螂母

我娘腌的一手好肉。
却不许我吃肉。
直到我及笄这年,娘将一大盘白肉推到我面前,允我大快朵颐。
自此,来我家中的男人,络绎不绝。

-1-
我娘是全村最漂亮,最高挑的女人。
我爹却是个跛脚,个矮的老鳏夫。
一碗肉,就将我娘给娶了来。
娘是外地逃荒而来的,来时穿着一身尼姑的衣袍。
饿的昏厥在我爷家门口,她求爷奶给一口米汤喝。
结果,我爷瞧她生的好,便动了心思。
我爹前年死了老婆,家里穷困,也娶不上第二个了。
我娘这么漂亮,要是愿意嫁给我爹,那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爷让阿奶好好劝说娘。
待娘醒转,还给娘端了一碗腌肉。不由分说,就往娘的嘴里塞。
那年月,肉可是过年都不一定能见着的荤腥儿。
照村里的旧俗,婆子喂肉,咽下了,便是要做一家人。
娘就这样,成了我爹的媳妇。
娘很高挑,留了长发后,更是俊的让人移不开眼。
每每娘出门挑水,村里的男人,个个都盯着她瞧。
阿奶见状,不许她再出去了。
将她锁在屋里,日日等着我爹干农活回来,生孩子。
我爹精瘦,身子骨不好。
两年了,我娘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
村里的叔伯都笑他,说是白瞎了,那么块肥沃的好地。
后来,去了府城的大伯回来了,我娘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来年开春,急产生下了我。
生下我那日,大伯一声不吭,就消失不见了。
而穷的揭不开锅的家中,开始腌上了肉。
爹说是,山猪肉。
「哎!是个女娃子!」
爷看着吃肉极凶的娘,连连摇头。
他磕着烟袋锅子,吐出一阵阵烟圈。
「这娃足足九斤八两!」
我一出生,阿奶就将我约了秤。
「十斤也没用!」
爷依旧愁容满面。
「她还年轻,你看看屁股大,好生养,这才第一个,生个女娃子好,将来有了弟儿,好给弟换亲,或者嫁人,也能换一笔彩礼。」
阿奶早就做好了盘算。
爹的第一个婆娘,也是拿小姑姑换的。
「哎,富贵那不中用的,还把喜财给赶跑了,这接下来……」
爷的话才说了一半,爹就进来了。
话也戛然而止。

-2-
娘给我起名「唐静亭」,跟她姓。
这「静亭」,是她当小尼时的法号。
阿奶也将娘门前的大锁取下了,她说生了娃的妇人,心才算定了。
娘时常抱着我,给我哼唱歌谣,哄我入睡。
入村货郎挑的糖葫芦、龙须糖,村间山野的果子,也都可着我吃。
但唯独,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吃过一块肉。
根本就不知道,肉是啥滋味儿。
可娘自己却偏偏无肉不欢,最爱吃的便是腌肉。
爷说娘养好了身子,好再生个带把的。
只要能生个男娃,多少肉都紧着娘吃。
阿奶让娘干活,爷也不许。
说是娘身子纤细,绝不能累着,会影响以后生孩子。
比起爹来,爷更像娘的丈夫,处处维护她。
让阿奶,都不敢轻易使唤娘。
「爹,我也要吃肉。」
我望向腌肉,对埋头吃饭的爹说。
爹刚抬起筷子,娘便撇了他一眼,狠狠的瞪着。
阿奶气恼。
可爹只是顺从的,将手放下。
我看着娘,吃的满嘴流油。
我只能在一旁,一个劲儿吞咽口水。
阿奶与阿娘怄气,故意给我夹了小半块,搁在我碗里。
阿娘见状,直接连我的碗都砸了。
我吓得大哭着,缩在阿奶身后。
「我说过多少次,不许给小亭吃肉!你们已经害了我,还想害小亭!」
娘说这话时,眸子都变得猩红,模样很是凶狠。
「阿繁说的对,你这死老婆子!一个女娃儿,吃啥子肉!」
爷帮着娘,呵斥阿奶。
阿奶气的手发颤。
「惯吧,她现在,说啥,你都顺着,你啥子心思,别以为我不晓得!」
阿爷愤然出门。
阿奶就拽着阿爹哭,说自己当初看走了眼,怎娶了这么个妖精悍妇回来。

-3-
娘虽然不给我吃肉,但是,我的个头也是村子里最高的。
不过四岁,比六七岁的男娃儿,还要高上一头。
不知晓的,都以为我七八岁了。
而这一年,村里就有人来家中订亲。
来订亲的是村长赵良颂。
其实,这村子也就十来户人家。
有出息的,都出村谋生了。
他是为十岁的儿子赵学文,来订下这门亲的。
一进门,他就给我剥了一颗糖吃。
是酥油糖,我含在嘴里甜滋滋的。
「村长,我们家小亭虽然才四岁,但个子高,干活麻利,做童养媳是再好不过了!但,这彩礼可不能少。」
阿奶笑着,眼里满是算计。
「那是自然的,小亭盘靓条顺,我打心眼里喜欢!」
村长笑呵呵的,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指着带来的东西。
有花生酥,还有一床被褥,外加半扇生猪,和裹在红布里的十两银子。
十两银,我爹需苦哈哈干上一两年。
可阿奶却不满的摇了摇头:「这村里,可没几个女娃子了,十两太少了,至少二十两!」
村长一愣,面露难色,显然是不愿让步。
可阿奶却不等他还价,直接让他回去同孙婆子,商量好了再来。
孙婆子是村长的婆娘,出了名的蛮横。
嘴损,招人烦,所以提亲也没带她一道过来。
村长蹙着眉头,只能先走了。
「丫头,你可有福咯,瞧见猪肉了么?嫁过去,你一辈子有肉吃!」
阿奶见村长走了,立刻笑的满脸老褶。
她伸手,摸了摸肉,满手油。
我也高兴,有肉吃了。
我太馋肉了!
可娘从地里回来,瞧见了,就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儿。
村里早些年,生女娃子要么送人,要么溺死,活下来的女娃少的可怜。
所以,哪怕我还这么小,这几年也有人来订亲。
娘立刻,一手扛起生猪,一手抓起被褥。
就连阿奶揣兜里的十两银,都抢了去。
不顾阿奶坐在地上哭嚎,就命我爹,跟着她一起去村长家还东西。
爹听娘的,乖乖照做。
「诶呦喂!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诶呦喂!」
阿奶是真伤心了,无论我怎么拉她,她也不肯起。
「就是个丧门星啊!连个带把儿的都没给我们老赵家生,还一日日的作践东西!」
阿奶说的作践东西,是吃肉。
娘日日都得吃肉,爹偷着去山里打野猪,兔子。
为了娘的那张嘴,可谓是想尽了法子。
可娘总是喊,自己没吃够。

-4-
娘回来后,也同阿奶把话说明了。
她要我及笄后,就去庵子里,做小尼。
所以,就别想着嫁人了。
「我不做小尼!我不剃头,我要吃肉!我要嫁人!」
我虽然才四岁,但是,我知道,庵子里的小尼,都是要剔光头的。
现在我这头发,又黑又长,都能扎小辫儿了。
而且,阿奶说了,嫁个好人家,一辈子有肉吃。
「没出息的东西!」
娘盯着我的麻花辫,眼里冒出了火星子。
她朝着四周环顾一圈,转而,抓起了木柜上的剪子。
「诶呦喂,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阿奶惊呼连连,大抵这一刻,她和我țŭ̀₊一样,误以为娘要杀我。
因为,娘此刻的眼神,太过可怖了。
「咔嚓!」
一剪子下去,我的麻花辫,从发根断开了。
红绳子掉落在地上,我的头发散开。
娘还不停手。
「咔嚓!咔嚓!」
剪子的声响清脆极了,不断的在我的耳畔响着。
我惊恐的缩着脖子,许久之后娘才停了手。
而我,已经被剪成了比男娃还要短的寸儿头。
对着镜子,我哇哇大哭。
「诶呦喂!好好一个女娃子,被你弄的!」
阿奶也嚷了起来。
这声音,将爷给招来了。
爷爷今天跟着村里的屠户杀猪去了,为的就是能分一小块肉。
累了一整日,进屋,就见这鸡犬不宁的。
他上前,将巴掌大的猪肉朝桌上一丢,踮起脚,狠狠的抽了我娘一记耳光。
「反了你了!敢跟自家婆子,嚷嚷!」
爷爷忍娘许久了。
爹夜里上山捕野味儿,爷就会让我去和阿奶睡。
他则偷摸出去,但不多时,便又骂骂咧咧的回来。
「不成么?」
阿奶问。
「啥子个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
爷啐了一口痰,爬上了床榻。
阿奶瞧了我一眼,以为我睡了。
「她爷,这也不是个事儿,以后家里没个带把的,咱们家不就成绝户了?」
阿奶忧心忡忡。
「啥子绝户!老子迟早办了她!」
爷怒叱着。
娘被爷爷打了耳光,不怒反笑,样子怪瘆人的。
「你夜夜到我屋里,不就是想让我给你们家生个带把的,好,我应你,但,从此之后,你们就别妨碍小亭做小尼!」
娘突然收敛了笑,当着我爹的面,开了口。
爷和奶当即对视了一眼。
爷爷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了光。
阿奶则是望向了爹。

-5-
爹平日里,是个闷葫芦。
用阿奶的话说,就是十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今天,自然也一样。
爹如鹌鹑一般缩着脖子,不吭声。
娘则冷哼了一声:「从现在开始,我日日都要吃一大锅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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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大锅,能放下一大个猪腿。
「好!只要生个带把的,想吃多少,吃多少!」
爷心情大好,立刻从兜里摸出了十文钱,让爹现在就去买猪肉。
晚饭,大锅里果然炖着肉。
可我却瞧见,爹分明将那十文钱,收到了房里的木箱中。
肉味儿实在是太香了,我馋的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立在灶台前,不肯走。
「阿奶,我只吃一块,就一块。」
我抓着阿奶的手腕,一个劲儿摇晃着。
「诶呦,给你娘瞧见了,还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儿!」
阿奶Ťùₓ不敢给我吃。
「她去溪边洗衣裳了,我就吃一小块!」
我苦苦哀求。
心里想着,就尝尝味儿,娘不会知晓的。
阿奶做贼般,朝着外头瞧了又瞧。
最后,给我夹了拇指盖一般大的肉。
肉块放入我嘴里时,我当即觉得,这是我从小到大,吃到的最好的东西,比糖都香。
因为肉炖的烂糊,我还没来得及咀嚼,它就化在我的嘴里了。
我还想吃第二块,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
「你娘回来了!」
阿奶迅速伸出手,抹去我嘴上的油,还让我去漱漱口。
我慌忙去漱口,可哪怕是这样,娘还是发现了。
她暴怒着,抓起我,将我放在她的膝上,伸手就朝着我的嗓子眼抠。
我的喉咙口被抠出血来,吐了一地乱七八糟的黏液。
「你疯了!」
阿奶叫嚷着,将我从娘的怀中夺过。
娘却半点不示弱,冲向灶台,抓了一把刀,高高举着。
「你再敢给小亭吃肉,我就剁了你!」
娘的呵斥,让阿奶又气又怕。
晚饭,娘将一整锅肉都吃了。
我立在一旁,嗓子疼,就连米汤儿都咽不下。

-6-
入夜,爹又上山抓山猪。
爷嘴里哼唱着歌儿,心情很是不错。
「老不羞!」
阿奶一边纳鞋底,一边瞪着爷爷。
「这不都是为了香火么!」
爷爷用力咳嗽了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笑。
阿奶狠狠朝着鞋底子戳去:「那女人,太彪悍,生了带把的,就把她赶出去。」
爷没有啃声,目光却朝着爹娘的房间望,似乎着急想出屋。
「听到没有!趁着她还能生养,卖出去,还能得几个钱!」
阿奶的声音阴沉下来。
爷爷敷衍着点头,迫不及待的要出屋。
「等等!」阿奶突然开口唤住他:「不许没完没了的!」
「哎呀,我这身子骨了,还能咋的。」
爷说着,已经出了屋。
阿奶将那鞋底子丢到一旁,搂着我,气鼓鼓的躺下睡了。
半夜,我被尿憋醒,出屋到院子里的茅坑方便。
结果,却听到了娘的屋里传来了「吧唧,吧唧」的声响。
娘这是半夜里在偷吃么?
我好奇的朝着那屋门靠近,整张脸贴在门上,朝着门缝往里张望。
结果便见,爷爷趴在娘的肚皮上。
娘则通身都泛着绿,活像一只螳螂。
她双手捧着爷的脑袋,正啃着爷的后脑勺。
我惊愕的瞪大了眼,娘也猛的回过头来。
那圆圆的大眼睛,毫无防备的与我对视。
「啊!」
我发出一声尖叫,吓昏了过去。

-7-
「这么大孩子了,还尿床!」
阿奶将我拽起,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
并且,尿了裤子!
整个人混混沌沌,昨夜那些画面,也变得模糊了。
爷爷是早上天快亮,才回来的。
「怎么不死那屋里!」
阿奶咒骂着。
这本是句无意的嗔怒,结果,爷真的死了。
噗咚倒地,没了声息。
爷爷的葬礼,爹只简单操办。
阿奶哭的涕泪横流,气恼的指着我娘。
说是我娘放荡,缠了我爷一夜。
把我爷,活生生给折腾死了。
爹坐在角落不吭声,摩挲着爷爷的烟枪。
他早就想抽上一口了。

-8-
葬礼后的第二天,爹又在后院里腌肉。
那肉不似之前看到的那样白,有不少褶皱和斑点。
爹将粗盐细细涂抹在每一块肉上,再塞入坛子里。
娘从屋里走出来,目光望向了坐在门槛前的我。
「别看了,出去玩儿。」
我怕她,立刻起身朝着家门外跑去。
中午回来,娘让我端一碗面条给阿奶送去。
「娘,给我奶一块肉吃吧。」
我望着娘面前的大肉,移不开眼。
「不行,年纪大了,吃了肉,也不消化,面条就好。」
娘一边说,一边夹肉,朝着自己的嘴里塞。
我捧着素面,到了阿奶屋里。
阿奶躺在床榻上,撇了一眼素面,又嗅了嗅,院子里的肉香味儿。
阿奶立刻下床,怒气冲冲的到了饭桌前。
我本想着,阿奶指定又要跟我娘争吵。
可没想到,娘一个捂嘴欲呕的动作,就让阿奶眼里的怒气顷刻之间,都消退了。
「这是?」
阿奶愣怔的望着娘。
「许是,有了。」
娘说完,又朝着自己的嘴里塞肉。
「这么快?」
阿奶磕巴着问道。
娘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见底的肉碗,颇有些不高兴。
「我有了身子,这山猪肉,不能断!」
娘看向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吃素面的爹。
爹的动作一顿,脸上露出了难色。
「阿繁,你晓得的,最近,平山上的山猪,越来越少了……」
爹的话还没说完,娘便狠狠剜了他一眼。
「平山上的没了,就去其它山上找!」
娘如今看爹的眼神中,只有鄙夷。

-9-
正如爹说的,山猪肉越来越难弄了。
娘才怀孕两个月,家里装肉的坛子,就彻底见了底。
娘已经两顿没有吃肉了,她的脸颊凹陷,显得眼珠子又大又圆。
而且,脸色有些发青,看着怪瘆人的。
爹盯着娘干瘪的肚子,瞧了半晌。
夜里就带着柱子叔,到家里喝酒。
柱子叔是住在村尾的外来户,靠着帮村里的人收庄稼,干苦活儿谋生。
一进我家门,那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就好像长在了我娘身上。
「哎呀,贵哥啊,还是你有福气,嫂子这身段……」
柱子叔说到娘,也咽口水,跟我馋肉时一模一样。
爹只是陪着笑,给柱子叔倒酒。
阿奶心疼酒,一个劲儿朝着爹使眼色。
一向温和的爹,直接让阿奶带着我回屋睡觉。
深夜,我听到了「嘭嘭嘭」的剁骨声。
天一亮,我就看到了爹,又在后院里腌肉了。
这肉明显比之前的白ṭűₐ,也没有褶子。
娘就站在一旁,蹙眉盯着爹。
爹则亲自抓起一块生肉,放到娘的嘴里。
而柱子叔,再也没有出现过,听说是回自己的故乡了。
娘吃的越来越多,可孕肚却小的可怜。
转眼就要十个月了,却还不及别人家六七个月大。
「肉都吃狗肚子里去了!」
阿奶常常私下里,偷偷骂娘。
不过好在,娘这一次,确实给我生了个弟弟。

-10-
弟弟是足月出生的,但却小的如猫儿一般,就连啼哭声都很弱。
阿奶日日小心抱着哄着,时常给爹塞些碎银,让他去买些肉来。
熬肉汤喝,娘吃的好了,奶水才有营养。
爹愁眉不展,一言不发。
当天夜里,他又去了山中。
等他再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不过好在又有了收获。
腌肉的坛子,装的满满当当。
娘吃肉,喝汤,一整个月子,都紧着弟弟吃奶。
可是,弟弟还是小小的。
阿奶求了不少偏方来,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大孙身上,再也没有管过我。
这倒是让娘跟我亲近了起来,开始教我学习写字,抄写经文。
我不懂经文的意思,但娘说,抄多了自然就懂了。
弟弟两岁时,阿奶开始喂弟弟吃肉。
阿奶说,男娃就该多吃肉,才能长的高大。
我立刻看向娘,娘却毫无反应。
「娘,阿奶给弟弟吃肉了!」
我索性大声对娘说。
「嗯,天保多吃些。」
娘非但没有阻止,居然还主动给弟弟夹了两块肉。
见此情形,我也抓起筷子,要夹肉。
「啪!」
娘的筷子,狠狠抽打在我的手背上。
我疼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娘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能吃肉!」
娘恶狠狠的瞪着我。
「为什么弟弟能吃,我不能吃?」
我不服气。
「你跟他比啥?你阿弟可是个男娃!」
阿奶斥责我。
无人替我说话。
而阿娘,见我不服,拽过我的手。
用筷子狠狠打我的手心,红了,青了。
筷子打断,我仍倔强的咬着唇,没有哭。
但,自此之后,我在家中变得愈发沉默。
村里的孩子,除了学文哥待我好,给我糖吃。
其他孩子都因为我个头太高,取笑我,骂我傻大个。
娘听了,非但不帮我教训他们。
反而斥责我,不该和男娃儿混在一起。
她不许我乱跑,终日将我锁在屋里抄经。
十二岁那年,我突然身下淌血。
并且,皮肤干裂。
一大块,一大块,往下掉浅绿色的皮屑。
娘瞧见了,忙将阿弟抱到了别屋。
阿弟都八岁了,肉没少吃,却和隔壁婶子家,刚四周岁的女娃娃一般高。
哪怕是这样,阿奶也宠着他。
阿奶同娘说,我只怕是得了什么皮肤病,赶紧带出去请人瞧瞧。
别在家待着了,省的传染了阿弟。
娘却好像没有听见,开始日日衣不解带的照顾我。
看着我掉下的皮,她告诉我,不用怕,我这是要长高。
「长高!」
我现在已经是村子里,除娘之外,最高的了,我不想再长高了。
「等身子好了,就去庵子里吧。」
娘不是在跟我商量,而是决定好了,不想拖到及笄。

-11-
「我不去!」
我自小,就反感娘这么说。
也因为她常常如此说,村里的那些孩子,都叫我「小尼姑」「小秃驴」。
一个姑娘家,个头高大已经够惹眼了,娘却执意给我留着寸儿头。
「你不去,我就打死你!」
娘猛的站起,她向来是说到做到的,打我从不手软。
我不再说话,静静躺着。
皮从脸上,一直蜕到了脚踝。
就如娘说的,我长高了,足足高了半个头。
如今我已经超过娘,是村里最高的女人,出家门都要低头躬身。
我的身子好了,娘亲自送我去了极远的天灵山上的庵堂。
那里,住着她曾经的师姐。
娘不敢入庵堂,而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这庵堂里,就只有一个约莫十六七岁,清丽脱俗的女尼。
她看到娘,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师妹当年既走了,为何如今又回来?」
她竟称呼我娘为师妹。
可她瞧着,也就比我大几岁罢了。
「我……」
娘的唇颤着,似有苦衷,只是如今再言,已无用了。
一丝风,将我与阿娘的气息送到她的鼻端。
「师妹啊,你变的好臭!」
她的眉一蹙,已不再正眼看娘。
臭?我娘怎会臭?
我娘最是爱干净,日日都洗澡的,还涂香膏。
「师姐,今日我来……」
娘见师太说完那句话,就要掩上庵门,立刻凑上前去。
「此地,已不是你能来的了。」
师太往后又退了一步,似乎是怕沾染上我娘身上的气息。
「师姐,我知道,自己脏了,可我家小亭,自幼就没有吃过白肉,清心寡欲,还请你,收她入庵堂!」
娘说完,跪下「嘭嘭嘭」直磕头。
师太面色凝重,目光却望向了我。
将我细细打量一番,眼里的肃穆,稍稍变得柔和。
「你愿意入庵堂么?进来了,这辈子,可就出不去了。」
师太一字一顿,问的认真。
我想说不愿意,可娘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我。
见我不吭声,师太便道:「她还未及笄吧?待过了及笄,若心无旁骛,再来不迟!」
「师太!师太!」
师太话音落,直接将庵堂的门,给闭上了。
我松了一大口气,娘却跪着不起。
往常,一顿不吃山猪肉,她便受不了。
可这一次,她居然倔的在庵堂前,跪了足足三天。
最后,昏厥,被我背下了山。
驱着牛车回了村子,我让爹给娘吃些腌肉。
在我记忆中,娘只要吃了腌肉,就能精神奕奕。
可爹却迟迟不去,还让我出屋,说是娘睡一觉就好了。
我放心不下,在家中翻找许久,却没有找到腌肉。
阿奶哄着弟弟睡觉,见我翻箱倒柜,呵斥我,大半夜作死,回自己屋去。
我的屋子极小,之前是堆放杂物的。
自从有了天保,阿奶就将我赶到了这。
说我起夜,吵的天保睡不好。
天色确实是暗了,爹端着一碗汤出来,告诉我娘没事了。
「丫头把这喝了,是补汤,你娘喝不下了,别浪费。」
爹笑着,将汤递给我。
我自然的接过,一口饮下,然后回屋歇息。
这几日,想必是累坏了,躺下没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
但,半夜隐约觉得一双手,在我的身上摩挲着。
我迷蒙睁眼,昏暗之中好似瞧见了爹。
他那瘦小的身躯,趴在我的身上,口中呢喃着:「时候总算到了。」
「我赵富贵,可不是不行,而是,对那些彪悍的妇人,没兴致。」
「你就不同了,是刚长成的小苞米啊,鲜嫩着嘞。」
「爹!爹!」
我想推开他,可却无力抬手。
衣领子被解开,他那张凹陷的瘦脸,凑到了我的面前。
当他的嘴,触碰到我的唇时,我的眼前一抹黑,没了意识。
次日一早,我醒来时,只觉口中有一股甜甜的腥味儿。
屋里也有好香好香的气息。

-12-
爹出事的消息,是正午时传来的。
村子里的几个叔伯,上山时发现了他。
「估计是遇上了野狼,被野狼给咬了,面目全非的,你们还是别看了。」
他们的话音刚落,阿奶便直接瘫倒在地。
被众人扶起后,阿奶就开始哭天抢地。
而娘面色红润,一语不发。
爹的葬礼是村里人,帮着我们孤儿寡母置办的。
我望着爹爹的棺材,脑子里,还混沌的想着那夜的「噩梦」。
娘则在葬礼结束的当夜,将我唤到了她的屋中。
「村里,你有看中的人么?」
她的面色晦暗无比,目光带着倦意。
「娘……」
我一时之间,没明白娘的意思。
「选个喜欢的,及笄后就成婚吧。」
娘淡漠的说着。
我惊愕,一直都想让我做小尼的娘,怎么突然松了口。
「时也,命也。」
「各有各的命数。」
「破戒了,无用了,都无用了!」
娘说着,眼眶通红。
我从小到大,从未见她这般难过。
「赵学文,你喜欢他吧?」
娘什么都知晓。
只是,娘是许了,可阿奶却愈发恼了。
说娘是扫把星,克死了爷和爹,如今还要祸害她的大孙儿。
赵学文是独子,没有姐妹可换亲。
阿奶已经看好了,村中赵四家的小闺女翠翠。
翠翠年纪比天保大三岁,但生的还算标致。
她私下里,早就已经同赵四夫妇说好。
我嫁给他们的儿子赵全,他们就将女儿嫁给天保。
「阿奶,赵全是个憨傻的!」
我愕然的望着阿奶。

-13-
「憨傻的有啥不好?傻子还不打婆娘!你嫁过去,更享福!」
阿奶百般劝说我。
我眼里含着泪,那赵全屎尿都拉在裤兜子里,阿奶居然说我嫁过去享福。
「她是我女儿,我说的算。」
娘冷着一张脸,一字一顿,似乎就怕阿奶听不清。
「那,那,那你收了多少聘,五十两?」
阿奶是怕娘的,娘站起身,俯视着她。
那气势,让她往后退了两步。
娘给天保夹了大肉块,不紧不慢的摇头。
「三十两?」
阿奶又问。
「一文钱,都没要。」
娘淡淡的回了一句,阿奶却是眼皮子一翻,气昏了过去。
阿奶经此打击,一病不起。
缠绵病榻之上,还拉着我的手,劝我嫁给傻子。
「你娘从来都不喜欢你,她给你选的哪能好?里头肯定有事儿!说不定是赵良颂夫妇给了你娘不少银钱,买你!否则,你娘怎么会突然顺了你的意?小亭啊,你可不能自私,要为你弟弟着想!」
阿奶攥着我的手,说的很是笃定。
可我,是真的喜欢学文哥的。
村里的孩子都喜欢戏耍我,只有他护着我,帮我将那些人赶走。
他进了府城,当木匠学徒。
赚了银钱,还给我买头花,手帕,螺黛。
他的手极巧,为我画细细的眉。
还教我城里闺秀,都是如何簪花的。
他自己,也穿得愈发讲究。
有几身衣裳,还是绸缎的。
我问起,他说是做工的主家赏的。
被主家赏识,有好也有坏。自那之后,我与学文哥已经数月未见。
去信问他,便是忙。
可当知晓我娘主动去提订亲的事儿。
他立刻拿着两个月的工钱,买了一瓶香膏给我送来。
「小亭,你真好看。」
他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
我只觉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再看他。
他却飞快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笑着跑开了。
想到那时的画面,我便不由抿嘴一笑。
「你还笑的出来,你如愿了,你弟弟怎么办?村里人怎么叫他的,你不知晓么?」
阿奶气的面色都青了。
村里人都叫天保「侏儒」,每每听到有人这么喊他,我就拿扫帚和那人拼命。
娘则是一脸无所谓,说阿弟这个头,在她们家族里算是正常的。
娘从来没有回过娘家,所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没人知晓。
阿奶却因此,愈发担心弟弟找不到婆娘。
「要是你阿弟娶不到媳妇,我死也不瞑目!」
阿奶说完这话没多久,寒冬未过,就去世了。
原因是,娘扯了块红布,开始缝制我的嫁衣。

-14-
家里变得无比冷清,娘也不愿多说话。
村里的叔伯,殷勤的帮着家里挑水,种地。
我知晓他们想娶娘。
娘愿意让他们干活,但是,连口水也不给他们喝。
久而久之,村里人开始嚼舌根。
说娘戏耍这些老汉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都想要。
娘不在乎这些流言,吃饭时,给天保夹了肉。
又破天荒的,朝着我的碗里,夹了好几块。
让我敞开肚皮吃,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娘竟然不管我吃肉了?
直到我及笄,村长选好了日子。
喜日就在这一年,年末。
学文哥回来过一趟,是给家里送些银钱,好置办婚事的。
并且,也邀了我去他家吃饭。
娘却提前给我做了一大锅肉,让我吃的饱饱的再去。
姑娘家,头一次去婆家吃饭,要有规矩,别贪嘴露怯。
可她说话时,眼里却带着一丝我瞧不懂的忧虑。
直到我吃的打饱嗝,她才放我出门。
学文哥的爹娘,待我很好,一个劲儿给我夹菜。
我也听话,荤菜一律不吃,都夹到学文哥的碗里。
晚饭后,天都黑了,
送我回去的路上,经过了玉米地。
Ţų⁸学文哥突然揽住了,我的腰。
脸也凑到了过来,亲我的耳垂,脖颈。
我害怕想躲,他则不住的说:「小亭,我们都订亲了,再过半年,就要成婚了。」
「可,毕竟,还未成婚……不都说,女子大婚前,不能失了贞洁……我想等到了新婚夜,再……」
我抿唇,不知是不是今夜喝了高粱酒的缘故,脸颊滚烫。
学文哥一把将我按在了玉米地里,柔声对我说:「小亭,我是真的喜欢你,什么都愿意给你。你不是想同我一道进城么?以后我们就是夫妻,我带你走!」
我想离开村子,想随学文哥到府城里去,见见学文哥口中所说的繁华。
「小亭,你难道,不喜欢我么?」
学文哥一脸落寞的凝视着我。
我忙摇头:「学文哥,我喜欢你。」
他闻言,娴熟的脱了我的衣裳。
我的身子和脸越来越烫,喉咙口干的厉害。
莫名的想张嘴,可肚子却饱饱的,并无进食的欲望。
学文哥大汗淋漓,我则是隐约听到了娘的召唤。
「小亭!回家!」
我的身子不由一颤,慌忙要起。
学文哥则是牢牢掐着我的腰:「小亭,你的腰真细,我喜欢的很。」
他柔声说着,玉米地里,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天亮,学文哥送我回了家。
娘瞧见我们,只打量了一眼,似已将我们看穿。
但她一句也未多问,只是微微摇头。
学文哥在村里只待了十日,这些日子,我们都在一起。
只是,每次去寻学文哥时,娘都会让我敞开肚皮,大快朵颐的吃够了腌肉,再出门。
「呃呃呃!」
一个月后,我开始频繁呕吐,昏昏沉沉,身上也没有力气。
娘凑到我的身上,嗅了嗅。
「娘……」
我瞧着她古怪的举动,唤了一声。
她抬起手,抚在我的肚子上。
原本纤细的腰肢,如今,已经微微隆起。
我只当是,这些日子,吃多了些。
「你有孕了,已经一个月了。」
娘开口说道。
我有些错愕,没想到,现在就怀上了。
「歇着吧,明个儿,我就去同你公爹说,婚事提前几个月。」
可不等娘去学文哥家中,我的准公爹便来了。
客客气气提了两只大公鸡,还有其他吃食。
说是他请人算过了,我同学文哥的八字不合。
所以,这婚事,还是算了。

-15-
我诧异。
之前,是合过八字,才订下的年底喜日。
怎的现在,又说不合了?
娘瞪着村长,冷声道:「你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这事儿,你说了不算,让你儿子来!」
「学文没那空闲,我是他爹,说的就算数!」
村长冷冷呵斥一声,不由分说,起身离去。
我愣怔的望着村长背影,不知这短短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娘半点不慌,让我照顾好天保,她自己去了一趟府城。
回来时,面色有些苍白,胳膊处还有伤。
我问起原由时,她却只是岔开了话,说我马上就能成婚。
果真,学文哥几日后就回村了。
娘给我置办了被褥,衣裳,还有首饰,把积蓄都掏光了。
与娘不同,村长家只办了三桌酒宴,十分潦草的就将我给娶进了门。
「大着肚子成婚,是什么要脸面的事儿?还想大操大办?」
我听到自己的婆子,和村长公爹谈论着。
这婶子原本对我不错,可现在瞧我的眼神,却很是嫌弃。
「晦气啊!」
公爹亦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学文哥当夜喝了很多酒,吐了新房一地。
我望着一地狼藉,委屈瞬间袭上心头。
他竟一句安慰的话,都未给我。
错,难道是我一人犯下的么?
他本该是我的光,可如今却变成一个黑洞,将我的希望和憧憬都吞噬了。
我红着眼眶,坐在床榻边上。
看着学文哥的睡颜,肚子竟咕噜噜的叫唤起来。嘴角亦是口水直流。
幸好,娘给我带了一坛子腌肉。
昨夜,娘就急匆匆的给我腌了一小坛肉。
同我说,今后若饿的烧心,就吃这个肉。
我打开坛子,一股子肉香,就飘了出来。
伸手捏起一块,肉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细盐。
而且,盐已经被肉上的血,浸的通红。
我迫不及待的放入嘴里,顿觉腥香无比。
这种美味儿,很是勾人。
让我不知不觉,吃完了一小坛肉。
就连坛子里那一点点血水,也没有放过,悉数喝尽。
吃饱喝足,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可天还没亮,婆子就将我拽了起来。
「还在睡,快去烧饭!劈柴!都做人媳妇儿了,这些事儿,你娘没教你?」
婆子阴沉着一张脸。
「我……」
我侧目看向还在睡熟的学文哥。
「快些,别吵醒了学文!」
婆子压低了声音。
我只好点头下了床,劈柴烧饭,还要浆洗一大盆的衣裳。
现在是深秋,溪水冰凉凉的。
洗完衣裳回去,就瞧见,婆子和村里几个婶子,在长舌。
「我们家学文老实,她太不要脸了,勾搭学文,还怀了孩子,你说咋个办?咱也不是那不要脸面的人。」
婆子瞧见我,非但没有收敛,还说的越发大声了。
我装作没有听到,俯身进了家门。
「傻大个!」
婆子在身后嘲讽的骂了一声,引来一群婶子哈哈大笑。

-16-
我觉得委屈,将洗好的衣裳放在院子里,红着眼眶就进屋了。
结果,却看到学文哥在收拾包袱。
他昨日成婚前一个时辰才匆匆赶回来,如今这是要去哪儿?
「学文哥,你收拾包袱作甚?」
我看着学文哥,他已经将自己的衣裳,都收拾好了。
「回府城,一会儿就走。」
他淡淡的说了一句。
「那我也……」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想着回府城,就不用瞧婆子脸色。
结果,学文哥却蹙起了眉头。
「我住东家那,你去住在哪儿?」
他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凉了一大半。
「都有身子了,还不知羞,没男人活不了么?」
婆子不知道什么时ẗṻ⁹候,已经到了房门口,听到了我和学文哥的对话。
我只觉鼻子发酸,一只手拉着学文哥的衣角,不愿松开。
马车来了,学文哥还是自己走了。
娘说学文哥是独子,我成婚后没有难缠的姑子小叔。
夫妻同心,日子应当能好过些。
可如今看来是错了,公爹是村长,习惯了摆架子。
至于婆子,斤斤计较,为人刻薄。
只是,这路既是我自己的选的,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
人心总是肉做的,我想自己对他们好,他们迟早也会对我好。
可不曾想,学文哥走后,婆子越发刁难。
洒扫院子,劈柴做饭,终日忙的团团转。
娘每隔半月,给我送腌肉,她也不许,甚是觉得碍眼。
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必要总是来她们家打扰。
娘并不想同婆子打交道,每次来都很匆忙。
「你记得多吃些,怀胎不易,现在还偏偏要入冬了,你肚子里的小娃,是要吸干你的,拿去好好吃!」
娘将腌肉塞到我的怀里,便走了。
婆子见我怀中的坛子,立刻凑了过来。
不由分说,直接夺了去。
「还想吃独食!」
婆子掀开坛子,嗅了嗅。
转而抱着坛子便走,待我端饭菜上桌,就见那坛子空了。
肉被悉数倒在了簸箕里,已经裹上了脏灰。
「又臭又酸,这种东西也好意思拿着送亲家?」
婆子鄙夷冷哼。
「我娘本就只是拿来给我吃的。」
我心疼的看着那腌肉。
「哼,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寒酸东西。」
婆子说着,开始大口大口吃饭。
我不想同她发生争执,不再接话。
「你少吃些,才三个月,你瞧瞧你的肚子,都多大了!」
婆子见我夹菜,便用筷子挡住菜碗。
「我娘说了,我这一胎,肯定是双生胎。」
想到这,我心中总算是畅快了些。
三月脉稳,娘告诉我时,我既吃惊,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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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爹和婆子对视了一眼,微微咳嗽了一声。
对我的态度,略好了些许。
甚至,婆子开始关心我。
「这是安胎药,既是双生胎,那就多补补。」
婆子端着黑漆漆的汤药,递到我面前。
我本不想喝,可她却直勾的盯着我。
避无可避,我只能喝下。
我怀的是学文的骨肉,他们再讨厌我,应该也不可能伤害孩子。
但,两日后,我就觉得,腹中不妥,肚皮有些发紧。
婆子说,有孕都如此,正常。
可到了夜里,烧膛般难受。
肚子坠痛,出了一身虚汗。
次日一早,婆子推开了我的屋门。
她并非是关心我,而是让我抱着一大盆脏衣,被褥,到溪边去洗。
「我是为了你好,不多动动,胎太大,可不好生!」
她说的头头是道。
但我才刚一起身,就发觉,身下湿漉漉的。
掀开被褥一瞧,已猩红一片。
婆子见了,十分平静的让公爹去外头请大夫来。
我们村没有大夫,要去邻村请。
我腹痛难忍,让婆子去喊我娘过来。
她却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去烧了热水。
傍晚,公爹带着老大夫来了。
对方摇摇头,便说没了喜脉,孩子死了。
开了一副药,让我喝了,赶紧把孩子落下。
否则,我也会有危险。
婆子这才去熬了汤药,不多时,血流不止。
孩子出来后,我强撑着瞧了一眼。
那是两个蜷缩拥抱在一起,已经成了型的龙凤双胎。
我来不及伤心,就听到大夫说,胞衣碎在了腹中。
老大夫本是要开些草药,试试喝了能不能排出。
可一说,药价十文。
婆子立马撩起了衣袖,伸手便探到我的身下去掏。
「哪个女人不吃苦,疼些,又死不了人,忍着吧!」
婆子冷声说着,手中力道大的,似有些不管不顾!
我疼的昏死过去。
昏厥前,隐约听到大夫说:「这是喝过什么伤胎的草药么?否则,胞衣怎会碎了还发黑?」

-18-
苏醒后,婆子说我是吃了娘给的臭肉,才保不住娃娃。
如今,我体虚动弹不得,她则看都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吃肉喝汤。
而我这小产的第一日,滴水未进,意识愈发混沌。
「给她口水,明日就送她娘家去,别死咱屋里,晦气!」
我迷瞪着眼,瞧见公爹进来了。
「这傻大个死了一了百了,王大小姐喜欢学文,到时候我们就进府城住大宅去!」
婆子很是得意的嘀咕着。
我浑身发冷,眼皮子沉甸甸的,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当天夜里,婆子便做了噩梦。
婆子说梦到一只通体绿色的大虫子,咬了她的腿。
结果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腿肚子上,竟真的少了一块肉。
她吓坏了,开始和公爹神神叨叨的说着什么,看我的眼神也极怪。
公爹和村里老人说,婆子受了惊。
他去村外寻个能看事儿的,来收惊。
我想着待自己能起身,就立刻离开这。
回家,回到娘和弟弟身边。
可公爹不出两日就回来了,身侧还带着个游医。
这游医瞧着,应当有六七十岁了。
一双三角眼,不看婆子,却时不时的朝着我这打量。
「我这儿媳,刚小产,您替她把把脉,瞧一瞧,将养好了没有?」
公爹立在那游医身后,竟破天荒的关心起了我来。
「嗯。」
游医顺势,让我伸出手,要替我把脉。
他的指尖在我的腕处一搭,又迅速按在了我的细腰上。
原本脸上带着兴奋的笑,但很快,那笑容就敛去了。
不消片刻,又开口问:「你娘亲,在何处?」
「你问我娘,做什么?」
我觉着,这游医,不对劲儿。
「哦,别瞧你个子高挑,其实,身子极弱,要么是极少开荤,要么是娘胎里就带着的体弱。」
游医想亲口问问我娘。
「我确实极少食荤,不过,自我有孕起,我娘便给我吃了腌肉。」
知晓他是要询问这个,我才如实说。
游医闻言,连连点头。
转而,就站起身,说是要去给婆子配药。
但一出屋,就和家公在院子里窃窃私语良久。
入夜,家公端来了一碗腥臭的汤药。
因为味道难闻,我直反胃。
他却看着我,叹息着说道:「小亭啊,你可不能怕苦不喝,学文是我们家的独苗,你身子落下病,今后要是生不了男娃儿,学文肯定不能跟你过!」
我咬着唇,一语不发。
怀胎时,不见他们半分体恤。
学文哥亦不曾回来看过我与孩子一眼。
如今孩子没了,反倒是怪起了我来。
「你也别怪学文,他忙,没法时刻顾着你,再者说,你连个娃儿都揣不住,怪的了谁?」
公爹见软的不行,便沉下脸。
他一把掐住了我的下巴,将汤药猛的灌入我嘴里。
我剧烈挣扎,吐出大半,却依旧觉得喉咙烧的慌。
且,头晕目眩。
不多时,眼前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是被腿上的剧痛,疼醒的。
睁开眼,我发现,自己已经被吊在了村口的枯井上。
村里人,举着火把,围着我。
公爹和婆子,还有那游医,就站在人群前。
我张口想问,这是做什么。
结果,嘴里被塞了布块,只能发出哼哼声。

-19-
「陆老,这能引的出么?」
家公望向身侧的游医,一脸惴惴不安。
「放心,我有的是法子!」
陆姓游医冷哼一声,转而,抬起眼眸看向我。
我茫然的与他对视着。
「你娘没有告诉你,你们是妖!」
陆游医笑望着我,那笑容之中,带着贪婪。
「很可惜,你只是个半妖,甚少吃『白肉』,所以,妖气淡薄,妖丹自也小的可怜!」
陆游医摇着脑袋,惋惜的长叹一口气。
「呃呃呃!」
我拼命挣扎,目光则是掠过了他,望向了自己的公婆。
他们则是一脸憎恶的,盯着我。
「早就瞧出她们娘俩不对劲儿,勾人放荡的很!」
村里的叔伯们,开始谈论了起来。
说我娘放荡,日日都在勾搭他们。
陆游医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扯下我嘴里的布块,让我大声喊「娘」。
好将躲在暗处的娘,给引出来。
「我不是妖,我娘也不是!」
我则瞪着那陆游医。
游医听了,冷冷一笑:「我与你娘,可是极有缘的,十八年前就差点抓住她,剖了她那颗大妖丹!可惜,叫她跑了。」
「但命中注定,她得落到我的手中。前几月,在府城里,竟又瞧见了她!」
我听的混沌,可却想起,娘确实是为了我的婚事,进城找过学文哥。
那次回来,身上还带了伤,神情亦有些不对劲儿。
游医说着,直接从他的药箱里,取出一张拼凑好的皮囊。
「这是你蜕的皮吧?我可是在你家寻出来的,自己瞧瞧!」
我来月事后,确实蜕过皮。
那时候,是一片片往下掉。
如今,这个陆游医摊开在我眼前的,是拼凑好的完整虫蜕。
「这是何物,你必然见过!」
陆游医说着,还将这虫蜕,给村子里的人瞧。
「诶呦!是螳螂!」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我浑身僵硬,我认出那虫蜕是我的。
因为皮囊上,胳膊处还有一块伤痕,那是儿时偷吃肉,被娘打的。
「快,大声喊!让那妖出来!」
陆游医瞪视着我。
见我不喊,立刻拿过一个火把,朝着我身下的井里照去。
只见,那枯井底,居然爬满了蛇。
这些蛇缠绕在一起,看的我头皮发麻,身子好似动弹不得了。
「大声叫!只要你娘出现,我就放了你,绝不伤你分毫!」
游医顿了顿:「否则,我切断这绳子,送你下去喂蛇!这蛇已经饿了足足两日了,它们最是爱吃你们的肉。」
陆游医威逼利诱,可都无济于事。
「不给点颜色,她是不会怕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看到学文哥,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他的身上,穿着我替他缝制的新衣裳。
可看我的眼神,却很是漠然。
「哦,她还不成气候,稍不注意,便可能会被弄死!」
陆游医说着,目光朝着四周扫过。
夜依旧平静,陆游医便示意学文哥动手。

-20-
学文哥举着火把,走到我的面前,将火把放在我的脚下。
用火焰烧灼我的脚,钻心的疼传来,我死咬着牙,望着学文哥。
他依旧漠然,好似从来都不认识我一般。
我终是忍不住,没出息的落下泪来。
一股股焦味儿,很快飘入我的鼻腔。
「哼,你个小妖儿,算是个硬骨头。」
陆游医不紧不慢,从一旁的药箱里,掏出一把仅巴掌大的铜钳。
「都说十指连心,现在我就拔了你的指甲,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铜钳硬。」
陆游医命人将我先放下。
因手是被反绑着的,他便绕到了我的身后。
「快叫你娘来救你!」
他命令着。
见我还是不吭声,他的铜钳,十分利落的,拔下了我的一片手指甲。
我疼的浑身一抽,唇角也开始哆嗦。
其实,我想嫁人,是为了逃离我娘。
从小到大,她总是管着我,事事为我做主。
让我剃寸儿头,不让我吃肉,惹她不高兴,便要动手。
她的力气大,经常不小心,就将我打到骨折。
我想,她从未爱过我,至少,不似爱天保那般爱我。
所以,当她松口,愿意让我嫁人,我便迫不及待的应下。
可如今,却又要让她来救我?实在讽刺。
「我娘不会来的。」
我吃力的仰起脸来,扯出一个笑容。
「哼,好啊,我看你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他开始不紧不慢,将我一片片指甲拔下。
我只觉得手上湿乎乎的一片,疼的无法呼吸,索性终是拔完了。
「她刚刚,小产!」
学文哥突然开了口。
我侧目望向他,这是想起,我为他怀过骨肉,良心发现了么?
正想着,腹部受到了猛烈的痛击。
学文哥一脚狠狠踹在我的肚子上,我能感觉到有血从身下流淌而出。
他用了十足的力道,连踹了五次。
我躬身,疼的涕泪横流,将唇都咬破了。
心中想的却是,还好,还好我娘她不爱我。
她不会为了我……
「铃铃铃!铃铃铃!」
突然,四周响起了铜铃声。
紧接着,夜风卷起,树都好似要被连根拔起一般。
一个深绿色的巨大影子,出现在人群外。
我先是愕然,转而,喉咙发酸,放声大喊:「娘!快跑!」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绿色的身影,已经自投罗网,跃到了我的面前。
捆住我手腕的绳子掉落,不等我反应过来,一条绿色的长腿,将我蹬飞老远。
耳畔还传来娘的声音:「去老地方寻你阿弟,照顾好他,别回头,立刻逃!」

-21-
再眯眼望向娘时,她已被举着火把的星点人群包围。
凄厉的妖鸣声传来,我哑然喊道:「娘!」
回应我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我踉跄爬起,瘸着腿,立马去寻阿弟。
娘说的老地方,是村外平山脚下。
她似乎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日。
故而,小时候,便常说:「以后要是走散了,就在这平山脚下Ŧûⁱ等着。」
为了不让别人知晓,便说那是老地方。
阿弟此刻,就窝在此处。 
他浑身发颤,惊恐异常。
我牵着他,朝着小路跑。
他则三步一哆嗦,比我跑的还慢许多。
「快些,不要命了!」
我朝他喊道。
这么一喊,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当即愧疚不已,一把拥住他。
「对不起,都是姐姐的错!」
只是事到如今,我的脑子依旧晕眩。
一夜之间,我竟成了人人喊打的妖!
娘为了救我,如今,只怕九死一生。
「天保,这里离村子很远了,你继续顺着这条道跑,我很快就会和你汇合。」
我要回去,救娘。
「姐我害怕,我害怕!」
天保啜泣着,不肯松开我的手。
「你是男子汉,别怕,姐姐找到了娘,立马就来找你!」
我伸出手,抚摸着天保的头。
天保的眼里含着泪。
我也无暇再安抚,转身,往村子的方向跑。
待我偷摸入村,到了村中枯井边上,人群已经散去。
方才吊着我的树下,有一大滩血。
「娘……」
我的心,当即咯噔一沉。
顺着血迹,到了枯井边。
月光照在井底的蛇身上,它们缠绕着,吐着信。
里头没有我娘的踪影,也没有血腥气。
若是巨蟒,我便揣测娘是不是被整个吞了。
可这些蛇,并不大。
「哎呀,便宜老赵头,那螂妖的妖丹,居然卖了足足一百两啊!」
远处,几个人影在晃动,他们过来的方向,是我那公爹家!
「还村长呢,那妖,既是在我们村子出现的,银两就该平分啊!」
他们愤愤不平。
而我则是立刻去了那再熟悉不过的小院。
院子里,亮着烛火。
朝着院子里张望,我发现,那陆游医正往外走。
「诶,陆老,您别走啊!这万一那俩小的,再回来报复……」
村长死死拉住那陆游医的袖子。
「小的,还不成气候,这螂妖之中,螂母凶悍,可那小丫头,身上没有半分戾气,几条蛇,就能收服她,到时候,我再出三十两收丹。」
陆游医说罢,便背着自己的医箱离开了。
新剖的妖丹,需在妖气散去之前研磨成粉,入药,药效才是最好的。

-22-
「下一次,得多要些!」
村长开始有些后悔,觉着一百两似乎是太少了。
而我那前婆子,此刻,攥着一百两的银票精神奕奕。
但很快,又叹息一声:「诶,双生胎,落了真是可惜,其中还有个男娃,那是咱家的长孙!」
「娘,孙子没了可以再生,娉婷也说了,若是麻烦,落胎时,下手狠些,大出血后便可一了百了,你留了她一条命,就是留了后患。」
赵学文还嫌弃自己的娘下手轻了,毕竟我还活着。
但如今说这些都晚了,他又看向村长:「爹,让大家好好在村里找,那两个小妖儿,咱们也卖一百两!」
「学文,那陆老说这螳螂妖泡酒,有啥子用来着?」
村长的注意力,则都在桌上的酒坛上,他挠了挠头,似乎记不起来了。
「母螳螂凶悍,易孕,多子,男人喝了用她泡的酒,自然是补肾扶阳,理虚益气,至于女人喝了,可复元气,多子。」
赵学文说罢,已坐不住了,决定还是一起出去寻。
再拖下去,我和天保,只怕真的逃远了。
村长他们也连连点头,一家三口,提着灯笼,拎着个竹笼子就出去了。
那竹笼子里有「嘶嘶」蛇吐信的声音,那种声音让我浑身发僵。
待他们走远,我立刻入了院子。
打开放在桌上的酒坛,发现里头果真泡着一只巴掌大的螳螂。
这螳螂,腹部还有伤。
「娘……」
我哆嗦着唇,唤了一声,将其从酒中捞了出来。
螳螂微动,似乎是在告诉我,她还活着。
我捧着她,心中的怒意彻底被点燃。
遂毫不犹豫划破自己的手掌,将血滴在村中每一户人家的门口。
转而,又到了满是蛇的枯井边上,费力的拖了几根长衣杆子。
这些杆子是用来晾衣裳的,如今,蛇盘旋着,一条条往上爬。
蛇是螳螂的天敌,它们如今,饥肠辘辘。
应当会马上顺着我的血腥味儿,寻到家家户户去……
我见它们已经爬出井口,这才离去。
在去往府城的小道上,我瞧见了蹲在树下,无助痛哭的弟弟。
我快步走上前去,将他拉起。
「姐,娘呢?」
他的鼻涕泡儿都顾不上擦,立马开口询问。
我将娘递给天保瞧,天保哭的愈发难过了。
「都怪我!都怪我!」
他哭喊着。
「不怪你,怪阿姐,是阿姐无用。」
一切都是我的错!
「姐,那孙婆子腿上的肉,是我咬的……」
天保含着泪。

-23-
原是那日,他照娘的吩咐,去给我送腌肉。
见我被欺负,气不过。
所以,入夜后狠狠的咬了孙婆子的腿肚肉。
结果,孙婆子竟半梦半醒间瞧清了他的脸,才惹来今日的祸端。
我抱着天保,就算不是他,赵学文他们,也迟早会对我下手,这是我的命!
「姐,这是娘,留给你的信。」
天保被我安抚好,乖乖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
我打开一瞧,心口更是绞痛。
「爱女小亭。
阿娘早恐会有今日,但,仍痴心希望你能走阿娘曾想走,却没能走的路。
阿娘本是螳螂一族下一任族母。
族母的责任便是繁衍后嗣,直至死亡。
这实非我所愿,我想见更辽阔的天地。
故而选择入庵堂,做小尼静修。
可却被那姓陆的剖丹人,识破了妖身。
他装作香客来到天灵山,以驱妖粉设陷,想要抓住我。
为了不连累师父师姐,我只能带伤,将他引往庵堂相反的方向,一路奔逃。
这才虚弱的昏厥在你爷奶家门前。
之后,阴差阳错,吃了一块白肉,自此破戒。
你那看似老实本分的阿爹赵富贵,实则是你的叔儿。
他性子阴戾,有一异食癖。
杀了前妻腌肉,家中坛里,皆为白肉。
虽天大地大,可食白肉者,便彻底堕了邪妖道。
也只能,与那般阴戾的人为伍。
后来有了你,我便好似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我不愿你做族母,也不愿你一辈子待在村中,只希望你能静修得道。
可惜,终是不成。
赵富贵对你生了歹意,本能驱使着你,吃了他……
这些年,娘对你非打即骂,苦了你了。
你是阿姐,今后,要好好待天保。
天保是公螳,此生若遇同族,交媾时,必死无疑,此乃螂母天性。
从前想着,待他好些,毕竟,他此生只怕福薄命浅。
但如今想来,一切皆有天命。」
我拿着信的手,颤抖着。
她明知那姓陆的剖丹人,能要了她的命,却还是抱着必死的心,去救我。
……
两年后。
我在府城东边,开了家坛子白肉馆。
来吃肉的客,络绎不绝。
只是,来我这的大都是精瘦矮小的男人。
但今日,来了个遮挡严实的夫人。
她携着个丫鬟,鬼祟的入了店门。
我正倚着圈椅,百无聊赖的,在没有指甲的手指上,染蔻丹。
「我要一坛,秘方肉。」
那夫人开口,我染指的动作,也不由一顿。终于来了。
秘方肉,也叫生子肉。
吃了之后,不消一月,那腹中便能有消息。
我抬起头来,打量了她片刻,不由勾起了唇角。
城中王员外家的独女,王娉婷。
成婚两载,膝下却无一儿半女。
入赘的夫婿,如今提出要纳妾,她心急不已。
不愿眼睁睁瞧着,爹爹留下的家财,将来给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秘方肉……」
我轻轻垂眸,继续染着蔻丹。

-24-
「这个给你!」
一侧的小丫鬟,掏出一沓银票。
我轻撇一眼,应当有五百两。
「我们家的坛子白肉,肥而不腻,汤浓肉香,价格也公道,你们坐下吃便是。」
我轻吹了吹指尖。
「我们要的不是坛子白肉,而是秘方肉!」
那丫鬟再度开口。
「那可是要预定的,而且……」
我不屑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银票,身子压根不动。
「我给你一千两!」
王娉婷直接拿出一千两银票,拍在了我的面前。
我笑着拿起银票,收入袖中,便让她在楼上包厢里候着。
自己去后厨,为她做秘方肉。
「我想亲自瞧一瞧,你这秘方肉,是如何做的。」
她却凝视我,半步不动。
我含笑点头:「开门做生意的,我可不是黑店,不怕你瞧。」
说着,我领着她去了后厨。
「这后厨里,怎的没有灶台?」
小丫鬟疑惑的问着。
后厨里,确实没有灶台,只有一个个大坛子。
坛中的,便是坛子肉。
腌制的时间越长,越是香。
「秘方肉呢?」
这王娉婷,不在乎这些寻常肉,只想要秘方肉。
「秘方肉在这呢。」
我笑吟吟的从木柜内,取出巴掌大的一小坛子肉。
丫鬟将脖颈探的长长的。
「这肉怎的发绿?是什么肉?」
小丫鬟先开了口。
我的眼眸一眯,转而,朝着那王娉婷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
王娉婷立刻会意:「红玉,你出去。」
她支走了丫鬟红玉。
「此为何肉,夫人不必在意,夫人只需记着,吃了这肉,与丈夫好生云雨,便能立刻成孕。」
我说罢,将那小坛子递给了王娉婷。
她垂着眼眸,凝视着肉良久:「若是不成……」
「夫人自可来砸我这的招牌。」
我笑吟吟的对她说。
她听罢,唇角也勾起了一抹笑。
转而,小心翼翼的抱着那肉,便要朝外走。
「咚咚!」
一侧的大坛子,发出声响。
她狐疑的回过头。
我则是转过身,掀开坛子盖,挡住王娉婷的视线。
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坛中塞着布块的头颅。
「这坛子,都是些老坛了,开裂了,看来要换新的了!」
我狞笑着,将盖子盖上。
王娉婷侧着脑袋,想瞧一眼,我则岔开话:「夫人记住,一定要生吃,否则,便失了效用!」
王娉婷点头,这才离去。
「姐,这肉,滴了你的生血,凡人吃着,腥臭,她真能吃的下?」
天保从我的身后,探出头来。
两年过去,天保已经勉勉强强长到了我的肩头。

-25-
我因分了一半妖丹给娘,所以,比从前矮了一截。
不过,面容却是愈发妩媚了,完全脱胎换骨。
「别小看了人的欲望。」
我有十足的把握。
天保听罢,也点了点头。
不到一月,那王娉婷便又来了我的肉馆。
此时的她,面色红润无比,挺着还未显怀的肚子,还扶着腰。
生怕别人不知,她怀上了。
「唐姨,那肉确有奇效,如今,我也信不着别的大夫,你替我再把把脉,帮我瞧一瞧这胎稳不稳!」
王娉婷说着,就伸出了手。
「那些庸医,都说我们家小姐胎脉弱呢!可我们家小姐明明康健得很!」
小丫鬟在一旁,补了一句。
我将染着红蔻丹的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嗯,确实胎弱。」
我蹙眉,垂眸。
「什么?」
王娉婷脸上的红,渐渐褪去,面色苍白无比。
「应是,吃食上出了纰漏,寒凉之物,少吃些,化血的汤药,更是不能沾染半分。」
我叮嘱着。
王娉婷立刻看向,身后的丫鬟红玉。
她的吃食,想必都是红玉张罗的。
红玉忙摇头:「小姐,您有孕后,这吃食,老夫人揽了去,不叫奴婢管了。」
「什么老夫人,就是个老村妇,她知晓什么!」
王娉婷怒斥着。
「夫人,您还是寻个信得过的大夫,去您府上,好生为您察看一番,否则,这胎只怕是保不住。」
我凝眉,露出一副担忧之色。
王娉婷也急了,但很快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立刻做出为难状,连连摇头:「夫人,我这肉馆子,可离不了人啊。」
「这些银子,先给你,待我儿顺利出生,再给你一千两。」
她将两千两银票,拍在了桌上。
世道艰难,我们虽是妖,可也不会点石成金啊!
哪怕只是为了这些票子,我也该好好走一遭了。
于是,半推半就,将银票收入袖中。
坐着软轿,随王娉婷回府。
王家的宅子气派的很,前后院子加起来,可住上百号人。
府内飞檐青瓦,水榭亭台,精致雅气。
这般的宅邸,从前,我是梦都梦不出的。
王娉婷带着我,绕过回廊,到了正厅。
厅中,有一老妇,正坐在主位上,悠闲喝茶。
「小婷!」
对方一开口,我的步子一顿。
以为,对方认出了我。
结果,她的目光望向的却是我身侧的王娉婷。
「她是……」
老妇人将我上下打量着。
目光甚至与我的相撞。
可她没有认出我来。

-26-
两年了,我确实有了变化。
个头矮了,容貌艳丽了。
可细看,还是能瞧出从前的影子。
但她,根本没有认出我来。
「老夫人,我是个厨娘,姓唐,大家都叫我唐姨,您唤我小唐便好。」
我含笑,望着她。
「厨娘……」
孙婆子,呢喃着,看我的穿着,眉头拧紧。
我穿着的是一袭窄身裙褂,胸口处,恰到好处的剪裁,让这身材凸显无疑。
「小婷,你无端端的,请个厨娘来做什么?难道,我做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孙婆子开口问王娉婷。
「确实,不合口味!」
没想到,王娉婷就连场面话也不肯说。
一句话,直接打脸孙婆子。
孙婆子的脸色当即,一阵青一阵白。
「请厨娘的事儿,你问过学文了么?」
孙婆子良久,又开口,拿自己的儿子压制对方。
「这是王府,府里的一切,我说了,便算!」
王娉婷说罢,一拂袖带着我,朝着后院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恶狠狠的说着:「待我生完孩子,便让那老东西,滚出府去。」
「小姐,姑爷……」
红玉开了口。
「别提他!当初一声不吭,就带着那老东西来投奔我,这些年,我无所出,那老东西整日丧着个脸,还敢撺掇学文纳妾!别忘了,她儿子只是个木匠!是王府的赘婿!」
王娉婷恼怒的将心中不满说出,却没有发现,她的相公就在前方的廊口处。
两年了,赵学文依旧俊朗。
且身上还添了几分儒雅,若是不知他的真面目,我会误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
王娉婷这般声量,他自然听清了每一个字。
可脸上,却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
「娘子,可是我娘又惹得你不悦了?」
他明知故问,上前扶住了王娉婷。
目光扫过我的脸,眸色明显一滞。上下打量,满是贪欲。
但因看到王娉婷,竟硬生生收敛了目光,就像是没有看到我一般。
他贴心的替王娉婷拢好外褂,王娉婷依旧不给好脸色。
「娘子你本就体弱,莫要受凉。」
他满眼疼惜的望着王娉婷。
我瞧着都有些怀疑,眼前的男人,是我要寻的那个负心汉赵学文么?
「待我生下孩子,你娘……」
王娉婷没有被他的示好蒙了眼。
「娘子,你知道的,村子闹了蛇灾已经回不去了,而且,我娘留下都是为了你和孩子啊!我娘到底是生养过的,知晓如何伺候你,照顾孩子,待孩子落地,你什么都无需管。」
赵学文打算糊弄王娉婷。
「哼,我有的是银两,孩子请奶娘照顾便是!到时候,你要是再不请她出府,我便直接将她轰出去!」
王娉婷止住了步子,目光之中露出了凶狠之色。

-27-
赵学文先是一怔,转而又立刻岔开了话。
「娘子这几日,想吃酸的,方才我去了蜜饯铺子,买了山楂糕回来。」
赵学文贴心的说着。
「夫人,山楂最好少食,它有活血化瘀之效,吃了只怕……」
我故意将声音拖长。
王娉婷听罢,抬起手,一巴掌甩在了赵学文的脸上。
赵学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给打懵了。
但很快,又回过神来。
目光迅速的朝着我这撇了一眼,转而便开始哄王娉婷。
他告诉王娉婷,自己并不知晓,山楂有活血化瘀之效。
「不知晓!你和你那蠢顿的娘,又有何区别!我当初真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招你入赘!」
王娉婷气的拂袖而去。
赵学文快步追上她,结果,入屋时,被轰了出来。
「你是谁?」
赵学文的神情,迅速切换,一脸怒意的瞪着我。
「姑爷,她就是个厨娘而已。」
红玉抿唇,望着赵学文。
那眼神,都快拉出丝来了。
「今后,少多嘴!」
他的眼神恶毒,这是在威胁我。
我故作害怕,顺从垂眸,应了一声「是」。
心中却觉刚刚王娉婷那一巴掌,属实有些轻了。
晚膳时,我在后厨忙活。
给每一个人都准备了坛子肉,和一盅汤。
王娉婷大快朵颐,吃的津津有味。
而赵学文和孙婆子,只闻了闻,便觉得极腥,毫无胃口。
「怎么,这些年,在我们王家,好吃好喝的供着,嘴都养叼了?」
王娉婷瞪视着他们。
赵学文的眉头蹙了蹙,明显这句话,让他感到十分不悦。
但如今,也只能是露出讨好的笑容。
「娘子想多了。」
他说罢,主动拿起汤勺喝汤。
孙婆子,也夹起了面前的肉。
「这是生的?」
孙婆子看着肉块上的血丝,那浑浊的眸中,露出一抹嫌弃。
但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口又一口的喝汤吃肉,也不好再说什么。
乖乖将生肉和汤,都吃了。
不过三个月,王娉婷的肚子就奇大无比。
她摸着高隆的肚子,很是得意的问我:「我这腹中,莫不是双生胎?」
「双生胎?」
我唇角勾起,是似而非的应着:「许是呢,夫人福泽深厚,没准老天爷真的赐您双生胎。」
「若真是如此,我可要好生赏你!」
她很是高兴。
此刻,赵学文正如同婢女一般,在给王娉婷捏肩。
这几日,我在后厨切坛子肉,他便会进来与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28-
我原以为,他是疑心我,故而来查看。
结果,他说着话,就开始有意无意的伸出手,抚一抚我的手背。
见我不抗拒,有揽一揽我的腰。
「唐唐,你可真美,身材亦是玲珑。」
他的手,放在我的细腰上,舍不得移开。
我只觉恶心无比,但,脸上还是带着媚笑。
「唐唐,等王娉婷生下孩儿,我就娶你过门如何?」
他的话,直白大胆。
想必是觉得,这些日子,我没有拒绝他的咸猪手。
所以,认为我也对他,也有意。
「夫人,不会同意的。」
我故意轻摇着头,显出怯弱娇羞的样子。
「到时候,有了孩子,我就可以接管王家的一切,她们的宗族长老也没有资格,再指手画脚!」
赵学文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原来,这入赘的相公,若无所出,待妻子死后,只能得到一笔遣散费。
而王家的绝大部分家财,是要被王家的宗族收回的。
赵学文为此,本想纳妾。
将妾生子,养在王娉婷膝下,可王娉婷不允。
如今,好了,王娉婷有孕。
有了孩子,无论男女,赵学文都可以名正言顺的接手全部家产。
「听闻,妇人生子时,都是要从鬼门关走一遭的,很是凶险。」
赵学文将他的手,轻抚在我的脸颊上。
我则微微侧目,红唇微启:「你,好狠的心啊!」
「无毒不丈夫!」
赵学文言语间,手顺着脸颊,滑到我的脖颈。
紧接着,就要探入我的衣襟里。
「姑爷!」
红玉的声音,陡然从身后响起。
赵学文不由的一惊,紧接着剑眉一扬,侧过脸看向红玉。
「夫人有请。」
红玉抿着唇,傻子也能瞧出,她在吃醋。
赵学文和红玉之间,应是早就不清不楚了。
我来这府上短短两个月,就已经是隔三差五,见赵学文深更半夜,偷摸进红玉的屋子。
有时候,是天将亮时去。
待天明,就一前一后出屋。
我手中捏着肉,小口小口将滴血的肉,送入嘴里。
王娉婷知晓此事时,她已怀胎八月。
并非我告的秘,而是,红玉也有孕了。
她应当知晓,赵学文会去母留子。
所以,悄悄也留下腹中的孩子。
想着自家小姐死了,她就能带着自己的骨肉,登堂入室了。Ṫùₕ
可这头三月,恶心呕吐的太过频繁,叫王娉婷瞧出来了。
命家奴,短棍击腹,直到小产后,发卖给花楼。
「你以为,我不知这些年,你们勾勾搭搭,都做了什么吗?」
王娉婷一脸阴恻。

-29-
「小姐……」
红玉还想为自己求情。
「我只是想着,与其让他在外头寻花问柳,得了脏病,还不如就玩玩身侧的人,可没想到,你竟敢有孕!」
王娉婷恶狠狠的瞪红玉。
红玉知晓,以王娉婷心性,定是不会放过她了。
「姑爷,救救我!」
「小姐当年,已经害死过你的骨肉了!她若真心喜欢你,就不会杀母也不留子,他们可都是你的骨肉啊!」
红玉跪在地上,泪眼盈盈的望向赵学文。
「闭嘴!」
王娉婷呵斥道。
「我说错了么?你当年可是盘算着,要那位怀了双胎的女子,落胎时血崩而死。如今,你又害我的孩儿,你何其歹毒!」
红玉说罢,爬到了赵学文的脚边,抱住赵学文的腿。
「赵郎,她只爱自己,这王府里的一切,都不会轻易给你的,她是要一辈子压在你的头上,只有我,我是真心爱你的!哪怕你什么都没有,我还是愿意跟你在一起!」
红玉含泪,说的动情。
王娉婷却已然暴怒,一挥手,红玉就被拖了出去。
赵学文则从始至终,不敢吭一声。
孙婆子知晓红玉的孩子是赵学文的,嘴里连声说着王娉婷「歹毒」。
王娉婷倒是心情好了许多,摸着肚子,看向赵学文。
「你舍不得么?」
她的眸光,极为阴冷。
赵学文连连摇头:「娘子,红玉放荡,就该卖入花楼!」
他说这话时,目光恰好落在地上,那一大滩血迹上。
那也是他的骨肉,可他的脸上,却毫无波澜。
王娉婷见状,则冷哼一声:「记住,今后若再敢犯这毛病,我就将你……」
王娉婷抓起一旁的剪子,目光垂在赵学文的身下。
赵学文忙过去,百般讨好。
又是老一套,捏肩捶腿。
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但一入夜,他便摸到了我的屋里。
「你不怕,你那娘子发现?」
我欲拒还迎,笑的妩媚。
「你不说,我不说,她自是发现不了!」
赵学文说着,就要解开我的衣带。
只是这情到浓处,我却娇柔的,一把将其推出了屋。
他在屋外,压低了声音,唤我「唐唐」。
我只觉得喉咙处,好似堵着什么东西,恶心欲呕。
「诶呦,要死了!你那母夜叉要是听到了……」
孙婆子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们是不敢得罪王娉婷的,不多时,我就听到了远去的脚步声。
王娉婷是怀胎九月后,开始腹痛不止。
那被撑的极薄的肚皮之下,有东西在蠕动。
「大夫,稳婆,还没到么?」
王娉婷此刻,早已满脸是汗
因为太过疼痛,那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无比扭曲。
赵学文连声敷衍,说是已经派人去请了。
我则立在一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哎,你一个男人,守在这做什么?快出去,见了这血,是要倒霉的!」
孙婆子端了热水进来,摸了摸王娉婷的肚子,转而点了点头。
照她的经验,这王娉婷马上就要将她的大孙儿,生出来了。
「大夫!稳婆!」
王娉婷口中呢喃。
赵学文这一次,就好似没有听到。
当着王娉婷的面,牵着我的手,就要朝着屋外走。
「她留下,帮我!」
孙婆子不满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30-
「那辛苦唐唐了。」
他松开我的手,走到了屋外候着。
孙婆子麻利的分开王娉婷的腿,将手探了进去。
我则走到一侧的圆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啊,这……」
孙婆子突然惊恐的将手给缩了回来。
她的手上,裹着厚厚的黏液。
「怎么了,老夫人?」
我抿了一口茶水,明知故问。
「虫?好似腹中有虫!」
孙婆子瞪着那双有些浑浊的眸子,惊愕的对我说。
「怎会呢!」我亦是做出吃惊状:「您瞧仔细了么?」
孙婆子一愣,再一次,将腰弯的极低。
整个脑袋,都探到了薄被下。
「啊!」
这叫喊声,是王娉婷发出的。
紧接着,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坦。
而孙婆子身子一颤,猛的往后退了数步。
一条手腕粗的白色肥虫,半条身子,已经到了孙婆子的嘴里。
孙婆子瞪着眼,呜咽着。
脸憋的发青,喉咙好似都变得粗大了。
她艰难的将虫咽下,用极为嘶哑的声音喊着:「救,救,救命!」
这声音,屋外的赵学文,自是听不见的。
「噗噗噗!」
此刻,王娉婷已经虚脱昏厥。
身下掉落了一条,又一条,肥糯糯的白色虫子。
而孙婆子被这些虫子纠缠,摔在了地上。
她张嘴想尖叫,却反倒是给了虫子可乘之机。
通通朝着她的嘴里,蠕动而去。
我抿着茶水,唇角上扬,心中甚是畅快。
那些虫,就好似一把把钝刀。
啃食内脏,每一口,都会让孙婆子生不如死的。
她抱着肚子,向我求救。
「哪个女人不吃苦,疼些,又死不了人,忍着吧!」
我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她。
她亦瞪着我,良久之后,恍然大悟,这是终于认出了我。
半个时辰后,我推开了房门。
「还没有生下么?」赵学文有些焦急。
这孩子,对他而言,就是一座金山。
我满脸惊恐,颤抖着,伸手指向屋中。
赵学文的目光,也朝着屋里望去。
转而,他的腿下一软,差点就跌坐在地。
还是我好心的扶住了他,带他入屋,察看情况。
「是难产,老夫人用力过猛,将那孩子给跩的血肉模糊。」
我指着王娉婷身下的血块,惊恐哽咽。

-31-
其实,那些血块,只是虫咬碎,还来不及吃的内脏。
「娘,你……」
赵学文恼怒,他的金山,这下子可塌了。
「呜呜呜,呜呜呜!」
孙婆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按着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隆起,只是裙褂宽松,不仔细瞧,根本就瞧不出。
赵学文只顾着怪她,怒叱几声,便快步出屋。
他是去请大夫,如今孩子没了,王娉婷绝不能出事。
否则,这王家的家财,自是与他无关了。
但等赵学文请大夫回来,王家的族长已经到了。
察看之后,发现王娉婷已经断气。
于是,赵学文和他的娘亲,连夜被赶出了王家大宅。
莫说是遣散费落了空,就连穿着的绸缎衣裳,也被扒了下来。
「娉婷产子,连个稳婆都未请,你们这是要谋财害命!再不滚,我们便报官!」
王家族长厉声呵斥。
赵学文气极,恨不得将自己的娘亲,踹下马车。
孙婆子呜呜咽咽,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们若是无家可归,那就去我的坛子肉馆吧。」
我抛出了橄榄枝。
「呜呜呜!」
孙婆子连连摇头。
她既认出了我,自是知晓,我不会放过她和赵学文。
只可惜啊,如今赵学文还在气头上。
对于她的反对,根本就不予理会。
携着赵学文到了坛子肉馆,一入馆,所有食客都在望着赵学文。
有些还忍不住,吧唧起了嘴来。
弟弟天保迎上前来,帮着赵学文拎包袱。
我则带着他们去了后院主屋,这是我住的地方。
「呜呜呜!」
孙婆子拽着赵学文的胳膊,不让他随我进屋。
赵学文则是一把推开她的手。
我俯身,在孙婆子耳畔低语道:「别担心,我会好生照顾学文哥的!」
说罢,朝着天保使了个眼色。
天保会意,立刻将那孙婆子给拖走了。
「学文哥,时候不早了,你便在这歇息吧。」
我娇柔的说着,故意俯身,为他倒茶水。
他的目光,则是落在了我若隐若现的胸前。
只见他干咽了一口口水,就抱住了我。
「唐唐,现在我就只有你了,你从了我,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他满脸诚恳,我瞧着,却觉恶心异常。
但,还是娇羞的点了点头。
「学文哥。」
我温柔的唤了他一声。
他的手不由一颤,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我满眼疑惑的凝视着他。
「不,你想如何叫我都成!」
他只迟疑了片刻,那唇就迫不及待的,贴上了我的脸颊。
「慢着。」
我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32-
「我曾经发过誓,只嫁给真心爱我,能为了我,豁出性命的人!」
我说罢,凝视着他的眼眸。
赵学文立刻赌咒发誓,他是真心喜欢我。
「唐唐,我爱你,只要你开口,我随时都愿意为了你去死。」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伸手迫不及待,要解开我的衣襟带。
「你的妻子,刚刚亡故……」
我按住他的手。
他则蹙着剑眉:「那种霸道蛮横的女人,我对她早就没有半分感情了。」
说罢,又深情的望向我:「唐唐,你出现的太迟了,我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不对?」
赵学文此言一出,我当即露出一抹冷笑。
他娴熟的褪去我的裙褂,要将我抱到床榻上。
那热烈的吻,落在我的脸上,脖颈上,慢慢下移。
「你真的愿意,为了我,豁出性命?」
我面无表情的问着,目光落在他的颅顶。
螳螂一族,习惯从颅顶,开始啃食猎物。
但,我觉得他的头发,实在碍事儿。
故而,一把捧住了他的脸。
他以为我要亲吻他,于是,也极为配合的将脸凑了上来。
结果,下一刻,便疼的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啊!」
赵学文此刻,拼命的想要挣脱。
可我的手,钳住了他的腰,使他动弹不得。
「学文哥啊,你怎么了?」
我扬起唇角,笑望着他。
此刻的他,大喊着:「放开我,我,我,我可以给你银两,不要杀我!」
他竟还不如他的娘,直到现在,都没有认出我来。
「学文哥,我被吊在树上时,也求过你们,放过我……」
我的手,缓缓松开。
他的双眸,瞬间瞪大。
如此明示,他自然是想起了。
「小亭,是你?」
赵学文的眼中有震惊,有恐惧。
「小亭,当年,我是出于无奈,我不想伤害你。」
赵学文一边说,一边悄悄的往床下退。
我没有立刻抓住他,而是饶有兴致的凝视着他。
「不想伤害我,难道当年你是被逼无奈不成?」
我冷声问道。
他连连点头:「对,对,当年,我是被逼无奈的,我爹娘想让我另娶,我实在是没有法子,所以……」
赵学文说话间,已经捂着脸,退到了门边。
「小亭啊,你我好歹夫妻一场,我欠你的,下辈子,再做牛做马还你!」
他猛的推门,拔腿就跑。

-33-
我缓缓起身,跟在他身后。
去往前头肉馆的门,已经闭上了,这后院的墙极高。
赵学文逃无可逃,最后竟跑进了后厨。
我缓步,走到后厨门前。
就看到,他伸出手,要推开后厨的侧窗。
可试了几次,都无果。
「假的,只是雕了个窗沿罢了。」
我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他一惊,撞到了一侧的大坛子。
坛子里顿时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声响。
「对了,有个老熟人,你应当想见见吧?」
我笑吟吟的,将那坛上的盖子掀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高仰起下巴的人头。
赵学文吓的惊叫,但很快就认出。
坛中人,是陆游医!
陆游医两年前,就被我给抓住了。
吃掉了他的四肢,种在这大坛子里,用黏液浸泡,还能再活几年。
「这两年,你也孤独,你瞧,我给你寻了个伴儿!」
话音落,我一把拽过赵学文的胳膊,啃掉他的手。
他疼的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最后,四肢皆无,可同陆游医一般,泡在坛中。
「你这歹毒戾妖,死后必定要下地狱,入畜生道!」
陆游医还有气力骂我。
「我们原不想做戾妖的,是你们逼我上的绝路,你们所做之事,又比妖好的到哪去?」
我鄙夷的,撇了他一眼。
「你这妖女,要杀便杀,不要磨磨蹭蹭!」
他熬的着实辛苦。
他的肉,每日都要被割下一块。
但我又日日为他渡气,以至于,遭受了这么多痛苦,却死不了。
我不打算搭理他,只是将赵学文所在的坛子,盖上盖儿,转身就要走。
「你们螂母的职责便是繁衍,你更名为唐衍,为的也是,替自己的种族尽一分力吧?可惜啊!哈哈哈!你这辈子,再也生不了孩子了!孙婆子给你下的绝子汤,可使胞宫萎缩,从此无缘产子!」
陆老大笑着,将此事说出。
其实,我已经知晓了。
这些年,身子虽大好,可癸水,一直不曾再来。
「那汤药,就是我调制的!」
陆游医露出一抹狞笑。
这陆游医表面上是游医,其实是剖丹人。
大妖对付不了,就专门剖小妖儿的妖丹变卖。
早前,入平山抓过妖。
他最善拿小妖的天敌,制服对方。
比如,我们螳螂,最怕的就是蛇等天敌。
他便引来了不少蛇,让我们生出畏惧。
且,在村中洒了妖最怕的驱妖粉。
这种粉,妖闻之必觉晕眩。
对付百年道行的妖物,绰绰有余。
故而,娘有三百年道行,可依旧着了道,被剖妖丹。

-34-
「你想逼我杀了你?」
我知晓,他的用意。
「罢了,你一心求死,我便满足了你,天保啊!」
我开口,唤了一声。
天保很快,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的唇角,还带着血。
「那婆子,你吃了?」
我问道。
他立马摇头:「姐,我只咬了她一口,可她满脸满身的褶子,肉太老,我便吐了,如今已被寄生虫,吃光了。」
「嗯,把娘接过来,今日就让她老人家,吃个鲜亮的。」
我开口对天保说,眸光却是直勾勾的,盯着陆游医。
天保闻言,也望向了陆游医,口舌不由生津。
我娘当年被剖了妖丹,并未死去。
我将自己的妖丹剖出,分了一半给她。
如此,她才得以存活。
天保扶着娘,走入后厨。
娘如今,人的身子,螳螂脑袋。
灵识不全,喜乐皆无,更不会同我们说话。
想要修成人,还需百年。
她白日里头盖纱巾,端坐厢房里修习。
夜里进食时,才会揭开纱巾,露出真容来。
她那浑圆漆黑的眼,空洞的望向陆游医。
随着娘入后厨,陆游医的惨叫声,也响了起来。
这一口一口,被活活啃咬,那滋味儿,自不必说了。
次日,这坛子肉馆,便关张了。
我驾着马车,马车之中是天保,阿娘,还有一个装着赵学文的坛子。
从前的村子,如今早已空无一人。
当初我将计就计,拖着残躯,将血滴在村中每一户人家门口。
蛇被螳螂血吸引,分散爬到了家家户户。
如此,引来了「蛇祸」。
只是,最该死的孙婆子,和赵学文,当时跑到了我的家中,寻找我,逃过一劫。
因为,我独独漏掉了自己家。
那赵良颂被蛇缠着,拍门求救。
他们母子,愣是硬生生抵着门,谁也没心软。
我本想亲自下杀手,可怀中的娘,已经气息奄奄。
我只好带着她,去追天保。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复仇。
最先被我抓住的便是陆游医,他的家中,有不少妖丹。
可惜,都磨成了粉末。
我本想悄悄入屋,却被屋门前的驱妖粉所阻。
于是,只好假意,在街上与他相遇。
他是剖丹人,瞬间就闻到了小妖气息。
于是,立刻前来追赶。
结果,追入窄巷,看到的,却是一大群小妖儿。
陆游医虽带着驱妖粉,可我们并未给他取药粉的机会,群起攻之。

-35-
「天保啊,给你姐夫喂些水。」
我一边驾车,一边贴心的望了一眼嘴唇干裂的赵学文。
「小亭,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我求求你,放过我,当初,我真的是逼不得已的,真的!」
赵学文眼中含泪,模样很是憔悴。
「是我爹娘猪油蒙心,他们知晓,王家千金看上了我,便不许我与你在一起,后来你有孕,你娘到府城与我明说厉害,又闹到了我家,他们松口让你入门,可王娉婷霸道,不许我有妾室,更别说有别的子嗣了,是他们逼我的,我真的不忍伤你分毫。」
赵学文红着眼眶,很是无辜的望着我。
「是么?可你娘说,双生胎,落了真是可惜,其中还有个男娃,那是你们家的长孙!」
我帮着赵学文回忆。
赵学文的瞳孔放大,他没有想到,那一夜,他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娘,孙子没了可以再生,娉婷也说了,若是麻烦,落胎时,下手狠些,大出血后便可一了百了,你留了她一条命, 就是留了后患。」
赵学文责怪他娘时的神情,哪怕过了十年, 我依旧是记的清清楚楚。
能一字不落的,将他的话复述出来。
「学文哥,从哪开始的,我们就从哪儿结束吧!」
我将马车, 停在了那片玉米地前。
此处, 已经成了荒地。
我将赵学文连人带坛, 埋在此处。
他的头颅露在外头,一个劲儿哭喊:「小亭!饶了我, 饶了我!」
「嘘!」
我俯身, 抬起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村子, 已经成了蛇窝,如今天黑, 可别把蛇给招来了!」
我笑着伸出手, 抚了抚赵学文的脸颊,将自己的血, 抹在他的脸上。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决绝的转身离去……

-36-
大仇已报, 如今,我携一家人,要入平山静修。
娘之前, 一直执着于庵堂。
其实, 想要修习, 又何必拘束于在何处呢?
心若静, 闹市都可清修。
我还无那般境界,故而, 才需入山林。
见我立于这片玉米荒地前, 娘那滚圆的眸子, 起了波澜。
「小亭!」
她开口,唤了我一声。
我和天保皆惊愕的瞪大眼。
「小亭, 回家!」
她的眸光,落在我的脸上。
让我想起,成婚前, 赵学文将我按在这玉米地中, 耳畔传来的那声呼唤。
娘一直在守护着我, 哪怕将自己置于黑暗,也要把我拉出深渊。
而娘自己的生命中, 却没有护佑她的人。
从前没有,那今后,就由我来做那个人!
「姐, 娘醒了!」
天保喜极而泣,一把将我拉上马车。
我和他一左一右,紧紧握着娘的手。
天微亮,晨光泛起, 落在阿娘的脸上。
这才是我一直苦寻的,光的模样。
原来,它一直都在……
作者:潜心梦徒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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