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覆灭后,为救全族上下,我爬上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床。
当夜红浪翻滚,他足足叫了七次水。
隔日,新帝斩杀前朝全族一旨,传遍整个长安。
我跪在谢见珣脚旁,磕得满头是血。
他掐住我的下颌,笑意讥诮:
「昔年你父皇杀我谢氏全族,如今本王还留你与你弟弟两条贱命,已是仁慈。」
「若你还有点良心,便该用你这贱命,好好偿还本王的恩情。」
成婚四年,谢见珣对我百般折磨。
为相依为命的弟弟,我都忍了下来。
直到谢见珣的义妹诬陷弟弟欺辱她,被怒火攻心的他一剑穿胸。
我彻底心死如灰,服下神医给的假死药。
七日之后,相思与君,死生不见。
-1-
谢见珣提着食盒来时,我正给阿乐烧完最后一张纸钱。
铜盆雄火烈烈,似望不到尽头的黄泉路。
「你连日水米未进,为着腹中孩子多少吃点。」
谢见珣端出一盘红豆糕。
幼时身在冷宫,掖庭克扣份例,谢见珣每日做了红豆糕,悄悄让人给我送来。
以前爱吃,如今看一眼都觉恶心。
「拿走,我不吃。」
谢见珣骤然沉脸,将红豆糕砸我脸上,一把掐住我脖子,语气狠戾:
「宁平,你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Ṱŭ⁸
「若非你弟弟下药欺辱容儿,本王又怎会一时怒火攻心杀了他?你还要埋怨本王到何时?」
苍白脸颊因窒息涨得通红,眼泪自我眼尾滑落。
前日,府医为我诊出喜脉。
从来对我冷眼相待的谢见珣,激动地抱住我说,愿与我摒弃前尘,重头来过。
阿乐也高兴地把饴糖放进我掌心,说要把所有的糖给小外甥吃。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谁知次日,谢容儿的婢女冲进来哭诉,阿乐给谢容儿下药,现在正在欺辱她。
谢见珣提剑冲进谢容儿院子。
一脚踹开门,看见的是谢容儿被阿乐压在身下,哭得梨花带雨。
谢见珣怒火攻心,将阿乐一剑穿心。
我也同谢见珣争论过。
阿乐只有六岁儿童的心智,怎么可能会给谢容儿下药?
可我忘了谢见珣昔年被流放北地,是他的婢女谢容儿以命相护,在他功成名就后,收为义妹,请封为永乐县主。
在他那里,谢容儿做什么都是对的。
「你李氏一族血脉肮脏,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谢见珣眼底的嘲讽,比恶言更让我心如刀绞。
我咽下满腔悲苦,苍凉一笑:「妾不敢埋怨王爷。」
成婚四年,谢见珣从不唤我「相思」,而是叫我「宁平」,我也只唤他「王爷」,而非「珣郎」。
仿佛如此,李相思和谢见珣还是相爱的。
如今恨着彼此,折磨不休的是宁平公主和摄政王。
也是这一声「王爷」,彻底激怒了谢见珣。
谢见珣松开掐住我脖子的手,将我猛地按在供桌上,睨着阿乐牌位冷笑:
「既然你这么在意李乐,那就让他好好看看,一心护着他的阿姐,是怎么在我身下承欢的!」
语罢,谢见珣撕裂我素白罗裙,强硬分开我的双腿。
我拼命挣扎,用腿踢他,拿手挠他,没撼动谢见珣丝毫。
直到我不再挣扎,双手无力垂落,露出皓腕上的红豆状的玛瑙手钏。
谢见珣挺进的动作一顿,看见木然落泪的我。
他眼底晦暗不明,最后脱下外袍丢给我,沉脸离开。
寒风拂过脸庞,似阿乐在我拭泪。
我丢开谢见珣的外袍,踩过地上碎成泥的红豆糕,从暗格取出昔年江元昭给我的假死药。
当日,江元昭和我说:
「服下此药,吹响骨哨,七日后,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来接公主离开。」
远处小院传来男女欢好声,刺痛我麻木的心。
那里养着一群像我的姑娘,每次我和谢见珣争吵,他都会去找她们发泄欲望。
从前将此当作他还爱我的证据。
如今却觉自己愚昧又好笑。
我无法彻底恨他,毕竟是我父皇先杀了他谢氏一族。
可这四年的互相折磨已经够了。
我仰头服下药,吹响了骨哨。
七日之后,相思与君,死生不见。
-2-
隔日,阿乐起灵下葬。
谢见珣也来了,脖颈上还有着昨夜残留的红痕。
以前我会偷偷落泪。
如今许是心彻底麻木,竟没有半分波澜。
我起身时眼前一黑,身子往前栽去。
是谢见珣眼疾手快扶住我,往我嘴里塞了一块饴糖。
口中饴糖化开,嚼碎了都是血的味道。
犹如我抱着满身是血的阿乐,他颤巍巍地举起手,把被血染红的饴糖喂到我嘴里。
「阿姐,别哭。」
「带小外甥走,阿乐不痛。」
又苦又痛,难挨得我喘不过气。
我抱着阿乐的牌位,谢见珣扶着我踉跄前行。
「我们一起送阿乐最后一程。」
谢见珣语气温柔,如我诊出喜脉那夜。
「相思,我们不看过往,从头来过可好?」
我入摄政王府那日,谢见珣跪在谢家满门牌位前整夜。
那夜,我哭着应好。
如今却觉好笑。
谢见珣,我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今生又如何能善终呢?
前来吊唁的宾客议论纷纷:
「若非晋元帝昏庸,残害谢氏满门,宁平公主和摄政王这对青梅竹马,何故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要我说,王爷现在心里的人是谢容儿,看她永乐县主的封号就知道了,寓意永远平安喜乐。」
「说得也对,谁会放着恩人不爱,去爱一个仇人之女呢?」
我恍若未闻,只一味向前行。
送灵仪仗要出正门时,被婢女扶着的谢容儿拦下。
见谢容儿苍白脸色,谢见珣立刻丢下我,心疼上前扶住她:「你怎么来了?」
谢容儿欲言又止,看我一眼。
我眼皮一跳。
上次谢容儿做此表情,我失去了谢见珣送我的兔子。
跟在谢容儿身边的道士站出来,指着阿乐的棺木道:
「县主体弱,是因为恶灵一直纠缠着她,须得烧了尸首镇压超度,才能让县主康复。」
-3-
我一把扑到棺木上,将阿乐牢牢护在身下,哭喊着求谢见珣:
「珣郎,阿乐已经死了,你如今将他挫骨扬灰,是要他死后都不得入轮回吗?」
一声「珣郎」,终是让谢见珣心偏向我半分。
他迟疑地问道士,「可还有其他法子?」
话音未落,谢容儿忽然喷出一口血,晕倒在了谢见珣怀里。
谢容儿的婢女跪下,不停哭着磕头:「王爷,县主本就身子弱,您快救救她吧!」
谢见珣心中天秤彻底偏向谢容儿,沉声吩咐:「开棺烧尸!」
「不要!」
我再顾不得所谓尊严,跪在地上,朝着膝行而去,拽住谢见珣的裤脚苦苦哀求。
「珣郎,我求你了,别这样对阿乐,好歹他是我们一手养大的孩子啊——」
阿乐生来痴傻,被父皇视作不祥,母妃因此失宠,被打入冷宫。
最初父皇赐婚我和谢见珣,意在侮辱谢家。
谢见珣却待我极好,为我修缮母妃的陵墓,教我识文断字,待阿乐也是爱屋及乌。
阿乐还天真地和我说:「阿姐,我喜欢珣哥哥。」
那时的阿乐怕没想过。
他视作亲兄的珣哥哥,会成为杀死他的凶手。
还要在死后将他锉骨扬灰。
谢见珣眸底浮现迟疑,抱着谢容儿的双臂收紧。
道士适才出声:「其实还有另一法子……」
「什么?」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若以佛前供奉的红玛瑙手钏护体,再有恶灵血亲,在佛前跪上五日祈福,亦能达到此效。」
谢容儿在此时悠悠转醒,「嫂嫂怀着孕,怎么能跪在佛前祈福?」
事到如今,我怎么看不出这是谢容儿针对我的局?
这串手钏是昔年我同谢见珣定情时,他三跪九拜,从护国寺为我求来的护身符。
可我已让阿乐为我葬送一条命,怎么能让他为我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
我褪下手钏,要给谢容儿戴上。
谢容儿掩面,遮住眸底得意:
「嫂嫂都有了谢家子嗣了,竟还这么在意李氏一族?还把阿兄送你的护身手钏都给了我。」
谢见珣钳制住我的手腕,眼眸猩红,咬牙切齿:
「你就这么在意李乐吗?在意到连我们的孩子都不顾了?!」
「是。」
我咽下喉间腥甜,如压下这些年所有苦楚。
「既然王妃如此心善,那就不许吃饭,每日诵经千遍为容儿祈福。」
谢见珣冷笑一声,将手钏用力扯断,头也不回地抱着谢容儿离开。
我费力捡起地上散落的珠子,在葬礼结束后,重新串起来戴在手上,轻轻拂过腹部。
孩子,是阿娘对不住你,你怪我也无妨。
再忍忍,还剩六日。
忍过这六日,阿娘就带你离开。
我跪在佛前为谢容儿祈福,每念一句佛经,便被她的婢女用桃木戒尺抽打掌心。
不过一日,我双手便又红又肿。
又一戒尺打下,婢女居高临下道:「王妃别介意,只有这样,才能驱赶走缠着县主的恶灵。」
「而且,这也是王爷允许了的。」
我的手和我的心一样,已经痛到没有知觉。
到了第五日,我一句佛经还未念完,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恍惚间,我看见谢见珣跌撞奔向我,脸上满是担忧。
定是我看错了。
谢见珣怎么会担心我呢?
-4-
梦中不知年岁几何,似迷雾重重,又似大梦前尘。
我看见谢见珣打马而来,亲昵地唤我「相思」,说等他凯旋,便娶我过门。
可我等啊等。
等来父皇斩杀谢氏满门,等来我长跪太极殿,磕破脑门,换得谢见珣流放北地。
而后又是深宫不知春秋几何,等来了起义军铁蹄踏破城门。
谢见珣骑在马上,用长枪挑起我下颌,嘲弄挑眉:「公主若想救你李氏全族,便奉臣为主,供臣驱使。」
我解下罗衫,在那夜爬上了他的床。
谢见珣毫不顾惜我是初次,把对李氏的怒火全发泄在我身上。
成婚四年,我虽有王妃之名,但实则是谢见珣禁脔,供他日夜羞辱折磨。
往事如走马观花掠过。
睁眼再醒,已经是两日后,到了我该离去之时。
王府四年,除了腹中这个孩子,我没什么要带走的。
我总想和谢见珣告个别。
拉开房门,映入视野是鲜艳夺目的红,我心中疑惑,还是向谢见珣书房走去。
途经花园时,看见谢容儿的婢女带着一行奴仆,捧着珠宝首饰穿廊而过。
见到我,她敷衍行了礼,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
「这是王爷给县主准备的嫁妆,连盖头都是他亲手绣的呢。」
我朝历来有习俗,女子出嫁的盖头,由夫君亲手绣成,寓意向天神祈福夫妻和顺。
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刺得我眼睛一涩。
谢见珣连一场婚礼都没给过我,我拥有的不过是初夜塌前,烧了整夜的两支白烛。
原来爱与不爱,区别真的很大。
我怎会不知是谢容儿故意让婢女同我炫耀。
她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
我要走了,已经不想在意了。
「是吗?」我浅浅一笑,「那恭喜你们县主了。」
婢女惊得瞪大眼。
我毫不在意地向前走。
才进书房,便看到谢容儿一身鲜艳嫁衣,拎着裙摆转圈,娇俏地和谢见珣撒娇:
「阿兄,容儿穿这身嫁衣好看吗?」
「好看。」
谢见珣宠溺地望着她。
看见我时,他脸色又蓦地一沉。
「你来做什么?」
我以为我心再无波澜,可此刻还是泛起绵密的痛意。
-5-
「阿兄对嫂嫂这么凶做什么?」
谢容儿嗔道,跑上前挽住我手臂轻晃,「容儿马上要出嫁了,嫂嫂把这个玉佩送我好不好?」
她面上笑眯眯的,暗地却用指甲狠狠掐我。
我吃痛皱眉,猛地甩开她。
谢容儿顺势跌倒在地,哭得楚楚可怜:「嫂嫂不给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推容儿?」
我还没反驳,就被谢见珣的一巴掌扇倒在地。
肚子狠狠撞在桌角上,腹部泛起刀绞的痛意,下体似乎也有热流涌过。
谢见珣扶起谢容儿的同时,扯过我腰间的玉佩:「不就一枚玉佩,给容儿又怎么样?」
「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这枚玉佩不行!」
我不顾剧痛的身体,扑过去要抢回玉佩。
那是母妃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谢容儿状似天真地开口:「那阿兄也可以让给我吗?」
「是这样吗?」
谢见珣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腹部痛意翻江倒海,让我说不出一句话。
谢见珣双拳紧握,倏地大笑出声:「好得很!李相思,既然你这么在意这玉佩,那本王就把它毁了!」
他将玉佩重重砸落在地。
——砰!
玉佩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心也彻底碎了。
我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去捡地上的玉佩。
谢见珣让婢女来将我拦住,把我死死摁在地上,我便挣扎着向前爬去。
十指被碎片扎破,腹部撕扯着下坠的痛意滔天。
我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挣脱了婢女的桎梏,捡起雪地里最后一枚玉佩碎片,死死护在怀里。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裙摆,也刺痛了谢见珣的眼睛。
谢见珣踉跄扶起我,颤声问:「相思,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笑盈盈地看着他,血和泪一起淌落:「珣郎,我要死了啊。」
我要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去死了。
那日强压下去的腥甜,在情绪震荡这一刻喷涌而出,染红满地霜雪。
恍惚间,我看见了少年的谢见珣。
少年将军打马而来,搂我在怀,一字一句念: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少时不懂相思。
而今方知红豆别名相思子。
所以,谢见珣,我们此生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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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思手臂垂下那刻,上京停歇几日的雪又落了下来。
凝晶的飞雪灌进谢见珣眼眸,又酸又涩。
谢见珣怔怔望着怀里的李相思,耳畔重复响起刚才她轻轻地笑声:「珣郎,我要死了啊。」
李相思死了?
不!
她怎么可以抛下他,独自奔赴黄泉?!
谢见珣双眸猩红,低声嘶吼道:「宁平,你给本王醒过来,你要敢死的话,信不信本王——」
话音戛然而止,只余风雪呼啸。
李氏一族都被他杀光了,他好像再威胁不了李相思了。
相思不要他了。
直到这一刻,这位权倾朝野,手眼通天的摄政王终于慌了。
他小心翼翼替李相思擦去唇角血渍,颤声求她不要死:
「相思,是我错了,我不该把恨意加注在你身上。」
「你醒过来,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
雪越下越大,谢见珣跌撞抱起李相思往屋里走,让人去请太医。
等太医的间隙,谢见珣紧紧抱着李相思。
他和她说他们的初见,说他所爱之人只有她,对谢容儿只有感激之情。
所以在当今陛下赐婚他和谢容儿时,他抗旨拒婚,收了谢容儿为义妹,为她请封县主。
「求你了……」到最后țű¹,谢见珣几乎泣不成声,「相思,别不要我,我错了。」
谢见珣不是不知道,这四年的每一日,相思都在痛苦中挣扎。
他也知道,这份仇恨不该加注在李相思姐弟身上,可就是控制不住。
仿佛李相思同他一样痛苦,他才会好受一点点。
那时他总想——
相思,我已身在地狱,万劫不复,你怎么能不来陪我呢?
这一刻,谢见珣彻底后悔了。
他的相思身为公主,从未享受过李氏皇族带来的荣耀,却要无辜承受他的恨意。
这四年,她该有多疼呢?
但再疼,相思,也请你再为我忍耐一下,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好不好?
-7-
下人领着太医冒雪进来。
药箱还未放下,便被谢见珣拽至床边,指着床上没有生息的李相思颤声开口:
「快——救救我的相思……」
太医跌撞上前,为李相思诊脉。
一搭上脉象,他便躬身行礼,颤巍巍道:「王爷,王妃小产血崩,已经仙逝。」
「庸医!」
谢见珣暴怒,一脚踹向太医胸口,老太医倒地喷血,他还不觉解气,指着太医骂道:
「本王的相思和孩子都好好的,只是睡着罢了。」
「来人,去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给本王请来——」
满殿奴仆跪了一地,无人敢应声。
谢容儿是在此时进来的。
她还穿着白日的嫁衣,眉眼俏丽,当看见榻上死了的李相思时,眼底是藏不住的喜意。
若说这世上,除了谢见珣,便只有她最想让李相思去死。
谢容儿瞧得分明,哪怕隔着国仇家恨,谢见珣心底还是只有李相思,所以拒绝陛下赐婚,把她嫁给楚侯。
所以她故意下药,陷害李乐欺辱自己,借谢见珣之手杀了他,想让李相思和他彻底决裂。
谁知谢见珣早查出是她做局陷害,依旧以身入局,还在事后同她说:
「我早就想要李乐死了。」
「相思在这世上在意之人,有我一个便够。」
谢见珣便是如此钟爱李相思。
爱到偏执入骨,爱到病入膏肓。
可明明是她陪他流放北境,为他几次命丧黄泉,她总觉得谢见珣心底是有她的。
只要李相思死了就好了。
如今李相思死了,谢见珣也该看清自己的心,所以她柔柔劝道:
「阿兄,嫂嫂去世不要紧,容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谢见珣抬起猩红的眸子,猛地掐住谢容儿脖子。
「你当真以为相思要是死了,本王就会娶你吗?」
「春喜,你别忘了,你只是谢府的奴才而已!」
窒息感让谢容儿满面涨红,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谢见珣:「阿…阿兄,在你心里,当真没有过我吗?」
「明明北境那些年,是我陪着你的——」
谢容儿说着,流下两行泪,满眼都是痴心错付的悲痛。
谢见珣甩开她,拿过方帕擦手,似是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口吻难掩厌弃。
「就是因为北境恩情,本王一直对你忍让有加,甚至默许你一而再挑衅相思。」
「既然你不想嫁楚侯,那就去给卫国公做填房吧。」
闻言,谢容儿瞪大眼。
那卫国公今年六十岁,男女不忌,țű⁻十几任国公夫人基本是被他在床上玩死的。
「阿兄,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可是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说了会照顾我一辈子的。」
谢容儿哭闹着去拉谢见珣衣摆,被他一脚踹飞。
「就是因为这救命之恩,本王才不杀你,只是把你嫁出去罢了。」
他吩咐下人:「把县主送去卫国公府,无本王命令,不许她再踏进王府半步。」
几个膀大腰粗的婆子立刻堵上谢容儿的嘴,把她生拉硬拽着拖了出去。
谢见珣轻轻抚过李相思苍白的脸,喃喃道:
「相思,我为阿乐报仇了,你快醒过来理一理我,好不好?」
可李相思醒不过来了。
也不愿醒来。
那夜,是新朝建立以来,上京城最大的一场雪。
也是这日,史书记载,摄政王妃李氏,前朝宁平公主,年二十三,薨。
那位战功赫赫的摄政王,在这一天永失所爱。
-8-
摄政王府才办完一场白事。
没几日,又要办喜事。
收到请柬的人家以为是王爷要娶永乐县主,谁知去赴宴才知他是要同死去的王妃办冥婚。
那喜堂正上方贴着红白相间的囍字,一半红绸挂冥灯,一半白绸挂喜灯。
中间是一张双人棺木,谢见珣一袭白衣躺在里面,身边是穿着嫁衣的李相思。
满堂宾客坐在台下观礼。
谢见珣牵着李相思的手,抚过她的眉眼。
「相思,你穿嫁衣真好看。」
「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你开心吗?我会把这四年欠你的,全部弥补给你。」
身边的姑娘紧闭着双目,再不会回答他。
台下宾客瞧着这一幕,面上不敢吱声,心底却暗道这摄政王怕是疯了!
后面几日,谢见珣连朝都不去上了,白日抱着李相思去踏青赏雪,夜里便同她日日躺在棺木中。
陛下见此,赶来王府,对他痛斥:
「谢见珣,人已经死了,你才想着去珍惜,有用吗?」
「你若真想宁平公主死后还愿见你,就应该让她早日入土为安,留着你这条命去做点为民为国的事!」
陛下走后。
谢见珣抱着李相思,不停询问那句:「相思,到地府了,你也不愿见我吗?」
到凌晨时分,有人在放烟花。
谢见珣往外看去,才惊觉今日ţùₛ是上元灯会。
少时,他带着李相思偷溜出宫去看上元灯会。
回去路上,相思弄湿了衣裳。
谢见珣便带着她去了成衣坊,买了一条红色的罗裙。
刚刚及笄的豆蔻少女,穿着绯红罗裙,明艳又俏丽,红着脸问他:「珣郎,好看吗?」
彼时,他笑着回。
「我的小娘子,当然最好看了。」
后来重逢,他却亲手将这条罗裙撕碎。
也把相思的真心彻底踩到脚下。
可他还是记得,那年灯会,相思放飞孔明灯祈福:「许愿山河无恙,百姓丰衣足食。」
「那若是我多做点好事,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了?」
那夜,谢见珣难得好眠。
醒来之后,他从棺木爬出来,让下人将李相思封棺准备下葬。
谢见珣请钦天监选了吉日,不眠不休为李相思刻了墓碑。
石碑上写——
爱妻李氏相思之墓。
墓地是谢见珣亲自挑选的。
在京郊外的大红豆树下。
旁边的小土堆,是他为他们的孩子立的衣冠冢。
葬礼结束。
谢见珣低头吻上墓碑上「相思」二字:「相思,等天下太平,我便来寻你。」
……
隔着灌木丛的马车里,我虚弱靠在车厢上,淡然地看着这一幕。
小产那刻,正是假死药生效时。
这些时间,我与死人无异,但依旧保留了五感。
在我「死」后,谢见珣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可我们之间,早已回不去了。
「公主,可要动身了?」
耳边响起江元昭泠泠如玉的清冷嗓音。
我回首,与他冰冷黑眸对上。
我母妃本姓江,是神医谷上一任谷主独女。
江元昭则是这任谷主弟子,我名义上的师兄ṱŭ⁺,因貌比潘安,江湖人称「玉面神医」ṱũ̂ₘ。
在我母妃离世后,他对我多有照顾。
这次我吹响骨哨,江元昭日夜兼程赶来上京。
得知我「死讯」后,江元昭让昔年被他所救的王府下人,将下葬那日将我偷换出来,又救活了我。
「走吧。」
我放下车帘,将手腕上的手钏扯断,丢出了马车。
马车载着我,一路向前行驶。
在官道上同谢见珣回京的马车擦肩而过。
风吹起车帘,谢见珣陡然一痛,下意识向外望去。
入目只有被霜雪压弯枝头的红豆树。
-9-
初到神医谷时,我日日寡欢。
江元昭给开的药,一碗碗灌下肚,但我脸色也一日比一日苍白。
到最后,江元昭终于看不下去了。
这日,在药童来给我送药时,他倏地把药碗抢过去,重重摔在地上,皱眉喝道:
「李相思,我费尽心思救你回来,又日日好药流水一般供着你吃,不是让你一心求死的。」
我枯井无波的眼眸,空洞地望着他。
江元昭丢来一个白色瓷瓶。
「这是什么?」
「要你命的毒药。」
我摩挲瓶身须臾,扯开瓶塞,仰头就要喝下。
被江元昭拦住,「你就这么想死吗?」
瓷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我望向他,苍凉一笑:「……那我该怎么活着?」
阿乐死了,孩子没了。
独留我一人苟且于世,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江元昭没说话,而是拽着我手腕往屋外走。
太久没出房门,接触到刺眼阳光,我下意识眯起眼睛,被江元昭拽着到了谷里晾晒药材的地方。
「你说你活不下去了,那他们呢?是不是也该去死?」
江元昭指着那些晾晒药材的药奴。
我看过去。
那些药奴不少是缺胳膊断腿,或是瞎了眼,没了耳朵,但脸上都是蓬勃的生气。
「晋元帝昏庸,当下世道大乱,谁都活得艰难,但只要有一口气,你就得活下去。」
江元昭耐声劝着我。
我望见身侧男子看似淡漠的双眸,死寂的心微微一动。
「我…还能活下去吗?」
「能。」
我又在房中待了几日,江元昭也日日在窗前守着我。
第五日。
我拉开房门,看着站在树下的江元昭问:「师兄,你……能教我医术吗?」
江元昭看着我,缓缓露出笑容。
「好。」
-10-
在神医谷的日子,比我想象中更快活。
我日日跟着江元昭学医救世,出谷一趟,救回不少妇孺孤儿,教他们识字读书。
慢慢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甚至在某日行医时,听到人群里有人谈论谢见珣的名字,我心中也再无波澜。
于我而言。
小产那日,我和谢见珣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十月十三,是我生辰。
江元昭和谷中众人帮我庆生,漫天燃放的烟花,璀璨又漂亮。
一片嬉闹声里,江元昭递来一根白玉簪,眼底亮着光:「师妹,生辰快乐。」
我正要接过时,几个玩着烟花棒的小孩跑过来,看见玉簪打趣道:
「相思姐姐,这是元昭哥哥亲手做ṱŭ̀³的。」
「我也看见了,他为了做簪子,还把手弄伤了呢。」
「……」
我下意识朝江元昭手看去。
江元昭察觉我目光,立刻将手背在后。
「你别听他们胡说。」
我望去,漫天烟火下,江元昭耳尖带着一层薄薄的红意。
来神医谷这一年,江元昭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
为我身体,连着熬几个通宵修改药方,为师父一句百年雪人参补身,在雪地独行百里……
更是在上月行医回谷时,遇见流寇,为救我受伤,如今手腕还有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我心非石。
怎能感知不到江元昭藏在万丈寒冰下的炽热深情?
所以,我只是朝他浅浅一笑。
「今夜师兄已经送了我一场烟花做生辰礼,就不用其他的了。」
江元昭面色平静。
我却依旧能感觉到他身上掩藏的失落,心也忍不住一抽。
可哪能怎么办呢?
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不如就不要开始。
隔日,江元昭要出谷行医,我接着教孩子们学三字经没去,等到晚间,和他同行的药童红着眼,焦急告诉我:
「……相思姑娘,江…江神医他重伤昏迷了——」
「你说什么?!」
我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冲进了江元昭房间。
「师兄,你——」
剩下的话,在对上江元昭灼灼视线时,戛然而止。
我咬紧嘴角,小声问:「你没事吧?」
他没回答,而是直勾勾盯着我。
「你在担心我?」
我想为此找个借口,被江元昭攥住手腕。
他又一遍重复刚才的话:「相思,你在担心我是吗?」
我想说只是师兄妹之间的关心。
但当一对上江元昭眼底藏不住的情意,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嗯,我担心你。」
江元昭拿出玉簪,试探着放在我手上,向我真诚许诺。
「若你心中无我,这玉簪就当送你养身的。」
「若你愿意,此后无论何地,元昭愿用命护公主一世平安。」
玉簪触手生温。
我那颗冷透的心,也在这一刻变得滚烫。
「可是…」
我咬住唇角,哑声,「师兄,我非完璧之身,配不上你的,你还是去寻一个更好的女子吧。」
我要将玉簪还给江元昭。
江元昭却执意为我戴上,他捧起我的脸告诉我:「相思,女子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
「而且,在我心中,你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他又小心翼翼问。
「你可愿嫁我?」
四目相对,我心跳如鼓,双颊红云密布。
在江元昭深情目光里,我轻轻点头应好。
隔日,江元昭拿来合庚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写下婚书,并在最后落下我们二人名字。
成亲日订在来年春日三月三。
我抚着鬓上玉簪,心中满是欢喜。
或许这一次,我真能幸福。
-11-
半月后,我出谷采办婚礼所需用品,没想到在街上遇见了谢见珣。
见到我,谢见珣先是愣在原地。
而后慢慢红了眼,跑上前抓住我的手:
「相思,是你吗?」
「你还活着?」
我挣脱开他的桎梏,语气漠然:「公子认错人了。」
谢见珣这一年来以我名义行善积德,为我一步一叩,上护国寺求大师点上一盏长明灯。
他做了很多弥补我的事,我也都有耳闻。
可相思与珣郎,早在很久前就结束了。
我无视谢见珣眼底的受伤,带着同伴匆匆离去,留给他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谁知当夜,谢见珣带兵围住神医谷,逼我同他离开。
江元昭将我护在身后,毫不畏惧和谢见珣骇人目光对上。
「王爷纵使权势通天,也不该强抢旁人的未婚妻吧?!」
谢见珣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暴起。
「相思是我的妻!」
「王爷莫不是忘了,您的王妃在一年前便仙逝了。」
我平静开口,和江元昭交握的双手,刺痛谢见珣眼睛。
「相思,你当真不愿和我回去吗?」
他咬牙问我。
我和江元昭相视一笑。
「这是我的家,我不走。」
谢见珣连说三声好,挥手让手下将谷中妇孺全部抓住,用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小孩哭声,妇人尖叫声在山谷内回荡。
我和江元昭拼命阻拦,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成为谢见珣的手下败将。
谢见珣掰着我的头,逼我看着跪在地上哭闹的众人:「按照律法,这些人拐走王妃,诛九族也不为过——」
「不要!」
我惊恐叫出声,哭着求谢见珣。
「谢见珣,你别杀他们。」
「要我不杀他们也行。」谢见珣低头,吻去我脸上泪水,声音缱绻,「那相思乖乖和我回去好不好?」
耳边是妇孺幼童的害怕哭泣声。
身前是谢见珣阴鸷又偏执的目光。
我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妥协:「珣郎,我同你回去。」
「这才乖嘛。」
谢见珣拥住我。
他身上清冽气息传来,我却再无半分心动,只有无尽的悲凉。
离开神医谷前,我提出要见江元昭一面。
谢见珣本来不愿,被我以死相逼,才勉强同意。
神医谷被谢见珣的亲卫团团围住,自那日后,我再未见过江元昭一面。
我以为我见到他不会哭。
谁知只是推开门,瞧见江元昭背影,我便红了眼。
几日未见,却如同隔世。
江元昭清瘦许多,再无半分「玉面神医」的风姿。
我压住喉间哽咽,唤他:「师兄。」
江元昭上前一步抱住我,确定我无事之后,哑声问:「你真要和谢见珣离开?」
「是。」
我不欲多说这个问题,转而问:「那日的毒药还有吗?」
江元昭眉心一凝。
「你别做傻事,等我同师父联系上,我们就能脱局离开。」
「我信,这药,我是用来防身的。」
江元昭拗不过我,还是将毒给了我。
离开神医谷那一日,我挑起车帘回看,洋洋洒洒的雪落了下来。
来年一定是一个很明艳的春天。
真可惜。
我怕不是等不到了。
-12-
回去之后,谢见珣千万般好。
亲手准备我们的婚礼,亲手给我绣盖头,还补了玉佩,告诉我谢容儿死在了卫国公手里。
我依旧日日寡欢,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直到除夕,我们大婚。
谢见珣挑起我的盖头,我们一起饮下合衾酒。
他拥我在怀,看着窗外烟花。
「明日初一,是新的一年, 我们之间彻底重新来过。」
「以后便如我们从前许愿那样,每日晨起,我为你画眉,你送我上朝, 在家等我归来……」
年少时,我期盼过和谢见珣白首偕老。
被诊出喜脉时,我也期盼过。
但此刻,我只有无尽的嘲讽。
「谢见珣, 你凭什么觉得我想和你白头偕老?」
谢见珣还没反应过来,心口一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相思,你给我下毒?」
我压住喉间腥甜, 扯开身上嫁衣, 露出里面的白色孝服。
与满殿红色形成鲜明对比。
「谢见珣,我一直觉得我不会恨你, 因为我们之间,是我父皇对不住你谢氏在先。」
「可你不该杀了阿乐。」
「也不该在我想好好活着时,来毁了我活着的希望。」
谢见珣擦去唇角血渍,颤声问:「相思, 你恨我?」
怎么可能不恨呢?
在我以为我能等到来年春日时, 他又把我拉入寒冷的冬天。
可都要死了。
恨不恨的, 又怎样呢?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谢见珣嘴里冒出来,他眼底满是偏执的阴鸷。
「那就恨吧, 反正黄泉路上,我们还是一对鬼鸳鸯。」
「李相思,你摆脱不了我的。」
语罢,谢见珣来扯我的衣袖。
我迅速向后一躲。
谁要和他做鬼鸳鸯了。
我要回神医谷,江元昭还在等我呢。
最后一口鲜血吐出。
谢见珣倒在地上, 嘴唇颤抖着呢喃着:「相思…对不起……」
我悲凉地想:
我们这一生纠缠, 何止一句对不起?
可我太累了。
不想和他计较了。
我蹲下身,为谢见珣阖上双眸,眼泪落在他脸上。
「谢见珣, 下辈子,我们别遇见了。」
我拉开殿门,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风雪飘摇。
染白了我的发。
远远地, 我看见江元昭朝我奔来。
我也向他走去。
才迈开一步, 心口铺天盖地的痛意袭来,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仰头倒了下去。
「相思——!」
江元昭接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强撑开眼, 笑着问他:「你来带我回家吗?」
江元昭抱紧我,压着哭腔,重重嗯了一声。
「可是…」
我接住飘落的雪。
「我好像回不去了。」
上京的雪又下了起来。
恍恍惚惚间, 我又回到四岁那年宫宴, 母妃问我,喜欢江家小师兄,还是谢家小哥哥。
彼时天真,满眼都是谢见珣手里的那块红豆糕。
「我喜欢谢哥哥。」
错过了江元昭递来的一盘红豆糕。
我这一生, 也如同那年宫宴。
一步踏错,终身错。
谁言相思苦?
只道一寸相思一寸灰,寸寸相思染血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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