年还忘不了你?」
说完我就后悔地捂住嘴。
我要说我馋的是饺子,在座的各位相信吗?
闺蜜丁如在旁边尴尬地问:「陆医生,能给她开点后悔药吗?」

-1-
人在医院,求助大侠挖个能容下我的地缝。
耳边闺蜜在喋喋不休地回忆气氛多尴尬,说陆岐耳朵都气红了,低着头开好药就把我们撵走了。
「他把我撵走,是因为再不打针我就会疼死了。」
本来就因为醉酒头疼,再加上丁如的碎嘴子功力只增不减,我只觉得自己钻进了蜂巢,嗡嗡得心烦。
没好脸色地把丁如赶走,她走之前还帮我设了闹钟,怕我睡过去忘记换药。
当我再睁开眼,天都已经亮了。
果然没有听到闹钟,手上的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拔掉了。
身上也披了件外套,上面有熟悉的气味。
是陆岐的。
「丫头。」
护士长停下匆匆的脚步,眼神里都是打趣的笑意:「小陆昨晚换班陪了你一宿。」
我脑子还不大清醒,只疑惑地望着她。
「他估摸你快醒了,悄悄地就走了。」
护士长自来熟地坐到我旁边,一脸八卦地问:「你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我眼眶有点发酸,低头看着怀里的外套,说:「我不是他女朋友。」
「那他是在追求你?」
「没有。」
护士长作势就要拿我怀里的外套:「那正好。我侄女也在医院工作,看好小陆很久了,结果他油盐不进,我们都干着急。」
「这外套可是个好机会,你倒不如给我,顺便成全了一段好事。」
听了这话,心里像是装了一颗马上就要爆炸的气球,怒气腾腾地瞪着她那副难看的八婆嘴脸。
我现在又有什么立场呢?
心底一个声音把我从怒气中抽离出来,提醒我那场恋爱已经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我就连吃醋都没什么资格。
一时间,心里酸涩难忍。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尽管起得急了眼冒金星,还是努力装作正常的样子。
我冷冷地说:「他是我朋友,不用劳烦你。」
说完,我带着陆岐的外套就靠感觉往外走,凭运气赌我能在满眼雪花点中,不丢人地走出护士长的视线。
「悠悠,你眼睛怎么了?」
陆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的脸也出现在朦胧的视线里。
很奇怪,我竟能在还未完全褪去的雪花点中,看到他眼神里的焦急。
「大惊小怪什么,我就是起急了,一会儿就好。」
我扶着他站了一会儿,听到他和护士长打了个招呼。
我抬头望向他,发现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这是他生气的标志。
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这个动作只维持了两秒钟便消失不见,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应该也想到我们的关系了吧。
毕竟现在的我们,连沉默都是尴尬。
「外套还给你。」
我把衣服递给他,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还问了一句:「这件衣服还穿着呢?」
「嗯,我念旧。」
好,这下更尴尬了。
我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见陆岐收下外套,晃了晃车钥匙,说要送我回家。
笑死,我可是有司机的人,怎么会坐前男友的车呢?
好吧,我又坐上了他的副驾驶。
坐在熟悉的位置,我也有些恍惚。
差一点认错,以为这是我们还没分手的时候,他开车接我回家。
我也不想这样的,可他说要给我包饺子诶。
那可是陆岐包的饺子诶!
可以这么说,我吃遍 J 城的所有饺子馆还有超市的速冻饺子,包括家里阿姨包的,都不如陆岐包的好吃。
心跳随着窗外的树木掠过,我竟想起从前。
我最喜欢在陆岐调饺子馅的时候,围在他身边晃。
他调好的饺子馅,味道真的鲜美,是那种闻起来恨不得直接吃一口的程度。
别说,我有一天还真的尝了。
恶心得我整个人汗毛都竖起来了,陆岐在一边笑得直不起腰。
我望着陆岐开车的侧颜,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候多好啊,如今只能偷偷瞧。
「在想什么呢?」陆岐问。
「你猜。」
「我猜不出来。」
他说完便不自觉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半弯:「但我在想,那天你吃了一口生饺子馅的事。」
我望着窗外后退的建筑,眼前却全是陆岐刚才的笑意。
分手之后不全是怨怼,还能想起美好的瞬间。
我们也算,没白爱一场。

-2-
他带着我去了菜市场,是我们从前总去的那个。
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难把一身洁净白大褂的陆岐,与充满腥气和嘈杂的菜市场联想到一起。
后来一起买菜的次数多了,也才知道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只不过我的柴米油盐被金钱买断了。
可能有人会嘲笑我,说有钱不用亲自下厨多好,有多少人是不情愿地做饭。
可没有人明白,我多想尝一口家人的手艺。
无论是爱人还是亲人。
「孩子啊,好久没看到你们俩了。」
卖鸡蛋的老奶奶满头白发还是梳得规整。
只是一年不见,她的眼睛似乎又看得不清楚了,眯得比往日更甚。
她握上我的手,慈爱地说:「小陆和我说,你们闹别扭了,现在是和好了?」
「奶奶,」陆岐开口,「您的眼睛这几天该去复查了。」
奶奶笑着点头,粗糙但干净的手轻轻地拍着我。
她缓缓地说:「人生就这么几十年,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我竟壮起胆来看向陆岐,想看到他的脸上哪怕出现一丝破绽。
想在那破绽里问出在心里翻江倒海的许多问题。
为什么要多次故地重游?
为什么记挂着我们回忆里的老人?
为什么不对旁人说,我们最终走到惨淡收场?
是你不敢面对顺遂人生鲜有的失败,还是……
不愿承认我们分开的事实?
可他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的表情如无波古井般默然。
我忍不住转身离开,心绪全都凝噎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结了账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上车后也一路无话。
我没有换数字锁,还是我们生日的排列组合。
朋友问起,我只说因为懒得再去记别的数字。
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过一串数字,只是我再也记不住别的数字。
而且依陆岐干脆利落的性格,我从没想过他会再回来。
与从前一样,我们并肩站在家门口。
更没想过,我要在他的面前输入从前的密码,像是坦白我还被困在往事。
一点也不潇洒,真的很丢脸。
门锁咔哒打开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他的一声轻笑。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尴尬令我像猫一样灵活地率先挤进屋内。
他的拖鞋倒是让我给扔了,于是陆岐只能一脸苦笑地穿着一次性拖鞋。
终于胜利一次,我努力自我开导。
我倚在酒柜旁,看陆岐轻车熟路地挂好衣服,看他择菜洗菜一气呵成,看他走过每一处还是像在自己家一样熟悉。
最后还是他端来一盆肉馅让我闻,那久违的香味把我唤了回来。
「怎么样?」他问我。
「想吃一口。」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也得逞地笑起来,空出来的那只手习惯性地要掐我的鼻尖,却在马上触碰到的时候停了下来。
我们沉默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我的沉默是怅然若失,他的呢?
我不清楚,只是强忍着眼泪,不想再失态。
起码我要维稳我的自尊。
他回他的厨房,我倚着我的酒柜。
可我的眼前却像放电影一般,闪过那些他做饭我捣乱的画面。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没系围裙的带子。
走过去轻轻帮他系上,得到他一句淡淡的「谢谢」。
从前这个时候我们在做什么来着?
他会蜻蜓点水地亲我一口。
此刻我看着在锅中翻腾的饺子,像见到了我的心,七上八下,没个落处。
他端出两盘饺子,还有拌好的小菜,熟练地帮我调了酱汁。
一切都像我们分手那天,只是桌上的花瓶消失一年了。
他显然也是发现了的,手还在花瓶的位置上摩挲了两下。
我的眼前又浮现了那日的情景。

-3-
分手那天是我们恋爱两周年的纪念日。
白天我哭着给他打了十多个电话,他没接。
发微信留言,他没回。
直到晚上九点,他才回了一句「对不起,之前在手术室,回家找你」。
可那时我正抱着丁如一边喝酒一边哭,没有心思看手机,也就错过他后来十多条消息。
我想大概是缘分到了,一切都在错过。
如果他接了我的电话,我看了他的消息,或许我们也就不会走到结束。
但生活没有如果。
我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四点,没有海棠花,有的是玫瑰和陆岐的未眠。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没理他,直接走到卧室换了衣服。
「吴悠。」他叫我。
「平时喜欢聚会没问题,纪念日也要在外面玩通宵吗?」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手里拿着我原来放在茶几上的房产证。
「人没影了,还记得送给我一套房子做礼物,这我实在承受不起。」
「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不平等。我一直在逃避,想着我努力工作晋升,总有一天会配得上你,让你依靠。」
「我知道你想给我好的,我知道你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但我的狗屁自尊,他接受不了这份我无力回礼的礼物。」
陆岐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的酒劲被他这一笑全都拍碎,头脑也逐渐清醒。
我不想看见他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笑。
于是我的手颤抖地抚上他的嘴角,低声呢喃:「别这样,别这样……」
他轻轻地推开我的手,端着桌上的饺子走向厨房,我听见微波炉工作的声音。
「一会儿饺子热透了,垫一口再睡吧,省得你胃又难受。」
他一边嘱咐我,一边打开了皮箱,在我怔愣的注视下,快速装满了箱子。
「你是要出差吗?」我自欺欺人地问道。
「我还你自由。」
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最后拍了拍我的头。
「以后别这么晚回家,要注意安全。」
「我们分手吧。」
他关上了门,我才反应过来,这空荡荡的屋子,以后真的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微波炉的声音那天也格外响亮。
他包的饺子那么好吃,只是一边哭一边吃,到底食不知味。
收拾碗筷的时候,失手打翻了花瓶,我看着满地碎片,仿佛看到了自己。
一切都乱了,都碎了。
「在想什么呢?」
陆岐的问题把我从回忆里带出来,我摇摇头没说话,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
应该是饺子的热气迷了我的眼,不然我怎么能看到他眼眶有些泛红呢。
他盯着我身旁的柜子,困惑地指着那里问道:「那张你和叔叔阿姨的全家福,怎么没有了?」
我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啼笑皆非的巧合。
曾经没有说出口的原因,那推着我们走向破碎的助力,竟然在分手一年后,被不经意地揭开面目。
这一切过于轻易,又后知后觉得像个笑话。
我扯出来一个释怀的笑:「他们离婚了,就在我们分手的那天。」
陆岐惊讶地望着我,神色复杂变换。
有内疚,有心疼。
「他们是商业伙伴,搭伙过日子搞事业而已。我早就该认清了,也犯不着自欺欺人这些年。」
我见他只愣愣地望着我,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便笑着往他碗里夹了个饺子。
「都过去了,他们也留给我不少家产,我不亏。还有啊,饺子再不吃可就凉了。」
他是我男朋友的时候,没有接到我伤心欲绝的一通通电话,错过我深夜流泪的买醉。
如今分手了,我也不会告诉他那些无人的夜里,我是如何一次次挣扎出泥潭。
那些因为家庭美满终成一梦的崩溃,就都别让他知道了。
让他以为我毫不在意吧。
尽管我们的重逢没有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开场,我也还是想让他知道——
「我过得很好」。
他看起来却是不太好的样子,眉头紧锁,偷偷叹气。
饭后我去洗碗,他倚在门边看我。
一切熟悉得像以前一样,但又全然透露着不同。
不同的是,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他从前还会像哄小孩一样,耐心地用医学小课堂的形式,苦口婆心地劝我戒烟。
可是一年的光景过去,此刻他却在我旁边,娴熟地吞云吐雾。
虽然有些往日不可追的惆怅,但是本颜狗不得不承认,帅哥抽烟就是帅上加帅。
能帅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就算此刻前尘往事都化作齑粉,我还是能穿过烟雾,对上那双沉静的眼,奋不顾身地爱上几万次。
我不想清醒了,我要沉沦。
能沉沦一刻算一刻。
我擦干手,拿过他手中的烟盒。
抽出一根烟,借着他烟头的火星点了自己的烟。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能看见他嘴边隐隐的胡茬。
怎么办呢,陆岐的那双眼睛就像是蛊,我根本无法逃脱。
所幸,是他先偏过头去,落荒而逃。
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做到如此,果断地抽身离去。
我只默默地盯着他。
他背对着我,手搭在门把手上。
他哄孩子一样地说:「要好好吃饭啊。」
他说:「再见,悠悠。」
我低头看着没有被归放到原位的拖鞋,想起原来他对于家庭整洁的付出,一时间恍如隔世。
原来我和他的习惯,一起被丢在空荡荡的旧房子里了。
门关上,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再见,陆岐。」

-4-
陆岐走后没一会儿,丁如就打了电话来。
「悠悠,今晚有个局,收拾收拾过来啊。」
「祖宗,」我有些无力,「我才从医院回来,你是盼着我没了,好继承我的公司呢?」
「你公司最近谈的项目不是卡住了嘛,今晚正好有他们老板,我寻思带你交个朋友,以后好合作嘛。」
我一时语塞,心里却开怀,拓展人脉的机会岂能错过。
于是我答应她一定到场,还顺从她敲诈我一顿饭。
眯了一会儿,梦里全都是陆岐。睡了还不如不睡,倒是心累头疼。
和丁如一起赶到酒吧,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郑霁亲自来上酒,张口就是让我和丁如自罚三杯。
我捶他一拳:「你赶紧去陪你家女明星吧!」
还没等郑霁停下对「他家女明星」这几个字的痴汉笑,又有一个短发女生来到我们这边。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火急火燎地指着她:「看吧,还有更晚的,该她自罚三杯!」
丁如偷偷踢了我一脚,咬牙切齿地和我说:「傻子!这是你客户!」
我石化在原地,旁边丁如认命地捂住脸,剩下的几个损友也都在偷笑。
短发女生倒像是被我逗得开心起来,举起酒杯说:「三杯有点多了,我喝一杯吧。」
她喝掉杯中酒,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文靖。」
我见她这般不在乎,也自然地忘记尴尬,与她握手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的,一直在跟我们谈项目的客户嘛。」
她顺势坐到我身边,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不是我不好合作,是我的设计师,也就是我女朋友,跟我最近闹了点别扭,撂挑子躲起来了。」
我同情地看着她,但想到自己的事情都一团糟,也没什么给人出招的资格,只能端起酒杯陪她喝一杯了。
酒过三巡,我去了一趟洗手间,顺便补了个妆,胃疼还是让面色有些苍白。
回到卡座的路上,我在高台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陆岐。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那抹应该不染纤尘的白大褂,与死神搏斗的超级英雄。
怎么此刻也在五光十色的炫彩灯光里,如迷途的小马不知所措?
我本不应该将目光流连在他身上的,毕竟我已经被他留在回忆里了。
我应该让他走,自己也不要再停留。
可是感情这出戏,没有逻辑可以理得清。
不受控制地,我走向低着头的陆岐。
他应该是喝醉了。
我们都应该是喝醉了。
不然我怎么会捧起他的脸,手指摩挲在他发红的眼尾,不顾一切地朝他的唇吻上去。
像吃一颗樱桃,熟悉的樱桃。
他紧紧环住我的腰,近乎疯狂地回应我。
好像他这一年的思念,此刻才倾泻而出。
我们气喘吁吁地放开彼此,温热的额头相抵,气息都打在对方的脸上。
接下来说什么呢?
是说酒吧的灯太暧昧,还是说酒气上头情难自持,要他莫怪?
我无法对他撒谎,可是我也无法放低自尊,乞求他同我破镜重圆。
但我还是想知道,在我因为父母离婚而崩溃的那一天,那一通通无人接听的电话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未等我开口,他扣在我脑后的手开始轻揉我的发。
他的声音深沉而颤栗。
他说:「我怎么会在你那么无助的时候,离开你呢?」
我的眼泪唰一下就落了下来。
我受不住他这样用鼻音和我说话,心里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我摸着他的脸,叹息着对他说:「都过去了。」
结果我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泪。
他哽咽着开口:「其实那天我也很难过。」
「我一直在手术室,抢救一个我治疗了大半年的孩子。但他那天以后再也无法睁开眼,无法喊我医生哥哥了。」
「他才十八岁……他本该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本该在考场上以笔为戎,他本该在蓝天下与朋友开怀大笑。」
「可他却在我的手术刀下,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
「我当时好想你,好想你在家笑着等我,我一伸手就能紧紧抱住你。」
「可我没找到你,我还丢了你。」
我们相抵的额头分开。
我看着在我面前揭开伤疤的男人,一时间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他是我无比崇拜的医学院学霸,是市立医院青年医生中的翘楚,是我心中高大如神祗的陆医生。
我一度害怕自己配不上他,在他面前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争吵,生怕他的金身露出一点缺口。
可我忘了他也有生活的压力。
我忘了他不是顽石,他也会受伤。
正如他当年没有学会对我敞开心扉一样。
我也哭着,看他泪流满面,看他从没展示过的无助。
歌中唱的「流泪眼望流泪眼」,此刻便是我们。
如何心酸,如何凄惨,如何分担?
我只能用手轻轻抹去他的泪。

-5-
陆岐后来又说了好多,我们像两个水龙头,又哭又笑。
他说:「有一天我和同事来这里聚会,你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卡座,和朋友们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是你在我身边从未有过的笑容,那时我就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很不自在。」
他从那时起就想让我完全信任他,把最真实的自我展现出来,生活得自由自在。
于是他那一阵笨拙地找各种理由与我吵架。
我却总是像渣男一样,给他买东西敷衍他。
我又哭又笑,捶他肩膀嗔他:「我父母不吵架就不会讲话,我当然要尽力在我的生活里避免这种事情,哪能舍得和你吵。」
「再说,我又不懂得怎么去哄你,只当砸钱就能摆平呢。」
他又叽里咕噜说了好多,我没有听清。
我只看着他越来越低的头,为他的酒量发笑。
从前在家里喝一罐啤酒都能倒头就睡的酒量,谁给他的勇气自己来喝酒?
我推他,问谁和他来的。
他底气不足地说是自己来借酒消愁的。
结果他身后一直畏畏缩缩的黑衣男举起了手,应了一声,说他叫「自己」。
刚才还烂醉如泥的陆岐,这会儿居然迅速回头,瞪了黑衣男一眼。
巧了,黑衣男我也认识。
他是陆岐的球友,叫唐由。
我们曾经一起「double date」,陆岐带着我,他也带着女朋友。
我把陆岐推给他,没戳穿陆岐漏洞百出的小伎俩,还让他给醉酒的人冲点蜂蜜水。
目送他们歪歪扭扭地走出酒吧,我回头被身后的文靖吓了一跳。
「我的天,你都不出声的吗?」我拍着胸口问。
「我得几吨的体重,能在这个场合走出脚步声啊。」
文靖把我的包没好气地塞到我怀里,凶巴巴地说:「要不是你长得好看,我才懒得帮你们。」
「注意点,你可是有女朋友啦。」
我知道文靖说的是玩笑话,也借着话打趣她。
「再说,你这帮我什么了?」
我回过神来想她的话,一头雾水。
文靖一脸嫌弃地看着我。
「首先我要声明啊,我不是故意听到你们的对话的。但你俩属实是太磨叽了,兜兜转转地说一筐,就是不把最重要的那句话说出来。」
我被戳中心事,眼神有些躲闪,虚张声势地问她:「我怎么不知道是哪句话。」
「你俩都快把『找我复合』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好吗?」
文靖气得戳了一下我的头,咬牙切齿地说:「把心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真的有那么难吗?」
「本来帅哥靓女的搭配就越来越少了,你还要拆我嗑的 CP?」
「我俩啥时候成你嗑的 CP 了?」我笑着问。
「就刚才,就现在!哎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没等她说完,我就背上包跑出酒吧,只留了句「谢谢你,我知道了」消散在风中。
我跑出酒吧,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随便赌一个方向,如果能相遇,便是缘分未尽。
如果不能相遇……
我就给他发微信!
我奋不顾身地向前跑着,脑海里都是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
那些称之为甜蜜的回忆,我们总是有些无法完全投入。
从前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至于我们越走越远。
如今在这漫长如一年的三十秒红灯里,看见马路对面同样气喘吁吁的他,我懂了。
我们两个都不会爱。
我们都自以为是地站在自己的角度,营造出一副牺牲者伟大形象自我感动。
我们从来不敢直面问题,从来不把话说开,不曾去问对方真的想要什么。
三,二,一。
绿灯亮起。
我们朝着对方跑去。
在人潮汹涌中,躲开一切障碍,紧紧抱住彼此。
「我不要和你错过。」
「我们复合吧。」
我们同时说道。
「真没默契啊。」我的脸埋在他的肩膀,声音闷闷的。
「还有一辈子培养呢。」他笑着说。
身旁的车按起喇叭,我们这才反应过来是站在斑马线上,非常羞愧地在红灯亮起的前一秒踏上人行道。
或许我们往后还是青涩的恋爱初学者,但那又怎样。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练习。
(陆岐&吴悠温馨提示,刚才的举动很危险,不要学习哦。)

-6-
文靖作为我目前最优选的合作方,也是我和陆岐复合的助攻之一。
因此,我们很愿意每天醒来第一句就夸赞她,夸她是红娘转世,夸她是摇钱树成精。
毕竟这场合作如果能谈下来,绝对能让我再给陆岐买辆车了。
当然我不会作死,更不会在一个问题上摔倒两次,就是类比一下。
但文靖因为情感问题拖着两家公司都无法运行,实在是堪比烽火戏诸侯的那位大王。
不过人家是博美人一笑,她是把美人气跑了。
为了我的公司,为了我和陆岐的未来。
我和陆岐陪着文靖在她对象家的楼下,实践着手机里传来的各种社死体验。
比如什么对着小喷泉唱两只老虎、让路过的小朋友做小学奥数题、问路过的阿姨篮子里是什么菜并成功获得赠送……
我们厚着脸皮,历经千辛万苦,在被施舍了一个鸡蛋、一捆大葱和小朋友因为不会算数而产生的高分贝嚎叫后,终于收到手机上的赦免指令。
最后,楼上飞奔下来一个穿着小碎花裙子的娇小美女,笑容像蜂蜜一样甜,这就是文靖的女朋友——可爱设计师,周萌。
她们在我俩面前甜蜜地转圈圈,仔细算一下账,只有我和陆岐平白无故地社死了啊!
这笔买卖亏大了!
文靖顺利地追回了女朋友周萌,我们的合作也顺利地敲定下来。
「我家宝贝的设计是不是惊为天人?」
文靖在视频里一脸骄傲地搂着周萌。
我正因为陆岐忙着上班忘记我的生日而生气,这边就来秀恩爱气我。
文靖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上次周萌过生日,结果她在干女儿家喝得烂醉,把周萌气跑了的悲惨故事。
哦对,她干女儿的妈曾经还是文靖的暗恋对象,这事儿还是周萌和我说的呢。
于是我心生一计。
「可不是嘛,不仅设计作品一流,就连贴心程度也是一流的。唉,不像我家那位,整天忙着救死扶伤,都顾不得我的生日了。」
文靖一听我提生日,脸色唰一下变得煞白,忙着打哈哈就要关视频。
那我能让吗?当然不能了。
我慢悠悠地说:「我呢,倒是以他救死扶伤为荣。但有些人也没为社会做贡献,怎么还能错过自己宝贝的生日呢?啧啧啧,真是令人费解。」
周萌在那边已经因为这个旧账生起气了,掐得文靖嗷嗷叫唤。
我在视频这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飞出来。
文靖对着镜头吼出那句「吴悠你给我等着」的时候,陆岐正好回家。
他三步并两步坐到我身边,想帮我恐吓文靖的,但看到那边战况过于激烈,没忍住破功笑了出来。
在我们关掉视频之前,文靖那个财迷还不忘喊:「你俩结婚的首饰,不可能便宜了啊!」
周萌一抱枕就糊她脸上,用甜妹的声音吼道:「悠悠婚礼的首饰,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啦!我说送给悠悠,你居然要反悔?!你骗我,受死吧!」
我和陆岐面面相觑,默契地为周萌束起大拇指,并且将「不能惹甜妹」的真理刻烟吸肺。
我看着陆岐冒出胡茬的下巴,一边轻轻抚摸,一边说道:「辛苦了,我的陆医生。」
他眼含笑意,温柔地望着我说:「生日快乐,我的夫人。」
电视柜上的双人红底照,真的很好看。
【番外】
陆岐视角——「遗憾旧时不太会恋爱。」

-1-
我与吴悠分手有一年了。
我总是会想起她。
听到情歌会想起,路过酒吧会想起,看见胃疼的病人会想起。
她依然无处不在,越怀念越折磨。
那些遗憾都在深夜变成批判,如同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令我在夜里难以入眠。
后来我学会了抽烟,家里也备了成箱的啤酒。
月亮陪我抽烟喝酒,它静静地陪我思念着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孩。
当我失去她,我变得越来越像她。
我喜欢把自己放在黑夜里,看烟头火星明灭,好像她还在我身边。
鬼魅般若隐若现的烟雾,都化作她的脸——
犯了烟瘾朝我撒娇,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都是期待。
她向来能抓住我的软肋,每到这时我都只能无奈地笑着,把没收的香烟还给她。
她抽的烟样式很多,但大多是甜滋滋的。
像她一样,上瘾又甜美。
我后悔没有留心记过她抽的香烟牌子。
于是我第一次站在超市香烟的档口,被花样繁多的烟盒子乱了眼,手足无措得像个背着家长偷偷买烟的未成年。
后来还是在超市老板的推荐下,随便拿了盒。
我从未抽过烟,笨拙地点燃它已经费了大半的力气,没轻没重地抽了第一口。
一点也不甜。
反而呛得我猛咳,甚至眼泪夺眶而出。
是烟太呛。
不是我在想她。

-2-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找回她。
只是我不能。
她和我在一起不快乐。
她像是笼中鸟,想陪伴我就要放弃自由。
她眼神里的小心翼翼,行为上的迁就,都令我深深地不安。
我没见过吴悠在酒吧肆意开怀时,还以为她只是有着乖巧的另一面,与生意场古灵精怪的吴总不一样。
可那天我见过之后,我陷入了懊恼。
那天同事们聚餐,吃过晚饭非要拽着我去酒吧。
我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也不好推辞,就随他们去了。
恰巧吴悠今晚也有约,早上便告诉我不用等她吃晚饭。
没想到我在酒吧见到了她。
我们坐的位置不远不近,是我百无聊赖地扭头就能看到她,而她欢笑开怀不能看到我的角度。
旁边的同事问我看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我说我在看月亮。
他笑话我酒还没喝先醉了,封闭的屋子里上哪去找月亮。
他错了。
我的月亮正拨开了云雾,散发她皎洁的清辉。
科室的同事都知道我酒量差,谁也不愿意送个醉鬼回家,也都没劝我酒。
我小口地抿着杯中酒,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吴悠在我面前,要用本不属于她的枷锁箍住自己,为什么变得不快乐。
她也爱笑,却没有这样肆意地笑。
我不忍,更不愿她因为爱我,而变得不像自己。
哪怕天塌下来,做自己也比爱我重要得多。
当我扮演胡搅蛮缠的角色,而她耐着性子给我送各种礼物的时候,我一时间竟不知,是她过于小心翼翼,还是我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
我选择什么也不说,还是回到从前的模式。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3-
分手的细节每天都折磨着我。
那天面对了职业生涯中第一场漫长的生离死别。
与死神赛跑大半年,也没有挽回那条年轻的生命,没能拯救那户本该美满的家庭。
糟糕的情绪在白天的崩溃和彻夜等待中,积累到了巅峰。
还有那一张房产证。
她送给我的纪念日礼物,居然是一套房子。
一套以我现在的工资无法购买的房子。
我懂得她爱我的心,可我无力回礼。
我怀中的玫瑰花和床头柜里的项链,都显得那样轻飘飘的。
这让我很难接受。
手中的房产证沉甸甸的,仿佛要把我的脊柱压弯。
那双操作手术刀的手,竟也微微颤抖。
我面对我们之间的收入差距,并没有自卑感。
我明白,不同的行业,收入自然是不同的。
我也没有什么男人必须比女人赚得多,才能彰显成功,才能在家里挺直腰板的迂腐念头。
我认定,在自己的事业里,做最好的自己,这就足够了。
可她的礼物太贵重,我实在受不起。
我眼见饺子的热气散去,变凉、发硬,最后凝在盘子上。
我眼见钟表指针转过一圈又一圈。
在凌晨四点,她推开了门。
我原是不想分手的,只是生气纪念日她也一身酒气。
更过分的是不回消息,毫无预兆地消失。
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全,我在这边已经想到要报警。
我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
我们也都选择了错误的方式,我不与她沟通,她不与我解释。
我们就在各自的固执己见中,打着为对方好、维护这段关系的旗号,一再把逃避当成忍让包容。
直到最后的爆发,也是各说各话,拒绝沟通。
这是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事。
可我对于分手,不后悔。
我还给她自由,我不忍见她拘束。
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我爱的人。
她神采飞扬的笑,真的很美。

-4-
这一年里,也有不少人要给我介绍对象。
甚至还有我的导师。
我每次都说:「我工作为主,病人为先。」
护士长强行牵线的儿科姜医生又一次找到我,又一次说起儿女情长的故事。
我下意识抿唇,耐着性子听完,又用那句话拒绝了她。
她这次没有像之前一样忍着怒气离开,反而逼问起我,为什么不能接受她。
我指着窗外,夜色沉沉,孤月高悬。
「天上只能有一轮月亮。」
只有吴悠的锲而不舍,才会令我幸福。
自她之后,任何的死缠烂打都显得无礼。
姜医生摔门而去。
我望着月亮,很想抽一根烟,但我不能。
手指摸上烟盒,门被从外面打开。
惨白着脸的吴悠,被人搀扶着,闯进了我寂静的值班室。
我终于见到她,在分手一年后的夜晚。
我还是想给她包一辈子饺子。
(完)
作者署名:山间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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