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别离

和恩爱一世的夫君同时重生那天,他冒着雨连夜递来退婚书。
他声音嫌恶,满眼生厌:
「你我并非良配,娃娃亲作不得数,别再心存妄想。」
我低眉顺眼,只应了一句不敢。
原来非他所愿,重来一世幡然醒悟,执意要白月光。
他娶长公主时红妆十里,万人空巷,好不风光。
婚后更是浓情蜜意,好过我们前世百倍。
我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可我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携恩图报我早就腻烦。
他既然得偿所愿,我也好去找我的心上人了。

-1-
我与沈淮瑾这辈子都很好,虽无子嗣,他却一生未曾纳妾。
谨遵阿娘嘱托,他虽清冷,却一直待我极为上心。
我们连年迈老去的那天都在一起。
只是我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他握紧我的手,怅然道:
「岳母对我阿娘有恩,承诺已了。
「来世,我们就不相见了。」
那样轻不可闻的一句话,却依旧被我听得完整。
可这一生不论真情假爱,我都被他照顾得很周全。
所以这一世他的心愿,我成全了。

-2-
「你个贱种!」
一个女声惊雷般炸开。
我睁眼时,双手被庶妹吊在房梁上,身上传来阵阵剧痛。
她身边婢女兜头浇过来一桶冰水,本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
万万没想到,我重生在了庶妹翻出我与沈淮瑾娃娃亲的婚书时。
被水模糊的视线往下,是早就被泄愤开膛破肚的狸猫。
又一巴掌扇来,庶妹疾言厉色:
「让你勾引沈淮瑾!少年权臣也是你能够攀上的?
「你那贱种娘亲死得早,没人教养你这种贱皮子,看来馊饭不够多,竟然还有力气发骚,你绝不可能和他成亲!」
她再想握着鞭子往我身上抽时,屋外传来一阵响动。
「二小姐,沈大人来了!指明要见大小姐!」
庶妹攥紧了鞭子,恨恨向我投来咒怨的眼神。
「你要好好想自己要说的话,不然,仔细你的舌头!」

-3-
前世,沈淮瑾花了整一年才将我调理好身体。
现下,又回到了瘦骨嶙峋的时候。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走一步,喘三口的感受了。
所以沈淮瑾从未欠我什么。
即使重新来过再次听到他,我也会心生恍惚。
连中三元,清贵世家,正是春风得意。
前世嫁他,实是高攀。
原来,沈淮瑾少年时这样清俊,眼梢锋芒,长身玉立,虽青涩却已是惊艳。
我那时自卑,尚来不及看清他的样貌,就已经匆匆低下头,只看得到裙裾下洗得微微泛白的鞋尖。
以至于我一时看呆,被姨娘拧了后腰的新伤才疼得醒过来。
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屋外,尚在深夜,大雨连绵,冷雨就这么连湿带潮地呼啦啦裹进。
原来,他这样心急。
心急与我撇清关系。
沈淮瑾直直盯着我,眉梢眼角尽是疏冷,见不到前世一分一毫地温润如玉。
他说:
「你我并非良配,我已有心上人,娃娃亲作不得数,别再心存妄想。」
并非良配,心存妄想。
是沈淮瑾重生来同我第一句话。
那纸娃娃亲束缚住这一轮月亮过完那样艰难耻辱的一生。
我才清楚的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
只是有一瞬间月光照在了我的身上,应该知Ŧū⁺足了。
话自然是要仔细说的。
我朝他盈盈一拜,低眉顺眼:
「我不敢奢求,早有想嫁郎君,就望大人往后……
「平安幸福,岁岁无虞。」
沈淮瑾下意识要扶起我,手刚刚伸出就在空中顿住。
似是恼火自己,脸色瞬间冷凝下去,掌握成拳,最终收回袖中。
他自高向下看我良久,眸色渐渐复杂,不知想到什么。
是他俯身拉我出水火,亲口应允我以后他做我的脊梁骨,不准任何人欺辱。
还是他醉卧膝头,采下一枝杏花别我头上,要我往后岁岁安康。
亦或者老态龙钟他笑意昭然,替我描眉画眼,捧着脸哑声唤我老婆子?
最后他只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此一拜别,我们的前生后世便彻底分明了。

-4-
爹爹宠妾灭妻,姨娘刁难,庶妹欺辱。
我只能数着日子慢慢地熬。
熬到听说沈淮瑾为长公主冲冠一怒为红颜,与蛮夷比剑,只为赢朵枝头花。
前世我落单被蛮夷调戏,他气红了眼,誓死要为我讨回公道。
熬到他与长公主泛舟湖上,以诗会友,又是段人人传颂的才子佳人。
前世我被欺辱太久,没有学问,甚至不会习字,是沈淮瑾从后覆身,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下巴抵在我的肩头,抚上墨字失神喃喃:
「我怜卿卿,卿卿怜我。」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卿」竟是长公主名字中的「清」。
我终于熬到春日宴,朝臣家中无论大小尊卑的女子,都要露面参加。
我恭谨站在姨娘身边。
庶妹红着眼睛对自己的娘亲哽咽:
「阿娘,我喜欢沈淮瑾,我就只想嫁给他!」
那样坦荡任性,还一如孩童。
以至于我多恨她们都看出了神。
自阿娘离世,此间,无人再怜我。
我亦飘零久。
沈淮瑾于我而言,并不例外。
他并非一开始就对我事事都好,有过三年冷漠疏离,厌恶嫌弃。
直到长公主嫁人他才改变。
前世我感激他对我的宠爱,门第家世差距太大,我如何不诚惶诚恐?
他身处高位,我就竭尽全力做好一家主母,行事无不如履薄冰,到最后一秒都在殚精竭虑。
我人小志微,这些并非我所期愿。
忽然有人尖声传唤:
「长公主到——」
春花烂漫,一朵飘落在慕淮安肩头。
鬓发如鸦,芝兰玉树,人群簇拥处,天生耀眼。
他和长公主站在一起,般配至极。
沈淮瑾视线掠过我,只停顿一秒,就轻扶身侧之人。
我站在角落里无人在意的花树下眼眶渐渐泛红,心里那颗愧疚的大石终于落地了。
我甚至在想。
若他后悔要我重新再嫁,我要如何再咬着牙与他将就过完第二世,以做偿还。
可他不爱我。
沈淮瑾不爱我。
真是,太好了!

-5-
紧随其后的,是我终于熬到那个朝思暮想,曾愿许我春华的表哥哥!
我的眼彻底漫上了水色,眼前已模糊不清。
两世委屈,一腔心酸。
我终于忍不住,在沈淮ṭù⁹瑾走过之前,哽咽着大声唤他:
「二哥哥!
「二哥哥,卿卿在这儿呢!」
这次,你来接我走吧。
前世阴差阳错,若沈淮瑾没先找来一步,我本该嫁他。
嫁我那江南故居,一生都为我守身,年少为我兜来满怀青杏,天生温言细语的二哥哥!!
春日宴热闹,周围家眷也在呼唤亲朋。
我的声音本不该引起注意。
可偏偏,走出不远的沈淮瑾身体一僵,猛地顿住脚步。
日光错落,他旋步回身,金丝锦袍随风鼓动。
视线径直落在我仰头忍着泪,表哥哥百般怜惜捧起我脸的掌心上。
他抿白了薄唇,呼吸蓦地紊乱,眼中含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浓重情绪。
我的双眼早就被泪模糊,哪管不远处的沈淮瑾。
只是像个孩子一样仰头给表哥哥看,没有自卑自厌。
就想同他大声告好多好多的状。
我吃不饱饭!被姨母爹爹欺负!还有被庶妹打的伤现在还没好!
到最后却只顾憋着口气哭,断断续续也只能反复拼凑出个二哥哥。
表哥哥手足无措,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用袖口轻轻拭去我腮边垂泪。
他一张白净的脸急得泛红,最后心疼的连眼尾都洇上一层水色。
「你比去年更瘦了,怎么脸上还有新伤?
「我原以为姑父再怎样也不至于……」
说到此处,他不忍再提,只是扶着我的肩头将我拥入怀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终于颤抖着止歇哭声。
我听到他说。
「是我不好,没能将你早早带回家。」

-6-
不是表哥哥不好。
是爹爹不放人,见慕淮安得圣上赏识,一心想要攀附,平步青云。
要怪,就怪那纸娃娃亲罢!
一场宴会散场后,我没想到找上来的会是沈淮瑾。
人群之后,水榭之前。
我唯恐避之不及,现下被堵了个正着。
我垂头端正向他问了句安,就要匆匆离开。
却在听到他下一句僵在原地。
「你也重生了,对吗?」
是问句,却是笃定。
沈淮瑾贴心斜过来伞,遮去我头顶半边阳光。
是了。
沈淮瑾向来精明,我再谨小慎微,又如何能瞒得过他?
我垂下头,看着锦鲤池泛开浮金,背对着他并未转身。
他缓缓道:
「他家世如何?年岁多少?你心悦他吗?若是被迫不愿……」
我眼皮一跳,打断道:「并非不愿!」
他一愣,声音冷淡下去:
「你不必用他激将我,我从不吃欲擒故纵这套。
「前世种种已是过往云烟,你再嫁再爱也与我没半分关系。
「只是你要想好,莫要将自己托付给比我差的人身上。」
原来沈淮瑾特意截我是为万事周全,生怕我会使手段算计嫁他。
三日后他新婚,不能因为我出现差错。
我静静听着。
待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我终于转身。
落日在他身后,霞光万道,映在亭子中已是等我多时的表哥哥身上。
好坏自取,绝不后悔!
我仰起头,直视沈淮瑾的眼睛,轻笑温声道:
「沈大人,实不相瞒。
「三日后,我也要离开京城了。」

-7-
「江南多商户,我不及沈淮瑾学问好、家世显赫,只有点俗臭的金钱。
「你又与他曾经有娃娃亲,如果你不想随我走……」
马车中,表哥哥半张脸陷在晦暗中,剥冰荔枝的手一顿。
那张温润骄傲的人,现在却浑身都是自卑自厌。
沈淮瑾惊才绝艳,当世第一,自然无人能比。
朝廷重农抑商,虽然今放开了些,但是总比不上金榜有名的。
我却认真道:
「可我不爱学问,不恋家世,只想江南西湖上的桃红柳绿海棠香。」
表哥哥似是安定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本红贴向我递来,示意我打开。
翻开后,我瞳孔微微缩紧。
看到上面田契商铺,各类金银,饶是我重生一世也再镇定不住。
他说:「女子世事艰难,姑母离世,姑父没有善待过你,你还要随我去那样远的地方。
「我知道男子誓言从来都不作数,你不必将希望系在我身,这些,就是你的底气。」
他将一盘剥好的荔枝果肉推到我身前,侧头看着我轻声道:
「卿卿,往后无论愿与不愿,都你一人作数了。」
不是聘礼,也不是带有条件的交易。
我指腹挪开,露出最下面尚未写名摁印的落款。
只要我想,就都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
陡然,眼眶酸涩,涌上模糊水色。
就算上一世沈淮瑾也未能对我做到这种地步。
重生一世,我何尝不惶恐?
怕表哥哥天长日久也觉得我并非良人;怕婆家瞧不上我这不懂经营商铺的远嫁女;怕殚精竭虑以后还是无处容身……
分明怕的那样多。
可眼前是八百商铺,上千船舫。
金银珠宝几箱,绫罗锦缎无数。
表哥哥几乎是无声告诉我。
以后,我不用再怕了!

-8-
亲事一则,还需要爹爹和姨娘首肯。
我和表哥哥下了马车,共入府中。
只是还没进门,就听「啪」一声,瓷杯溅在表哥哥鞋面前头。
鞭子挥来的破空声簌簌作响。
庶妹恨恨尖叫:
「小贱人!今日你又去勾引沈哥哥了?!」
还没等我看清,就被人揽入怀里,只听头顶闷哼一声。
庶妹这才看清来者,脸色一白,可已经全力回出的第二鞭想甩开已经来不及了。
又是一声闷响。
那鞭尾已经牢牢被表哥哥牢牢握在掌心,缓缓沁出血珠,顺着小臂洇在衣服上。
庶妹惊恐僵在原地,颤声叫了声二哥哥。
素来温润如玉的表哥哥头一遭,黑透了脸:
「原来姑父说的对卿卿千娇百宠就是这么个宠法!」
……
表哥哥派了侍从陪我去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破屋漏瓦,几件旧衣。
连那冷面侍从都难免对我露出几分同情。
出来时,表哥哥早就等在门口。
只是内院房中吵嚷,隐约听得,竟都是些哀嚎求饶。
侍从狠狠啐了一口,愤愤又得意道:
「我呸!公子这些年为了小姐能够得到善待,宁可亏钱都往姜家商铺里面砸。
「谁知道因为山高路远,不仅将公子寄来的东西私吞还这样苛待小姐!
「他们以为这官职能得来是谁的功劳!少爷手上还有他行污受贿的把柄。
「现下他倒是又哭又跪,休妾罚女,也不知给谁看的!可真是自作自受!」
被人冷冰冰看了一眼,才蓦地住嘴。
我愣了一下,刚要回头,就被表哥哥牵住往前去。
郑重放在我手上的,赫然是一张火红婚贴和一纸断亲书。
他说:
「卿卿,你只管向前走,莫要回头。」
没看到表哥哥余光中略略带过的阴影里跟来的沈淮瑾。
他缓缓走出。
小厮面露难色,「那……那大人,咱们还要帮姜姑娘进去撑腰吗?」
看着扬尘而去的马车,他冷冷甩袖而去,寒着脸讽笑道:
「既然有她心爱的旧情人,用不着我来多此一举!」

-9-
表哥哥替我租了家客栈,各事详尽。
只等两天后离开。
只一件,我看着替他手上缠布的医士,艰涩道:
「二哥哥,我或许……不能生育。」
这句话说出,周围明显迟滞一瞬。
我与沈淮瑾一世夫妻,到死未能有子嗣。
看过无数名医,吃过无数苦到吐酸水的药都没用。
这也是我的心头痛。
我不欲瞒他。
医士为我把脉,表哥哥温声细语地宽解:
「卿卿,不能调理我们就不要,只二人一块生活乐得自在。
「你万万不要有负担,家中爹娘自有我去周旋,若有人存心为难,我定……」
「小姐,你脉象正常。」
突兀一句,如当头闷棍。
让我惊愕瞪大双眼,手脚冰凉,一股凉气从脊背窜了上来。
我喃喃问:「什么叫作脉象正常?」
医士收回手,笑着解答:
「除了身体太过亏虚外,小姐往后生育儿女,没有任何问题。」
那前世我与沈淮瑾为何没有任何迹象?
其实再耐下心,细细想来就并不难猜了。
难道我们这些年真的未曾有过一儿半女吗?!
他分明知道我爱极了孩子,梦里都是孩童唤我阿娘,却能面不改色拭去我腮边垂泪。
分明知道京城妇人对我冷嘲热讽,当作笑料,只是稍作敲打。
分明知道那些汤药味苦难咽,还能亲眼看着我喝了五六年头,里面掺杂的未必没有损害子宫的落胎药!
他竟然为了长公主,可以将自己的亲生孩子亲手抹杀在我的身体里!

-10-
幸好,明日我就要离开了。
春雨游船,淅沥小雨打在篷上,这时候最适合饮青梅酒。
我喝得脸热,晕乎乎顺着表哥哥的力,任他擦去嘴角酒液,被敲了下额头。
春日盈盈,微风偶尔送来几只早莺,树影斑驳,河水波光粼粼,偶有鱼儿倏然冒头。
这样很好。
这样就很好。
只是,我没想到沈淮瑾还会再找上我。
两艘船身相撞,桌上青梅酒洒了大半,我也险些撞在船壁。
这样热闹,沈淮瑾前世从不爱凑的。
唯一一次,是长公主出嫁那天,他独自醉酒游船,整夜没回。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心上人会是旁人。
我提着灯焦急去找他,他正坐在船头笑吟吟看我。
暖光照亮他半张美如冠玉的脸。
他噙着笑,歪头看我,话说得直白又残忍:
「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可真喜欢我啊,不知廉耻,死缠烂打。
「三年细致,就这么拼命想要做我沈家主母?
「若不是那纸婚书,你这样的人……」
河面冷风习习,隐有雷声作响,没去他后半截话。
想来多半也不中听。
我垂下眸,半跪他身旁,安静给他披上披风。
还没等系绳,他漠然甩开我的手,打得我手背一片通红:「滚开!」
那披风哗一声被大风吹到河面,洇沉下去。
他寒气凌然地盯着我。
是醉酒姿态,清冷知礼的沈首辅只是一时错乱。
不必理会,无须在意。
他隔日就会恢复理智。
我这样安抚自己,试图吞了句句难堪。
可忍了很久,我还是含泪问了他:
「若你不喜欢,为何要娶我,为何不及早与我和离?」
我话音刚落,他就醉倒栽进我的怀里。
不知道他听清没有,记得与否。
只知道隔日他就变了个样子,只字不提当夜,逐渐成了我记忆里那个温柔的夫君。
而他现下站在同一位置,眼下青黑,双眼深深盯着ṱű⁺表哥哥扶着我的手上。
不同的是,身旁终于有了他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长公主扫了一眼他,朝我和熙笑道:
「巧遇,本宫来讨杯青梅酒喝。」

-11-
四个人无声对坐。
只剩煮酒的琉璃茶壶咕噜作响,清甜的梅酒味儿的白雾氤氲船舱。
场面实在是有点尴尬。
我醉的酒也醒了大半。
看着沈淮瑾神色专注地挽袖烫酒,时而垂首温声耳语,难免多了几分心酸。
相比之下,他对我竟能差出那样多。
前世我所谓的恩爱,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长公主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向我双手递来:
「除此之外,也是替淮瑾向姜姑娘道歉而来的。」
沈淮瑾似乎早知如此,面色沉了下去,皱眉不赞同道:
「疏清!」
我与他相处久,知道沈淮瑾是何隐喻。
无非是「不配」二字。
与沈淮瑾的婚约不配。
没有过错,自然不必道歉。
在他眼中,我是个身贱之人,被讽被笑,丢了死了,都无所谓。
我没接那杯酒,诚恳道:
「殿下,那纸娃娃亲本就双方娘亲定下,我与他各有心爱之人,不作数的。」
沈淮瑾在听到「不作数」时,表情不易察觉地凝了下。
长公主却不Ṫūₐ肯收回手:
「姜小姐是看不上本宫来向你表达歉意吗?」
我为难踟蹰片刻,终于伸手。
可我刚要去接,那杯热酒却被打翻,滚烫的酒液尽数浇在长公主手上。
才几秒,就通红一片,冒出几个水泡。
长公主尖叫一声,捧手收回胸前,泪眼看我:
「姜姑娘,你若是怨我恨我,大可言明,不必掀翻酒盏来侮辱本宫!」
转瞬,她被沈淮瑾揽在怀里,呜呜低声哭噎,只见肩头不堪其辱地轻颤,好不可怜。
砰的巨响,酒桌掀翻,烫好的整壶青梅酒向我溅来。
表哥哥及时将我抱入怀中,躲闪已来不及。
他后背被洇开大片,还在泛着热气。
我失声惊叫:「二哥哥!」
他疼到面如金纸,却还在瞳孔微颤地覆上我的脸安抚:
「我没事,卿卿,你可有受伤?」
「我果然没看错你!」
两道声音交叠。
我错愕抬头,正对上沈淮瑾怒气滔天的寒气。
「你装作可怜柔弱,惊惶不定终于露出真面目!
「再多痴心妄想我也绝不会高看你一眼,你在家中被打被骂,难免不是自作自受。
「可想无论前生后世,你都是那个妒忌心机,恶心至极的毒妇!」
还真是。
字字锥心。

-12-
这些话听得多了,早应该习惯的。
可我还是恍惚了会才将表哥哥的手握紧又松开,缓缓走到沈淮瑾面前。
他冷下脸毫无表情地看我。
我是怕的。
要认错,要服输,要恭谨忍让,温柔贤淑。
他曾是我的夫君,我的一方天地。
可甩过去的,却是狠狠的一巴掌。
沈淮瑾歪过头呼吸放轻,颤颤长睫像是扑闪的蝴翼。
连长公主的哭声都被这一状况吓停了,诧异看我。
他深吸一口气:「姜——」
「沈淮瑾!」我本想有气势些的,可声音在颤,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连他这样向来冷静的人都忍不住愣住,顶着脸上红痕,下意识要伸手够我。
我抿白了唇,退后一步,红着眼眶道:
「求你讲一讲道理,船是你要上的,酒也不是我要人敬的。
「现在,你愿意宠谁爱谁与我无关,你骂我是故意被打,卑劣低贱也罢,可你……」
我哽咽停住,转头看了眼虚弱面白,还在忧心望向我的表哥哥。
那股心头火烧得更盛了。
我竖起眉,脸上尚挂着几颗泪珠,就这样扬声怒道:
「可你为何要伤他?
「二哥哥从未掺合进我们的事情里!
「这一巴掌,是我为他给你的!」
沈淮瑾这才如梦初醒。
原来能让我这样生气,不是因为那些话,而是一个人。
心上人!
似乎这样的认知竟然比亲眼看到我掀翻热酒还要令他愤怒。
他霎时失去全部理智,只说了些我和他能够听懂的话。
步步紧逼,冷嘲热讽,垂下头,极尽嘲弄:
「怪不得你能毫无负担将我抛下,原来是早有情人!
「前世你与他有了龌龊,担心奸情暴露才嫁与Ťŭ̀ₖ我,是也不是?!
「怪不得他一生未娶,你那时怕是还喜欢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早与他偷偷私会,嗯?
「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有几个与他相关?!」
句句如惊雷炸在我的耳中。
我错愕睁大了双眼,震惊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我在他那里仅剩无多的体面。
终于,碎了满地。

-13-
说到最后沈淮瑾已经眼底猩红。
我步步后退。
突然,脊背碰到船舱,凉得我微微蜷下身体。
痛不欲生。
他见我退无可退,眸中多了几分清醒,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卿卿,我不是……」
他抿直薄唇,略显局促地来捉我肩头。
周遭急剧褪色,那双逼近的手在无边无际黑暗里放大逼近。
我呼吸停滞,满眼惊恐,一步都不能挪动。
在最后一秒,我侧开头,紧闭双眼。
蓦地,泛着荧光的千缕春丝争先恐后缠来。
在他触碰到我之前,我落在表哥哥温热的怀里,终于得以大口喘息。
表哥哥将沈淮瑾推开,抱着我怒视而去:
「沈公子慎言!卿卿纯良,好心让你们上船却要被人蓄意诬陷,这般折辱!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请你们现在离开!」
沈淮瑾却眼尾殷红,紧紧盯着我,轻声唤道:
「夫人。」
无人应他。
他紧绷的小臂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竭力控制着什么。
直到长公主察觉不对,扑进他的怀里,叮咛一声:
「淮瑾,我手好疼。」
他这才恍然初醒,扶着人抬步离开。
却在转过身的下一秒。
「讨厌……」
沈淮瑾背对着我,猛地顿住脚步。
夕辉落下,整个河面金光粼粼,偶尔泛起一圈涟漪。
碎阳照进半边船舱,落在掀翻的小桌,砸碎的琉璃壶,还有碎瓷杯里尚存,仍在浅浅漾动青梅酒上。
我亦背对他,跪坐在一片狼藉中抓紧表哥哥的臂弯。
忽然喃喃变作恨声道:
「我讨厌沈淮瑾!」
一缕清风袭来,卷起乱红骤乱,外袍鼓起坠落,飒飒吹皱眉眼。
在船板上扶着长公主的沈淮瑾全身绷紧,猝Ŧŭ₁然吐出一口鲜血。Ṫū́ₘ
狼狈得仿若伤兽。

-16-
不过是轻轻的一句讨厌。
沈淮瑾想。他不在乎,她走了倒好。
真的不在乎吗?
明日与长公主大婚,听着下人禀告诸事细节。
他闲敲棋子落灯花,出神想的却是旁的事。
江南于她而言那样好吗?
早知如此,他前世也该带卿卿去小住一两时月,叫她住到再也不想去!
往后其实也不迟。
若是她想,少不得要带上她习字用的书卷,看她面露苦色,再笑她「刻苦精进」。
罢了罢了,还是莫说,卿卿要恼他的。
就是路途遥远,几经颠簸,卿卿体弱可受得住?
那儿雨气大,也热得慌,她惯爱窝在花架上贪凉眯着!
不如京城!
那人又不能教她认字。
他学问好,该他来教!最合适不过!
商人重利低贱,到时奔走,会不会怠慢了她?
他就不会。
他那时候去青州办案,走时她泪眼朦胧,后来递来的书信都滴了晕开的泪痕,字里行间全是相思苦厄。
他怕她难过,回程时,连夜跑死了三匹马,提前了一天就回来了,怀里还揣着青杏,到时才熟。
她咬了一口,笑得眼泪吧嗒吧嗒地落。
他那时就想说:
「卿卿,不要哭了,看得我好生心疼。
「你若喜欢,到时候院内也种上几棵杏树,到秋啊,为夫给你做杏子脯干吃。」
卿卿爱哭。
她哭很安静,不扰人。
其实先前被说了也没动静,憋着一口气,不肯吭一声。
后来啊,后来终于被他养得娇气了些。
吃了苦药会掉眼泪,做了噩梦会掉眼泪,软软地钻进他怀里哽咽,叫人心都烫化了。
似乎在她临终时,他同她说:
「恩情已了,来世不相见。」
她闭眼时,也安安静静落了两行泪。
想到这里,沈淮瑾竟然突然慌乱起来。
她醋性大。
准是又与他闹脾气了!
避着他,躲着他,后来讨厌他竟然也能说出口。
说的他难过得一颗心都抽痛起来,碾碎了一般密密麻麻地疼。
「大人……大人!」
小厮叫了好几次,终于唤回他的注意,将长公主绣好挂在木架上的婚服给沈淮瑾看。
他回过神,打量着喜服。
良久,疑惑开口:
「纹样怎成了凤凰?
「卿卿喜欢鸳鸯。鱼戏鸳鸯。那样好看。」
小厮听着他的胡言乱语愣了片刻,低头屏着呼吸没敢吱声。
门外月光如霜,虫鸣几许,梧桐残影,在红墙落下一片斑驳惨白。
「蠢奴才!」
沈淮瑾望着远处,自顾自继续道:
「你不知道卿卿,她爱我,舍不得我,她还能喜欢上谁?
「只是使点手段,逼我回头而已。
「夜里小雨,她都敢独自一人来河心孤船上寻我,我同她说得那样难听,她问我和离,隔日我不提,猜她也不肯。」
到最后,沈淮瑾笑着长舒一口气:
「等着瞧吧,她明日,一定会来找我的。」

-17-
今日沈淮瑾与长公主成亲十里红妆,马车井然有序,从街头排到街尾。
满城的树上都系着红绸缎,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接踵。
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大婚。
我也坐在马车前室伸头去看这热闹,清风吹动发带,扬起又落。
「卿卿。」
我转头看去,表哥哥正站在我身后。
我伸出手,他弯腰将我扶起,共进车内。
他今日话格外多些,不急不缓道:
「江南的麻酥糖香,粉团也好吃。
「再过段时间就是梅雨时节了,梅子刚熟,到时西湖听雨煮茶最佳。
「你小时去种的杏儿树已经长得很高,我在树上打了架秋千,旁边还种了棵葡萄树……」
我静静听着。
恰逢马车车帘晃荡,我窥见缝隙里的景象。
是穿过满城喜色,已经驶出京都了。
我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沈淮瑾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可真喜欢我啊,不知廉耻,死缠烂打。」
「急什么?来年我们就有个胖娃娃了,到时咿咿呀呀喊你娘亲,叫我爹爹。」
「恩情还尽,来世,我们就不相见了。」
……
那些或真或假的片段,随着马车驶离烧得卷边,最后化成灰烬被风吹得彻底消失。
我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松快过。
如沈淮瑾所愿,我们从此以后就真的毫无关系了!
许是幻觉。
不然我怎么听到了马车后传来沈淮瑾撕心裂肺的喊声?
「姜妍卿!!等等我!求你!!!」

-18-
不是错觉,后面果然是沈淮瑾!
马车停下。
表哥哥看我站起身,陡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呼吸有些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松开手,无奈笑道:
「卿卿,你永远自由,无论你怎样,我都愿站在你这边。」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向他安抚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沈淮瑾一身火红婚服,急急下马,牵着马三步并两步立在距离我几米外的地方。
他看到我,苍白的脸终于回了点血色。
「卿卿,听话,随我回去,我会娶你!
「我们还像前世一样,好不好?」
城外平野风沙大,裙摆摇动,我们之间隔的几米像是天堑。
我平静看着他,倏尔笑开:「好啊。」
沈淮瑾呼吸一停,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亮,刚要走来。
就听到我问:「前世我去船上找你,你那时听清我问你的话却装作不知。
「到底是因为我家中艰难好利用,能费心竭力能照顾好沈府,还是因为所谓恩情?!」
沈淮瑾僵住。
我逼近一步,又问:「你我真的未曾有过一个孩子吗?喝的那些汤药到底是安胎药,还是避胎药?!」
他不知想到什么,始终清冷的脸上裂开痛苦的裂痕:
「卿卿,别说了……」
我陡然提高声调:「青州你带回地杏子,也是长公主挑过,漏给我的吧!」
「沈淮瑾,临终那句话现在已经实现!
「你避我不及, 骂我心机,处处折损, 还觉得不够吗?!」
「卿卿,我没想……」沈淮瑾像是失去全部力气, 眼眶越来越红, 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都是我的错, 我以后会好好待你,回到我身边,看在前世我们……」
我难道没对沈淮瑾动过心吗?
我又不清高!
那可是沈淮瑾,惊才绝艳,无论才学相貌都是世家公子第一!
但是再多喜欢, 也被他三年中日复一日的苛待中耗尽了。
耗到最后只剩亏欠, 不得自由。
我甚至忧心他重生而来会再用前世恩情要我嫁他。
我也因为亏欠,给过沈淮瑾机会啊!
没寄出要表哥哥早来接我的书信,默默等在姜家,数着日子小心的活。
可是他没来啊!
想到那句「我怜卿卿」。
我哀声噙泪:
「可沈淮瑾,你分明,从未怜我!」
他身形在空中狠狠一震, 几乎摇摇欲坠。
我这次问的, ƭù₈却是他最先一句:
「你还娶吗?」
沈淮瑾含泪,神色俱碎, 久久无声。
我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 又一步。
这次, 他没再追上来。
「卿卿!」
直到我弯腰踏上马车,沈淮瑾忽地叫我,哽咽出声:
「是我负你!」
已是泪流满面。
我只是一顿,并未回头。
我此生,都不要再回头了!

-19-
「没什么要问的?」
表哥哥一言不发牵来我的手搁置心口,深深舒了一口气, 摇头笑道: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 譬如今日生。
「我没什么好问的了。」
……
再往后。
爹爹被政敌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参了一本, 被贬岭南, 途中遭山匪截道惨死。
姨娘和庶妹皆不知所踪,有人在妓馆似乎看到过她们的身影。
沈淮瑾因当众逃婚, 损辱皇家颜面, 纵有长公主求情也无济于事, 仕途无望。
后来整日酗酒,去了趟江南,回来后吞金而亡, 最后竟是郁郁而终。
下人间口口流传:
「大人临死前, 似乎攥着枚亲手刻的同心佩,一直在唤卿卿。」
谁呢?
无人得知。
……
「阿娘!」
一个粉团子拿着纸鸢扑进我的怀里,吧嗒亲了一口, 拉着我的手往前跑:
「陪我来放风筝吧~」
表哥哥站在远处,提了踏春吃食,风吹青衫,日光下盈盈看我。
芳草纷飞, 纸鸢迎风高高扬起,阳光拉长三人身影。
冬过春来,又是一年日暖天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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