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淮官复原职即将入京之际,却骤然落水失了忆。
他什么都没忘,只忘了我这结发妻。
拉着苏月浅的手,他说那才是他的一生挚爱。
儿子袒护他们:
「你什么忙都帮不上,便帮帮忙,别出现在父亲面前可好?」
婆母冷眸看我:
「阿淮病情迫在眉睫,你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吃莫名飞醋吧。」
苏月浅也拽上了我的衣袖,掐得我手臂生疼:
「待孟大哥恢复记忆,我定将正妻之位还给你,求你行行好,放我们入京!」
孟淮假装失忆不带我入京的事,我已知晓。
如此甚好。
漠北儿子来了信,只盼与我母子团聚。
眼下,连离开的借口都不用找了。
-1-
迎着他们同仇敌忾般的咄咄相逼,我识趣地掏出了和离书。
「大楚有令法,一夫不可娶二妻。阿淮入京,便是要在天子脚下讨活路的,断不能留下如此软肋受人诟病。」
「和离总归是权宜之计,我愿意成全。」
冷着脸的孟母顿时笑出了一脸的褶子:
「主动让出主院乃聪明之举,阿淮会记得你的恩情。林隐,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儿子孟叙朝也压着眼底的惊喜朝我喊道:
「但愿你说到做到,不要使用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惹人厌恶。如此,看在你知进退的份上,我勉强认你当我的娘。」
我浅笑着收回了视线,不置可否。
认不认的已经不重要了,今日过后,便是山长水远,见一面都不知猴年马月了,谁还稀罕你那一声言不由衷的娘。
「姐姐当真愿意成全孟大哥?」
孟淮与我和离,最开心的当数苏月浅,她急不可耐从我手上夺过和离书,反复查看后,才秀眉Ṫû⁰一皱,急切道。
「孟大哥都失了忆,姐姐该不会还想着欲擒故纵考验他吧?如此,若是耽误了孟大哥的病情,可如何是好?」
望着她故意露出的、手腕上明晃晃的玉镯子,我吐了口浊气,淡淡回她:
「是不是欲擒故纵,让你孟大哥落个字便都知道了。」
孟母闻言收敛了唇角的笑意,不咸不淡敲打我:
「若有人拿我儿的身子骨行争宠的行径,便休要怪我不给人留脸面与余地。」
孟叙朝闻言便拉起了苏月浅的手,甜甜哄道:
「浅浅姐姐别怕,她若敢出尔反尔,我以后不认她做我的娘了便是。」
说罢,他狠狠剜了我一眼:
「诡计多端,她才配不上做我的娘。」
若说不心痛,定然是假的。
怀胎十月难产而出,心心念念地记挂了六年的孩子,却成了别人免费的儿子、趁手的刀和挡风的盾。
一次次出手,皆让我头破血流,如何能不痛?
母子一场,也讲缘分。
他心心念念要做苏月浅的儿子,便证明我们的缘分尽了。
苏月浅看透了我神色上的凄哀,挑衅般冲我勾起了唇角,一字一句暗讽道:
「难得姐姐顾全大局,懂得成人之美了,我想孟大哥落字后,也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这一次,我没有再火冒三丈地与她大吵大闹。
安静地等着拿落字的和离书时,我下意识去转动手腕上的玉镯子。
可捏了一手空,我才想起,因苏月浅一句「那镯子与我的簪子好配」,便被孟叙朝大哭大闹着将孟家给我的信物夺走了。
-2-
说好的试戴两日,可一戴便是一年。
孟家所有人皆默契地忘了此事,无一人提过物归原主。
但当我追去苏月浅的院子讨要时,又一个个都跳出来指责我心胸狭隘、小肚鸡肠,惹哭了苏小姐,还逼得人家收拾包裹要走人。
孟淮冷着一张脸质问我:
「是我要护着她,是阿朝非要送给她,你为何不敢找我们闹,只管揪着浅浅一人欺负!」
啪!
一耳光落下,我强忍落泪的冲动,笑道:
「这不,也跟你闹了。」
他气疯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镯子送给了苏月浅。
「这是我孟家,不是你林家!这里的一草一木皆为我孟家所有,我愿意送谁,愿意给谁,你没资格置喙。」
「我不仅要将镯子给她,最好的院子、管家之权,甚至阿朝的课业,我都要交给她。」
「你能忍就忍着,不能忍就给我滚!」
那日风很大,灌了满口凉意,我的心都凉透了。
我也想走的,可我的亲生骨肉才五岁不到,我如何割舍得下。
苏月浅很得意,闹到最后,镯子成了她的,好名声也是她的,连孟家也是她的了。
她自称被继母刁难,被继妹欺辱,含着两行泪来孟家,嘴上说小住两日,可一住啊,就是两年。
住到如今,孟府成了她的囊中之物,我的夫君与孩子也都围着她转,我倒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外人。
好在,我这外人也要走了。
「你当真要我落字?」
孟淮长身玉立站在我身前,攥着和离书的手泛了白。
「可知此字一落,便回头万难。」
-3-
我仰头看向他疏淡如初的眉眼,这么多年了,里面还是墨黑深邃像不见底的潭水,只始终没有我的影子。
便自嘲般轻笑着回他:
「不是如大家所愿吗?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恰如那年,他问我可当真愿意嫁他时,我仰着头笑吟吟回他,「不正如你与伯母所愿嘛,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父亲对落难的孟父有救命之恩,便在临终之际将我托付给了孟父。
孟老爷磊落坦荡,要护就要护我一辈子。
孟家有三子,他直言谁若娶了我,并赌咒发誓一辈子不辜负我,他便将偌大的孟家交到谁手里。
那时候的孟母,夸我纯真,夸我单纯,夸我良善,夸我好脾气。
一次次制造我与嫡子孟淮的偶遇,而后意有所指地指着孟淮问我:「你瞧瞧,他如何?」
孟淮长得好看,唇红齿白,芝兰玉树,便只是站在那里,就像一树盛开的白玉兰。
他骤然抬眸,与我远远对视的那一眼,便让我羞红了脸:
「好是好,只怕······」
「好就行!其他的,有伯母在。」
次日,孟淮便捧着孟家传家的玉镯子来了我的院子,问出了那句我可当真愿意嫁他。
那时他说,会做好夫君的本分。
也许他想过做个本分的夫君,但属实没做到的也是他。
只不知为何,此时我要成全他的满腹算计了,他倒是又犹豫不决了起来。
可我晓得,根本轮不到我开口规劝,他自会缴械投降。
苏月浅果然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抿着红唇拽了拽孟淮的衣袖,娇嗔里带着关切道:
「你的病情,再耽误不得了。」
连孟叙朝也仰头喊道:
「父亲,速速落字才是。入京的马车都已备好了,万莫耽误了吉时。」
说着,瞟了我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再犹豫不决的,她就该后悔了。狗皮膏药,黏上你就甩不掉了。」
六岁的孟叙朝仰着脖子瞪我的样子,带着与他父亲一般无二的厌烦与不屑。
他们心气儿高,看不上我。
我出身不高,是乡野大夫家的独女,与山上的草药打交道,沉默内敛不善交际。
不像苏月浅,出自世家大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走在何处都落落大方,像耀眼的太阳。
孟叙朝小小年纪却慕强得厉害,看苏月浅的眼神里总带着欣赏与仰慕。
他自落地便被抱去了孟母的院子里,对我实在说不上亲近。
每月来我院子的那几日,也是匆匆小坐片刻便被婆母催着回去练字、温书和画画。
这两年,更是因苏月浅的到来,与他父亲一般,时常守在她院子里。
孟叙朝自有说辞。
「浅浅姐姐初来乍到,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我与父亲也不过是尽地主之谊。你既为主母就该大度,自己做不到,就不要横加阻挠。」
「只有心脏了的人才看什么都脏,你走,你走,你走远点,不要再惹浅浅姐姐掉眼泪了。」
被我夫君宠着,被我儿子护着,苏月浅底气十足。
堂而皇之与我打擂台。
好几次明目张胆污蔑我时,孟叙朝都毫不犹豫信了她的鬼话,站在我对面,斥责我无礼妒妇,刁难了父亲的恩人,满肚子坏水讨厌至极。
每次心痛到偷偷抹眼泪的时候我都问自己,幼苗没长好,便要将其连根拔起彻底扔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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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
从前我挖了一棵野杜铃,它长势不好,蔫头巴脑是个歪脖子。
爹爹嫌它娇贵难养,让我卖掉算了。
我舍不得,栽进木桶里,晴天搬出去晒足了太阳,雨天护在廊下免受风雨。
一年辛苦照料,他不仅长得粗壮精神,连歪掉的脖子都昂扬了起来。
后来,它开花结果,出了许多小株苗,一盆一盆,给了我好大的丰收与喜悦。
那年父亲病重,我们还是靠着它在贵人面前卖了个人情,拿着盘缠入的孟府。
我以为,养人如养花。
我给足耐心与细心,总能看到他开花结果的。
可孟叙朝终究不是一盆野杜铃。
我生他时差点没了命,那时候我不后悔选择九死一生做母亲。
可昨夜湖心亭外,我后悔了。
舒了口气,我直视着孟叙朝的冷眸问道:
「我既掏出了和离书,便是无悔的。」
「只你父亲能不能恢复记忆、这东陵的旧院我要住多久,你当真不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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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瞳孔一颤,面色青白:
「我……我怎会知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孟叙朝不擅长说谎,竟心虚得连对视都不敢了。
昨日我在花园修枝,被密密匝匝的枝丫挡住了身影,便恰好听到苏月浅的两个贴身嬷嬷的对话。
「新帝登基,天下大赦,孟老爷也在名单上。已下了官复原职的文书,他不日便要入京了。」
「想来小姐也是要跟着去的,只京中冬日严寒,不知道该备几身厚衣裳。」
咔嚓一声脆响,我的剪刀打落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花骨朵ŧű⁼。
孟叙朝父子与苏月浅在湖心亭作诗下棋,夜晚风急,带了几分凉意。
我走得有些着急。
一来,为孟淮苦尽甘来,终是熬出头感到欣喜。
二来,孟叙朝到了求学问道的年纪,却整日跟着苏月浅厮混,实在不成体统。去了京城,必定能在与世家子的比较里,得到更好的教育。他得偿所愿,我也忍不住激动。
三来,我自觉他们忘了通知我,自己知晓得晚了些,许多东西未来得及替他们准备,便要抓紧时间为他们多周全几分。
高兴之余,又有几分惆怅与担忧。
京城远在千里之外,我们母子就此分离,只怕再难有见面的那日了。也不知道,少了我这他厌烦的母亲碍眼,孟叙朝会不会不习惯。
想起孟叙朝,我的心还是暖了一下。
饶是他没有养在我跟前,对我总是满眼的不耐与抗拒,可天长日久,他还是知晓我是他娘的。
书院回府时,他扭扭捏捏捧着一对耳坠子。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他的礼物,迫不及待当着他的面戴了上去。
耳坠子款式老旧,又长又重,扯得耳朵很疼。
可我不愿拂他心意,便眼尾笑开了花。
一遍遍夸他的眼光好,礼物贵重,我喜欢得不得了。
他垂下眸子,难得轻了语气:
「你喜欢,便戴着吧。」
那抹乍得之欢的喜悦压在我的唇角,直到湖心亭边上,我还舍不得收起。
「若是浅浅姐姐是我娘亲就好了,就可以直接与我们一起入京城,父亲便不用如此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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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风刮着面颊,砸得门帘噼啪作响。
门缝里孟叙朝的嗓音压着风声,将我唇边的笑意砸僵在了脸上,甚至连抬脚都忘了。
「她只会说,今日吃了几碗饭,学堂里有没有听先生的话,课业完成了吗,冷不冷热不热,吃饱了吗······絮絮叨叨,没一句有用的。」
「眼皮子还浅。祖母不要的耳坠子,我准备带去书院赏看门的下人,被她看到了,便如珠如宝地要了去,戴在耳边招摇过市,被人笑话让我丢尽了脸。」
「不是我看不起她,她一副穷酸做派,真担不起主母之责,要ƭü₎不是挟恩图报,她如何配得上父亲。带她入京?岂不是让父亲与我被人笑掉大牙。」
冷夜寂寥,他的一字一句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来回地荡。
一下接一下,席卷进我的胸口上,痛到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油灯将孟淮的身影投到了纸糊的窗户上,他磨着砚台,语气清冷,头也没抬:
「虽是如此,可我在你祖父面前发过誓,除非你娘主动提起,否则,我这辈子都只会有她这一位妻。」
「既是无可奈何,明日我便知会她一声,出发的马车在后日,足够她带上她那些盆盆罐罐花花草草了。」
带我,于他而言原是如此勉强。
他们不是忘了通知我,是自始至终不曾想过带上我。
我才是被赤裸裸抛弃的那一个。
静默如刀,扎在所有人胸口上。
苏月浅轻笑一声垂下了眸子:
「正好,我的马车给姐姐用正合适。」
「父亲来信,命我下月回陇西。家里定下一门婚事,为永宁侯府二爷的续弦。家里几个子女与我一般大小,正是需要主母操持婚事的时候,遂催得急了些,说不得年底便能请孟大哥喝上我的喜酒了。」
哐当!
「什么?」
孟淮打落了手边的茶盏,落了一裙摆的茶水。
向来爱干净的他顾不得擦拭,急吼吼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苏月浅笑得牵强:
「能得孟大哥护一程,浅浅已万分满足,怎敢奢望孟大哥护我一辈子。再说,无名无分跟着你们入京,岂不是让你被人戳脊梁骨。」
「浅浅只希望孟大哥好,一直一直好。」
孟叙朝顿时摔了手上的果子,哇地哭出声来,胡搅蛮缠地又踢又打:
「我不要和浅浅姐姐分开。」
「都怪那个狗皮膏药,她为何要如此霸道,都嫁入了高门,还逼着父亲赌咒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为何不摔下马,撞破头,失了忆,最好连自己是父亲的妻子、我的母亲都一并忘得一干二净。如此,浅浅姐姐不仅能做我的母亲,还能与父亲一起入京,白头到老。」
「扔她一人在老家看宅子,眼不见心不烦,最好。」
苏月浅被他逗笑了,娇嗔地数落道:
「小傻瓜,不准那般说你娘亲。她虽然总有许多自己的小算计,也始终不待见我,但她毕竟是你娘。我与你父亲······只恨相识太晚,有缘无分,也别无它法。」
「有办法!」
孟淮骤然抬起眸子,掷地有声:
「她忘不掉承诺,我可以。」
「只阿朝,你愿意陪为父演场戏吗?」
孟叙朝蹭地站起身来,一边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压不住满腔雀跃保证道:
「只要浅浅姐姐不用走,我什么都愿意。」
「若让浅浅姐姐和我们一起入京,扔下那个狗皮膏药,阿朝更是万死莫辞。」
风号得悲凉,一寸寸咬我的骨头,冷得我眼泪嘀嗒嘀嗒地往下掉。
胯下生出了割肉的刀,宰得我好痛啊。
一双耳朵烧得厉害,那对坠子像有千斤重,拽着耳垂将我的希冀和尊严都扯得稀烂。
我狠狠拽了下来,将带血的坠子扔进了草丛里。
不要了。
耳坠子和那对白眼狼父子,我都不要了。
冷夜逢雨,从我脸颊一遍遍往身上砸。
深一脚浅一脚往院子走时,我蓦地崴了脚。
被管家姑姑一把扶住了手臂。
她向来规矩规矩地压得我透不过气,这个时候却红着眼圈哄我:
「只是一时气话,老爷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会如此荒唐与糊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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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假借救命之恩留苏月浅一住就是两年,便不荒唐吗?
日日带着儿子与她一起,进进出出宛若一家人,便不荒唐吗?
借着学习管家为由,将半个管家之权都交给了苏月浅,便不荒唐吗?
甚至为了她,当众训斥我,罚我这结发妻抄书数本,还不荒唐吗?
我只是出身低了些,却不是傻的。
他的例外,给了苏月浅。
白眼与冷漠,就都留给了他看不上的我。
攥着姑姑的手,我带着坚决地哀求:
「求你了,把信和信物都给我,让我走吧。在孟家七年,我也好累了。」
「是他们给了我离开的决心,姑姑,成全我吧。」
姑姑唇瓣抖了抖,摸到了我手指上抄书抄出的血泡时,怜悯地擦了擦我耳垂上的血,吸着鼻子将漠北的书信和夹在里面的路引掏给了我,她闪着泪花温声道:
「好孩子,不是高门的规矩压死了你,只他们不是对的人。」
「今夜,我不曾去过湖心亭。」
「只来日雨大,你生产时落下了寒症,出门的时候记得带把玉骨伞。」
在孟家七年,唯一关心我的,竟是孟母请来给我立规矩的姑姑。
我含泪点头,刚要开口道个谢,便听有人大叫道:
「老爷为救公子坠湖后伤了额头,快叫大夫!」
姑姑面色一白。
她知道,他们的表演,开始了。
而我,也是。
次日午后,孟淮醒了。
深情款款地拽着苏月浅的手,声称那才是她的挚爱。
而我,站在他三尺之外的距离,被他冷冷地挥退到了门外:
「我与你不熟,你不便站在我床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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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既然愿意退让这一步,孟大哥,为了你的身子,便全她美意吧。」
苏月浅噙着委曲求全的泪花,递上了湖笔。
孟淮默了一瞬,接了过去。
只攥着湖笔的手肉眼可见地在发抖。
孟叙朝等不及,催促道:
「父亲快些落字吧,再晚了,便赶不上送去官府备案了。」
连孟母也烦躁地嘟囔道:
「还犹豫什么?难得林隐一片好心,你怎能不承她的美意。」
孟淮顿了顿,抬眸问我:
「便连阿朝你也不要了?」
孟叙朝的不耐烦僵在了脸上,不可置信般直勾勾看向我。
可不等他开口,苏月浅便急忙劝说道:
「阿朝求学用的是孟家的关系,如此,在京中也有说法。姐姐为自己的孩子思虑周全,你便莫要再犹豫了。」
那句自己的孩子像定心丸,让孟淮舒了口气。
他想,是啊。
林隐不过是以为自己伤了身子入京看病罢了,怎会真的与自己和离。
况她最爱的不过是儿子阿朝,便是与自己和离,她也定舍不得扔下阿朝。
签下和离书也好,自己就可名正言顺给浅浅正妻之位。
她出自世家,教养与礼节都是百里挑一的。
由她做自己的正妻,不仅后院无忧,便是前院的人情交际与来往,也比林隐体面周全。
林隐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扔在祖宅晾一晾、磨一磨也好。
等她坐不住了,等不及了,求着要见自己与阿朝时,再赏赐般给她个贵妾的身份,包她只会含泪点头。
说是贵妾,关起门来还不是与平妻一般,谁还能刁难她不成。
扔在后院锦衣玉食过完余生,也对得起她嫁自己一场了。
想到这里,孟淮彻底舒了口气,大笔一挥,落了字。
抬头望向我时,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既你退了这一步,我不能不领你的情。日后……」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收起和离书,马不停蹄奔出了门,急急切切往官府赶去。
再晚了,恐要耽误我出城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这一步,已退到了千里之外。
塞上积雪深三尺,从此音尘各悄然。
孟淮,我与你再无以后了。
-9-
三年后,我儿卫溪得天子诏命,入京袭爵,便带上了我。
十四年前,父亲自溪水旁将他捡回去,便成了我林家的人。
幼时,他也跟着父亲「林隐林隐」地叫我。
可两岁多的时候,他非要叫我娘。
彼时我才十二,吓得腿脚发软,差点将一桶浇草药的水砸在脚背上。
他不依不饶,质问我:
「别人都有娘,我为何没娘?李春花说,娘就是给她洗衣做饭、照顾她饮食起居,对她最好最好的人。那你不就是我娘。」
「是你给我喂的羊乳,洗的衣服,也是你哄我睡觉,给我洗澡,你不是我娘谁是我娘。」
「我要娘,我就要娘。」
他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父亲急了,捧着一个窝窝头哄他:
「她不能是你娘,她还没成家呢,成了你的娘就嫁不出去了。」
卫溪很倔,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不吃不喝躺地上较劲。
烈日炎炎,晒得他嘴巴起了皮,身子都不动了也不肯妥协。
我养起来的孩子,自然心疼。
「娘就娘吧,十里八乡谁不知他是爹爹捡的,我养的。」
「叫声娘又要不了一坨肉。」
「林溪,快起来,娘做了你爱吃的烩面片。」
他蹭地从地上翻起来,歪着小屁股噔噔噔扑过来:
「我有娘咯,我有娘咯,我娘是林大夫家的林隐。我才不是捡回来的没人要的野娃娃。」
后来父亲病危,自觉时日无多,要拿着旧时恩情送我去孟府。
我捧着满院子的草药去宫里出来的张公公手上换些路费,他一眼便从卫溪脖子上的玉珏里认出了他的身份。
还未去东陵,漠北的傅家便来接人了。
马车高大又华丽,接他的人是他舅父,那人冷面寒霜,腰间的长刀刀柄磨得锃亮。
他说卫家满门覆灭,卫溪是他姐姐拿命护下的孩子,他傅家五湖四海找了四年。
那也是别人舍命护下的骨肉,是旁人望眼欲穿的血亲。
我爱他,便不能拿着养了他的恩情自私地占有他。
确保傅家说的都是真的以后,我才放了手。
傅大人问我何所求。
我看着哭闹着不肯与我分开的卫溪,忍着心痛含泪求道:
「我要他好,吃饱穿暖,不被欺负。」
「你们若带不好他了,不爱他了,便将他还给我。他也是我捧在手心里养的孩子,也是我与父亲的命根子,千般不是,你们也万不能再扔他一个人。」
卫家的骨肉是不能被人知晓的,傅大人带着杀心来接的人。
却最终,软了手。
两千两银票被他塞在我手里,买断了我与卫溪四年的母子情分。
我追了三里地,看着他们上了船,再听不到卫溪的哭声了,才跌坐在黄土圪瘩上哭出声来。
两千两银票,我一个子儿都没动过。
我想,卫溪有长大的一天,有娶妻生子的一天,这些需要娘亲周全的事情,他都需要我、需要银钱。
傅家不愿养了,这两千两足以给他买个小院子,娶妻生子过安稳的一生。
我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抓药女,能为他做的最长远的打算,也不过如此。
-10-
刚去傅家那段时间,傅大人拧着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他总是远远站在廊下,不动声色看着卫溪一声声叫着我娘亲,为我端茶倒水喂果子,与我谈天说地满堂欢喜。
我享受了傅大人的姐姐、卫溪的母亲不曾享受过的一切。
他看得难过,对我左右为难,我知道。
直到京城里试探卫溪的那一箭,被我挡下了。
他才知道,爱卫溪这件事上,她姐姐是真诚的,我也是。
后来,傅大人说:
「这世上无人比得上我姐姐的,也无人能替代得了她。」
「可你也是很好的人,两个都是很好的人不该拿在一起比较。她是漠北狂妄的风,无可抵挡。你是江南温润的雨,润物细无声。你们本是不同的人,只恰好都义无反顾地爱着卫溪。爱同样的人就要非谁不可吗?是我狭隘了!」
「若她还在,定然比卫溪还要喜欢你。」
我以傅大人义妹的身份留在了卫溪身边,照顾着他的一切。
傅大人与如今的陛下一起,从昏聩的先帝手上夺得了皇位。
也为卫溪的满门报了仇。
他说,剩下的就拜托给我了。
如今,十四五岁的卫溪已然要挑起卫家的门楣了,却还像孩子一样赖在我跟前软磨硬泡,非要我陪他入京一趟。
「万一陛下赐婚,我这般年纪又看不懂女子心,好的不好的,若是错过了,或娶错了,都将抱憾终身。」
「你是我娘,你不帮我掌掌眼,还有谁管你儿子的死活?」
「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经不起他哀求,我放下了手上的花花草草,与他入了这一趟京城。
本以为来去一趟,不过是三两月的事情。
可天子看到卫溪那张像极了故去的武安侯的脸,便想起了武安侯满门忠烈的种种,授爵位、赐府邸、赏黄金,更命良将遗孤定居长安街与皇子公主比邻而居,受皇室庇佑,以抚万民之心。
这一来,我便走不了了。
京城里的武安侯府恢宏气派,雕梁画栋里尽显张扬与华贵,只单单少了烟火气。
我便内外操持,一点点用心布置。
只等卫溪婚事提上日程,完完整整地给新妇一个好操持的家,如此,我回漠北也好,去故居也罢,都能安心了。
一马车种花草的盆盆罐罐都是我亲自精心挑选的,什么样的颜色与形状,配什么样的花草,我心里都有盘算。
唯恐下人不慎,磕了碰了糟蹋了我满肚子的成算,我便站在马车边上,一个个亲自盯着入马车。
黄地五彩菊花长方花盆适合种迎松,前院的五方桌上,正好缺这一盆。
铜鎏金掐丝珐琅圆盆里,栽种上幽兰,放进卫溪的书桌旁,香气怡人,心情也好。
豆青破裂贴花盆里,种上一株红豆······
「母亲?」
-11-
对街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让我双手顿在了原地。
缓缓转身,对上了孟叙朝那张惊诧的脸。
他越发像他父亲了,眉眼清冷,锁着浓浓的不耐。
「去一趟官府而已,你究竟跑去了何处?可知我们找了你整整三年······」
看着我手上捧着的花盆,和马车上摆满的瓶瓶罐罐,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所以,你挺着腰杆跑出去,是跪着给人当下人去了?」
他长高了,但也如我所料那般长烂了。
我垂下眸子,不欲理会他。
却被骤然冲过来的孟淮攥住了手腕:
「林隐?」
他神色急切,压着莫名怒火。
「我不过伤了脑袋,暂时失了忆,又死不掉。你便那般急切地骗去和离书,仓皇逃离吗?」
「林隐,你的心莫非是石头做的不成,竟是半分人情都没有。」
他越说越激动,攥得我手臂发麻。
挣脱不得,我抬手便是一耳光,落在了他脸上:
「自是比不得你孟大人有情有义,在湖心亭谋划半晚,才想出失忆这招,扔下我这狗皮膏药,与你救命恩人双宿双栖入了京城。」
孟淮与孟叙朝皆是一惊:
「你知道了?」
我无比讽刺回道:
「所以,我成全了你们啊。」
二人如遭雷击,顿时满面煞白。
「可姐姐也不该为了怄这口气,来毁阿朝的前程啊。」
苏月浅挺着肚子拽上了孟淮的衣袖,满面愁容。
「大儒门下,非富即贵,最是讲究出身与地位。可若传出阿朝的母亲乃粗实奴婢,谁还愿与阿朝同桌而坐?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阿朝送入了门,姐姐莫不是带着怨气入京与我较劲,刻意让阿朝被人嗤笑为贱奴所生,坏了他所有前程?」
她叹了口气,一脸心疼地看向怒火中烧的孟叙朝,柔声安慰着:
「若当真如此,阿朝,你便不能怪母亲没为你周全了。母亲……也是尽了力。」
她成功地转移话题,并将矛盾砸在我身上。
更是在一声声自称的母亲里,刻意往我心口扎软刀子。
可我早在离开孟家那日,便已将一切都送给了她,还当真半点都不在意了。
「说完了可以让路吗?我要走了。」
「你还要去往何处?」
孟淮脸上带着我看不透的愤怒。
「你既已来了京城,便直接回孟府吧。浅浅温柔大度,断不可能委屈你。只你日后断不能再在人前露脸,给孟家抹黑。」
「至于你的身契,你且说在哪个府上为奴?我命人拿着银两去为你赎身便是。」
他似是给了我很大的体面与退让。
不屑地将我手上的花盆夺过去,一把扔进了马车上,发出了哐当一声脆响。
算账的管家闻声急急切切冲出了门:
「夫人,您没伤在何处吧?都说了您不必亲自动手,您为何就是闲不住,若是伤到了哪里,少爷少不得又要发脾气了。」
「夫人?你嫁人了?」
-12-
孟淮的音量极高,带着莫名的颤抖。
「与你何干?」
卫溪打马而来,冷声回完孟淮便转头冲我撒娇道。
「肚子好饿了,我们速速回府吧。乌烟瘴气的人,别脏了眼睛。」
「回府?」
苏月浅便掩着帕子叫出了声。
「母亲说姐姐离家之时偷走了一笔银钱,浅浅以为是姐姐用于安身立命,却不想······」
她玩味十足地扫了卫溪一眼,刻意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姐姐竟狂放至此,拿夫家的银钱开府立院,养这样标致的小郎君。」
「可怜夫君放心不下,找寻你三年。阿朝更是担心你的安危,时常叹息不止。」
我怔然。
抬眸看向卫溪时,才骤然发觉,他已经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来。
轮廓分明,眼鼻犀利,他已经长成了如他父亲那般雄姿英发的意气儿郎。
难怪苏月浅会那般污蔑我。
见孟淮与孟叙朝面色越来越阴沉,看我的眼神里犹如带着利刃一般。
苏月浅便越发放肆,压着唇边的得意揶揄我。
「一把年纪了,还能养这般标致的小郎君,到底是丢下了廉耻就什么福气都能享受到了······」
啪!
卫溪的一鞭子打散了她满头乌发,打乱了她满脸嚣张。
「你放肆!」
孟淮瞬间挡在苏月浅身前。
他心疼坏了,将人紧紧护在怀里,冲卫溪大喝道:
「你乃何人?」
「如此狂悖无礼,当街行凶,好不嚣张。天子脚下,我若不给你点苦头吃,你便以为我孟家好欺负。来人······」
「哦?好大的口气。本侯便要看看你孟家何来的体面,能让我武安侯吃苦头。」
孟淮面色一白:
「武安侯?你······是刚入京的武安侯卫溪?」
卫溪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屑道:
「正是本侯!侮蔑我武安侯府的主母夫人,本侯今日便要个说法!」
苏月浅身子一晃,带着一脸的苍白赶忙攀亲戚:
「卫溪?你母亲与我陇西苏家还有些渊源在的,听闻你入京,我早已备上了礼物,只等着去府上拜访。她乃孟家被休弃的妻,如何能是你的母亲,你······」
「她不是我母亲莫非是你母亲?哪里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要跟本侯攀亲戚?你脸好大!」
苏月浅被噎得面色难看至极,卫溪继续道。
「本侯幼时丢失,四岁时才被寻回漠北。而那四年,便被外祖父捡回去,被母亲养在了她的膝下。若非她要进孟府,我们母子断不可能分开。至于你嘴里的银钱,只怕是母亲带入孟府的嫁妆吧?和离带走自己的嫁妆,原来在你眼里是为偷啊。」
说着,他冲大惊失色的孟淮勾唇一笑:
「多谢孟大人瞎了眼,把鱼目当珍珠,与母亲和离,许了我们母子团聚。」
「孟府她是断不可能回去了,和离书已签,她只会是我武安侯的主母、我卫溪的母亲。」
孟叙朝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圈一红,看向我:
「所以你抛弃了父亲与我,就是去找他了?我才是你的亲生子,你怎糊涂到亲生儿子都不要,去给别人养儿子。」
「还不速速与父亲认错,早日回府才是。看在你也是一片好心的份上,我不会计较你丢失的那三年作为母亲的责任。」
看他那副自以为是、实则愚钝可笑的样子,我冲他轻笑道:
「你不也是连亲生母亲都不要,要与外人一起做戏逼我和离,扔我在老宅孤独终老的吗?」
「我尚且不曾算计你,不过是与你一般,掐断血脉,选择了自己要的亲人,你怎么就气愤成了这般?」
「我选的路我不后悔,你堂堂男子汉,更该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才是。」
孟叙朝双眼瞪得老大,再一个字也辩驳不出来。
「孟夫人当街侮辱我,孟大人作何交代?」
孟淮不可置信般看向我:
「林隐,浅浅也是无心之失,说错了两句话而已,你便不能放下过去恩怨,高抬贵手一次吗?」
「你不在的这些年,若非她费心劳力,你儿子如何能被教养得如此之好。便当作还她恩情,莫要再追究了!」
「况她有了身子,如何经受得起责罚。」
啪!
-13-
我抬手就是一耳光,狠狠落在孟淮的脸上。
「她受不起,你可以啊!」
「她如何能有今日之嚣张,你不知道根源出在哪里吗?纵容、包庇、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为她撑腰的事,你做了多少,自己当真不知吗?」
「你怎可······」
啪!
又一耳光落下,我冲嚣张碎了一地的苏月浅冷笑道:
「从前我在孟家无依无靠,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那时候你说,仗势欺人本是如此,怪就怪我无人撑腰。」
「今日,我便也仗势欺人一回。你该挨的耳光,自有你的孟大哥替你受了。怎么?你不会与从前一般,要拿肚里的孩子嫁祸我吧?我不碰你,但你狡辩一次,我便给他一个耳光。」
她身子一颤,大叫道:
「你胡说,我没有······」
啪啪!
这两耳光下去,孟淮的鼻子渗出了鲜红的血。
苏月浅终于知道,我有了武安侯府撑腰,今时不同往日,必定说到做到。
孟叙朝见他父亲被打碎了体面,落下了满脸狼狈,小声嘟囔道:
「你快道个歉吧!」
「本就是你张口就来闯下的祸事,还连累了父亲受辱。再不速速道歉,我们孟家的脸面就要丢光了。」
苏月浅不可置信地看向孟叙朝。
这便是她一手一脚教出来的,薄情寡义万分利己的好儿子。
回旋镖扎在她眉心,她万分屈辱地看向孟淮。
后者被卫溪马鞍上的冷刀压迫着,被我一耳光一耳光打到老老实实。
视线闪躲,甚至一句开脱的话都不再说了。
苏月浅别无选择,她咬着屈辱与狼狈,朝我屈膝行了一礼:
「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了夫人,请夫人大人大量,不与我一般计较。」
我掀开车帘,头也不回道:
「卫溪,回侯府。」
-14-
卫溪怕我难过,心疼地冲我保证道:
「娘亲看开些,没了那个儿子,还有这个儿子。卫溪不是孟叙朝,不会忘恩负义白眼狼,会一生一世对娘亲好的。」
他生怕我不信,还举起手发起了誓。
威风八面的武安侯,在我面前却幼稚得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我笑道:
「说得好听,再过两年你就要成亲了。届时你便会像孟淮一般,他理直气壮将他母亲扔给我,命我小心伺候,命我周到顺从,命我体谅他母亲的不易,彻底将他的重担丢在我身上。」
「我吃了那样的苦头,可不愿新妇再步入我的后尘,受那样的委屈。待你成了亲,我便回清水镇,院子里还有父亲的草药,我回去好好养着也好。」
卫溪眉头一皱,郑重其事道:
「母亲大可放心,这天下的男子未必个个都是孟淮。儿子不会将孝心外包。新妇不必为我背上侍奉母亲的枷锁,母亲也不必挑起振兴门楣的重担。都是儿子该做的事,儿子不遗余力去担当。」
卫溪幼时与我长在清水镇,被我背着找草药换羊乳喂养,风吹日晒雨淋,甚至挨饿受冻,我们都一起经历过。
父亲病重之下挣不来分文,还是将他捡了回来。
我为父亲养病已费尽心力,骤然多了一张嘴更是不堪重负,却从未动过扔下他的念头。
那些稀碎的付出,那些底层人的善良与真诚。
他知道,他都知道。
才在能主事的年纪,就要接我去漠北,脱离孟家的一潭苦水。
这三年,他对我很好。
尊我敬我,待我如亲生母亲一般。
银钱账本都交到我手上,内外琐事只关乎我辛不辛苦、累不累,从未多问一句。
他走得不易,伶仃孤苦到如今。
我心疼他,与他相依为命时,自然也竭尽全力。
「太傅之女前日送来一幅她亲手画的比翼双飞图,你要看看吗?」
「那是个温柔娴静、进退有度的女子,我也很喜欢。」
卫溪刀削般的脸上,顿时爬上了绯红,连耳根子都像煮熟的虾一般。
「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我惊喜万分:
「你这副样子,是见过了?你也喜欢?」
他不自然撇过脸去,扭扭捏捏嘟囔:
「宫宴上远远见过一次,她的发钗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远远放在石桌上还给了她。」
「想来·······那画是她用来感谢我的。」
看他那副惆怅的样子,我故意逗他:
「那日宫宴她穿的什么衣裳?」
卫溪看向窗外,回味般地低声回道:
「粉色曳地长裙。好看是好看,就是缀珠太重,将人都压住了。连发钗丢了都不晓得,若不是我眼疾手快,被旁的男子捡去了便后果不堪设想。」
他眉头紧锁,一脸后怕。
对上我忍俊不禁的笑时,才知上了当:
「娘,你不正经,故意取笑我。不理你了。」
我一边笑一边道歉: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那我准备一份厚礼,亲自去还映雪姑娘可好?」
卫溪压着唇角的笑意,傲娇地挑眉回道:
「你若非要如此,我自然只能答应了。」
可真是一张巧嘴,得了便宜还卖乖。
-15-
我没什么拿得出的物件,知晓白映雪喜好笔墨,便花重金定下了一支湖笔。
去取那日,却被孟叙朝堵在了门口。
他捧着一幅画作,满怀期待地看向我:
「母亲,我的画被世家子们夸了。他们说我是可造之才,将来定会大有作为。」
我哦了一声:
「那便·······恭喜你!」
他唇角的笑僵住,眼底热烈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如此,我以后也是天子近臣、京城里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了。卫溪能给你的荣耀与庇护,我也一样能给你了。还有,你要的耳······」
「娘亲!」
卫溪拎着一盒点心,急不可耐地冲了过来。
「宫里的好东西,还是我死皮赖脸问皇后娘娘要的。甜而不腻,又滑口不燥,是娘亲最喜欢的味道。」
「怕它凉了,儿子捂在胸口带出来的。听说娘亲来了书斋,更是府门都没进,直接冲了过来。」
「快尝尝!」
他兀自打开了点心盒子,将手在胸襟上擦了擦,才捻起一块,捧到了我嘴边。
这孩子就是这样,但凡有个好东西,都忘不了娘。
我数落他多次,男儿志在四方,不该缠在母亲脚下惹人笑话。
他总是一副那又怎样的模样,滔滔不绝反驳我:
「没有娘亲,何来我今日。若是知恩必报,良善孝顺都成了笑话,那这世道就烂透了。烂透了的世道,我堂堂九尺男儿更不需要与之计较。」
糕点果然丝丝入味,爽口又清甜。
我连连点头:
「果然是宫里的点心,好吃。」
卫溪眸子一亮,歪着脑袋求夸:
「只有点心好吃吗?儿子就不该被夸夸?」
「夸夸夸!儿子也是个好东西,讨要吃的都讨要到皇后娘娘跟前去了,好不知羞的好东西。」
「你······不给你吃了。吃了别人的东西还骂人,你真过分。」
我笑得合不拢嘴,才发现孟叙朝捧着那幅画怔怔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们许久。
「还有事吗?」
他愣愣地看了看我手上的点心,才摇摇头,低声道:
「现在没了。」
他攥着那幅画,拖着似有千斤重的腿,落寞而去。
却在对街撞上了自己的父亲孟淮。
-16-
他眼圈一红,掏出衣袖里的耳坠子,带着沙哑的哭腔问道:
「她耳洞长起来了,戴不了耳坠子了。她如今过得很好,很开心。不像在孟家,总是锁着眉头苦大仇深。她真的,不会回来了。」
「卫溪连她爱吃的点心几分糖都晓得,甚至不惜丢下脸面向皇后娘娘讨要。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他都为她做得完全。而我,连看门的下人都记得,却从未想过她的喜好。」
像是想起了什么,孟叙朝骤然抬眸问道:
「父亲不是说点心甜腻,母亲从不吃它吗?明明,她很喜欢的。」
孟淮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林隐入府七年,整日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他以为他很了解她。
其实,他总觉得林隐攀了高枝,乘人之危才嫁给了自己,所以他轻贱她,看不起她。
自然也忽略她,贬低她。
他从未真的了解过她。
所以他不知道,嫁给自己之前,她养过一个孩子,更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今的武安侯。
至于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玩什么,自己就更不清楚了。
风萧萧的,也似刀子一般,从父子二人脸上刮过,好似一寸寸剥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可抬手去抓,也不过是漏掉的一把风,空空的掌心里什么都没留下。
-17-
九月风凉,我摇了一树桂花雨,亲自做了桂花糕与桂花酿,约着相熟的夫人小姐入府小聚。
太傅府白夫人与白小姐自然是重客。
白夫人磊落大方,与我恰能聊到一处。
白姑娘笑弯了嘴角,卫溪也压不住眉梢的喜悦。
二人隔着一树飘香的金桂,情愫暗投,娇怯万分。
白夫人看在眼里,我也是。
临出门前,白夫人远远落在众人之后,意有所指道:
「我府中有一白玉瓶,珍藏多年,被夫君视若珍宝,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他到底是个墨水坛子,得了宝物也不知如何安置。」
「我瞧夫人满园花香,便知夫人也是细致温和之人。这白玉瓶若是放在贵府上·······」
我立即应道:
「夫人若舍得割爱,我武安侯府必定珍之重之。」
怕白夫人放心不下,我保证道:
「说来,旧居里草药放久了,我也担心其发霉长虫。武安侯府有了担当,我是要走的,不会让任何人为难。」
白夫人神色一僵,忙道:
「岂可如此!做人当有情有义有担当,夫人于武安侯而言有再造之恩,受他供养与照应理所应当。你若如此,便是将我白家丢在火上烤。」
她郑重地握住我的手拍了拍:
「夫人人品,我心里有数。尽管孟苏氏四处污蔑诋毁,但理会她的少之又少。」
「映雪喜欢你的桂花酿,我也是。」
我悬着的心落了地。
对合不拢嘴的卫溪交代道:
「女子囚于后宅,一生不易。你莫要忘了此时此刻非她不可的抓心挠肺。往后无论风雨诱惑,都带着这份抓心挠肺的记忆,去义无反顾选她护她,做她一辈子的伞。」
卫溪目光落在我脸上,许久,才点点头:
「母亲吃过的苦头儿子亲眼所见,定不会让映雪走那样的老路。」
我欣慰万分,正要转身进门,却从暗处传来一声惊呼:
「母亲!」
-18-
他渐渐现出身来,是失魂落魄的孟叙朝。
「她骗了我!」
「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骤然哽咽,挥泪如雨。
我才从他抽抽噎噎的话里听出,原是今日大儒择人入门,同去七人,只孟叙朝一人落选。
他自觉丢尽了脸面,回府质问苏月浅,为何说好的走个过场,却让自己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苏月浅哄骗他,只因他母亲德行有亏,品行不端,才惹了大儒厌弃。
孟叙朝却直言不讳道:
「可先生不是这般说的。他说我字如鸡扒,连普通学子都不如,遑论京中世家翘楚。更斥责我笔墨幼稚,一看就是不曾经过苦练勤修。」
「明明是你说的,说我文笔无双,天降文曲星,根本不需要像旁人那般趴在书桌上当呆子。你为何要骗我?」
苏月浅便不再装了,第一次在孟叙朝面前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若非如此,我儿拿什么压你一头呢?你已占了长,我不在前程上下点功夫,这孟家不都成了你的了。」
「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蠢钝如猪,好逸恶劳,毁了自己,成了我的垫脚石。」
孟叙朝不信苏月浅会那般对他,刚要拽上她的衣袖问个明白,那苏月浅便身子一歪,跌坐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大叫疼。
嬷嬷冲进去便大喊大叫道:
「少爷推了夫人,夫人动了胎气,快请大夫。」
府中乱成了一团,孟叙朝吓坏了,慌乱无比,便跑了出来。
他攥着一手的惶恐,看着卫溪,欲言又止。
卫溪拧着眉头让了半步:
「既无处可去,便在武安侯府住下。」
「她便是如何大胆,也不敢闯进武安侯府拿人。」
孟叙朝无比震惊,低声问道:
「你······你愿意收留我?你不怕我·······」
「我从不曾将你放在眼里过,便是你连做我对手都不配。对母亲好这件事,我卫溪从来只问自己的心,可曾有愧有悔!至于争宠争爱?你小看了我。」
卫溪视线落在我身上,又默默垂了下去。
「像你这般薄情寡义之人,我一刀两个都嫌杀得少了。」
「只你到底出自母亲的肚子,她向来心软,我不忍她为难与难过。她是最重要的家人,我爱护她,便许她自由的权利。」
「她爱谁不爱谁,都不影响她是我娘,也不影响我护她爱她。」
孟叙朝唇瓣微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知道,卫溪与他,从来是皓月与萤火。
他狭隘至此,连卫溪的一片衣角都比不上了。
我捏着一掌心的感动,冷声冲孟叙朝道:
「只借你住两日罢了,这是武安侯府,是卫溪与我的家,与你孟叙朝是无关的。」
孟叙朝低下了头。
「知道了。」
-19-
次夜大雨,孟淮撑着油纸伞敲开了武安侯府的大门。
他见孟叙朝藏在我身后,顿时寒了脸:
「你是越发不成体统了,自己不中用,被大儒抛弃,便将怒火发泄在你母亲身上。可知你母亲差点见红,如今还躺在床上养着。你竟连个道歉都没有,便躲进ťű̂ₔ了武安侯府里,你还有没有半点担当。」
「跟我回去,跪着给你母亲道歉。」
孟叙朝不断将身子往我背后缩,崩溃大喊道:
「她害我,她才不是我母亲!」
啪!
孟淮怒极,将人拖过去便是一耳光打翻在地。
「亏你母亲口口声声为你求情,只当你小孩子无心之失,计较不得。你竟毫无良知,忘却了你母亲多年教养,口出狂言,该打该罚。」
孟叙朝捂着高高肿起的脸,发了疯一般冲孟淮吼叫道:
「她本就是坏人,她教坏我,不让我写字练书法,却教着我认脂粉、看美人图、下棋弹琴写酸诗。卫溪都说了,那分明是纨绔子的行径,她却带着我去做。」
孟淮气得发抖,欲指责我们挑拨离间,却在对上我阴沉的脸时,发泄般抬腿就是一脚,直冲孟叙朝心窝子而去。
哐当!
这一脚,被卫溪狠狠一腿拦下了。
「你这一脚下去,他不死也没了半条命。那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本与我无关,但非要在我母亲面前给她找不痛快,我便不会答应。」
我攥着孟叙朝的笔墨,一把摔在孟淮脸上:
「这才是你儿子的真实水平,拿这样的字去拜师大儒?你孟家是自取其辱。」
孟淮捧着那一手烂字,手都在发抖:
「这······这是你的字?那为父平日考究你的字是何处来的?」
「是苏月浅写的。她用左手帮我完成的课业。每次你要考我的时候,她都会找借口叫走你,而后着人送来她写的字。她说她疼我爱我,不许我被责罚。她说她舍不得我受苦受累,便替我多分担几分。她说正是天真明媚的时候,就该放肆地玩闹,而不是当个笨蛋书呆子。」
说到最后,孟叙朝带上了浓浓的哭腔。
「她害我。从前母亲叮嘱我读书写字的时候,苏月浅便说母亲乡野之人没有见识,一心只想我成龙成凤成为她的指望,不在意我快不快乐、自不自在。所以我总觉得苏月浅对我第一好,总能理解我、纵容我、袒护我。」
「可如今方知,我与旁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早就被耽误了。呜呜呜……你打死我算了,我丢尽了脸,本也不想活了。」
孟淮如遭雷击,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道:
「你这般教他?浅浅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至于如此糟践她?」
「母亲说了,你如今乃傅家义女,身份尊贵,远非浅浅能比的。回府后,你依然是正头夫人,何必还要与她一般见识。」
「当初皆是形势所逼,你便不要揪着过去不放了。侯府再好,终究是你一个女子撑着,艰难非常,回来吧。」
「这些,我都不计较了。」
我气极反笑:
「你们不会以为我没见识到,连自得的侯府,与水深火热的孟家孰好孰坏都分不清吧?」
「你们父子谋划假装失忆要给苏月浅身份那日,我便不要你们了。永远不要。」
孟淮与孟叙朝皆身子一僵,蓦地看向我。
我继续含笑道:
「世上可当真有完美无缺的人存在?为何偏偏苏月浅能分毫不差地长在你的心坎上?」
「而对你自己的儿子,你又了解多少呢?」
「孟淮,没人那般无聊到会在意你的后院。」
我带着卫溪头也不回地进了内院。
孟淮怔然良ƭù₋久,才失魂落魄地带着孟叙朝走了。
大雨滂沱,他们落下了一把伞。
自以为是的幸福与圆满被大雨淋得透湿。
其实,那场雨早在五年前苏月浅入府之时,便阴沉着要落下了。
他们父子二人的每一次纵容,每一次亲近,每一次毫不犹豫地对苏月浅的袒护与信任,便是一股又一股的巨风,攒着力道,吹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最终大雨滂沱,砸了他们满头满脸。
孟淮步步趔趄,艰难万分。
可他回头看那武安侯府巍峨的牌匾下,冰冷四合的大门,便知已无路可回。
-20-
卫溪举着一把伞,做好了随时陪我出门的准备。
「放心不下就去看看。无论母亲作何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儿子都愿为母亲撑伞。」
廊下风凉,我紧了紧冰冷的指尖,抬眸看他:
「我在想,映雪喜桂花,这样一场雨只怕将院子里的桂花都打落了,下次她入府,我该请她吃什么点心才好。」
卫溪笑了:
「母亲不必操心,大不了,你中用的儿子再入一趟皇宫,觍着脸问娘娘再要些。」
我笑出声来:
「我儿可真是太中用了。」
-21-
孟府里。
孟淮带着湿透的一身Ŧûⁱ,进了苏月浅的院子。
「阿朝被惯坏了,你不要与他一般计较。到底隔着一层肚皮,你也为难,轻不得重不得。好在,林隐答应回府了。」
苏月浅的笑容僵在了唇边,艰难回道:
「如此甚好。那便将西厢的院子收拾出来吧。」
孟淮扫着身上的雨水,不动声色盯着苏月浅的脸。
「不必。她是我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夫人,自然该Ţũ̂ₚ住主院。当初你嫁我时不也说,是替她管着家,不在意夫人不夫人的身份。」
苏月浅攥着锦被的手泛了白,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没逃过孟淮的眼。
他收回视线,轻声道:
「我去换身衣裳,你命嬷嬷早做准备,好接夫人回府。」
苏月浅嘴上应得极好。
却在孟淮彻底走出院子时,一把砸了药碗,咬牙切齿道:
「贱人!她销声匿迹那么多年,为什么不死在外面。偏偏要回京,偏偏要在我面前晃。」
「是她要夺走我的一切,便怪不得我要她的命。」
「嬷嬷,通知府中做准备。迎她回府那日,必定要做得热热闹闹的,把京中交好的夫人小姐们都请过来。」
「还有,那包落胎药该拿出来了。总归不是男胎,能为我扳倒那个贱人稳坐主母之位,也算了了我们母女的情分。」
「记住,那碗药,务必要让孟叙朝亲自端给我,如此,他们母子二人便再无翻身之力。」
嬷嬷应声回了是,转身推门,却身子一晃,惊恐万分:
「老爷!」
孟淮的脸阴沉得可怕,冰冷嗜血的视线落在苏月浅的身上,将她吓得一瑟缩。
可不等她辩解,便听孟淮咬着牙轻嗤一声:
「毒妇,你可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苏月浅突生重疾,被关在了偏院里养身子。
孟淮亲自盯起了孟叙朝的课业,花重金求严师授课,势必让他追上世家子们。
消息传进我耳里时,已到了卫溪下聘前日。
-20-
府中宾客络绎不绝,孟淮与孟叙朝父子裹挟其中,我也不过草草看过一眼。
待宾客散去之时,孟淮遥遥站在玉兰树下,如那年我去孟家时一样,视线死死落在我身上。
他步步走来,艰难开口:
「从前·······」
「从前便算了吧。」
我骤然打断。
「再过两年,我便是做祖母的人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我早就忘了。」
「昨日的太阳晒不干今日的衣裳,我早就放过我自己了,请你务必也放过我。」
孟叙朝闻言眼圈一红,攥着衣袖弱弱开口:
「所以母亲,也不要我了吗?」
我摇摇头,笑着回道: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们彼此做的共同选择不是吗?你大可说你少不更事,听信他人挑拨,做了错事。」
「可孟叙朝,你所做的错事,一刀一剑都实实在在戳在我胸口上的,痛到我好多年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辗转反侧裹泪熬到天明。」
「其实,我从来都是一样的我。只是彼时,我没有依靠,站在你们身后的阴影里,你们始终看不到我的存在,便觉得我哪儿哪儿都讨厌。」
「如今,卫溪弯下腰身,一意孤行将我托举到了他的肩膀上,你们终于看到了我,才愿意听进去我说的每一句话。若我仍无枝可依,还是从前的孤女,便是苏月浅伤我一千次一万次,你们也断不会信的。可我能站到这里,能被你们看见,是卫溪顶着世俗之见,要让我知晓我辛苦挖回来的种子,会开娇艳的花,会结硕大的果。」
「可这些,从来与你们无关。」
孟叙朝急了:
「我·······」
「不好了!」
-22-
「夫人临盆,嬷嬷说遭遇难产,求老爷速速回府。」
孟淮头也没抬地阴沉回道:
「她整日不是头疼脑热,便是身子不爽利,抑或者动了胎气腹痛不止。可每每去她跟前,都是故技重施般一哭二闹三上吊。」
「昨日大夫还说胎象极稳,当有月余才临盆,如何会又突然生产?让她死了那条心,孩子落地之前,我断不会再踏足一步。」
可来人支支吾吾道:
「这次······这次是真的。她准备翻墙而出,追到永安侯府来给······给夫人难堪。」
「却被老夫人撞见,她失足掉下来砸在了老夫人身上。一个昏死过去,一个见了血。」
孟淮一惊:
「什么?」
后来听说,见风使舵的孟母被砸坏了身子,彻底瘫痪在床。
而要让我身败名裂的苏月浅,求仁得仁,竟胎死腹中,彻底坏了身子。
孟母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头后,新仇旧恨一起落在苏月浅身上,在她坏了身子不久,便亲自为孟淮求娶小官之女为正妻。
苏月浅无计可施,甚至来我跟前大闹过:
「你让他另娶别人?你不嫉妒吗?你舍得让你儿子沦为旁人的下饭菜吗?你若有本事就给他搅黄了啊。」
「你能害了我,便不能收拾她吗?撵走她的父亲,让她在京城里立不下足啊。」
我捧着茶碗,头也没抬:
「我以为我当年就说得够清楚了,他们,是我不要了的。」
苏月浅身子一晃:
「你······你真不要了。」
我嗤笑一声:
「我儿贵为永安侯,锦衣玉食无限尊荣,我是如何想不开,还要回头蹚烂泥!」
「你若想得开,尽早脱身才是。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人,他不爱任何人,谁给得多,给得好,谁便是他的爱。」
我以为苏月浅总归是听进去了的。
可她没有。
竟转头去找那言官之女的麻烦。
将人拦在茶楼里,大骂其是勾引人夫的狐媚子,下贱至极。
说到激动处,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人尽皆知。
那女子何时见过如此阵仗,当即白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婚事自然告吹。
孟家的名声也跟着Ťůₛ烂了。
因这跋扈的平妻,满京城无人再愿推自己的女儿入火坑。
可还不算完,那言官咽不下恶气, 揪着孟淮的小辫子接二连三在陛下面前弹劾。
直到孟淮被天子罚闭门思过时,苏月浅才在孟淮歇斯底里的一耳光里知道闯了多大的祸。
孟淮甚至要将其扔去庄子上自生自灭。
她无路可走,拿从前的恩惠跪求孟母出手相助。
孟母最会趁势而为,捧高踩低,如何会帮她。
求而不得时, 苏月浅便恼羞成怒, 竟发了疯一般一簪子一簪子将孟母扎成了马蜂窝。
孟淮气疯了, 带着满肚子的愤恨与失意,当即掐上了苏月浅的脖子,竟生生将人掐死了去。
天子脚下,杀人偿命。
饶是情有可原, 孟淮依旧被判了流放。
他曾托人来我面前说好话, 指望卫溪为他在天子面前求个情。
可我,不仅连人都没见, 还放话, 若是再敢上门,直接打出去。
直至孟淮在流放途中跌断了腿, 摔坏了脑子,彻底成了痴傻, 孟叙朝也到底没有来找过我。
后来, 他京中无依, 难以立足,便主动要退回东陵故居。
临走之时,他要求一见。
我陪着映雪看戏, 没见。
下人将一对品相极好的翡翠耳坠子,捧到我跟前。
「这对耳坠子价值千金,足够孟公子换辆上好的马车回东陵了。但是他没有。」
「他宁愿拼车而下,也还是将东西送了过来。想必,也是知错了。」
我静默许久。
我祝愿他长进,祝愿他安好,祝愿他前程似锦,也祝愿他无怨无悔。
可那些关于他的以后,都与我无关了。
「母亲、映雪。瞧瞧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卫溪逆光而来,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满门的冷风。
他目光灼灼,喜不自胜, 眼里都是我们。
「这次不是从皇后娘娘那里讨要的, 是娘娘夸我做事沉稳,越发像样,专门赏我的。」
「朱钗一只,配映雪的衣裙。碧翡镯子,母亲喜欢的,儿子终于得来最好的一只。」
情细若微风,拂面而过时,冷暖自知,定有回响。
映雪亲昵地抱着我的手臂,卫溪抬手挑起了门帘,映着皎月的坠玉一声细响,细细柔柔, 恰如幸福轻扣了门扉,发出了清晰的声响。
我的野杜铃,声势浩大地开出了热烈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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