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野升烟

萧霁野同朝阳公主和离的第四年,娶我做了他的继室。
他和公主纠缠不清,藕断丝连。直到公主挺着孕肚找上门,我终于死心,自请下堂。
公主却派人将我棒杀,烧毁了我的尸身。
我死后,萧霁野与公主破镜重圆,再结连理。
重活一世,我退了与萧霁野的亲事,再不想与他有丝毫瓜葛。
他却红了眼,任由我将匕首刺进他胸膛,反握着我的又刺入几分,痛心流泪。
「为什么?明明前世今生,我们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1-
我才死了半月,萧霁野立马和公主断弦再续了。
我飘在空中,看他手持玉如意去挑公主的红盖头。
大红喜袍衬得他容颜愈发野性靡丽,眼尾的小痣也愈加惑人。
怪不得公主会对他念念不忘。
其实,我早料到会有今日。
因为公主的肚子等不得了。
不久前,公主找上门,说她怀了萧霁野的孩子。
此前太医误诊,说公主身患顽疾,药石无医。萧霁野曾到公主府探望过一回。
孩子约莫是那次怀上的。
即便萧霁野百般抵赖不认,但我明白,皇帝、贵妃和太子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公主的孩子没有父亲。
我已自请下堂了,不料还是落得这样的结局。
红盖头落地,公主眼里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
她勾住萧霁野腰带,顺势将他推倒在喜床中,「你终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萧霁野置气般拂开她的手,喉咙里溢出轻笑,「若非你拿成屋的面首气我,我何至于娶别人?」
我怔怔看着近两载的枕边人。
一时忘记了呼吸。
公主娇笑不止,手指点上他喉结,又向下缓缓探入前襟,「我就知道是这样,别生气了,春宵一刻……」
萧霁野蓦地攥住她细白的手腕,「消停会儿吧,你就不怕伤着肚里的孩子?」
「都怪你,你一开口,声音仿佛先把人全身摸了个遍。」
萧霁野大掌贴上公主微微隆起的小腹,冷不丁突然开口,「听说,柳升烟失踪前总是恶心干呕,或许她腹中有了我的孩儿。」
我的身子忍不住簌簌发抖。
不是或许。
我是真的有了身孕。
正因如此,即便我已留下一纸和离书搬离侯府,公主还是执意要杀我。
我在庙里祈福时被贼人掳走。
乱棍此起彼伏砸在我肚子上,我躺在荒郊野地,半睁着双眼没了气息。下身流出的血还在动,像一条蜿蜒而缓慢爬行的小红蛇。
贼人把我的尸身扔在火堆里焚烧,骨骸抛撒在池塘里。
只是说,公主害我。

-2-
公主无声地拽紧指尖,骤然拔高声音,「大喜的日子,你为何非要提起柳氏给我难堪?」
我不免生出几分希冀。
难道萧霁野猜到我的事儿跟公主有关系?
一日夫妻百日恩。
不求他为我报仇,好歹给我立个衣冠冢,别叫我做孤魂野鬼。
萧霁野死死地盯着公主的眼睛,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有些害怕。」
公主偷偷望向他,见他神色如常,尖厉的声音平缓下来,「害怕?」
萧霁野的笑容越来越深。
晃动的烛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沟壑,使他看起来像是修罗地狱里的恶鬼。
「听说人死后,会回到血脉相连的亲人身旁。柳升烟无父无母,她若有孕,该与我血脉相连。她若死了,说不定正躲在哪里看着我们?」
公主瞪大眼睛,「你杀戮无数,竟会信鬼神?」
短暂的讶异之后,她平静下来,暧昧地挑了下眉,放下大红帐幔,将我隔绝在外。
「她在,不是更刺激吗?」
萧霁野捏住公主的下巴,肆无忌惮哈哈大笑,健壮的胸腔都跟着起伏震动,「你真是条疯狗,刺激。」
烛台照在红帐上,映出两人笑闹亲热的影子。
自是春情无限。
好在活春宫没能在我眼前上演。
萧霁野怜惜公主有孕,只是低哼着小曲儿哄她睡觉。
更阑人静,屋里静得可怕。
萧霁野睁着眼,低低唱了一夜。
不久前我生辰那晚,他在我耳边哼着这支情意绵绵的北地小曲儿,黏糊的低音,甜蜜了整个夜晚。
如今我尸骨未寒,他洞房花烛。
拿我之死取乐,呵呵发笑。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交错,胸口如刀剑相侵,我彻底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我想,若有来世,我再也不要遇见萧霁野了。
不想再睁眼,我竟回到了十六岁,萧霁野来下聘的那日。

-3-
「姑娘,外头好生热闹,姑爷抬来的聘礼堵了一巷子,街坊邻居都上门讨酒喝了。」
女使们夺走我手中绣着的嫁衣,簇拥着满脸怔愣的我,穿过回廊,往前院去。
院中红绸遍结,宾朋如云。
聘礼挤挤挨挨堆了满院,打开的箱笼中,堆金积玉,华光万千。
萧霁野鹤立廊下,蓝衣劲装,佩刀挂剑,满身英悍。
正和谢父、谢母说话。
见我来,萧霁野朝我走来,顷刻间挨近,包到小腿的长靴出现在眼前。
他生得高壮,覆下的也是阴影大大一片。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高兴?」
谢母和婆子、女使们都笑起来。
我幼年失怙,六岁被谢尚书和夫人认作义女养在谢府。
而萧霁野出身靖北侯府,数一数二的豪门显贵人家,萧皇后亦出身于此。
即便他曾与朝阳公主有过一桩婚事,这桩亲事,也是我高攀。
谢府众人都在为我高兴。
以为我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
没有人能料到。
成婚前不久,我会被流寇掳进破庙里。
只是扔在破庙里。
即便后半夜我在逃命时被官兵找到,流言蜚语却从来不曾放过我。
我曾是名声很好的姑娘,温柔娴静,擅针指女红,品竹弹丝。
后来人们只记得,我曾被流寇掳走半夜。
不清不白。
京中宴会再也容不下我。
死前我才知道,当年掳走我的流寇,与最后杀死我的贼人,是同一人。
公主害我。
我原以为萧郎是为我遮蔽风雨的油伞,不料所有的风雨都是他带来的。
还好来得及,我还能重新开始。
嘈杂纷乱的道贺恭喜声中。
我望着萧霁野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将军与我,年岁相差甚巨,恐不相配,聘礼请抬回去,亲事算不得数了。」
萧霁野高山一样的身躯几欲倾颓。

-4-
方走出前厅,蓦地被追上来的萧霁野捉住手腕。
漆黑的眸子里,无数情绪掀起滔天暗涌。
「升烟,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放开。」
「告诉我为什么。」
我闪躲着挣扎,却只是徒劳。
「可是萧霁野,你有什么好?你曾娶过公主,也不再年轻了。」
萧霁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笃定道:「不是这个原因。说出来,我都能解决。」
我望着他蓝色劲装,想起前世婚后他每次陪我回来,总是翻箱倒柜从箱笼底下找出一身浅色衣裳换上。
说显年轻。
因为他长我七岁。
我曾以为他对我有几分真心。
我太自以为是了。
我轻声说:「你偏爱玄色,再勉强穿浅色衣裳想显得年轻,终究也不复少年了。」
萧霁野耐着性子问:「升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有我在,总有办法,究竟怎么了?」
也好,那就说清楚。
「去岁,你我在藕花深处相识。原来那日公主新纳了一位面首,你才独自惆怅。原来就连开始,也是因为公主。」
「春猎上,你将魁首彩头,皇后娘娘的宝石金花冠子赠予我。其实你懒散桀骜,又自诩年长,一向不屑与年轻小辈相争。原来是因为公主在,你才那样卖力。」
前世,公主将这些话告诉我,抚着孕肚逼近,「他本就是同我置气,才要续弦。后来你名声尽毁,他心善,不得已才娶了你。本宫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又何须撒谎骗你?你将他当个宝,本宫却不。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本宫绝计不会回头。」
众人皆知,是公主请旨要和萧霁野和离。
和离后,她豢养面首,寻欢作乐;萧霁野却离京到北地驻守,不再踏足伤心地。
本是她厌了他。
我想,原来我视若珍宝的人,不过是公主闲暇时的无聊消遣。
原来萧霁野,竟也会有这样隐秘的爱而不得。
前世今生重叠。
我只是不解,话一出口,却几近哽咽,「你放不下公主,公主对你亦有余情。你们纠缠便是,为什么要来作践我?」
萧霁野眉头紧蹙,「这是她同你说的?一派胡言,你不要信!我根本不关心她又纳了几个面首,我更不知——」
我不想与他再纠缠。
前世他鲜少流露的脆弱,成为此时刺向他的尖刀。
我说,「你是那样卑劣的人。你嫉妒你大哥,侯府世子,理所应当被双亲重视珍爱;你嫉妒你二姐,独女,自是千娇百宠;你还嫉妒你四弟,家中最小,阖府关切。」
「唯你从武,长于北地黄沙,不似他人在京长伴母亲膝下。」
「你不孝,总介怀母亲偏心。可你出身簪缨世家,规矩却没习得半点。行偏僻,性乖张。举手挥霍,玩世不恭,声名狼藉,你本不值得。」
「你少时从军,急躁贪功,害得从小伴你长大的两名长随为救你而死——」
萧霁野低喝一声,「够了。」
他身体顿了顿,握在我腕上的手颓然垂下,然后转身离开。
我背过身,如释重负般眨了眼,下意识用手背抵着眼,看到眼泪顺着往下砸,一滴滴坠在青石上,发出「嗒嗒」声,像是萧霁野渐行渐远的脚步。
今生,我们就到此为止。

-5-
我只说,萧霁野和公主余情未了,不愿再嫁。
谢父将戒尺「啪啪」抽在我手心,「退婚这样大的事儿,都敢独自决断了!高堂你是全然不放在眼里了!这桩亲事是你点的头,怎可如此背信弃义?若旁人说你德行有亏,往后你该如何自处?」
谢母急红了眼,「他上门提亲时,我本不依。你说真心难求,何以变了?」
我惭愧脸红,「阿母,他骗了儿。儿……看错了人。」
谢父来回迈着碎步,「我看此事是个误会。三郎待你情切,不似作伪。公主同三郎和离多年,又整日同面首荒唐。何来余情?聘礼还堆在院里,你先静静,婚事再议。」
「且婚事上达天听,官家、娘娘都已知悉,贸然退婚,陛下必要过问。」
我已想好了退路。
我可离开谢府,自谋出路。
对外可称我忤逆不孝,遂将我逐出谢府,或称我身患恶疾暴毙。
往后我再不会踏足京城。
如此,或可保全谢府声名。
「竟还敢离家出走?」
谢父勃然大怒,高举起戒尺打我数下,狠狠将戒尺掷在地上,「将她关进祠堂里,谁也不许给她饭吃,饿死算了!」
堂中森冷阴暗,夜半时,初秋寒凉渗入骨髓。
我蜷缩在蒲团上,迷糊着入梦时,有温暖的厚重裹上身体。
本该在刑部衙门办案的病弱兄长端着一盏油灯,正将貂裘往我身上盖。
暖黄的烛光里,他比阿母还柔软。
曾有道士给兄长批命,说他身子孱弱,活不过二十。
前世他染了好重的风寒,性命垂危。
府上甚至忙于为他准备棺材寿衣。
我到庙里为他祈福。
不想一去,天人永隔。
我仰头怔怔地看着眼前来人。
他的发一半松松地结成个髻,挽在脑后,另一半则柔顺地散落,俯身时几缕发丝拂落在我脸颊。
「阿兄,我不冷。」
谢檀舟倾身按住我着急去剥貂裘的手,「是我太热了。」
「别怕,父亲已差人送还聘礼,往后,再不与萧霁野相干。」
「阿父怎会轻易答应……」
谢檀舟蹲下来,狭长的凤眼中水光盈动,「这一次,你要好好活着。」
我猛地从暖乎乎还带着阿兄体温的裘衣中抬头。
「阿兄,你是不是也——」
他的掌心轻轻捂住了我的嘴唇。
「烟儿,我很想你。」
时间忽然静止。
晦暗的祠堂里,祖宗牌位俱在,一向端方清润的阿兄,突然将我拽进怀里,牢牢抱住,力度大得像是要将我揉进骨血里。
他恐天命不永,误她终身,不得已背着她上花轿,将她拱手让人。
她本该是他的妻子,这一世,他绝不会放手。

-6-
谢父谎称,我与阿兄幼时便有亲事,只因阿兄身子孱弱,他一时糊涂才应了萧家求亲。
谢父和我爹本是同榜进士,太和十年,两人一同在江南推行新政。
新政激发民变,我爹将谢父打晕,藏在官衙棺材中,自己死在暴乱中。
谢父收养我,还被传为一桩美谈。
因此,众人信了谢父的说辞。
本是权宜之计,府上风言风语却传得不太好听。
我无暇顾及。
我忙着盘查名下铺子账目,希望赶紧筹集现银去换棉被、服饰、粮食、炭火。
我记得前世此年,京中大雪,持续近两月方止。
河流结冰,牛马冻死,薪食俱尽。
京郊的兰平、渔阳两县,民冻饿而死者,日以百数。
天灾将至,略尽些绵薄之力,愿京郊的百姓能平安度过这个寒冬。
正在案前看账本时,谢家三房夫人和四房夫人冲进我院子。
谢三夫人叉着腰,气势汹汹,「若不是借着我们谢家的势儿,你能攀上侯府高枝儿?侯府是什么人家,你说不嫁便不嫁。你自己作死,也要拉上我们谢府当垫背的?」
谢四夫人拿帕子掩着鼻。
「一介孤女,蒙谢家恩养,却不知检点,罔顾人伦,勾搭养兄,竟敢在两个男人间左右逢源!」
我性子温软,不愿意起冲突,婉言请长辈进屋饮茶。
女使们涌上去相劝。
谢三夫人一把推搡开上前安抚的女使,连嚷带骂,「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日日做出一副恭Ţŭ̀⁴顺乖巧的哑巴模样,背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上舟哥儿的?四弟妹你可防好了,你家小子可只比她小两岁,素来还觉得她温柔可亲呢!」
谢四夫人满眼嫌恶,「我谢家书香礼仪之家,怎么养出你这个败坏人伦伤风俗的猪狗!」
谢三夫人的女婿在萧霁野手下做武官。
谢四夫人的小儿子在萧霁野大嫂家中读私塾。
亲事不成,她们心底难免有怨气。
阿兄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事已至此,即便三婶、四婶再怨愤,也无济于事。」
谢檀舟衣衫飘摇,疾步而至。
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护在我身前:「若自强力劲,不必依附旁人;若力不能,而只知攀炎附势,终不能有所成。三婶、四婶好自为之。」

-7-
谢檀舟站在院中老槐树下,眉宇间积年氤氲的病气云雾般散去,只剩下温和。
「贸然退婚,陛下、皇后那里势必无法周全。只能出此下策,暂且转圜。」
「一年半载后,自无人再关心你的婚嫁。」
「三婶、四婶素来爱搬弄是非,她们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眉舒目展,「阿兄放心,我不会在意。」
前世,比这更不堪的话我也听过许多。
无关紧要的评判和注解,也不值得我在意。
谢檀舟知道我在预先筹集赈灾物资,叫我到书房,取出Ţü⁹一匣银票交给我。
「银票你收着,算是我为京郊百姓尽一份心意。」
说罢,又解下腰间的一串钥匙递过来。
「这是刑部衙门附近紫英巷那处宅院的钥匙,你可将它用作库房,好囤积物资。」
阿兄公务繁忙,为行事便宜,夜里总宿在那宅子,不常归家。
我婉拒道,「恐扰了阿兄清静,我另赁一间瓦舍安置便是。」
谢檀舟执意将钥匙交到我手上,「那处宅子离衙门不远,鸡鸣狗盗之辈不敢造次,此次所囤物资甚巨,如此更稳妥。近来差事清闲,往后,我都会住在家里。」
我柔声笑起来,「真的吗?那阿母肯定高兴。」
我起身告退,行至门槛时,阿兄突然唤住我。
清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前尘已矣,只是黄粱一梦,都忘了吧,别再同萧霁野搅和在一起。」
我身子一僵,缓缓转身。
「不管是锦衣绣袄、翠羽宝冠,还是宝石黄金、玉宇琼楼,这些萧霁野曾给过你的,我也能给你。」
「双亲和我自会疼你、爱你,护你一世富贵安稳。」
「一年半载后,你若想成亲,我便劝说父亲为你招赘婿。若你不想嫁人,不如就将错就错嫁给我,我们长久地承欢双亲膝下,偕老同欢,享无疆之福。」
我震惊不已,阿兄竟愿意为我牺牲自己的婚姻。
心头一酸,又一热。
眼眶湿了。
我泪盈盈地说,「我知道阿兄为我忧虑。我家世寒微贫瘠,嫁人本就艰难,此番退亲,婚事更是无望。」
「但是,情爱是很珍贵的东西,阿兄不必为我牺牲。」
我柔声又坚定道,「阿兄放心,我会活得很好。我能挣得家财万贯,我不必依附于任何人。」

-8-
我爹爹生前也为我留下些许家资。
我在姑苏有一处山林,一座破落小宅,水田百亩有余。
在京郊兰平县有一座小宅。
我在京城有果子点心铺,名唤「柳春园」。
有客栈,名唤「连升客栈」。
有绣坊,名唤「烟霞阁」。
有酒楼,名为「如归楼」。
谢家门风清贵、诗礼传家。
谢母教我管家理事、针织女红,却不喜女儿操持商贾之事。
前世在成婚后,我才在萧老夫人的支持下才走出宅院。
她不要我在家给她绣鞋履、抹额,反而鼓励我出门巡查铺子,还传授我不少经营生财之道。
我循着上一世的足迹,有条不紊地整顿起铺子。
购置完大批赈灾物资后,账面现银堪堪只够运作。
好在秋闱在即,外地进京之人数倍增长。
客栈、酒楼不愁生意,此时京中又多茶会、诗会,果子铺也正是生意旺季。
宝梁公主府上的内侍找上门,要「柳春园」供给诗会上的点心。
宝梁公主是陛下和萧皇后所出,也是萧霁野的表姐。
往年宝梁公主都只办一次诗会。
今年偶然起意,要办第二场。
有些名气的点心铺都早早被定下,这才找上我家铺子。
我细细思量一番。
不同于女眷宴会,诗会来的都是文人墨客,点心不在于过分精致美丽。
「柳春园」有能力接下。
至于宝梁公主是萧霁野表姐的事儿,在货真价实的金银面前,不值得介怀。
我从众多品类的茶点中挑出六种口味清淡、不浓腻、无骨刺、无重色、量少、造型好看的点心。
不同于以往。
这次我按照人头准备,一人一碟。
另配上去除口气的木樨饼。
如此,文人不会矜持不敢食,作诗畅谈间也不必忧心口齿不洁。
但没想到,宝梁公主会是萧霁野请来的说客。

-9-
诗会上,内侍召我向宝梁公主谢恩。
宝梁公主二十有六,衣衫素淡,妆容简雅,却掩不住通身的华贵。
「谢家好,书香门第,礼仪之家,姑娘家的言谈举止都是一等一的好。」
「好孩子,你果真值得本宫再办一场诗会。」
原来殿下并不关心糕点。
她或许只是想见见,与萧霁野退婚的是怎样的姑娘。
宝梁公主执起我的手,话题转得突然,「谢家不惜自毁名声,也要退了你与三郎的亲事。看来,谢大人爱护你之心深沉。」
「养女尚且如此,若是亲女,又当如何?」
宝梁公主叹了口气,「本宫的皇妹朝阳乃贵妃所出,自小得父皇宠爱。又因身子不好,在佛寺住过几年,父皇对其无有不从。」
「当年,朝阳执意要嫁给三郎。三郎是战场刀枪里滚出来的将军,年轻气盛,一腔报国之志,断不想葬送前程,迎一位公主供在家里。宁愿抗旨不遵,也不肯答应。」
「事情闹得无法收拾,最终,母后出面促成了婚事。」
即便不愿意再知道与我无关的事情,却还是耐着性子静心聆听。
萧皇后膝下唯有一女,太子却是贵妃所出,想来皇后此举,也是为萧氏的将来考虑。
「如今三郎年岁渐长,才勉强修得些沉稳;以前,他可是个无法无天的犟驴脾气,丝毫不肯给朝阳好脸色。两人婚姻不足一载,朝阳实在忍无可忍,遂请旨和离。这都是五六年前的旧事了。」
前世,萧霁野对他和公主的往事讳莫如深,偶尔说起,也是满脸不耐。
我了解的,是另一个版本。
朝阳公主情窦初开时遇见萧霁野,追逐他很久。
萧霁野始终不为所动。
那年北方鞑子要朝阳公主和亲,萧霁野终于开了情窍。
他用一年多时间大破敌军凯旋,用锦绣前程换了驸马之位。
宝梁公主继续道:「侯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三郎想娶你也是不易的。他怕你在出身高贵的嫂子、弟媳面前形秽,特意入宫向母后讨了添妆,聘礼的每一样,都是他悉心挑选,就连聘雁,也是他亲自捉来的。他珍视你,萧府上下,众人皆知。」

-10-
我不否认。
萧霁野曾经对我很好。
我在婚前不久被掳走,扔在破庙里。
我记得,我在山野里拼命狂奔,跑丢了两只鞋,粗糙的石子扎破了我的脚,到最后,满脚都是血。
夜那么黑,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
回家的路在哪里?
我还有路可行吗?
是庄子里,还是尼姑庵,或者,一条白绫?
我逃命的脚步越来越迷茫,一头栽进草垛里。
我已经精疲力尽了。
官兵找到我,在送我回谢府的路上,遇到了策马疾驰的萧霁野。
他将我搂得紧紧的,健壮的胸膛起伏不已。
他说,不怕,有我在。
我至今还能回忆起,他将我裹在怀里时,身上散发出的热意。
那样温暖。
后来听说,萧霁野私自带着京郊大营的人马,满城寻找他失踪的未婚妻。
他被打了三十军棍,罚俸一年。
伤好后,我们成亲。
我那样声名狼藉,他从不曾放弃我。
我想,这辈子也就是他了。
投桃报李,结草衔环,哪怕是拆了我的皮肉骨头,我也要回报他的珍视喜爱。
新婚燕尔、浓情蜜意。
他愿意让我抛头露面去做生意,他教我骑马射箭。
我坐在马上,他就牵着缰绳,让马儿慢慢地走……
我也曾被他养得珠圆玉润,乐呵呵没有烦心事,会给他系披风,理衣襟。
可是。
我死了。
萧霁野从屏风后走出来,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今日在诗会上见到二姐,她跟我夸你,说你貌美温柔、贤惠能干,实在是很好的姑娘,也不知怎会相中我?她甚至疑心,我有她不知道的过人之处。」
野性浓郁的一张脸上不见恼怒,萧霁野又挨近我。
「我见了你的糕点,状元糕自不必多言,广寒糕暗含『蟾宫折桂』之意,芙蓉糕和牡丹糕放在一起寓意荣华富贵,假的红柿子和那节青竹也精巧,惟妙惟肖,众人都很喜欢。」
再一看,殿内哪里还有宝梁公主的身影。
萧霁野眼皮子半掀着,瞥了我一眼,「怪我没能事前讲清楚,尚公主,前途尽断,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
不重要了。
我因萧霁野被公主所杀。
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不重要了。
我抬脚往外走,却被身后伸出的胳膊大力揽住腰肢,往后拽。
「跟我谈谈,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11-
萧霁野臂力扎实,从后面紧紧箍住我腰,青筋粗壮。
「还在生气?」
「怎么这么没良心?」
「是谁费尽心机跟谢大人成了钓友,总挑谢大人休沐时,背着鱼篓,挖好蚯蚓,登门邀谢大人垂钓,就为了见见你?」
「是谁给你放的满湖的荷花灯?是谁送你的小珍珠?」
「我什么性子你不清楚?我若真对人有余情,哪怕强取豪夺,也得把人紧紧拴在裤腰带上。」
他从背后抱着我,脑袋抵在我额头,轻声哄,「好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自诩年长,却没考虑你的感受,我该多关心你。我以为你不在意我的从前,所以从未同你说起过我和赵晚吟的事儿。原来京中有那么多我和她的不实传言……」
他身躯健壮,如铜墙铁壁一般,叫人挣脱不得。
一种被完全掌控的错觉如蛛网一般紧密地将我包裹住。
我拼命挣扎着,却因体型悬殊,奋力也挣不脱。
索性拔下头上金簪,「哧」一声扎进他手背。
萧霁野吃痛闷哼,本能地脱了手。
不可置信。
我没跑出两步,腰间一沉,身子蓦地腾空而起。
萧霁野一把扛起我,将我扔进椅子里。
两手「啪——」地扶住椅把,困我在方寸之间,逼我面对他。
脸在面前放大了数倍。
「送聘前一日,你第一回主动亲我。第二日却骤然悔婚。现在连句话,都再不肯同我说!」
「我对你是否真心?你不知道吗?」

-12-
他曾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前世我留下和离书搬离侯府后,他南下巡盐回京,本想到谢府带我回家。
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我那样温和沉静的性子,摔盏掷瓶,歇斯底里。
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沉着脸克制,「她得病要死与我有什么干系?宫中来人叫我去公主府探望,我不去,是你要劝我去。难道我就饥渴到非要对一个将死之人下手?她面首那样多,不知哪里来的野种要赖到我头上,你就这么信了?你把我当什么?」
「我对你的真心,你如今也要怀疑吗?你就这么不信我?」
我也想信他的。
可公主饱含怜悯地对我说,「他说,你右腿大腿根部有一点绿豆大小的斑,斑生在那处,床笫之间也淫贱。」
那斑生得隐秘尴尬,只萧霁野才知道。
只有他知道。
那时我嫁给萧霁野近两年,却不曾有孕。
我很着急,夜里总缠着萧霁野,他总笑我不知羞。
生,性,淫,贱。
我听见心脏破裂的声音。
萧霁野离去后,我流了很多眼泪,总是恶心想吐。
我想,我是有了身孕。
那时阿兄病了,高堂焦头烂额。
我于是没声张。
我犹豫了几日,给萧霁野写信,我说,分别后饭食不思,恶心想吐。盼他尽早给我一个交代,莫负我青春。
他却以为我骂他恶心,着急讨要和离书,骂哭了替我送信的女使,说我们主仆一丘之貉,没有良心。
我发誓,再也不要理萧霁野了。
誓言成真。
我死在了送信后的第二日。

-13-
「哭什么?」
萧霁野的声音将我拉回今生,他蹙着眉,怒意散了大半,伸手摩挲我脸上的泪痕。
我重重拂落他的手,「我没哭!」
「那还掉小珍珠?」
萧霁野彻底没了脾气,温眉顺眼,「春猎上是因为你在,我才会去争那顶金冠。我唯一想娶的人,只有你。」
我攥紧拳头,「亲事已退,我们之间再无任何干系。你究竟有完没完?」
「我没完!」
萧霁野面色冷硬,「你想与谁有干系?谢檀舟?你要嫁给他?你究竟是厌了我,还是早就对他移情?」
心底积压的怒火抑制不住,我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是我兄长!」
萧霁野生生接了我一巴掌,冷笑出声,瞥着我,捕捉我的表情,「他姓谢,你姓柳,你们算哪门子的兄妹?你们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你却对感情懵懂。直到你要嫁人,你终于开了情窍,踹了我即刻跟他好上。从前我多少次想亲你,你都躲开。你究竟是害羞,还是心里早有旁人?」
「你胡说!」
萧霁野直勾勾地睨着我,「他比我年轻,比我温柔,不是吗?」
我胸腔剧烈起伏,「啪」地扇在他脸上。
手心麻木一片。
我怒目圆睁瞪着萧霁野,一字一句道。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儿,你休想胡乱给我判罪!我不认,我绝不认!是你的错,你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绝不能够!」
萧霁野脸上清晰的巴掌印还浮在脸上,却丝毫不恼,一改方才的羞愤之态,唇角扬起来。
「那还气成这样?」
「你是不是有病——」
萧霁野捂住我的喋喋不休,伸手捏我的脸,「年纪这么小,怎么醋性这么大?」
「就这么在乎我?」
我气血倒流,「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走开!」
「烟儿,你在里面吗?」
谢檀舟闯进来。
「萧将军,侯府齐大非偶,恐不可攀,莫再纠缠。」

-14-
萧霁野黑眸凌厉,「有何不可攀?」
「世上事何来公平?世间何处有公平?」
「我和升烟因情爱结为一体,你却要讲门当户对?要求公平?」
萧霁野终究缓了语气。
「谢兄放心,我绝不会因家世慢待升烟。我喜爱她,心疼她身世,更心疼她小小年纪便有七窍玲珑心思。我知道你们谢府待她真心,将她养得很好,日后我定也会将她奉作掌中珠,珍惜呵护。」
谢檀舟声音冷淡,「乌鸦怎配鸾凤对?我家姑娘得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将军残败之身,又有何颜面求娶?」
萧霁野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愠气,「我清白之身自会分明。」
谢檀舟和我走在园外的路上。
「男人总是花言巧语,喜新厌旧,不可再信。」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日光从树叶间筛落,照在青砖上,留下一片明暗交错的光影。
光影柔和,映得这样寻常的秋日上午,静谧、悠长。
却恍若隔世。
「阿兄,你怎么会来?」
谢檀舟唇角轻动,「宝梁公主是萧霁野的表姐。」
日光照在他瓷白的皮肤上,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我盯着他目不斜视的侧脸,「我是说,今日并非休沐日,你告假了?」
谢檀舟在这时突然转头,两只小梨涡在唇畔漾开,「我想去甜水陇看桂花,然后买一坛桂花酒到欢楼吃蟹,若不带你,恐你好几日不肯理我。」
满山岭的桂花,香气馥郁。
蟹也好吃。
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15-
过了几日,街头巷尾流言四起。
说的是萧霁野和朝阳公主的旧事。
除了宝梁公主说的那些与传闻极其不符的旧事。
另有一桩。
说是当年朝阳公主和萧霁野的四弟萧霆云苟且,被萧霁野捉奸在床,两人才会和离。
谣言一经传播,瞬间如热油倒在薄冰上,猛地炸开锅。
京中茶馆、酒楼传得沸沸扬扬。
院中女使们也忍不住偷偷议论。
就连春楼里倒夜香的小厮都忍不住咋舌:「怎会有这般淫荡之事!」
我震惊一瞬,继续忙着和「如归楼」酒楼中的伙计们商定「烧尾宴」的菜品及定价。
秋闱放榜之后,登科举子少不得在酒楼宴饮取乐。
我又命人辟出一面干净的墙壁,以供诗兴大发的文人墨客留下墨宝,若能有些好的存世,也能使青史留痕。
朝阳公主却找上门。
她眯着眼,打量跪在她眼前的我。
算上前世,我与她也只有寥寥几面之缘。
她却像隐在暗处的毒蛇,在我毫无防备时,暗害了我两次。
「你便是柳升烟?」
「是。」
她身旁的女使捂着鼻子,嫌恶道,「连名儿都一股轻浮卑贱的勾栏意味,也不怕污了公主尊耳。」
她一如既往。
喜欢将我描述成阁楼里的娼妓,无端朝我掷以污名。
我不卑不亢道:「民女出生那年,州中大旱,粮食颗粒无收。百姓之家,瓮无隔宿之米,厨前无半星烟火,『升烟』是先父忧心国民的期盼。」
「混账,公主许你开口了吗?」
那女使一巴掌扇散我的发髻。
「你退婚便罢,竟敢拿公主做筏子,无端牵扯攀咬!」
脸上火辣辣地疼,耳际嗡鸣不止。
前世她害我,根本是爱惨了萧霁野。
却装得毫不在意。
我想起前世她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去岁,我和萧将军在藕花深处相识。那日公主新纳了一位面首,萧将军才会独自惆怅。」
「春猎上,萧将军将魁首彩头赠予我。萧将军懒散桀骜,又自诩年长,一向不屑与年轻小辈相争。是因为公主在,他才卖力。」
又慢慢添上一句。
「若非公主拿成屋的面首刺激他,他何至于找上我?」
公主的目光像是淬了毒,「你当本宫眼盲心瞎?把本宫当傻子耍弄不成?你二人纠缠便是,竟敢这般作践本宫?双喜,给我打!」
那女使了令,作势撸起袖子,伸出巴掌,气势汹汹逼近。
我不再跪她,站起身,据理力争,「依照我朝律例,即便殿下贵为公主,也无权随意责打我。殿下可以向我发泄私愤,我也可以击鼓鸣冤,状告殿下欺压百姓。」
「哐——」
雅间的门被大力踹开。
萧霁野的兄长萧霂川猛地抽刀捅进女使的发髻。
再抽刀。
女使披头散发,几缕青丝坠地。
朝阳公主腾地站起身,满脸阴鸷,「萧大哥,你这是何意?」
「当年殿下和霆云做出那等丑事,三郎顾及你二人颜面,隐而不发多年,已是仁至义尽。三郎已上疏告知陛下当年你二人和离实情,并将奏疏广发于御史台。往后柳姑娘若有伤处,我们萧家怕是要疑心殿下。」

-16-
这几日,一直有两位穿着布衣、身材孔武的人跟着我。
是萧霁野的人。
甩也甩不掉。
所以萧霁野的兄长才来得这样快。
萧霂川说,萧霁野在外散播谣言,老侯爷怒中打了他三十棍。
他请我到侯府前去探望。
我拒绝,顺便说,「铺子对面茶楼里,有两位萧府的人,烦请世子一并带回去。」
明晃晃的大刀猝不及防横在我颈间。
「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刚硬如铁的心性!」
萧霂川将我带进侯府,一路拽到萧霁野屋里。
一道纱制屏风后。
萧霁野赤裸上身趴在床上,脊背下血肉模糊,红红一团,血水蜿蜒染湿床单。
床下数团渗血的旧纱布四散。
太医将药粉洒在他身上,他的身躯本能地颤抖着,偶尔拱起一道桥,狰狞的青筋从耳畔蔓延到脖颈儿。
太医刚一提起药箱离开,萧霂川登时将搡进去,「啪」一声关门。
萧霁野似是疼得昏过去,双目紧闭,额上还盈着一层细汗。
他总是带一身伤回家。
驯服野马时能受伤,演武场跟人切磋能受伤,去剿匪也受伤,甚至有时身上多出几块淤青,自己都不知是怎么来的。
我给他上过许多回药。
我知道。
他装昏迷。
我走上前,猝不及防将手摁在他背上,手心向下发力。
萧霁野仰颈呻吟,像小鱼一样扑腾着翻两下肚皮,身子轻轻震颤。
纱布上重新渗出血。
「升烟,我疼。」
萧霁野睁开眼,强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动作间激起一层细汗。
他尚沉在清晰的疼痛中,疼得微眯眼睛。
「往事牵扯到萧霆云,怕你觉得我们家污糟,又怕脏了你的耳,实在难以启齿,本来没想告诉你。」
「如果我早些告诉你,咱们早已成亲。」
萧霁野嗓音又涩又哑,「我不曾有过女人。你介怀的那些,都不存在。」
「等我伤好了,我再去谢府送聘,我们成亲。」
见我不应答,他终于觉出些不对劲。
「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我的气?」
长久的宁静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不会再嫁给你了。」
萧霁野气息暴乱,挣扎间撕扯到伤口,面目狰狞一团,额上青筋蹦跳,「你说什么?」

-17-
我三言两语讲完了前生。
「我被贼人掳走棒杀……我尸骨未寒之际,你却与公主破镜重圆,再结连理。」
「这便是我们的结局。」
萧霁野满脸愕然,「你在说什么?」
「萧霁野,我不会再回头了。」
萧霁野瞳孔骤缩,短促而痉挛地呼了口气。
「这不可能,这只是梦。」
「不可能!」
「是梦?」
一股火气蹿上来,我在他身前站定,戳在他胸口处的纱布,「你这里有一颗痣。」
他身子一抖。
我指尖向下,停至脐下两寸,「这里也有。」
他火气腾腾,按捺不住。
我猛地按在他膝上两寸,「这里曾中过箭,有一道疤痕,对不对?」
「我因你而死,你凭什么敢这样强求?」
我险些扶不住颤抖的嗓音。
「我本该有很好的一生,因为你,悉数葬送了。」
「要不是你,我和公主本不会有交集。比起她,我更恨你,你就是死了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如今我能重新开始,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劲儿往我眼前凑?一遍遍要我回忆前世不堪。你为什么这样讨人厌?」
「如果你还有良心,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再纠缠。」
说罢,我转身离开。
「升烟。」
「升烟。」
「升烟。」
一声比一声沉重。
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动。
萧霁野从床上摔下来。
烦人的喊叫声止息。
门开了。
乱糟糟一片。
有人从门外跑进来,惊呼忙乱。
我无声揪紧指尖,没有回头。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前世不告诉我呢?
为什么不早说?
这算什么难以启齿?
算了。
即便有误会。
面前这个人,也不是与我产生羁绊的那个了。

-18-
有此一遭,我担心公主会再对我下手。
前世我不曾见过她,她尚且能让人绑走我,坏我名节。
今世……
晚间散步时,我叩响了阿兄书房的门。
谢檀舟正俯身在案上作簪图,青丝散落,铺陈在绘就的画卷上,更显清雅。
我一时呆住。
灯下观美人,果真似玉生烟。
前世,他也曾伏在这张案上,亲自设计好看的簪子、裙衫送给谢家小妹芷宁和我。
我曾想合伙与他开一间首饰铺,却被他以「墨香铜臭」、「官不与民争利」为由拒绝。
今生他却主动应承下来。
谢檀舟停下笔,抬起眼皮,长长鸦睫在眼皮下投落一片阴影,「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阿兄,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我静静站着,「前世害我之人或是公主的侍卫,那人身长近八尺,体型与萧霁野相似,不似暗卫身形劲瘦飘逸,观其走姿倒像是行伍出身。他足长约七寸九,足宽三寸,步幅一尺六,手指根部、拇指、无名指中部有茧,许是操练某种兵器所留。他右手虎口处还有一粒黑痣。」
「前世我婚前被人掳走,众人都以为是阿父的政敌所为,以为他们不敢掳走谢府亲生血脉,所以掳走我,好吓唬威慑阿父一番,让他不在朝堂上再提新政。其实那次,也是这个人下的手。」
「公主两次找这个人下手,必然有所计量,我想知道他的身份,也好有所防备。」
好似晴天霹雳降下,谢檀舟像半截木头似的杵在那,脸色惨白如纸。
半晌,他哑声问:「为什么骗我是意外?你一直,都记得凶手特征?」
我抿唇不语。
谢檀舟声音缥缈不可闻:「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对我敞开心扉,信任我、依靠我?」
我低声解释:「阿兄,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我不想惹麻烦,本以为不会与他们有瓜葛。」
「我不怕麻烦,我既是你兄长,自会护着你,你对我不可以藏着,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
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渴望。
阿兄要是我亲兄,该有多好。
「谢谢阿兄。」我轻轻启唇,「那,我走了。」
谢檀舟叫住我:「烟儿,你为什么从不问前世?」
「你有什么不敢问?」

-19-
谢檀舟声音有条不紊传来,「你失踪后,他不曾签下和离书,反倒娶了公主,二人再续前缘。失而复得,他对公主宠爱尤甚。一年后太子逼宫,公主和那新生婴孩死在宫变中。他又回北地戍边,一个风雪夜,敌军趁夜偷营,他死了。」
脚步像被什么攫住,怔怔钉在地上。
谢檀舟望着我的眼睛,「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他负了你,不要再为过去遗憾了。」
「我没有。」
谢檀舟望着我,「他懂得对自己的妻子好,他是一位体贴的丈夫,可他对每一任妻子都很好。」
「他和公主的旧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纵使他现下或许发自真心,终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男子薄情,他负了你。」
「他和别人有一个孩子!」
「当时,你也有了身孕,是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在我心尖上一寸寸凌迟,将我撕扯得淋漓破碎。
我的情绪并不起伏,声音也如往常一般平稳柔和,「阿兄,都过去了。」
羞于启齿的过去赤裸裸摊开。
我突然意识到……
过去一切,在阿兄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他知道我和萧霁野的一切。
他知道,我曾经是如何珍视萧霁野的,用尽了我的全部真心。
前世他告诉我侯府齐大非偶,恐不可攀,我没能听话,后来落得那样的结局。
他该如何想我?如何看我?
我平静地揭开已结成薄痂的伤口,好像已经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我轻声说,「上天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是,他负了我,我那时的确有了身孕。所以,阿兄不必担心我会回头。」
「那些好的、坏的,都不过是我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页,我已经翻篇了。」
「阿兄也不必,为我的过去,耿耿于怀。」
「我先回去了,阿兄也早些歇息,莫要劳神。」
转过身,却忍不住落泪。
兄长知道,有什么难堪呢?
为什么会哭呢?

-20-
入了冬,天气渐寒。
我照旧奔走在铺子之间。
我担心公主暗害我,但我不可能因她,一辈子不出门。
我准备了一辆花枝招展的马车,四角坠着铃铛。
平日只在白日去铺子里,然后早早归家,每次出门还带着好几名护院。
萧府的那两个人还是赶不走,我索性不再理会。
我和阿兄准备合伙开首饰铺。
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店铺选址、装潢、玉石金银来料供应、碾玉匠人和簪娘……
没个一年半载的考察,店铺轻易开不起来。
好在我前世也开了一家首饰铺。
不出四个月,应该可行。
天越来越冷,京城的棉被、炭火价格翻了番。
想起皇城根下的乞丐,不知能否平安过冬。
又购置了一批棉衣、米粮,雪天好在城外布施。
再次见到萧霁野,是在初雪降下的那天。
初雪至,京中人多在城北的青云台祭天祈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康健。
晚间阿父下班归家,吩咐家僮温上热酒,带上小桌火炉,带我和阿母去了青云台。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
祈福者成群结队,嘴边哈出阵阵热气,欢声笑语一片。
手中提着的灯笼,如点点星火般四散。
尚且无人知晓,象征丰收的瑞雪,会在不久后成为灾难。
「陛下口谕,雪大天寒,小心祈福,勿要拥挤,祭天后速速归家,切勿久留使风寒侵体。」
喧闹的人群突然让出一条道。
披甲护卫们队列整齐分散,所过之处,铁甲铮铮作响。
一位身材高挑颀长的男子走了出来。
墨氅,黑伞,拾阶而上。
面容虽隐在伞下,却看不真切。
却掩不住通身俊逸贵气。
我忍不住瞪大眼睛望去。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般好身条。
那人行至台阶两侧悬着的一盏灯笼下,伞面倾斜。
暗影浮光中,萧霁野的脸缓缓显形。
骨相优越,眉眼深邃。
视线交汇那一瞬,心脏蓦地一窒,瞬间失去了跳动的力量。
萧霁野也是一怔,面色漠然,率先移开视线。

-21-
雪还在飘,青云台上某个角落响起婉转幽呜的箫声。
吹的是《凤求凰》。
玲琅的箫声响遍了青云台的夜空。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世家的公子,这些都不会差。
鲜少有人知。
孱弱如阿兄,也能挽弓射箭。
就像鲜少有人知。
粗野如萧霁野,也吹得一手好洞箫。
箫声止息。
面前突然覆上一片浓重暗影。
「谢大人,不知可否讨一杯热酒暖身?」
萧霁野在阿父摆起的小桌前停下,距我咫尺之近。
阿父神色尴尬,一边堆起笑寒暄,一边接过阿母递来的手帕擦起自己的酒杯,「原来今年是三郎在此处守卫。三郎若不弃,便用老朽的杯子吃一杯酒吧。」
「多谢谢大人。」
他披着黑氅不言不语沉立着,等着阿父给他倒酒,像只等着水喝的黑乌鸦,毛又厚又多。
时间好像停滞了,每一刻都煎熬。
酒终于倒好。
萧霁野接过阿父的杯子,仰头饮尽杯中酒,终于转身离开。
我松开手心,紧揪成一团的衣角散开,皱皱巴巴一片。
正在此时,谢檀舟披着貂裘,背着一架古琴,款款而至。
「昔年卓文君听司马相如为她奏《凤求凰》时,不曾想到后来她会写下《白头吟》与司马相如诀别。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既知结局潦草,再听《凤求凰》,只觉呕哑嘲哳难为听了。」
我心一颤。
笑着去倒一杯黄酒饮下。
风雪呼啸,我连身带心,热乎得不像话。
阿兄拂袖挥去案上残雪,放下古琴,奏出一曲应景的《梅花三弄》。
阿父捋起胡须,笑呵呵说,「红梅又要开了,过几日得了闲,咱们一家人到梅岭踏雪寻梅,也不失为一桩意趣。」
我将羔羊毛做的手焐子递给阿兄,「阿兄冷不冷?莫要受寒。」
萧霁野脚步一顿,雪落满肩头,眼睫被雪花浸染,湿漉漉一片。
原来《凤求凰》后还有诀别的《白头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
是他失策。
他高大的脊背微微弯曲,大氅里藏起的洞箫,顶住肋骨,戳得骨头生疼。
人间热闹快活。
笑声像烟一样,丝丝缕缕飘过来。
唯他一人,站在雪中,空落落地失意。

-22-
我没想到,我还是会被掳走。
我在家中湖心亭观雪时,颈后一记凌厉的手刀袭来,我顿时陷入昏迷。
再醒来,人像捆粽子一样被捆着,眼睛紧紧覆着,口中粗暴塞着一团发硬的布料,腮帮酸胀作痛。
身下颠簸起伏不止。
雪大,路不好走。
我大约是在疾驰的马车上。
近在咫尺的一道女声惊叫着,「谢枫眠,祝平安,不是去赏梅吗?你绑我做什么?你疯了不成,你敢绑我,给我解开!停下马车!」
阴戾的男声响起,「赵晚吟,你活在萧霁野爱慕里的假象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像你这么肮脏的女人,谁会爱你?你拿肚里的孩子要挟我,我不杀柳升烟,你便要杀死咱们的孩子。我替你杀了柳升烟,你竟敢杀死我嫁给他。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你真该死!你说的爱我,全是假的!」
「爱你?咱们的孩子?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别以为上了我的床,我就会给你生孩子。祝平安,你就算变成了谢枫眠,也依旧改变不了你娘是娼妓的事实,你娘肮脏下贱,你也贱!快把马车停下!」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
谢枫眠和朝阳公主?
他们是怎么会搅和在一起的?
谢枫眠是已逝的谢家大老爷同一花魁私奔所生。
后来谢大老爷过不了清贫的日子,抛弃了花魁,独身回了京。
没几年就病逝了。
谢枫眠与我是同年进的谢府,就比我早一两个月。
他长我九岁,进谢府时有十四岁,读书已经太晚,阿父便托了关系送他去军营中谋生历练……
他为人极冷厉,我与他,只有相见时忐忑地唤一句「阿兄」的缘分。
心跳骤然停止。
杀我的人,是他?

-23-
雪细细碎碎地飘,谢枫眠将我和朝阳公主吊在悬崖边的姻缘树上。
我像风中残叶一般,簌簌发抖。
身侧是昏迷不醒的公主。
身下是看不到底的雪白深渊,我两眼发黑,浑身瘫软。
「阿兄,我同你无冤无仇,求你看在我们同为阿父养育的份上放过我。」
「放过你?」谢枫眠忍不住呵呵发笑,双目渐渐赤红,「谢檀舟设计诱杀我时,可没有丝毫心慈手软。他将我扔在乱葬岗的时候,可有想过放过我?」
耳畔嗡嗡作响。
难道阿兄根据我所描述,查出了杀我的人是谢枫眠?
可谢枫眠是阿兄的亲堂兄。
谢枫眠收起唇角的冷冰冰笑意,「我从来没想要杀你,是她拿我的孩子要挟我!」
我陷在震惊的空白中,低声呢喃,「孩子,是你的?」
谢枫眠眸底猩红,潺潺落下眼泪,「她说她爱我,她说只要我杀了你,她便与我好好过日子。我信了,可杀死你没几日后,我就被太子的暗卫杀害,她骗我!」
谢枫眠从来都沉默寡言。
如今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迫切想倾诉。
「她十岁那年,被人牙子拐走卖到姑苏。她生得漂亮,人很凶,说自己是公主,闹着要杀了所有人。老鸨笑呵呵哄着她,说她是花楼里最尊贵的公主,一心要把她培养成未来的头牌。」
「老鸨是我和我娘的救命恩人,我娘死后,我就在花楼里做打手谋生,我虽年纪小,却从不手软。每一次她逃跑,都是我去抓她回来。老鸨千方百计地调教她,后来渐渐地,她不再说自己是公主了。十三岁那年,她脱光了衣服勾引我,我没有答应。」
「再后来你爹爹到姑苏就任,人人赞他正直清廉、贤良方正。我带着待在楼里多年得来的证据求上门,求你爹救救她。你爹真有本事,果真抄了那家花楼,散了拐来的娼妓。她被你爹带回京城,暂且安置在你家兰平县甜水巷的那处宅子里。」
「你那时都六岁了!她那样漂亮,又那样蛇蝎心肠,你怎么会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你死,全赖你蠢!」
令人惊骇的真相袭来,接二连三,炸得人体无完肤。
爹爹去世前,曾将一位不知名姓的姐姐带回家,同我和照顾我的老婆婆作伴。
后来那姐姐在我家住了不足一月,便跑得无影无踪。
谢枫眠阴鸷的声音传来,「你还不明白吗?」
「她嫉妒你得到了萧霁野的喜欢,更暗恨卑贱的你知晓她的不堪过往,生怕有朝一日你会想起!」
真相揭开,无比荒谬可笑。
我爹爹救了她,她却要杀死我。
正在此时,朝阳公主被声音吵醒,吓得尖叫不止。
「啊——谢枫眠,你疯了,你放我下来!」
「咻——」
一道流光袭来,白羽箭「扑哧」钉进谢枫眠的心口。
谢枫眠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箭,像一张皮一样滑下去。
伴随着一声急切的马儿嘶鸣,萧霁野手持弓箭,翻身下马,朝悬崖这边跑过来。

-24-
谢枫眠苟延残喘着,回光返照一般,猛地撑起身体站起来,举着大刀放在绑着我的绳索上。
面容狰狞,眼神凶狠,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疯狗。
「萧霁野,你再敢朝我射箭,我这就杀了柳升烟。」
萧霁野眉头紧蹙,扔了弓箭。
一点一点,靠近。
「你别冲动,你要什么?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她们两个,你只能救一个,你说,你选谁!你说!」
朝阳公主扑腾着破口大骂,「谢枫眠,你这个疯子,你指望他救我?你诚心要我的命是不是?你做出这些蠢事儿是为什么呀?你得了失心疯了?你放我下来,有什么话回去说!」
谢枫眠哭得如丧家之犬一般,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病态的痴狂,「回不去了!你骗了我,全是假的,全都是假的!萧霁野,说,你选谁!」
萧霁野眉间积满阴沉,「把升烟放下来!」
谢枫眠咯咯笑起来,「赵晚吟,你就是个笑话,除了我,还有谁会爱你?」
他语气骤然狠厉,对着萧霁野癫狂道,「你家世显赫,她也贵为公主,你们明明那样般配。她到底有哪一点不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要她?」
萧霁野紧咬牙关,目光凌厉如刀,「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升烟下来?」
公主看着谢枫眠胸口被血泅湿的衣襟,不自觉软了语气,「谢枫眠,你别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行吗?你别再闹了。你不是想去梅岭赏梅吗?我们回去吧,我不想死。」
我不知道谢枫眠究竟要做什么。
只能拼命捕捉着他话中信息,颤声安抚他,想让他先平静,「你没发现吗?萧霁野的身形与你很像,或许,萧霁野才是你的替身,公主心里是有你的。」
公主气得直冒烟,「你个贱人胡说什么!我没有!」
谢枫眠愣住,突然发狂,猛地砍断我那端的绳索。
我发出一声急促惊呼,猝然从树干上往下坠。
下一瞬,厚重的温暖像藤蔓一样将我包裹。
「不怕」二字被很快被疾风吞没。
萧霁野紧搂着我。
坠落深渊。

-25-
再醒来,人在一个昏暗的山洞里。
萧霁野双目紧闭,靠在洞壁上,额上冷汗密布,脸上好几处擦破了皮,痛苦难当的呻吟不时从苍白无血的唇中溢出来。
我脱掉他的靴子,脚腕处肿胀一片,里头有淤血。
我又握住他的脚腕,试图伸直他的腿,将脚尖冲着天。
他的腿本能地缩着,额上冷汗更密了些。
大约是骨折。
我走出山洞,在雪地中行走观察。
悬崖下是被雪覆盖的树林,密密麻麻,四野一片雪白,寂静得可怕,只剩下鹅毛大雪簌簌飘落的声音。
我又返回山洞,轻轻晃动萧霁野的手臂,「萧霁野,你醒醒。」
他的脸色又青又白,额头青筋跳动,喉咙里断断续续吐出些模糊的音节,就是不肯醒来。
我小心翼翼凑近,在他耳畔低声道,「我会回来救你的。」
我摸遍全身,伸手去解从小戴在颈间的羊脂玉坠,想将此留作信物。
萧霁野的眼睛动了一下,接着头也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眼。
他静静望着我,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眼皮疲倦地合上又强撑着睁开,眼睫轻轻颤动,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觉。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场景,他想过多少回,偷偷期盼过多少日夜。
她死后的一年三个月零两天。
终于肯到他的梦里来。
我将玉坠放在萧霁野掌心,蓦地被睁着眼睛的他吓了一跳。
尴尬又窘迫。
「萧霁野,多谢你救我。你等着,我一定会来救你。」
「不要走。」
他突然伸手,捧住我的脸。
声音虚弱,委屈得无以复加,泪水从眼眶里疯狂涌出来。
「小宝,怎么不叫我三郎了?」
我愣住。
萧霁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为什么穿着成婚前的旧衣,我给你买的裙子你都不愿意再穿了?」
他高大的身躯如虾一般弓着,呜咽不止,「孩子不是我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
「你为什么,一次都不肯到我的梦里来?」
他哑着嗓子哭,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反反复复诉说着愧疚悔恨。
「我错了。」
「我不该与你置气。」
「我给你报仇了,别恨我,好不好?」
「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一个女人,那孩子不是我的,不是,真的不是……」
仿佛无形中有一根钢针,一点一点刺穿心脏,我整个人陷在半痴半呆的窒息中,彻底无法呼吸。
前世今生的界限渐渐模糊。
我恍恍惚惚落下泪,「是我误解了你。」
两行泪倏然从萧霁野脸上滑落。
「这要是一场醒不来的梦,该有多好。」
「我还想再看看你,可是,我要死了。」
「黄泉之下,你会等我吗?」
我说不出话来。
「小宝,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不吭声。
「小宝,你说话,为什么不开口?」
久久等不到应答,萧霁野眼皮渐渐沉重,眼皮无力地翕动。
那些曾经在脑中走马灯一般闪过。
第一次遇见。
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第一次亲吻。
第二次拜堂成亲,却是第一次感到婚姻的幸福。原来娶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比打了胜仗还快意。
第一次和娘子在湖畔柳堤下乘凉,小摊上有卖栀子雪酥山,她很喜欢,吃了两碗。
第一次哄着娘子吃炸金蝉,媳妇儿恶心吐了,小脸皱得扭曲,却说不出的可爱。
第一次教娘子射箭,她学得很快,不愧是他的媳妇儿。
第一次跟娘子去打猎,娘子竟在雪地里发现了白鼬,和娘子一样雪白、可爱。
第一次南下巡盐,离开家近两个月,想着在家抱一会儿娘子都难,次次办差归家,娘子都抱着他睡,肯定想他想极了。虎子要是能开口说话就好了。娘子十八了,不那么瘦了,也长高了。回去后,要个孩子吧,也能日日陪着她。
一切戛然而止。
妻子死了。
生前似已有孕。
回忆那样短暂,如白驹过隙。
他死前还万般不甘,泪流满襟。
下辈子,还想要遇见。
萧霁野抚在我脸上的双手无声垂落,没了声息。
穿过长长的密林,四野一片白茫茫。
我在雪野里拼命狂奔,双脚冻僵,没了知觉。
风大雪厚,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
我不敢停下来。
萧霁野的命在我肩上了。
濒临昏厥前,雪野里忽然出现一个身着粗麻布衣、背着竹筐的老人。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老神仙……求你救救我家郎君……」

-26-
此地是京郊兰平县的薛家村。
我被上山采药的薛老伯所救。
萧霁野也被几个村民抬了回来。
他们为萧霁野清理身上创口,用夹板固定四肢,煎好药灌下去。
之后,薛老伯和四五位村民突然「扑通」朝我跪下。
「菩萨娘娘,求求您,救救我们薛家村的百姓吧。」
我冻得头晕眼花,不知此话何意。
有位皮肤黝黑的壮硕男子走出屋,从门上扣下来一张像,一面看着我,一面看像,粗声粗气道。
「前些天,京中有善人娘子散下炭火、粮等一应过冬物什,我们虽未能亲眼得见,但有人画下了您的像。」
薛老伯嶙峋的脸上沟壑颤动,浑浊的眼睛中渗出泪,用嘶哑的声音说,「可没过几日,那些物资悉数被官差抢走了。」
在村民的讲述下,我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年本就是歉年,秋收不好,又遭了雪灾。
官府豪强串通一气,不仅不给村民贷粮,反倒抢走我曾散给百姓们的赈灾物资,逼得百姓贱卖田地活命,他们好趁机兼并土地。
歉年一亩田也可换四五十石谷。
如今一亩田只能换得七八石谷。
百姓宁愿饿死,也不愿失去操持了一辈子的土地。
树皮、老鼠、冬眠的蛇、山洞里的蝙蝠都成了他们的盘中餐。
然后是瘟疫。
县令非但隐瞒瘟疫情况不报,还趁机封村不许人通风报信,甚至将几十名发热患者活活烧死。
村中一旦有人身上长红斑发热,就会被官差抓走,活活捱一阵,然后被烧死。
薛老伯多通些医理,冒着风雪上山采药,也是想为村里的百姓换回些生机。
好似一道又一道惊雷炸下。
我又惊又疑,「天子脚下,一介县令,怎敢如此草菅人命?」
黑脸壮汉细若蚊蝇道,「县令胡广源,『胡』是太子外祖父胡国丈的胡,也是胡贵妃的胡……」
前世萧霁野所在的京郊大营产生瘟疫,萧霁野染上。
说是因为雪灾,将士们饮的水不干净。
如今看来,疫情的源头并不在军营。
前世京郊兰平、渔阳两县,民冻饿而死者,日以百数。
「冻饿而死」,也另有隐情。
薛老伯跪地不住朝我磕头,「如今的薛家村,女郎能进,怕也难出了。老头子见女郎和郎君皆气度不凡,不似凡人,斗胆求女郎做主。」
我沉吟许久,「这些话可属实?你们如何担保?」
「我们敢以性命担保!」
「好」,我下定了决心,「但我也不能只听信你们的一面之词。」
「我要村中百姓卖地时立下的契书,有多少要多少,都尽可能寻来与我看,隐秘些,切勿惊动旁人。」
「我会根据你们的说辞写下供词,你们每个人都要按手印。」
「现在,薛老伯先带我到村子里了解一下情况。」
我在薛家村走了一遭,再不怀疑。
上天赐我重生之机,又让我来到这里。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用意。
武书有言,兵贵神速,不尚巧迟。速则趁机,迟则生变。
我从萧霁野身上摸出一枚令牌。夜半时,连同准备好的契书、供词交到黑脸壮汉手上,「你拿着这些东西到京郊大营找一个叫裴怀光的将军。你先说你是瑶光县主的马夫,你们县主有话要对裴将军说。待他单独接见你时,你再将令牌和契书、供词交给他,将真相据实以告,请他带些人马速来相Ŧũ̂⁷助,并将供词交到我阿父手里,上报朝廷。」
如此,只用冒一次险出村。

-27-
我趴在萧霁野床边,头昏脑胀,迷迷糊糊做起梦。
前世我和萧霁野成婚不久,某日萧霁野晨起去京郊大营巡营,一连十日都不回家。
后来萧老夫人实在瞒不住了,给我一叠田产铺面的地契。
还有萧霁野亲手写下的和离书。
「老三媳妇,军营里发了瘟病,事关国家安定,朝廷才会隐而不发,老三他,他……染了瘟病。这是老三的意思。疫情凶猛,若他遭了不测,你年纪尚小,总不耽误再嫁。」
我一声不响收了和离书,背上包袱离开。
我闯到京郊大营里,一巴掌扇醒了奄奄一息的萧霁野,红着眼眶将和离书撕了干净。
他方醒来,猛地见到我凶悍泼辣的一面,人都愣住了。
回过神后他发怒,恨甲士放我进了疫病屋。
他软硬兼施,又哄骗又恐吓,劝我离开。
我不应。
我不怕死。
我怕丧良心。
我声名狼藉时,他不曾放弃过我,我也断然不会放弃他。
我固执地留在军营里,给患病的将士们熬药、喂药,任阿父、阿兄来劝,我也不肯离开。
好在军营里发生疫病,朝廷极是警惕重视。
疫情除得很快,伤亡也小。
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时。
萧霁野痊愈了。
他搂着我的肩膀,坐在军营附近的山坡上看日落。
偶尔咳嗽,我抚一抚他的胸口,看他神色恹恹,虚弱疲惫不似往常,心疼地吻他。
他睨着我,不动声色地仰身子,「没好全。」
我靠着萧霁野的肩膀,仰起小脸看他,「好全了。」
他忍俊不禁,瞥我一眼,「柳升烟,你胆肥了?」
我扯他的脸。
他低头,凑近,只是轻轻啄我的唇角,脸颊贴着我的轻轻蹭,「这夕阳真好,像初见那天。」
初见还是我及笄那天。
夏日黄昏,阿兄带我到湖上泛舟乘凉。
小船行至藕花深处,几只野鸭扑扑棱棱飞起来。
荷叶间浅眠的萧霁野被惊醒。
睡眼惺忪,失礼地一直盯着我看。
我慌忙去戴面纱,阿兄温声笑道:「不必惊慌,这是萧家三郎,及笄宴上第二位为你簪花的夫人,正是其母。」
梦中画面一转,是太后在相国寺遇刺那天。
我那日正巧在相国寺进香,路见不平,扑过去拉了太后一把。
飞来的流箭擦着脸颊而过,刮破脸颊,带落面纱。
我捂住破皮渗血的脸,朝太后笑笑,温声安抚。
萧霁野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是随行护卫太后的将军。
后来他来谢府给我送了祛痕膏。
阿兄送我的,匆匆碎落在相国寺的玉簪,被萧霁野镶了金修好,又回到我手中。
谢府的柳树下。
萧霁野勾起唇,问我的名字,「柳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他天生一副浪荡子皮囊,笑起Ṫü⁰来,眼尾的痣也招摇。
我不自觉后退两步,「我,我姓柳。」
「我很凶吗?」
我不吭声。
他笑意更深,「好吧,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犹疑着点头。
他瞥着我,带着点捉弄人的促狭,「我叫什么名字?」
我蹙眉瞥他一眼,慢吞吞说,「萧霁野。」
「嗯。」他含笑应,「下次有机会再见的话,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后来,我一个月偶遇了他七回。
我一度疑心他没有正经差事可做。
从夏天到冬天。
他几乎见我穿遍了所有的衣裳。
我也渐渐适应他在目光所及处。
上元节,烟火盛大辉煌。
他撑着小船,在满是荷花灯的湖面上迤逦而来。
人声鼎沸,他只望着我。
我提着他送给我的兔子灯,脸颊止不住发烫,「我们这样,算不算私相授受啊?」
萧霁野一双眼睛被烟火映得明亮,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笑,笑得说不出话来。
梦被惊破,戛然而止。
「你竟敢窝藏外人,还带着她四处打探县内情况!老薛义,你这是要造反啊你!」
胡县令带着官差砸开门。

-28-
我理一理鬓发起身。
「当初我到县中捐赠物资时,胡县令可不是这般态度。」
胡广源一愣,虚扶了扶额头上的乌纱帽,堆起笑谄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谢尚书家的女郎,本官这便派人护送姑娘和……」
他远远瞄了一眼床上的萧霁野,眼珠子滴溜转,「和情郎回京……」
我笑笑,「不急。胡县令,不知我捐赠给百姓们的物资,如今何在?」
胡广源掸掸官袍上毫不存在的灰,阴阳怪气道,「哎呦,姑娘先是和萧将军退亲,又与谢家子结下婚约,如今竟和奸夫跳崖殉情,怕是也回不去谢府了吧。我奉劝姑娘,手不要伸得太长。」
转瞬间,他竟做出了如此离谱的揣测。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胡广源,你抢夺赈灾物资,视人命如草芥,蠹国殃民,简直丧尽天良!」
「我也奉劝你,立即给百姓发放物资,妥善安置病患,将疫情上报朝廷。否则,朝廷不会放过你,天道更不会饶恕你!」
胡广源凶相毕露,「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语气强硬。
「我并非是跳崖殉情流落至此,而是和萧将军出游时遭了意外。床上的,正是广威将军,侯府的萧三公子,皇后的侄儿,萧霁野。」
「我的确在两个男人之间左右逢源。大人忧心我失节,不如先忧心自己的仕途和身家性命,最好祈祷谢府和侯府的人不要找到这里。」
「大人操劳县中大小事务,实在不易,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封村、烧死病患,也是怕疫情扩散的无奈之策,此时亡羊补牢,待官差赶到,恐怕还能少担些罪责。」
胡广源沉立着,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我眼神骤然凌厉,抄起桌边的鸡毛掸子,猛地掷在他脚边,「你最好别想着杀我二人灭口,做出坠崖殉情的假象!」
「我既能为了谢家子与萧霁野退婚,又怎会同萧霁野殉情?谢家郎君可是刑部最好的刑狱官,我若身死,他必会追查到底!届时谢府和侯府的人找到这里,不论我二人是死是活,你县里的事儿终究也是纸包不住火!」
胡广源怒极,带着官差匆匆离开。
身后传来极低的笑声。
「这么凶啊?」
我摸着汗湿一片的手心,缓缓回头。
见萧霁野挣扎出一头汗,瘫在床上起不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知已经醒来了多久。
萧霁野轻轻摩挲着手心的羊脂玉坠,低声唤我,「小宝,是我。」

-29-
雪还在下,屋里晦暗寂静。
成婚前,萧霁野从不这么叫我。
他的坦白,令我措手不及。
山洞里的他的话,他的泪。
像一场支离破碎的梦,破碎成真实。
脑中混沌一片。
为什么他也会重生?
为什么要这样让我们纠缠?
萧霁野嗓音又沉又哑,「我很疼,我动不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我像根木头一般杵在原地。
萧霁野静静望着我,不敢想,他柔情羞涩的小妻子背着人独自流了多少眼泪,才磨成如今这淡然模样。
「一睁眼便听到你的声音,恍惚间还以为是梦。」
「我见你同那人对峙,勇敢果决。我很骄傲,你能保护自己、独当一面。可很快,又觉得惊慌,有一瞬,我觉得你好像再不需要我了。」
萧霁野语气很轻。
「在谢府,你背对着我躺在床上,眼泪积在山根处,像是一汪小小的湖泊。」
「我总想到那一幕。」
「谁能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面。」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如果当初,我没有与你置气,如果当初,我静下心来看看你的信,是不是就不会有那种结局……」
「小宝,别不理我,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潮湿着沉重。
眼泪在眼眶里慢慢凝结成形。
我停顿许久,才开口:「抱歉,是我误解了你,是我没有相信你。」
我对萧霁野,并非没有一丝信任。
我也难过了好久。
明明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明明能明察秋毫,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萧霁野呢?
如果我不跟他吵架。
如果我没有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是不是就不会死?
明明一开始并不太在意他和公主的旧事,甚至庆幸,还好他成过亲,否则以他的家世年纪,我们不可能有交集。
后来怎么会变得善妒易怒,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明明我是那样如履薄冰、居安思危的一个人,怎么成婚后,会把自己最大的优点丢了?
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是我太依赖萧霁野,把他当成全世界,一有风吹草动,我就草木皆兵。
是我一寸寸暗自试探萧霁野的底线,甚至忍不住得寸进尺。
我讨厌那样失控的自己。
我深吸两口气,平静下来。
「朝阳公主说,你告诉他,我右腿大腿根部有一点绿豆大小的斑,斑生在那处,床笫之间也淫贱。这种话,就算我再生气,也同你讲不出口。」
「今生我才知道,原来公主与我曾是旧时相识。」
我费力吞咽下一口虚无,「我不想再回忆那些冲突了。」
「过去是应该被埋葬的,你我都不该优柔寡断。」
「回去后,你好好养伤。你和我,就到此为止。」

-30-
「小宝,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都认。」
「上天让我们重逢,不是让我来跟你说再见。」
萧霁野面色晦暗。
「我们该深入沟通我们的分歧,我会跟过去做错事的我划清界限,我们该重新开始。」
我冷声拒绝,「谢谢你曾经为我做的一切,但我不再需要你了。」
萧霁野僵成一座石像。
「那我怎么办?我算什么?我们的过去算什么?」
「我总听见你唤我的名字,在我耳边轻声说话。你说不许我不换衣服往你床上坐。你说我要是再带着伤回家,就跟虎子睡一窝。你说,虎子又嚼烂了你精心养的兰花,要我去凶它,假装揍他。」
「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有时候你对着镜子梳妆,有时倚在贵妃椅上看账本,有时又在榻上给我绣香囊,有时揉着虎子的脸,逗它玩没个够。」
「可我一睁眼,你就不见了。」
「你知道那种好像什么都不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的感觉吗?」
「你知道一个人看晚霞是什么滋味吗?那么空旷的原野上,只我一个人,天色暗下去,最后一抹烟霞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知道一切落幕,归于沉寂的那一刻,有多么让人绝望吗?」
「你知道一夜夜睁着眼从天黑到天亮的滋味吗?你知道——」
心脏传来灼烧般的刺痛,我冷冰冰打断他。
「那都是假的,现Ťṻ₎在才是真的。」
「你只是一枕黄粱中的前夫,一个不相干的陌路人。」
「前……前夫?」萧霁野喃喃重复,「前夫…….」
「什么狗屁前夫!」
萧霁野猛地攥拳砸在床上,眼中猩红一片,「我们不曾和离,我没有签下和离书,你本就该是我的妻子!」
「我们家首饰铺开张那日,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你很高兴。你将红绸挂在我的脖子上,你说那是你最幸福的一天,你说谢谢我的包容,谢谢我为你做的一切,你说成亲近两载,你嫁给我很幸福。那是你第一回说爱我!我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你说爱我!我们的孩子,是那晚有的。我们拜过堂成过亲,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有一个孩子!你才刚刚爱上我,我们有一个孩子。」
一股怒意窜上脑,身体止不住发颤。
「我庆幸那不是真的,我庆幸我和孩子都死了,否则要和恶心的你纠缠一辈子!」
「拜过堂又如何?」
「你和公主拜过两次!」
「我还期望你为我做一个衣冠冢,别叫我做孤魂野鬼,你却忙着和公主洞房!」
「你说,我的鬼魂在,你们的房事更刺激。你们同床共枕,脸贴着脸,说不尽缠绵情话。你给她唱小曲儿,你的声音好像把她全身摸了个遍。我还尸骨未寒啊,萧霁野。」
萧霁野脸色骤然苍白。
惶然急切。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那不是真的。当时我将京城都翻了遍,怎么都找不到你,哪一处都寻不见你的影子,就连虎子都闻不到你的气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实在找不到你,我不是——」
「那你说什么是真的?」
「失而复得,你是如何对公主宠爱尤甚?」
「史书里,你们是堂堂正正的一对,是真爱。我是短暂闯入你们之间的第三者。你们破镜重圆,恩爱尤甚,我死不足惜,对不对?你凭什么鸣冤叫屈?你凭什么装深情?」
萧霁野犹如丢了魂儿,「那都是假的,现在才是真的。行军打仗从不在乎用什么谋略手段,只要结果是赢的——」
「你住嘴!」
脸上霎时落满泪,我捂住脸,急促呼吸着,「我不想听。」
「此地疫情蔓延,我们谈男欢女爱,是卑鄙,是无耻。很快有人来接你,你走就是。」
说罢,我趁他无法动弹,一把冲上去抢过他手里的羊脂玉坠,转身离开。
惊慌失措的薛老伯与我撞个满怀,黝黑的脸上满是泪水,又下跪,「真对不住你们,我身上……身上发了好几块红斑,怕是不好了。」

-31-
最先到薛家村的人是京郊大营的裴怀光裴将军。
然后是萧霁野的大哥萧霂川、阿父和阿兄。
裴怀光打昏了重伤的萧霁野,叫萧霂川带走。
阿父和阿兄却没能带走我。
村口处,我捂紧面巾下的口鼻,朝着数丈外的阿父和阿兄喊,「救我的老伯患了瘟病,我不走了。」
阿父想过来,却被守在村口的执戟卫兵逼退回去。
他猛地冲上来拽住我手腕,将我的手腕攥得通红发疼,「不许犯倔,跟我回去!」
「萧家能给三郎送到庄子里观察治疗,我谢府照样也行。此地疫情凶猛,朝廷自会派太医来治疫。咱们去距此地不远的庄子里,哪怕你真染了疾,我必找太医来医好你!」
「我不走了。」我紧紧捂着口鼻,挣扎着往后躲,「村民们叫我善人娘子,叫我菩萨娘娘,他们以为,我是薛老伯在风雪中求来的神仙,我绝不能在此时离开。」
阿父执拗地拖我,「你一个弱女子,你能帮得上什么忙?」
「我能煎药,我能给病患喂药。我生为女子,天性比男子柔软,亲和,我有细腻充沛的情感,我比男子更能抚慰人心。」
「住口!你若有三长两短,九泉之下,我如何向你爹爹交代?」
我忍不住向阿兄求救,「阿兄,阿兄,你知道我受苍天护佑,我不会有事的。你带阿父走吧。」
「上天厚待于我,我不报答,必将终生有愧,不得安宁。连你也要阻拦我吗?」
静默不语的谢檀舟终于开口,「父亲,随她去吧。」
「你不放手只会弄疼她,该放手了。」
「后方各种供应还得跟上,旁的县情况尚不明朗,此地又距京郊大营近,将士们更不能染上疫病,一应措施俱得仔细筹划。朝堂之上,须得有人为百姓言。」
谢檀舟垂眉望着我,好像有很多话想问,有好多话想说。
关于谢枫眠。
关于萧霁野。
关于坠崖。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只是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我快走。
我趁机挣脱怔愣的阿父,跑进村子里,再也没回头。
很快,县令被下了狱。
京中也很快派了太医来治疫。
病患们被各自挪到兰平县的几处佛寺中治疗。
后来,寂照寺的病患们日日都能见到一位身材纤细修长、细眉明目、干活利落的姑娘四处奔忙。
人们亲切地称她「小柳姑娘」。
年迈的白头翁固执不肯喝药时,小柳就说,「得喝药呀,不是还有旺财在家中等你吗?」
胖富商恐惧哭闹时,小柳就劝他,「你怎么能算恶人呢?没有你,你的生药铺的伙计们都无法养家糊口,你无意间帮助了许多人呢。这回你又捐了那么多药材,谁不赞你一句大善人?你想死,老天还不肯收你呢。」
卖鱼的大叔病情凶险时,小柳握着他的手哭喊,「你的嫣儿没了爹爹,会受欺负,会被吃绝户,叔父要上门抢走她的土地和财产,她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再也不会幸福了。」
少时爹爹教我的第一个字,《三字经》中的「人」字,一个一个在眼前鲜活。
我们都只是普通的小民,有着短暂的生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积年人世间行走,庸庸碌碌,甚至时常为柴米油盐发愁。
但这些,在生死面前都不再重要。
死神面前,爱人才是支撑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爱人就是人们的全世界。
我手上的冻疮发出来,又落下去。
冬雪消融,化作春水。
疫病结束了。

-32-
夕阳斜斜照在佛寺里,最后一批前来接病患回家的人们四散在佛寺里看盛开的碧桃。
年迈的老妇在新妇的搀扶下,颤巍巍抓住我的手,「好姑娘,多亏有你照看我儿子,保佑平安喜乐的经文,我们全家都替你念。」
痊愈的害羞小童飞快地将祖父带来的泥娃娃塞进我手中。
到最后,我面前堆成座小山。
小玩意应有尽有。
春笋、韭黄、香椿芽儿整整齐齐。
手上提着一只酱鸭,脖子上还挂着两串腊肠。
阿兄说要来接我,却没有来。
坐着轮椅,捧着一小把红色野花出现在我眼前的人,是萧霁野。
我愣愣地盯着轮椅,脑中空白一片。
「你,萧霁野,你的腿……怎么了?」
萧霁野不说话。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胸前的那片绸缎一贯被撑得饱满膨胀,如今却干瘪下去。
身躯也好像在旧衣里晃荡。
「鸦九,你们郎君的腿怎么了?」
推着萧霁野的鸦九面露难色,默不作声。
我慢腾腾放下酱鸭,慢腾腾取下腊肠,呼吸却变得急促粗重。
一股无名火烧起来。
「你突然这样出现在别人眼前,一句话不说,你什么意思?」
「萧霁野,你的腿怎么了?你说话。」
他托鸦九给我带了朴素的换洗衣裳,带各种糕点,带冻疮膏,带草药香囊。
我都分给了病患。
他总给我写信,一日三封,有时更多,说很多琐事,说太医不许他吃牛肉面,说他的腿很疼。
他写他很想我。
我没有回信。
萧霁野眉头紧蹙,良久,终究从轮椅间站起来,「你别担心,我没事。」
「你是不是有毛病?」
萧霁野低声道,「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你看了吗?」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阿宝。」
萧霁野轻声说,「我把虎子找回来了,你还要它吗?」
前世捡到虎子时,它约莫只有两个月,躺在军营外的雪地里,蜷成小小一团,几近冻僵。
那时我忙于给营中将士们熬药,无暇照顾它,我也不喜欢小狗。
于是将它托给一个喜欢小狗的伙头兵。
小狗却一次次找到我,紧叼住我的裙角不松,可怜巴巴地呜呜。
我终究心软。
那时我生萧霁野的气。
小ŧú₋黑狗先叫「将军」,后叫「虎子」。
因为虎是萧霁野的属相。
后来我搂着虎子怎么都亲不够,亲昵地叫它「小宝」、「阿宝」、「乖乖」。
萧霁野才故意学我,把这腻乎乎的称呼用在我头上。
「它总是咬坏桌子、地毯,咬伤过你的手,喜欢一大早吵醒你,还去厨房偷吃,总是偷偷溜出去玩惹你担心,你还要它吗?」
「我从没想过不要它。」
我写信给阿兄请他帮我找我的小狗,可是没有找到。
小宝脾气很好,蓬松的尾巴总是翻在上面,一摇一摇。
从不挑食,也不生病。
它很爱我。
即便它不是名贵的品种,也没有那么听话,我觉得它是世上最乖最可爱的小狗。
萧霁野面无表情,眉头压得很低,「那我呢?你怎么说不要便不要?」
「跟我成亲。」
我愣住,「什么?」
萧霁野嗓音压抑,「跟我成亲,我就把它还给你。」
我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要了。」
「我不要它,也不要你。」
萧霁野面色阴沉,「你的爱就这么可有可无吗?」
他近身过来,一个手刀劈在我颈后。
我身子软软倒下去。

-33-
再醒来,人在床上。
帐幔里很黑,四周一片寂静。
身上是柔软的绸衣,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
萧霁野赤裸上身,手箍住我的腰,两腿禁锢住我的,高大宽阔的身躯从背后紧贴着我,八爪鱼一般将我搂得死紧。
我仍是疲惫地困倦,不耐烦地踢他的腿抗议,迷糊着醒不过来,「萧霁野,别搂这么紧,好热。」
身后强健的躯体猛地一僵,一动不敢动弹。
轰——
我清醒。
理智骤然回笼,脑子炸开。
「萧霁野,你把我弄到了哪里?」
滚烫的大掌贴上皮肤,握住我腰。
人被萧霁野掉了个个儿,粗暴地往他怀里按。
「这是京郊的汤泉别庄。」
「你最近太累了,黑眼圈都掉到下巴上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有人给我洗澡了?」
「是我。你太脏了。怎么,还Ťũ₈怕我看?」
「你是不是疯了?」
我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反被他攥住手腕,细细啄吻掌心。
他的身躯如城墙一般挣脱不开,起伏间,肌肤贴合,温度骤然攀升。
他的呼吸,炙烤着每一寸毛孔。
我开始慌了,「萧霁野,你松开我!」
萧霁野呼出的热气在颈肩萦绕,「我给过你机会。先礼后兵,我礼过了。」
我又踢又挠,根本无济于事,人被颠回他怀里,骑马一样跨坐在他膝头。
他按着我的后背,力度大得像是要把我后脊柱按断。
「老实点,我不动你。」
我气得流泪,「我不要,你放开我!」
萧霁野声音冰冷,「你尽管哭,我最爱听。」
萧霁野虽有时恶劣霸道,却从不曾这样凶狠粗暴过。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我恨你!我讨厌你!」
「又讨厌我了?」
萧霁野捏住我的脸掐,「小宝,是你变了。怪我,给你心思养野了。」
「怎么就不能回到从前了呢?从前你多爱我。我受伤,你心疼得眼泪直流。我生辰,你花费千金,给我买北地的汗血宝马。为我,你甚至肯付出性命。现在呢?我险些要瘫痪,我每天都在等你的回信,你没有回。你对我不闻不问,只顾着关心旁人,是你变了!」
萧霁野欺身吻住我的唇,舌尖烫得像火,拼命往喉咙深处钻。
觉察到我的抗拒,他恶狠狠咬在我唇上。
我疼得一哆嗦,眼泪瞬间流下来。
我双手握拳,发疯一般捶打着萧霁野,源源不断的眼泪渗出来。
「我就是不给你回信。我给你写信,你回信了吗?我死的时候,你又在哪?我真的很疼,我是被活活打死的,我肚子好疼。我又疼又怕,吓得失禁,你让我那么狼狈,那么丢人…….我不要你了,我讨厌你!你放开我!」
萧霁野狠狠抱住我。
「你就仗着我爱你,你这么恃宠而骄!」
「是我杀你吗?你为什么不恨别人?」
「你听信别人挑拨,头也不回转身就走。我巡盐回来,家都空了。我去谢府接你,你接连朝我砸了四个花瓶要我滚。你脾气大,性子差,任性妄为,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
「我本该有爱我的妻子,或许有个可爱的女儿,我把全天下的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娘儿俩,是你,毁了我的幸福美满!我恨你恨得夜不能寐,我恨不能找到你的尸体,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骨头都咬碎!我受够了你,你就知道折磨人,死了也不让我好过!」
「明明是你的错!是你和公主不清不楚有了孩子,你却怪我不信你。是你要追求我的,我嫌弃你有过别人,年纪大,人也凶,家世也显赫,我一开始不想跟你好,是你死皮赖脸一直追求我,你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后来你嫌我了,嫌我脾气不好,我才是受够了你。」
「究竟是你嫌了我,还是我嫌你了?人人都看得到你温柔端庄模样,温柔表象下的你,更让我想去探索呵护,所以我一直纵容你,把你惯得无法无天,让你忘了我是什么人,让你翅膀硬了,就敢想着摆脱我!」
「除非我死,否则你想都别想!」
萧霁野猛地握住我脖子,不容我抗拒,吻得我几近窒息。
「你滚,你该死,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我挠他的脸,扇他的嘴,万般抗拒他的亲近。
人被萧霁野狠狠制住,动弹不得。
报复性的吻狂风骤雨般袭来。
我逐渐失去抵抗,眼泪疯狂涌出来。
渐渐地,粗暴急促的吻逐渐稳定,变成珍视不舍的追逐,温柔缱绻的依存,长得妥帖而严密。
眼泪混合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34-
萧霁野捧住我的脸颊,额头相抵,眼泪成串地落下,「小宝,一切都是我的错,回到我身边来,我成百上千倍地弥补你,好不好?」
「我不要。」
我满面是泪,语无伦次,委屈又无助。
「明明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都说你和公主才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她们说你对我就是图一时新鲜,骨子里根本看不上我。说我靠着一副可怜相勾引你,说我是攀高枝儿的山鸡,说我生得柔弱,连名字都像是勾栏里的娼妓。我都不认识她们,她们就随便乱传谣言侮辱我,说我与你不相配。」
萧霁野嗓音酸涩嘶哑,「谁说的鬼话?纯属嫉妒,她们貌不如你,才也逊色,故意挑唆我们夫妻。怪我,竟不知有这种传闻。以后谁再敢胡说八道,我割了他的舌头。」
「我好不容易才将你娶回家,你怎么能信那些歪话?」
「我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
萧霁野眼睛里蓄满泪水。
「前世今生,从身到心,我都只爱你一个女人。」
「你叫我怎么甘心?」
「小宝。」萧霁野轻轻啄吻我的眼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就算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去。」
「求求你,求你回来,好不好?我求你再回到我身边。」
我埋着头,眼泪不停往下掉。
「我不要,我就是不!」
萧霁野松开我。
我以为他终于死心。
没想到,他下床拉开帷幔,点燃蜡烛,将一把匕首强塞进我手里,脸上寒意遍布,「那你杀了我吧,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我颤巍巍握着匕首,脸上还残着纵横的泪痕,「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要回家。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了,行不行?」
「我的家在你身边,你抛下我,还要往哪里去呢?」
「阿宝,疼疼我吧。」
萧霁野揪住心口,眼泪滚滚而下,「你知道没有你的每一天,我是怎么过的吗?我不想再等了,我不想再等了!一时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萧霁野猛地撞上匕首,「也许我死了更好,不会有人再逼你。」
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殷红的血刺激双眼。
萧霁野红了眼,任由我将匕首刺进他胸膛,反握着我的手又刺入几分,痛心流泪。
「为什么?明明前世今生,我们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除非死亡,再次将我们分离。」
当啷——
匕首掉在地上。
萧霁野捡起带血的匕首递过来,俯视着我,压抑着低吼:「拿起刀,杀死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摆脱我,还来得及。」
我浑身颤抖,忍不住嚎啕大哭。
萧霁野红着眼:「不许哭!说清楚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狠狠将他按在床上,发了疯一般,流着泪疯狂地将巴掌扇在他脸上,手心酸痛麻木一片。
萧霁野一动不动陷在床榻间,眼泪断了线似的淌落,喘气像啜泣。
我呜咽着抱住他的脖子,将脸贴上他的脸颊。

-35-
烛火静静晃荡。
我坐在床角,将头埋进膝盖,无声流泪。
「不哭了,好吗?」
我不搭腔。
萧霁野胸前缠着纱布,像堵墙般堵在我身前,大掌摸着我的后脑勺。
「我让谢芷宁给谢府写信,说要接你去泡汤泉,你妹妹就在客房,她和她相公都歇下了,他们不知道我偷偷来了这屋。明日我和你妹妹夫妇俩送你回家,我不进去谢府,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走吧,我不跟你睡一个屋。」
「那就不睡,把蜡烛全都点亮,我们说说话,一直到天明,等明天。」
「我困了,我要睡。」
「那你睡,我看着你。」
「小宝在哪?」
「小宝在这。」萧霁野半命令半诱哄,「现在睡,明日让小宝抱走小宝。」
我抬起泪眼,「那乡亲们送我的腊肠和酱鸭呢?我的泥娃娃呢?我的菜呢?那都是人家不舍得吃才给我的。你把我打晕,把我的东西都丢下了。」
「哪敢丢?」萧霁野身上被我抓挠出好多血口子,粗糙的指腹去抹我的泪,「都差人送到谢府了。」
曾经的人,微暗的火。
时间忽然静止。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掌,恶狠狠地咬上去,眼泪骤然崩泻,我人也几近崩溃,「我舍不得你,我再信你一回。」
七情六欲的狂潮冲垮坚实的堤坝,一泻千里。
「你要是敢骗我……以后,你若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用不着你给我递刀,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死你。将你挫骨扬灰,让你灰飞烟灭!」
「真的舍不得我吗?」
萧霁野一动不动任我咬着,狼一般侵略性十足的眼神紧盯着我,哑声说,「亲我。」
话语冷硬强势。
「亲我一下,我才信。」
燎原般的烈火将心脏烧得灼热疼痛。
迫切想得到,迫切想占有,想摧毁,想破坏。
我不管不顾,凶狠急切地攫住他的唇。
潮湿、缠绵、激烈地碰撞。

-36-
第二日抱着小狗归家时,一波又一波的媒婆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街坊邻居巴望着说,「不是说柳姑娘和谢二郎定了吗?」
「又没成亲,算什么数?」
「柳姑娘帮着治疫,朝廷都赐下嘉奖,现在谁人不知柳姑娘品行贵重,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曾与我一道在寂照寺里照料病患的卫黎出现在府上。
他曾说,他的「黎」是黎民百姓的黎,他不怕疫病。
他还宽慰病患,「我家世代从医,父亲乃太医院院首,我亦是自幼学医,三岁识草药,颇通岐黄之术。医术不好的太医都被诛灭九族,我家九族安好,医术并非浪得虚名。」
我却记得。
前世他为朝阳公主误诊出绝症。
当时卫妃诞下小皇子才两年,陛下因而没诛灭卫氏九族,只将卫黎一人斩首。
好在此世,朝阳公主和谢枫眠早在我坠崖后便不知所踪。
他能继续济世救民。
阿父让我招待卫黎。
我猜卫黎今日是来帮我阿兄瞧胎里带来的寒疾。
他曾允诺我,可为阿兄诊看。
刚为他奉上茶,他却红了脸,「小柳,我,我是来提亲的。」
「其实,我曾在城东的育幼堂见过你几回,见你纯善亲和、貌比嫦娥,一见倾心。托母亲说亲时,却听说萧将军正在追求你,只得歇下心思。此番治疫,有幸朝夕相对,更感佩你品行,倾慕尤甚。如今疫病毕,方敢向你吐露。」
「疫区病患都夸你勇敢,我却见你偷偷在无人之处落泪。」
「我很心疼你,我想照顾你,承担你余生所有的悲喜。」
「若有幸喜结连理,我必一心一意待你,此生绝不纳妾。你喜欢做生意,我母亲也出身豪商巨贾之家,婆媳不会不和——」
我不忍再听,「卫大人,我已有心悦——」
话音未落,萧霁野跨进门,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小太医真是一片赤诚,我代升烟谢谢你。」
萧霁野在我身侧坐下,顺手端起我的杯盏,尽饮杯中残茶,「疫病期间,本将军伤了腿无法动弹,还要多谢小太医对我家姑娘的照顾。改日婚宴上,你得坐头一桌。」
他放下茶盏,抬眼睥着卫黎,和颜悦色地说,「对了,你叫什么?」
阿父气喘吁吁追在萧霁野身后进来,抖着袍子跺脚,痛心疾首地说,「三郎,你这是干什么呀?不是要寻老夫垂钓吗?走吧走吧。」
「我胸口有伤,疼痛难忍,今日怕是钓不了鱼,大人容我在府上叨扰一番。」

-37-
吐出黄芽的新柳下,我质问萧霁野。
「你不回家养伤,又干什么?」
萧霁野打开荷包,青筋迭起的粗糙大掌,一手从里面捏出一只小巧的粉碧玺耳坠,「咱家的首饰铺,随时都能开张。我都布置好了,和以前一样。」
心中不免动容。
我软了语气,「别操心这些,你回家好好养伤,别四处乱走。」
萧霁野捏着耳坠,「我给你戴。」
「不要。」我蹙眉,赶紧接过耳坠,「我说好和阿兄一起开首饰铺……你怎么……」
萧霁野解下荷包,俯身佩在我腰间,「铺子的契收好了。」
「你若有精力,只管和兄长再开一间,都好。」
「好。」我敷衍着点头,「我还没想好怎么跟阿父说我们的事儿,你来,实在不成体统,先回去吧。」
「我听你的,没跟谢大人提亲,给点好处。」
萧霁野环顾四周,俯身将脸凑过来,「亲我一口,亲完就走,今晚再来看你。」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我压低声音,连连闪避躲远,「哪有晚上登门做客的?不要来,你赶紧走吧。」
「不怕,我偷偷来,不叫他们知道。」
我瞪圆眼睛,「不行。」
萧霁野脸色发寒,心里有气,顷刻间近身,掌心托住我脸颊,蛮横堵住我的唇。
脸上火烧火燎的,我急得一巴掌落在他脸上,一副被登徒子轻薄的模样,唯恐别人瞧见。
「你疯了!」
慌乱间被萧霁野牢牢抱住,他的嘴凑过来,「一下,不会有人看到。」
「不!」
一个小石子猛地砸在脚边。
「萧三郎,你住嘴!你要强取豪夺啊你?」
阿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过来,甩袖挥在萧霁野脸上,咚咚捶打萧霁野的手臂。
「造孽啊!」
「枉我以为你虽为武将却不粗鄙,知礼守节、从不逾矩,怪我老夫错看了你!」
「你拿救命之恩胁迫烟儿委身于你,是不是?你要想提亲,就堂堂正正来求,如此偷偷摸摸,成何体统!你当我们家的女儿是什么人!」
萧霁野一下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夹着尾巴,臊眉搭眼地道。
「她在庙里我日夜忧心,如今得见,一时情不自禁。年轻气盛,还望您海涵!」
阿父咚咚直捶他的后背。
我羞臊得满脸通红,头皮发麻将头往下埋了埋,声若蚊蝇说,「阿父,他身上有伤,你莫要误伤了。」
「你还敢护!」阿父眼里直喷火,气得手抖,「去祠堂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阿父一甩袖,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瞪着萧霁野,「你,跟我来。」

-38-
祠堂潮湿阴暗。
薄薄的春衫不抵潮气。
阿兄提灯而来,将食盒摆在我面前。
「阿兄,你去哪里了?小卫太医今日登门,本想瞧你的寒症,谁知你人却不在。」
阿兄掀开食盒,端出一叠冒着热气的绵绵糕。
「人太多了,我等了好久。」
原来阿兄一大早出门,是去给我买糯米糕了。
我咬了一口热乎乎的糕点,眉眼弯起来,「阿兄,你也吃。」
谢檀舟无声地蜷紧指尖,「烟儿,跟我成亲吧。」
我止住咀嚼。
谢檀舟望着我,「朝廷对你多有褒奖,这些天一直有人上门提亲。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辈,不堪托付。」
「萧霁野不是会善罢甘休的性子,总归现在京中众人,都知道我们是未婚夫妻,不如就嫁给我。」
他身后,祠堂中的蜡烛突然爆出一个灯花。
那簇幽暗的灯火,在无人之处,静寂而炽热。
我囫囵吞下糕点,「阿兄,我嫁谁都可以,怎么能嫁给你呢?」
谢檀舟声音落索。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我将咬了一口的糕点放回碗碟中,「你对我是关照,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你要娶我,是牺牲,是怜悯,那不是爱。」
「我不缺银钱,婚姻于我不是必需,我得嫁给我爱的人。」
谢檀舟兀自捏起一块甜糕,放进嘴里嚼,「你十二岁那年,母亲曾问过你是否愿意嫁给我,你是愿意的。」
我臊得赧然,难为情道,「还好你拒绝了。」
那时不懂事,才会答应。
后来,我时常庆幸阿兄的拒绝。
谢家是我唯一的归巢。
若稀里糊涂嫁给阿兄,有朝一日,我和阿兄吵架……
那时,我孤立无援,再也没有家可回了。
「阿兄」,我坦诚,「我有爱的人了。」
「是萧霁野,我们和好了,他是我曾经的三郎,坠崖时,他回来了。我还想他,我还忘不了他。」
谢檀舟费力咽下一口糕点。
良久问,「你怎么还敢爱他?」
我将那些朝阳公主和谢枫眠的事儿悉数告诉阿兄。
我轻轻说。
「我也反思了很久。我那时有一种无能的任性,情况复杂,本能地想逃避,只等他去解决问题。我总让他给我遮风挡雨,却让他淋在雨里,这对他也不公平。」
我难堪得想落泪,「阿兄,你不要对我失望,我觉得,不会有人比他更在意我了。我就是,我就是,想让我自己高兴点。」
谢檀舟默默听了许久,将最后一口发凉的糕点吞下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只要你高兴。」他重复,「只要你高兴。」
他起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我们的首饰铺,不必再开了。」
他望着我,笑出两只小梨涡,「真好,他不曾辜负你。」

-39-
十二岁那年。
我和小妹谢芷宁将自己的金项圈和玉石璎珞摆了一桌,要往阿兄身上挂。
阿兄坐在石桌上看书,任我们打扮娃娃一样给他编小辫儿,戴首饰。
芷宁突然捂住嘴,指着我的裙子叫,「烟儿,你流血了。」
暗红的血渍在裙后染了一大片。
我脸色煞白,肚子也坠坠地疼,害怕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芷宁搂着我哇哇地哭。
阿兄难为情道,「烟儿,你别哭了。你不会死,你只是要长大了。」
我哭得直抽抽,「阿兄骗人,我已经很大了。」
阿兄目视前方,抱着我跑得飞快,脸颊因疾奔通红一片。
「不是……是……你能生孩子了。」
我搂着阿兄的脖子,懵懂地看着他的侧脸,「可是,怎么生啊?」
那年十五岁的兄长已经过了院试,成了秀才,却支支吾吾答不出我的问题。
后来芷宁和我躲在重重叠叠的幔帏中翻看话本,她很得意地道:「我知道了!你得嫁人,相公爱你,你就能生了。」
那年,阿母问我,长大后愿不愿意嫁给阿兄。
我不知道。
我去问芷宁。
芷宁眉头紧蹙思索许久,猛然一拍桌子。
「阿兄对你百依百顺,你叫他爱你,他一定会答应。嫁给阿兄,你就能生孩子,你就不再是孤女。你不是一直不想做孤女吗?而且,阿兄有两只很漂亮的小梨涡,说不定他的孩子也有,我看行!」
我很高兴地答应,阿兄却生气了。
我从没见他跟阿母发过那样大的火。
他说他会死,他说他娶我是龌龊的,他说阿母居心不良。
他也不许我和芷宁再给他编小辫、戴坠子。
我因为府上人的嘲笑和他的冷漠偷偷哭了好几回,再也不肯跟他说一句话。
他却哄我说,「哥哥会一直对你好,你嫁人后,你的相公也会对你好,对你好的人就有两个。你若嫁给我,对你好的人只有一个了。」
我眨眼间就被哄好了。
十三岁到十四岁那年。
我的闺中密友们陆续开始议亲。
我也在一夕之间长大。
知晓了礼义廉耻、门第悬殊。
再也不敢提嫁给阿兄的蠢话。
偶尔独处时想起那傻念头,还是臊得脸颊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40-
阿父迈进祠堂,走到祖宗牌位前点香,「你及笄后,本想给你寻一门家世富庶的寒门子弟为配,有我谢家在,他断不敢欺负你。谁知你一及笄,就被那三郎涎着脸缠上。」
他跪在我身侧蒲团上叩拜。
「三郎说,无牵无挂的将士就好像没有刃的刀,打不了仗。」
「我答应将你许给他了。」
我本没想好怎么和阿父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隐瞒。
「阿父,我如此反复无常,改弦更张,又给你添麻烦了。」
「孩子哪有不给父母惹麻烦的?」
阿父长长叹息,「退婚后,你就像那冬天的天气,日头照样出着,却还是寒冷刺骨。」
「嫁人虽说不是人生必经之事,但我唯恐你错过喜欢的人,抱憾终生。」
「三郎肯为你舍下性命,此刻他的确是真心。」
阿父粗糙的大手凑过来,一面紧紧握着,一面用嘶哑的声音叮嘱我,「你从小就谨慎小心,走一步想三步。不要怕,即便日后他负了心,只要我还在,你永远都不会没退路,知道没有?」
我强忍着鼻酸点头。
阿父流露出一丝伤感。
「你自小乖巧柔顺,从不违逆。唯二的两次,一次是与三郎退亲,一次是要留在疫区。」
「你长大了,品行贵重,人也聪明。你本可以过得更好,是外在制约了你,我没法给你更好的了。」
「其实都怪我。你爹爹是探花郎,而立之年便已深得先帝倚重,官居三品。若他还在,定然封侯拜相,你也是达官显贵的女儿。天下英才,任你挑拣,不必在选婿时左支右绌,勉强为难。你也定能如京中高门贵女一般明媚骄傲、热烈洒脱,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委曲求全,我有愧于你。」
「从来没有,阿父一向关心爱护我。」
「我现在也是达官显贵的女儿。」
一开口,涩意蔓延到眼底。
「若不是有阿父在,爹爹留给我的家私便会被叔父夺走,我的命途不知如何。」
「芷宁就比我小一个月,却不吝与我分享高堂、兄长的关切,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眼泪从眼眶里渗出来。
「我不是声音小、性子温和就软弱自卑,我也有我的骄傲。我只是谨慎,并不怕事;我喜欢求全,但绝不勉强。」
「别人都说我配不上三郎,我也有点气愤。」
我伸手覆在阿父清瘦的手背上,「因为我觉得我也很珍贵,我也被您养得很好,我亦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
「阿父,你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地活。」

-41-
谢府再一次挂遍红绸。
那些堆金积玉的聘礼箱笼,和萧霁野在春猎上为我赢下的,曾被我厌弃的宝石金花冠子。
重新回到我手中。
被束之高阁的嫁衣,我又坐在窗边绣。
没过几日,有宫人来宣读圣旨。
说我耗资巨大给京郊捐助物资,又揭露兰平县县令隐瞒疫情不报的事实,还在疫区抚慰病患,为褒奖我,皇后将我认作义女,赐「宝盈公主」封号,由宫中替我按照公主仪制操办婚事。
阖府震动。
入宫前一日,我牵着虎子在溪畔柳堤散步。
春风暖融,花瓣零落一地。
有暗香浮动。
虎子鼻子触在地上,兴奋地嗅来嗅去,胸前红绳挂着的「长生」金牌来回晃动。
没一会儿,就蹲在我身前哼唧,蓬松的黑尾巴摇摆,扑着我的腿要抱。
我抱起虎子慢慢走。
不出一年,它就会变得很大很重,我再抱不动。
上苍竟让我再次见到它小时候。
上苍将三郎也还给我。
为什么上苍如此眷顾我?
前方,人高马大的萧霁野盘腿坐着,背影朗阔,面前花厢儿倾倒,鲜花四散,他握着柳条,正聚精会神编花环。
见我来,萧霁野蹙眉,「虎子下来,自己走!」
手指继续在柳条间翻飞。
虎子在我怀里激动挣扎着往下跳,扒着萧霁野大腿嘤嘤。
萧霁野胡乱揉揉虎子安抚,脱下外袍铺在地上,拍拍示意我坐。
我抚一抚裙子坐下,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三郎,娘娘认我做义女,是你干的?」
「你纵再是天仙,再可人意儿,你郎君我也没有那通天手腕。」
萧霁野将试图嚼花的胖乎小黑狗捉到膝上,将最后一朵花插进柳条里,花环戴在我头上,「不高兴?」
「我当时只是想,捐助物资穷不了我,也富不了百姓,只是想尽绵薄之力。若侥幸成了公主,成了一座名为善良无私的牌坊,但凡以后我有私心,抑或是有情况不能让我无私,我逃不过口诛笔伐,我担不起这责任。」
「受什么制约就受什么保护。」
萧霁野一面挠虎子的肚皮,一面说,「这世道,只有站在高处的女子才能有更多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看宝梁公主,她素日爱办诗会,平日也和驸马带领文人修书立传。千秋万代,后人会从这些史书中窥见王朝遗风。再如关心农桑的福安长公主,她将种子带到北地,十数年试验才让蛮荒之地长出粮食,造福一方百姓。若她们不是公主,事情怕是要艰难许多。」
「如果你想,你定能成为这般令人敬仰的女郎。当然,让更多女郎都能戴上好看的簪子,也很好。」
萧霁野从背后揽住我肩膀,「宫中我都打点好了,若有什么不便,或想给我写信,就找姑母宫里的颂清公公。我让人换了两包金瓜子,明日带上,不够再给我写信。宫中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多忍耐些……也不能一味忍耐叫人觉得你好欺负……至多两个月,我们就能日日在一处。」
「我知道啦。」
我心软软,双手环住他腰,「你曾送我的那个裙子,薄如蝉翼的天青色的纱覆着象牙白的裙,坠着流苏小珍珠的那个,我还想要。」
「行。」
萧霁野幽眸瞥着我,「成了姑母的义女,叫我声『哥哥』来听听?」
我蹙眉,「你年纪大,我不。」
萧霁野淡淡扫我一眼,「那我不养虎子,你等会还把它带走。」
「为什么?」
我两手掰萧霁野的脸,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老哥哥,你养。」
「适可而止。」萧霁野凶恶捏住我耳垂。
「哥哥。」
我轻轻喊一声,臊得埋进他怀里,得寸进尺,「我还想要以前的玉镜台,还要镶金白玉的臂钏。」
以前有的,越想越觉得件件都好。
干脆搂住萧霁野的脖子,一下又一下亲他的嘴,彻底丧失底线,「你给我种的红芙蓉也要,那个松山青玉笔筒也要,那个釉里红的瓷杯,还有那个莲花形的银香炉……」
我拱进萧霁野怀里。
「小宝。」
萧霁野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捏着我的手,在掌心摩挲,「以前有的都会有,以后会给你更多。」
萧霁野将我的头揪出来,轻笑,「你嘴都亲烂了,咱家的积蓄也不会少十分之一。」
「再说要什么?继续亲。」
我们在春风里低声细语,静静依偎。
前世今生完全融合。
虎子趴在我们俩脚边,时不时弹起来看一眼我们,又疲倦地合上眼睛。

-42-
凤仪宫中,皇后端坐在凤椅上,含笑打量着我。
「你父亲柳含章是太和年间的探花郎,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行止亦有乃父遗风。」
其实,我忘了我爹爹的模样了,脑中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娘娘继续道,「你阻止了一场祸事,若非有你,不知多少百姓要受难而死,不知多少百姓的土地会被抢夺。」
「多谢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
皇后神色凝重,「一开始,提出封你为公主,认你为义女的人,其实是胡贵妃。」
皇后娘娘解释,先前兼并土地的县令胡广源与贵妃有亲,贵妃和太子也被御史们疯狂弹劾。
胡贵妃却在这个关头提出要封我为公主。
一则,将揭发检举之人认作义女,不仅能撇清些干系,也能昭示贵妃和太子绝不包庇纵容族亲的决心。
二则,坠崖后,萧霁野就已经状告谢枫眠和朝阳公主令我二人坠崖。那二人至今不知所踪。先前萧霁野与朝阳公主的往事闹得满城风雨,胡贵妃认我为义女提了我的身份,我再嫁给萧霁野,也算卖侯府一个情面,或可融化两方之间的僵硬关系。
皇后绝不愿承她的情,遂提前将我认下。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皇后既封我为公主,我也不会白享这份尊荣。
我再三向皇后道谢,「多谢娘娘爱护,臣女感怀于心。日后自会谨言慎行,不因娘娘爱重而沾沾自喜,不因身份尊贵而轻慢侮人。定当尽我所能,开粮仓、建善堂,多行善事,造福百姓。」
皇后很动容,亲自带我去拜见太后。
太后惊呼:
「你是当年相国寺救我的那个小姑娘?这张菩萨面,果真是福相。」
当年太后在相国寺遇刺,我扑过去拉了太后一把,流矢勾落了我的面纱,蹭破了皮,太后见到了我的脸。
那也是我与萧霁野第二次见面。
我拜托他勿要泄露我的身份。
我不想受赏。
一是不想家中知道了忧心,二是不愿意出风头。
仓皇一面,不想太后竟还记得我。
太后请我为她抄一卷佛经供奉案前,却酬赐了我一套价值连城的金丝蝴蝶头面,上头都缀着红宝石、蓝宝石和绿松石。
因而,内侍、宫女都待我客气,并无一丝为难。

-43-
礼部择定的婚期在六月初五。
五月,皇帝却突然染了疾。
皇帝一病,萧霁野敏锐地觉出些不对劲儿。
按照仪制,公主出嫁前一日,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需得进宫添妆。
他怕胡贵妃是想借我二人的婚事大做文章,趁机扣押官眷,联合太子逼宫。
原来胡贵妃一力要认我做义女,封我为公主,一开始就是圈套。
皇后烧了萧霁野的密信,险些掐断指甲。
她将我拉到身侧,拉着我的手,柔声又坚定地道:「不怕,当日我和你宝梁姐姐都在,定然保你无虞。若她真敢谋逆,必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六月初四,天刚刚擦黑。
不时有乌鸦啼叫。
四品以上的命妇携带家中女儿入宫为我添妆。
办筵席款待添妆客的九华殿中,一口又一口添妆箱子被宫女抬进来。
女眷们齐聚一堂,道贺恭喜之语不绝于耳。
夜色越来越沉。
略饮些薄酒,吃些肉食后,有人起身告辞。
离席归家的夫人们被胡贵妃逼回来。
胡贵妃睥着众人,手持一把黄金匕首逼近,红艳艳的嘴唇张张合合,「宫门已经落锁,夫人们出不去了,还是好好歇着吧。」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宝梁公主愤然,「未到辰时中,宫门怎会落锁?你无故扣押官眷,你这是谋逆!」
皇后伸臂,将宝梁公主挡在身后,「胡贵妃,陛下待你不薄,你已是贵妃,你儿乃是一国储君,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要谋反吗?」
「什么谋反!」胡贵妃咆哮,「我乃太子母妃,官家病危,这皇位合该由我儿来坐!」
胡贵妃手指颤抖,长指狠狠指向我,「你们聚在此处欢喜庆贺她的婚事,谁会关心我的女儿!我女儿被她和你好侄儿害得声名狼藉,连家也不敢回,至今下落不明!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们统统下地狱!我叫你们统统给她陪葬!」
「来人,把她扔出去!」
「本宫在此,我看谁敢放肆!」皇后抽出掩在凤袍下的长剑,猛地挥刀砍向涌来抓人的内侍。
伴随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嚎。
一只断手「啪」地一声飞落在地,血肉淋漓。
țṻⁱ疯狂嘈杂的大殿顿时陷入死寂。
只听见血液从残缺的手臂上吧嗒吧嗒往下滴的声音。
繁复精致的凤袍被抛飞。
皇后一身利落劲装,三两步靠近了胡贵妃的身侧,一脚踹飞她手中握着的黄金匕首,长剑「咻」地架在她颈间,「你活腻了?」

-44-
皇后押着贵妃到前庭。
皇帝和一众护卫站在台阶上。
一面看着下首的太子,一面看着形迹狼狈的贵妃。
苍老的眼睛里满是迷茫。
「我对你们不好吗?」
「我对你们还不够好吗!」
太子脸上肌肉痉挛,「你没病危?你早就知道?」
「这就是父子,这就是父慈子孝!」
太子突然举起刀,大喝,「将士们,跟我杀!我封你们做万户侯,赐万金,给我杀!」
厮杀声四起,伴随着刀剑相击的铮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哀嚎声此起彼伏。
宫门处,一队甲士迅疾涌入,铠甲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发出巨大声响。
太子和反叛禁军被团团围住。
太子凄然笑了,猛地举起刀,「决定不了自己的生,但我能决定自己的死!」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小小的黑影。
「不要!」
「哥哥,不要。」
她一边哭,一边惶急地跑,一边急切地嚷叫,「哥哥,不要死,你不要死!」
原来是销声匿迹多日的朝阳公主。
安然赴死的太子骤然惊慌,呵斥道,「谁让你来的,快回去!快回去躲好!别出来!」
朝阳公主的眼泪滚滚落下,「都是我害了你。」
她跪在台阶下「砰砰」磕头,额角一片血肉模糊,「父皇,求求你饶恕母妃和哥哥。」
她抽出甲士的大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千罪万错,都是我一人之过,哥哥只是不想让我再东躲西藏。儿臣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求你留我母妃和哥哥一命。」
她看着贵妃冷硬地道,「你总嫌我丢人,我不碍你的眼了。」
她最后望了太子一眼,很是委屈,「哥哥,下辈子你不要再杀我的男人,你带我上街玩,千万别再将我弄丢了。」
说罢,她毫不犹豫砍向自己的脖子。
变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
所有人都惊住。
「当啷——」
长剑坠地。
朝阳公主应声倒地。
胡贵妃昏厥在地。
围困在阵中的太子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45-
我在众多身披铠甲的将士中急切寻找萧霁野的身影。
我知道,他一定在。
他一直望着我,隔着黑压压的甲士,然后穿过曲曲折折的人群来到我眼前。
我扑上去,死死抱着他,将脸埋到他怀里。
嗓音在夜风中有些哑,「三郎,我想你。」
萧霁野一只手按在我后脑勺上,「我也是。」
他说,「天亮了,我们就回家。」
叛军的尸体被拖走。
流血的青石重新被冲刷干净。
一切好像不曾发生过。
京郊大营的将士们都被撤走。
萧霁野不必归营,他是我的新郎官。
他卸了甲,我换上素服。
我们要到东山去看日出。
萧霁野将我拉上马,圈在怀里,双手稳稳抓着缰绳,轻喝一声,策马狂奔。
耳边只剩下呼啸风声和哒哒的马蹄声。
山坡上的草长得好长好长。
「会有蛇吗?」我问。
「不会。」萧霁野拉我坐在他膝上,「或许有,但不怕,有我在。」
我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渺小得如沧海一粟。
世事无常,人生短暂。
还好,最爱的人在身边。
我静静靠在萧霁野怀里,不知为何想落泪,「这辈子,我们会圆满吗?」
「会的。」萧霁野的声音被风吹得颤抖。
我扑着搂住萧霁野的脖子,眼泪滑落,「我不要死,我也不要你死,我还想要孩子。」
「没能相信你, 对不起;我死后,让你难过, 对不起;重生后,中伤你,对不起。」
「谢谢你包容我的一切, 谢谢你爱我。」
「我喜欢你的声音,有这样的声音给我唱小曲儿,搂着我哄我睡觉,我很幸福。」
「我喜欢你强壮的身体和宽阔的肩膀,这总让我很安心。」
「我喜欢你蛮横桀骜, 也喜欢你坚实可靠。」
我忍不住呜咽, 「我太想, 跟你有个好结局了。」
萧霁野哄孩子似的, 一下又一下拍我的背。
「我也想, 跟你有个好结局,特别, 特别想。」
「我知道你爱我,我都知道。即便你嘴硬,我也知道, 你只是在跟我置气,你不舍得我。我知道你最通情达理, 你不会放弃我。」
「我们不是破镜重圆, 我们的镜子从来都没有破。通往幸福的门,我敲再多次, 也甘之如饴。」
模模糊糊,夜色微暗。
我们约定, 不再困顿于从前,要携手并肩, 相好无尤, 共同守护幸福美满的以后。
我抱着他, 下巴靠在他肩膀, 迷迷糊糊的, 「三郎, 我困了。」
「睡吧。」萧霁野揽着我后腰,轻轻晃着腿, 颠得我昏昏欲睡, 温柔的低音在耳边萦绕,「日出我叫你, 然后回去,嫁给我做娘子。」
「已经嫁给你很久了。」
日出东方,金色的朝霞映满天空。
萧霁野单手抱起我, 急急忙忙地说, 「看够了,回家成亲。」
枣红马疾驰穿过山林,驮着一对夫妇, 向圆满喜乐狂奔。
身后,晴朗的原野上,金色烟霞经久不散。
– 完 –
□ 一川烟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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