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贴身丫鬟流云跟表哥有了私情,长跪在地,求我成全。
我劝阻道:「他若真心待你,该攒下银钱为你赎身,三媒六聘娶你为妻,怎会哄你无媒苟合。」
她沉默良久,叩首道:「谢小姐一片苦心。」
不久,消息传来,那表哥被药材铺的遗孀招赘。
我劝慰流云:「果然是个不堪托付的,你放心,我会为你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后来,在春日宴上,贵女云集,流云为我布菜,袖中一卷春宫摊落席上。
她当众哭叫道:「小姐,奴婢苦苦劝您,不可带这种物事出门啊。」
我的名声毁于一旦。
父亲将我禁足,后母林夫人趁机勒死了我,只道谢家女急病而亡。
有林夫人庇佑,流云安然无恙地去了庄子上。
临行前,她帮着林夫人搬空了清宜阁的东西。
当夜,林夫人高燃两红烛,对着铜镜一样样戴我母亲的遗物,足足试了整夜。
都是她从年少时就渴慕已久的东西。
后来,我重生了。
熟悉的闺房里,流云又跪在面前,求我准她私奔。
我淡淡道:「快起来,我怎会不肯成全。」
-1-
早春时节,寒意料峭,闺房的地上还拢着黄铜火盆。
流云凄凄哀哀地跪着,磕头不止,泪如断珠:「小姐,就看在奴婢尽心伺候这些年的份上,成全奴婢吧。」
我坐在榻上,食指按着眉心,冷冷下视。
前世她也是这样跪着求我的。
那年,冬雪还未消尽的时节,她躲在山子石的洞子里和表哥王庆幽会。
懵懂的粗使小丫头撞破了两人的好事。
野鸳鸯匆匆分开,王庆一溜烟便出了园子。
流云可走不了。
谢府是我的后母林夫人当家,她最恨丫鬟不规矩,若是听到了一言半语,即刻便会喊来人牙子,将人发卖出去。
流云惶惶不可终日,茶饭不思,恹恹懒起。
我悄悄为她延医问药,始终治不好。
有天清早,她收到一封家信,读完便挣扎着下地跪下,对我讲了事情的始末。
我恨她糊涂,但见她哭得面红脸涨,却又于心不忍。
母亲去世后,一直是她在照顾我,温柔可靠,像姐姐一般。
于是我诚恳地道:「你放心,假使走漏风声,我拼尽一切也会护住你。但你可不能再糊涂了。他若是真心待你,该攒下银钱为你赎身,三媒六聘娶你为妻,怎会哄你无媒苟合。」
流云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小姐,不是他舍不得银钱,他在药材铺子上干了三年,本该有钱,可铺子上想把小姐嫁他,表哥死活不愿,这才被赖下了三年的工钱……」
我心中暗暗称奇。
这表哥王庆是怎样的一流人物,药材铺这么心急地招他上门?
流云说,表哥信中求她一起私奔,如若三更天在后门上见不到她,就跳入井中,以死明志。
我思虑一番,还是觉得不妥,便劝住流云,叫她再等等看。
流云显得急躁又担忧。
我安慰道,只要安排人去后门外的井边守着,便可知她表哥所说的是不是真话。
假使真往井里跳,就拦腰抱住,必不会让他真的丢了命。
丫鬟绿雯在一边帮腔,说弟弟正好在二门上当差,可担起这个看守的责任。
流云沉默良久,叩首道:「谢小姐一片苦心。」
那夜,我们都没睡着,眼看着天边亮起熹微晨光。
清早,来宝冻得缩手缩脚,向姐姐绿雯抱怨道:「本该我轮休的日子,我在井边守了整夜。要是等来了人,那也很值得,可别说人了,鬼都没见着一个。」
流云听了,什么话也没说。
没几日,消息传来,那表哥被药材铺招赘,成了新的老板。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娶的并非是十六岁的小姐,而是三十六岁的遗孀。
流云一听到消息就病倒了。
我坐在床边劝她喝药:「果然是个不堪托付的,你放心,我会为你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后来,她病好了,坚持陪我去春日宴。
那是我和卫府公子定亲以后,头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边柳绿梅红,贵女云集,笑语不断。
开宴后,流云笑吟吟为我布菜,忽然当众拂落一卷春宫。
众人愕然间,她已扑倒在地,哭叫道:「小姐,奴婢苦苦劝您,不可带这种物事出门啊。」
人群哗然,父亲不顾失礼,大步而来,将我拽上马车。
帘子落下前,我匆匆一瞥,看见流云嘴角的一抹冷笑,顿时如坠冰窟。
她恨我。
即使拼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将我逼上绝路。
-2-
此时,流云跪在我面前,还是同一番说辞。
「小姐,他对我是真心的。我们自小就在一处玩耍,虽后来多年未见,去年回家探亲,表哥对我讲,他耽误到如今尚未娶亲,皆因为我。」
「现下他为了我已然落下病根,命不久矣,求小姐放我出去,成全我们。」
听到这里,我不禁冷笑。
不论他是真病假病,冻得死人的天气,拉着表妹钻在四下漏风的冰窟里偷情,病死他才是活该。
我懒懒地又看了几页书。
石地上凉得很,她要是愿意跪,就多跪会儿。
重生一次的我,不会再心疼她了,不值得。
她又咳出一口带血的痰。
我也坐得腿酸了,于是道:「快起来,我怎会不肯成全。」
流云大喜过望,从地上爬起来,去妆镜前拢了头发,一阵风似掀起帘子去了外间。
脆亮的声音隔帘响起:「我才病了几日,你们就如此惫懒,将来我要是离了这里,你们要把小姐怠慢成什么样子。」
我在里间唤她:「流云过来,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小姐?」她一脸关切。
我皱起眉头:「去年外祖母送我的一顶粉宝石冠子怎么不见,快找出来,过些时春日宴我要戴的。」
流云神色有些慌张:「东西贵重,收得深,等小姐要用了再取吧。」
我却道:「找出来,顺手把那件大红羽缎斗篷,还有那刻丝白狐皮袄都找出来。」
流云愣了片刻,微笑道:「好,小姐等着。」
她喊进几个小丫鬟,指挥着她们搬下箱子,却不准她们乱动,亲自挽了袖子,慢条斯理地细细翻检。
翻了一阵,她抬头贴心地道:「小姐,先伺候您去吃饭吧,这东西不急。」
那几样东西根本不在屋子里。
她想拖延时间,好从当铺把东西赎出来。
前世我太信任她,竟没对衣服上的樟脑味起疑心。
寻常人家的箱笼,怎会将衣服熏出那么浓的味道,只有当铺里因东西杂,怕虫蛀了蚀本,才下那么猛的药。
流云拿我的东西做抵押,得了钱拿去放印子,颇攒下了一些积蓄。
若不是手上有钱,也不能贿赂看门的婆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表哥进来。
我以手扣桌,语气冷冽:「流云,我看你人没离这里,心已经离了这里,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今天要是找不出来,我可拿你是问,总不会有个小耗子把我的东西搬了去吧。」
她立刻露出一副委屈相:「小姐,这话是怎么说……屈死奴婢了。」
从前她一露出这副表情,我便凡事都依她。
如今,这以退为进的招数再也没用了。
我掼下茶杯,冷声道:「待我用了饭回来,这些东西该摆出来了。不然清宜阁便是有贼,我会彻查到底。」
-3-
我一向跟着后母林夫人吃饭。
到了她的屋子,我行了礼,唤了声「母亲」。
她笑吟吟地道:「孩子,快过来坐,娘已经为你热好了酒,快喝点暖暖身子。」
林夫人这一年刚三十五岁,作为当家主母,打扮极为简素,屋内陈设也都半新不旧。
可她十分娇养我,时新的簪环衣服,四季不断,流水般送进清宜阁。
同族的姐妹艳羡不已,都说这后母胜似亲母。
若不是死过一回,我真不知道她慈母的脸孔下是刻毒的心肠。
林夫人是我母亲的姨表妹。
童年时,她祖父卷入了科场舞弊的案子,病死牢中,家道就此中落。
我母亲心疼这个表妹,未出阁前常常求祖母接她来家中玩耍。
后来,母亲出了阁,林夫人却因没有嫁妆耽搁了终身大事。
母亲重病时,林夫人在她床前伺候汤药,寸步不离。
母亲临终时苦求父亲,将表妹娶做续弦。
父亲答应了。
婚后,林夫人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
她很是贤良,亲自为父亲娶了两房小妾,却仍无所出。
她对我这个独女愈加宠爱,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恨不得给月亮。
我病了,她就在佛前长跪,念整夜的经。
如果她始终没机会对我下手,将这样的慈爱装到底,也许假的也成了真的。
一年前,我及笄之日,她欢欢喜喜地提起,娘家有个侄子,刚刚考中了秀才,前途无量。
父亲却冷哼一声:「谢府的小姐怎可配一个穷酸的秀才。你好歹也见过些富贵,眼皮子实在太浅了,这话再不准提起。」
「八成是他家里人给你许了些好处,趁早叫他们打消这念头,也不准他家的人来府上走动。」
林夫人忙摆手道:「没有这事,我怎会……」
但父亲已拂袖而去,留下她在原地,羞愧得满脸通红。
我在一旁坐着,很是不安。
父亲对林夫人的轻蔑怠慢,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
她这个主母当得并不容易。
那天,林夫人自己臊了一会,向我赔笑道:「棠儿别怪母亲,是母亲唐突了。我的好棠儿品貌一流,妆奁又丰厚,该配一个门第上等,人品贵重的女婿。」
语毕,她落寞地看向窗外。
窗外绿柳斜阳,满庭空寂。
-4-
后来,我和卫府公子定了亲。
他家世好,人材又出众,满京城有女儿的人家都早早盯上了他。
这门好亲事偏偏落在了我头上。
定亲当天,父亲在宴席上喝得大醉。
他洒泪道:「这孩子可怜,那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如今她终身有靠,老朽就是现在两腿一蹬,也足可以去见老妻了。」
他还悄悄对我讲,春日宴上有赛马会,卫府公子将会骑一匹四蹄皆白的踏雪马。
「女儿你不妨看看马上人的英姿,便可知爹爹我为你尽的心了。」
我盛装打扮,欢欢喜喜地赴宴,却当众出了丑。
父亲将我禁足清宜阁,亲自赶去卫府赔罪,退婚。
他想保我的命。
年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对女子愈加苛刻。
女子一旦坏了名声,常常被宗族逼着自尽。
我是定了亲的,身份介于谢家女和卫家妇之间,爹爹脾气硬,谢家人奈何不了他,可卫府就难说了,是以他急于退婚。
当夜,林夫人却带着白绫和匕首来看我。
她哭哭啼啼道:「你爹爹已经被你气得昏了过去。谢家的宗亲们说,你若不以死谢罪,谢家的其他女儿都没有活路了。孩子,你选一个吧。」
我瞪着她,不受她的蛊惑。
她收起虚情假意的眼泪,冷冷地击了下掌。
有个人从暗处蹿了出来,一把将白绫勒住了我的脖子。
林夫人笑得癫狂:「淑容表姐,我这就送宝贝女儿来和你团圆。」
她害死了我,说我是含羞自杀。
我爹从卫府回来,看见满院子挂上了白幡,顿时疯了。
有人劝林夫人将流云打死,以绝后患。
她却说,如果流云也死了,阵仗太大,人家不会相信小姐是急病而亡。
倘若流云家里人向官府闹起来,那可就更麻烦了。
最终,流云被送去庄子上看管,留住了一条命。
林夫人将屋门反锁,高燃两红烛,对着铜镜一样样戴我母亲的遗物,足足试了整夜。
-5-
「棠儿,怎么一个劲儿出神,饭菜不合口味吗?」
林夫人关切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我抬起头,发觉她定定注视着我,眸光深沉。
我摇了摇头,笑道:「母亲这里的饭菜总是最可口的,只怪我今早贪吃了两块糕点。」
「那就别吃了,午后饿了再让厨房做点心。」
林夫人宠溺地笑笑,将我揽入怀中。
她顺手摩挲着我胸前佩戴的一块白玉。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被她这么别有用心地抚摸着,凛凛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流云毕竟是未婚的姑娘,那卷春宫图,想必是林夫人给她的。
她只是为人所用,并非主谋。
她也晓得林夫人会包庇她,死不了。
我恨她入骨,但要处理她,实在棘手。
打死肯定不行,本朝有律法,做主人的可以发卖奴婢,却不能任意打死人。
毒死勒死也全都不行,仵作们也不是吃素的。
留着她折磨?假若她乱嚷起来,说谢家未出阁的小姐虐待下人,林夫人又有把柄了。
不如成全她,让她跟了那表哥走,纵有万般苦楚,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想到这儿,我开口道:「母亲,流云年纪大了,我想放她回去自行嫁人,身价银子也不要她的,好么?」
林夫人一贯对我百依百顺,虽有些诧异,仍笑道:「好,母亲答应你,过几日另挑个好的给棠儿使。」
说定这事,我带着绿雯等人回到了清宜阁。
流云匆匆赶回来,额头上还冒着汗,倚着桌子,失神地守着那几样东西。
临时去赎,想必损失了不少银钱。
见我回来,她堆起笑容,道:「小姐,您瞧瞧,是不是这些?」
我瞥了一眼,道:「母亲那边,我已帮你说好,待会儿婆子就会送卖身契ṱū́⁶来。你把箱笼的钥匙向绿雯交割清楚,就可以离开了。」
流云点点头,期待地盯着我。
按照惯例,多年的仆人要走,主家应该送些东西傍身,才是体面的做派。
但我径自去睡午觉了,并且免了她的辞行。
醒来时,流云已经走了。纱窗透进和暖的日光,绿雯正静静做着针线,屋内一片静谧安闲。
死过一回也有好处,看得清身边的人。
绿雯是个农家女儿,几年前为了救生病的寡母,姐弟俩牵着手,自愿卖身进了谢府。
她手脚勤快,行事却有些冒失,常常挨流云的教训。
前世有人向她打听丑事的个中细节,她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被逼问急了,就狠唾一口,骂人家是猪,暗地里还偷偷提了纸钱去拜祭我。
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
-6-
卫府那边来了人,和爹爹商议着提前婚期。
对方是位人品端方的长辈,带了大批贵重的礼物,话说得谦虚恳切,在情在理,爹爹便答应了。
林夫人却露出焦躁神色。
人一走,她便抱怨起来:「陪嫁的东西还没置办齐呢。卫府这么做太失礼了。老爷,依我看他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爹爹冷冷瞥了她一眼,道:「我们谢家人自尊自重,倒不必这么疑惑小气。退亲的话不准乱说。」
几天后,府里来了两位远房表妹。
说是走水路坐船来的,一路顺风,便提前到了。
林夫人的焦躁之意一扫而空。
她忙不迭拉我见客人,一个叫灵儿,袅娜温柔,一个叫蕊儿,活泼爽朗。
两人虽然都穿着粗布衣裳,也无妆饰,五官却相当标致。
晚间,林夫人拉我坐在她房里,推心置腹地哄道:「这两个妹妹都是穷人家孩子,最是安分懂事,到时候跟你一起出阁,便是你的左膀右臂。哪怕在你前头生下一儿半女,抱过来也就是你的孩子。我的好棠儿,万不可学那些小意吃醋,容不下人的。」
我恍然大悟。
原来她担心来不及置办的,是这两个精挑细选的美人。
我无话可说。
孝大过天,只要还未出阁,她这母亲的身份便压我一头。
我明知这两个人是她精心给我找的苦头,还得笑着道一句:「谢谢母亲。」
我并非坐以待毙。
这些日子,我派绿雯在府中暗暗查访,想捉住林夫人的马脚。
绿雯光是干妈就偷偷认了两个,礼物也送出去许多。
可林夫人每天除了操持家务,就是去佛堂念经。
那不成器的弟弟来打秋风,她都避嫌不见,只叫徐管家拿几两银子打发了。
她是一个规矩持重的主母,无可指摘。
-7-
我坐马车去外祖母家散心。
经过热闹的街市,人群喧嚷,堵住了路口。
有家王记杂货铺新开了张,人们正等着店家散干果糕点,沾些喜气。
绿雯去人群里挤了一圈,回来兴冲冲地道:「小姐,这铺子是流云跟她表哥开的。边上就是她表哥往日做伙计的药材铺子。」
有人高声叹道:「这王家小哥真是厉害,在陈娘子手下只当了三年的伙计,就成家立业起来。」
另一人道:「还是多亏了陈娘子大气,这铺子是她家的,说是先不收租金,年末再算。」
前一人嘻笑着摸了摸脑袋ƭũ̂₈:「我要是有他这么一副潘安相貌,连药材铺子都得跟我姓,哎,谁叫女娲娘娘捏咱的时候没用心呢。」
我掀起帘子,看见一个白脸的青年正指挥着小伙计干活。
一双桃花眼,有一下没一下地,飘向隔壁的药材铺子。
寡妇陈娘子打扮得妖妖娆娆,长眉入鬓,红唇一点,正一边递药,一边跟主顾调笑,眼风偶然向旁边一扫,和王庆的刚好勾上,又迅速收了回去。
你来我往,眉目传情,简直像是在唱戏。
我吃着松子仁,看得好笑。
绿雯消息灵通,说这陈娘子刚把独生女嫁了出去,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媒婆上赶着给她本人提亲,快要踏破门槛了。
流云从杂货铺子里踱了出来,一副妇人打扮。
她系着青布围裙,满面忧愁,毫无喜气,一只手不住地掠起鬓边的一缕散发。
王庆转身看见她,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还不去后面把货理好。账也不会算,话也不会说,要你有什么用,丫头就是丫头,上不得台盘。」
流云吃他一通夹枪带棒的教训,缩着脖子,抖抖瑟瑟地朝隔壁陈娘子望了一眼,才慢慢进去了。
陈娘子想必都听见了,嘴角含笑,噼啪噼啪地打着算盘。
她是念过家塾的,也晓得如何应付主顾,独自管着偌大的铺子,红红火火,惹人眼馋。
我摇摇头,流云往日的聪明劲哪去了,要是死扣住钱,细水长流,还能多过些好日子,偏要开这个铺子,一下子把钱都掏出来了。
这些本钱一经腾挪,用不了多久,恐怕就会从账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到那时,这表哥眼馋着隔壁,不知又会变成怎样一副脸孔。
人群终于散ṱű̂ₗ开,马车开动,很快便将这一切甩在了后面。
无论如何,那是她自己求来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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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便到暮春,婚期近了。
林夫人没再做出什么害我的举动,可见前世那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出嫁前夕,她作为母亲,正色向我讲了男女之间的事情,还当着我的面亲手将一卷春宫图压在陪嫁的箱底,说是可以避火。
我冷冷地看着那卷东西。
当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这东西轻易便可毁掉我的名声,将我逼上死路。
如今我即将出嫁,又要我立刻丢掉羞耻,照着这东西逢迎我的丈夫。
我只觉得十分可笑。
林夫人缓缓开口:「棠儿,嫁了人不比在家,要小心伺候公婆,听从丈夫。若是丈夫厌弃了你,你这辈子,便有千般万般的苦头要吃。」
她的眼神暗了暗,仿佛看见了我受苦的情景。
嫁人像在庙里抽签,好命歹命不定,爹爹千挑万选的好男儿照样可能不喜欢我。
林夫人一定希望看到我抽到最坏的一支签,最好休弃来家,仍落进她掌心。
我感到一阵厌烦,不禁想到,如果我是男儿就好了,被后母虐待,就奔出去建功立业,把这些阴暗污糟远远抛开,任凭她自己腐烂。
但我是女子,这世道不给我别的路走。
上了花轿,拜了天地,我被扶进了屋子。
烛光高照,眼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柔和的红晕。
卫永安迈步进来,轻轻掀起了盖头。
他有一双清明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化成了一抹温煦的笑意。
我暗暗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心想,看起来倒还不坏。
饮过交杯酒,放下红绡帐,彼此告诉了对方小名,相顾微笑,渐渐燥热起来。
事毕,卫永安让我枕在他的臂弯,带着歉意道:「是我求长辈帮我提前婚期,想着这样比较妥当。希望棠儿你别见怪。」
我倦倦地打了个哈欠,滑入梦中之前,听得那人低低叹息:「还好,这一世没出什么岔子。」
梦里卫永安着一袭白袍,骑着那匹踏雪马来到我的坟前,翻身下马,用袖子抹去了碑上的雨水。
其后,他伫立良久,任凭风雨又起。
原来如此,我豁然开朗,唇边弯开一抹笑意。
我赌赢了,林夫人一定会很失望。
-9-
三朝回门,我和卫永安双双参拜父母。
林夫人含笑扶我们起来,顺口便问:「怎么不见灵儿和蕊儿?」
卫永安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这几天我们形影不离,他并未留意陪房的叫什么名字。
两位表妹也不明白林夫人的苦心,进了卫府只是跟绿雯凑在一起吃吃玩玩,绣花做鞋,公子进来,她们只忙着躲。
林夫人小声朝他道:「那是最可心的两个孩子了,是棠儿的远房表妹,贤婿你一定要好好照应她们。」
说完,她很注意地看我的脸色,像是怕我多心。
我冷下脸,这样鬼鬼祟祟的,实在无聊。
卫永安露出了然Ṭṻ₈的微笑,当众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林夫人僵在了原地。
回到家,卫永安特地认了认两位表妹,不久便操办起她们的婚事。
在屏风后见了卫永安邀来的两位寒门同窗,两人都很欢喜。
她们说表姑母真是好人,千里迢迢寄了盘缠将她们从老家接出来,见了许多世面,好吃好喝,还安排好了终身大事。
若是在乡下,做梦也不敢梦到能嫁给读书人做正头娘子。
我忍住笑意,频频点头:「是呢是呢,母亲是个热心人,你们记得回门的日子,要去向她老人家磕头行礼的。」
我分了嫁妆给这两个表妹,到了她俩归宁的日子,我提前回了谢府。
正跟林夫人在厅上寒暄着,下人报说两位表小姐和表姑爷来了。
林夫人还当是自己听错了,问哪里来的表姑爷。
很快,两对新婚夫妻站到她面前,整齐地朝她行礼。
林夫人的脸色顿时灰白一片。
她强撑着笑意,命人拿来了首饰,亲自递给两位表妹,之后便说头晕,进了房,连晚饭也没留我们吃。
-10-
回府的路上,马车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流云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扑到车前,举着两只手臂,连声喊着:「小姐,小姐,救命!」
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片。
王庆从人群中挤出来,反手薅起她一把头发:「你这女人疯了,家里的活不干,跑到路上来号丧。」
陈娘子抱着手,闲闲站在一边,笑道:「我看她呀,还当自己是大娘子呢,叫她给我洗两件衣服就哭天抹泪的。」
人群窃窃私语,我很快便将过往发生的事情,听了个大概。
王庆的杂货铺子冷冷清清地挨了半年,眼见要蚀本,便将剩余货物都交给了陈娘子,抵消租金。
流云在门前大闹,嚷着王庆和陈娘子联手做局,骗了她的钱去,还道夜半醒来,丈夫常常不在身侧,而陈娘子家的窗口深夜还亮着灯。
王庆一怒之下,说流云善妒多疑,犯了七出之条,休了妻。
转头他就招赘在陈娘子家,做了药材铺的新老板。
陈娘子收回了杂货铺子。
流云的嫁妆早已经用尽,无处可去,只得忍气吞声,去她家里做工。
连月折磨之下,就成了现今这副样子。
僵持中,流云猛地甩开了王庆的手,往前一扑,死死地抓住了马车的边缘,拼命往上爬。
车夫不敢再等,用马鞭狠抽了一下,她痛呼着滚落在地。
众人吓得后退。
有人便嚷道:「究竟这马车里的妇人是ƭū́₃不是她从前的小姐,若是,也不该见死不救。」
流云随即哭喊起来:「小姐小姐,看在我们从前情同姊妹的份上,救我一命,我愿为你当牛做马。」
她不断磕着头,很快便磕出血来。
陈娘子高声笑道:「原来你是大家婢女出身,才看不起我们这些市井小民。」
此话一出,有人兴许是想到自己也算在市井小民之列,便三三两两走开了。
但马车依然难以前行。
车夫在帘外为难地问道:「夫人,这可怎么办,再等下去怕会出乱子。」
我思索了片刻,道:「报官。」
衙役们来得很快,不但疏散了行人,还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流云抬回了陈家。
她挣扎得厉害,指甲在衙役脸上划下了血印,痛得他嘶嘶吸气,因痛生怒,反手就是一掌:「泼妇!」
有人道:「这女子恁地刁蛮,不是个善茬。」
马车离开前,我掀开帘子,回头又看了一眼。
流云满身是灰,嘴唇也咬破了,流着殷红的血。
她狠狠瞪向马车离开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怨毒。
几天后,流云清早起身,打开陈家的铺门,把一卷绸布系在梁上,当街吊死了。
陈娘子觉得晦气,很快便搭上了一个武官,借着武官的势,将王庆赶出了家门。
-11-
Ťű̂³这天,绿雯递给我一封信。
拆开看时,里面是稳婆的一页笔记,记录了五年前出生的一个男婴,时辰,地点,特征皆有。
消息来自坊间一个颇有名气的私家探子,他收费高昂,但行动很快。
出嫁前我养在深闺,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能人。
雇他去查我的后母,他只用半个月就查到了关键。
谢家主母林夫人,果然也是有秘密的。
我收起信,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风雨欲来。
前世的恩怨,到了结的时候了。
第二日是个晴天,我回谢府探望父亲。
他笑着道:「你娘跟我商量,想从族里过继一个男孩,这孩子五岁了,聪明可喜,父母双亡,也是个可怜的。我想着这事倒也不错,有人承继香火,日后我死ṱṻ₋了你有个娘家走动,你娘也还有个倚仗。」
因我婚事顺遂,父亲觉得林夫人出力颇多,这些日子以来对她愈加信赖。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还帮着父亲翻皇历,挑定了一个吉日。
过继那天,照林夫人的意思,没有广邀宾客,只有至亲在场。
族亲们也本都不愿来。
过继的事他们想了许久,机会竟然落在了一个远亲孤儿头上,十分不满。
爹爹领着这男孩焚香,向祖先跪拜,又抱着他在过继书上按下了手印。
之后,这孩子端茶先敬父亲,再敬母亲。
管家徐叔站在父亲身后,眼中似有薄薄水光。
林夫人满面通红,接过茶水时,手抖得差点端不住。
我看着这一家团圆的情景,差一点都要心软了。
徐叔来我们府上许多年了。
初时他还很年轻,长身玉立,神采奕奕,算盘珠拨得哗哗响,连账房先生都自愧不如。
府里的婢女嬷嬷们,一看到他总是满面含笑,彼此打趣。
他恭谨可靠,成了主母的得力助手,每当她娘家那个无赖弟弟上门打秋风,总是他出面打发。
在谢府尽心尽力,做了多年管家,他始终未娶,因此还气死了他的母亲。
「姐姐,喝茶。」
孩子清脆的童声响起在耳畔。
我接过他的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随即掏出丝绢手帕,笑道:「给你擦擦脖子上的汗。」
我轻轻拨开他后颈的衣服,果然有鸽子蛋大小的一块红色胎记。
-12-
在林夫人惊惶的目光里,我缓缓拿出了那页笔记。
绿雯向前一步,递上了一块襁褓。
那布料花样特殊,轻软异常,是几年前爹爹的一位老友从外邦带回来的。
孩子惊喜地叫起来,伸手去抓那小被子:「这是我的!」
爹爹一头雾水。
我冷声道:「娘亲,你为什么不对爹爹说,这是你亲生的孩子?」
林夫人紧咬嘴唇,身子抖个不停。
她吼道:「单凭一页纸,一块布,你就敢血口喷人。我见这孩子可怜,从他出生时就照应他,怎么了?」
我语气平静:「五年前,你曾经有阵子生胃病,总是怏怏倒在床上,我去看你,你说怕过了病气避而不见。开了春天气和暖,你去庄子上将养,住了整一个月。」
那时我还很依恋她,总是给她写信,因此记得清清楚楚。
林夫人落下泪来,呜咽道:「大小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些年我没有对不起你啊,你这么捕风捉影,污我名节,把我往死路上逼。」
她抬眼去看爹爹脸色,爹爹却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我继续说道:「是你们运气不好,你弟弟想揍徐管家一顿,悄悄跟在他后面,亲眼看到他去探望你跟孩子。那个人只要给他钱和酒,什么话都肯说的。」
「我们可以查查账,这些年,徐叔为了堵他的嘴,挪用银子,没少对账目做手脚。稳婆也可以作证,这孩子的母亲究竟是不是你,一见面她就能认出来了。」
我爹压抑着怒气,看向徐管家,问道:「确有此事?」
徐管家愣了片刻,忽地掏出了一把匕首,横在我爹颈上,厉声嚷道:「备马车,放我们走。」
孩子吓得大哭,死死抱住了林夫人的腿。
但我早有准备,弓箭手埋伏在屋檐上,一箭便射穿了他的手掌。
他痛得跪倒在地。
我爹转身用剑抵住他的咽喉。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徐管家朝那边看了一眼,挤出笑意,柔声道:「宝宝,别怕,没事的。」
一语未了,他迎面向前,剑刃戳穿了他的喉咙,血缓缓流了出来。
林夫人尖叫一声,抱着孩子扑倒在地上。
奸夫死了,死无对证,他是用性命保护林夫人。
我怔了片刻,缓缓蹲下,合上了他圆瞪的眼睛。
记得幼年时,有一年元宵节他带着我出门,自己掏钱买糖人给我吃,还让我骑在他肩上看烟火。
如果有的选,我也希望自己始终是谢府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永远也没机会知道,当年林夫人害死我,徐叔到底有没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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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爬了过来。
她抱着徐管家,喃喃道:「是我被富贵迷了心窍,是ţüₘ我辜负了你。」
那探子告诉我,年少时他们就曾是一对恋人。
我爹将剑抽回来,剑尖抵在地上,神情沉痛:「你究竟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丑事,害人害己。」
林夫人愣了片刻,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带血的手抓住他的袖子。
她认真地问道:「既然看不起我,为什么要娶我。我来表姐床前伺候汤药,并无二心,见到姐夫你向来守礼,你并不是非娶我不可啊。」
「我家里穷,我弟弟不上进,我也没拿着谢府的东西去贴补,她们饿得都没钱买米了,我也只变卖了自己的首饰。这么多年,我只希望老爷能正眼看我一眼。」
她摇了摇头,接着道:「没有用。老爷你连我的房间都不愿意进了,你喜欢周姨娘都比喜欢我多,也许因为她长得有点像淑容表姐吧。」
她苦笑着,又转向我。
「谢棠, 谢大小姐。你可真聪明,什么事情都查得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可从来没害过你。」
「谢棠,你现在很得意吧,卫国公府的大娘子, 夫君又那么尊贵体面,可是,大小姐,人生在世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晓得有什么苦头给你吃。女子一生总归是靠男人, 可男人靠得住吗。」
她放低了声音, 低头看了看腿边的孩子, 很凄苦地道:「求求你们, 给这孩子一口饭吃。」
随即她便转过身去, 将匕首戳进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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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和徐管家的孩子,因为亲眼见了血腥的场面, 吓得发了一场高烧。
退烧后,虽然保住了命,却变得呆呆傻傻。
父亲一夕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须发皆白。
他常问我:「究竟一切是不是我的错?」
我总是沉默。
他给那孩子起名叫冬宝,亲自照应他。
冬宝长得像极了徐管家, 圆脸阔额, 相貌堂堂,一双眼睛毫无机心, 澄澈如水。
林夫人去世第十个年头,她的诅咒尚未生效。
我有了一子一女, 和卫永安的关系依然不错。
绿雯仍未嫁人,她说在我身边做个管家, 日子清清爽爽, 并不想跟什么男人凑成一对。
我安排她弟弟离开了谢府, 他自己开了丬铺子, 娶了亲, 带着老母亲一起生活, 绿雯常常回去看他们。
有一天,她从家里回来, 边用带回的糯米搓着圆子, 边向我提起一件事。
「小姐还记不记得流云,还有她表哥?」
「我弟弟说, 那表哥现在在城隍庙里讨生活,那片尽是些卖苦力的男人,他就在那堆人里面混, 不知怎的弄得一身疥疮, 眼看着是活不久了。陈娘子倒是命好,给那武官生了个儿子呢。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叫人意想不到,那表哥当街打流云的时候, 恐怕料想不到自己的下场。」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
我静静看着手中的茶碗,碧绿的茶梗在白瓷碗中起起沉沉,一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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