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待我极好,我却嫁给了她的驸马爷。
新婚之夜,宋子川来时酩酊大醉。
他呆坐在桌椅前。
「晴岚,你知我心中念的是谁,嫁给我只会苦了你。」
话说完,连我的盖头都没掀开,踉踉跄跄出了寝殿。
在公主的寝宫前枯坐了一夜。
殊不知,我嫁给他,受苦的可不是我。
-1-
出嫁那日,阴雨绵绵。
宋子川年纪轻轻就拜相封侯,风光无量。
世人都说我一朝飞到枝头,做了凤凰。
掖庭四年,余生皆是荣华!
我的郡主成了最尊贵的和亲公主,皇上很欣慰。
从此大梁国和北狄收起兵戈,和平相处。
年轻的权臣宋子川御前请旨赐婚。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话本子上的故事,圆了多少大梁少女的春Ţũ̂ₜ闺梦。
若我只是个看客,我定会拍手祝福。
可我却成了戏中人。
-2-
在外人眼里,我是郡主从老鸨手里救回来的奴婢。
可我也不是生来就是奴婢。
原本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好姑娘。
我原名叫晴岚。
我爹开了一家医馆,我娘是专给妇人看病的医女。
我七岁那年,我爹的医馆遭到官府查封,罪名是药材以假充真,害死人命,一朝东窗事发,我爹畏罪自杀。
官兵来家里抓人时,冲撞了我娘,那时她怀了八个月的身孕,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我娘临死前托付邻居照顾我,房产和银子留给我傍身,可他们抢占了我的家产,却把我当成奴婢使唤。
我才知道人要是饿极了,为了活命是什么都敢吃的,我吃过树皮和鸡食。
长到十岁后,他们一家人举家南迁,半路上把我卖进妓院换了银子。
妓院里学不会伺候人,就被带着倒刺的皮鞭抽打,一顿鞭子下来,皮开肉绽,还不留疤。
那天我趁着看守大汉不注意,跑到大街上,很快就被看守的大汉追上,拎着我的衣裳,口里骂骂咧咧着,像处置不听话的小鸡小鸭。
我死死咬了抓我的手,奔到马路中间。
拦下贵人的马车求救,里面坐的正是郡主,骑马的是宋子川。
是郡主好心救了我。
和亲前让我嫁给宋子川。
嫁给他,是为了报恩。
宋子川勾唇一笑,「夕颜,你以后会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梦里宋子川总是笑着,犹如我初见时那样。
-3-
「救救我娘,求求你们,救救她……」
「娘……」
我攥着被褥,倏然惊醒,梦里刀光映火,我娘大着肚子,身下鲜血汩汩流出,红了一地。
白露点了灯跑进来,一边递给我一杯温热的茶,一边抬手摸着我额头,「夫人您又做噩梦了?」
我吞着温茶,「现在是几更了?」
「刚过四更天。」
白露扯了褥子紧紧裹在我身上,「夜里寒冷,我再给您灌个汤婆子吧。大人这两日便回京,夫人莫要把自己病倒了。」
我看着白露,刚刚金钗之年,既稳重又细心,像极了没嫁宋子川时的我,也是这样的讨好郡主,生怕再被发卖。
我把茶递给白露,「白露,你去睡吧,我这里没事了。」
白露接过茶杯半晌,「夫人明日还是请大夫来开副安神的药,别熬坏了身子,大人会心疼的。」
「嗯,你去吧!」我躺下扯了被子,作势要睡,白露这才吹了火出去。
借着银白色月光,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会连夜噩梦,原来睡得不踏实并不觉得。
我一夜未眠,枯坐着怔怔想了一夜的往事。
-4-
我第二次看见血光是在德亲王府。
郡主是德亲王唯一的女儿,德亲王甚得圣宠,宋子川是太傅之子,两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皇上曾调侃过,要把郡主许配给宋子川的。
可惜,我刚来王府一年多,德亲王行巫蛊之术被圈进宗人府,祸及家人全部降为罪奴,幽禁于掖庭。
来清查的锦衣卫首领宣完圣旨,就带人清点府上的家眷。
德亲王妃出身高贵,一时接受不了,撞了柱子,当场身亡。
郡主十二岁失了父王恩泽,又失了母妃庇护,原本再等两年,她就能嫁给她心心念念的郎君。
人生就是这般,半点不由人。
德亲王府出事后,树倒猢狲散,伺候的奴才都来踩上一脚,没有人愿意留下,可我却留下来陪着郡主。
郡主常常悲怆自怜,不再是那个笑得恣意的姑娘。
她怔怔地看着月色,像自言自语,又像与我说,「我现在还不如墙角那株菟丝花,它还有枝可依。」
我安慰郡主,「郡主,你一定会风风光光出去的。」
郡主侧目看我,她眼里有泪盈盈欲滴,却倔强地把泪水逼回去。
「夕颜,你不该留下来陪我,这皇宫就是人吃人的地方。一朝天子一朝臣,德亲王府树大招风,父王最亲近的皇叔,眼中也容不下一粒沙子。」
「郡主,奴婢愿意一直陪着您。」
郡主低头涩笑,「一直陪着我?我也曾想过,会与他携手踏遍山河,体味寻常百姓疾苦。如今我成了阶下囚,怕是再也没有相见的一天了。」
「郡主,宋公子他不会的。」
在这掖庭里没有主子,都是罪奴,我们的日子过得艰难,她心里有念想,日子再苦也能熬下去。
我Ṭũ⁴们艰难度过了四年,郡主慢慢也看开了,她连问都不再问了。
那夜宫里宴请群臣,丝竹管乐,好不热闹。
我寻思着,郡主许久没吃过肉了,便偷偷出去,想去给郡主偷点肉打牙祭,人多混杂大概也不会被发现的。
绕过永宁宫就能到御厨房,我却被巡宫的侍卫拦住了,他们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哪个宫里的,在这里鬼鬼祟祟?」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掖庭的罪奴是没有资格吃肉的。
但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永宁宫的。
巡宫的侍卫打量起我的衣着,他们两个根本不相信皇后底下的奴婢瘦得像豆芽,一脸菜色。
就在他们商量要把我带到总管太监那里辨认下时,宋子川缓缓过来。
「怎么回事?连皇后宫里的婢女你们都不认得了。」
侍卫对着宋子川作揖告辞,「宋大人。」
等他们离开后,宋子川向我迈步过来,他红着眼眶盯着我,满目怜惜,「夕颜,你们还好吗?」
宋子川满目怜惜,他是在怜悯郡主,却还是会惹得我鼻子泛酸。
宋子川又唤了我一句,「夕颜……」
「宋大人,原先是不好,这下能好了!」
宋子川站得有点远,眼神四下打量,才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说,「夕颜,你带我去见见她。」
我悄悄带宋子川去了掖庭。
自觉地在外面守着,只听见里面先是低声斥责和哭泣,后来有时笑,有时哭。
宋子川得皇上赏识,年纪轻轻已入了内阁。
今晚宴请,他寻得机会偷偷来掖庭陪郡主。
有了联系后,宋子川常偷偷接济我们。
一转眼到了元宵节,宫里燃放烟花,所有宫人都去围观了。
宋子川再次趁机来寻郡主。
这次我们躲在院子的桂花树下看烟花,郡主与宋子川站在一处,我骑在墙头上,往树上挂灯笼。
平日里都没有人经过掖庭țṻⁱ,现在突然来了几个侍卫,眼见他们就要走过来了,我来不及通知郡主他们。
急得我撒手从墙上假摔下去,啊啊地大声尖叫。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救命!」
滑落的瞬间我就想过会很痛很痛,没有意外,却没想过很这么痛,仿佛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
侍卫哈哈地嘲笑我:「还敢上墙,不守本分活该挨摔!」
我嘴上不能认输,「登得高才能看得远。」
侍卫忽然往桂花树下望过去,「那边刚刚好像还有人影吧,你这个嘴硬的奴婢,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看到了月亮,还有星星。」
侍卫开始审讯我,「宫里私相授受,可是死罪。」
正要继续威胁我,郡主施施然来到侍卫跟前,「难道奴婢连看天上的月亮也有罪吗?」
侍卫鼻子哼了一声,不卑不亢道,「皇上说有罪就有罪。」
侍卫没拿正眼看郡主,却也没有再继续为难我。
等他们都走远了。
宋子川才出来,看着郡主扶着我,他心疼地说,「夕颜,你受伤了。」
我手臂发麻,这才感觉到疼,借着月色,树枝刮破一道长长的伤口。
血顺着手臂流到手掌处,洇湿了衣袖。
郡主红着眼眶看着宋子川从怀里取出帕子,替我把伤口包扎好。
「夕颜,谢谢你,你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珠玑你等着我,我尽快想办法把你们救出去的。」
想不到宋子川说的办法是求娶郡主。
-5-
皇上圣旨不光是赦免了郡主的罪奴身份,甚至还把郡主过继在皇后名下,她成了公主。
可迟迟等不来那道赐婚的圣旨。
听说宋子川在干清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公主也整日闷闷不乐,看上去忧心忡忡。
那几日下着雪,太傅夫人顾不上雪天路滑,跑来宫里求公主。
我听得清楚,她是求公主放下宋子川,主动离开他。他们周家就这一个嫡子,见公主不开口,她跪下以头叩地。
就țū⁺差那么一点点,公主就能和宋子川在一起了。
可公主还是主动放弃了。
她决意去和亲。
走前她交给我一封书信。
「夕颜,这就是我的命,我得认,人啊争不过命。你帮我给他送过去,他就都懂了。」
我接过书信,「好!」
公主隔着泪目看着我,「夕颜,你怎么不问问我信上写的什么?」
「公主要奴婢做的事,奴婢一定会做到。」
公主盯着我看了又看,才咽下眼泪,声音哽咽道,「你知道吗?从我被封为公主那日,我就猜到了,不会这么容易,皇上怎么会突然变了态度?如今这把刀落下,我的心也有底了。」
「这四年来有很多事我想明白了,这也算是全了我们的主仆情义。」
我心惊公主怎么会看出来?手紧紧攥着书信。
「公主,您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何况宋大人心悦于你,怎么舍得放你去和亲?」
公主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
「夕颜,我原来想不通,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不假,可这恩情真能让你舍生忘死的救我吗?我想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你心里对我有愧疚,父王书房的证据••••••」
我心里终于不再煎熬,光明正大的看着公主,「公主,你都猜到了,奴婢••••••」
公主打断我的话,「夕颜,你也没有错,先做错事的那个人也不是你。」
「我留下来,或许可以嫁给宋子川,可太傅府不想要一个ţũ₌公主下嫁。宋子川有才华有胸怀,他不该被我困住。我不想日后和他成一对怨偶。我答应去和亲唯一所求是让皇上给你们赐婚,他不会拒绝。抗旨不遵你也没有活路了。你总偷偷盯着他看应该是心仪他的。而且你们在一起也会时常想起我。」
「公主,您真能放下吗?」
公主不愿意再看我,缓缓转过身说了句。
「或许离开他是我最好的选择,你陪了我四年,我们也算是两清了。」
我恍惚地点了头。
-5-
一切都按照公主预想的一样,皇上赐婚,宋子川答应娶我。
为了报恩也为了安公主的心。
宋子川唯一的请求就是要亲自送公主远赴北狄。
半年后等他回来,我风光嫁入宋府,太傅夫人更是做足了场面,把婚事操办得极是张扬。
宾客未散,宋子川一身喜服,在院子独自喝酒。
太傅夫人劝不住宋子川,只好来寻țũ̂⁻我劝他。
我自揭喜帕,穿着与公主一般的凤凰嫁衣,握住宋子川想拿酒的手,「大人,烈酒伤身,少喝点。」
宋子川碰到我的手时,我猛然把手抽回去,他傻傻地看着我。
「夕颜,你怎么出来了?你不用等我的,快回去睡吧。」
「大人,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当真要在这里喝到天亮吗?那我以后在太傅府该如何立足?」
宋子川眼底掠过一丝愧疚,「夕颜,对不起,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
「大人,夕颜不敢委屈。」
宋子川好像没有听清楚,他摇晃着身子,一步一晃进了喜房。
我上前主动替他脱喜服,他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两目猩红,他勾了勾嘴角,紧紧抱着我,他身体大半压在我身上,我扶不住他,只能和他双双跌坐地上。
倚靠着床榻,他抬手臂遮住眼睛,哽咽出声「夕颜你是不是也很想她?怎么办?我想她真的想她。夕颜,你也知道珠玑有多好。我该怎么办?我心被揪成一团喘不过气了。」
我也想公主,我画了她最喜欢的桃花妆。
我们在新婚夜都想着公主。
我轻声安慰他,「大人,ṭų⁸我也想公主,我也忘不了她。」
那晚,宋子川躺在地上,时而呜咽出声。
我陪着他,枯坐了一宿。
女人最是善妒,我见过宋子川对公主的情义,又怎么会甘心情愿陪着他,毕竟爱里没有身份尊卑。
宋子川总能在我身上想起公主,日日夜夜让他如何忘记公主。
只怕日后我们先成了一对怨偶。
公主啊公主,原来这就是你不愿意面对我的原因。
后来,为了躲避太傅夫人的耳目,方便与我分房睡,宋子川在外面买了新院子。
我们初一十五回太傅府给两位长辈问安。
宋子川是端正君子,从不出入烟花之地,更不纳妾,人人羡慕我,他给了我足够的尊荣。
却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他和我在房间里秉烛夜谈的都是故人。
-6-
日子一天天地过,宋子川离京外出办差事。
太傅夫人沉不住气,派了府里的老人李妈妈来照顾我。
李妈妈眉眼带笑地边给我递汤婆子边说:「少夫人,您今日真好看!」
宋子川今日回京,我特意穿了水蓝色褙子,簪了桂花簪,那都是他喜欢的模样。
李妈妈高兴是因为宋子川回来,她替太傅夫人盯着我们亲近,早日有了子嗣好回太傅府交差。
我被她看得有些脸红,踏雪去城门迎宋子川。
刚到城门口,远远看着宋子川骑着马缓缓进城,可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有围观的男子打趣:「这宋大人是去赈灾了,回来时还跟着一辆马车,别是金屋藏娇了,这功名有了,美色也有了,还真是风流君子。」
另一男子应声,「你也别酸,人家堂堂太傅之子,太傅有从龙之功,恩泽子嗣,别说是藏娇色,就是自荐枕席的姑娘,也不在少数。」
宋子川时不时回过头,他看着马车的眼神那么温柔。
寒风徐起,马车窗帘轻扬轻落,只是那么一瞬,车里娇色已然入目。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忽略脚下一滑,好在白露及时扶住我。
「少夫人,你别想太多,这兴许只是个误会,大人向来待你温厚。」
是啊,外人眼里宋子川待我一向温厚。
谁人不知,我的夫君是这京城最痴情的男儿,为了迎娶公主身边的婢女,他曾在南宫门跪了三天三夜。
感念公主成全之情,不远万里送公主和亲。
更容不得旁人戏说我出身卑贱,从前不过是公主跟前的一条狗。
我问过宋子川,「大人,你是恼她们轻贱我,还是恼她们口出秽言,污了郡主千金之躯?」
宋子川怔了下,却温和地回我,「夕颜,她们不该轻贱你,更不该污了郡主千金之躯。」
他总是这般端正君子,一丝一毫都看不出错处。
外人不知,我们立下的三年契约。
「白露,我们回去吧!」
「少夫人,不等大人了?」
我望一眼宋子川,一袭玄袍,沾染风尘,却依旧犹如翩翩少年郎,惹红了多少闺阁姑娘的眼。
「不着急,他还要回宫复命,我们先回府吧。」
我脱了那身水蓝绸丝裙装,摘了桂花簪子。
吩咐府里备上饭菜,一如往常,坐在前厅,等着宋子川。
过了晌午,宋子川才回府,他风尘仆仆,身上带着寒气进来,与我倒是熟络,边走边唤我,「夕颜,我回来了。」
「早给你备下鸭汤暖身子了。」
我迎上去,伸手替宋子川拍着肩膀上的雪。
我个子刚好及他的肩膀处,从这里仰头看他,正好看到他好看的轮廓,温润得让人心生欢喜。
宋子川看着我的脸,「怎么穿得那么单薄,脸都冻红了,你最忌寒的。」
我对上宋子川的目光,有那么一刻的赤诚。
「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又怎么对得起大人的一片心意?」
白露在旁边掩嘴窃笑。
宋子川也随之笑了笑,「夕颜,你别打趣我了,你是知晓我心意的。」
我勾唇浅笑下,不再接话。
宋子川缓了片刻,才吞吞吐吐说出,「夕颜,这次我带了一位姑娘回来。我想••••••」
我心里一颤,微微垂眸,藏下眼底那抹笑意。
「大人,成亲之时就签下三年契约,大人若是大人遇良人,三年之期到了我便常伴青灯古佛,大人不必替我忧思。大人只需等上十个月。」
宋子川微微蹙眉,「夕颜,你误会了,我答应珠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你是我拜过天地的娘子,我怎么会背信弃义Ṱû⁾,弃你于不顾。」
我一边替宋子川盛汤,一边问他,「那大人这是何意?」
「我想娶她做平妻,夕颜。」
「那先恭喜大人了,我能单独见见她吗?」
「当然可以,人在偏殿。」
「那大人先吃饭吧,舟车劳顿。」我放下汤。
「忘了问大人了,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洙姬,洙州的洙,歌姬的姬。」
宋子川说出这两个字时,他低头喝着碗里的汤,并未看我。
株姬,珠玑!
-7-
第一次见株姬,我像是看到故人了。
她一身水蓝绸丝裙子,披着长发,只簪了一根桂花簪子。
往那里安静地站着,就与公主有了七分相似,再添这身装扮,就更像了一两分。
往后我也不必学公主的样子了。
株姬上前,大大方方向我福身施礼,「株姬见过夫人。」
我打量着株姬,她身形娇弱,纤腰无骨,就算放在京城也是个美人胚。
宋子川看上她,不光是因为她的美貌,更是她与郡主有七分像。
就连名字都相似。
男人爱美色,难怪宋子川会心动。
「你愿意随大人回京,是答应做他的侧夫人了。」
株姬挽起裙脚,跪在我跟前,「妾虽是青楼歌姬,却不想得了宋大人垂爱,请夫人收留,妾必以夫人为尊,遵礼守规,只求有一隅安身之地。」
宋子川让我见她,是因为他算定我们身世相似,我会怜她漂泊无依的艰难,「株姬,收留你不是我能做主的,大人决定留下你,我自然不会赶你走。」
「只是你应该能猜到大人情之所系,并非你我,所以你要想好如何才能长久。」
株姬惊愕,怯怯地抬头打量我,「夫人,妾不敢。但凭夫人做主。」
我嘴角挂了些得体的笑意,「那你可要想好,这留下来,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株姬叩谢,「谢夫人成全,洙姬绝不僭越。」
这姑娘是聪明人,所以交流起来很容易。
-8-
我替宋子川操办婚事,风光娶平妻,该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聘之。
那日宾客满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宋子川喝得大醉,我差人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入了洞房。
新房里片刻的喜庆后,丫环吹了烛火关闭房门,从里面传出男人低沉沙哑的歌声:
「绛烛摇影迎新妇。
檀郎凝榻妾拂妆。
珠帘簌,夜未央。
蟾光揽烟窥旧梦。
玉箸断,青丝缠。
从此风咽潇湘雨,
各守孤城两相忘。
长庚坠,碧落寒。
残脂渍泪鲛绡透。
人去楼寂玉漏残。
空庭颓蕊近昏黄。
一朝分飞劳燕。
惟祈岁岁长安。
这首词是公主和亲前那封书信里夹着的,我递给宋子川时,他哽咽地吟咏,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便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今日他成亲,听他一遍遍吟唱。
白露递给我一块帕子,「夫人,您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免得伤心又伤身。您若是不愿意,又何必把侧夫人留下?大人这般疼爱你,您开口,他必不会为难您的。」
我用帕子掩饰着笑意,「白露,你从前没见过郡主,你若是见过就会明白,大人只要见到她,就不会再舍得放手了。」
-9-
株姬是个明事理的,她和我说嫁入不光看夫君人品,更要看夫人品性如何,她见惯歌姬被老爷有钱人赎身后,在夫人手底下讨生活,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如今我宽慰她往前看,这福气还得靠她争气才能长久。
娶了平妻后,宋子川日日都来陪我用膳,我们反而更像寻常恩爱夫妻一般,越发相敬如宾。
唯一不同的是,我从不让他留宿,总是让他去洙姬那里。
株姬有喜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拜一尊白玉观音。
白露推一下我,「夫人,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放下手中的香火,烟火有些熏眼。
「白露,去请府里的老大夫过来替侧夫人安胎,还有以后西院的吃食都要更仔细些。还要去太傅府传下好消息,大人有子嗣这下都该踏实了。」
白露直跺脚,「夫人,我也听过话本子里的夫人们可不是这样做的。夫人为什么要让侧夫人先生下孩子?她才来府里几个月,外头的人该怎么说您?我真是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
白露是我成亲那日,她被人牙子追着打,撞上我的花轿。
我买下她带在身边,她是真的心疼我。
我冲着她勾唇笑笑,「白露,你不用明白太多,我对大人一如从前,不会变的。」
对仇人又如何谈情,只会有恨。
「夫人……」
宋子川进来时,白露还有些恼气,恨恨地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退下去。
宋子川在我身边跪下拜神明,「洙姬有喜了,你也知道了。」
「我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自然要比大人早知道。」
宋子川转身看我,他眼神有些愧疚,「夕颜,对不起,如果当初我没有长跪乾清殿前,珠玑也不会请旨赐婚,这纸婚书会困你一生。」
「我记得公主说过,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我的一生该如何早已注定了,半点不由人。」
「夕颜……」宋子川垂下眼眸,有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明日郭大人迁府,你陪我一同去吃席吧。」
「哪个郭大人?从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郭大人早些年中了举人,只做了个地方父母官,也算勤俭克己,平定匪徒有了小功绩。最近皇上命他举家入京,父亲让我们先去看看,探探这个人的行事作风。」
我微微点头,「嗯,好!大人去看看株姬吧。」
「好!」
宋子川点头,转身走到门槛处时,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夕颜,宋府永远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我眉目轻颤,「是,大人。」
我的家早就被你们毁了,又如何能把你当做家人。
-10-
次日,我陪宋子川去郭大人府上。
宋子川伸手扶我下车,我微微侧身躲开了。
郭大人夫妇上前,恭维我们,「宋大人,宋夫人安好。」
在郭大人抬头那一瞬间,我惊呛一下。
脚下有些发软,宋子川手快,揽紧我的腰身,「你没事吧?」
我摇头,盯着郭大人,他好像是文弱书生,可他眼神中的贪婪改不了。
郭夫人兴许是看出我的不适,她疑惑,「宋夫人是身子不适吗?」
「并无大碍!」我往宋子川怀里贴近站着。
「我是觉得郭大人有些似曾相识,不过郭大人从没入过京,怕是我认错了。」
郭大人向我拱手回话,「下官父母曾在京城做营生,不过那是十几年前了,后来家里生了变故,举家南迁。不过须臾十几年,如今他们都变成一抔土了,那时宋夫人大概也只是个孩儿。」
我握紧拳头,「那大概是我认错人了。」
我没有在郭府吃席,中途回来了。
宋子川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喝了不少酒,往我身前走过来时,那酒味扑鼻,有些难闻。
宋子川与我并排站着,「怎么不点灯?白露说你早早就躺下了,是不是身体不适,或是有什么心事?」
「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想请大人帮我解答。」
「是因为今日看到的郭淮?」
我看向宋子川,月色稀薄映在他的脸上,却恰到好处地温柔,如同他的目光,永远那么温柔。他总能洞悉到我心里的想法。
我点头,「那年把我卖入春风阁的人就是郭淮一家。」
想起从前在春风阁受过的打骂,那里教人媚色,女子没有任何尊严。
「我不明白这世道为什么会这么坏,好人惨死,歹人好活?」
宋子川蹙眉沉思,他安抚我道,「夕颜,他一家欺负过你,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的。他父母从前做过的那些龌龊事,也该父债子偿。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大人,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解了心结,父债子偿,报应不爽。
这些年在宋子川身边,我发现他是个极理智的人,讲究公事公办,依章办事。他答应我对付郭淮,多少参着假公济私之意。他愿意这么做,我倒是挺意外的,就当是收的利息吧。
我心里也答应我娘,报了仇就好好开始自己的生活。
宋子川看着我,「夕颜,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总是恍惚?你是我的人,这人害过你,自然就是我的仇人。」
我盯着宋子川的眼眸,「夕颜永远记得大人的好。」
宋子川怔了下,他迟缓片刻,「夕颜,可惜我们相识得太晚了。好了,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我故作娇羞地垂眸,生怕看着宋子川那双眼眸,轻声回答,「大人,怎么会晚呢?」
宋子川突然把我拉进怀里,他低头埋在我脖颈。
然后伸手扯开我的外衫,只剩下雪白的中衣,温热沉闷的呼吸喷在我耳边。
只是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推开他。
他回过神,怔怔地看着我拢紧外衣。
他喉结滚动,「夕颜,对不起,对不起……」
在月色的掩饰下,宋子川转身推门,荒乱离开。
我一时怔笑,吞出一口气,瘫坐在地,泪染衣襟。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落荒而逃,他每次都像神灵一样出现在我跟前。
-11-
那天府里刀光映血,我跪在我娘身边,磕头求他们救救我娘。
他神色淡淡立在不远处观看,完全没把人命当回事儿。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如何会惹上官司。
是因为德亲王妃见不得妾室怀有身孕,偷偷打发底下的人来药店抓了堕胎药害得妾室流了产。
事后德亲王爷不能拿王妃如何,一口气出不来,闷在心里。
这些全被喜欢他家郡主的宋子川看在眼里,想明白里面这些弯弯绕绕。
宋子川便授意下面的官府把我爹抓来治罪,以解王爷的怒气。
所以大仇不报,我不敢死。
即使是被卖进了妓院后,我日日都在思量怎么样才能报仇。
当街拦上郡主的马车,看出宋子川后,我再也不顾礼仪廉耻,挽起衣袖裤腿,露出手腕大腿上的青紫。
郡主湿了眼眶,紧蹙眉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你们怎么狠下心,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宋子川见不得郡主被这些乌七八糟的脏了眼睛。
策马来到郡主轿子前,挡住外人的视线。
万幸,我成了郡主身边的近身婢女。
那日郡主与宋子川吟诗时,他们提了一句,这世间有一种花朝开夕败。
我听得起劲,忘了礼数,「那花叫什么名字?」
宋子川忽然看向我,「你叫什么名字?」
郡主替我应的,「辰隐,我还没有想好他叫什么名字呢,不如你替她起好听的名?」
「好啊!」宋子川应着,他在我身上打量一番,然后看向公主,轻吟道,「朝开夕败,却不枉人世间来一场,不如就叫夕颜吧!」
郡主高兴地点头,「夕颜,好听,以后你就叫夕颜了,快谢谢辰隐。」
「谢谢宋公子。」
我本应该是晴岚,像山峰一样。是你们生生改了我的命,却还要我感恩戴德。
-12-
郭淮入京不过三月,就无故被贬至通州。
通州地贫民劣,郭夫人不愿追随,听闻,郭夫人连夜带着孩子,卷了家财,逃了。
对于那晚发生的事,宋子川像醉了一回似的,他装作一点也想不起,我便也只好不再提起。
深秋,株姬生下宋子川的长子,宋府大喜,太傅夫人更是重赏宋府的每一位下人。
宋子川兴致未消,我拿了陈年烈酒和他对饮。
宋子川看着酒杯,惊讶地抬眸看我,「夕颜,你当真一点都不介意,还是你心真这么宽广,世人都说女子心最小,如何能看得夫君和别的女人恩爱长久?」
我勾唇笑了笑,给他倒满了酒杯,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看他喝得像一滩烂泥。
我才长舒一口气,缓缓开口。
「宋子川,既然要结束了,我就和你说得明白点。你说得对,这天下女子心眼儿小,可若是有血海深仇,就什么都能忍得下。」
「什么意思,你和谁有血海深仇,夕颜?」
我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他,然后看着他一饮而尽。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甲上的粉末。
「宋子川,我不叫夕颜,我叫晴岚,我爹是开医馆的,你猜到我是谁了吗?如果没有德亲王府,如果德亲王爷身边没有你,是不是我爹和我娘还活着,我就会有个弟弟,这样我也就不会被郭淮一家抢了家产,更不会被卖到醉春楼,也就不会被公主和你当街救下。没有这些年的步履维艰,不用活得战战兢兢。也许,我早已经许配人家了,相夫教子。但是都没有了,你说得对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等你死了我愿意青灯古佛相伴,为我的爹娘和弟弟诵经超度。往后,我就不用在日日对着你演戏了,太累了。」
宋子川吃了三年的慢性毒药,现在这一杯杯的烈酒不过是激发了毒性。
他疼得像一张弓弯着腰,哭红了眼眸。
「夕颜,不,晴岚,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大声笑着,泪水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话我十年就求过你,宋子川。你说呢?」
宋子川爬到我脚下,以头叩地,他最后开口求我。
「晴岚,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祸不及父母儿孙,你不要在报复我的家人了。」
我看着宋子川摇头拒绝他, 「你有没有想过我父亲为何会自愿赴死, 也不说一句冤枉的话,他怕我娘担心, 怕我们不能活下去。」
宋子川奄奄一息地看着我,「你想想公主, 她对你那么好, 她总, 总没有错吧?」
「当初公主和亲前替我们求了圣旨赐婚, 我也感激过她的,但她又何尝不是在算计我?你看到我只会想起她,日久生妒,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只有煎熬。但她赌错了, 我对你不是爱,是恨, 所以我跟她赌,不过是我赌赢了。」
当初单纯的公主也学会了算计人心, 她思虑周全才会替我求圣旨赐婚。
一边给了太傅夫人不痛快,奴婢当了宋府当家主母也是在打她的脸, 一边假惺惺地说着全了我们多年的情分。
她想不到那时我日日盯着宋子川不为儿女私情。
不过我那些年确实辛苦,都不敢睡着, 怕自己分不清是梦是醒做了糊涂事。
宋子川死死瞪着眼,久久不愿咽气。
我嗤笑道,「宋子川,你知道吗?你越是挣扎我越生气,你该拿出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做错了事就得认, 这就是你的报应。」
-13-
宋子川过世后, 太傅夫妇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我这一生,前半辈子都在想着活下去,报了仇也就没有任何执念了。
我想要离开去清净之地静修。
白露追着哭着说什么要陪我青灯古佛。
株姬抱着孩子也要和我一起走, 没办法舍不下凡尘。
到了后来我们三个姐妹相称。
一起在宋府生活下来。
白露的孩子也叫我祖母。
如今儿孙一大群,成了根繁叶茂的一家人。
再也不是无枝可依。
白露性格越来越泼辣, 把铺子交给她来管。
株姬爱关账,她每日喜欢扒拉算盘子。
我最爱看着稚子们在院子里放纸鸢, 一个个追着跑着。
「姐姐, 姐姐,等等我。」
我看着眼泪湿了眼眶, 只觉得心里酸酸甜甜的。
渐渐老了,记性越来越差, 可小时候在爹娘身边的日子越发清晰起来。
想起娘刚怀孕时爱吃酸的, 冬日里找不到酸杏,爹爹就给娘做山楂丸。
我却捂着肚子也要吃。
想起娘最后护着我, 怕我害怕还捂着我的眼睛, 嘱咐我好好活下去。
拳拳父母心, 她舍不得年幼的女儿,也护不住未出生的儿子。
「祖母,祖母,你怎么哭了?」
我回过神,「祖母被风吹了眼睛。」
再等等啊, 弟弟,等姐姐照顾大这些小孙孙,再去和爹爹娘亲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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