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郎还阳录

我信神佛,却笃定世上无鬼。
直到我那薄情寡义的夫君,死在休妻前夜,又当众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灵堂上,裴照顶着惨白的脸,一把搂住正被族人围攻抢夺家产的我。
「我还没死透。」他指骨扣紧我的腰,冷眼扫过吓傻的众人,「谁准你们欺负我娘子的?」」
三叔公拐杖都成筛糠:「你……你不是要休妻吗?」
「谣言。」裴照低头,温热的血腥气混着低笑扑进我耳蜗,「我与夫人鹣鲽情深,今夜还要生嫡子呢!」

-1-
灵堂白幡被掀起时,我正给亡夫烧第七筐纸钱。
「照儿正当壮年,怎会无端横死?定是这毒妇八字太硬,克死夫君!」
三叔公拄着那根象征族权的龙头拐杖,死死盯着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他身后的堂伯立刻附和:「就是!我早说过沈氏女面相刻薄!如今害得我裴家折了顶梁柱,此等丧门星,留之何用?」
裴照的姨娘柳氏一身素缟,哭得梨花带雨,扑通一声跪倒在灵位前:「照儿生前就曾多次提及,沈氏善妒不容人,且行为不检,他早有休妻之意!」
「可怜他壮志未酬,竟被···呜呜呜」
她未尽之言,字字诛心,矛头直指我「谋杀亲夫」。
三叔公声若洪钟:「此等毒妇,不配为我裴家妇!即刻以七出之条,休书逐出家门!念在沈家面上,留你一命,但嫁妆……」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掠夺,「裴家二郎产业,皆由族中代为掌管,直至选出嗣子继承!至于沈氏的嫁妆,既是带来裴家之物,自当归入公中,以慰照儿在天之灵!」
堂伯急不可耐地叫来账房先生,掰着手指算计,「城东的绸缎庄、运河码头的仓库、还有京郊那五百亩上等水田」
「这些产业,须得尽快厘清,免得被某些外人暗中转移!」
他意有所指地剜了我一眼。
几个旁支的叔伯也纷纷点头,眼中闪烁着攫取利益的精光,仿佛躺在棺材里的不是他们的亲侄子,而是一座亟待瓜分的金山。
真是可悲可笑。
裴照平日待我刻薄,原是家族祖传。
如今他尸骨未寒,这些所谓的亲人,便已急不可耐地要将他分食殆尽。
而我被他们围在中间,亦如同被群狼环伺的猎物。
我攥紧手中的纸钱,脸上却只能挤出哀婉无助的神情:「诸位叔伯,夫君新丧,此事是否容后再议?」
「议什么议!」
三叔公龙头杖一挥,几乎要戳到我脸上,「裴家规矩,岂容你这妇人置喙!」
他刻毒的话语尚未说完——「咚!咚!咚!」
是棺材板在响。

-2-
灵堂内瞬间死寂。
在所有人惊恐到失声的注视下,那棺盖竟从里面被推开一道缝隙!
我攥着纸钱的手猛地一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不可能!
我亲手替他阖上双眼、看着他入殓封棺的尸体。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死死扣住棺沿!
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是裴照的手!
他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那张脸惨白如纸,有种易碎的美。
那双曾经写满厌弃和算计的眼睛,扫过灵堂中每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最后,那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是尸变?是厉鬼索命?还是他根本没死透?
不,不可能!我亲自探过他的鼻息。
「诸位叔伯」,裴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我还没死透,谁准你们欺负我娘子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三叔公如遭雷击,嘴唇哆嗦得像风中落叶,「你、你不是要休妻吗?」
「谣言!」
下一秒,裴照指骨扣紧我的腰。
我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毒蛇缠身!
浪荡子!他想做什么?!
裴照松开齿关,嘶哑的声音清晰地灌入我的耳中,也传遍了死寂的灵堂:「我与夫人鹣鲽情深,今夜还要生嫡子呢!」
满堂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还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裴照难道忘了,我们是如何的相看两厌。

-3-
我嫁入裴家三年,心如古井已枯槁三年。
世人只道裴照与我,是金玉良缘,门当户对。
呵,多么可笑的金玉,多么冰冷的良缘。
这不过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沈家的权势与裴家的财富,在长辈们推杯换盏间,就把我的一生钉死在这座锦绣牢笼里。
我曾多么天真。
想着既无两情相悦,相敬如宾也好。
我恪守本分,打理中馈,孝敬长辈,努力扮演一个完美的裴家妇。
可裴照,我的夫君,他从一开始就吝啬于给我一丝尊重。
他像审视一件不合心意的物件,目光挑剔而冰冷。
「沈芷鱼,你这身衣裳,穿得像个土财主家的婆娘,半点风韵也无。」
「沈家的教养就是让你连研磨都不会?如此粗鄙不堪。」
「整日里就知道拨弄算盘珠子,满身铜臭!就不能学学倩儿,弹弹琴,做做诗?」
倩儿,叶小倩,他那位远道而来投奔的「远房表妹」。
自打她一身素白、弱柳扶风地踏进裴府,裴照的眼睛就黏在她身上。
我的存在ṱṻ⁹,愈发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
叶小倩住在离他书房最近的听雨阁,用我库房里最好的蜀锦做帐子。
裴照亲自为她描眉,为她寻访名琴,甚至在阖府家宴上,公然将她安置在仅次主母的位置。
我坐在主位,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泥胎木偶,听着他温声细语地哄她多吃些,转头对我,便是满眼的不耐与厌弃。
「你就不能学学倩儿的温柔解意?整日板着张脸,看着就晦气!」
这不是抱怨,是日复一日的钝刀子割肉,将我困在「不够好」、「不如人」的泥沼里。
裴府的下人们惯会看眼色,家主不喜主母,他们的怠慢便如跗骨之蛆,从克扣份例到言语敷衍,无处不在。
为了一句家族和睦,我忍了三年。
只是不曾想,裴照不仅冷落我,更想彻底毁了我,好名正言顺地独占沈家那份丰厚的嫁妆。
前几日,裴照破天荒对我和颜悦色了一次。
他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宏,「芷鱼,过去是我脾气急躁了些。」
他甚至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你终归是我的正妻。过几日府里要宴请几位重要客人,你好好准备,莫要失了礼数。」
我温顺地应下:「是,夫君。」
宴客那日,气氛诡异。
裴照一反常态地没让叶小倩露面,反而让我频频陪在他身侧敬酒。
「夫人,今日累坏了吧?喝碗安神汤,解解乏。」酒过三巡,裴照体贴地递给我一碗醒酒汤。
那汤药性极烈,即使只是一小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也猛地冲上头顶,四肢瞬间发软。
「夫人醉了,扶她回房歇息!」裴照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急切。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我。
我伸手抓住裴照的衣袖,祈求他回心转意。
可他大手一甩,任由她们将我带离喧嚣的宴席。
她们没有将我送回主屋,而是直接拖进主屋旁边一间久无人居的耳房。
房门被粗暴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黑暗中,一个男人在等我。
一个被他们安排好的、用来玷污我清白的奸夫!
裴照,你好狠!
为了休妻夺产,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要将我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那个男人的手即将碰到我的瞬间,院外传来「砰!」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像被扼住喉咙的鸡鸣,随即戛然而止ƭû₀。
那声音竟是裴照!
我猛地一震。
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惨白的烛火透进来。
只见院中一片狼藉,下人们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几个婆子惊恐地指着不远处的地面,裴照倒在那里。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听说,他从听雨阁楼梯间失足滚落。
裴照就那么死了。
死在了他精心为我设计的「身败名裂」之夜,死在了他以为即将独享胜利果实的前一刻。

-4-
三叔公在最初的魂飞魄散后,强撑着被家仆搀扶起来,声音发颤:「照儿?你当真回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挤出一点长辈的关切,「只是这事实属骇人。莫不是有宵小之徒,趁着裴府新丧,用易容改装的邪术,冒充我裴家血脉,意图谋夺家产?!」
众人立刻抓住了哗点,纷纷附议:「对!定是如此!否则世上岂有起死回生之说。」
裴照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如同在看一群聒噪的蝼蚁。
突然,他猛地将视线聚焦在沉默的我身上。
「既有人疑我身份,那便由夫人亲自验看如何?」
他微微俯身,将那张惨白的脸,猛地凑到了我的面前,近在咫尺!
裴照让我当众捏他脸?
天知道我多久没碰他了。
「来,摸摸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看看为夫这张脸是真是假?可有人皮面具?」」
巨大的恐惧让我想立刻后退,「倒也不必。」
可他揽住我的腰间将我往前带了带,离那张死人脸更近了!
待我看清眼前的脸,难消的恨意又涌上心头。
裴砚!你这个薄情寡义、设计害我的畜生!
就算你顶着这张皮囊回来装神弄鬼,我也不怕你!
于是,我伸出手。
不是轻轻地捏捏。
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掐住了他的脸颊!
意外的是,这皮囊质感不错。
难怪惹得京城众娘子们垂涎。
但恨意驱使着我,手指更加用力,指甲深深地陷进他那惨白的皮肉里!
「呃……」他似乎极其轻微地闷哼一声。声。
紧接着,就在我指甲深陷的地方,缓缓渗出一丝鲜血。
眼前的裴照是真的!不是面具!
三叔公和堂伯的脸色已经不是惨白,而是透着一股死灰。
「看清楚了吗?诸位叔伯?」裴照抬手,用指腹极其随意地抹过脸颊,将那点红色擦去。
三叔公还不死心,竟也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如法炮制,「那让三叔公也摸摸。」
「滚开!」裴照一声暴喝。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被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的三叔公,声音如同冰刀刮骨,「我的脸只给我娘子碰。」
三叔公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裴照不再看任何人,「夫人受惊了」,他低下头温柔得判若两人。
「为夫带你回房」,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莫让这些聒噪的东西扰了娘子清静,我们该好好准备嫡子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劈下!
我就这样被他半拖半拽地拉着回到厢房。
「夫君,今晚恐怕不太合适。」
我故作为难地指了指他身上的寿衣和我身上的丧服。
「是不太合适。」
裴照用手指极其灵活地挑开了他寿衣的系带!
衣襟散开的瞬间,我赶紧给他按住。
「我命人放了洗澡水,夫君不如先沐浴更衣?」
「还是夫人贴心,那我去去就来。」
裴照留下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便转身离去。
「砰」,没等他走出五步,我眼疾手快地反锁房门。
我的贴身婢女云锦举着剪子从床幔后走出,浑身颤抖道:「家主是回来找我们报仇的吗?」
「嘘」

-5-
我苦思冥想一晚,也想不通裴照为何会起死回生。
翌日,门外传来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笨拙的脚步声。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来了。
果然,我刚把门打开一条缝。
裴照那张俊美却带着明显憔悴和紧张的脸探了进来。
他穿着家常的素色锦袍,不再是过去招摇的华服,手里端着热气袅袅的汤碗。
看到我已经醒了,他明显松了口气,又立刻局促起来,端着碗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
「芷鱼,你醒了?」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与过去那个眼高于顶的夫君判若两人。
而且他叫我什么?
自我嫁入裴府,裴照从未如此亲切地唤过我,我一度以为他不喜。
「我熬了点鸡茸粥,你尝尝?」
他端着碗,像个献宝的孩子。
我冷眼看着他。
熬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裴照会熬粥?
「不敢劳烦夫君」,我带着疏离的客气,「让下人送来便是。」
裴照脸上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捧着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固执地又往前递了递,「不麻烦!我特意早起熬的,你尝尝看?就尝一口?」
我抬眼,撞进他那双写满忐忑和希冀的眼睛里。
这眼神,陌生得让人心惊。
过去的裴照,看我时只有厌烦、挑剔或赤裸裸的算计。
如今这双眼里,竟只剩下笨拙的讨好和害怕被拒绝的惶恐?
可是他凭什么认为一碗粥就能抹去三年刻骨的寒凉和那晚致命的算计?
我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接过他的粥。
裴照捧着碗的手僵在半空,只剩下难堪的苍白。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失落地垂下头,默默地将那碗粥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矮几上摆着几本账本。
「你看账累了吧?」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我帮你研墨?或者我念给你听?你歇着就好!」
果然,示好是假,想争夺产业才是真吧?
「不必了。」我打断他。
裴照的身体明显一僵,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是我多事了,那你好好休息。」
他的背影仓促而狼狈,与过去总是趾高气扬截然不同。
或许这只是他的伪装,用来迷惑我。

-6-
这几日,裴照天天给我送吃的。
为了躲他,我独自一人来到花园凉亭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裴照那张带着卑微讨好和失落的憔悴脸庞,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
「芷鱼。」
我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
直到裴照从回廊拐角处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本书,在离我几步远的石凳上坐下。
我目光扫过他手里的书。
书页有些卷边,封面花花绿绿,看着不太正经。
上面几个大字刺入眼帘——「闺房乐事·贤夫宝鉴」?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讨得娘子欢心一百式」?
我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
裴照在看这种书?!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脸上「嗖」地一下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想将书藏到身后,动作笨拙得差点把书甩出去。
藏无可藏,他只能尴尬地攥着,眼神飘忽,不敢看我。
这样的他竟有些可爱。
亭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裴照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努力让声音平稳些:「书上说,娘子都喜欢花?」
他抬起眼,忐忑又带着一丝期待地看着我:「我已命花匠把园子里都种上你喜欢的玉兰。」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急忙补充:「还有牡丹?芍药?月季?只要你喜欢,都种!」
他眼神亮晶晶的,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急切地抛出书上学来的知识点。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
玉兰?他居然知道我喜欢玉兰?
过去的三年,他可曾留意过我院子里唯一那株玉兰树何时开花?
可曾在意过我簪过玉兰?
现在,拿着本不知所谓的书,照本宣科地来问我?
「不必劳师动众」,我冷冷开口,「花开自有期,强求不得。夫君还是多想想如何主持裴家的产业吧。」
裴照脸上的期待瞬间僵住。
「这送你」,他飞快掏出一个首饰盒,带着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急切。
「我让珍宝阁送来最新款的布料,云锦、蜀绣、苏绣,你还喜欢什么料子?」他报菜名似的念着。
可我却依旧无动于衷。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你要是觉得我烦,我这就走?」
他说着这就走,身体却像被钉在石凳上,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
只是用那双写满了别赶我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不知为何,心口会泛起一丝连我自己都厌恶的、不合时宜的酸涩?
不,沈芷鱼!别被迷惑!
他伤你至深,他甚至设计害你!
一碗粥,几句话,几朵花,就能抵消吗?
这一定是他的新把戏!一定是!

-7-
「夫人,家主会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云锦对裴照送来的布料爱不释手,似乎已经忘了他可能是回来复仇的,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哪听来的传言。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真是附身,那这「脏东西」还挺讨喜的。
不过她倒是提醒我,有段时间没去寺庙上香了。
正好去求神明保佑,收了裴照这邪祟。
城郊十里,有一座云隐寺。
传说有高僧坐镇,佛法无边,专克世间邪祟魍魉。
我带着一副虔诚、温婉、淡淡哀愁的神情,在云锦的搀扶下,缓步踏入庄严的寺门。
此行我特地准备了丰厚的香油钱,引得一旁知客僧合十行礼,口中直念:「女施主慈悲。」
「沈芷鱼?」一个声音,如同鬼魅般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
只见消失已久的叶小倩一身素净的月白袄裙,死死地盯着我。
我蹙眉。
她踉跄着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他是回来找我们索命的!」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那庄严的佛像后都藏着恶鬼。
「谁回来了?」我明知故问。
「裴照!」叶小倩猛地抓住我的衣袖,「他诈尸了!他一定知道是我们……」后面的话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某天夜里,我拉着叶小倩,隐匿在西厢暖阁的帷幕之后。
缝隙里,是裴照与陌生婢女放浪形骸、不堪入目的画面Ṱū₊。
叶小倩眼中的爱慕瞬间碎裂成怨毒的寒冰。
我附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看清了吗?这就是你掏心掏肺的良人!他的宠爱,比这暖阁的炭火还易冷!」
「他若休了我,下一个就是你!他手里的银子,只会流进新欢的荷包!」
「跟我合作,他死,我拿回嫁妆,再给你一间铺子。」
「你是要做明日被他弃如敝履的昨日黄花,还是做手握富贵、无人敢欺的叶娘子?」
叶小倩权衡利弊后,将掺了大量致幻散与合欢散的香饼,替换进裴照书房惯用的熏炉。
烈性药力催发下,裴照神智昏聩,欲火焚身,脚步虚浮。
而通往他常去私会暖阁的木楼梯,关键的榫卯接口被提前巧妙地撬松。
裴照死了,死在我和叶小倩手里。
那日,我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是为自己求一个转机,也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可他大手一挥,斩断了我们所剩无几的夫妻情谊。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小倩,眼神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冰冷的警告。
「叶娘子,这里只有佛,没有鬼!」
我微微俯身,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香是你换的,木梯是你撬的,与我何干?或许你是希望我先让你去地下向他忏悔?」
「我要是你,就会带着钱永远离开这。」
叶小倩跌坐在地,绝望地望着我,喃喃自语:「你这毒妇!」
我笑纳赞美后转身离去,只留下她止不住的啜泣声和那尊永远沉默的佛像。

-8-
我常来寺里上香,还为见一个故人。
我拉住扫地的老和尚,小心翼翼询问道:「今日,三玄师父可在寺中?」
老和尚闻言,神色微微一滞,随即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合十还礼:「阿弥陀佛。三玄师弟,因屡犯佛门清规戒律,被方丈逐出山门了。」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云锦担忧地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夫人,您没事吧?」
我猛地回过神,重新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没事。只是有些意外。那位三玄师父,是个很好的人。」
是啊,那个曾是我晦暗人生中唯一一丝温暖微光的人。
三年前,我嫁入裴府的前夕。
母亲病重,药石罔效。
巨大的恐慌和沉重的婚约如同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沈府后宅的勾心斗角,未来夫婿裴照风流纨绔的恶名,都让我对未来充满绝望。
我第一次独自来到云隐寺。
那时的三玄只是藏经阁里一个负责整理经卷的年轻僧人。
他眉目清朗,气质沉静,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
我失魂落魄地跪在佛前,跟佛祖诉说着心中的愤懑。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女施主,心若蒙尘,泪亦难涤。何不随小僧去藏经阁一隅,静听风过竹篁,暂忘烦忧?」
鬼使神差地,我跟着他去了。
三玄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地为我斟了一杯清茶。
他也没有讲那些玄奥的佛理,只是随意地聊着山间的四季,寺里晨钟暮鼓的韵律,偶尔说起某卷经书上记载的奇闻轶事。
那是我嫁入裴府前,唯一感受到的温暖与平静。
后来,我便常常寻着由头来云隐寺。
有时是母亲病情反复,心中忧惧。
有时是听闻裴照又得了新人。
每一次,三玄似乎都能恰好在藏经阁后的小院遇见我。
他极少直接评价,更多的是倾听。
在他面前,我不必是端庄贤淑的沈家小姐,也不必是隐忍委屈的裴家新妇,我可以只是沈芷鱼。
我知道他是方外之人,有些情愫注定无果,甚至是大不敬。
然而,人心若能自控,又怎会有诸多烦恼?

-9-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上。
甚至没有注意到,前方不远处,柳姨娘正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桂花树下。
就在我即将从她们身边经过时,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从柳姨娘身后走出,方向正对着我。
她似乎被脚下不平整的石砖绊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
「小心!」
「啊!」
云锦的惊呼和周围丫鬟的尖叫几乎同时响起。
只见托盘中那盛满了滚烫茶水的盖碗,因为剧烈的颠簸,如同离弦之箭脱手飞出!
滚烫的茶水,直直地朝着我的面门泼洒而来!
我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反应慢了不止一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青色的身影猛冲过来!
「嗤啦——!!!」
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那道骤然挡在我身前的身影上,瞬间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灼热水汽!
是他!裴照!
他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疼痛感而微微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后退半步,如同一座沉默的山丘,牢牢地将我护在身后。
我呆呆地看着他湿透的、冒着热气的后背,心里莫名地揪起。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裴照急切地上下打量我,「芷鱼!你怎么样?有没有烫到?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他焦灼的眼神扫过我的脸、脖颈、手臂,确认着每一寸肌肤。
这焦急的神态,不顾一切挡在身前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叠。
那个也曾用隐含担忧的清澈目光注视着我,告诉我「莫要被方寸之地困住」的三玄!
这念头荒谬绝伦!
裴照和三玄,一个自私凉薄、恶名昭彰的纨绔,一个清净出尘、心怀悲悯的僧人,根本是云泥之别!怎么会,怎么可能?!
裴照见我不吱声,以为我被吓坏了,缓缓地转过身。
他脸上不再是这几日刻意讨好的卑微或小心翼翼,而是覆盖着一层令人胆寒。
「谁准你伤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杀机。
柳姨娘脸上的假笑早已僵住,化作一片煞白,那个「失手」的小丫鬟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10-
这次意外后,裴照将柳姨娘禁足并发卖了那个丫鬟。
我犹豫再三,还是敲开裴照的书房。
当我看见他强忍痛楚的模样,那点愧疚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我这有上好的獾油,治烫伤最是有效。」
裴照明显愣住了,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小心翼翼的受宠若惊取代。
「不……不用麻烦,让下人来就好。」
「我帮你吧。」我打断他,率先进屋。
我这是在做什么?可怜他?报答他?
还是被那瞬间荒谬的熟悉感扰乱了心神?
裴照背对着我,僵硬地坐在一张圆凳上,脱下被茶水浸透的外袍和中衣,露出线条流畅却略显单薄的脊背。
当那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时,我倒抽一口冷气。
肩胛骨下方,一大片皮肤呈现出骇人的深红色,边缘甚至鼓起几个透明的水泡。
烫伤的程度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那滚烫的茶水,若真泼在我脸上……
一股寒意夹杂着后怕,瞬间窜遍全身。
同时也将那点愧疚放大了数倍。
我指尖触碰到那滚烫红肿皮肤的瞬间,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脊背猛地一僵!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嘶……」他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忍着点。」我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涂抹在烫伤的边缘。
药膏的冰凉似乎缓解了一些灼痛,他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些许。
书房里异常安静。
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以及我们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气氛变得微妙而粘稠。
他的耳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明显的红晕,一路蔓延至颈侧。
他在害羞?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ṱūₙ猛地一跳,指尖的动作也随之一滞。
那个曾经视女人如玩物、流连花丛面不改色的裴照,竟然会因为一次简单的上药而耳根通红?
同样的,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也悄然爬上我的脸颊。
指尖下的肌肤仿佛带着合欢散,每一次触碰都让我心弦微颤。
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涂抹药膏,可他无声传递过来的那份笨拙的羞赧,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们笼罩在一种无声的暧昧之中。
我从未与他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即使是新婚之夜,也不过是冰冷疏离的例行公事。
我的心,好乱。

-11-
「好了,每日涂抹两次,水泡莫要弄破。」
我匆匆交代,只想立刻离开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地方。
就在转身欲走之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裴照的书案。
案上除了堆积的账册,还摊开着一卷素白的宣纸,纸上是几行墨迹未干的字。
那字迹端正清隽,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沉稳内敛的气韵,与裴照过去那飞扬跋扈、形如鬼画符的笔迹截然不同!
更令我震惊的是,那抄写的内容,「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竟然是《心经》!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藏经阁后院,雨中的禅房,那个清朗的僧人,那卷同样誊抄着《心经》。
我猛地扭头看向裴照,「你信佛?!」
裴照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注意到这个,正手忙脚乱地拉上衣衫遮掩后背。
听到我的质问,他动作一顿,脸上还残留着未退的红晕。
他避开我灼灼的目光,低头看着案上那卷未抄完的《心经》,沉默了良久。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他的神情显得格外晦暗不明。
「死过一回的人,心境总归是不同了。」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楚,有后怕,更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苍凉。
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有些东西,看得比从前透了些。」
眼前这个耳根泛红、为我挡下滚烫茶水、笨拙害羞的男人,自顾自地说着哄骗人的话。
三玄不知道,他只要说谎就会耳根泛红。
原来真的是他!

-12-
我从没想过,眼前这具裴照的皮囊下,跳动的是三玄的灵魂。
看他顶着仇人的脸,笨拙地扮演着「悔悟夫君」,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这其中的荒诞与反差,竟让我生出了逗弄的心思。
机会来得很快。
书房里,他正襟危坐,对着账册眉头紧锁,努力扮演一个「改邪归正」的裴家家主。
「夫君」,我故作娇嗔地靠近他。
他受宠若惊般抬头,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属于三玄的温润,又被裴照式的局促掩盖。
「娘子何事?」
我心中暗笑,面上不显。
踱步至书架旁,状似随意地抽出一本《金刚经》。
我故意用他能听到的音量,轻声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念完,我侧过身,带着好奇:「夫君,你说这『诸相非相』,是不是说,我们看到的皮囊、身份,都未必是真相?」
他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僵!
他像是被经文烫了舌头,眼神瞬间慌乱地游移,不敢与我对视,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大概是吧。」
那强作镇定却漏洞百出的样子,活像被夫子突然点名的学童。
我几乎能想象三玄清俊的脸上此刻该是如何的窘迫。
「说起来」,我放下经书,指尖轻轻拂过书案上他誊抄的那卷《心经》,「夫君抄的这《心经》,笔力愈发沉稳了,倒让我想起…」
我故意顿了顿,欣赏着他骤然绷紧的脊背和几乎屏住的呼吸,「云隐寺藏经阁里,也曾见过这般好字。」
「哐当!」
他手中的茶盏终于没端稳,重重落在案几上,剩余的茶水泼了大半。
「我……」他眼神飘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露出一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强撑着裴照身份、笨拙掩饰的样子。
我强忍着几乎要溢出唇角的笑意,欣赏着他这副藏无可藏的窘迫模样。
三玄啊三玄,你这偷天换日的一局……可曾想过,会有今日这般被我拿捏?

-13-
「芷鱼」
他开口,不再是裴照的腔调,而是记忆中那个温润僧人独有的,「你都猜到了,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是我。」
他承认了,声音带着颤抖,「这副皮囊里困着的是三玄,那个本该在青灯古佛前了此残生,却对你动了妄念、破了清规的罪僧。」
「在藏经阁后院,见你第一眼,你眼中的悲伤和无助,像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后来,每一次听你诉说裴照的薄情、你的委屈…那根刺就越扎越深。
「我诵经万遍,也压不住心头的妄念。我告诉自己,只需远远看着,护你一世安稳便好。若你过得幸福,我甘愿永堕阿鼻。」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痛苦:「可我看到了什么?!」
他猛地指向窗外,仿佛那里正上演着裴照的恶行。
「佛说慈悲,佛说放下!可我看着他如此待你,看着他把你推入绝境!」
他似乎想伸手触碰我的脸,却在半途颓然落下,只剩下指尖的微颤。
「我起了恶念,芷鱼。」他声音低下去,「我痴妄你,我想取而代之!用我的方式,护你周全。」」
「我知道这很无耻,很肮脏。我顶着仇人的皮囊,甚至妄想伪装成他,用着最不堪的方式靠近你。我亵渎了佛祖,也玷污了对你的心意。」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可我只想离你近一点。」
我低头,看着这个跪在尘埃里的男人。
恨意,在真相面前,奇异地消融了。
取而代之的,是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疼。
他不再是清新脱俗的僧人,也不再是惹人憎厌的纨绔。

-14-
我向前一步,将还在那儿自我忏悔、快要碎成一地的三玄拥入怀中,故意逗他:「跟个被雨淋透的鹌鹑似的!」
他抬起那张顶着裴照俊脸、却哭得稀里哗啦的脸,茫然又委屈地看着我。
我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且郑重:「我信神佛,却知晓这世上并无鬼神,不过人心寄托罢了。」
我顿了顿,指尖拂过他手腕,感受着那不属于他的脉搏,「直到我看见你,从棺椁中归来,顶着这副曾令我憎恶的皮囊,却做着裴照永世不会做的事。」
是三玄笨拙地熬一碗热粥,是他小心翼翼地哄我开心,更是他毫不犹豫地为我挡下危险。
那一刻,我才知道,鬼神或许缥缈,但灵魂真实不虚。
「我不在乎这皮囊曾经属于谁」,我收紧了怀抱,「我在乎的,是藏在这皮囊之下,那个在藏经阁予我一盏清茶安宁、在雨中禅房予我一句开解慰藉、如今又为我犯下禁忌的灵魂!只要是你,三玄,就够了。」
这是我第一次,酣畅淋漓地表达内心的情感。
我只是想让三玄知道,他不是罪僧。
在很久以前,我就心悦于他。
三玄听闻反手死死抱住我,像是溺水之ṱū́⁵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口中呢喃着:「我洗了好多遍。」
「什么?」我没听懂。
「把身子洗干净。」
「···」

-15-
自那日剖白心迹,那些曾用来遮掩裴照身份的笨拙讨好,如今都化作了三玄式笨拙却赤诚的温柔。
他又学了许多新菜,眼神亮晶晶地等我尝第一口。
我在书房看账本,他总会在案边放一碟我爱的梅子蜜饯。
更会在无人处,被我一个眼神、一句低语就逗得面红耳赤。
这日午后,我半倚在软榻上看账,三玄坐在一旁矮凳上,正认真替我整理着散乱的商行契书。
我一时兴起,放下账册,倾身过去,指尖轻轻拂过他梳理整齐的鬓角。
他耳根迅速漫上熟悉的红晕,却没躲闪,只是抬眼看我,眸子里盛满了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恰在此时,云锦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
瞧见软榻边这亲昵无间的一幕,小丫头脚步一顿,圆圆的脸上顿时绽开促狭的笑容。
她放下茶盘,学着外头老嬷嬷的腔调:「哎哟,我的夫人呐。这青天白日的,您这佛经可还没抄完呢吧?」又笑嘻嘻道,「茶给您搁这儿了,婢子告退,可不敢扰了您二位『参禅悟道』!」
话音刚落,人已像只灵巧的雀儿般溜了出去,留下满室茶香和三玄瞬间爆红、恨不得把脸埋进契书堆里的窘迫模样。
我看着他这副顶着裴照的脸、却比小媳妇还害羞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伏在榻上,笑得肩膀直颤。
三玄又羞又恼,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
此刻,春光正好。

-16-
可没多久,云锦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夫人,不好了!三老爷带了一堆人在祠堂,点名要您过去。」
三玄脸上的温柔瞬间冻结,「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我冷笑一声,「无非是那点子家业,惹得某些人眼红心热,坐不住了。」
我主动挽住他的臂弯,「去听听长辈们给我安了什么新罪名。」
祠堂内,烛火森森。
三叔公高坐主位,老脸阴沉如水。堂伯站在他身侧,如同急不可耐的鬣狗,目光赤裸裸地钉在我身上。
见我进来,三叔公龙头拐猛地一顿,「沈氏!你可知罪?!」
我目光平静地迎向他:「芷鱼愚钝,不知身犯何罪,竟劳烦诸位族老兴师动众,开此祠堂?」
「巧舌如簧」,堂伯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横飞,「你用妖术惑人!」
三叔公接口,「照儿死后复生,行止诡异,判若两人!若非你用了什么邪术巫蛊,岂会如此?此等妖邪手段,天理难容,更是祸乱我裴氏血脉!」
堂伯再次抢白,脸上满是贪婪,「你假借照儿之名,哄骗他将产业大权尽数交予你手!更撺掇他打压族亲,其心可诛!」
这时,一个面生的账房先生立刻捧上一叠纸张,据说是操控亡魂的邪法,还有几张模糊的字据。
这便是所有的证据。
三叔公声音如同雷霆,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今日,我替天行道,执行家法!将你这毒妇杖责五十,沉塘处死!所有嫁妆产业,归于宗族!以儆效尤!来人!」
祠堂外立刻涌入几个手持水火棍、面目狰狞的粗壮家丁,凶神恶煞地就要上前拿人!
祠堂内一片哗然!
杖责五十已是半死,沉塘更是要挫骨扬灰!
连嫁妆都要吞没!其心之狠毒,昭然若揭!
我还是低估了他们。
就当我准备开口,一直沉默的三玄猛地一步踏出,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我看谁敢动她一根头发!」
他缓缓扫视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族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三叔公那张老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森然冷笑:「妖术惑人?谋夺家业?好大一顶帽子!叔公可是觉得我现在神志不清?」
三叔公支支吾吾:「这倒不是。」
三玄缓缓抬手,指向地上那个抖成鹌鹑的账房先生:「或是让他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好好交代交代,是收了谁的好处,伪造漏洞百出的假账,在这里污蔑主母。」
祠堂突然鸦雀无声。
我得意一笑,幽幽补刀:「叔公不如先解释,这些年是如何勾结账房,侵吞挪用公中款项,中饱私囊的?又是如ṱûₔ何暗中变卖祖田,补偿赌债的?」
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所以很早便派人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
当我将这几年暗中收集的证据一一罗列,祠堂众人哗然一片。

-17-
祠堂那场腥风血雨,最终以三叔公与堂伯的彻底溃败告终。
三叔公当场呕出一口老血,昏死过去。
堂伯则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被家丁架了出去。
所有曾心怀鬼胎或冷眼旁观的族人看向三玄和我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尘埃落定,笼罩裴府数月的阴霾终于被彻底扫清。
裴家内外,再无人敢质疑我的地位与权威。
三玄将象征着裴家最高权力的家主印信,毫无保留地交到我的手中,「这裴家,该由你来执掌,去做你想做的。」
我以雷霆之势整顿裴家所有产业,清理蛀虫,提拔能人,调整经营策略。
那些曾依附三叔公、尸位素餐的掌柜被毫不留情地撤换。
那些被亏空挪用的款项一一追回。
那些被低估潜力的商铺、田庄,在我手中焕发出惊人的生机。
我还亲自出面,与漕帮谈码头新约,为裴家争得最大利益。
我远赴江南,与最大的丝绸商敲定独家合作,将裴记绸缎庄的招牌挂遍了江南水乡。
我甚至大胆引入新的织染技术,开辟了专供海外番商的精品路线,利润翻倍增长。
曾经被裴照和族人视为铜臭之物的商业版图,在我手中迅速扩张、稳固,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蓬勃气象。
裴家上下,从掌柜到伙计,无不心服口服。
昔日私下议论:「夫人不过仗着家主宠爱」的声音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敬称:「家主夫人ṱūₓ」。
时间过得飞快,又到立秋时节,暖阳洒在裴府新建的观澜阁上。
我凭栏而立,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落在我的肩头。
「累了?」三玄低声问,自然地伸出手,将我微凉的手拢入他温热的掌心。
我摇摇头,反手与他十指紧扣,唇角扬起「不累。这山河万里,商路纵横,才刚刚开始。」
三玄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纵容与骄傲。
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好。娘子指哪儿,为夫便为你开道铺路到哪儿。」
阳光下,我和三玄依偎在观澜阁顶,脚下是繁华似锦的裴家基业,身后是历经风雨终见的晴空。
番外:
除夕之夜,裴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前厅笑语喧哗,丝竹悦耳,族人们推杯换盏, 庆贺着裴家在家主夫人沈芷鱼掌舵下蒸蒸日上。
我借口更衣,暂离了那片浮华的喧嚣, 只想寻一方清净。
不知不觉,竟走到书房。
三玄正被几位大掌柜围着敬酒, 分身乏术。
我独自坐在他常坐的那张宽大书案后, 目光扫过整齐的账簿。
指尖无意间碰到案几最底层一个暗格, 轻轻一按, 一个狭长的木匣滑了出来。
木匣没有锁, 我缓缓掀开盖子。
里面正是三玄曾提到的那卷记载着移魂寄魄邪术的古老禁书!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 我仔细辨认着那些扭曲的文字。
「此术法极其霸道, 除血引和符咒……」
「欲引魂离体,寄于亡躯,施术者须以自身为祭, 献于黄泉之畔。」
「此乃绝路, 魂归无门。」
难怪, 三玄不愿跟我提及当初他是如何寄魄于裴照之身。
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代价有点大。」
原来是要献祭自己。
一旦失败,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我无比震惊之时。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带着一身淡淡酒气和外面喧闹余韵的三玄走进来。
他脸上还带着应付宾客的温和笑意, 却在看到我手中的古籍、以及我惨白如纸的脸色时,瞬间僵住。
我抬起头,死死盯着他, 「你是如何……」我指着古籍上「献祭」二字。。
三玄沉默地走过来, 从我手中轻轻抽走那卷沉重的古籍。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 只是将卷轴慢慢合拢,放回木匣, 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
「活埋。」
他低声承认, 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就在云隐寺后山,那片最荒僻的断崖下。」
我几乎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当初那个清朗温润、连踩Ŧù₃死一只蚂蚁都会诵念往生咒的三玄, 是如何亲手为自己挖掘坟墓?
「用手。」
他摊开手掌,掌心朝上。
原来那几道深色的、扭曲的疤痕是这样留下的。
「然后呢?」
「然后」,他顿了顿, 「跳下去把挖出来的土再一捧一捧盖回去。」
「盖到胸口的时候喘不上气,泥土的味道又腥又冷, 盖到脖子眼前发黑, 耳朵里全是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打鼓」,三玄的声音依旧平稳, 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再次被那冰冷的泥土淹没窒息。
「最后」,他闭了闭眼,「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那块最大的石头,拉过来盖在脸上。」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平静讲述着自我活埋酷刑的脸,哽咽着:「你傻啊!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
三玄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去眼泪,「芷鱼,别难过,都过去了。」
「我那时只想快点结束,快点到你身边来。」
「用石头盖住也是怕以后被人无意挖出来吓着人, 也省得你看见难过。」
「省得我难过?」
我哭得极凶,「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此刻, 窗外辞旧迎新的更鼓声敲响, 烟火绚烂。
而我紧紧抱着这个为了来到我身边,不惜将自己活埋于冰冷荒山的男人,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4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