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闯进侯府抄家的那日,身为乳母的阿娘,给我灌下哑药并推出去道:「她就是世子妃。」
而真正的世子妃,那位由她精心照顾长大的五姑娘正被她护在身后。
我挣扎着拽住阿娘的裙摆,含糊不清地问她为什么。
她却高昂着下巴,冷眼答:「这是你的命。」
什么命?
在亲娘逼迫下,为五姑娘替罪受罚、落下半身病痛的命?
或是在大婚之夜帮五姑娘伺候世子,遮掩她早就与人苟合的命?
还是说被灌下绝子汤、被推向断头台的命?
我这一生凄苦倒是成全了阿娘【忠仆】的美名。
铡刀落下的那一刻,我想,若有来生,定要叫她名声尽毁、悔不当初。
-1-
「使劲儿给我打,叫她长长规矩。」
「没头没脸的贱丫头,不好好伺候主子,天天撺掇主子玩闹……」
意识模糊不清之际,感觉有零星雨点落在后脖颈,小腿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疼痛。
瞬间仿佛回到了阿娘亲手把滚烫的哑药灌入我口中的那个时候。
满是苦味的汤汁烫破了口腔的皮,嘴边瞬间烫出燎泡。
火辣辣的疼,刻骨铭心……当痛感再次袭来,我惊觉一切不是幻象。
眼前站着那个让人使劲儿打的年轻妇人不正是我的【好】阿娘?
一阵阵疼痛袭来,终于撑到惩罚结束,阿娘厌恶地瞥了我一眼,冷漠道:
「若是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进屋去了。
一模一样令人心寒的话语和神情,令我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回到五姑娘议亲待嫁之前,而我尚未被阿娘拉入深渊。
……
记忆慢慢回笼,我总算想起眼下为何受这一遭罪。
前世五姑娘因为迷恋上城中新来的戏班子里的乾旦,多次偷偷溜出女学去听戏,结果被先生直接告到了老爷夫人面前,老爷恼怒之下命人拿戒尺上家法。
而我阿娘因为心疼五姑娘,所以跪在老爷夫人面前,指责说是我年纪小贪玩成性,故意引诱五姑娘出门,本就心疼女儿的夫人立马叫人把我押到院中惩戒……
本来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忽然变得稠密,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我撑着双臂勉强从施刑的长凳上爬下来。
脚一落地,便能感受到小腿痛得止不住地哆嗦。
没等我挪出院门,就有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偷偷来唤我进去。
屋内夫人正坐在五姑娘身边,耐心地安慰受惊的女儿,面上难掩心疼之色。
瞧见我进来,她才扭头看了一眼道:「你娘素来忠心耿耿,你也是个好的。以后好好伺候姑娘,以后少不得给你指一条好出路。」
可阿娘听见这话却倒头就跪下,朗声拒绝道:
「她一个丫鬟胚子,能跟在五姑娘身边伺候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能为主子排忧解难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岂能再讨夫人的赏?还望夫人莫要折煞奴婢。」
「唉!」夫人听了这话轻叹一声,脸上却越发满意,「阮大家的,你啊最让人放心。」
说完夫人转头叫贴身大丫鬟捧上一对翡翠镯子赏给了阿娘。
阿娘再次感激不尽,主仆三人说说笑笑,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又跪了足足一炷香功夫,夫人才摆手让我下去。
临出门前,我不甘地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阿娘。
可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眸子时刻紧盯在五姑娘身上,再分不出半分给外人。
我拖着越发疼痛的双腿,踉踉跄跄跨出五姑娘的清莲院。
豪门大宅连门槛也高高的,害我险些摔倒。
惶恐时,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手背青筋毕露,虬劲有力。
-2-
抬头看去,是个岁数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明明穿着仆从统一发放的青布长衫,却显得格外的蜂腰猿背。
他挑眉细细打量我,语气轻佻:「怎地,又被【赤胆忠心】的阮大娘子罚了?」
看他语气熟络,我却有些记不清这是谁。
小腿传来一阵阵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咬住唇,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不由沉下脸色,接着就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瓷瓶塞过来。
「算你运气好,小爷今儿差事办得利落,得了老爷赏,上好的伤药便宜你了。」
触手温润的瓷瓶让我不自觉回想起一段往事。
前世我刚挨了这顿打不Ṱū⁵久,五姑娘便声称要去香山寺礼佛。
原本我的旧伤未好,不想跟着过去,专门跟管事请了假。
可阿娘却不顾我伤痛难忍,那天出门特意把我从床上拖下来。
我强忍腿伤跟ṱù⁾随上山,结果撞见五姑娘和那戏班子的乾旦在禅房后颠鸾倒凤、珠胎暗结。
逃离时因惊慌失措下发出了声音,不幸被五姑娘看到了我的背影。
回来之后五姑娘便故意把我调到身边伺候,动辄寻我错处惩处,大冬天捧着炭炉跪在廊下,晚上故意叫我守在门外整夜整夜熬着,借着端茶太烫太凉扇我巴掌、命我罚跪。
短短一个月时间,我整个人便消瘦了一圈,头发也一绺一绺掉。
阿娘看出了不对劲儿,暗地里询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我私以为她是我骨血一体的亲生母亲,是生我养我之人。
所以毫不设防地把事情原委告知她,哪成想她蓦然变了脸色,结结实实地甩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双眼发黑,嘴角渗出血来。
我茫然地看向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挨打?
她却恨恨地盯着我:「身为奴婢自然该忠心耿耿,你却私自说嘴,莫要以为拿捏了姑娘的把柄就能如何,从今往后这件事你给我烂到肚子里,否则我第一个容不下你。」
更可笑的是,她竟然为五姑娘出谋划策要整治我【疑似背主】的坏毛病。
后来我身上都是被掐被拧被鞭打的痕迹,腿伤没能根治,每逢阴雨天便犹如百虫啃食般的疼。
那段由不忿直到麻木的黑暗时刻,唯一的亮光是窗台上莫名多出的一个白瓷瓶。
不引人注意的,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悲惨而无助的岁月里。
那个白瓷瓶曾被我日夜握在掌心,虔诚地感谢送药之人。
所以当这人把白瓷瓶递过来的刹那,我已经认出了它。
难不成当年暗中赠药的人便是眼前之人?
我再次深深地观察眼前之人的样貌,终于想起来他的身份。
他好像叫做周云嵩,是府里大管家的独子,如今随他父亲在老爷跟前做事。
仔细想来我跟周云嵩倒是有过几面之缘。
一次是五姑娘心情不好,故意指责我为她绣的罗帕不好看,于是阿娘命我在清莲院外的青石板甬道里罚跪,不巧天降大雨,而他正好路过送给我一把油纸伞。
另一次是我给五姑娘端茶时,她因为走神不小心打翻了茶盏,阿娘便怪我当差不利,命我将府中的马桶刷洗干净,又正巧他带着手下人路过,便帮了把手。
还记得刷完马桶,他带来的那群人故意嚷嚷着身上都臭了。
他清隽的眉眼微微弯起,大手一挥请他们晚上吃饭。
一群少年人眉开眼笑的吵嚷声、调笑声犹在耳畔。
为了感激他两次援手之恩情,我专门做了一碟云片糕送给他。
在记忆里,我与他的往来似乎只有这些。
那周云嵩却又为何专门赠我伤药?
没等我想明白,眼前之人似乎因为我的出神有些不乐意。他左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道:「姑娘家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落下个毛病有你好受的。」
我将白瓷瓶紧紧握在手心,朝他欠身道谢。
他侧过身虚虚躲开这一礼,环顾四周忽而放低声音道:
「听闻过几日五姑娘准备去寺里上香,你腿脚不便,还是早早告了假吧。」
闻言我忍不住苦笑,连他都看出了我伤得严重,可我的亲生母亲却对我步步紧逼。
我原打定主意这次绝不跟随她们上山,但这一瞬间突然有了别的主意。
-3-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五姑娘要出门上香的日子。
不等阿娘逼着我去服侍主子,我便主动拖着尚未痊愈的腿要跟随前往。
这反而惹得阿娘狐疑地盯着我看了许久,我顺着她往日的心思道:
「主子的赏罚都是女儿的福气,若是因为病痛坏了姑娘的心情,才是我的罪过。」
听到我说出这么一番话,阿娘脸上的神情缓了缓,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待她转身去往五姑娘乘坐的马车旁伺候,我才缓缓地抬起头。
眼中的淡漠和恨意尚未收敛,忽然觉得一道灼人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吓得我立马站直身体,侧头却对上周云嵩玩味的眼神。
「小兔子咬人之前可不会轻易露出这样的破绽。」他故意轻声道。
我心中惊愕,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更奇怪的是上辈子周云嵩并没随五姑娘一起上山,到底哪里出错了?
直到上了山,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奉老夫人的命,到香山寺供奉海灯祈佑平安。
兴许真的是巧合,我一心想着今日的计划,便不再多关注他。
五姑娘带着贴身丫鬟等人进入大殿,我们便侯在院里随时听候吩咐。
很快如前世一般,阿娘在外许久不见五姑娘等人出来,便着急地唤我去寻人。
「冬儿,去瞧瞧姑娘有没有什么吩咐?」
「带你出来是专门伺候主子的,偏你没个眼力劲,惯会躲懒!」
一起等候的还有其他小丫鬟,但是阿娘素来爱惜名声,怕别人说她偏心,遇事总先训斥我。
旁边有丫鬟怜悯地看了看我未痊愈的腿,正准备出声代我前去。
却没料到阿娘见我没动静,忽地出手推了我一把。
「死丫头,还使唤不动你了?做不好事情看我不回去让夫人发卖你!」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语和动作。
曾几何时,听到这话我的心冰凉一片,谁家亲生母亲会撺掇旁人卖掉自己的女儿?
不知名的情绪弥漫上心头,我压下唇角,继而有了相应动作。
——趁着她那一推,重重摔倒在地上。
「啊!嘶——好疼……」
我瘫坐在地抱腿哀嚎,露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周围有看不惯的丫鬟们慌忙来拉我,有人忍不住开口道:
「前几日冬儿刚挨了打,今天又把她拉上山,阮大娘子还真是一片慈母心肠。」
「什么慈母心,明明是一颗赤胆忠心,满府谁比她更得主子看重。」
「要我说,阮大娘子真关心咱家五姑娘,不妨亲自去瞧瞧?」
「阮大娘子还是赶紧去伺候才是正事,姑娘身边正需要您这位好【忠仆】。」
小丫鬟们年纪不大却个个口齿伶俐,瞬间臊得阿娘红了脸。
「你、你们……」她羞恼地指向众人,忽然又怒喊一声:「冬儿!」
而我只装听不到,双手捧着脸呜咽不止。
其他人见状都围过来安慰,人影憧憧,打消了阿娘再找我麻烦的心思。
她等了片刻,恨恨地甩了甩帕子,独自往大殿的方向前去。
余光盯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我心头涌出无端的痛快。
想必此时五姑娘和她那心上人已经在大殿后的禅院相会,指不定如何的天雷勾地火。
看到那样精彩绝伦的画面,阿娘以后是否还会辱骂我是低贱下流的胚子?
是否还会骂我连五姑娘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而她精心教养长大的好姑娘又会在事发后如何待她?
正当我努力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忽然间从大殿后方传来一道格外熟悉的响亮男声:
「哪儿来的蟊贼竟然敢跑到这里?来人快追,给我打断他的腿!」
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叫喊声和吵闹声,好似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丫鬟们面面相觑,我也不由沉下了脸色,上一世并未发生这样的事,而且刚才那道声音分明就是今天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周云嵩的声音。
-4-
正在疑惑间,忽然有人低声道:「五姑娘过来了——」
我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素来端庄的五姑娘疾步从大殿走出来,脸色苍白。
虽然她竭力隐瞒着自己的失态,但不经意间那双眸子却宛如淬了毒似的投向旁边匆匆跟随的阿娘,而阿娘此刻的脸上也有遮掩不住的惶恐和懊悔。
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我忍不住心中一跳,莫非……
「五姑娘莫怕,贼人已经被小的们擒下。」
一道嘹亮的男声再度Ŧű̂₃响起,紧接着周云嵩那道挺拔的身姿也随之走近。
听到他的话,五姑娘身形晃了几下险些摔倒。
她垂首恨恨地瞪了我阿娘几眼,阿娘挤出一抹比苦还难看的笑迎上前道:
「方才是我眼花……」
「方才真是多亏了阮大娘子,否则我们也不能及时发现那贼子,若真酿出祸事,小的们这身皮可就不保了,多谢阮大娘子。」周云嵩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笑眯眯地抢过话茬。
然后他又继续说:「眼下我已经派人带着那贼子下山,率先回府禀告老爷夫人,随后再另行处置。为了五姑娘的安危着想,若是无事顷刻便下山去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就算是五姑娘想要为【贼人】说两句好话,如今也不能够了。
我立在一旁恰好能看见她泛红的眼眶,想必此刻心如刀割吧。
再打量阿娘青白交加的脸色,还真有点期盼之后的好戏。
眼瞅着五姑娘和阿娘都宛如落败的斗鸡般一前一后往山下去。
我坠在身后,满腹的怨怼竟不由变得轻快几分。
偏偏有人不长眼,从旁边路过时撞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望过去,却看见周云嵩微微勾唇。
那副愉悦的神色转瞬即逝,快到令我以为只是幻觉。
回府后不久,听闻那在山上捉到的贼人被打断了一条腿,赶出了京城。
原本是准备送到官府去的,谁知道后来夫人匆忙去了书房一趟,便改了主意。
这消息也不是我故意打探到的,因着涉及到五姑娘清誉,自然是私下处置。
可是有一个府里的小厮巴巴地趁四下无人来告知我。
瞧那模样有些许眼熟,曾在周云嵩身边出现过。
又是他……且不说他三番两次相助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是前世的剧情却一变再变。
自打那乾旦被打断腿赶走后,五姑娘便生了一场重病,许久不出门。
有一回我端着熬好的药汤送往清莲院,恰好是阿娘出来拿,几日不见她清减了不少,将托盘递出去时她的衣袖滑落几寸,我眼尖地看见她小臂上布满细小的红点。
她慌忙遮掩,看了我一眼不似往日般趾高气扬,有几分愁苦。
而我佯作看不见,只是踏出清莲院大门的刹那间,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攥紧左手臂。
那伤口太过熟悉,刻在骨子里的疼痛不由自主地弥漫上心头。
五姑娘在人前摆出一副大度端庄的模样,背后却蛮横古怪,一旦心气不顺,就会拿那种专门磨制过的簪子尖往人的手臂大腿上戳,伤口不明显,却会又麻又疼,仿ţů₎佛虫蚁啃噬。
前世因着我撞破她的丑事,再加上后来替她服侍过世子,她就处处针对ṱû⁵我,直到被当作替死鬼砍头之前,我手臂上和大腿根密密麻麻的伤口还没好。
想想有时候因为疼痛难忍,我不由落泪,阿娘便骂我贱皮子矫情。
可她方才又因何露出那样的愁苦模样?不过是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疼罢了。
而我从始至终不过是她为表衷心的一颗棋子。
几日后天气渐渐转冷,晨露染白了院里的青石砖。
我领了往清莲院送冬衣的差事,碰巧再次见到了阿娘,而她又在受罚。
秋末冬初的季节,寒风萧瑟,她却只穿了单薄马甲跪在院里。
浅色的裙下似乎露出了点滴血色,细看竟然是瓷器碎片。
即便不是我受罚,也不自觉地双腿战战,心中一片恶寒,好歹阿娘对五姑娘是真的忠心耿耿,可五姑娘却对她也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情。
觉得好笑的同时,我又感觉几分心酸,特别想问问阿娘,这忠仆当的可值当?
阿娘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她嘴唇嗫嚅但没吭声。
当晚她悄悄来到了我的院外,声音嘶哑地喊了几声我的名字。
但我没有吭声,倚在窗口看着她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角落,身形落寞而清癯。
她来的目的我大抵也猜到了。
香山寺一事后,后院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阮大娘子招了五姑娘厌恶。
平日里不是被五姑娘责打惩罚,就是被其他管事娘子挤兑,她如今的日子不好过,甚至连受了伤也没人关心,在凄苦孤独的时光里她应该想找一丝温暖。
或许她如今有一丝丝的后悔,可我再也无法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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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个月,五姑娘的病终于【痊愈】了。
听闻夫人准备为她相看,据说已经有看好的人家,需要走个过场。
这倒是和前世差不多,因为贺家老爷正任户部侍郎,得圣上看重,五姑娘虽有四个姐姐,却是夫人唯一的嫡女,所以定下的人家必然是京城里贵重却不得势的豪门大户。
前世就是这样盘算,最后才给她定下了家道日渐衰落的淮南伯世子。
那淮南伯世子长相也算清秀,最喜风花雪月,合了五姑娘的眼。
可越临近婚期她却越惴惴不安,当初与乾旦的往来早就失了清白,到时候若是世子发难,她这段姻缘也不得不变成孽缘,最重要还会丢尽贺家颜面。
前世正当她坐立难安的时候,我阿娘给她想出了一个妙计。
寻一个与五姑娘身形、神韵相似的人,在大婚之夜灌醉世子,让这个人代替五姑娘洞房花烛,待元帕落红,就一切顺遂。
为了再次证明自己的衷心,阿娘主动将我献了出去。
彼时我自知不得阿娘喜爱,暗地里存了一笔钱准备自赎身契,自然不同意。
即便阿娘百般辱骂殴打,甚至以死相逼,我都未曾松口。
冥冥中觉得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机会。
后来阿娘便不再提及此事,我还以为她们已经放弃了,再去寻他人。
未料到在五姑娘出门前一夜,阿娘来找我,给了我一笔银子,说是知道这些年薄待了我,等明日她随五姑娘去了伯府,我们母女此生怕是再难相见,所以前来道别。
那晚阿娘还特地准备了饭菜,我拒绝了她饮酒的提议,但不妨她在汤匙上涂了迷药。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身在新房里,双手被缚在身后,堵了嘴。
直到喝醉酒的世子被扶回来,阿娘亲手给我为了动情的药,然后推上了喜床。
那一晚我满心惊恐而绝望,被人蹂躏的羞耻让我止不住浑身战栗。
可没人会来救我,我就像一株细长的野草,不待舒展枝叶便惨遭狂风骤雨摧残,无路可逃。
事毕,五姑娘怕我会怀上世子的骨肉,叫人将我从后门偷偷抬出去,送到附近的一个偏僻小院,又专门叫了大夫来给我开避子汤药。
那时候我在屋内听得分明,阿娘询问大夫哪种汤药效果最好,保证绝无后患。
大夫犹豫了片刻道:「有种汤药效果极佳,但是加了大量红花,喝下去疼痛异常,恐怕对娘子家的身体有损伤……」
「无妨,只要没后患,本就贱命一条哪有那么金贵。」
那熟悉而薄凉的声音在耳畔跌跌撞撞,我的天好像彻底坍塌。
那碗药是阿娘亲自端给我的,那一晚上我的小腹疼得宛如刀割,双唇被咬破鲜血淋漓,浑身的衣服被大汗浸湿,我疼得喊了一晚上的娘,清醒后余生再没叫过这个称谓。
自此世间只有忠心耿耿的阮大娘子,而我阮冬儿无父无母。
等我身子养好后,再次回到了淮南伯府,成为五姑娘身边的丫鬟。
五姑娘向夫人要了我的卖身契,她们捏着我的命,而我成了一条苟延残喘的牲畜。
那晚替五姑娘圆房,我并非心甘情愿,可她却觉得我垂涎她的夫君。
自此以后动辄对我打骂不休,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毁了我的脸。
在我生不如死的时候,阿娘却总是高高在上地教训我:
「当年你爹去的早,若非夫人心善将我们买进府,你早就不知死哪儿去了。」
「读书人常说君臣父子,自然是主子排在前,你我母女之情排在后,你也不要怨怼,能服侍五姑娘,为五姑娘鞠躬尽瘁是你的福气,忠仆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直到最后淮南伯府被人连累,遇到抄家灭族之祸。
阿娘依旧以忠仆的美名,竭尽全力维护她的主子,哪怕代价是亲生骨肉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我,我才不稀罕什么劳什子的【忠仆】美名。
也再不会让任何人踏着我的骨血去当忠仆。
前世所受的痛苦,就让阿娘今生一一尝遍,还有她引以为傲的美名,就该是个笑话。
-6-
五姑娘的婚期越来越近,我拿好积攒的钱财准备找周云嵩帮忙。
前世阿娘和五姑娘的谋划一直是在私底下进行,根本不敢让夫人知晓她并非完璧的真相。
我赢得自由的最好出路就在夫人身上。
周云嵩的父亲是老爷面前得用的大管家,而他母亲则是在夫人手下做事,管着府里进出的一应事宜,若是能得周家娘子的帮助,更有助于我赎回卖身契。
这般想着我便偷偷找人去联系周云嵩,自从上次香山寺一别,我们之间熟络了许多,他还托人给我送了不少东西,但一直没见他的人影。
听丫鬟们说,好像周大管家求了老爷,准备给周云嵩脱籍,也不知是真是假。
找的人回来跟我说,周云嵩最近不在府上,听说是快到年下,跟着老爷去附近庄子上巡查。
我虽然着急但是人不在,也只能按下心思耐心等待。
可是阿娘最近却一反常态来寻我多次,自从被五姑娘惩罚后,她整个人就憔悴了许多,最近五姑娘忙着婚嫁一事,渐渐忘却了之前的事情,她才好过许多。
大概是经此一事,她的心态有了变化,想和我缓和几分。
时常拿一些上头赏赐的糕点或者衣裳来给我,时不时提到过时的父亲。
可我根本不想搭理她,经常是她说我听,没有回应。
「唉,知道你恨我当初对你太严格,但是为人父母则计之深远,我那是迫不得已。」
「等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意,放心,你是我唯一的骨肉,一定为你筹谋。」
听她在那儿自说自话,我垂首勾起一抹嘲讽的讥笑。
若非两世为人,若非前世看透了她的心狠,兴许我真的要被感动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上次五姑娘的惩罚令阿娘发现当【忠仆】也会受苦受累,竟然生出了【当主子】的心思。虽然她当不Ţű⁾了,但是她还有个女儿可以给人当姨娘。
所以等她欢天喜地地来告知我,自己在夫人面前替我美言,准备将我安排成五姑娘出嫁时的陪房丫头,我只觉得天昏地暗。
她的一招釜底抽薪竟要生生断了我的退路。
兴许是我的眼神太阴冷,阿娘讷讷道:「我是你亲娘还能害你不成……」
「亲娘?呵。」
往事一桩桩涌上心头,翻涌的恨意几乎将我掩埋,我红着眼盯着她怒斥:
「当初父亲虽然只是个秀才,却勤恳踏实,为了全家生计,每日抄书卖画,去私塾讲学,努力置下一座宅院和五亩良田。是你,为了一个仁厚的美名,将宅院送给寡恩薄义的二叔!又是你,为了一个孝女的名声,将五亩良田送给舅舅等人!害得我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若非你种种沽名钓誉之举,又何至于自卖为奴,自轻自贱?」
「前头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忠仆,如今不过得了主子几顿责骂,就想卖女儿攀高枝,你还要不要脸?别说是为了我,虚伪的让我恶心!」
不留情面的话语彻底揭开阿娘的面目,她忍不住扬起手。
重重的一巴掌落在脸上震得耳朵嗡鸣,我一点也不后悔,甚至有隐隐快感。
「哎呀,怎么能动手呢——」
门外传来几道声音,我早就注意到有同院落的丫鬟们经过,故意拔高了声音,引众人围观,让大家瞧瞧我的好阿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阿娘丝毫没注意到门外许多人,此时回过神后悔也晚了。
有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讥讽:「香山寺的佛爷应该请阮大娘子上座才是,这样的大善人留在人间岂不是可惜了?」
「我之前还以为阮大娘子一片赤忱,想不到是个城府深的。」
「什么狗屁的忠仆,可怜阮秀才为妻女打算,到头来满场空……」
眼看人越来越多,阿娘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往外逃。
她精心维持了十多年的忠仆美名在这一瞬间彻底成了人们的笑柄。
这样的吵闹势必会传到五姑娘的耳中,她容不下一个想给自己未来夫君做姨娘的丫鬟。
我的前路早在阿娘给夫人进言的时候已经断了个干净,又有什么要紧?
以贺家的权势,以我的身份,报复五姑娘不过是蜉蝣撼大树。
我如今的所作所为更像是抱了必死之心,孤注一掷。
……
入夜,在我辗转反侧之时,有人蓦然敲响了房门。
-7-
除夕来临前几日,一顶红色小轿从贺家角门抬出。
我坐在稳稳当当的轿子里,披着盖头,一颗心七上八下。
成亲之事在短短几日内敲定,但是该有的三书六礼,周家一样没有落下。
听着轿外锣鼓喧天,脑子不由回想到那晚周云嵩突然出现在我房门外的那一幕。
他打点过看守二门的嬷嬷,才能偷偷溜进这偏处一隅的小院落。
昏黄的月色下我勉强看清他的眉眼,不同于往日的吊儿郎当,多出难得的紧张和严肃。
「听我娘说夫人准备把你安排给五姑娘做陪嫁丫鬟,不知你心中如何想,但我要赌一把。」
「我心慕你许多年,愿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抬大轿堂堂正正娶你过门,自此以后与你举案齐眉,绝无二心。另外我如今已经放了籍,来年准备参加科考,不说许你凤冠霞帔、诰命之身,只愿以后你得了自由,再不用为奴为婢,仰人鼻息。」
后来乌云被风吹散,那夜的月色皎洁的惊人。
直到我真正被老爷做主许给周云嵩,拿到自己的身契后,才知道周云嵩在陪着老爷巡视庄子的时候,遇到歹徒劫道,他救了老爷却险些自己丧命。
然后他拿这份用命搏来的机会换了我的自由。
那日他回来便听说了我将要被拨给五姑娘做陪嫁丫鬟,不顾自己伤口尚未愈合就去寻我。
寻我的原因很简单,只想亲口问问我是否愿意。
洞房花烛夜,我盯着他好奇地问:「若是我不愿意怎么办?」
他薄唇轻轻勾起,那张略显白净秀气的脸扬起一抹勾人的笑:
「若是不愿就先认你做义妹,天长地久,总有打动人心的时候;若还是不愿,我便日日缠着你,待我功成名就,少不得也护了你一辈子安康喜乐、无病无灾。」
许是那两根燃烧着的龙凤烛太过耀眼,也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认真。
后来的后来,张牙舞爪的兔子落进了大灰狼的嘴里。
……
成婚后我便彻底远离了阿娘,但是贺家的事还会时不时传到我耳中。
眼下有一件关键的事,夫人原本为五姑娘定了四个陪嫁丫鬟,但是由于我出嫁了,所以过罢年便着急忙慌地继续满府地挑选丫鬟。
我恰好知道一个人名叫春芽,虽生得貌美但没钱打点,被安排在后厨房。
原先我还在府里的时候见过几次,见过她被人欺负打压后不甘的神色和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前世那丫鬟还爬了老爷的床,当时我已经身在淮南伯府,听人说了两嘴。
据说是她家里还有身体孱弱的母亲和病重的父亲,想要做了姨娘挣份药钱,却被夫人乱棍打断腿。
后来夫人还将她发卖,身残的貌美丫鬟还能落到哪儿去?所以她一头撞死在贺府大门口。
事情闹得挺大,可翻不起三日的水花,那条命就随着水波散去。
毕竟,不过是一条低贱的丫鬟的命。
在理清所有的头绪后,我亲自去找到了春芽,问她愿不愿意换一条路。
-8-
四月初八。
宜嫁娶。
户部侍郎贺大人嫁女,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街上的百姓多出来凑热闹,我提前在茶肆定了位置,倚着窗台往外看。
金碧辉煌、精雕细刻的喜轿从眼前走过,接着我看到了阿娘,她浅浅化了个妆,头上插着一根精致的银簪,穿着崭新的藕荷色对襟,骄傲地抬着头,似乎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希望。
队伍继续前行,又走来四位容貌靓丽、身材高挑的丫鬟,站在最后的那位往我这儿扫了一眼。
送嫁的人太多就像一只只小蚂蚁在眼前晃动,晃得我眼睛有些疼。
忽然眼前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手中还端着一盏热茶,茶汤泛着碧色。
「瞧了一上午歇歇吧。我已经给她爹娘请了大夫买了药,留了足够的银子,叫人好生送出了京城,咱娘那边也已经打点好,任谁也查不出她与咱家的关系,放宽心。」
周云嵩挨着我撩袍坐下,简单的动作由他做出来露出几分格外的风流。
他最近习惯揉我的脑袋,眼前也是这般,低沉的嗓音响起:
「别怕,纵使惊涛骇浪也过去了。」
一句话说得我心酸不已,看着外面越走越远的送亲队伍,好似眼前遮上了一层薄雾。
后来听人说,五姑娘三日回门那天,在家里哭闹不休,脸上还印着巴掌印。
而新姑爷则在前院和老爷生了一顿气,口口声声说什么蒙骗、不知羞。
随后老爷夫人一起安抚了新姑爷,五姑娘回伯府的时候,身后又多拉了两车的好东西。
不久后听闻淮南伯世子抬了一位妾室,抬了三个通房,将世子妃带来的四个丫鬟全都收用,一时间引得外头的人议论纷纷,倒不是没有夫君收用娘子带来的丫鬟的先例,却没有在成婚当月就这样急匆匆打脸的,一时间许多人猜测贺家五姑娘贤德有失,惹了厌弃。
而我收到了春芽暗地里递的信,她捅破了五姑娘新婚当夜让自己替她圆房的真相,还勾的世子怀疑其中内情,查到了当年的香山寺之事,顺藤摸瓜知道了被打断腿的乾旦。
五姑娘刚成亲就遭到了世子厌弃,然后春芽又故意引得其他三个丫鬟争宠,为她们自己寻一条活路,一时间淮南伯后院乌烟瘴气。
这时候我阿娘还以为在贺家那般,想要搬出管事娘子那样的气势,替主子声张不平,结果反遭春芽等人倒打一耙,挨了许多的惩罚。
偏偏五姑娘觉得阿娘不尽心,也时不时就打骂,阿娘竟然生出了许多白发。
一日复一日,淮南伯府的笑话时不时传出来。
直到再次面临抄家之祸,昔日高高在上的五姑娘死了,这一次没人替她去做死囚。
阿娘也死了,死在了五姑娘的手中,原本她还有一线生机。
按照律例,她们这些仆妇丫鬟小厮都可以再度转卖,可五姑娘在被抓之前就变得疯疯癫癫,她拽着阿娘质问:「你为什么不救我,不该是这样的,你的女儿呢,你不应该拉她来替我去死吗?那个废物,你也是个废物……」然后她用金簪刺破了阿娘的脖颈。
阿娘临死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满脸的惊恐和不安。
这是春芽告诉我的,她命好,被人买下来了。
送春芽离开那天是个晴朗的月夜,漫天不见星辰,只有月色如练。
我和周云嵩并肩往家的方向回,一路上无话却觉得心里满满的。
有许多话或许不用问,比如你到底何时认识的我,又为何这般帮助我、信任我?
可这种种一切都比不上眼前人陪在身边。
9 番外:周云嵩
成婚后的第八年,我考取了功名,家里又花银子打点给我捐了一个知县的官儿。
这些年母亲也求了主家恩典放了身契,只有父亲还想留在老爷身前。
他老人家说,终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心里舍不得老爷。
好在贺家后院虽然偶尔乱糟糟的,但老爷是个清正善良的人,再加上自从五姑娘出事后,夫人也渐渐不怎么管事,父亲留在贺家倒也便宜。
选了个吉日,我带着冬儿和孩子一起走马上任。
这些年来我年纪渐长,鬓边偶尔冒出一根白发,但冬儿她却越发年轻肆意。
每当我调笑她时,她就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道:「托夫君的福。」
曾经,我也见过这个笑容。
大概还是我七岁的时候,那时候虽然知道自己是家生子,是仆,却不懂尊卑贵贱。
直到我瞧见府里的少Ŧŭ̀¹爷们都往学堂去,偏我不能,心里渐渐觉得不平。
所以常常自己趴在学堂外看夫子授课,结果被发现狠狠挨了一顿打,相识的叔伯婶娘都笑话我说。
「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周老二家的幺儿心太大。」
他们都说我这样的人,合该一辈子都是仆,不仅我是仆,我的子孙也都是仆, 这是命。
可我还是不想认命, 府里的夫子嫌弃我、辱骂我, 那我去寻外面的夫子。
于是溜溜达达我寻到了一个小私塾, 不大的院落, 五六个学生, 年轻温和的先生。
我翘着脚在窗外偷学,那先生明明瞧见我却只是笑了笑。
此后我便越发大胆, 但凡有空闲的时候都会往这一方院落来偷师。
那院子里的几个小子也发现了我,他们围住我骂我, 打我。
他们也说:「呸!一个仆人的儿子也想读书识字,就算学了也不能参加科考当官Ţü₊。」
先生为我解了围,训斥了那些孩子, 还摸了摸我的头鼓励道:「人生漫漫, 事在人为。」
躲在先生身后的那个爱笑的小丫头递过来一颗桂花糖,她红着脸道:
「好哥哥,你别信他们的, 等你当了大官我给你当新娘子。」
在所有人都觉得我这辈子望到头都是个卑贱的奴仆时,只有他们觉得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
在我努力向前,一步步为自己做规划的时候,先生却因病去了。
那个小丫头大病一场, 跟着她母亲也做了奴婢。
然后岁月好像变得太漫长, 漫长到记忆都逐渐模糊。
小丫头的母亲总是磋磨她,惩罚她,我能做的只有时不时帮她一把, 攒足了劲儿想带她也改了命, 可是她没有等到我。
在我被放了奴籍努力用功的时候,小丫头成了五姑娘的陪嫁丫鬟。
再然后听说她死了,那些人说她是世子妃,脑袋和身体分了家,一卷草席扔在了乱葬岗。
我的小丫头怎么可能会认错?
我还看到了她那个伪善的母亲, 扶着真正的五姑娘回到贺家。
然后装模作样地留了两滴泪:「她能做个忠仆,为主子丧命,是她的福气。」
好一招移花接木!好一个忠心耿耿!
于是我写了举报信, 指认真正的世子妃还窝藏在贺家, 官差把五姑娘拉走那天,那小丫头的阿娘竟然哭得撕心裂肺,我红着眼拿着匕首冲上去, 一刀扎在她那黑透的心脏上。
鲜血四溅,周围人吵闹不休,官差的大刀挥出来之时,我眼前一道白光。
再度醒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不知自己是黄粱一梦,还是真正从地狱爬上来。
但是这一次我要努力护住自己的小丫头,至于那忠仆谁爱当谁当。
作者:荷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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