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冬

萧景承登基后,把我们的孩子接进了皇宫。
然而不过三年,煜儿忽然逃了回来。
「娘亲,我不回去,我不要当什么皇子殿下,我和你一样,以后都不进宫了……」
我擦干他的眼泪,轻声哄他睡下。
掩好房门出去时,看见禁军的火把已映红半边天。

-1-
「娘亲,你别赶煜儿走……」
六岁的萧煜跪坐在地上,小手死死拽着我的裙角,眼泪成串成串地掉。
他太小了,说不清在宫里头发生了什么。
只一味央求,求我别把他送回去。
我松开他的衣裳检查过,身上并无伤痕。
是他父皇管教得太过严厉,吓着他了么?
三年前,萧景承来接煜儿入宫时,曾亲口说过一句话。
他的位置,迟早会是煜儿的。
煜儿那时还听不懂什么叫做储君。
但他会揪着父皇的龙袍,想要把上头的五爪金龙摘下来。
我慢慢地,松开扶在煜儿肩上的手。
萧景承彻底接住了他。
毕竟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教养一个储君。
我从未在皇宫里生活过。
萧景承还没当上皇帝之前,我还只是他的祁王妃。
初时未涉纷争,日子闲淡又安稳。
煜儿也是在那时生下来的。
没过两年,先帝突发急病。
未立遗诏。
升遐前夕,宫中手足相残。
天快亮时,延英门已血流满地。
萧景承活了下来。
又用尽最后气力,箭指最后的绊脚石。
可即将死于他手的玧王,却张着血口笑。
还威胁他,底下的人早已将我控制住。
一旦他出不去这延英门,那些人就会立刻拉我陪葬。
然而不等话音落地,便迸出利箭离弦的动静。
碧血染箭。
玧王就这么断气了。
而我,庆幸有人搭救,捡回一条命来。
却受了重伤。
还因此落下腿疾,走起路来总有些不平稳。
凤袍送过来之后,我让人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偌大的后宫,不需要一个腿脚不利索的皇后去主持中馈。
况且,我也不想再被人挟持第二回。
玧王好糊涂。
他狗急跳墙,竟将我与皇位同时放在一杆秤上。
砝码悬殊,刚放上去便废了秤。
我明白,萧景承有他的思量。
所以我只能尽力让自己,不再沦为砝码。
萧景承没有强迫我入宫。
那时正是最乱的时候,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前有延英门旧党,后有摄政王虎视眈眈。
他顾不上我。
唯有一人,是他不能放下的。
便是煜儿。
煜儿是长子,理应是最受看重的。
他被萧景承带走那日,我住进了城南的小院。
其中景致,雅致奇巧,不差昔年的祁王府。
至于衣食,亦无忧无缺。
就当我以为一切都要趋于平静时,煜儿却狼狈地朝我扑了过来。
天色已晚,只好等明日再遣人去问,究竟是受了什么惊吓。
我把他带回房间,哄着睡下。
掩好房门出去时,却看见禁军的火把已映红半边天。

-2-
萧景承快急疯了。
原以为是有人拐带皇子,几乎要把整座京城翻过来搜找。
而我这处,是他最后才想起来的地方。
谁也没想到煜儿会自己跑回来。
纵有满心疑问,我却下意识地想瞒住煜儿下落。
可他只看了我一眼,不容开口,便径直赶往内院。
明明从前不曾踏入过这里,却有种走过千百Ŧûₑ回的熟练。
他匆忙抱着煜儿出来,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
幼小的脚踝从薄裤里伸出来,一晃一晃的。
从我身边擦过去时,我转手握住,拖停了萧景承的步伐。
萧景承微蹙了蹙眉,看向我的眼神浮着疏淡。
「太师明日还要检查他功课的。」
ẗūₕ「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还见什么太师。」
借着火光,萧景承终于看清怀里小人的模样。
然而他紧了紧搂孩子的手,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
「他受委屈了对不对?」
萧景承想了想。
「前几日带他去猎场玩,不料有猛兽伤人,当着他的面,挠了太监满身血,这才被吓破了胆子,」他稍稍一顿,转身就走,「以后轻易不带去那边就是了。」
可近半月以来,阴雨连绵。
没有这种天气去围猎的道理。
他不告诉我实话。
也不想告诉我。
所以,我不能就这么让他带走煜儿。
我脚步本就不稳,走得又急,没两下就跌了一跤。
七八个人上来扶我,闹出好大动静。
吵得煜儿开始揉眼睛。
他睁眼看见父皇时,倒是不敢哭,只是嘴巴忍不住扁起来。
萧景承低下头,脸色瞬间严厉起来。
「朕打你了还是骂你了,逼得你假传圣谕,也要哄骗他们把你带出来。」
「我……」
「他想见见我而已,」我忽然开口,「有三个月没见了吧。」
我慢慢坐下来,揉了揉摔得又疼又肿的膝盖。
单是这个动作,就已显得十分吃力。
「这阴雨天……煜儿也是担忧我腿疾发作,才巴巴地跑了过来。」
说话时,我盯着萧景承的眼睛。
然而火光已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察觉他的目光往下,在这双腿上停留了一会。
萧景承离开的时候,怀里空空。
他留下了期限。
「最晚到十五,萧煜必须回宫。」

-3-
然而稚儿多忘事。
一觉醒来,无论我如何问他,昨日怎么哭着跑回来。
他都只是懵懂地挠脑袋。
再问,就说太师用板子打了他手掌心。
足足打了十下。
去找父皇讨公道,父皇却说太师打得好。
我渐渐松了口气。
看来,是宫中管教严苛,才让他闹了脾气。
既然跑回来了,带他松快松快也好。
我陪他放纸鸢,投壶,捏面人。
仍然怕他不尽兴,正琢磨新把戏,煜儿却往案前一坐,端出砚台,安安静静地磨起墨来。
连着三日都是这样。
时辰一到,就要开始温习。
倒丝毫没有懒学的模样。
不过,到底是孩子心性。若头顶上悬了根糖葫芦,那是一点也抵抗不住,忙不迭地跳下凳子,伸手就要去抓。
等看清是谁举着糖葫芦之后,眼睛和嘴巴都睁圆了,脆生生地喊出来:「师傅!」
被煜儿喊作师傅的人,是摄政王李修远。
他来得突然。
我闻声赶到时,已来不及拦下。
而且,煜儿和他很是熟络。
会掰手指头细数最近学了什么。
还会催着他带自己去骑马。
我有些惊诧。
萧景承竟也允许么。
像李修远这种人,早就是君王眼中钉了。
先帝晚年昏庸,沉迷享乐。
而李修远,身为先皇后的侄子,很得宠信。
这才能抓住时机,哄得他各处放权,然后尽数收揽。
这些年,没少听到一些风声。
什么结党营私,侵吞民产,都不缺他的手笔。
奈何根基深厚,又擅长处理首尾,很难抓到实实在在的把柄。
萧景承继位后,虽有收权,却是没能收尽。
「徽月,」似乎是我那猜疑的目光太过放肆,李修远忽然朝我看过来,「近来阴冷,宫里那些庸医可有时常过来料理?」
我怔愣一下。
明明数年未见,这副寒暄的口吻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因一同长大的缘故,那时交情匪浅。
后来他埋身权斗,步步为营,而我嫁入祁王府,事事以萧景承为先,以致日渐疏远。
更别提我居安一隅的日子。
几乎是不见什么人的。
如今见他,虽面目依旧,唯有气度沉凝了许多,可也只觉陌生。
我随口答了句:「来不来看都一样,横竖是那些药来回喝。」
李修远沉吟道:「陛下也不让你换去暖和些的地方休养。」
煜儿在一旁听见,扯着人袖子问:「哪里暖和呢?」
李修远没有回答,笑着反问道:「殿下和娘亲待一块高不高兴。」
「高兴!」
「陛下是一心为你好,才让你留下来的对不对?」
「嗯。」
可我忽然想起来,快要到期限了。
怎么这就十五了。
不大舍得。
连他睡午觉我都靠在一旁等。
等着等着,昏昏欲睡起来。
脑袋沉沉的,还做了梦。
梦里,萧景承红着眼睛问我,你当真不肯与我进宫?
我仍旧是摇头。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三年里,该我见煜儿的日子,从来都是御前公公将他送回来。
他自己从不出面。
大概是觉得失望。
对于我不愿意同他共进退这件事。
当年延英门之变,他所受到的折磨不比我轻,可为了大业,只能悉数咽下,于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我就不能。
可我们确实不一样。
他的眼前广阔无垠,能包容整个天下。
而我的很小很小,只有这方小筑。
我猛然惊醒时,眼下已经濡湿一片。
连视线也变得十分局促。
是被龙袍遮挡。
…龙袍?
我瞪大眼睛,看着忽然出现的萧景承倾下身,把迷迷糊糊的煜儿抱了起来。
煜儿睁眼之后,依旧是不肯走。
萧景承很是不满:「你是皇子,岂有留在宫外躲懒的道理。」
「我不当皇子,我不——」
「萧煜!」他的语气凌厉了几分,「你这样的性子,以后如何能担大事?」
煜儿向来是很怕他父皇的。换做往常,早缩过来了,可这会不知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甩开他父皇的手,扯着嗓子喊出来:「宫里头说您要立个新皇后来给我当母亲,然后你们就要把我娘亲给杀掉……」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后来缓缓响起了煜儿的呜咽声。
萧景承顿了顿,转头就去命令人:「去把威吓大皇子的人给找出来,再剐下他的舌头。」
顿了顿,便折回来对煜儿说:「没人要杀你娘。」
他反驳了这条,却没有否认立后的事。
于是我问他:「是哪家的千金呢?」
「姚家,太师的孙女。」
我点点头:「是有这么个人。」
萧景承看着我:「没别的要问了?」
「旁的我也不懂。」
「好,」萧景承干脆利落地扣住煜儿手腕,「咱们走。」
煜儿离开时,虽一步三回头,但得了他父皇的承诺,便不再闹下去了。
我所处的地方,又重新沉寂起来。
但我给李修远传了话。
问他,既然宫里都是些庸医,那他可认识些医术老道的人。
李修远很快便带了人过来。
看病归看病,我后来又独独留下他。
还开门见山地问道,是不是他吓的萧煜。
煜儿听得那些话之后,既隐瞒着我,又在他父皇发现后,怎么都不肯交代究竟是谁告诉他的。
那便只能是一个他极其信任的人。
我猜来猜去,只猜到李修远身上
我问得这样直白,他也没有否认。
「一边是前程,一边是徽月你,殿下可是选了你。他既愿意不去当那大皇子,你们母子再讨个封地,从此远离旋涡,不好吗?」
我冷冷瞥向他。
「你是想我们母子安好,还是想等后宫成了气候,长出新的一茬皇嗣,到时好从头插手,培养出能为你所用的?」
李修远愣了愣。
下一刻轻笑出来。
「你太看得ŧū́₁起我了,陛下继位之后,事事不比从前,我也不过苟延残喘着,哪还有力气插什么手。
「反正,要立后是真的。到时储君归她抚养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你这个生母显得太碍眼,也太累赘。」
我明白了。
但我不打算带着方才六岁的煜儿去什么封地。
「他太小了。」我说,「若是为了所谓的保护,趁着他最好把控、连羽翼都没有长出来的时候,就把他困住,那日后可真是连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
燃尽心气的是我,不是他。ṭůₘ
李修远沉默片刻,「那便随他。你别怕,我没有要害煜儿的心思,满宫里,我也只喜欢他,至纯至性。」
「姚小姐为人如何?」
「宫里不论这个,只论陛下的意思。陛下若看重他,自然也跟着当眼珠子护起来。」
那煜儿,就不能总跟他父皇闹脾气了。
整日娘亲长娘亲短的,怕惹人烦。

-4-
「江陵那边寄信过来,说外祖母想见我,我想……回去一趟。」
金碧辉煌的殿宇里,萧景承正埋首批折子,而我在一边斟酌再三,才开了这口。
「不合适。」
萧景承面无表情地下了批示。
我皱了皱眉。
果然是太突然了么。
就在方才,萧景承在宫里看见我的那一刻,便跟见了鬼一样。
可我有事找他。
总不能把人请出去。
只能自己过来。
过宫门时也没什么阵仗,唯有一顶轿子。
毕竟我没有被册封过,而在世人眼里,从前的祁王妃早病死了,如今还能过那一道道宫门,全倚赖我和煜儿的关系。
他不允,我便继续求:「外祖母这年岁,可是见一次少一次的。」
「晚些再说。」
「那,那是什么时候?」
「盛典之后。」
我愣了愣。
随即想起来,立后大典已定好了吉日,马上就要到了。
「你来得巧,」萧景承抬头看我,「姚家的已经进宫了,她理应,来向你问安。」
我苦下脸:「又折煞我。」
出来的时候,我走得很慢很慢。
虽有婢女相扶,但只要稍快些,就能轻易被人瞧出跛态。
轿子停得不远。
两道门的距离。
我走了好久。
因为一心看着脚下,没留意挡着人了。
有只手忽然伸出来,轻推我了一把。
「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自己堵的是谁的路吗?」
踉跄着站定时,婢女这才腾出空替我发作:「这话该我问你们。」
「你——」
我转过头,眼神一沉,硬生生把那性急的小宫娥还未说完的话给吓了回去。
小宫娥是有主的。
是个打扮秀丽的姑娘。
那姑娘原本不作声,只是目光再三游移,不动声色地打量、揣测着我的身份。
只是猜不出来。
满眼的疑惑。
索性示意小宫娥别再耗费时间。
「可快些吧,今日大殿下不上书房,正好去见见,可别耽搁下去,待会找不着人。」
是姚家小姐。
她们走得快,没两下就走远了。
可又一道身影正朝这边过来。
是萧景承身边的公公。
公公说,萧景承允我离宫之前,见煜儿一面。
可不巧的是,姚家小姐已绕在煜儿身边了。
她还带了许多好吃的点心过来。
煜儿吃点心时,她温柔地朝他笑:「以后,我便是殿下的母后了,若殿下不介意,我日日都过来照顾殿下可好?」
煜儿嚼着东西,嘴巴没听过,所以并没有答话,只是一直弯唇笑,看向人的眼睛亮而有神,丝毫寻不出半分敷衍。
所以,即使他一直不说那句「好」。
姚家小姐依旧高兴得很。
是我未见过的圆滑一面。
我以前总怕他在宫里的时候也任性。
看来,是都攒着留到我面前了。
我以后,不拧他耳朵了。

-5-
我没有去成江陵。
起初谁也没想过立后大典上会有那样的乱局。
当萧景承得知禁军调度异常时,一切都晚了。
即将要接过宝册的姚家小姐被刀抵住下颚。
被调开注意力,因而疏于照看的煜儿转眼就被拎至高台。
是昔年争储败党余孽所为。
一边是即将封后的老臣亲眷。
另一边是最得疼爱的皇长子。
年迈瘦弱的太师颤颤巍巍地跪下来,一遍遍地给萧景承磕头,求他保孙女一命。
眼见就要在群臣面前,把天家威严踩到地底下,逆党威风更甚,狂妄之语一句再一句。
却没人敢动手。
都等着萧景承定夺。
而萧景承,已有了选择。
他一言不发,提起箭,直对高台。
几乎没有犹豫,铁箭离弦。
速度之快,谁也没看清瞄准的究竟是谁,只看见那逆党因心慌手抖,撇下了煜儿。
煜儿瞬间跌落,坠入台下人墙之内。
我总说那日晨起,怎么眼皮直跳。
本是没必要去观礼的,偏自己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后来,也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瘸瘸地接我的孩子。
他还有气。
也还能动。
萧景承几乎是扑了过来,气息粗重。
我不让他碰煜儿。
他忽然紧紧扶住我手臂。
就在众目睽睽下,他对我说:「你留下来,陪陪他。你是他娘,他会想要你陪着的。」

-6-
那立后大典到底没成。
经此一劫,太师不顾孙女恳求,硬是把人带出宫,藏回家去。说是荣华富贵难求,一不小心就要把命都搭进去。
不少人进言,既然当年的祁王妃还活着,又是皇长子亲母,理应迎入中宫的。
只是萧景承摇了摇头,说,她不愿意。
至于别的,萧景承也无心再立。除了朝政以外,他的心思全落在萧煜身上。
而我更是抛下余下一切,一心陪着萧煜,从六岁到十岁。
明明没离开过,却觉得孩子像被换了一个。
变化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不爱笑,更是寡言。
无论是在他父皇面前,还是我这里,都是一副正经谨慎的模样。
有段时日天很冷,他早起练骑射时出了汗,被风一吹一渗就得了风寒。
昏在榻上时,萧景承过来了,瞧了他许久。
看向我时,嘴角微垂,「他不像你。」
不Ṱṻ₍像我。
也不像萧景承。
回到同样年纪,萧景承不敢在猎场诛杀的猎物,他敢杀。
萧景承未开的杀戒,他也敢破。
朝堂中人忽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皇长子萧煜怎就狠厉了起来。
就在几年之前,不是还会为了躲太师的戒尺,而东躲西藏,稚气得不行。
怎么就——
罢了,横竖是当储君的人,自然是越稳重越好。
至于这一狠字,更是没什么可说的。
这样的身份,狠些,好。
我不知怎样才算好,只想看他闲时多笑笑。
可从前那些喜爱之物,他已没了兴致。
我也只好跟着变。
他看过的书,我也抓来看,免得他聊起时,我成了睁眼瞎。
但若他练的是骑射,我就只能在一旁看了。
顽疾,治不好。
但李修远当年引荐来的大夫,开的药方是有些用处的,起码阴雨寒天,不会再隐隐作痛。
至于李修远,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他终究是外臣,若非必要,我们没有凑一块的理由。
不过也有听说,萧煜和他依旧有往来。
只是对着如今性情大变的萧煜,他该用怎样的面目去与之相处。
这几年,李修远的路也不平坦。
当年立后大典上的那一出,凡是有失职之过的都免不掉处罚。
虽不是直接负责筹备的人,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只能站出来引咎。
于是,萧景承继续收权。
后来,便没有更大的动作。
他从前是还有大过的。
可萧景承似乎不愿再生事端,敲打过后,便暂且放置了下来。
即使是掩饰来的平静日子,也会让人忍不住细数的。
就这么数了快一千日
萧煜忽然对我说:「娘,你回吧。」
「嗯?」
我眼皮又一跳。
他表现得平静:「我都这么大了,不需要娘再费心照顾。」
我低下头,藏了藏情绪,再看他时眼里都是欣慰的笑意。
「是啊,你都长好大了,一晃眼你都十三岁了,再过几年就该娶妻了,我再成日绕着你嘘寒问暖,是不大好,那我……收拾收拾,就回从前那头了?」
「好。」
「我,我真走了啊。」
「嗯。」
好吧。

-7-
城南那个院子,和从前竟无差别。
连个花盆的摆设都没变。
甚至连片多余的落叶都看不见。
像是有人来时常洒扫的模样。
所以外祖母踏进来时,头一句话说的就是「你这儿好,新净」。
是,外祖母来了。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过来了。
不是我喊的。
不过,来便来了,瞧着精神不错,腿脚也麻利,当是散心。
其实,我那会说祖母身子不好,要回江陵作陪,是骗了萧景承。
只想借个由头离开京城,暂避一避。
没想到江陵的风太大,先把外祖母给吹过来了。
等随从卸下包袱,外祖母笑津津地取出一堆织物,风毛披肩,御寒的帽子,一应都有,其中就数一顶小虎帽最精致厚糯,摸过便释不了手。
「哎,这可不是给你的,」外祖母作势要藏起来,「是给我乖孙儿的,都好多年没见他了,上回见还是这么点大,拉着我四处逛,看中了摊子上的老虎花馍,我不肯给他买,怕身子矜贵,吃了坏事,结果他不依,一屁股坐地上,闹着不走……」
听着可头疼。
可外祖母越说越是眉飞色舞,瞧着兴致就高。
我没打断,直到她终于想起来问:「他人呢,什么时候出来,我让他试试,大了小了我好拆了再做。」
「他才不戴呢,现在大了,有主意了,莫说这小虎帽,平日连衣服艳点都不爱穿。不如给我吧,我乐意戴。」
「还跟个孩子抢东西,羞不羞。」
「我可没跟他抢,他现在是什么玩意都不喜欢。」
「少编排我乖孙儿,人特地写信到江陵,说你日子过得闷,想送你回去待上一阵,是我怕你这身份,回去之后易惹是非,这才巴巴地赶过来,同你做个伴。」
我整理包袱的手顿了顿,过了会,才新翻出一方砚台。
「这个好。」萧煜定会笑纳此物。
「这,」祖母探头看了一眼,「这是给修远的。」
我愣了愣。
「修远那官是不是越做越大了?可别嫌我老太婆出手寒酸,都是找人仔细打磨过的,江陵啊,独这一份。」
「嗯,官可大了。这礼,我遣人送去就行。」
「好,不劳他亲自过来这一趟。」
天色不早了,我揣摩着他回府的时辰,连忙着人送去。
差使刚牵着马出去一会,突然又匆匆折回来:「娘子,提前宵禁了,过不去啊。」
不对,我刚仔细听过更声,没到时辰的。ţũₙ
是哪里出事了么。
不好……
「快,锁紧门。」
延英门那夜也是这样,处处透着不寻常,那时甚至来不及反应,膝盖骨就已被敲碎了。以至现在有些许动作,都风声鹤唳起来。
外祖母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她常年待在江陵,也难遇上这些,只是我让她过来,一同煨煨我房里的炭盆,炭是极好的炭,老窑里烧出的贡品,焰心透轻,又有松脂清香浮动,还没一盏茶的时候,这融融热气就让外祖母瞌睡了过去。
我不困,一直睁着眼睛。
可今晚,比预料中要寂静得多。
偶有马蹄声掠过的动静。
时远时近,似寒山寺的钟杵撞在雾里。
余下的,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了。
我睡得浅,醒得也早。
外头也已经解禁许久了。
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
京城各处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事情传开。
李修远死了。
连同其党羽,悉数拔起。
执刀人,是萧煜。
民间,多是拍手称快。
百姓掐着指头数李修远曾害过多少人,又因欲念生过几桩祸事。
细数完,放声笑道,储君诛佞臣,真是天道好还。
他年纪轻轻,威望倒愈发高涨。
外祖母后来也听见了。
可她耳背,听不全,别人想再说一遍,她脸上顿时皱起来,「听着吓人,我老太婆可受不住。」
我让他们不许再在外祖母跟前提宫里的事。
我自己却忍不住跑进宫。
正撞见萧煜在受板刑。
他此前所做的,有些是萧景承不知情的。
等传至御前,萧景承生气得很,立即召萧煜问罪。
杖二十,禁足三月。
一杖又一杖,背上鲜血淋漓。
后来侍卫手抖,力道越来越轻。
他送回去之后,我拿着药过去,只是放到偏殿之后,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外祖母也没问我去哪,顾着忙活她的八宝饭。
见我回来,就用银匙划开碗里的八宝饭,蜜渍枣子便骨碌碌滚到我这头,「你娘当年就好这口,出阁前那晚,还要偷吃我留着祭祖的那份……」
说着,又给我新添了一碗。
当长辈的,总惦记着小的吃食。
我也是这般哄着幼子用膳。
总把八宝饭里的蜜枣一颗颗挑出来,堆在那孩子的碗尖上。如今那孩子已长成了眉眼冷峻的太子,以无暇顾及那俗世炊暖。

-8-
「他会不会有一日,连朕也杀了?」
片刻前,我听见院门传来脚步声。
我过去,正正撞上萧景承的视线。
他看着我,张口便问了这么一句话。
语气平平,像闲话家常一样。
「哎呀,站在风口作甚?」外祖母突然掀帘出来,「进来暖暖身吧。」
「您老来了。」
萧景承也是这才知道。
我说,是萧煜请来陪我作伴的。
他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屋内炭火噼啪,三人围坐小几,外祖母絮叨着:「这糯米是柴火灶熬的……」
萧景承起初没动筷,他看了我一眼。
「你吃吧。」
萧景承这才握过瓷勺。
没一会,又忽然道:「他许多事做得太尽,容易把回头路堵死了。」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连串的求情之法。
说他年少无知,等再年少些就好了?
还是说他为父解忧心切。
可这些,我也不信呀。
萧煜啊萧煜,我没有读心术,你何时才肯对我张张口呢。
我顿了会,「等他禁足完,我去见见他。」
外祖母给萧景承添了勺桂花蜜:「自家酿的。」
他依旧是看向我。
「尝尝,你瘦了不少。」
桂花香气中,他手上的青筋慢慢平复。

-9-
我病了。
进不了宫,懒在屋里一日又一日。
萧煜禁足期满,来看我。
杖伤都好了,和没事人一样。
「曾祖母呢?怎不见了?」
「京城事多,她年纪大了,经不过这么一惊一乍,不得把人送去江陵去。」
「京城近来是有异动么?若有,我去看看。」
我皱了皱眉,顺起手边软枕往他手臂砸去,「你总是这样。」
「这样……是哪样?」
我不陪他装傻,扭过头去喝药。
药喝完,大夫也过来了。
诊脉问症时,萧煜起身,往外坐了。
隔着一道屏风。
病至尾声,大夫嘱咐得格外密。
萧煜也等久了些。
我瞄了瞄屏风后的那道身影。
坐得没那么直,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
而我躺着,被里暖和,榻边有熏香,顶上又有绵绵不断的絮叨。
几相作用,眼睛就这么阖上去了。
好在睡得浅,醒来时萧煜还在。
仍旧是坐在屏风后。
我迷迷糊糊间,听见萧煜的声音。
像做梦一样。
他已经很久没在我面前说过那样多的话了。
提到过李修远。
他和临死前的李修远谈过。
李修远,初尝权柄的时候原是想补上家业被族人贪墨的亏空,后来亏空补上,却舍不得弃了那好滋味了,加上先皇后殡天,失了靠山,于是又变本加厉,好稳住根基,可朝堂动荡,哪里能彻底稳下来,便边走边修,一步又一步,往深渊去。
萧煜说,他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过来的。
「娘,父皇当初提箭指着我的时候,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我想,他以后还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但我若活下来,」他的语气忽然松快不少,「那我一定,一定要更像他才好。」
这样,那人眼里就会只有你一个了么。
我好像驳不了他。
这几年,萧景承万般的思绪,都是被ẗű¹这儿子牵扯着。
对于他的变化,起初是欣慰的,要继承大统的人,不必有太多杂念。
他甚至推波助澜过,想看看另一个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但更多时候,却会暗自心惊。
可无论如何,都松不开手了。
毕竟是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多年的长子。
即便有时Ṫṻ⁷出格了些。
没关系,没关系的。他还小,耳提面命几回,许就听进去了。
又或者……
罢了。
「娘,你会不会——」
话到关键,萧煜突然顿住。
然后便决定不问了。
可我知道他要问什么。
他要问,我会不会像离开他父皇一样,以后也离他远远的。
「嗯?娘,你醒了?」萧煜像刚发现我这边的动静一样。他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告辞的礼数,「娘是养好了精神,可我这头困了,得回去歇一觉,改天再来。」
他走得很快。
一点也不容人留。
这孩子真让人头疼啊。
本来我走得就慢。
明明是前后脚的事,我得跟好久,直至视线里重新出现他的身影。
他今日没有带侍从过来
且又下过雨,青石板路上黏黏湿湿的,更不见旁人。
他伶仃一人,独行在道上。
我敲了敲门上拉环,好弄出点动静让他听见。
萧煜回头的时候,我连忙问他:「你不吃饭了?」
「啊?」萧煜怔了怔。
「我说,你这个时辰走,是不回来吃饭了吗?」
「要吃要吃。」
脚步声急促——连靴子踏进水洼都顾不上。
后记
自接下圣旨,卫国府一片喜气洋洋。
家中竟要出一位皇后了。
而最欣喜的,莫过于小皇后本人。
她未曾见过那位新帝。
却听过他的事迹,他的气魄。
更奇的是,历朝历代的继位之际, 都难免伴随着血光,可他这里,却没掀起半分纷争, 竟是由他父亲主动禅让下来的。
他才十六岁。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英明神武嘛!
我从前许愿, 都没敢求过这样的姻缘。
真好, 真好啊。
一高兴, 就喊了绣坊过来,给我裁制新衣裳。
巧的是,绣坊老板娘从前还是里面的宫娥, 后来因年岁大了才离宫的, 她知晓我要嫁给新帝之后, 竟没有第一时间道贺,而是微皱了皱眉。
我问她怎么了。
她小声说, 好几年前被调去东宫侍奉过, 那时大家都觉得他冷心冷情的, 每回见着,心里都犯怵。
是吗?
我心里埋了个疑云。
可入宫之后,发现老板娘说的也不全对。
他几乎不责骂人的。
会应允我的许多要求。
也会在我救下雪地小雀时, 给我撑伞, 并不嫌我幼稚。
对臣下嘛, 也是慎之又慎。
前不久有重臣犯下大过, 到了定罚那日, 他待在御书房里, 从戍时坐到丑时, 才作下论断。
总之,我觉得他很好。
只是宫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噢想起来了,宫里没有太后。
听闻他的母亲也不曾做过皇后。
还是祁王妃的时候,就拒了凤袍和宝册。
此后便一直居于城南。
城南那宅子,我去给母亲奉茶的时候见过,又大又漂亮, 春可赏紫藤垂雪, 夏听荷雨蛙鸣,秋观桂影映月, 冬品梅香覆雪, 好惬意。
所以他每月都会去两趟。
有一回母亲不在,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顶孩子戴的冬帽,小虎式样,很精致可爱。
还往头上戴了戴。
只是戴不进去。
毕竟是孩子用的嘛。
我忍不想——
真可惜啊,他能戴上的时候我都没见过。
后来我也这样跟母亲说。
母亲微笑了笑:「难道我就有么?」
「娘耍赖, 分明是你藏着不肯拿出来, 不然去江陵问问曾祖母。」
「可别,让她知道又要去扯料子做, 可如今老眼昏花,是怎么都做不动了,」母亲笑笑,「我明儿就把它拆了, 重新缝口就是。」
她说话时,目光越过如今修挺的陛下,落在虚空里某个雪团子似的小身影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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