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婵

闹灾荒那年,婶母打发我去投奔未婚夫周家。
周砚礼瞧不起我,他打量我破旧的衣裙,随手指了桌上空的糖陶罐:
「周家没钱给你买布做嫁衣。
「等你攒满了一罐子钱,我就娶你。」
唉,钱可真难攒啊。
一年里我省吃俭用,冬日凿冰洗衣,夏日织席纳履,手上尽是旧了又新的伤。
好容易陶罐快满了,婶母却说弄错了,当初定亲的不是周家是邹家。
邹家花轿来接人时,周砚礼不在,小厮常喜的面色也有些为难:
「那邹家忒穷,娘子嫁过去恐怕连吃饭的锅都没有。
「就说这租花轿的钱,一半是他帮人抄书攒的,一半是夫子同窗们凑的呢!」
那花轿四角垂铃,虽旧却干净齐整,一看便是用了心,我看着心里欢喜,抿嘴笑道:
「不要紧,我也攒了些钱。」
抱着那个小小满满的陶罐,我上了花轿。

-1-
常喜拦在花轿前,忍不住为自家主子周砚礼说情:
「前些日子少爷跟绸缎庄的李掌柜定了几匹红缎子,还派人去京城花大价钱定下一批女儿红,这、这țű̂₀眼见着是要娶娘子过门的。」
见我不语,常喜踮起脚,又指了指我怀中装得满满的陶罐:
「少爷不是说了么,等娘子把罐子攒满,就娶娘子过门的。
「如今苦尽甘来,好容易攒满了,娘子怎么忽然要走了?」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任性了。
一年前,我找上周家的时候,正是周家吃饭的点。
我瘦瘦小小,一身破烂衣裙。
怕旁人瞧不起我,我看了一眼桌上饭菜,只垂着头小心翼翼咽口水。
周砚礼满眼嫌弃,下意识就叫常喜把我当成要饭的花子撵出去。
周父放下筷子骂了他,说当年周家逃荒,要不是恩人给了祖父一口饭吃,也没有周砚礼在这里嫌弃我的份。
周父郑重地跟我说,既然是祖上的恩情,周家不会狼心狗肺。
可看周砚礼满眼的恶心和身上昂贵的绸衣,我也有几分犹豫。
……不然、不然这门婚事就算了吧,把周砚礼折成几斤白面馍馍也成。
可不等我开口。
周砚礼厌恶地移开眼,忽然看见桌上空了的糖陶罐,讥笑道:
「娶你可以,但没有厚脸皮吃用我家,还要我家出嫁妆的道理吧?
「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把这个陶罐攒满了,我就娶你。
「柳三姑娘要是不愿意也无所谓,反正周家没有花轿嫁衣给你。」
他满眼嘲讽,好像我是个借着婚事来周家白吃白喝的蛀虫。
那他可把人看扁喽!
我可不是白吃白喝的懒娘子。
洗衣做饭,织席纳履,绣花描样我都会。
我手巧又勤快,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抱着那个小小的陶罐,我认真地看着周砚礼:
「那一言为定。」
我以为陶罐小小一个,很好装满。
一开始我熬了半个月的夜,替人家画绣样打络子,陶罐的钱很快铺了一层底儿。
却被常喜拿走大半。
我抱着三个铜板咣啷响的陶罐去问常喜时,那堆铜板却在周砚礼手边桌上。
周砚礼正在水榭亭子,跟一群酒肉朋友听戏赏花。
常喜知道我常常熬夜做活,不敢看我眼下熬出的淡淡的青色:
「少爷、少爷说,娘子吃住都在周家,除去食宿,还有灯油纸笔的花销……」
四月春光里,周砚礼倚着栏杆,漫不经心地拈起茶盏打量我:
「难道柳三姑娘还没过门,就想白吃白喝么?」
忽然想到什么,周砚礼又笑得顽劣,
「还是说,你想嫁给我的心急不可耐?」
听他戏谑,那些好兄弟就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笑:
「周少爷风流好模样,我要是花魁红倌儿,哪怕给自己赎身也要嫁的。
「女儿家春日情思漫漫,如今帐暖日长,好睡鸳鸯。」
这话说得周砚礼心情大好,指了指我辛苦挣来的那堆铜钱:
「说得好,这钱赏你们吃酒了。」
拿我辛苦挣来的钱赏人时,周砚礼悠然看着我,想从我脸上看出恼怒和难堪,最好是能叫我掉眼泪。
那他可错了。
我倔劲起来时,不哭也不闹,穷人也想争口穷气:
「那周家一草一纸,房租饭食,辛苦周少爷写个明细单子给我。
「我相信周少爷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总不会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欺负。」
后来攒钱就很难了。
冬日凿冰洗衣,夏日织席纳履。
冰碴子和竹刺儿,手上的伤总是旧了又新。
倔劲犯了时,伤痛好捱过。
可在周家吃饭,常有瓜果糕点,模样精致得我见也没见过。
可那要好多钱,我吃不起。
周砚礼总是尝了一口,就当着我的面丢掉,见我眼馋时也毫不客气地奚落我:
「柳蝉儿,你这样的女子我见过很多。
「明明又懒又馋,眼皮子浅,一心想嫁进富贵家过好日子却还故作毫不在意。」
这话说得我又羞又愧,脸上火辣辣的疼。
寄住在婶母家时我也是饿惯了,总是做很多活,还吃不饱肚子。
从前秋收时我割了一天的草,回到家也没有人给我留一口汤饭。
我就偷吃了弟弟半块冷窝头,被婶母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说了三日。
说树上的蝉又懒又馋,眼皮子浅成日就知道叫唤。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这话。
因为我确实想留在周家。
也许吧,也许我真的又懒又馋。
冬日太冷,想吃上一口热乎乎的糕。
夏日太热想歇一歇,也想喝上一杯凉饮子。
说到底都是怪我又懒又馋,痴心想过好日子。
其实十日前,陶罐子已经攒得满出尖尖,我的好日子眼见着是要过上的。
可是房里忽然遭了贼。
我心里清楚那贼是谁。
因为陶罐的钱只偷去了尖尖,还给我剩下大半。
「为什么不全偷了?」
那时周砚礼躺在院中藤椅上,脸上盖着书心虚地假寐,并不敢看我红了的眼眶:
「那贼跟你一样眼皮子浅,不成么?」
以为我走了,他小心翼翼地从书下偏头看,又见我坐在葡萄架下抱着陶罐,用力地擦眼睛。
周砚礼心虚,端了手边精致的茯苓糕到我面前,罕见地服软哄我:
「喂,这个给你吃,不要你钱,你别哭了。
「那钱,说不定等那贼想两天,想明白了就给你送回来了。」
我没有理他,抱起陶罐,一声不吭地走了。
常喜提起这件事,希望我念起旧情:
「本来说好了都偷走的,但是少爷犹豫了,又给放回去了,就偷拿了一小把。
「其实我看出来了,少爷早对娘子动心了,只是少爷性子轻狂惯了,他自己还没转过来弯,不肯承认。
「所以才偷了娘子的钱,想再缓些日子,想明白了就娶……」
见我不言语,常喜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再说了,那邹家忒穷,饭都吃不起,花轿也是凑钱租的。」
他说邹家很穷。
可眼前的花轿,四角铃铛擦得一尘不染。
轿子中间的软垫是新的,针脚杂乱却密,一看就是用了心。
黄昏时有风吹过,那铃铛就叮叮咚地为邹家公子说一说情。
不要紧,我正好也攒了些钱。
抱着那个小小满满的陶罐,我坐进了软和的花轿。
常喜急得快哭了:
「那、那少爷回来,我怎么交代啊?」
我低头看着陶罐,又瞧了瞧外头叮咚的铃铛,略想了想,笑道:
「你就说柳三姑娘眼皮子浅,看人家花轿漂亮就跟人跑了。」

-2-
常乐跟着周砚礼在姑苏转了一圈,肩上的行李越来越重,忍不住后悔当初怎么没让常喜来。
「这儿的扇子不错,置办三十六份给书院的夫子和同窗。」
常乐算了笔账,觉得不妥。
书院夫子同窗加起来三十七人,怎么买三十六份?
周砚礼的扇子在常乐头上敲了一下:
「呆子!难道还要送那个姓邹的么?」
常乐悻悻地跟上去,觉得少爷的心思实在难懂,明明二人从前还算要好呢。
当初刚入学的时候,夫子就夸自家少爷天资奇绝,家中藏书读起来也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书院里的人都考不过他。
当然,邹公子一开始也考不过。
少爷就躺在红倌人的腿上,喝酒自得:
「邹公子模样好,脑子也不算笨,只可惜遇见的是少爷我。
「唉,只知道傻读书的穷小子是没有出路的。」
可后来傻读书的邹公子考过了。
自家少爷的笑脸就挂不住了。
但少爷打小就聪明,有一肚子促狭主意。
柳三姑娘来了,少爷很快想到了个点子。
少爷叫柳三姑娘做了糕粽,说要送来书院做消夜。
柳三姑娘以为周少爷看重自己。
柳三姑娘心里高兴,没要底下人帮忙,欢欢喜喜洗了三斤蜜枣,十斤糯米,熬了两夜看着炉火,用新鲜荷叶包得齐整,顶着大太阳亲自送去。
自家少爷当然瞧不上这些甜腻吃食,不过是想拿来捉弄邹公子。
柳三姑娘刚送来,就被少爷当面扔了。
少爷以为邹公子穷,会把这些糕粽捡回去吃。
可是没等来邹公子,倒是把柳三姑娘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是邹公子看不下去,捡起来拍了拍荷叶上头的灰,咬了一口:
「很好吃。」
柳三姑娘破涕为笑,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蜜枣是我一个个挑的,核都去了。」
看眼前二人像一对璧人,少爷心里像扎进了枣核,更不舒坦了。
碍于夫子训话,说同窗情谊,他还是请了邹公子登船听曲。
邹公子看了眼风情万种的红倌人,只是退一步淡淡拱手:
「邹某已经定亲了。」
又叫红倌人轻轻叹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想到这,周砚礼咬牙冷笑道:
「邹家又穷又抠,未婚妻过了门怕是当晚就要跑。
「谁要是嫁给了邹呆子,有的是苦头吃。
「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他知道怎么疼女人么?」
想到邹公子那不解风情的样子。
又想到自家少爷一路为娶柳三姑娘采买的东西。
酒要二十个年头往上的,嫁衣要苏绣的,花轿要十位工匠赶工的。
哪怕是娶天上的仙女儿也不过这样了。
常乐赶忙溜须拍马:
「谁要嫁邹家,那可真是守活寡了。
「少爷才是花丛里呆过,知冷热的,不然柳三姑娘怎么辛苦攒钱也要嫁呢。
「等邹家有钱娶妻呀,少爷您跟柳三姑娘的娃娃都会上街打醋喽!」
被常乐说得高兴,周砚礼合了扇子,却故作为难:
「本来也不想娶,不过看她虔心,勉为其难罢了。
「等她进门,再熬一熬她的性子,包管教她死心塌地。」
常乐有点好奇,就问:
「那为何十日前,少爷还要我去拿柳三姑娘的钱呢?难道不怕她不嫁了么?」
周砚礼微微笑道:
「她婶母不肯留她一张吃饭的嘴,她无处可去,不嫁我还能嫁谁?」
常乐想了想,也觉得自家少爷神机妙算。
旁边银匠铺子的掌柜见周砚礼出手阔绰,便凑上来推销:
「公子瞧瞧小店,给夫人打个金五件,工费合算。」
等银匠叮叮当当敲打时,瞧见楠木架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银制长命锁。
周砚礼想到什么,忍不住勾起唇角,指了指:
「再来一个长命锁。」
常乐又看不明白了。
难道柳三姑娘进门后生个小少爷,就只戴个银的长命锁?
不是,是周砚礼的嫉妒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邹家穷得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也不可能娶到比柳蝉儿更好的姑娘。
他想看连赢了自己都云淡风轻的邹予青,被爱慕虚荣的未婚妻抛弃时,会是什么表情。
「等邹呆子的未婚妻到了,我送他们夫妇。
「我倒要看看,邹呆子能娶到的,是什么货色。」

-3-
花轿停在了城南头的老枣树下。
我探出头瞧,才发觉嫁得草率了些。
盖头挑开,眼前是破破旧旧的屋舍。
矮了一脚的书桌还垫了块破瓦,两杯薄酒应当是合卺了。
床上只有一张洗得干净,却仅容一人睡下的竹簟。
见我好奇地看他,邹予青红着耳朵,支吾着说不出话,只低头盯着手上秤杆,好像能看出花来。
我心里偷偷地想:
唉,这人虽然长得不错,但是好像很笨,把全部家当都花在了租花轿上。
「租个好花轿,是听说姑娘在周家受了欺负,想给姑娘长长脸。
「没成想租个花轿,再雇轿夫,原来要花许多钱。」
这话说得我心里还挺高兴。
我才想说,穷不要紧,以后你好生读书,我在家里织席绣花,只要夫妻齐心,这日子是不愁过不好的。
邹予青忽然想起什么,忙拿起桌上盛酒的粗陶罐递给我:
「这个给你。」
这装酒的陶罐比周家拿来的要小许多。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像周砚礼一样,要我攒钱。
怎么这里的男人都好生算计,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却不肯矮人一头:
「那你说清楚我住这里,一月租子多少,一日吃用多少,我不占你便宜。」
邹予青一愣,忙指了指罐子说:
「不要你的钱,是以后给你的零花都放在这里,你拿着用。」
我不信。
我用的一草一纸,他肯定像周砚礼一样,跟我算得清清楚楚,等到我真拿了,他又要跟我秋后算账。
见我满脸防备,邹予青剩下的话也咽下了。
灯油烧尽,外头新月照不见心思,灰灰的不大敞亮。
邹予青把唯一一张能睡人的竹簟子让给了我,他和衣睡在铺了破草席的地上。
摸了摸身下竹簟子,我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该把他想得那么坏。
我才想开口再问一问,他是不是真的有心跟我过日子。
「邹家是太穷了些,娶姑娘算是恩将仇报了。
「要是你不情愿,那婚书我烧了,只当没这回事。」
这话说得我莫名生了气。
我想了想,眼见着天气要热起来,把被子拉到头上,赌气闷声说:
「那我后天就走。」
那一罐子的钱,足够买一张船票,足够租一个月小小的铺面。
「反正我自己有钱,走了我也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邹予青沉默很久也没有反驳,只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日我晨起时,邹予青已经去了书院。
桌上留了张字条和饭食给我,又叮嘱了罐子里的十文钱是给我的零花。
说午后会有货郎穿街过巷叫卖,可以买些炒米和麦芽糖当零嘴吃,要是罐子里的钱不够用,可以赊欠,回头他补上。
拿着那张字条看了看,我想邹予青这个搜抠男人,字还写得挺好看,怪不得抄书都能挣钱呢。
午后货郎挑了担子叫卖。
我没买零嘴,买了些丝线和竹篾,午后坐在枣树下慢慢地织席子。
我想了想,虽然邹予青要退亲,可那花轿的人情总是要还。
那酒罐子里的钱我先不动,自己心里还要暗暗记下账。
等秋天到了,他跟我连本带利算账时,我把罐子放到他面前,他肯定傻眼。
风吹过矮墙,送来院里一架蔷薇香。
晚饭时,邹予青做了丝瓜炒蛋,蜀黍窝窝。
还有他带回来的一朵红绒花和一包炒米糖,放在床边。
丝瓜炒蛋邹予青比我少吃了五口鸡蛋,蜀黍窝窝也比我少吃了一个。
红绒花我不要戴,炒米糖货郎说两文钱一块。
我心里偷偷记着账。
看见我筐里放着的丝线,邹予青似乎很高兴我用了罐子里的钱:
「往后日头晒了,就不要编席子了,夫子叫我帮他抄书,能赚些钱。」
说罢,他又放了一把铜板在桌上,叮嘱我:
「不必俭省,遇上什么喜欢的就买些。」
饭毕,邹予青低头借着烛火抄书,叮嘱我先睡。
我咬了一口米糖,拈起那朵红绒花,竟然替它发愁。
要是我走了,这花谁来戴呢?
借着烛火,我拿着绒花远远地在邹予青耳边比了比,艳艳的,倒是挺好看。
他戴好看,那就给他戴好了。
这一笑,叫他一抬头捉住我的目光。
我心虚地把绒花收到枕头底下,假装睡着。
邹予青放下书,轻声问道:
「是热得睡不着么?要不要听故事?」
有故事听,我一骨碌坐了起来。
邹予青讲了个志怪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赶考途中见到一具白骨,曝尸荒野无人收殓,书生觉得可怜,便立碑掩埋了。
「后来书生落榜灰心回家,半夜却有一位美人敲门,美人说感激书生安葬之恩,欲结为夫妇,二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撇撇嘴,有点失望:
「好没意思。」
邹予青却温温笑道:
「你接着听呀,后来邻家的男人知道了,羡慕不已。连夜也去寻找无名尸骨,终于让他找到了一具,邻家男人又惊又喜,连忙掩埋了,等着美人上门报恩。
「功夫不负苦心人,半夜邻居的门也被敲得震天响,只听见门外一位粗犷壮汉叫道:恩公安葬之恩,洒家感激不尽。」
「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也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一怔,细细寻思,噗嗤一声笑出声。
见我笑,邹予青也弯了弯嘴角。
怕我无聊,邹予青又讲了两个故事解闷。
我怕耽误他温书,也怕看他时尴尬,假装睡着了。
邹予青轻声细语,手中的蒲扇也慢慢地摇,竟然真的哄我睡着了。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半夜墙外促织声如雨脚,将我吵醒了。
邹予青和衣睡在地上,兴许是太热,额角渗着薄汗。
我刚刚眯了一会,现在也不太困,就接过他手中蒲扇轻轻地给他扇着风。
我撑着手一边扇风,一边想着那红绒花是别在他鬓边,还是簪在发上呢。
借着半院星光,想着邹予青簪花的样子,我不自觉也笑了。
那明天先不走了,等这个席子织好了送给他再走。
我当然也不是吃亏,就当抵了三个故事和那块米糖喽。
我心里越想越敞亮,他对我好一点,我就还他一点,等以后我走那天真算起账来,他说我给你讲故事,我就说我给你扇扇子,他说我给你买了米花糖,我就说我也给你编了凉席。
可不就是谁也不欠谁的了嘛!

-4-
可邹予青给得有些多,让我一下不知道怎么还。
知道我怕热,他买了个小小的藤枕,睡着不会出一脖子的汗。
上午货郎送来了一包乌梅饮,说是邹予青特意跟他要的,用井水泡了,午睡醒了喝一杯最消暑。
夏昼长,树影短。
我靠在小藤枕上,心里吹进一阵凉丝丝的风。
这是从小到大第一回,我能偷懒睡个午觉。
门却被拍得咣咣作响,有不速之客。
「你这丫头才睡起,早晚被夫家嫌弃。」
婶母牵着弟弟,看着我脸上藤枕的印痕,抓了一把米糖塞给弟弟,眼睛在屋内乱瞟,嘴上不住挑剔,
「当初在家怎么说你的来着,又懒又馋,将来被休回家,看你上哪哭去!」
上哪哭?
我哪也不去!
我攒了一罐子的钱,等着回去盘个店面,就再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弟弟看见那包乌梅饮,撒泼打滚要喝。
我扭过头Ťṻₑ不想理会,婶母却忽然叹了口气说:
「好,总归也是看你成家了,我就放心了。」
婶母从来不给我好脸色,这软话说得我心里一酸。
等我打了井水回来,却发现婶母早拉着弟弟走了。
桌上那包乌梅饮和米糖也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算了,就当送他们了。
我接过席子,慢慢地织。
下午时货郎又来一趟,我想着那包乌梅饮是邹予青买的,总该让他也尝上一口。
我去糖罐子里拿钱,却发现床下的糖陶罐空Ṭů₍空如也。
我猛地想起中午婶母乱瞟的眼睛和不告而别。
跟货郎大哥解释了两句后,我匆匆夺门而出。
婶母闭门不见,见我拍门反而恼怒骂我,骂我没有证据血口喷人。
骂到最后她甚至叉着腰,得意洋洋叫我尽管去报官,这些年她给我一口饭吃,养恩大过天,告她前我自己要先挨十棍。
天色昏昏时,我光顾着伤心,没看清脚下的路,还崴了脚。
脚踝疼得走不动路,我坐在河边柳树下的大石头上,远远看见各家灯火星星点点,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
从在婶母家干活干到累得躲起来哭,盼着早日嫁出去。
到在周家,周砚礼指了指那个陶罐给了我一点希望。
我以为这次我有得选,我以为这次真的不一样了。
毕竟那陶罐真的攒满了,足够买一张船票,足够租下一个不大的门面。
可怎么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夏夜的风吹在身上是热的,可是脸上一抹一手的冰凉。
伤心劲过了,周围黑黢黢的就有点怕人了。
我强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邹家走。
没了那罐子钱,又要像在周家一样,看人脸色过日子了。
远处摇晃着一点灯影。
是邹予青。
他提了灯来寻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惊喜道:
「是柳三姑娘么?」
我慌忙抹掉脸上的眼泪想逃,肿起的脚踝却使绊子,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邹予青蹲下身子,怕我不领情,忙寻了个借口:
「走回去的话,饭菜都要冷了。」
我觉得很丢脸,低着头不肯说话。
忽然那个糖罐子递到我面前,月亮照着里头铜板亮晶晶的,像半罐子星星。
我诧异地抬起眼,却看见邹予青的眼睛比星星还亮一些:
「你的钱,我问了货郎,去给你要回来了。」
见我望他,邹予青一怔,他不惯扯谎,所以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哦对,我拿走了一半急用,回头慢慢还你。
「我都帮你把钱要回来了,你总不会连一半都不愿意借我吧。」
我不傻,我认得我的钱,也知道他凑不上这么多,才说自己拿走了一半。
我抱着罐子不吭声。
邹予青背着我,在月光下慢慢地走。
我把头埋在他背上,声音也闷闷的:
「你知不知道攒钱很难很难。」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把你想得很坏?」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攒了这些钱,是为了离开你,独自过好日子?」
「……知道。」
呸,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哪有人都知道这些,还这么傻的。
「当初去周家接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想过很多。
「那晚并不是不想留你。
「我想着把旧花轿擦干净,也想着出人头地后让你有簇新小轿子坐。
「可是我总要问一问你,万一你并不想坐花轿,只是无处可去呢。」
风吹得很轻,邹予青的声音比风还温柔。
那今晚他来接我回家,我回去要怎么还他呢?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见他时,也是这么狼狈。
我的心意被扔在地上,周砚礼的同窗都在瞧热闹,只有他一个人放下书卷,蹲下身捡起脏了的糕粽,给我一个台阶。
我知道怎么还他了。
「等我脚好了,我给你做你喜欢吃的糕粽好不好?放了蜜枣,又甜又糯!你还记不记得味道?」
邹予青歪了一下头,很认真地想一想:
「味道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你哭得很伤心。」
我鼻子一酸,将头轻轻靠在他背上,决心把上次的话说完:
「那以后你好生读书,我在家里织席绣花,我们一起过上好日子,好不好?」
「好。」
月光像糖,铺满回家的路。
我知道钱装在罐子里,罐子会叮叮咚咚地响。
可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装一个人在心里,心也会扑通扑通地响。
一直想,一直响……
我把耳朵贴着他的后心,哭累了昏昏欲睡时,小声抱怨他的心事:
「邹予青。
「你这里一直响,好吵……」
「喔,那我尽量先不想你。」
邹予青走得更加小心翼翼,末了竟然也有点束手无策的苦恼,
「……对不起呀阿蝉,我好像办不到。」

-5-
周砚礼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回家。
他早在明月楼定下酒席,宴请邹予青和他的妻。
说是贺他新婚之喜,其实是想叫他们看看自家聘礼的阵仗,好叫他自惭形秽。
最好再晃一晃邹妻的眼睛,好叫他看一出贫贱夫妻的笑话。
车上的聘礼卸在明月楼,周砚礼吩咐常乐把柳三姑娘也叫过来。
忽然想起了什么,周砚礼又叫住了常乐:
「等等,你去请她的时候,就喊她少夫人,记住了么?
「你们悠着点,乍一说我要娶她,她八成是要激动得昏过去。」
常乐跟常喜,哥俩你推我我推你,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明月楼外蒙蒙细雨。
周砚礼站在门外等。
先看见了撑伞的邹予青,冷笑道:
「听说你娶了妻,人都道家贫娶丑妻,邹兄是不是怕丢人所以不Ṫū́₌敢带她来?」
不等邹予青回嘴,看见他身后的我。
打量我鬓边戴着的红绒花,周砚礼勾起唇角不掩眼中的笑意,依旧习惯了冷嘲热讽:
「怎么戴这么俗气的红花,不过……还挺好看。
「算了,你过来我旁边坐着。」
我摸了摸鬓边的绒花,笑吟吟回头问邹予青:
「夫君,俗气么?」
邹予青温温一笑:
「好看,阿蝉Ṱū́₇戴什么都好看。」
周砚礼呆住了,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他满眼不可置信,猛地上前,想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叫他什么?柳蝉儿我问你!你叫他什么?」
邹予青先一步挡在我身前,Ťú₃对周砚礼的语气淡漠却不掩骄傲:
「阿蝉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什么时候的事?」
常乐哆哆嗦嗦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周砚礼,哭丧着脸:
「是、是半个月前,少爷您去姑苏,邹、邹家就来接少夫人了。
「是邹家跟少夫人有婚约,不是咱们周家。」
常喜踢了常乐一脚,眼前再喊一句少夫人简直是火上浇油。
「小的也拦了,说少爷您心里很在意少夫人,说那邹家穷吃不上饭,少夫人一开始也有些迟疑。
「可是少夫人说、说不要紧,她有钱。」
周砚礼下意识就反问:
「她哪来的钱!」
常乐快哭出来了:
「就、就是您叫少夫人攒的那一罐子钱。」
听常乐说起那罐子钱,周砚礼怔住了。
我见过周砚礼轻浮倨傲,却第一次见他心慌却强装镇定:
「你知不知道邹家穷,你嫁过去过的是穷日子!」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娶你。」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很早前就……」
「那不重要了。」
见我对上他的目光平静又坦然,周砚礼极力忍着妒意,低声下气地求我:
「蝉儿,你现在往前走一步,到我身边来。
「我可以当你叫他的那声夫君是开玩笑,你从来没出过周家的门,剩下的麻烦事我来料理。
……
「……就当我求你,过来行么?」
想到从前在周家的日子。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愿过去。
「周砚礼,其实我第一眼见你,心里是很喜欢的,你长得好看又有钱,我也没多么清高,想要是真的能嫁给你,吃点苦也不要紧。
「你指着陶罐要我攒钱的时候,我也没有很生气,反而很想证明给你看,我是配得上你的。」
那后来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也许是你扔掉的糕粽,让我难堪。
也许是总饿肚子,冰碴和竹刺儿扎手,让我难过。
也许是那小小一个,却怎么攒也攒不满的陶罐,让我灰心。
这太像当年我家欠地主老爷的租子,不管我爹和阿娘怎么辛苦劳作也还不完。
怎么小小一张纸,会叫人把命都填进去。
怎么浅浅的陶罐,会叫人连幸福也害怕。
因为你,我开始把人想得很坏,开始把自己看轻。
连邹予青递来的好意,我Ŧŭ̀ₛ都不敢去接,生怕他像你一样,千倍百倍地要我去还。
后来在邹家,我睡了很多懒觉,吃了想吃的点心,攒下一些零花。
我才知道过上好日子,没有那么难。
我才发现原来被爱,也不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邹予青心疼地握住了我的手,想叫我安下心来。
周砚礼满眼苦涩,哑着嗓子:
「……对不起。
「……怪我从前不知道你过得这么难。」
你知道,但是你不在意。
但是没关系,我有了更好的。
所以如今你的在意,我也不想要了。

-6-
大暑初侯,腐草为萤。
邹予青比往日更忙了,早出晚归,书也看得越来越晚。
经县学教谕们考核举荐,明年邹予青就可以入州学了。
人们都说能到州学念书,已经是一步跃过龙门,拜官入仕也在俯仰之间。
婶母谄笑着拉着弟弟送来一包碎银,小心翼翼去看邹予青的脸色。
周老爷拿拐棍打着周砚礼登门攀亲,笑呵呵地摁着周砚礼的头认我为妹妹,收下定礼。
登门拜访送礼的络绎不绝,我都一一谢绝了。
唯独货郎送来了两瓶伤药,劝我一定要收下。
见我诧异,货郎也愣住了:
「邹兄没跟你说?」
说什么?他受伤了?
「当日我和他说你婶母偷了钱,他立马拟了一纸状子要告你婶母行窃。
「为了一罐子钱就亲亲相告,将来邹兄当了官就是话柄,被人揪着爬不上去的。
「我劝他说不值当的,但是邹兄是个榆木脑子,说如果他不帮你出头,就更没人护着你了。
「县爷跟他老师是故交,不肯叫他折在一罐子钱上头,不接他诉状,反打了十棍撵出去了。
「后来邹兄就去求老师预支抄书的钱,唉……他这个人又倔又清高,从前饿死也不开口求人的。」
我怔住了。
那天他背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沁在背上。
他只安安静静听我说话,帮我擦眼泪,却没有提起一句自己的伤。
午后蝉鸣渐噪,手上那卷席子,就和着甜蜜的眼泪慢慢地织。
我才发现这些时日过去,这卷席子不知不觉织得宽大,铺在床上正正好好,足够两个人睡下。
晚间时候,我铺好了床,邹予青也熟练地打了地铺。
我坐在床上,摩挲着手上药瓶,不知为何开始结巴:
「你、你过来,我帮你上药。」
烛火摇曳,一室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脸越来越烫,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沉。
「好了……」
邹予青并不穿好衣裳,直勾勾地盯着我,忽然揽过我的腰,在我侧脸轻轻啄了一下。
我壮起胆子,抬起脸飞快亲了他一口,下意识想逃。
我、我不是想亲他。
我、我是想他啄我一下,我总要亲回去一口,万一将来算起账来,可不就是谁也没占谁便宜么。
他却牢牢箍住了我的腰身,叫我逃无可逃。
我低着头不敢乱看,声音细如蚊呐:
「可是你的伤……」
「已经不疼了。」
见惯了他沉默寡言,见惯了他君子谦谦。
第一回见他衣衫半褪,于牡丹花下俯身折腰,像个诱哄良家的艳鬼:
「若是哪里做得不好,阿蝉要告诉我。
「我会学,而且学得很快。」
夏日的夜晚很热闹,有风吹过树儿窸窸窣窣,有纺织娘,蝉与金铃子的叫声,有葡萄架下牛郎织女私语。
可一切热闹的声音忽然在他吻上来的一刻万籁俱寂。
月儿圆,红烛摇,如饮蜜糖。
夏梦长,竹簟凉,好睡鸳鸯。
邹予青番外:
「怎么样邹兄,这个骷髅报恩的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同窗促狭地肘了下邹予青,想看这个邹木头笑一笑。
邹予青对书生编出的艳鬼狐女传说并不感兴趣。
却不知道为何独独记住了这则,还能讲给她听。
大概因为故事很像他和阿蝉吧。
不过他是报恩的男鬼,阿蝉是收殓的恩人。
看她沉沉睡去的脸,邹予青轻轻为她扇着风,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她。
是他十岁随着灾民的队伍逃荒,挨个敲门忍着白眼和讥讽讨些饭食。
他饿了四天,已经红了眼。
柳三姑娘的婶母指着他,训斥儿子:
「懒汉才会当乞丐,你以后不好好念书,就会像他这样。」
好好念书?
邹予青想笑,想放声大笑。
这世道里上山做匪盗尚有一条生路,好好念圣贤书的要么守节饿死,要么鱼肉乡里。
人到绝境时,他连良心都饿死了。
半夜,邹予青哆哆嗦嗦捡了块破瓦,恨自己只敢抢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但是抢了她,就算开了个头,往后杀人劫掠,不过一步步豁出去就是了。
半块破瓦还没指着她时,她把自己剩的半个冷窝头又掰了一大半给他:
「这是我给你的,不算你抢的。」
一句话叫他苦海猛回身,才后怕地发现自己在万丈悬崖边,差一点跌落粉身碎骨。
见他呆呆地不肯接,她又小声说了句:
「你别听我婶母瞎说,我阿娘活着的时候说过,读书是有用的。」
不知道她叫什么,但知道她姓柳,是个很心善的姑娘。
后来几年颠沛流离, 好容易安身下来,他攒了一点钱就托媒人上门说了这门亲事。
婶母并不关心她的婚事,拿了定礼就随口胡乱应了下来。
阿蝉心善, 当年见不得人活活饿死,也曾省下一些口粮给旁人。
所以她来周家投奔,也阴差阳错地对上了一份恩情。
在书院里, 邹予青能察觉到周砚礼对自己的敌意和排挤,可他不在意。
反正这世上除了她,谁讨厌自己都不要紧。
他只听阿蝉说的话,好好读书, 一定有用。
那天看到周砚礼为难自己不成, 开始刁难他的未婚妻,邹予青其实也不在意。
可是听到他未婚妻姓柳,邹予青停了脚步。
看她红着眼圈,想到了同窗们的议论和周砚礼的吹嘘。
吹嘘这个爱慕虚荣的未婚妻为了嫁进周家, 有多么能忍。
邹予青本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 也没有想帮她解围。
因为这世上除了阿蝉,谁的尊严脸面都不要紧。
他本来不想多管闲事, 可是谁叫她也姓柳呢。
看她破涕为笑,满眼感激, 周砚礼急了。
邹予青冷冷地扫了周砚礼一眼,头一回觉得这个从前跟自己成绩不相上下的纨绔公子, 真的很蠢。
蠢到连自己的心意都察觉不到。
蠢到作践旁人,也作践自己。
不过还好他蠢。
周砚礼自作聪明, 自己就笨拙诚恳。
周砚礼刻薄自大,自己就温柔小意。
阿蝉抱着陶罐虚张声势,嘴硬心软的样子,真好看。
阿蝉偷看他吃饭,苦恼算着算数的样子, 真可爱。
他装睡,她拿起扇子给他扇风扇到睡着的时候。
邹予青轻轻一笑,就知道以退为进, 叫她慢慢喜欢自己,并非没有可能。
可她婶母欺负她,偷了她的钱。
他应该卑劣地窃喜,窃喜这样她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一想到她会哭, 会害怕, 自己的心就像被狠狠攥住, 说不上的心疼。
当下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就凑一笔钱给她。
其实那天晚上他还想要不要展示背上的伤, 好叫她再早一点,再死心塌地一点喜欢上自己。
可看她哭红的眼睛和肿起的脚踝,就一点狡诈的心思都没了。
月光像糖,铺满回家的路。
罐子里的铜板叮叮咚咚地响。
她趴在自己肩上,呜咽着说了好多的话。
说什么他不知道攒钱很难,不知道她把他想得很坏, 不知道她要离开的傻话。
还说他傻ƭũ̂₊,明明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有多好。
不知道他心思多坏。
不知道他早就把她装在心里,扑通扑通响了好多年。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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