娩娩我心

我生来痴傻,却有名动京城的美貌。
我爹为了保护我,给我从小说了三门亲事。
第一个是我爹一手提拔的清俊状元郎。
他后来官场浮沉,处处压我爹一头,只为了推掉和我的亲事。
第二个是我爹世交的儿子。
小王爷十六岁叛离京城参军,只为了躲我这个麻烦的蠢未婚妻。
第三个是恭谦温和却落魄的十三皇子。
在被一次次毁亲后,他好心地娶了我,答应我爹一辈子保护我。
然而皇位稳坐后,他将我活活困在冷宫烧死。
「你是孤一辈子的耻辱。」
重活一世,我后怕地拉着我爹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
「不要,不要嫁人。」
只是前世伤害我的三个男人却莫名其妙地来纠缠。
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我的下颌。
「娩娩,选谁。」

-1-
京城人人都道摄政王的小女儿生得天姿国色。
少时的一场春日宴上风拂开面纱的一眼,叫多少郎君心神荡漾。
春华烂漫,薛盈娩脸上的胭脂色却压过一筹。
届时不少人心里暗自奇怪。
怎么城府极深的摄政王舍得把如此姿容的女儿从小许给自己那个出身寒微的弟子。
然而很少人知道,薛盈娩是个先天不足的傻子。
心智如小儿不说,连说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在手段狠厉,雷厉风行的摄政王手下,更是养了个温吞呆笨的性子。
旁人都说肖珣配我是高攀。
然而只有我知道,我是被爹爹用恩情硬塞给他的。
肖珣其实并不愿意。
风和日丽的下午,我被奶娘推着领着给在温书的肖珣送些甜汤。
「他是小姐日后的夫君,小姐要多多和他亲近才是。」
奶娘语重心长,我听个懵懵懂懂,却也乖巧地拿起食盒朝庭院里的肖珣走去。
未走到跟前,肖珣便发现了我,朝我冷下脸来。
「你来做什么?」
我一吓,原本奶娘教我的那些甜言蜜语都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里,结结巴巴到最后只说了句,「肖珣哥哥,奶娘做的,做的甜汤。」
肖珣没有理会我因为背不出奶娘教我的话而憋红的脸。
眼神从精美的食盒上扫过,又回到书本。
极轻极冷地说了句,「我不喜甜。」
我点了点头,拿起食盒正要走,却瞥见奶娘躲在墙根朝我摆手。
「亲近,亲近!」
她无声地说着,很是激动。
我只得再走回肖珣身边,学着奶娘教我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拉他的袖子。
「肖,肖珣哥哥,能不能,教娩娩,写字。」
然而那一小片袖子很快被主人抽回。
肖珣眉眼凝上不悦之色,略有些警告的目光将我吓退半步。
「娩娩,你学不会的。」
说罢,似乎觉得言有不妥,但瞧着我笨拙的模样又皱起眉。
「秋闱之前,不要再来打扰我。」
我垂眸,有些失落地离开。
其实,肖珣从前对我很好的。
他在寒冷的冬夜跪在街头卖身葬母的时候,爹爹把他从专门养禁脔的权贵手上救下。
看中他的显露的聪颖和一心为母报仇的坚忍心志,爹爹一手培养了他。
因着爹爹的再造之恩,他待我有如亲妹妹。
夫子来府里授课时,他奋笔疾书,我就在一边吃着奶娘给我准备的果脯。
他偶尔停笔,给我擦擦嘴角课上打瞌睡洇出的口水。
夫子被我一窍不通的课业气得吹胡子瞪眼掏戒尺的时候,他就把我护在后面。
那时他还不会说我学不会,只会在课后一遍遍教我怎么写。
我笨手笨脚总是干些蠢事,砸坏爹爹喜爱的花瓶。
他每每替我认下。
爹爹自然清楚是谁干的,每每从他身后逮出我来教训。
肖珣护着我,那细细的藤条打下来时从落不到我身上。
我哭着抱着爹爹的手认罪,求他别打肖珣了。
爹爹却不停手,「包庇罪一样要罚,你这样都是他惯的。」
「他惯的了你一时,惯的了你一辈子吗?」
肖珣被打的手臂上一道道血痕,却没有哼一声。
面对我爹的质问,他眸光灼灼,「自然可以,娩娩就有如我的亲妹妹,珣儿会照拂她一辈子。」
「哪怕你日后飞黄腾达,她依旧拙稚如小儿?」
爹爹眯着眼追问。
肖珣皱眉,将哭泣不止的我拉到身后。
「是。」
「娩娩,只是性子弱。」
他说。
所以在爹爹问我要不要和肖珣在一起一辈子时我点了点头。
爹爹很高兴,全府上下都很高兴,肖珣自幼疼爱我,彼时肖珣又已连中两元,离状元郎的桂冠也只有一步之遥。
只是我们都没有问过,肖珣高不高兴。
也许爹爹不是忘记问了,而是就算知道他不高兴,也毫无办法。
爹爹做事只有想与不想,没有能与不能。
肖珣知道婚事那夜,他饮了酒。
我半夜迷迷糊糊地起来,却看见他站在床头,酒气冲天,神色愤恨痛苦。
他那样用力地掐住我的肩膀,问我为什么要和爹爹说我喜欢他。
可我就是喜欢他,和喜欢奶娘,喜欢大黄,喜欢爹爹一样的喜欢他。
我也是这么和爹爹说的。
我笨到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不要我的喜欢,是因为觉得我的喜欢对他来说很不好吗?
他满眼痛恨,问我是不是想毁了他。
「因为你自己不完整,所以也希望别人的人生不完整吗?」
他咬牙切齿,这句话几乎是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所以我听得格外清晰。
我的肩膀被他捏得好痛,所以眼睛里是被痛出来的泪花。
在月光下畏畏缩缩地看向他。
视线相撞,蓦然,他似乎清醒了一些,骤然松开力道。
「娩娩……」
他的神色在月光下朦胧如纱,纠结又诡异。
「不是你。」
他自言自语着什么,踉跄地出门。
第二日我才知道原来肖珣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
那种喜欢我不懂,但似乎和我喜欢肖珣的不一样。
他们约定了金榜题名之时肖珣去提亲。
然而如今,肖珣和我订了亲,那个姑娘也被迅速指了亲事,月内完婚。
我爹向来是做事做绝的,没有人能忤逆他。
肖珣高中状元那日,爹爹领着我去接他。
鲜花人群簇拥着我和他。
哪怕肖珣如今已是状元,前途无量,那些官员还多是围在我身边。
恭贺高中后紧接着是恭贺着状元郎的亲事。
我爹负手站在我身后,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我在众人祝福中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肖珣,肖珣冷着脸僵持了一会,却在我爹的眼神中接过那荷包。
金榜题名的日子,他却和不喜欢的姑娘定了情。
远处马车的声音响起,一个满脸泪痕的妇人跌跌撞撞上了马车,我只来得及看清她蓝色的裙摆。
守在马车旁边的是我爹的侍卫。
肖珣看到这一幕,当即红了眼眶,丢下荷包就要追去。
「捡起来。」
我爹站在台阶之上,声音森冷。
恍如最锋利寒冷的钢刀一般,一寸寸割在所有人的心尖。
肖珣顿了一瞬,却还是准备追过去。
然而下一秒,守在马车边的侍卫刀出了鞘。
肖珣硬生生顿住脚步,转身的那刻,他与我爹遥遥相望。
他眼里的明光渐渐晦暗下去,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捡起那个荷包攥在手心。
连同我的手腕。
他用的力道太大,我疼得眼眶发红。
我爹关切地询问,我说是沙子迷了眼睛。

-2-
那是肖珣和我爹关系破裂的引线。
也是他厌恶我的开始。
他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爹会挟持那个姑娘去亲眼看这一切。
我拼命摇头笨拙地解释,可他不信我。
他把我送给他的那个荷包轻飘飘地扔进了火盆。
跃动的火舌一点点吞噬他在我对面辨别不清的脸。
「你个傻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荷包?」
他轻嗤了声,眼神像冰刃一样刮过我的脸。
「你们薛家,是真的把我当一个随意摆弄的人偶了。」
他漆黑的眼中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比那火盆里的火焰更为猛烈慑人。
我下意识拉他的袖子求他不要生气,肖珣却厌恶地看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转身离去。
我被那力道带的摔倒在地上,手磨破了皮。
火盆余烬已熄,那荷包烧得不剩一点星子,旁边还有一块烧得发黑的玉。
荷包我是绣不出来的。
可那玉阙是我娘留给我的。
掌心触碰到玉面上第一块裂痕时眼泪终于掉下来。
我爹都在盛怒之下骂过我笨,奶娘也曾深夜抹泪说小姐痴傻今后该怎么办时。
我以为肖珣永远不会说我傻的。
再后来,我只记得肖珣前朝的事务越来越繁忙,他很少再回来吃饭。
我爹提到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奶娘和我说,肖珣在朝堂上处处和我爹作对,帮着小皇帝一起打压我爹。
我不懂奶娘愤怒而忧愁的神情,只是乖乖地听她诉说。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想起来肖珣酒后埋在我肩头苦涩的笑。
「薛盈娩,你放过我好不好?」
所以后来爹爹拉着我与肖珣对峙,在陛下面前逼他履行婚约时。
肖珣脸色铁青,陛下左右为难。
我拽拽我爹的手,对他摇了摇头,「爹爹,阿娩不喜欢他了。」
宣明殿所有大臣都听了真切。
漫长的宫道上,我爹脸色黑沉,走得好快。
我提着裙摆勉强跟上他,却还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爹着急地看我的伤口,我却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摇,讨好地抬眼瞧他。
「爹爹,别生气了。」
「你个蠢的!」
我爹气得牙痒痒,捏我的脸,仔细ṱú⁹检查没事后把我背到背上。
「你说你不抓住这个肖珣,日后爹走了谁来保护你!」
我像小时候一样用手遮他的眼睛,笑道。
「爹爹不会走的。」
他听罢,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微凉的秋风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涩又闷。
「抚养十数年,我又何尝不疼珣儿。」
我抹抹爹的眼泪,「那我们放过肖珣哥哥好不好?」
那天起,肖珣再也没有回府,他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
奶娘骂他没有良心,我喝着羊奶,弯起嘴角,幸好早就偷偷把玉佩修好放在他的衣物里。
一月后,爹爹带我外出祈福。
留云寺的桃花树下,我第一次见到陆璟和。
春景温和清新,他却穿了身浓烈的丹臒红色锦衣,墨发银冠高束,莲花银缘黑色腰胯勾出腰身,整个人恣意又洒脱。
见到我的第一眼,他眼中浮出些赞叹愉悦的神色。
拂去我头上的桃花瓣,他笑着俯身,把我逼到树后躲着。
他说,「妹妹的眼睛真好看。」

-3-
陆璟和他爹是当今太尉,于我爹三十年至交好友。
据说娘胎里就认识,出生后一起长大考取功名,又在战场几次救了对方的性命。
我与陆璟和自小一起玩耍,只是我爹在娘亲走后就很封闭自己,几年间谁都不见。
再后来对我更是藏在家里,很少带我出门。
「娩娩嫁与我们陆家,你该是最放心,我与夫人有多欢喜娩娩都自是不必说的。」
陆伯母与我娘是手帕交,他们自小便很疼爱我。
「至于璟和,你不是看不出来他有多喜爱娩娩。」
陆璟和确实很喜欢我。
比武擂台上少年长枪夺冠却不要金银美人,银枪反拿挑下美人头上的花环潇洒离去。
少年将花环戴在我头上仔细调整位置,严肃道,「对了。」
「对什么?」
「以娩娩之颜色,才称得这海棠花中最美。」
春日灯会上,他拉着我的手穿过人群,一举得了猜灯谜的魁首。
众人注视中他把我推上领奖台,在人群中为我欢呼。
历年来最精美的一盏花灯被送到我手中。
因着他的缘故,我也不那么害怕出门了,只要牵着他的衣角,他就不会把我弄丢。
他带我去看了很多繁华的府中看不到的美景。
也带我吃了很多平时爹爹和奶娘管着不让我吃的东西。
一次我偷喝了点果酒醉得脸颊绯红,拉着他的衣袖求他不要告诉爹爹。
「那你亲亲我。」
少年的眸子在灯火下如同新发的焰火。
像亲奶娘一样么?
我乖乖凑上去亲了亲少年的侧脸,拉住他的手,「你可千万不要说哦。」
少年笑着捏捏我的脸,像揉一块爱不释手的软糖。
「知道了知道了。」
我越来越期待他的到来。
直到定亲前夕,我拿着爹爹刚给我买的新奇玩意去他家找他玩,却听见了他和陆伯伯陆伯母的争吵。
「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是个傻子?」
「闭嘴!你不是也很喜欢娩娩吗?」
「可我若是早知道她是个傻子绝对不会看她一眼,你们这是骗婚!」
陆伯伯盛怒之下打了他一巴掌。
半晌,我听见陆璟和讽刺地笑,「你就这么急切地想要葬送你儿子的一辈子么?」
他坚定地道,「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她配不上我。」
「娩娩善良懂事,配八个你都绰绰有余!」
……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手里拿的陶偶也不知道落在了路上哪处。
定亲前夜,陆璟和失踪了。
他不愿与我成亲,所以参军前往了南疆。
哪怕是以一个小卒的身份做起,也不愿留在京城和我成亲。
我爹盛怒之下全城禁戒都没有拦住陆璟和,将上门道歉的陆家夫妇赶出门,就此断交。
历经两次退婚,京城中的人士也咂摸出味来。
薛家小姐若非有什么隐疾,以如此美貌和摄政王的势力又何至于此。
一时之间,原本蠢蠢欲动上门提亲的人都打消了念头。
傍晚,我小口小口喝着奶娘煮的肉汤,闷声闷气地问,「爹,娩娩一定,要嫁人吗?」
我爹一怔,夹了个鸡腿到我碗里。
「娩娩,莫要为那两个贱子伤心。」
「爹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婿,照顾你一辈子。」
我不懂。
爹爹为什么不能陪我一辈子。
却习惯了凡事听爹爹的话,闷着头啃鸡腿。
爹爹看我乖巧的模样,面上终于浮现了点笑容,帮我把我面前碍事的绒花飘带拂到脑后,仔细打了个结。
「所有伤害娩娩的人,爹爹都不会放过的。」
「我的娩娩,合该顺遂一生。」
所有人都说,爹爹算无遗策,杀伐果决,是百年来难得的英雄人物。
我生来蠢笨,自然是要听爹爹的。
只是我没想到,爹爹最后为我选中的人,是卫缜序。
当今陛下最不受宠的儿子。

-4-
谁也没有想到,摄政王最宝贝的小女儿会许给十三皇子卫缜序。
一个在胡人营地出生的卫国皇子。
若非他母妃以死证名清白,陛下绝不可能接回这个被怀疑血统不纯的孩子。
然而即使接回来,也依旧处处不受宠。
没有母族撑腰,又身怀秘密的皇子,人人都可以来踩一脚。
若是在年少时再显现出才能来,更加会是众矢之的。
而能在三军前掏出那封血书逼迫陛下认亲。
又能在吃人的后宫中敛下锋芒走到今天甚至发展出自己羽翼的人。
薛衡并不担心他的才能。
只是忧虑他的真心。
「摄政王,你我都知道真心最是飘渺稀薄,我今日不许真心,只许安稳。」
在据说最接近神祇的年轻国师的座下,卫缜序许下重誓。
「若负此誓,必叫我高台跌落,永失所爱,最后不得好死。」
薛衡终于放下心来。
期限之前,他终于安顿好了薛盈娩。
我穿着嫁衣坐花轿去卫缜序府上的时候,卫缜序趁嬷嬷和奶娘不注意给我塞了一个绣花小包。
小包里是各种好吃的果脯瓜子,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一边又觉得卫缜序是个好人。
夜里我吃着点心问给我剥虾的卫缜序,「嫁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缜序顿了一瞬,想了一会,认真的说,「就是以后我会像你爹一样一直保护你的意思。」
我在灯光下偷偷瞧卫缜序的脸。
他和肖珣,陆璟和都不一样。
肖珣看着冷,陆璟和看着热烈。
卫缜序像,像一块漂亮的暖玉。
温柔又耐心。
我纠结一会,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很笨……」
卫缜序微微一愣,剥好一只虾插在我碗里。
「我知道。」
我失落地摇头,「不是那种……我好像是那种很笨很笨的。」
卫缜序又剥好另一只虾插在碗的另一边。
两只虾左右对称,像小猫的耳朵。
「我知道。」
他都知道?
我惊讶地抬眼,对上一双温柔如琥珀的眸子。
「可是,我嫁给谁的话谁就会不高兴。」
肖珣和陆璟和都是。
卫缜序净了手擦干,捏了捏我耳旁的金穗子,笑道。
「可你嫁我,是我求之不得。」
「你是我的福星țú⁾。」
「此后你我夫妇一体,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我眨眨眼,一时不敢看他。
心里像有好多烟花一起绽开。
出嫁前奶娘总说嫁人是一件好事,如今我连连点头,是呀是呀。
卫缜序不像爹爹那么凶,总是让人不敢说话。
他会问我喜不喜欢,高不高兴,想不想要。
卫缜序不像肖珣那么冷淡严肃,总有那么多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每天兜里揣着五子棋找他的时候他有空。
拿着破掉的风筝找他修补的时候他有空。
我做了很难吃的点心找他的时候他也有空。
有时候我会很不好意思,「卫缜序,你真的有空吗?」
他总是合上书卷推到一边,仔细地帮我画着风筝上的小鸟,「在娩娩费尽心思想找点事来见我的时候,我也很想见你。」
我被说中心思,脸红成个番茄,「被你发现了。」
他莞尔,「娩娩怎么连嘴硬说谎都不会。」
卫缜序也不像陆璟和那样热烈紧迫,让人无处可逃又捉摸不住。
那些会让我害怕的热闹场景,人声鼎沸,退后一步我总能握到他的手。
卫缜序教会了我什么叫喜欢。
和喜欢爹爹,奶娘那种的不一样。
不久陛下病重,爹爹和卫缜序突然忙碌了起来。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后,一切尘埃落定。
卫缜序拉着我的手登基,受百官朝拜的时候,偷偷的对我眨眼。
「娩娩,我们这是,少年夫妻。」
我点点头,他前些日子才教过我写这几个字的。
「少年夫妻,白首不离。」
爹爹站在阶下不远处看着我,眼里满是不舍。
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后来,爹爹在一场意外中走了。
我站在灵堂外,漫天飘雪中,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万千无根雪花的一片。
宾客散尽时,肖珣一身黑衣,撑伞而来。
他站在爹爹的棺椁前,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草草上了一炷香。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掉着眼泪去牵他的袖子。
他是我的哥哥,是唯一如今可以和我共感爹爹离世哀恸的人。
然而他轻轻拂开我的手。
与此同时,卫缜序拉住我的手将我护到身后。
两人相对,神色都并不好。
肖珣离开后,我紧紧攥住卫缜序的手。
冰天雪地里,他是唯一温暖的存在。
我突然意识到,爹爹走后,很多人和事都时过境迁。
我只有他了。

-5-
卫缜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忙,陪我下棋的时间越来越少。
爹爹死后却还莫名被牵连进一桩案子,百官检举愤慨,连同我也被牵连,废除皇后降为妃子。
卫缜序接连几个月都没有来见我。
那时为首的官员是已经官拜左相的肖珣。
奶娘曾带着我私下约见过他,求他看在往日情面上留我爹身后清名。
他神色冷漠,「此案秉公处理,我也不可徇私。」
奶娘骂他忘恩负义,我想,他大概还恨着昔日爹爹棒打鸳鸯的事。
走的时候,我定定看着他,看的他有些不自在的恼怒。
「薛盈娩,你也要……」
「阿珣哥哥,你是不是也不高兴。」
我轻轻的道,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你瘦了,都有白头发了。」
我摸了摸他的鬓边,他一瞬间僵硬住。
奶娘不想让我和他多说话拽着我离开。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
「阿珣哥哥,你要记得多吃饭。」
现在卫缜序刚刚登基,朝中势力混杂,根基不稳。
以肖珣为首的官员并不服他,与他暗地里势力交错互噬。
奶娘嘱咐我,千万不可告诉卫缜序我们偷偷出宫见了肖珣。
我听奶娘的话守口如瓶,然而卫缜序还是知道了。
他将我软禁在宫中。
昏暗的殿ťų⁴中,他掐着我的脖子抵在书架上。
书卷的竹简磨得我的肌肤生疼。
「连你也要背叛我?」
他嘴角扯开一点弧度,眼里却冰凉一片。
窗楣外的月光隐隐绰绰,怎么也照不亮他的眼底。
「娩娩,我问你。」
他的声音忽然放轻,似乎恢复了之前那个温柔的卫缜序。
「倘若有一日我与他刀剑相见,你帮谁?」
我张了张嘴,却根本无法回答。
卫缜序和肖珣的脸交错在我眼前闪现。
他叫我想,我就真的老老实实地想,连骗人都不会,急得眼角汗都要冒出来。
卫缜序在我的沉默中一点点收紧手指,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加深。
眼底的残忍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外溢。
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忽然松开力道。
「你信任他,想念他。」他冰凉的指腹一点点摩挲过我颈项的血管。
「可你爹的事,他第一个摘不干净。」
我瞳孔猛缩,显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再要追问时,他却失了耐心似的松开我,所有情绪收敛。
「薛盈娩,你可以好好看着,我和他到底哪个会笑到最后。」
离开前,他回望我。
那个眼神我见过的,在他处死那个家族失势的王美人时。
用晚膳时我问奶娘,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那么多。
那些温柔宠溺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情。
奶娘说,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权势在握时。
我听得懵懵懂懂,偷偷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进饭里。
卫缜序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大臣们以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的由头给他塞各种各样的女子,他也欣然接受。
他借着那些女子身后的家族势力,一步步扳倒朝中反对他的旧臣。
包括肖珣。
又是一年元宵,宫宴上我只能坐在最末,看着卫缜序和身边新的宠妃调笑。
我闷下头,却将果酒当作茶水喝了。
晕晕乎乎地走在回宫的路上,我的脚步却调了个个,随着心底的意思向卫缜序的宫殿走去。
刚见到他,我就红了眼眶,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卫缜序,我好想你。」
他身边的太监却厉声训斥我怎可直呼陛下名讳。
我被吓得不敢再说话,抬了眼去看卫缜序的表情,他没有生气,却也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
「还有别的事吗?」
有的,有的。
我赶忙把身上的荷包解下来,从里面费力扒拉出一个竹编的手镯。
这是之前那个古怪却很心好的国师大人教我做的。
我给奶娘做了个小蝴蝶,给卫缜序做了个手镯。
手上因此被竹条割了许多口子,奶娘心疼得直流泪。
「这是我给你做的,我的手上还被竹条……」
醉了酒的语调不自觉地软下来,我恍惚间以为还是昨日,伸出手想和卫缜序撒娇。
卫缜序身边的太监尖声打断我,「小儿玩意,也敢拿来污陛下的眼。」
我被吓得噤声,卫缜序也只是淡淡地瞥过我手心那些密密麻麻的口子,让太监收起那个竹编的镯子。
「以后别做了,孤不缺这个。」
他离去的方向,是宸妃住的飞霞宫。
宸妃的母族,百年世家,如今儿子立了战功,风头正盛。
我站在原地,局促地搓了搓手掌。
那些细密的口子裂开来,我痛得身子一颤,却没有显露什么表情。

-6-
时近夏日,卫缜序带着妃子们去行宫避暑。
我被留在皇城,夜半睡得迷迷糊糊被奶娘叫醒。
肖珣因为贪污灾银的罪名被下入牢狱。
不日斩首。
可是肖珣正直清廉不过,一向敢为人先,忧国忧民。
绝对做不出来克扣灾银的事。
奶娘说,是他和卫缜序斗失败了。
败者的罪名,任由赢家编撰。
夏日的夜刚下过一场雨,我在寂静的宫道上一Ṫú₃路小跑,雨水在我的裙摆溅起黑色的斑驳我也浑然不觉。
卫缜序在行宫刚沐浴出来见到的就是我一身狼狈地跪在殿外。
他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
「你要孤放过他,可若今日赢得是他,你猜他会不会放过孤。」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皇宫。
辗转反侧的夜晚,一只信鸽飞过皇城,停在我的窗前。
「娘娘,肖大人昔日与你情同兄妹……」
烽火四起的皇城,卫缜序匆匆从行宫回来,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监牢。
我拿着他曾经送我的玉牌,和肖珣的幕僚劫了牢狱。
卫缜序亲手捏碎了那块玉牌,望向我的眼神恍若一条毒蛇。
皇帝靠薛家女得了皇位,薛家女却始终惦记着曾经退婚的未婚夫。
皇家的秘辛不能外泄,然而有心之人都能知道。
我被打入冷宫。
无数次被老鼠蛇虫惊醒的夜晚,卫缜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我的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他恨极了我。
我恍惚间爬起来,记得见他先要行礼,却被他掐住脖子抵在冰冷的墙面。
「你知不知道,孤好不容易把身上的污点洗干净?」
他的声音森冷,眼尾下压着,眼中残忍的光芒疯狂溢出。
看我一点点在他手里窒息,他眼中却露出些愉悦的神色。
然而昏死过去前,他却大发慈悲地松了手。
他想到了更折磨人的方式。
「你这么帮他,是不是还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阿?」
他蹲下身捏了捏我的脸,我被捏疼得眼泪直冒却没有叫出声。
「你被我困在宫中遭受冷落的时候,你那好哥哥还权势滔天着呢,他有没有想要为他可怜的妹妹讨个公道,一次都没有。」
他顿了顿,挑了挑眉。
「还有他害死你爹的时候有没有顾念你们一起长大的情分,有没有顾念你爹的栽培之恩阿。」
我震惊地抬头,却撞上一双满是恶意的眼。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肖珣害了我爹。
「骑马失足掉落山崖?这种鬼理由你也信吗?」
「喂马的小厮早就被肖珣买通,给那匹马事先喂了药的。」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离去,余下原地愣住的我。
我浑浑噩噩地去找奶娘,奶娘却罕见地沉默。
她早知道的,却没有告诉我。
「小姐什么都不用知道,这些肮脏残忍的事。」
所以如今,我亲手救了我的杀父仇人,就对我来说不残忍了吗?
寂静的冷宫,眼泪流到最后变成了血的颜色。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恨的滋味。

-7-
从那天起,卫缜序变着法地折磨我。
他废黜了我的位份,把我送到浣衣局做个婢子,更是让奶娘去别的宫里伺候。
我在这深宫,终于孤身一人。
我没有哭闹,这是我欠卫缜序的。
我没有做过活,所以一开始总是把衣服洗烂。
掌事嬷嬷看我不顺眼极了,动不动打骂我,其中有没有卫缜序的手笔,我不知道。
那些伤口太疼了,所以我很努力地学,很快就能把衣服洗得又快又好。
然而他们还是欺负我。
因为我是个傻子。
从前如果有人说我是傻子,我会眼泪汪汪地哭。
因为我爹和奶娘在我身边,卫缜序更不允许那些人在我面前放肆。
可是现在,一群人围着我用恶意的眼光凌虐时,我只是沉默。
如果出声,会被打的。
在浣衣局呆了一个月,我的手指从一开始的天天溃烂发红,最后终于长出了可以抵御一些的茧子。
那天晚上,卫缜序却突然来了。
他发现了我放在他书架上的那块玉牌了。
我用他送给我定亲的玉牌救了肖珣。
所以只能用这个赔他。
「猎影军?难怪孤一直找不到,原来你爹送给了你。」
那是我爹留给我的暗卫。
各个精锐,曾伴随我爹战场三进三出,将敌国杀得片甲不留。
江湖人人对这只暗卫趋之若鹜,却不知道我爹到底是把他们遣散了还是如何。
「薛盈娩,你出手还真是大手笔。」
他轻笑了声,面上却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
「这就是你的赔礼吗?」
他握住我的手腕,却压到了我的伤口,我疼得皱眉。
卫缜序冰冷的眼神扫过我手上密密麻麻的痕迹,却无动于衷。
「很疼吧?你以前被床磕了一下都要哭的。」
「你送给孤这么一份大礼,孤自然不会再这样折腾你。」
他把我接出了浣衣局,留在他身边做个宫女。
亲眼看他怎么追求另一个女人。
静王的遗孀,容薇,前几日刚被陆小将军从边塞护送回来。
听宫人说,她是卫缜序年少时的求不得。
他千方百计把她纳进宫里。
容薇高傲,不肯就范,卫缜序便用她亡夫的陵墓威胁她。
瑶华宫的哭声一夜没停,我进去给容薇送衣服和膏药的时候,她将那药罐子狠狠砸在我的额角。
「你也是他的走狗,滚!」
我揉了揉额角,没有说话。
卫缜序没想到的是,陆璟和会为了容薇造反。
满城烽火,只为了从紧闭的皇宫中救出一个人。
一世清名不要,身家性命不要。
同年少时一样轻狂意气。
为摆脱一人出走边塞,也可以为一人舍出全部。
然而在他快要牵到容薇的手时,她犹豫了一瞬,一把将我推出去。
三天三夜的追捕,陆璟和挟持着我被逼到绝路。
他用我的命威胁卫缜序时,卫缜序眼睛都没有眨。
百箭齐发,陆璟和拽着我掉落悬崖。
坠落悬崖的时候,时间仿佛停滞了,我看着卫缜序独立于悬崖之上。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等我拼尽全力回到皇宫,我才知道卫缜序原来是不想我回来的。
「你和他在崖下经历了什么?他呢?」
他阴沉着脸追问陆璟和的下落。
「死了。他死了。」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摇摇头,「他运气不好,死了。」
整日整夜的拷打,我奄奄一息,却仍旧坚持陆璟和已死。
他看着我身上深可见骨的鞭痕,蓦然笑了。
下颚被捏住,他眼底一片寒凉,「薛盈娩,你又为了另一个人,背叛我。」
「你这次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和我交换你的命?」
最后是容薇和他求情,我才从可怖的牢狱中被放出来。
她粉红的指甲挑起我的下颚时,眼底闪过一丝不甘,「一个傻子而已,到底凭什么。」
我不懂她的意思,却到底庆幸自己得救了。
我在皇城里,还有非见不可的人。
再见到奶娘时,我还没哭,她却已经先把眼角哭肿了。
我有些手足无措,却是我第一次给她擦泪。
崖下的每天,我都在想她。
只要奶娘还在,我便不算家破人亡。

-8-
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得到卫缜序的谅解。
直到在刺客出现的马场,我救了他一命。
那刺客身手了得,准备充分,挑卫缜序身边少人的时候下手。
一番打斗,人数压制,卫缜序竟然落了下风。
那锋利的剑刃刺来的时候他根本闪躲不及,他下意识地要拉躲在他身后的容薇挡剑。
却有一双冻得通红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那只手,他记得的。
他年少时曾经牵着她拜过天地,祈过福祉,也在飘摇不定的命运里紧握。
第一次牵这双手时,软嫩白皙如同被剥了壳的鸡蛋。
郑重地被位高权重的薛衡,交到一个落魄的皇子手中。
为何如今,却布满了细细的伤口和茧子。
闪着寒光的剑身贯穿了整个手掌,到底停顿了一瞬。
刺客似乎也愣住了,藏在面罩下的眼睛露出点震惊。
有了缓冲时间,卫兵赶到,卫缜序反压制了刺客。
刺客见情况不对,连忙撤离。
我疼得叫不出来,软绵绵地倒在卫缜序怀里。
他一直摇着我的身子不让我睡去,抱着我一路狂奔回营地。
「太医!宣太医!」
他太急了,以至于跑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单膝跪撑着才没有把我弄掉。
「薛盈娩,娩娩,娩娩!」
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我勉力睁开眼,看见卫缜序担心的脸。
仿佛回到刚成婚那年,我一时没看路,在门上把头磕了道印子。
卫缜序抹着我的眼泪温柔地哄了好久。
「我现在,已经很能忍痛了…….」
我不会再娇气地哭。
我会等到太医来的。
沾着血色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角,我对他浅浅一笑。
我本是想安慰他,却没想到他一瞬间如遭雷击般愣住,抱住我的手也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而我已经无暇顾及,一阵晕眩,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卫缜序正守在我身边,眼神有些发愣地盯着冒着暖气的炭盆。
他转身时我才看见他发红的眼眶。
「为什么救我?」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才冒出这么一句。
「你就一点也不恨我?」
伤口还在泛着疼,我有些还没缓过来,面对卫缜序的疑问只能缓缓摇头示意。
卫缜序从前对我那么好,让我把喜爱的线放那么远,那么长。
如今他不要我的喜欢了,我的喜欢又成为他的耻辱了。
我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将那些喜欢的感觉一点点捡起来,虽然笨拙缓慢,但其实一直在进行着。
得到我的回答,卫缜序呆愣了许久。
等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我受伤的那只手,温暖着我因为血流不畅而格外冰冷的手腕。
动作间,他腕间的那个竹编镯子露出来。
是我从前送他的,我还以为他不要扔了。
他却好好留着,现在戴着了。
我的手轻轻缩了缩,可是我现在觉得竹编的镯子扎手了。
那天起,卫缜序原谅了我,恢复了我的位份,对我仿佛回到了从前。
奶娘也被他带了回来重新照顾我。
他经常带着棋子来找我下棋,带着我出去放风筝。
可是我那只手不能再拿东西了,所以做什么都提不上力气。
他说他在民间学了新的风筝图案式样,要给我做个最好看的风筝。
只是我已不再喜欢那么鲜亮的颜色了。
我看着他欢喜期待的眼睛,终于没说得出口。
容薇自那天之后便被卫缜序完全冷落了,往日来巴结的人都作鸟兽散。
她有几次来找过我的茬却都被卫缜序撞破,罚了她的禁闭。
一日,她传信与我,说是有要事相商。
她一身素白坐在那侍弄花草,仿佛回京时为她先夫守孝那时。
只是彼时她神色孤傲坚韧,如今却含着淡淡的怨愁。
「你觉不觉得,卫缜序这人很奇怪。」
我刚坐下,她就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不过她似乎没想要得到我的回答。
「喜爱时千般皆佳,不惜强取豪夺,许诺一切,变心时又弃如敝履。」
「我本来能做我清高受人尊重的王府遗孀的,终身不改嫁,倒也能落得个烈女清名。」
「如今是我两头贪,皇后和清名都要,却哪个都没得到。」
她一通自说自话,我听不懂,却也没有打断她。
「妹妹,今日叫你来是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后尘,被他的表面蒙蔽。」
「你爹的死,你当真以为是个意外?」
提到我爹,我立刻抬眼,手下意识捏住衣裙。
「我知道,是肖珣做的手脚。」
容薇闻言,大笑起来,「肖珣?这是卫缜序和你说的?」
「帝王心计,果然莫测,你真以为你爹一世枭雄,连一头马匹的异样都察觉不到?」
「肖珣下了药,却未必要你爹死。」
我的心一瞬间提起来,不是肖珣,那是谁?
容薇嘴角带着了然的笑。

-9-
「是卫缜序,他派人埋伏了你爹,将你爹射下山崖的。」
「甚至怕他不死,在山崖下也布下天罗地网,准备随时对他赶尽杀绝。」
「做完这一切,他再把所有罪名推给肖珣。」
「你爹那时才刚刚扶他上位,他怕你爹分权就能用这么阴险的一招。」
「妹妹,你错付了。」
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然而有了前车之鉴,我却还是问了一句。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你爹当时坠落悬崖说是尸骨无存,然而不过是卫缜序根本不敢放出他的尸体,不然其上致命的就是箭伤,我在他的书房见过一物,你应当很有兴趣。」
今日天气阴,小雨。
我狂奔在狭长的宫道上,等到了卫缜序的书房前,喉口泛上来一股子腥甜。
卫缜序如今书房并不对我设防。
我从不乱动什么,也对任何都没有好奇心。
却是在今日,我在容薇所说的暗格里找到我爹一直贴身放着的那个玉佩。
世人皆传我爹白手起家,行至如今是负有大气运者,这块他一直带着的玉佩更是他气运的承接,得此玉佩,寿运恒昌。
所以人人都很眼红。
加上我爹对它一直宝贝得要命,从不为外人窥见,所以显得传闻更真。
只有我知道,那不过是我娘留给他的念想。
身后书房的门突然打开。
卫缜序得知我去见了容薇后直奔他的书房,匆匆从前朝赶来。
却还是晚了一步。
我捏着那块玉佩,看着他匆忙慌张的模样。
一切更被证实。
「娩娩?」他走过来,眼神带着些小心翼翼,温柔地牵住我的手。
那只手因为他受伤,从此再使不得一点力气。
更无法挣脱开他。
我惨然一笑,世界的一切都在我眼前开始颠倒。
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明朗。
爹爹算错了棋,知晓他宏图远志,却算错他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卫缜序是什么人,看自己的父皇一点点窒息在自己面前时神色不动。
自己的手足兄弟交上所有权力只求安稳余生却一边笑着答应,转身下了杀令,封地的城门都没让他摸到。
曾扶持过自己的妃子一朝僭越,他便能操纵后宫看她在自己面前被推落水活活溺死。
正如他幼时在三军威严前抱着自己母亲的血书求得一个皇子的身份。
恩义于他,不过掩盖野心的布障。
当初他在天坛下对我爹的誓言于他不过过眼云烟。
他都贵为天子,怕什么业力报应。
而今当初那些甜蜜的过往,什么少年夫妻,如今都叫我不敢再信。
「你是不是,第一次见面笑着叫我名字那日,就想好了要我爹死。」
是他带我一点点走出被人嫌弃的阴影。
他教我何为喜爱。
在我最迷茫失落的时候,他温柔地拉着我的手一步步走上登基的石阶。
天地见证下,他在四下无人处对我偷偷眨眼。
说我们,是少年夫妻。
可怜我还满心依赖,在我爹的灵堂上,伏在我爹的棺椁上肝肠寸断。
那时候我想的是什么。
我只剩卫缜序了。
幸好还有卫缜序。
然而却是他害得我爹尸骨无存!
我心下一哽,剧烈的血气涌上来,我一张嘴,呕出一口血来。
卫缜序焦急万分,扶着我叫太医。
「娩娩,你不要信旁人的话,信我,信我好不好?」
他看着一手的血,慌了神,言语间都带了些恳求。
动作间,他的衣袖滑落,露出那只竹编手镯。
彼时甜蜜期待,如今于我却像是滚烫的火石,每看一眼,都是对我真心错付,爱上自己杀父仇人的凌迟。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咬着牙一把拽断那个手镯,推开卫缜序,奔向那炭盆。
真心烧干净,便算干净。
「不要!」
卫缜序瞳孔一缩,就要伸手进那滚热的炭盆。
他刚碰到那燃烧中的竹子却被我的手死死压住。
皮肉卷曲起来,我与他的血肉,在极大的痛楚中流在一处。
见我也伤到,卫缜序不敢再拿那镯子,将我的手抽出来,拼命用一旁的冷水浇洗。
我冷眼看着,仿佛那伤不是自己的。
当初在浣衣局,在山崖下,我受的伤都比这重得太多太多,我早就不会喊疼了。
看着他紧张的动作,我轻笑一声,满是讽刺。
「卫缜序,不是问我恨你吗?」
他神色一顿,动作却不敢慢下半分。
「现在是了。」
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呕出,眼前一阵眩晕。
我昏了过去。

-10-
卫缜序将我软禁了起来。
除了上朝,日夜守在我身边。
我恨他,用金簪扎进他的脖子。
然而他没能死,反而将我殿中所有的尖锐物品收走。
我像个没有生命的玩偶被他豢养着。
我绝食抗议,他便用奶娘的命威胁我。
眼泪一遍遍流下来,他便一遍遍擦去,将我困在身边给我一勺勺喂着汤饭。
然而我吃了几口,突然想起来什么,偏头看他。
「你当初费尽心思叫容薇就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他以为我吃醋,摸了摸我的耳垂,温柔道,「娩娩,你和她不一样。」
「吃味了?」
我摇头,眼中冰冷。
「只是觉得,你罪该万死。」
若非真心,何必误人。
他脸色一白,却早已习惯我的冷嘲热讽,迅速换了神情,给我又喂了一口羊奶。
「你最近清瘦了许多,得多吃点才行。」
「这是御膳房新从南边学来的新菜式,尝一下。」
「吃完了我带你去看天香班新排的戏。」
他絮叨的说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像自言自语。
但他似乎并不介意,时不时捏捏我的手臂,收紧,仿佛确认我的存在。
他比成婚时对我更好。
给我梳头,给我编发髻。
给我受伤的手抹药,给我鬓边抹时新的香膏。
我变得不大爱出门,他却一定要在天气好的下午带我出去放风筝。
我握不住风筝,也不想握住。
他花了两天两夜做好的风筝便就此飞向天边。
他看着飞走的风筝先来安慰我,「无妨,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我望着自由离开的风筝,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你看,它自由了。」
「你困不住它的。」
他一瞬间如鲠在喉,却在下一瞬换了一副笑容。
温柔地牵过我的手,「过两天元宵灯会,娩娩想不想出宫玩。」
夜里前线军情急召,卫缜序给我梳过头后便让我先行睡下。
我呆滞地靠在床头,看他给我翻好页数的话本子出神。
容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似乎这段时日过得并不好,身上多了许多伤,衣着也素得很。
「你还真是,境遇不错啊。」
「马上就能被册封皇后,卫缜序竟然是真的喜欢你。」
「连陆璟和都用多年情谊要和我保下你。」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就没有你这么好的命?」
「那些东西本来都是我的!」
她的神色突然尖锐起来,却又因为想到了什么而瞬间松懈下来。
「不能给别人,不能给别人。」
她带着癫狂的笑意走出去。
我看着她已剩一把骨架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那么漂亮。
皇城冷酷,把无数红颜熬成白骨。
我被软禁在殿中,每天唯一的盼望就是给奶娘写信。
然而有一天,宫中混乱起来,卫缜序也不见了。
直到后半夜他才回来,抱着我的手有点颤抖。
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容薇与侍卫通奸,被处死了。
那天他一夜没睡,睁着眼守着我到天亮。
而我并不关注他的情绪。
只是认真提笔给奶娘写信。
然而从那天起,奶娘给我回的信总是有点奇怪。
分明还是她的笔迹,然而遣词造句总是让我心中陌生。
我心中存了一个猜想。
终于在偷听宫女议论时得到证实。
容薇杀了奶娘。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和她非亲非故的奶娘。
有人猜测是因为她被陛下抛弃后,神智错乱。
不仅和侍卫通奸,也随意害人。
我坐在金銮殿中,将血泪流尽。
爹爹总是很忙,娘亲又走得早,所以我的大半人生都是奶娘陪我度过的。
她那样爱我的娘亲,把对娘亲的所有思念转到了我的身上。
为了照顾我,终身未嫁。
我对爹爹不敢撒的娇,生的气,都给了她。
她为了我给肖珣的府邸泼过狗血,也为了我得罪了宠妃被打过板子。
这世上最爱护我,最心疼我是她。
我在山崖下几度生死,也想回来见见她。
我总觉得,只要奶娘还在,我就还有家。
人生走到此处,才算是一无所有,家破人亡。
突然间,殿中渐渐涌入了烟气。
我走到门边才发现窗户都被封死了。
窗外有人窃窃私语,「烧死她!」
那人顿了顿,似乎看到我已走到门边的身影,「陛下吩咐的。」
浓烟滚滚,我坐在冰冷的床榻上,静静等待。
这一生因为看错了人,所以一步错,步步错。
若再来一次呢。
失去意识前,不知从哪传来凄厉的呼喊。
「娩娩,娩娩!」
是谁?

-11-
是爹爹。
再醒来的时候,一身官服都未曾换下的爹爹守在我的床边,面色黑沉,盛怒之下,浑身的威压宛若风雨欲来前的海面。
「怎么会突然落了水去?」
「今日是谁看着小姐的?」
院里院外林林总总跪了上百号人,个个抖着身子不敢应声。
盈娩小姐向来被照料得无微不至,连路上有颗石子都会被人提前扫去。
不知怎么今日竟然会出现落水多时无人营救的情况。
简直如同撞了邪一般。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谁不知道摄政王此人并不残暴,身上戳了把刀照样对前来汇报的小厮医者面色如常。
然而偏偏把他女儿当成宝贝珠子。
莫说溺水磕碰这种伤及性命的大事,之前有个纨绔仗着姐姐是贵妃在民间横行霸道,一日他对薛盈娩一见钟情上前搭讪。
薛盈娩拒绝后那人不依不饶指着薛盈娩骂了几句荤话,夜里摄政王知道了直接把那个纨绔带到贵妃和皇上面前斩断了手掌拔断了舌头。
刀尖血色如同催人的毒药,一点点滴在在场的每个人心头。
刀尖直指贵妃面门,薛衡面色阴冷,嘴角却挂着浅淡凉薄的笑意。
在场的人恨不得头低到地里去,帝王面前带刀处置贵妃亲眷,甚至威胁贵妃,桩桩件件都是诛九族的罪名,然而谁人不知道眼前这人压根没有九族。
早年间搅弄风云,野心勃勃,权柄与声名都要握在手中。
哪怕是天子座下也不曾低眉。
后来他那个柔弱的妻子死在了仇家追杀中他便一下改了性子,沉稳淡薄了许多。
这才给了朝中其他臣子喘息向上爬的空间。
「陛下,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薛衡神色沉冷,一双漆黑的眼明明望着的是贵妃,然而话却是对着皇上说的。
他不管什么权势诡谲,猜忌利诱。
他已经没了妻子,本就半只脚在黄泉炼狱中。
谁要是敢把心思动到薛盈娩身上。
那就和他一起,下地狱。
贵妃吓得身子直颤,那剑仿佛就抵在她的肌肤之上,她弟弟的血还在上面,一点点顺着她的鼻梁滑下。
年迈的圣人也不管贵妃的失态,先是假意斥责他几句,又上前Ŧũ⁻安抚似的拍了拍薛衡的肩膀。
「朕知道,朕知道,朕也疼娩娩的。」
「你今日砍也砍了,威慑也威慑了,回去陪娩娩吧,朕应你,等娩娩十六岁生辰,给她封个郡主公主玩玩。」
薛衡定定看了圣人一会,才收剑离开。
自此,宫里的公主贵人见了薛盈娩,愈发是亲热客气。
家里得势的贵妃也能说废就废,更何况这些皇帝都记不起名号的公主美人。
帝王心下,血缘和爱都是空话。
想起昔日,我一阵鼻酸。
爹爹那样保护我,会想到他离开之后,我困于深宫,饱受欺凌吗?
爹爹算无遗策,会想到他被昔日爱徒算计利用遗臭万年,被自己亲手选的人背叛所害死无全尸吗?
眼眶渐渐蓄上泪水,我和爹爹,怎么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思绪被爹爹的冷声质问带回现实,在他怒火快要溢出来那刻,我勉力伸手抓住爹爹的袖子。
「爹爹,我好着呢。」
爹爹看过来,眼眶带着点红,周身气势立缓。
「你个蠢货!」
他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却把我冰冷的手捂在掌心,眼尾的透明水珠若隐若现。
所有人都被遣了出去,我支起身子,小心翼翼抹了抹爹爹的泪水。
「犯了错只会卖乖,你娘那么温柔聪慧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蛋……」
他咬着牙毫不客气地要来揪我的耳朵,我却不似平常,不躲也不避,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泪水滚落在他的肩头,「爹爹,娩娩好想你!」
薛衡身子一震,明明昨日才见过这讨债鬼,教训她不能天天撒娇逃学。
今日她的声音,却像是隔了久远的时光。
携带着太多的委屈和想念,落在心头。
我抓着爹爹的领子,恨不得把一辈子的委屈哭尽。
其实到最后我真的很像个大人了。
我只是哭了一夜就接受了爹爹的死讯。
卫缜序冷落我的时候我还安慰奶娘没事的。
我在浣衣局遭受欺负时都没有哭,很努力很努力地洗衣服不被打,觉得其实冻疮也没那么痛。
我被陆璟和胁持掉下山崖九死一生,连他都放弃生命时,我一遍遍去爬那些悬崖峭壁,亲口尝那些良药毒草。
奶娘死的时候,知道肖珣在害死我爹时掺了一脚时……
后来我可以忍痛,可以忍住哭泣,也可以稍微理解什么叫人心冷暖。
而如今再见到爹爹,我才知道,那些被迫长大的每个时刻都是痛不欲生的。
为爹爹守灵的那个晚上,我偷偷把手伸进棺木,却只摸到冰冷的衣袖。
爹爹没有全尸。
我一点点小声地哭,求他带我一起走。
卫缜序不要我的时候我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浣衣局那些人打我真的很痛很痛,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来救我。
我掉下去的那个悬崖好高,那些石壁太尖锐了,那些草药太苦,每每吃到毒草都是钻心的疼痛。
几乎是梦呓般的,我靠在爹爹身上,「爹爹,娩娩好痛。」
爹爹连忙问我是不是哪里伤到了。
我回过神来,赶紧摇头说没事。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叹息一声,「你个混球,看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太熟悉的话语,我的心一瞬间提起。
果然。
「对了,你瞧你肖珣哥哥如何?他虽不比你爹我英勇无双,却也算的马马虎虎,你们又从小一起长大,你若是嫁给他……」
耳侧一片轰鸣,我愣愣地看着爹爹一张一合的嘴。
上辈子我是怎么回答的?
「阿珣哥哥很好阿,我喜欢他!」
我爹颇为欣慰。
然后就定了我和肖珣的婚事,也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上辈子我的所有悲剧和痛苦都是那三个男人带来的。
我急得话都开始打结,眼泪汪汪,拽着我爹的手,「不要!绝对不要嫁人!」

-12-
爹爹爱我疼我。
却并不听信我。
他做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
尤其是,要我嫁人,
上辈子肖珣被他整得挚爱分离,陆璟和被逼出走。
我绝食断水了三四天,生生晕倒在爹爹面前时才退拒了与肖珣的婚事。
「你这般任性妄为,若无人照看你,爹若是走了,你该怎么办?」
我一直疑惑为何爹爹总是会害怕自己突然离去,甚至已经超出正常的忧虑的范畴。
然而我问爹爹,他总是不答。
我绝不能嫁给那三个人。
我知道爹爹不会相信眼前活生生的我竟然已重生了一世。
所以只能将上辈子他被害的事当作一场梦说给他听。
肖珣拒婚,陆璟和出走。
也包括肖珣害他遭受骂名,卫缜序对我爹痛下杀手。
「爹爹,你一定要提防他们!」
我爹虽然半信半疑,却还是将我和肖珣的婚事搁置。
光凭他痴傻女儿的一个梦境,他不能对一手养大,现在才能出众,忠心孝顺的肖珣赶尽杀绝。
也不能对什么都未发生时候的陆璟和与卫缜序无故发难。
只是答应我对他们多个心眼,但那就够了。
如果是爹爹的话,一定可以扭转前世的局面。
更何况,这辈子我也不会和那三个人再有牵扯。
重生后,我就躲在府里,出门都未曾,每每紧紧跟着奶娘,天天等着爹爹下朝。
这世上,唯有一个桃源,便是爹爹和奶娘身边。
好生养了三个月,我才堪堪恢复了一点往日的鲜妍,终于敢相信一切真实存在。
然而刚刚鼓起勇气答应奶娘出门踏青,却撞上了执行任务回来的肖珣。
爹爹在朝中分身乏术,所以委派他跟着几个官员去处理岭南盗贼案,也为他以后仕途铺路。
前世他分明要到六月才能回府,如今,才四月。
鲜妍的春色里,一切都充满生机和力量。
肖珣一身墨色,东边纵马而来,急迫地停在门口,翻身而下。
我正在庭中仔细翻看荷包里奶娘装着的枣子和果脯,却冷不丁被人拥入怀中。
庭中梨花树的落花都被带起一截,纷扬而起。
堪称陌生的清冷雪莲花香气汹涌而来,我一懵,待看清来人的脸后顿时一阵心颤。
「奶娘,ƭų⁸奶娘!」
我对着肖珣又推又打,终于挣脱开,逃也似地飞奔进赶来的奶娘身后。
奶娘急匆匆地赶来,只以为是什么胆大的匪徒闯了进来,看清后却是肖珣。
她满脸笑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是你肖珣哥哥,怎么,不认识了?」
我依旧是躲在奶娘身后,手抓住她的袖子不肯松。
「娩娩?」
肖珣轻轻唤了声我的名字,冷调的声音却莫名地缱绻温柔。
「是我。」
他眼底情绪复杂,似乎有化不开的思念和汹涌。
我看不懂,也不敢再看。
见我一直躲着,他只当我在闹小孩子脾气,轻笑了声。
「我可是带了岭南最时新的饴糖,娩娩想不想吃?」
他站在梨花树下,颜色却比梨花更压一筹,清冷疏离的气质被眉眼里的温柔冲淡。
似乎比起前世疼爱哥哥的妹妹,他有些不一样了。
我听着那声轻轻的,温柔的「娩娩」,一滴清亮的泪珠落在地上的梨花瓣上。
现在是娩娩,可是前世后来爹爹离开,我孤立无援。
每次我想和他说说话时,他都是冷着脸,叫我「皇后娘娘」,「薛盈娩」。
肖珣,是个虚伪的骗子。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却拉着奶娘往外走,小声地道。
「奶娘,我不喜欢他。」
奶娘一惊,摸摸我的鬓角,似乎有满腹的话要问。
「我怕他。」
我轻轻地道,拉着奶娘往外走的脚步却没停。
「我讨厌他。」
身后似乎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我却没敢看,拉着奶娘快步上了马车。
夜里磨磨蹭蹭回了府,却还是在前厅看到了肖珣。
他靠在桌案,手指划过茶盏的边缘,神色莫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在等我。
我对于不喜欢的,害怕的东西自然是要离得远远的。
可是他步步紧逼,用那副温和可信的皮囊和奶娘说他新得了只猫儿要送我。
奶娘正想缓和我们关系,热情地把我推给他。
我要逃,他却捉住我的手腕,指腹磨着我腕端的青筋,像是安抚,又像是不由抗拒。
我又痒又怕,却见奶娘早就不见踪影,只得跟着他去了。
到他的院里才看见,他倒还真养了一只猫儿。
全身灰黑色的毛下藏着漂亮的花纹,耳朵大大,手掌也大大。
那猫儿亲人的很,扑到我怀里便蹭,我饶是再怕肖珣,却也被猫儿闹得心里高兴放松了很多。
肖珣给我倒了点茶水,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似乎真的只是邀我来看猫儿。
我抱着小猫背对着肖珣抚摸玩闹了一阵,肖珣担忧我口渴,把茶盏送到我手里。
我尝了口却感觉怪怪,甜甜的不似茶水。
「是果酒,很好喝的。」
肖珣温和道。
真的很好喝。
我被肖珣哄着喝了好几杯,眼前开始晕乎乎了起来。
眼前的少年肖珣与后来沉稳冷漠的左相无限重合,一时间前世今生,恍若梦境无法分清。
我心下感觉不对,怕得很,哆嗦着把猫儿放下,脚步飘着往门口走。
手腕却又被人牵住,轻轻一扯便眼前天旋地转。
老老实实站在肖珣对面了。
握着手腕,掐着腰肢。
月色下,他抬头看我,眼里晦暗一片。
「皇后娘娘?」
他的声音很轻,像月色里融化的一抹纱。
我摇头,「不是,是娩嫔。」
卫缜序给我降了位份了。
话音刚落,腰间的手一瞬间收紧了些,肖珣张了张嘴,牙齿微微抵擦。
似乎是想笑,只是神色间落下的尽是苦涩。
顿了很久,久到深夜的风快吹散我的酒意,肖珣才抬起眸子,月色银华,在他双眸流淌。
「娩嫔娘娘。」
他的手松开些力气,从我的手腕滑到我的掌心。
却不肯再退了。
揉着我掌心的软肉,在我凸起的手指骨节上反复摩挲,仿佛借此确认温度与存在。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就赶往皇宫了,可是还是晚了……」
我终于从酒意中醒来,猛地抽回手,戒备地看着他。
肖珣看着空落的掌心,在我落荒而逃之前问道。
「娩娩。」
「你是不是恨哥哥了。」
我如何能回答,只是急匆匆地逃回院子,逃回安全的地方。
等整个人藏在温暖的被褥中,我才回想起肖珣的话。
恨吗。
那不至于。
我前世学会了恨的,只是不是从他身上。
我只是,很害怕,很讨厌这些坏人的靠近。
也许就像他们曾经害怕我赖着他们,导致他们的不幸一样。
更何况,他有心上人的,为了心上人甚至背叛爹爹。
我不靠近他,他应该高兴才是。
我抱紧自己,却还是感觉冷,索性带了枕头去找奶娘。
奶娘把我哄睡下,暗自嘀咕。
「小姐怎么最近这么黏人。」

-13-
第二日和爹爹一起用早膳,他看着对面小口喝粥的我,冷不丁说道。
「爹照你的说法调查了阿珣的心上人,问他是否要我上门提亲。」
「他却说自己无心情爱。」
我睁大眼睛,事情发展似乎不是很对。
「他还说。」爹爹话头一顿,表情变得意味深长。
「自己只想专心仕途,照顾好娩娩。」
我一下子急了,肖珣这样说,岂不是让我之前和爹爹说的梦境变得更不可信了吗。
「他骗你的!」
爹爹不置可否,却转移了话题。
「你这些日子总是待在府中,难免憋闷,多出去走动走动。」
「明天西林山的花林宴爹爹下朝陪你去看看。」
我闷闷地应下。
然而等到第二日,爹爹却突然有急诏没法赶回来,只能我和奶娘一起去。
春日烂漫,山花之景如光照溪河,熠熠生光。
各家世界子弟小姐们穿梭在花丛中,饮酒对诗,互赠手绢。
我不喜人多,站在河对岸的树下暗自欣赏这和谐的一幕,心中放松。
奶娘去马车上取水了。
这时我却猝不及防被人拍了拍肩膀。
「薛姑娘?」
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交谈后才知道他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儿子。
「今日摄政王没有陪你吗?」
见我身边无人陪伴,他眼里闪过一点光芒。
「薛姑娘天姿国色,连这桃花都逊色你三分啊。」
王礼眯起眼看我,有一种打量的意味,我想要快步走开却被他拉住手。
「哎,别走啊,不如你我结伴去花林宴参加簪花大会怎么样?」
簪花大会是互有爱慕的男女一同参加的。
我不认识他。
我急了,他的手却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就往花林宴的台子上走。
就在这时,一条长鞭凌空而来,狠狠抽上王礼的手臂。
王礼吃痛地放开我的手,那鞭子的主人却不肯放过他,卷住他的腰身,狠狠砸在一旁的桃花树上。
桃花纷扬而下,透过片片飞扬的花瓣间隙,我才看清来人。
青骢红衣,踏风而来。
少年血红的发带像长剑的穗子,在尚显冷冽的春风中飞扬。
王礼好半晌才揉着心口从地上起来,指着来人气愤地跳脚。
「陆璟和,我告诉你,你摊上事了!我要回去告诉我爹,告诉皇上!」
少年挑眉,长鞭又是重重一甩,将王礼一尺边上的桃花树根都打出一条深深的印记。
王礼一吓,大叫一声,抖着身子气得快要晕过去。
少年做了恶作剧倒是很开心,随意地一个拱手。
「悉听尊便。」
接着,他看也不看放狠话的王礼,翻身下马到我面前。
「薛盈娩。」
他眸光亮得惊人,像溪水里淘洗打磨过的黑曜石。
「找到你了。」
他翘起嘴角,露出一颗尖尖的牙,像抓到猎物的狼狗,胸前的璎珞一点点的晃,连穗子都泛着一股得意欣喜的劲。
我有点懵,道谢过后便想走,却被少年戴着银质缠钏的手臂拦住。
我一步步退,他一步步近。
逼得我后背紧贴着桃花树干,大气不敢喘。
「你,你别过来了!」
见我如此戒备,陆璟和停住脚步,眼角有一丝疑惑。
「你怕我?」
没有,其实只是不是很喜欢他。
他前世被陆伯父陆伯母隐瞒才和我定亲,最后得知真相愤而出走。
他是最介意我是个残缺的傻子的人。
「可我若是早知道她是个傻子绝对不会看她一眼,你们这是骗婚!」
「你就这么急切地想要葬送你儿子的一辈子么?」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她配不上我。」
他那些厌弃我都记得。
这些话这辈子我不想再听一遍了。
「没有怕你,但是你一直拦着我做什么?」
他展开笑颜,「只是想来问问,薛姑娘可有簪花的人选了?」
他抬手伸向我的脸,腕间的银钏互撞出清脆的声响。
情急之下我慌忙低头埋住脸,他却扑哧一笑,「怎么?以为我要摸你啊?」
「在你眼里,小爷就这么急色忘礼吗?」
我被打趣得红了脸,才知道他只是方才将一朵桃花簪在了我的发间。
花林宴簪花大会,心悦的男女会将自己摘得的桃花簪在心仪之人的发间。
我着急忙慌地满头找那朵桃花,却被他捉住手腕,一张比桃花更绮丽的脸凑近。
「薛姑娘,我救了你,又把桃花给了你。」
他狡黠一笑,「不如,礼尚往来?」
十六岁的陆璟和生着一张恣意张扬的俊脸。
太尉之子,少年英雄,身上那股子潇洒的意气足以叫无数人暗自倾倒。
一双桃花眼定定看着人的时候,仿佛要将人溺死在里面。
然而我看着他的脸,却总是想到他与陆伯父和陆伯母说过的话。
「你们这是骗婚,若我早知道她是个傻子我根本连看都不会看她!」
我推开陆璟和,认真地道。
「我和你想的不一样的。」
我不是他心里完美的漂亮的世家小姐。
他追逐一生的那种闪耀夺目的人,是容薇。
而不是一个残缺的我。
他不要误会,我也不想再受伤害。
然而陆璟和却微微弯腰,大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一样的。」
他的声音缓下来,像春天温柔的溪水,含着不着痕迹的温柔。
「薛盈娩,我找的就是你。」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奶娘回来了。
我赶紧推开他,扯下头上那朵桃花放还到他的手里。
「这个我不要!」

-14-
卫元 29 年,爹爹会在祭天大典上遭遇一场袭击,身受重伤。
虽然不致死,却也就此落下严重的病根。
谁也不知道,爹爹最后不敌卫缜序死在山崖下,是不是因为病根落下,身手不济的缘故。
我千叮咛万嘱咐,爹爹却还是有不可推脱的理由要参加。
我只能让他多带些守卫。
实在放心不下,我也带了些暗卫在附近守着,一旦有变,即刻支援。
仪式进行到一半,果然有歹徒在御前亮了匕首。
歹徒人数众多,爹爹护着陛下一路逃离,为首的歹徒却穷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我赶忙让身边的暗卫去帮忙。
那歹徒一时失手,爹爹便带着陛下躲进了密道,歹徒分外恼怒,转头看见正偷偷准备离开的我。
他稍加思考,「杀不了那老贼,便杀他最宝贝的女儿!」
一时间,所有歹徒放弃追捕爹爹,向我而来。
我慌不择路,带着仅剩的暗卫一路逃跑。
跑至竹林,歹徒已在十米之内,为首的歹徒奋力甩出一把短刀,擦过衣服划出一道血痕。
我被惯性一带,扑倒在地,眼看歹徒的刀刃凶狠地劈脸而下。
一把长剑硬生生在刀下硬挡出无数火星。
一个熟悉的身影比刀更快地拦剑挡在我身前,冲过来的瞬间几乎快出残影。
我没想到来救我的会是卫缜序。
现在还不受重视,连祭天大典都只能站在最边上的落魄皇子。
重生后我已经尽力不去听他的消息,却还是遇见了。
他救我,是又想算计我爹什么。
我偷偷摸摸爬起来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朝天上发射了爹爹给我的信号弹。
一只可爱的小狗烟花在天上绽开。
卫缜序身手不差,却还是苦战了一会才解决了匪首,剩下暗卫在和剩下的歹徒纠缠。
他今日参加大典,穿了身青玄色的锦袍,如今已经被血染透。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那个歹徒的。
扔下手中浸了血的长剑,他一步步朝藏在树后的我走来。
身后隐隐亮起的是追过来的援军的火把,他染了血的侧脸浸染在火光里,或明或暗。
像地狱里爬出来的艳丽的恶鬼。
「娩娩。」
他抓住我的手,来来回回把我转了个圈检查有没有伤到。
看到我肩膀上露出的一点嫣红,他仔细看了半晌才确信没有伤到筋骨。
「痛不痛?」
他的声音像最轻的羽毛。
似乎怕惊扰,又怕一瞬间消失不见。
身上汩汩流血的伤口。
身后火光冲天的战局。
然而卫缜序都恍若未闻,只是定定看着我的眼睛。
一寸寸用贪婪眷恋的目光企图丈量我的所有。
他隔着衣袖抓住我的手,然而炽热的体温却毫无阻隔地传递进来。
以及,拼命压抑的心跳,却通过脉搏露了馅。
太长久等待的,终于在寻找中窥得一点天光的感情一瞬间汹涌而来。
然而我一看到他,眼前便都是疼痛屈辱的过往。
一点点痛不欲生。
一步步家破人亡。
都是他的杰作。
我拼命抽出手,垂眸强装镇定,声音却抖得不像话,「你放开我。」
「我不认识你的。」
为什么都换了一辈子了,还会遇到他。
卫缜序一愣,放缓声音,「我是十三皇子卫缜序,见姑娘有难这才出手相助。」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诱哄,「我没有恶意的。」
前世他就是用这样温柔无害的表情哄骗所有对他来说有利可图的女子的。
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他。
更别说有勇气一个人面对他,慌忙的就想走,却被他拉住手腕。
「放开,放开!」
我一瞬间像只炸毛的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激动,拼命挣扎。
他要做什么?
又要欺负我?
还是又要算计我?
惊惧到了极点,却看见卫缜序拿着一个熟悉的镯子往我手上戴。
「你刚刚跑太急一路掉金钗玉镯,连你最喜欢的这个都掉了。」
他赶忙解释,眼里带着化不开的温柔。
「若是真的找不到了,你又要哭闹……」
然而还没等锁好环扣,我一把扯开那镯子往树林深处一扔,抓着自己的手腕慢慢后退。
「不,我,我不要了!」
卫缜序一愣,眼里洇起些怀疑,朝我走了过来。
「薛姑娘。」
我一步步在他的压迫下后退。
肖珣带着守卫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殿下,你弄脏娩娩的衣袖了。」
剑鞘冷冽,硬生生横亘在卫缜序前,阻挡住他向我的步子。
肖珣平日冷淡疏离,君子风度,此刻说出的话却刻薄得要命。
一双丹凤眼眯起,其中泛着点点讽刺的光芒。
肖珣仔仔细细看了看我身上的血迹,确认大部分是卫缜序的以后才放下心来。
两人前世便是死敌,如今一朝对上,更是剑拔弩张。
我没有看这两人,对着丛林里愈来愈近的火光露出点笑意。
爹爹来找我了。
奔向爹爹前,肖珣温声叫我仔细脚下,慢一些。
卫缜序轻轻叫了我一声,「薛姑娘ţūₕ,小心。」
肖珣冷着脸讽刺道,「殿下,如此关心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于理不合吧。」
卫缜序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定定看着我。
我被爹爹接上马,靠在爹爹后背,不看任何一个人。
离开的时候,我听见肖珣冷冷的声音。
「卫缜序,若非你用尽手段,你与娩娩的距离,便如今日。」
一个不谙世事被护在权臣身后,居高临下。
一个落魄皇子汲汲为名,终身仰望。
卫缜序轻笑。
「我机关算计,用尽手段可耻。」
「肖珣,你背信弃义,辜负恩情又该如何?」
「肖珣,你现在想起来你是她哥哥了。」

-15-
重生后一切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本应按照我的想法,只要我不主动靠近就绝不会有交集的三人却自己来招惹我。
陆璟和次次邀约,新奇的玩意儿成堆的送来。
有时候我躲得狠了,隔日学堂的邻座就会见到他。
炎炎夏日,烈日与夫子的念叨都催人睡着,我迷迷糊糊用书挡住脸睡着的时候感觉有人在一旁给我扇风,一时凉爽得很。
等睡饱后睁眼,却发现陆璟和眉眼弯弯坐在邻座看着我。
他与我之间摆了一桶冰,而他正拿着我的小扇,一点点将凉风吹渡过来。
我睡了一个时辰,他便这么扇了一个时辰。
中途无聊还把我的功课给写完了。
我着急忙慌地打开册子,却发现他用心的模仿我笨拙的字迹,一Ṫű⁶笔一划格外传神。
夫子绝对发现不了。
我松了口气,看着他期待表扬的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感觉十分别扭。
我不想欠他什么,翻遍荷包却没带银子。
索性从头上拔了跟爹爹送我的价值连城的珠钗放在他桌上,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家却撞见刚下朝的肖珣。
本来想掠过他直奔内院,却不知他为何上前一步恰好堵住我的路,我收势不及一个猛子扎到他的怀里。
「好了。」他低低笑了声,揉揉我的脑袋,不经意间将我往怀里按去,「我回来了。」
我根本不是在欢迎他!
我想要解释,他却先行一步牵起我的手往内院走,「义父在等我们用膳呢。」
见我想说却被噎住的模样,他眉眼微不可见地弯起,眼底的笑意却在目光移到我发髻的一瞬消散。
「娩娩,我记得你出门的时候戴了那只环织蝴蝶金簪。」
他嘴角仍旧是笑着,面色却有些危险。
已经行至内院,我赶紧甩开他的手坐到爹爹身边去。
他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愣了一瞬便走到我对面坐下。
我吃得郁闷无比。
他为什么还没有露出马脚,这样爹爹就会信我的话,让他离我远远的了。
肖珣这辈子不再沉迷官场政事,日日回家用膳。
吃饭的时候对着他,连奶娘特意煮的甜汤都寡而无味。
一日在饭桌上没有见到他,我眉眼都舒展开来,夹了个大鸡腿到碗里准备美美大吃一顿。
然而清润带笑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吃慢点,还有人和你抢不成?」
微凉的双手拢起我因为疯玩而松散的束发,仔细编成一条辫子。
肖珣跟在我爹身后,少不得出生入死,自小便弄剑挽弓,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
编头发的时候,丝质的发带与他粗糙的手一同拂过我的颈项,激起一阵痒意。
我难受地缩了缩脖子,却被他轻轻按住,炽热的体温从掌纹映入皮肤。
时近夏日,闷热的风穿堂而过,撩起我翠绿的发带一圈圈缠住他的手腕,他微微一愣,收紧手握住。
「你又要这样惯着她。」
爹爹沉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惯得了她一时,可能惯得了她一辈子?」
我一怔,和上辈子一样的话。
「自然。」
肖珣轻笑,手里的发带在掌心捻了又捻。
「我会一辈子照顾娩娩,只要她愿意。」
爹爹脸色微松,刚要说什么却被我大声打断。
我从肖珣手中扯回自己的发带,眼泪都因为着急与胆怯而浮上了眼眶,却还是鼓足勇气,固执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我,我不愿意!」
我牢牢抓住那条青楸绿色的发带,像抓住大海里的一根浮木。
「我自己,会编辫子,不要你编。」
磕磕绊绊却义无反顾地说完,我不敢再看爹爹的脸色,急匆匆地推开肖珣跑了出去。
我前脚出府,后脚摄政王府不远处的天边亮起一束火焰。
熟练地躲过爹爹派来的小尾巴,我躲到城东一个小小的胭脂铺子。
这间铺子是我娘留给我的,连爹爹也并不清楚他的存在。
我躲在铺子的内间,看着娘安排的店主和伙计热火朝天地忙碌,心中感到一股心安。
娘说,我爹经常不是个好人,所以讨厌他,讨厌所有人的时候都可以来这里呆着。
我爹,其实很疼我的。
只是他并不听我说话。
百无聊赖,我趴在铜镜面前,认真地给自己描妆。
可惜手艺粗糙,脸画得像个猴屁股。
身后传来响动,我下意识回头,却见卫缜序掀开珠帘走进来。
身后跟着一脸焦急无奈的店小二。
「姑娘,这位客人非质疑我们胭脂的配方,一定要见你说个清楚。」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涂花了的脸遮住,卫缜序却还是看了个清楚,眼底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想来店主本人也是知晓自己卖的胭脂有问题,正在亲自试用找出答案呢。」
「你,你出去!」
明明指着的是卫缜序,他却偏头,借由我的名头赶走了小厮。
顿时内室只剩我们二人。
一身银鱼白锦袍的男人一步步走近,连袖口的金线都泛着不善的光芒。
我强装镇定,「你这样强闯民宅,我要,要报官的!」
「报官?」卫缜序挑眉,「抓谁?」
「抓一个可怜的用了你们胭脂后起疹子,前来要个说法的客人?」
「还是一个前些日子围场舍命救人,前来想探望一下薛姑娘你,却被扫地出门的救命恩人?」
卫缜序说着,语气委屈黯然,脚步却一步步侵略着我面前的方寸之地。
「你强词夺理!你个男人用什么胭脂?」
我大脑疯狂运转,终于是想到了问题关键所在。
然而卫缜序眯了眯眼,却没有被我吓住,甚至俯身过来。
我随手抓起一边的摆件作势就要砸他。
然而卫缜序探过身子,却只是捞走了桌上的茶杯。
随后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饮酌,「买给我夫人的。」
「你哪来的夫人!」
我下意识反驳,照日子算,卫缜序还是个连侧室都没得娶,无人关注的落魄皇子呢。
卫缜序闻言顿住饮茶的动作,薄薄的眼皮掀开,望向我。
「有的,她也像你一样,不善描妆。」
我颤了颤手。
与卫缜序刚成婚的时候。
我的发髻是卫缜序编的,我的眉毛是卫缜序一点点描的。
拿剑拿笔的少年,一开始手抖得不像话。
后来渐渐才熟稔。
可是后来的时候,卫缜序也曾弯腰在容薇身前。
绑住她的手,耐心地给她描眉。
心里又闷又赌,明明都已经重来一世了,为什么还要来纠缠我。
还要来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认识她!不认识,你走!」
卫缜序盯着我,没有动。
浑身的汗毛颤栗起来,前世的一切都在眼前过了一遍,我失去了理智,慌不择路地拿起一边的茶杯,狠狠地朝卫缜序砸去。
「滚开!」
其实说不清要他去哪,要怎么办。
就是害怕,就是痛苦,一瞬间无法喘息,连手脚都在痉挛。
茶盏脆弱,当下碎裂在地上,卫缜序的额头也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洇出的猩红色液体隐入他的眉间。
他的眼神沉冷暗淡,声音像冬夜浸凉的水,「娩娩,你记得。」

-16-
不,我不记得。
我踉踉跄跄要往外跑去,却被他拉住手扯回。
按在怀里。
冰凉的手脚还没停止住颤抖,男人炽热的体温围上来。
反复摩挲温热着我腕间波动的血脉。
「娩娩。」
他一遍遍抚着我颤抖的颈,将我拢在怀里安抚。
声音带着点轻颤,温柔地一遍遍叫我的名字。
「不要怕我。」
我没有因为这样的安抚而感到平静。
反而是更加剧烈的挣扎。
「放开我,滚开!」
我向来胆小如鼠,不爱与人争辩。
此刻却像是被逼到绝路,狠狠咬住卫缜序前来安抚的手。
猛烈的血气盈满口腔。
他却没有松开桎梏我的手。
两人无声地僵持着。
最后是我先松口,微凉的泪水滚过我的脸颊。
落在卫缜序脖子上的牙印处。
他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一瞬,终于松开些力道。
看见一张泪水满溢的脸。
「娩娩。」
他哑然失声,指腹撵上来擦我的眼泪,却被我躲开。
「你这辈子别想再利用我,利用我爹得到皇位。」
我挣开他。
「好。」
他答应得很爽快,几乎要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而他只是死死盯着我的脸,一瞬不瞬。
我被看的心里发毛,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他攥住手腕。
「娩娩,再和我说说话好吗。」
「你走后,我很想你。」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你坐在至高无上的皇位上,拥有三宫六院。」
「一天十二个时辰,你都用多少来想我。」
我摇摇头,又远离了他一些。
「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好骗了。」
「十一个时辰。」
只是一个讽刺而已,卫缜序却认真的看着我,给出了回答。
我轻笑一声,又在骗人。
「你想我,那你去地下见我了吗?」
本以为他会就此打住,正要离开,却听见轻轻的,缱绻挽留的一声。
「去了的。」
我却不信。
他总是满嘴谎言与欺骗,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下次不要再到这边来,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我知道。」
他微微一笑,「你和我说过的,你只带我一个人来过。」
因为信任和喜爱,这间铺子是我带他来的。
「现在我后悔了。」
我毫不犹豫。
卫缜序扯了扯嘴角,却到底没有笑得出来。
「好。」
临走前,我回头看着坐在茶几旁,似乎在想着什么的卫缜序。
他手上拿了一盏茶水,杯盏很平,茶液却一点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
「卫缜序,我爹不会对你心慈手软的。」
他上辈子将我和我爹害到那样田地。
一定要付出代价。
只要他有所动作,我一定会提醒爹爹出手。
卫缜序听见我的声音,殷切的忘过来,却只听见我的警告。
他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嘴角的笑容却温柔。
「好。」
这一天,他似乎说了无数句好。
而我只觉心惊,连看都不敢,向外跑去。
「娩娩。」
「别爱上别人。」
他在我身后轻声道。
我跑出老远,才发现发髻上不知何时松散了。
出门前肖珣给我编的青楸绿色丝带不知所踪。
只堪堪用一只石榴花金钗挽起。
我将那金钗拔下,送给了路边乞食的小儿。

-17-
肖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前些日子被许配了人家。
我以为肖珣会像前世一样伤心不已,大醉一场,然而高中探花那日的酒宴上他却温和自得,看不出一点悲伤哀愁之意。
我躲在爹爹身后吃糕点,肖珣却将我单独揪出来。
「娩娩亲自恭贺我。」
他喝了点薄酒,声音像石子投入漾开涟漪的泉水,清越勾人。
爹爹挑眉,似乎并不意外,眼里浮起我看不懂的揶揄,从身后推了我一把。
我一个踉跄,糕点和我一起埋在肖珣胸前的衣服上。
温热有力的心跳从额头传过来,肖珣轻笑了声,胸腔微微震动。
而我却惶恐地拍着肖珣胸前的渣子,肖珣上辈子与我定亲后对我很刻薄的,我不小心将羊奶撒到他脚边,他会皱起眉头问我,「你就打算这样嫁给我?」
「对不起,对不起!」
我忙不迭地道歉,害怕被他又责问,胆颤心惊地抬眼偷偷看他的表情,却见他眼里一点微茫闪过。
带着微薄酒气的指腹拭去我嘴角的饼渣,眼底仿佛是无尽的耐心和温柔。
「我不会生娩娩的气,永远不会。」
「等会再叫奶娘拿个给你,吃得像个小狗一样。」
我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然而肖珣又说道。
「娩娩没有什么话和哥哥说吗?」
我盯着他胸口的饼渣想了半天,试探性地说了句,「恭喜你,祝你仕途坦荡。」
肖珣微微一愣,不死心地看着我,却见我像是真的说完了。
上辈子我提前背了好长好长的祝词,在肖珣高中的时候一句句很流利地说出来。
那是我两世背过最长最长的文章。
然而肖珣恼恨我,心中记挂着被爹爹逼走的心上人,听了一半就让我停住了。
那段折磨我大半个月的祝词,我以为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结果没想到一辈子还挺长的。
事到如今,只记得一个「仕途坦荡」而已。
「扑哧!」
宾客中有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我偷偷看过去,所有人都一副严肃的表情,只有。
一脸嘲讽和幸灾乐祸表情的陆璟和。
见我偷摸看过去,陆璟和朝我眨了眨眼。
奇怪。
我郁闷地回头,却见肖珣颇有些伤神。
不过下一瞬他就调理好了,仍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娩娩真聪明。」
「贺礼晚上给我,我先去招呼宾客。」
邻桌有人敬酒,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手,轻轻在我俯身道。
我睁大眼,贺礼?奶娘没给我准备阿?
然而不等我细想,陆璟和又跑过来让我坐到他身边。
经过我爹身边的时候,我爹的手杖横在他身前,带着醉意的眸子睁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与我挨在一处的袖子。
陆璟和满脸笑意,声音甚至隐隐带了点讨好。
「薛世伯,你若是醉了便歇歇酒,我来照看娩娩妹妹。」
「是啊,老薛,我们这些老人家就别管儿孙们的事了,再说了,我儿很靠谱的。」
陆太尉满眼乐呵。
「我还没听过我们璟儿如此伏低做小的语气,还是娩娩厉害。」
陆伯母偷笑。
我爹还没说话,一道沉冷的男声响起。
「薛姑娘想与谁坐,应由她自行决定。」
是贺礼送了一堆礼单却都没来得及等记录,一大早坐在厅堂与我爹闲聊,眼睛却没离开过我院子门的卫缜序。
几次想和我说话都被我躲了过去。
陆伯父微微一愣,「看来抢着伏低做小的不止我儿一人阿。」
我爹手杖在手里转了个圈,饶有兴味的眼神在卫缜序和陆璟和间转了几圈。
我看着爹爹望向我的眼神,心下沉了几分。
爹爹没有信我的话。
他还是想我在这些人里找一个成亲。
「娩娩,选一个吧。」
他似乎醉了酒,单手支着头,难得露出些松散满意的神色。
语气轻快,言下之意仿若我是九天神女下凡选婿。
哪里知道这几个人我一个都要不起。
「爹爹,可不可以不要……」
爹爹却出言打断。
「十三皇子身侧对着厅堂,娩娩不喜风凉,便去璟和那吧。」
爹爹食指叩了叩桌案,拍板敲定。
陆璟和嘴角翘起,拉着我大摇大摆从卫缜序身前经过。
卫缜序神色未变,捏着酒杯仍旧一副温润如玉的做派,甚至继续与我爹相谈甚欢。
「十三皇子近日南平流寇一案,颇为勇猛多智,陛下也对你几多赞赏啊。」
「不过是四哥抱恙,我代为处理,不敢居功。」
……
等陆璟和欢欢喜喜拉着我坐下来才发现我并不高兴。
垂着眼睫,眼角一点晶莹湿润要落不落。
他急了,手足无措地拿手帕抹我的泪。
「你便如此,讨厌我么?」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眼眶红红地盯着他手腕上那条深可见骨的疤痕。
上辈子,陆璟和与我同坠山崖。
他的手腕被卫缜序的箭穿透而过,我曾一遍遍用裙摆的布给那道伤口止血。
所以记得很清楚,那道伤口的样子。
「你记得的,对不对?」

-18-
这辈子种种迹象,足以表明这三个人也不知为何重生了。
我虽然呆愣,但历经一世人心险恶,倒还不至于迟钝到这一点都还看不出来。
陆璟和一愣,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温柔。
「嗯。」
他记得。
记得黑而压抑的山道间,他像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一样静静等待死亡。
他自小桀骜,行事随心。
终生追寻耀眼不可方物的,完美而无瑕疵的一切。
从前他觉得静静站在桥头看花的薛盈娩是,可后来发现她那样残缺。
父母骗婚,他叛逆出走,在边塞找到了自己的月亮。
她那样温和高贵,不该困在死去的人身上一辈子。
也不该受边塞一辈子的风霜。
他自请护送她回京。
可是哪曾想,卫缜序看上了她。
帝王的爱,是不可抗拒的雷霆。
陆太尉把陆璟和关在房中整整一月,才终于止住他抢人的心思。
等陆璟和被放出来的时候,木已成舟。
他麻木自己容薇和卫缜序有少年情谊,却在容薇好不容易送来的书信里知道。
她不愿意。
筹谋数日,他在深夜起兵。
提前送走父母亲人,他赌上自己全部身家性命,点燃一城烽火。
宁可放弃所有荣光,背负一世骂名。
然而在快要抓到心上人手的时候,她迟疑了,将另一个人推给了他。
情况紧急,不容得任何变数。
他只得带着薛盈娩出逃,想用她的命来换卫缜序一个筹码。
然而他没想到,卫缜序那样轻视她的命。
不是说,他们琴瑟和鸣么?
万箭齐发的瞬间,他掐住薛盈娩脖子的手被射穿,他与她一同坠落悬崖。
那一刻,容薇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终身追寻的,却在这一刻宣布破碎。
黑暗逼仄的山涧,他放弃了所有生的希望,脸上被山石划破的伤口汩汩流血。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然而不远处的洞口,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在努力寻找着出口。
嚼着苦味的野草和野果,偶尔往他嘴里灌一点山泉水。
她似乎真的很想活。
可是她也和他一样,什么都没有了,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他没有管她,任凭她给自己包扎,给自己喂水喂果子。
听她害怕地在野兽嚎叫的黑夜不敢睡着,坐在他身边自说自话。
「陆璟和,我好想奶娘和爹爹。」
「你呢,会不会也很想陆伯父,陆伯母。」
想的,他对不起他们。
滚烫的泪水几乎要灼伤皮肤,那人注意到,微微凉的小手凑过来,带着点薄薄的茧子,却很轻柔地给他把眼泪抹去。
「我们会出去的,别哭,别害怕。」
她喃喃地说着,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劝自己。
他偶尔昏死过去的时候,薛盈娩就会害怕地一直拍他,把他的伤口拍得好痛。
「别睡,你别睡呀。」
他醒来时便看到一张脏兮兮的脸,和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
「求你别睡好不好,我一个人好害怕。」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陆璟和说了这些天第一句话,声音干涩得要命。
「你为什么想要出去?」
「我很想很想见奶娘。」她似乎还有想见的人,但她动了动唇,没有说出口。
「我想,陆伯父陆伯母一定也很想见你。」
她声音轻轻,眼神也轻轻。
陆璟和却身体一震,心脏仿佛被重锤锤过。
她背着他一点点穿过山涧寻找出口的时候,和他讲了很多。
山外漂亮的花草,温暖的阳光,还有一望无垠的自由。
支撑不住将头埋在她肩膀的时候,陆璟和在想薛盈娩所描述的场景。
漫山肆意生长的无名小花,除此之外,便是空旷。
绚烂的朝霞因着幕布的旷大也宛若触手可及般在眼前。
漫山的花,空旷的天地,所有阳光照在身上却不压在身上的自由。
陆璟和喜爱完美的东西,喜爱发光发亮的珍贵的一切,所以满世界去找。
最后却是在世界暗下来的时候,找到了。
上辈子他迅速成长,东山再起,然而带兵杀回来的时候。
斯人已去。
这辈子他势必要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少年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眼望去,是一双明亮如火炬的眸子。
「我记得。」
「薛盈娩,这辈子,你选我吧。」
「我带你走出这京城,去看你说的那些美景和自由。」
杯盏碎裂声自不远处传来,卫缜序一脸阴沉地望着这边。
手中琉璃盏四分五裂。
指缝里渗出点点猩红的血。
宾客们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互相谈天说地。
一片喧闹中,我低下头,不想被卫缜序窥探我们的对话。
我轻轻叹息一声,「陆璟和,我当时救你,是不想陆伯父陆伯母伤心。」
「他们一直对我很好的。」
顿了一瞬,我望向陆璟和眼底,声音像轻飘飘的云。
「你知道我再活了一世,为什么笃定我记得的是我们山涧里互相扶持。」
「而不是你退婚时候的恶言,不是满城风雨下我的难堪,不是你挟持我的冷漠,不是你为容薇豁出去命的决绝。」
他眼里露出些懊悔,想与我解释什么。
我却对他轻轻一笑,「没关系,我不怪你。」
所以解释都没有必要。
「我既然记得一切,那便不可能选你。」
「你既然也得了机缘再来一世,那就去做上辈子你没完成的事吧,别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
说罢,我离席而去。
我只是比较笨,性子软。
不是记性不好。
可是所有人都似乎默认他们回头,我就一定要感恩戴德。
不是的。

-19-
我未曾见过肖珣这样不讲理的人。
喝了点薄酒就追着人家要贺礼。
我说没有他还不信。
「有的。」
他执拗地堵在我院子的门口。
「你若是要贺礼,王大人,李大人他们送的还不够吗,都快把你的后院堆满了。」
「那你的呢。」
他双手圈住我的手腕,弯腰与我平视,声音放缓。
「娩娩,你给我的呢?」
「真的没有。」
我无可奈何。
他摇头,「不,明明有的,那块玉玦。」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上辈子在他高中时我把我娘留给我的那块玉玦送给了他。
放在奶娘绣的香囊里面。
我自然是不会绣香囊的,所以奶娘让我说那是我绣的,为了讨他欢心。
只是肖珣看见了后,一下子识破,冷笑着将那香囊丢到炭盆里。
连玉玦都被烧出一条缝隙。
后来我把那玉珏塞在他平日里穿的衣服上,到底是送出去了。
如今这块玉玦正是好好在我心口挂着。
这一世,我才不舍得送出去。
肖珣大概是真的醉了,说起话来毫无遮拦。
「我明明,一直带着的,死前也未曾放开,却还是没能带走。」
他低笑了几声,带着点夙夜凉气的手抚上我的脖颈。
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我,却又像透过我再看另一个时空的人。
「娩娩,是哥哥太傻,是哥哥不好,把你一个人丢下。」
「丢在吃人的皇宫,丢在卫缜序这个暴君身边。」
我抬手碰了碰他湿润的眼角。
有些新奇,「竟然真的是眼泪。」
他哑然失声,看着我孩子般把玩他的眼泪。
「肖珣,你怎么会是太傻。」
我轻笑着摇头,感受眼眶渐渐变得酸胀。
「你分明就是,故意丢下我的。」

-20-
我缓缓说出这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卫缜序知道。
容薇知道。
连陆璟和都知道。
若他真的心疼过我,那为什么爹爹死的时候他没有阻止。
为什么爹爹被造谣诋毁的时候他还在推波助澜。
为什么我在皇宫位份一降再降的时候他没有来。
他那个时候,明明就是万人之上的左相,振臂一呼,千万追随。
爹爹算无遗策,他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后来凭借声名势力与手握主要军队的卫缜序很是分庭抗礼了一段时间。
他明明可以,很轻易地让我过得好一点。
可他就是这样冷眼看着我,在深宫一点点枯萎。
这些,卫缜序为了让我更伤心,都曾经掰碎了讲给我听过。
好像所有人都把情谊当成玩笑,数十年兄妹,式微时夫妻,所有人都突然丢掉从前往前走。
只有我呆呆地站在回忆里,不懂怎么一瞬间孤立无援了。
傻傻地日夜担忧,他是否会在权力争斗中受伤。
是否能逃出升天,安然无恙。
因为一封书信就敢孤身下牢狱,私自放走死囚。
将我爹送给我的价值连城的珠钗打包做他的盘缠。
不求他东山再起,只求他安然无恙。
然而最后却真的是他,在我爹的马匹上做了手脚,也是他为了达成目的,害我爹遗臭万年。
「肖珣,你现在想起来你是她哥哥了。」
卫缜序冷着脸说出的这句话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肖珣,在我望向他的每一次,都曾狠心地丢下我。
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肖珣伸手接住,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移开手。
「娩娩,你相信哥哥。」
「好。」我含着眼泪点头。
「那我问你,是不是你在我爹的马上动了手脚?」
他顿了一瞬,艰难吐出个「是」。
我扯了扯嘴角,「我爹被陷害污蔑一事,是不是你的手笔?」
他慌了,急忙解释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娩娩,为了推翻卫缜序,恢复正统,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所以是你,是吗?」
我打断他的解释。
肖珣沉默了,点头。
「那你也好意思,说是我哥哥?」
我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眼里充满了讥讽。
眼泪盈盈在眼眶,可我死死压抑着没有叫它落下。
肖珣张了张口,将我抱入怀中。
「娩娩,娩娩。」
「哥哥知道错了。」
泪水决堤在他魏紫色的衣襟,像一串串剔透的珍珠坠在那交错穿织的金线上。
「我爹死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阻止,你明明可以的!」
「我被卫缜序欺负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来救我,你明明也可以的!」
我一下下锤着肖珣的肩背,又痛又委屈。
我只是不愿去想。
不是感知不到。
肖珣的冷漠,退拒,叫我怎么一次次敢向他伸手求助。
他明明就是,恨我,恨爹爹。
所以狠心丢下我。
「爹爹走了,我也死了。」
「你想起来你是我哥哥了。」
我被紧紧抱在他的怀中,明明紧密的没有任何缝隙。
我却觉得身体没有任何凭借般无力飘零。
今日的夜空,没有星星。
像我曾独坐宫中,想不通诸多变迁的夜晚。
「娩娩,我去找你的,我拿着你给的那些珠钗金条东山再起,招兵买马,联合陆璟和杀回京城。」
「我们恢复了卫室正统,我破入皇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
「可是,你已被那暴君……」
肖珣咬牙切齿,似乎无数恨意流转在心间。
「迫害致死!」
我听着他的解释,并没有感到什么复仇的畅快。
也没有感受到什么被疼爱,被重视。
他本就是要匡扶卫室的。
为什么要打着救我的名号。
何况。
我声音轻轻,「肖珣,你敢说我的死,没有你出的一份力。」
他顿时浑身僵硬。
我的死,卫缜序罪行居首。
他又何尝不是无数个暗处的推手。
将我一步步推向绝望。
我突然感到一阵疲倦,推开肖珣。
肖珣紧张的捉住我的手,声音都在颤。
「娩娩,哥哥重活一世就是为了补偿你,你别恨我。」
我抽回手。
「你若是真的顾念昔日情谊便好好孝敬爹爹吧。」
「至于我。」我坦荡的看向他神色翻涌的眼底。
「我不恨你。」
「但是别再纠缠着我了。」
他仍旧不肯松手。
探花郎的庆功宴,他合该英姿勃发,万众瞩目。
然而夏夜里,脸色惨白,神情落寞,肩头浸着薛盈娩的泪水,将他的血肉都要烫出几处洗不掉的烙印。
「肖珣,你记得你十岁生辰的时候许的愿望吗?」
肖珣一愣,谁还会清晰记得年幼时的戏言呢。
他有太多事务要忙,有太多人要见。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扯了扯嘴角。
「不记得了吗?那我告诉你。」
「你当时说,要做人上人,要让母亲的旧案平凡,要匡扶旧政,要接济天下黎民百姓。」
肖珣点头,这是他一生的追求。
他一直都记得的,并且一件一件做到了。
「还有。」
我侧过脸,迎着稀薄的月光。
「你说,要薛盈娩天天开心。」
年少并排于人生理想的承诺,最后轻易的散在风里。
唯有七岁的薛盈娩和十七岁的薛盈娩一样站在原地,期盼着肖珣回去见她。
「你食言了。」
终于可以挣得开。
也终于不再有牵绊。

-21-
陆璟和上战场前拦下我向我求了只耳珰。
少年骑在赤色宝马上,意气勃发。
眼眸却如同深秋清潭的水,泛起期待与恳求的光芒。
束发的红色飘带迎风而起,潇洒恣意。
「哪怕是一条系发的绸带也可以。」
「薛盈娩,我想带着有你气息的一件物什。」
我抿了抿唇,「你,一路平安。」
马车悠悠而去,没有留下任何。
我靠在马车的软垫上,思绪飘远。
这一世,卫缜序,肖珣,陆璟和三人都带有上一世的记忆。
皇位政事的争斗,愈加惨烈。
原以为卫缜序这一世没有我爹的助力会惨败而归,却没想到他另有手段。
上次的江南水货一案中甚至反将了肖珣一军。
「陆家那小子的成败,是打破局势平衡的关键。」
爹爹老神在在的坐在太师椅上,随手翻阅着手边的册子。
他本来十分忧愁我的婚事,私下里找了许多青年才俊审核。
甚至几次撮合我和陆璟和。
直到我有一次与他大吵一架,他冷静下来问我。
「娩娩,你说你那个梦里,爹爹几时走的?」
我愣了愣,有点不愿意回答。
那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
「卫元 29 年。」
爹爹一怔。
那年,爹爹刚好 35 岁。
后来我有好几日都不曾见他,听说他是去天坛为我祈福了。
他回来那天,眼眶红红,爱怜的摸我的头,却什么都没说。
第二日我才知道。
卫缜序前夜去往陵城调查案子时,遇到伏击,被歹徒重伤。
右手被箭矢射中,筋脉尽断,终身无法拿剑。
他随身所带亲信也被灭了大半。
一个身怀残缺的皇子想拿天下,朝中大臣都颇有微词。
「娩娩,卫十三欲图称帝,你可答应?」
那夜,爹爹的披风上带着点点的血腥气。
他夜里回来时,问了我这么一句话。
我顿了顿在风筝上作画的手。
「爹爹。」
灯火如昼,晃到我的眼,我垂眸。
「你不要放过他。」
重生后我未曾详细向爹爹提起卫缜序对我的迫害。
和爹爹讲述时不过一句,「他对我不好」便了事。
其中细节,于爱我的人,也是伤痛。
更何况,他是爹爹亲手选的人。
他着急的将我托付给他,要他在天坛下许下诺言,一辈子照顾我。
最后他却毁了誓言,叫我一世凄苦。
如今看来,爹爹却是不知如何打听到了全部。
「痛不痛啊。」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轻轻按住掌心曾被箭矢贯穿的地方。
一成力道都不敢用。
他脸上一向凌厉冷漠的神色褪去。
人前只手遮天的摄政王殿下,是曾经的战场杀神,是搅弄权势的奸臣。
却在一个微风吹过的夜晚,流下又痛又悔的一滴泪。
我放下画笔,擦了擦他的眼泪。
「爹爹,那是一场梦啊。」
爹爹哽咽了一瞬,半晌抹了抹眼泪。
「对啊,一场梦。」
他笑着,「是一场梦。」
这一夜,是他第一次耐心的坐在我身边,看我在风筝上画上喜欢的图案。
灯下父女两的影子影影绰绰,像娘亲走时的那一夜。
相依偎。

-22-
陆璟和在前线胜了。
然而班师回朝的时候却遭遇伏击,几百亲信一同困于山谷。
生死难测。
圣人震怒,身体情况急转直下。
卫元 25 年,帝薨。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应是十四皇子即位,爹爹摄政。
再是四皇子突发恶疾,卫缜序登基。
然而这辈子,十四皇子早早在圣人薨逝的那个雨夜,自戕追随。
没人知道实情,却只在寝宫饮酒自尽的十四皇子的尸体。
朝中上下,新臣以肖珣为首,极力反对卫缜序即位,质疑他暴虐无道,血统不正。
旧臣则几多被卫缜序收入麾下。
帝王之位坐了几十年,他的手段更甚当年。
笼络群臣,部署军事,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早已借由前世的经验丰满了自己的羽翼。
陆璟和生死未卜,朝中卫缜序与我爹和肖珣两方对峙。
「摄政王,父皇要你匡扶大卫,我与皇弟都是姓卫,扶哪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我比十七弟,更适合。」
我爹轻嗤一声。
「陛下托我匡扶卫室,扶的是正明之君,以治如今之乱世。」
「你扪心自问,你是么?」
卫缜序丝毫没有被激怒,神情轻快。
「舍我其谁?」
我爹被他的厚脸皮气笑,卫缜序却上前一步,亲自给他整了整衣襟的褶皱。
「陆璟和已死,皇兄们不堪大用,皇弟又尚且年幼。」
「薛大人,这个皇位,我势在必得。」
「也许过去我做的并不好,但是从现在开始,卫室的帝王,以及娩娩的相公,我都会做好的。」
我爹推开他,戳破他的虚情假意。
「你做梦。」
两派不欢而散,卫缜序今日寄给我的书信与珠宝和我爹一个时间抵达。
「卿卿娩娩……」
「混账。」
肖珣愤怒的撕碎纸张,「送回去!」
爹爹在他身后按住他汹涌的情绪,眼神深暗,「这皇位,他坐不成的。」
卫缜序七日后登基。
然而第六日,陆璟和回来了。
一身伤,也带来了扳倒卫缜序的最后一击。

-23-
谋杀朝廷功臣。
做局害死十四皇子。
以及,接生乳母的供词。
卫缜序,并非卫室血脉,而是他母妃与胡人首领苟合生下的孩子。
烽火之下,拼死一搏。
我是在睡梦中被人打晕带走的。
醒来的时候,我已在前往疆外胡人领地的马车上。
并不起眼的马车,内饰却豪华无比,轻薄的被衾枕头垫在我的身下。
男人将我的头放在膝盖上,温柔的一下一下给我梳着头发。
见我醒来,他温柔一笑。
「娩娩,醒了。」
我慌忙的掀开幕帘,却发现马车外全然陌生的场景。
「你要带我去哪?」
卫缜序揉揉我的头,将我拘在怀里。
「去哪?当然是去我出生的地方。」
「我会在那个地方称王,你照样是我的王后。」
他的声音温柔的发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
像一条阴湿粘腻的蛇,一点点缠绕上我的身体。
「我不要!你放我回去!」
我奋力挣扎,撞上卫缜序受伤的那只手,他闷哼一声,却将我圈的更紧了些。
「回去找谁?你爹,还是肖珣,或者是?」
「陆璟和?」
卫缜序一手拘着我的腰,一手掐直我的颈项。
细密的吻落下来。
「你只能想着我,只能看着我。」
锐利的牙齿在薄薄的皮肤上落下疼痛而泛红的印记。
像蛇类标记领地。
「你是我的。」
「我不是!」
他轻易卸了我的力道,痴迷的吻着我的侧脸,将我紧紧抱着。
仿佛松了力道便怕我消失不见一样。
「皇位,血脉,势力,这些我都可以不要。」
「但是薛盈娩,你是我的。」
「从一开始,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在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薛盈娩就站在他身边了。
「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但你相信我,我会弥补的。」
「这辈子我绝不会辜负你,不会娶别人,不会害你爹,更不会伤害你。」
他左耳的银质耳珰磨着我的皮肉。
如同他的吻一样冰冷。
他言辞诚恳,然而我无动于衷。
「疯子!」
我拼命挣扎,从头上拔下金簪,向着他的脖颈刺去。
他抬手抵挡,仅仅是一瞬的失神,但那也够了。
我逃到窗边,手链中藏着的信号弹对准窗帘外的天空。
一触即发。
卫缜序定定看着我的动作。
我们俩都知道这颗信号弹发出去后意味着什么。
我会得救。
而他会被盛怒之下的我爹赶尽杀绝。
他看着我的脸,扯了扯嘴角,「薛盈娩,只要你舍得。」
话音刚落,一束小狗状的信号弹在天际绽开。
他的笑容愣在嘴角,随后高声对着驱使马车的士兵。
「加快速度。」
我震惊,「你疯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丢下我赶紧跑,赢得最后一线生机。
他带着我无疑是自寻死路。
然而他将愣住的我抱在怀里,语气前所未有的轻快和疯狂。
「娩娩,赌一把吧。」
「是我先入胡人地界,还是他先找到你。」
「赢了你做我的王后,输了。」
他顿了瞬,轻笑道。
「输了我把命赔给你。」
马车疾驰的那个时辰,我与卫缜序都没有动。
他炽热的心跳贴在我的后背。
他说,「娩娩,像不像我们刚成婚的时候,什么都握不住,却什么都敢一起去碰一碰。」
「只要心靠在一起。」
我没有回话。
一道鹰啸划破天际。
我爹追上来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晚霞也如血色。
被箭射中心口的卫缜序在原地缓了会,笑着折断箭端。
他似乎想向我走来,可是只是一步,又一只箭穿透他的肩胛骨。
「薛盈娩。」
他又走了一步。
这次射中的是膝盖。
他半跪在地上,走不了了。
我眼里渐渐溢出些泪花,刚要慌忙擦去,却被他瞥见。
「娩娩,是为了我哭吗?」
他勉力扯起嘴角笑了声。
我摇头。
「不是的。」
「卫缜序。」我望向他的眼睛,满眼泪水,也满眼恨意。
「我最恨你了。」
恨这个字太重,太陌生。
我最开始并不知道恨的意义。
后来是卫缜序一笔一划教我如何写这个字。
也是他一点一滴教我将这个字体会清楚。
卫缜序一愣,脸上那副讨人厌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淡去。、
原来如此。
他教会她爱恨,却又用爱恨的剑刺向她。
他曾经对她最好,所以,她也最恨他。
「薛盈娩。」
倒下的瞬间,他深深望过来,对不起啊。
我以为我的眼泪是怕的。
然而擦得时候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我并没有在为卫缜序惋惜。
只是。
秋日天凉。
我爹将外袍披在我身上,将我拉上马背。
靠在我爹背上回家的时候。
我低声问。
「爹爹,你这次还要我嫁人吗?」
爹爹摇头,语气温柔。
「不要了。」
「这次爹爹,会陪你很久很久。」
番外:

-1-
卫国国师裴向衍,天人之后。
可勘国运,可窥机缘。
薛衡曾经救过他两次,所以得到了两卦。
第一卦,算他妻子早逝。
薛衡震怒,将裴向衍打了一顿,处处给他使绊子。
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国师胡言乱语。
然而此卦出后的第二年,他的妻子死在了自己怀中。
裴向衍给别人算的卦也一一应验。
薛衡思虑再三,去兑现了另一卦。
这一卦,是算薛盈娩的命运,还是算他的。
他想了很久,算了自己的。
只要他在,薛盈娩自可无忧。
然而卦象却显示,薛衡享年三十五岁。
裴向衍不会算错。
薛衡在书房呆坐许久,最终他决定一定要在三十五岁之前托付好薛盈娩。
他的女儿天姿国色,善良心软,却并不聪明。
一定要一个权势滔天的人来护住。
然而这一世,薛衡去天坛底下祈福时,裴向衍主动找到他。
「薛衡,卦象变了。」
「天有变数,你的命数是……」
「寿终正寝。」

-2-
等陆璟和与肖珣杀回京城的时候。
却发现卫缜序早已不堪一击。
他整日沉迷炼丹,兴宣法术。
说是,要找一个人。
二人若有所感,奔至金鸾殿,却见宫殿新如重建。
一切如常,宫人洒扫,然而斯人已去。
那是一场不可遏制的大火。
连陛下都险些冲进去,受了重伤。
城门破,百姓降。
然而帝王却不见了。
他们最后在天坛下看见了自戕的卫缜序,剜心而亡。
年轻的国师缓步而下,走到肖珣二人面前。
他手中是一个熔炉。
熔炉里放着一颗尚且跳动的心脏。
「轮回之门的开启,需要三颗心脏。」
「他用十世的气运向我换了这次机会, 并嘱咐我等待你们的到来。」

-3-
鹅毛大雪的午后,是肖珣与薛衡父女的初见。
他跪在街头卖身葬母。
一个好禁脔的权贵摸着他的脸露出淫邪的笑容。
他心中一阵后怕, 拉住了经过的女孩的裙摆。
金线云团, 粉雕玉琢, 盈盈一双眼睛忘过来的时候像懵懂的小鹿。
「妹妹, 救救我。」
肖珣后来砥砺半生。
位极人臣,平反了母亲的冤案, 也守诺匡扶了卫室正统, 接济了天下百姓。
官场浮沉,岁月流转, 曾经懵懂的喜爱与遗憾与时光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路过年少时错过的那个女子夫家的庭前,他留下一沓银票。
他了无憾事, 却始终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习惯了小时候牵着他的手说害怕。
长大后却不敢再向他伸手的人。
诡谲的朝政,互斗的局势之下。
他身陷牢狱。
本以为斗输了就此了却余生。
却有个小小的声影溜进牢房。
「肖珣, 我来救你了。」
抬眼望去, 是一双清澈的眼睛。
十五年间,从未变过。

-4-
卫缜序总觉得这世上人心险恶,利益角逐。
真心与信任稀薄的像一张浸过水的纸。
亲生母亲可以看着孩子被人羞辱殴打,拍手叫好。
所以他也可以用她的命, 证实自己的身份。
他生来便站在泥泞里。
是靠着狠心与决绝一步步爬上来的。
直到薛盈娩的出现。
他并不嫌弃她是个傻子。
就像他并不在意她除了薛衡女儿以外的任何价值。
他在天坛底下随意的许下誓言。
他不会违背的, 一生照拂而已,换一个皇位, 他血赚。
然而直到把真心赔进去, 他才知道,薛衡的女儿,比他更厉害。
会用小小的搓过的手摸他的伤疤。
「痛不痛呀。」
会在朝臣叽喳的夜晚坐在门口等他回来。
「嬷嬷许你坐在门槛上?」
「她不许,我偷偷坐的。」
「为什么。」
「我想早点看到你回来。」
会在他午夜梦回喊出母亲名字的时候抱住他。
他鬼使神差对着一个傻子说起了自己的从前。
他想, 如果她笑他,看不起他, 那他就要杀了她。
然而那人没有做作的哭泣, 没有嘲笑的表情,只是静静的听完。
似乎并不很能听懂。
他挫败的和衣睡去,那人的手却摸上来。
「卫缜序, 她们不喜欢你的话,正好我喜欢你。」
「在我心里,你很珍贵。」
牵着她的手登基的那一刻,他真的脑海中闪过那个词。
少年夫妻。
然而帝王座下, 何来永恒的真心。
卫缜序违背了誓言。
其实若一丝真心也无, 卫缜序是能庇护薛盈娩一辈子的。
偏偏就是曾有真心, 才叫他又妒又恨又怨, 如何都不好过。
他与容薇, 是见色起意,也是互有利用。
帝王的爱,自上而下。
要她承受, 也要她付出代价。
荣宠之下, 也该是她为他付出。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拉她挡剑。
然而伸过来的却是另一只手。
那一刻薛盈娩说, 她不恨他。
卫缜序突然想起来,他爱她。
这世上最珍贵的,最闪光的, 最不能失去,最一定要我在手中才能存活的。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得到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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