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皇帝爱上了臣妇,而我是他用来弥补安抚权臣的后宫嫔妃。
好恶心的一招换妻。
太监过来传旨,面纱下我歪嘴忍笑。
妈呀!谁不知道裴丞相霁月清风,端方守礼,裴家又有只娶一妻的家规。
这丞相夫人也是家里请低人,祖坟冒狼烟了,心甘情愿和这么多人争一个喜怒无常的烂萝卜。

-1-
「娘娘万福,奴才是奉陛下的口谕传您去大殿的。」
「裴丞相新寡,陛下体恤臣子,将娘娘您赏给了丞相——」
我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一闪,看向这个躬身入内,浑身透着捧高踩低的老太监。
来了,来了,这个换妻的名场面!
冷宫的晚风不是随便说说的,我被冻得一抖,瑟缩地垂下头跟上老太监。他余光瞥向我,带着几分轻视,而面纱下的我实则在歪嘴忍笑。
我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这位冷宫小妃子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自行升天了。
但由于名字相同,样貌相近,我就被黑白无常勾错了魂。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鬼在工作中犯这么大的错误!
要知道我当时是在直播啊!
三万多人看着呢,嘎嘣一下就倒了。
大家也是发挥了拆哪速度,抢救送医火化一条龙。
在我扬言要将他们告上地府中央的时候,那两个地府公务员连连保证会帮我还阳。
不过这事儿在地府办事处需要审批时间,还需要帮我重塑身体,回溯时间,最慢…两年!
于是他们将我的灵魂寄宿在这具原本阳寿已尽却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身体里。
作为补偿,顺便给了我这个世界的大纲。

-2-
笼统来说这是个男频权谋小说。
谋的不仅是江山还有美人。
邪肆暴戾的皇帝殷纵强取豪夺了清冷端方的权臣裴鹤砚的结发妻子段菀仪。
如此不加掩饰的折辱和绿帽子,裴鹤砚再霁月清风也难免记恨在心。
于是江山和段菀仪让这两个位高权重、凤表龙姿的男人争夺了半辈子。
至于最后谁成功了……那两个鬼没给我看。
他们说我就待两年,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免得破坏天道设定的命运轨迹。

-3-
随着那老太监步入一处偏殿。
金砖墁地在满室的烛火下如镜面般反着光,金丝楠木的柱子上镶着张牙舞爪的金龙。
我偷偷吸了口凉气。
这是偏殿?怪不得要争江山。
回去之前不知道能不能通融我撬一点带走,到时候放福袋里抽奖回馈给我的粉丝宝宝。
「跪!」
太监细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心虚得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该死的条件反射!
「她就是你说的邱才人?」
「为何见了朕还戴着面纱?」
前方数十米的远的龙纹软塌上斜倚着玄色龙袍的年轻帝王,若有似无的酒气混合着脂香扑到鼻尖。
更里头的绢素屏风印透出一个女人侧躺着的曼妙身姿。
奢靡、放纵,且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太监赶忙拿出一卷画作跪在殷纵身前缓缓展开。
「回陛下,邱才人貌丑无颜,恐污了您的眼。」
我趁着他们看画像的时候悄悄抬眸。
没见过活着的皇帝,好奇。
却在下一刻对上了那对冰冷戏谑的凤眸,我又是一抖,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冷声轻嗤。
「丑归丑,倒是生了一双好眼睛。」
「要不是为了送给裴相那个为国为民的朝廷重臣,倒是可以剜出来日日观赏。」
我吓得闭上眼睛,仿佛再看一眼,刀子就到眼前了。
皇宫中真是人人变态,皇帝是个大变态,其他人是群小变态!眼睛好看就要剜下来?
还日日观赏!你有福尔马林吗?
太监尖细谄媚的声音再次在偏殿内响起,说出的话让人想把他那条残缺的子孙根塞到他那吐不出象牙的嘴里去!
「陛下若是喜欢这双眼睛大可剜出来,奴才再去帮陛下寻送给裴丞相的女子。」
「不了,后宫中怕是再难找到如此丑陋的女人了。」
……戳完太监再原汁原味戳你嘴里!
啪嗒——
我吸溜了泛酸的鼻子,一滴泪从眼角直接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我保持着匍匐的姿态,内心无奈。
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才离开没多久,眼泪是身体下意识对所见所闻的回馈。
不过也幸好那个灵魂离开得早,要是听到自己像货物一样被送来送去,只怕更加绝望吧。
只是我确实不想在这吃人的皇宫和这几个天龙人斡旋,不然就一把掀开面纱亮瞎那两双狗眼。
什么貌丑无颜,后宫最丑?
让你们看看姐这俘获万千粉丝的超绝天仙脸!
原主天真蠢笨,又无家族谋划,入宫后不懂花钱贿赂宫廷画师。
别人送到这殷纵手里的画像都是画师手动美颜过的,只有她因为没交辛苦费被恶意丑化,还滴了一滴墨在下半张脸上。
唉,昭君的悲剧要重来几回?
不仅如此。
因为这张脸,后宫那群妃嫔一个个将她当成假想敌。
苛待、排挤、算计,把她逼到了冷宫边缘。
这不,一个半小时前就因为受不了霸凌,绝望自尽了。
「今日召你,是朕体恤臣子,从今以后你就是丞相之妻,尚书之女——段菀仪。」
殷纵微微抬眼,再次将如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森然。
「你既出宫,便不再是朕的女人,却是我放在丞相府的眼睛。」
「这后宫中的女人应当没有蠢笨的,朕的意思你明白。」
……哇达西笨蛋美女,不明白哒!
做卧底什么的,容易惹火上身,蒜鸟蒜鸟。

-4-
老太监带我离开偏殿后,窃窃叮嘱了许多,大致是那位段小姐的人际关系和生活习惯。
毕竟抢臣妻的事情挺不要脸的,有损皇家颜面,殷纵不会让人知晓。
而作为丞相夫人不可能久居后宅不露面,所以某些场合我还要依照那位段小姐的习惯粉饰皇家颜面。
叮嘱完,老太监又让宫女给我换上命妇入宫时需穿的霞帔。
绫罗绸缎果然要比普通布料的衣服穿着舒服,仿佛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嚷嚷:我系一个拜金嘅女子,我系崇尚物质主义……
咳,不管前路如何,至少此刻,当丞相夫人要比冷宫边缘的小宫妃舒服太多了!
也不知道丞相夫人是家里请低人了,还是祖坟冒狼烟了,心甘情愿和这么多人争一个喜怒无常的烂萝卜。
虽然两个男主各有千秋,殷纵还是九五至尊,但裴鹤砚家只准娶一妻的家规在这个封建男权社会简直是绝杀好么?!
要我我就选姓裴的!

-5-
宫门外按官阶划分了马车位ƭũₛ。
宫灯下,独一身暗紫色朝服的男子如竹一般立在马车旁。
老太监躬身引我朝他走去:「裴大人。」
裴鹤砚没有理他,而是朝我伸出手,温和地唤了声:「夫人。」
……
我突生几分怯意。
狗皇帝不做人,抢了人家的夫人,而我刚来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顾及到这件事对裴鹤砚的打击,更没有想好如何自如地面对他。
但在这一刻,夜色渐深,寒风乍起,其他官员大臣都坐在马车里等自家女眷,只有裴鹤砚站在车外等候。
他应该很爱他的夫人吧……
心中泛起一丝缺德的不适,渐生退意。
「裴夫人,夜深了,快些和大人一起回府吧。」老太监阴柔的语气在身后响起。
我脑子一惊。
妈的!我现在哪有什么退路啊!
殷纵夺人妻,段菀仪也是主动选择成为他的女人,没有半分不情愿,刚才还浑身娇软无力地躺在屏风内呢。
裴鹤砚是惨,是戴了绿帽子,但又不是我给他戴的!
我现在站在这里也是被逼无奈,我是能向国家借原子弹灭了那对狗男女,还是能召集我那五十万粉丝网暴他们啊?
我现在的身份是棋子,是炮灰,唯独不是圣母。
管他呢!
我一鼓作气,伸出手落在裴鹤砚的掌心之中。
按理说双手接触那一瞬,执掌之人就会下意识握住掌心中另一人的手,而裴鹤砚却迟疑了几秒,似在判断手心的触感和以往的差别。
我心中慌得打鼓,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夫人怎么戴上了面纱?」
「回大人,裴夫人落水更衣后脸上起了些许红疹,太医请过脉了,是池子里落了让夫人起风疹的花粉。」
老阉人不愧是老阉人,职场经验五十年。身上少点东西就是精明些,只要能趁着黑灯瞎火把我换过去,什么鬼话都信手拈来。
骤然收紧的力道将我神游的思绪拉回,裴鹤砚握紧我的手将我扯进了马车里。
一路无言。

-6-
夜晚的丞相府同样庄严肃穆。
府外那棵冬日的栾树老干虬枝,黑压压的夜空下似有鸟雀在上面休憩。
裴鹤砚面色不变,只是扣着我的手坚如寒铁,一路将我从裴府大门扯入一间空荡无人的房子。
「你是谁?」
他手一甩,之前浑身温雅的气息骤然殆尽,说出的话带着寒意。
「我、我……」
我还在思索如何委婉地告知他被绿这件事,才能不让怒火迁移到我的身上,下一刻瞳孔却猛地一缩。
一把冒着冷光的长剑不知从哪里冒出,直指我的喉咙,我瞪大双眼,视线从剑端缓缓移向那人的脸,大脑瞬间呆滞。
真、T、M、帅啊!
直到剑尖克制又不留情面地刺破脖颈上的皮肤,鲜红的血珠冒出,刺痛感将我从神游中拉出。
喂!什么时候了!别被这张脸帅恍惚了好吗?这货是真敢杀人啊!
「别杀我,我说、我说!」我赶紧眨了眨眼示好。
「我是后宫中的一名小妃子,现在是皇帝补偿给你的妻子。」
「……妻子?补偿?」
剑尖又近了一毫,脖颈感觉有温湿的液体滑落进衣领,两行清泪也没忍住顺着脸颊滚落到面纱下。
流血的地方好疼,需要帅哥呼呼,最好是正在生气、手拿长剑、头上戴绿色帽子的那个。
裴鹤砚剑法很好,手更是稳,刺破脖颈皮肤的深度能让人最大限度地疼痛,却又离重要血管差那么分毫,不会伤及性命。
「对……」我哽着脖子后退一步,断断续续回忆起这个世界之前的事件。
「就在半年前的一次宫宴上,你的妻子段菀仪和皇帝互生情愫,之后的每一次入宫赴宴都是幽会。」
「皇帝想要你的妻子,而我是他赔给你的。」
准确来说是羞辱裴鹤砚的。
封闭的房间一下子静到了极点,我鼓足勇气再次看向那人的脸,如玉般俊俏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浅淡的眸子里翻起了滔天怒火,像是即将到达某种临界线时的压迫感。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被绿的男人不会失去理智吧!不会真一剑给我捅个窟窿吧?
原主这死丫头真机灵啊,早早就去投胎了,不然又是要剜眼睛,又是要刺喉咙的,谁能活得下去!
紧张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时,裴鹤砚手腕微动,我颤了颤眼睫,面纱被挑了下来。

-7-
我松了口气。
不是杀我啊……
裴鹤砚眯了眯眼,嘲讽了一句:「这份补偿倒是有诚意。」
这时,紧闭的门从外被打开,一个穿着貂毛锦衣的妇人一脸担忧地快步进来。
「听下人说你们夫妻二人一回府你就扯着菀仪进了这间审讯奸细的房子,可是在宫中发生了事?」
「菀仪——」她看向我,要说的话滞在嘴边。
穿着丞相夫人品阶的霞帔,却是另一张脸,任谁都无法一时反应过来。
裴鹤砚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母突然闯入,沉默了一瞬,再次开口便极其平静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整个人像是一潭死水。
只是阴沉垂下的眼证明平静的水面下已是波涛汹涌。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裴母揪住心口,脸气得煞白。
「我倒是不知晓段菀仪那柔顺的性子下藏着这样一颗红杏出墙的心!」
「还有那九五至尊,竟是如此放荡小人!不顾皇家颜面,觊觎臣妻!」
她怒喊出声,丝毫不掩饰心中愤怒。
「扶清,兹事体大,我去唤你父亲来商量。」
「……不用了母亲。」他的声音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什么不用了!谁能受得了这般折辱?!」裴母眼里闪过一丝狰狞,像被挑衅激怒的母豹子。
我眨巴眨巴眼,这事放到现代都得不死不休呢,何况是在古代,何况是满门显赫、乌衣门第的裴家。
裴鹤砚制止住裴母的举动,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古井无波,缓缓转向我:
「皇恩浩荡,却之不恭。」
这件事对裴鹤砚来说只有两种选择。
忍或者不忍。
不忍,便立刻绞杀了我这个冒牌货,要回段菀仪,主打一个抗旨不尊,藐视皇恩。
忍,便是认下我这个冒牌货,装作无事发生,蛰伏起来静待时机。
前者虽然爽了一时,但只有一时爽,皇权没有那么容易颠覆,先君后臣,裴家本就树大招风,裴鹤砚还在先皇的遗诏下代掌三分之一的大权。
换妻本质上就是殷纵对裴鹤砚的一场服从性测试。
所以无论是黑白无常给我的命运走向还是现在,裴鹤砚做出的选择都是后者。
——忍。
裴母眼眶泛起泪光,哽咽了一声:「我儿受苦了。」
「这权臣的名声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日日在朝堂上算人心、破死局,处处退让,没想到被这后宅暗刺了一刀。」
说话间,裴母将视线转向我。
「那她,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鹤砚神色舒缓如常,仿佛确认了选择,就又将自己套入了温良的外壳,刚才阴冷愤怒的模样只是假象。
「母亲,裴府没有宫妃,只有刚刚陪儿子从宫中回来的丞相夫人段菀仪。」
我小小松了一口气,虽不知道裴鹤砚准备做什么,但至少现在小命是保住了。
这时门外侍卫过来禀报,说是宫里派来了两名宫女,是贵妃赏赐给丞相夫人的。
贵妃当然是个借口,不过是殷纵正Ţŭ̀ₐ大光明安插进丞相府的眼线罢了。
裴母骤然冷笑,我看得晃眼。
要不说裴鹤砚长得俊呢,原来他母亲就长得这么出众了,五官立体皮肤薄,姬气十足的一张脸。
这么姬的母亲是怎么生出温润的像玉一样的儿子的呢?
下一秒我就被那双还带着怒气的英气眼眸察觉一瞪,老实收回目光。

-8-
夜已极深。
我被侍女带到段菀仪原本的院子时已经泄了浑身力气。
脖子上的血止住了,手腕还有淤青。
之前在一群人的恩怨爱恨之间嘻嘻哈哈,现在没人了,整个世界静下来,反倒让我想起了家,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亲人。
我抱着膝坐在梨花木的床榻边,没有丝毫睡意。
看着窗棂外悬挂于夜空的银白月光,恨不得背一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廊外传来一阵风铃声,裴鹤砚带着一身寒气步入室内。
我探头疑惑,他怎么来了?
裴鹤砚迎上我的视线,温吞开口。
「这是我的院子,以往我也是住在这个院子。」
我脑子转了转,想明白了过来。
刚成婚一年的小夫妻怎么会舍得分房,尤其裴家家规是只准娶一妻,就没有通房妾室一说,夫妻自然是一处院子。
而且听闻段菀仪在入宫之前,他们夫妻还是挺恩爱的。
我懒懒起身走开,朝着床榻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喉结在阴影中上下一动,那双浅淡的眼眸却透不出情绪。
「之前怒气之下做了冲动的事,还望邱姑娘勿怪。」
呦!这么快就打探到原主的生平了?
我诧异地望向他。
微微低下的头如鹤颈低垂,暗紫的广袖交叠举至眉间。
我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裴鹤砚在给我行礼道歉?
我疑惑又试探地开口:
「不怪不怪,这要是不生气你也是千古留名了,只是裴大人,我也是无辜的,等这阵风波过后能够离开吗?」
古代的大好河山我还没游览呢!青春没有售价,世界就在脚下!
裴鹤砚沉默地注视我一瞬,「宫中派来两名宫女送到了我院子,想来是监视我们夫妻生活。」
言外之意就是——不行!
我垂眼落寞,「哦。」
就知道概率不大。
「不过你既愿意被当做补偿,从今起你便代替成为我的妻子了,府里的吃穿用度都会按照以往的规制,不会苛待你。」
「只是丞相府家规森严,处罚也严苛,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你心里应当有个数。」
裴鹤砚声线依旧很温和,和我这个用来羞辱他的工具人对话甚至称得上客气。
只是面热心冷,暗藏威胁。
他为自己盛怒之下伤了我而行礼道歉,却并不打算唤人来为我处理伤口,全靠我自己血小板发挥作用。
他说吃穿用度不会亏待,话语里却暗暗警告我安分守己。
我扯了扯僵硬的脸,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算了,帅哥是要高傲些。

-9-
自那一夜起,我便禁足在鹤仪院里。
宫里派来的两个宫女监视着我,而我于裴家而言暂时是个危险因素,两重叠加,自然处处受限。
几日后我才知道她们二人根本不知道这场宫闱的荒唐事,只是领旨看我和裴鹤砚是否「夫妻恩爱」。
裴鹤砚知晓宫里那人想看到什么,为了让对方安心,专门请了一阵病假,日日待在鹤仪园。
白日抚琴弄墨,夜深了便回房休息。
一副雷霆雨露均是皇恩的认命样。
只是他的病倒不像是装的,天色一暗便咳嗽不止,向来清冽的味道里糅杂了淡淡苦药味,青竹般高雅的裴大人好像颓靡了些许。
每次我只能撑着脸颊叹气,情爱好伤人啊……
而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古代能撑三日已是牛掰,何况半月。
况且我不会抚琴不会绣花,更不会书法,连一点打发时间的小玩意都没有。
在我第八次对着铜镜甜声道:「宝宝们,给主播刷个嘉年华~」以后,那两个整日监视我的侍女觉得我得了疯病,也不再那么用心。
于是……我便翻了墙。
我也不知道这面墙翻过去后会是什么地方,无论怎么翻都还是在丞相府。
但好过在那一方小院里发烂发臭!
院子的墙不够高,可上来容易下来难,我在落地的那一瞬间摔了个狗吃屎。
抬眼便是隔着一步之远,俊雅绝伦的身姿。
「夫人,好身手。」
裴鹤砚握着一根玉笛,歪头垂眼注视着我,好整以暇的样子不知道看我笑话ťũ₂多久了。
我顾不上他话里的讽意,赶忙爬起来解释。
「我就是院子待烦了,又不会什么刺绣打发时间,所以想出来逛逛。」
「我可绝对没有想着逃跑嗷!」
他沉吟片刻,「是我顾虑不周,段家嫡女出身书香世家,父亲是礼部尚书,最懂礼仪规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行举止更是京中女子的典范。」
这么牛逼?比我在网上立的人设还猛。
「我等会便跟母亲知会一声,你日后去她那学规矩。」
啊…不是?哥们?
我立刻换上谄媚的脸色,提起裙子就去追他离开的步伐。
「别~裴大人,我觉得待在院子里挺好的!」
「每天时不时听你的笛声琴声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真的!我要是头牛现在都被你点化成妖了。」
「裴大人,能不能不学什么规矩啊,我这人呃……天资愚钝,是个 e 人,做什么都 e 窍不通,学不会的,怕是会打扰你母亲的清幽。」
「裴大人…..」
玛德,有病还能走那么快,晚上咳不死你!

-10-
学规矩是个很可怕的事情。
小时候我妈为了让我沉稳一点,要求我每天练两小时坐姿,结果上小学了,老师为了让学生规矩一点,第一课同样是练坐姿。
等到成年,屁股已死。
据说古代都是跪祠堂,我觉得屁股可以死,但是腿不能有事。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等到了第二天,裴母的院子的嬷嬷就来带我过去了。
裴母似乎很厌烦看到我,眉目间带着恹恹的憔悴。
她恨绿了她儿子的段菀仪,也恨羞辱她儿子的殷纵,只是一个恨不到,一个不敢恨,所以我顺位成了她可以讨厌的人。
本来做人的基本礼貌就是,有人讨厌我,我也要立马讨厌他,但倒是阴差阳错,我其实挺好感敬仰她的,我知道她名唤祝铃,在未嫁给裴鹤砚父亲之前是征战沙场的女将军,英姿飒爽,有勇有谋。
在裴鹤砚与殷纵争夺天下的时候正欲重新披挂上阵,却被药死在后宅之中。
「扶清托我教你规矩,你以往待字闺中之时可曾学过?」
我跪在蒲团上,收回思绪,摇头。
祝铃皱眉。
「琴棋书画可有一项精通?」
琴棋书画倒是精通,却是钢琴、五子棋、小说 he、漫画 he,「e 不发音」……
见我迟迟不回答,她眉头皱得更深了,仿佛我有多么没出息一般。
其实没出息也没关系,我现在还有气息已经很厉害了。
再说!放在现代我还是美妆、美食、翻唱等多栖网红,五十万粉丝呢!
我抿着嘴,再次摇头。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当初是怎么进宫的?女子三从四德总会吧!」祝铃的语气带着怒意。
「这个我会!!」我惊喜般抬头。
「三从是从政、从法、从商,四得是得权、得势、得财、得利!」
我噶前网上最新定义的三从四得,还好我记下来了,不然真一个不会。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院子静了下来,两个嬷嬷包括侍女都睁大眼睛看着我,祝铃眼里闪过恍惚。
「你……」她语滞,随后叹息一声。
「我…答错了吗?」我不确定道。
祝铃沉默片刻,「好像没有。」
我松了口气,笑道:「祝将军,寻常女子会的我好像都不会,但我有自己会的。」
「哦?」
这一声反问太姬了!妈妈我来啦!!
我兀自从蒲团上站起来,牵起裴鹤砚他母亲的手,走到梳妆台前,自信道:「女为悦己者容,哪怕驰骋沙场,也会在意容颜,我会的就是帮每个美女找回自信!」
「其实我昨夜便期盼着能够见到传闻中飒爽英姿的祝将军,心中还想着是何等威武严肃,乍一进来,我还以为裴丞相还有个同胞妹妹呢!」
「我又一寻思,这三国不是亡了吗?我怎么还看到了貂蝉!」
她红着脸还没来得及喊放肆,兔毛做的刷子就已经怼脸上了。

-11-
过了前一阵寒潮,白日里多了些暖意。
我站在鹤仪院的书房门口,犹豫,踌躇,最终鼓起勇气叩门。
「那个……裴大人。」
「我能不能申请不去学规矩了?」
裴鹤砚听闻从桌案的信笺上抬起眼,语气有些艰涩:「为何?」
我轻咳一声,其实去他母亲那里学规矩我还挺乐此不疲的。祝将军被我调教了一番变得十分和蔼可亲,而且我至少能两个院子来回走动,只是……
我尴尬地声若蚊蚋:「我怕再多到你母亲那学几天规矩,你就不是家中独子了……」
你是不知道你爹看到焕然一新的你娘眼睛有多亮!
我们那儿都有世子之争呢!你长点心吧!
要不是担心你被老婆抛弃又被爹妈抛弃,然后彻底抑郁黑化,我也想待在我的舒适圈。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我有所耳闻。」
「还有你那三从四得和妙语连珠母亲也与我说了。」
「不过你倒是不用担心我不是家中独子,在我出生后我父亲便喝了绝嗣药。」
淦!什么绝世好男人。
不过,我撤回我这个申请还来得及吗?
裴鹤砚笑容收敛得很快,那一声轻笑仿佛惊鸿一现,随后整个人又陷入沉寂之中,尤其我感觉他今日格外不同。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写字?那你日后便跟着我认一些字吧。」
我试图拒绝。
「就这么说定了。」
「……」
我当天晚上就知道裴鹤砚不对劲在哪里了。
因为段菀仪怀孕了!
宫中女人有孕后需三个月才能公开,有些妃子怕被人暗算甚至到显怀才会让人知晓。
而段菀仪入宫才不到两个月,那推算时日,应该是在她还是丞相夫人之时就与皇帝有染,而非单纯的互生情愫。
我又深想了一下,裴鹤砚这帽子是真绿啊!绿得让人心生怜悯了。
他今夜的咳嗽声愈发强烈,仿佛要把心肺咳出,听着让人心惊。
以往我都是为了避嫌不闻不问的,此刻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最后叹息一声拿起烛台走了过去。
「吵到你了?」他看向烛火的光亮,声音沙哑。
「明日你便去西厢房睡吧,那两个宫女我会处理。」
挺好的,我点点头,目光却看向侧倚在床榻、唇瓣染血的裴鹤砚。
第一次觉得风雅古韵和脆弱靡丽能够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
他每一次弓身呛咳,寝衣下凸起的肩胛就像折断的鹤翼。
莫名地让人心里难受。
女性在共情和爱人的方面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无人能及。
尤其是裴鹤砚还这么对胃口。
我端起桌上那碗凉透的苦药给他,他侧开头装作视而不见,这个时候倒是傲骨起来了。
我叹了口气将苦药重新放下,不喝就不喝吧,也不怪他如此,骄傲清高的人被这般折辱是不想让人见到他难堪的。
不管是在那两鬼给我的世界大纲里,还是在原主仅存的记忆里,裴鹤砚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是京城闺阁少女心中想嫁排行榜的第一位,裴家更是各家主母想将女儿嫁过去的首选。
只是裴段两家自幼定了婚约,大家也就是肖想一下。
我皱着眉,看向他的狼狈。
所以,殷纵就这么好?
好到让段菀仪舍弃了裴鹤砚和唯一正妻的许诺。
我烦闷地蹲下身子,最后搜肠刮肚一番才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裴大人,过客何须千千结,留不住的人便一脚踹开,折磨自己才是下下策。」
「……」
看着对方沉默,我自知多言,准备起身离开。
「……等等」
裴鹤砚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情之一字伤人太深,有些事情确实该过去了。」
「邱薏…你今夜可否在这里陪我片刻?陪我说说话。」
啊?我就嘴上安慰一句,身体力行我可做不到。
我面露犹豫,拒绝的话在嘴边就被他一声激烈的呛咳打断。
凄怨的茶色眼眸在烛火下忽明忽灭,他苦笑,「原来连你也嫌弃我?」
他松开手,「是我唐突了。」
我重新坐下,聊吧聊吧,让男人心碎的事情我做不到。

-12-
裴鹤砚好像真的要将过往抛却。
对嘛~这才应该是未来权倾朝野的裴相,永远从容出众,风范典雅。
「我的咳疾已经好转许多了。」
「大夫说不日便可痊愈。」
我从裴母院子里回来,正好撞见裴鹤砚站在鹤仪院凉亭前朝我笑道,身姿挺拔如青松,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
「那恭喜裴大人了,万物更新,旧疾当愈,长乐常安。」
我走过去回笑道贺。
他话音一转,「你今日字帖练得怎么样了?拿过来。」
院中的侍女闻言,快步拿来了我敷衍潦草的练字成果。
我低着头瓮声道:「裴大人,我的字恐怕……不堪入目。」
裴鹤砚抖了抖那几张宣纸,发出一声轻笑,「确实能让仓颉见之落泪。」
「……」我发现您这人,特较真!
见我皮笑肉不笑,他赶忙找补,「短短时日已经很不错了。」
「今日正好我休沐,夫人可否愿意听我弹一曲?」
裴鹤砚邀请了,我自然从善如流地坐下,只要不谈练字什么都好说。
他太过严苛了,要求又高,每天布置的字帖多如牛毛,一到晚上手腕都在发抖。
我再过一年多就回家了,还练什么字?
我又不打算到现代当个书法家,况且又不是不 ins,认偏旁还是认得出的。
初夏的风穿亭而过,琴声起时,檐角铜铃应和着叮咚。
第一首是凄厉哀怨的调调,一曲终了,他眼眸流转看了我一眼,再次抚上琴弦弹奏,这次是一首凤求凰,我有些惊讶的抬眸。
裴鹤砚这是在……

-13-
他那日弹了四遍凤求凰,见我一直低着头当鹌鹑才堪堪停手,无奈叹息一声。
「你曾说你不会琴棋,不通乐理,但曲中情谊你当真听不出来?」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勾起我的脸,那双始终清浅的眸子难得强势一回:
「邱薏,回答我!」
「裴大人,我们相识不过三月。」
我心泛起一阵阵涟漪,却依旧清醒地反问。
「会不会……太快了?」
快到我段子都不会说了,整个人瞬间老实。
而且你不能因为被其他人抛弃,急于证明自己而告白;不能因为身边没有合适的佳人相伴,空虚寂寞而告白;也不能因为这段时日我对你的安慰和陪伴而告白。
因为,这都不是爱。
我后仰着退开他的手,匆匆起身跑回西厢房。
那晚陪伴他的片刻,本就让两人的关系多了些尴尬。
而这一番直白举动让本就尴尬的关系陷入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程度。
我保持着冷静,其实抛开他是否真心不谈,我也并非毫不心动。
裴鹤砚本身就是容易让人倾心的男子。
芝兰玉树,张弛有度,清贵宁和,年纪不大就有能力身居高位,比之这些,更吸引我的是他的隐忍和韬光养晦。
更可怕的是,我一开始就对他产生了怜爱,女人一旦对男人有了怜悯之心,就很难挣脱了。
好在他并不急,没有再强硬要求我给出一个明确答复,知情识趣地退了一步,保持着以往的样子与我相处。
可是我却能感受到他在一寸寸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像要捉一只警惕的幼兔,他步伐迈得格外谨慎小心,方向却在步步逼近。
面对他小心翼翼的亲近,我总是有些慌,却又不知道在慌什么。
或许是那颗早就沦陷却不愿轻易承认的心。
又或许是即使承认了,也无法放纵自己的理智。
我允许自己自私,又不会允许自己太过自私。
我不会因为一份爱心甘情愿留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若放纵了自己,认下了这份感情,两年后我离开了,裴鹤砚怎么办?要我像段小姐那样再将他抛弃一次吗?
抱歉,伤害男人的事情我做不到。

-14-
盛夏的傍晚难得有一股凉风。
那两个小宫女端着食盘从裴母的院子回来。
这几天太热了,用冰块刨成沙加上牛乳和水果勉强做成了好吃解暑的沙冰,依稀记得裴母爱吃甜就送了一些过去。
两个小姑娘看到我坐在西厢房外的廊道上吹风眼睛一亮,正想加快步伐过来,却在下一秒看到我身后的男人,垂眼行礼闪人一气呵成。
我了然转头,无奈对上裴鹤砚垂落的视线,他微微一笑,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
青竹般挺拔的脊背微微前倾,将距离再次拉近,声音柔柔的,带着轻哄:「这是鎏蕴阁新出的脂粉,听闻你最近喜欢捣鼓胭脂水粉和吃食。」
我左顾右盼最后矜持地揭开木盒,里面贝壳大小的粉盒上还镶着细小的宝石,粉像月光凝成的,指尖轻碾便滑成了丝绸,颜色更绝,和粉盒上的宝石相呼应,是少女怀春时沁出的羞红。
满意满意满意满意满意满意!!!
古代好的胭脂水粉都会取个十分诗意的名字,以后会作为传奇流传百年,我有些好奇。
「这个脂粉叫什么名字?」
他特意抬眸看了我一眼:「叫…连理枝。」
好了,不许说了。
我低下头将眼中流露的欢喜刻意压下,这脂粉拿也不是,还也不是,舍不得。
「你不用有负担,是我听闻你的喜好,下朝后经过那间铺子顺便带的。」
「再过几日是礼部尚书的大寿了,到时候你陪我去正好可以用上。」
礼部尚书?
「就是段菀仪的父亲,她作为外嫁女是需要回去参宴的,这也算你第一次以段菀仪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过不用紧张,到时候跟在我身边就行,有我在你不会有任何事情。」
笃定又温柔的语气格外安抚心神。
我点点头,漾开笑意:「谢谢裴大人,你是好人。」
发了一张好人卡,我又故意看了眼天色,镇定告辞道:「天黑了我先回房了。」
他眼里骤然闪过无奈,「既觉得我人好,为何总躲着我?」
「没有啊!大人白日公务繁忙,而我又睡得早,只是错过了。」
这拙劣的演技和借口在裴鹤砚眼里是不够看的。
不想再攀谈下去,怕越说越错,我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在转身落荒而逃的时候,一只不明飞虫直冲脸面。
「啊!」
小飞虫,你要死啊!
当鼻尖撞上身后人的胸膛时,大脑只剩两个词,分裂成左右脑开始互搏。
好香啊,完了,好香啊,完了……
裴鹤砚顺势将我揽在胸前,一只手驱散那只翅膀震得沙沙响的大飞虫,笑意散漫。

-15-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尚书府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场寿宴办得有多大。
裴鹤砚先一步下了马车,在车前朝我伸出手。
「夫人。」
周围来赴宴的夫人小姐艳羡地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
我将手搭了上去,顺着他的力道下了马车,脑子里想的却是那夜宫门外第一次相遇,他同样是这般温柔的唤着夫人二字。
只是他原本要叫的是真正的段菀仪。
那时我还猜想,他一定很爱他的夫人。
「今日怎么还是戴着面纱?」耳边传来清润的低喃声。
我语气恹恹:「想戴便戴了,总归心里安稳些。」
他沉默片刻,安抚地紧了紧相握的手,透过面纱轻刮了一下我的脸颊,很亲昵的一个动作。
我眨了眨眼,脸颊被面纱蹭出一丝痒意,没再说些什么。
段菀仪父亲在前厅一脸喜意地接受各宾客的道贺奉承,这阵子作为皇帝身边的红人,他免不了春风得意。
至于受到赏识的原因,作为段菀仪亲生父母的他们心知肚明。
但女儿不是和什么穷书生马夫私奔了,而是攀上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甚至让他忽视伦理品行,找人替换入宫,尚书两口子更多的是洋洋自得。
我和裴鹤砚走到正厅的时候,他们笑容一瞬间牵强。
「岳父,岳母。」裴鹤砚下颌低垂,眼尾折出谦恭的姿态,恭敬地行了个礼。
段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还是段母灵机一动扯起笑上前挽住我的手腕,带着力道将我扯离正厅。
「菀仪啊,母亲好久未见你了,陪母亲去说说体己话。」
周围宾客如云,我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裴鹤砚,他却已经背着身和段父交谈上了,根本没有接收到。
一路被段菀仪母亲扯进一间房,她堪堪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疏离道:「姑娘,今日人多眼杂,你就先待在这儿,等用膳的时候我再派人来给你开门。」
说完将我一推,快速关上了门落了锁。
……
我是金丝雀吗?怎么人人都想关我!
这地方偏僻,布局看上去是个小的会客室,落上锁后一室昏暗,鼻息间满是陈旧的味道。
我试图安慰自己,这地清幽宁静,正好躲避了前院阿谀奉承、勾心斗角的热闹。
「岳母大人。」
段母还没来得及离开,身后就响起了裴鹤砚的声音,带着冰凉的质问。
「不是说体己话吗?怎么单独将阿薏关在屋里,可是她犯了什么错惹岳母大人不愤?」
阿薏,阿仪,不细听的话倒是难以分辨出来。
犯错也是一语双关。
门又被重新打开,连带着将一室昏暗照亮,裴鹤砚就这样立在光里,眉宇间还凝着寒芒。
他刚刚生气了。
我呼吸一滞,鬼使神差地扑到他怀里。
其实还是怕的,小时候看多了僵尸片,关上门的屋子、昏暗的光线、幽静的氛围,再配上几件古色古韵的家具,太像了。
一旁的段母脸拉得老长,脸色不虞地说了句:「成何体统!」

-16-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太监尖细的声音刺破酒席间的喧哗。
皇帝要赏光段尚书寿宴的消息早有旨意,所以宾客们也没有多大的惊讶,如潮水般纷纷起身行跪礼。
我还没有形成古人随地大小跪的习惯,慢了半拍,裴鹤砚在遮掩的宽袖下牵过我的手,扯着我一同行礼。
青砖墁地间,我下意识转头去探究他的眼神,下一刻却与那道眸光交织纠缠。
那双低垂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殷纵是带着段菀仪一起来的,新晋的宠妃穿着一身华贵繁复的宫装,牡丹头的发髻下同样戴着面纱,露出的那双美目第一时间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和我坐在一处的裴鹤砚,最后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殷纵来了,酒席间自然不会像刚才那么自在,连乐师奏的乐和舞姬跳的舞都拘谨了很多。
「听闻裴相夫人未成婚前是京中有名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文采斐然,段爱卿教女有方。」
殷纵勾着嘴角朝段尚书夸赞道。
来贺寿的有不少是朝堂中的同僚,闻言心下明白皇上这是又要针对裴相了。
「不知道今日段爱卿大寿,爱女可曾准备贺礼?」
前一句话众人听上去像是夸赞段菀仪,但真正的段菀仪是他身旁的菀妃啊!
知书达理,教女有方,这不明晃晃的讽刺?
抬眼一看,段菀仪的眼中果然闪过受伤与难堪。
还没等我弄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裴鹤砚替我回道:「夫妻本是一体,贺礼自然是要一同准备的,听闻岳父喜爱养生之道,我和菀仪亲自挑选了不少珍稀野山参和灵芝。」
段尚书也赶忙起身应和:「对,对!这份礼物我甚是喜欢,阿仪一直是个有孝心的女儿,有女如此我很是欣慰。」
段尚书在官场多年,冠冕堂皇的话信手拈来,但此情此景,活像是裴鹤砚和段尚书在共同维护一个叫段菀仪的妻子和女儿了。
只是段菀仪不是段菀仪,是宫里新受宠的菀妃,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和青梅竹马长大的前任夫君在共同维护夸赞另一个占据着自己姓名身份和一切的女子。
怎么能够忍耐得住?
而殷纵的目的我也瞬间了然,无非就是古言男女主里误会来误会去的狗血剧情。
自古帝王的疑心就跟筛子一样多,殷纵一想试探段菀仪后不后悔,二想试探裴鹤砚认不认命。
我再看一眼段菀仪,她眼里已经不是当初的难堪了,而是委屈和埋怨交织,甚至在撞上我的目光时带着明晃晃的恨意。
「……」
恨我干嘛?这不你自己选的吗?
你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吃撑的?
坐在首位的年轻帝王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看来,裴相很中意这个妻子,不过不知道作为京中典范的段小姐文采是否真的斐然?比之我这个颇有才情的爱妃谁更胜一筹?」
「索性这宴席每次都是吃酒听曲赏舞的旧流程了,不如仿照前朝的雅意来一场飞花令。」
皇帝发话了谁敢拒绝,连连说陛下圣明。
这两个男人都知道,原主是小门小户托举入宫的秀女,虽学过一些诗文但终究是比不过权贵的才识,殷纵安排这场游戏很明显是为了再次给裴鹤砚难堪。
就因为裴鹤砚刚才的那句:夫妻本是一体。
面纱下的我都要气笑了,这么纠缠不休,殷纵干脆把裴鹤砚换进宫得了。
真好让我嗑个 cp,名字我都想好了,叫「裴你纵马」。
「尚书寿宴,就以酒为令。」
「对不出的人,朕也不为难,便罚酒一杯。」
在场的女眷听到这句话从原本的跃跃欲试到紧张不安,女子本就容易醉酒,要是失态了怎么办?
裴鹤砚在我耳边耳语:「莫要紧张,答不出便不答,我来替你喝。」
段尚书的寿宴来了不少人,除了王公贵族,同僚官员,还有不少沾亲带故的平头百姓,这飞花令自然不能每个人都参与,只由皇帝指定的内场人,其余人便自动充当观众。
正因如此,参与飞花令的人便更加紧张,生怕接不上或者文采不佳。
大家较着劲地比拼文采,咬文嚼字,辞藻华丽。几轮下来,裴鹤砚已经替我喝了三杯酒了,他肤质冷白,脸颊耳后已染上薄红。
我观几人脸色,尚书夫妇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好几眼,似乎在说我怎么跟个榆木脑袋一般,败了他们女儿这个身份的名声。
而陪着殷纵坐在首位的菀妃确实文采斐然,不辱京城才女的名声,却始终憋着一股不自知的醋意,妒恨裴鹤砚一次又一次地挡酒。
飞花令本就越后越难对,已经有不少人自罚几杯认输出局了,可我却不能主动认输,因为被狗皇帝钦点了。
裴鹤砚熟练地给自己倒上酒,端起酒杯向周围人示意,准备一饮而尽。
「……别喝了。」我抬手制止他的动作。
接收到他眼里的疑惑和担忧,我扭头无语。
真当我是什么都不会的文盲啊?我好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高考选的文科,上了 211 的高材生,殷纵又没要求要原创!几句和酒有关的诗还是背得出的。
刚才不答,是觉得这样更好,和原主才华不显的形象基本吻合,若是被他发现端倪,不知道又会闹什么幺蛾子。
但看到裴鹤砚一杯接着一杯地替我罚酒,段菀仪赌气试探的一次一次不罢休,又觉得装个 B 而已,不要有那么大的负担。
姐最喜欢装 B 了。
我低声和裴鹤砚说了句:「我突然想起一句诗。」
在众人的目光下,我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开口接诗。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好!」疯批狗帝带头鼓掌。
「此句倒是符合朕的心境。」
「裴相的夫人倒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席间能继续玩下去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我说完后,段菀仪沉思片刻便接上。
我再次对弈,「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菀妃明显慌了,眼眸不停转动,磕磕巴巴地对了一句带酒的诗句。
「我对不出了,娘娘更胜一筹。」
我颔首认输,给足了段菀仪面子,也知道这种场合赢的只能是皇帝的菀妃。
自罚一杯后对上裴鹤砚的视线,那双茶色的眼眸透着微光。
怎么了?
我紧张地悄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出风头?」
他轻垂的长睫如鸦羽,嘴角微勾,「不是。」
「那两句诗太过惊艳,我只是没想到我夫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像是待人发掘的宝藏。」
我尬笑,解释:「都是背的。」
能不让人惊艳么,都编进教科书了。
寿宴过半,侍女上前添酒换菜。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步伐鬼祟地朝我这桌走来,不等我反应,眼疾手快地将我脸上面纱扯下。
「夫人恕罪,奴婢眼拙手笨。」她抬眼看向我,惊叫了一声。
「夫人,您的脸——」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17-
我的脸?
我茫然无措地环视四周,不懂为何人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直到裴鹤砚快速捡起面纱为我戴上,那些异样的眼光才有所缓解。
「不怪段大人要为女儿打造才华出众的名声,生出那样一副丑陋的脸庞只能在其他地方找找补了。」
殷纵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
……
「裴相如此俊朗的男子真愿意守着这样一个满脸黑斑的女子过日子?」
「可不是,裴家还有只娶一妻的家规,真是委屈裴相了,不知当初是如何相看的,只怕被这段家算计了。」
「就我想歪了些?每日同房,裴相必定是熄了烛才敢上床的。」
「你还真别说,ẗũ̂²这二人成婚都两年了,段菀仪都未曾有喜,不应当啊……」
散席的途中一直有窃窃私语萦绕在耳边,裴鹤砚恍若未闻地牵着我来到马车旁。
「闲言碎语莫要放在心上,我已经叫了府医,我们到家他便来给你医治,也许只是过敏而已,或是沾了脏东西,无需多久便可恢复美貌。」
我心神皆是迟钝,脑中在思索变成这样的缘由,闻言讷讷点头。
我倒不是太过在意这张脸,甚至连这副身子若是没有我的灵魂进入也早已经是具枯骨了,我只是心中惴惴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我忽略了。
正要踏上马车之际,段菀仪身边的宫女跑了过来。
「尚书夫人请您一聚。」
「不去。」裴鹤砚眸色骤然冷如温玉生寒,吓得那名来通知的宫女一瑟。
「……我想去。」我扯住他的宽袖从他身后走上前来。
我想弄清楚自己是在哪一步中的招,我唯一饮下的那杯酒?还是被尚书夫人推入的那间屋里有什么致人脸上生斑的燃香?
来到这个世界,仅仅只有两年的光阴,蝉生颂夏,不问花事,所以很多事情我并不想探究缘由恩怨,只当自己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嘻嘻哈哈度过。
但今日的事情确实匪夷所思,莫名其妙脸上就多了黑斑,我猜测过尚书夫妇,可涉及他们女儿的名声,他们没理由这么做,我又猜过是殷纵,可还是说不通。
殷纵行事是嚣张肆意,但除了换妻一事,其他事情都把握好了度,为了羞辱裴鹤砚冒着揭开我面纱让有心人认出明显容易得不偿失。
莫非是刚来的时候裴鹤砚碰我脸时将脏东西蹭上了?也不应该,他格外爱洁,那时手上干干净净。
我莫名地想要弄清这件事,像是女人的第六感,总感觉真相会对我很重要。
「我不放心,同你一起去。」他薄唇紧抿,眉心微蹙。
一旁的宫女紧绷着声线赶紧回道:「裴大人,后宅不便男子入内。」
我露在外面的眼睛弯成月牙,语气却故意逗他般洒脱:「没事儿,烂命一条就是干!」

-18-
莲香蝉鸣碎,碧水亭影长。
宫女将我带到湖心亭的时候,亭子里只有一身华贵、悠闲品茗的段菀仪。
「娘娘,人带到了。」
段菀仪早已经揭下了Ťṻⁿ面纱,秀眉连娟,朱唇榴齿,是个美人。她轻扫了我一眼,便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宫女。
说是宫女也不恰当,当初段菀仪就是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入宫赴宴的,现在自然而然也成了贴身宫女。
她得令后气势汹汹地冲上来,甩了我一巴掌。
「贱皮子,占了我家小姐的身份还不好好珍惜,竟然当众出丑坏了名声!」
左脸火辣辣地疼,我快速反应过来,也猛地上前给正在看戏的段菀仪一巴掌。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又朝在一旁准备上前护主的贴身宫女补了一巴掌。
怕不打她,她觉得我偏心。
段菀仪捂着脸泪眼涟涟,却气笑道:「你不怕我让陛下诛你九族!」
「怕啊,但你猜诛的是你家的九族还是我家的九族?别忘了我现在顶的是谁的身份?」
「你胆子很大。」
「呵,可能因为我见过更大的场面吧。」
我故意暗指换妻一事来讽刺,本来是想过来套出一点让我脸上生出黑斑的消息的,没想到只是段菀仪想要惩罚我败坏了她的名声。
她都放弃了,又这么在乎干什么?她不气殷纵刚才讽刺她,不气他同样拿她当棋子,不气他随意找了个文采不佳样貌丑陋的人来代替,反而来气我!
又双标占有欲又强!
就欺负我无权无势是吧?
真想一棍子把这些贱人穿成糖葫芦。
不过看她们如此看重名声,也侧面反映了这毒不是尚书夫妇和段菀仪所下。
那会是谁?
「你对扶清的感情并不单纯吧?」她将笑容收敛突如起来的问道。
「哦,你可能不知道这是阿砚的表字,只有亲近之人知晓。」
「他不会喜欢你的,他现在对你所有的柔情都是装的,只是为了让陛下打消疑心好好待我,让我在宫中更顺遂一些。」
「你信不信,纵使我伤他,弃他,我是个世人眼中不守妇道的女人,他也依旧爱我,珍视我。」
「只要我说我后悔了,他也依旧可以毫无芥蒂地接纳我……」
段菀仪的红唇一张一合,我看得恍惚也听得恍惚。
「…我信啊。」
故事的走向好像就是如此,裴鹤砚被弃后消沉过,颓废过,唯独没有放弃过夺回段菀仪的想法。
我不知道此刻心中是什么想法,想要探寻的真相就在脑海边,只要再加注一次刺激便可以推断真凶,我好像并不伤心,只有淡淡的厌倦。
在我转身离开之际,一股力道将我推入湖中。
又是这种戏码。
夏季的湖水没有那么刺骨,我也会游泳,任由自己被湖水倾覆,沉溺。
那日他送的脂粉很好,我用了几日,很美。
今日尚书府大门前他轻抚我的面纱,脂粉就成了伤人的毒药。
我勾起唇畔,笑得肆意。
这样也好,我还怕玩弄他感情会伤了他的心呢。
这样互相利用反倒让我可以没有负担地离开了。

-19-
我沉入湖底后便向对岸游去,那推人的小宫女应当只是想看我在水面挣扎的狼狈样,以此来报复我扇了他们主仆裴鹤砚巴掌的事。
只是没想到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此刻正慌里慌张地叫家丁来救人。
段菀仪也被吓得一脸苍白,她不能让我死了,至少不能让殷纵知道是她害死了我。
不然殷纵会怎么想呢?他夺过来的美人依旧对旧人有留恋?所以对旧人身边的女人痛下杀手?
对岸的植被茂密,我藏在树丛下冷眼看着湖心亭乱作一锅粥的模样,身体缓过来便快速低下身子从侧门离开了尚书府。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街上集市,一路走来,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戴上面纱也并不突兀,下午时分,有不少叫卖吆喝声,豆蔻年华的女子手牵着手游逛,嘟囔着晒死了,穿着粗布衣的父亲抱着买了拨浪鼓一脸开心的孩童从我身边经过。
我像个失了魂的躯壳一般穿梭在他们之间,再次抬头看到的便是蓝底金字写着鎏蕴阁的牌匾。
「小姐想要看点什么?」
我怔了片刻才开口,「那款叫连理枝的脂粉……还有吗?」
接待的小二疑惑,「连理枝?小姐我们店没有叫这个的脂粉,不过我们店里摆了大部分的胭脂、口脂,您可以去瞧瞧。」
店内打了很多木柜,上面摆满了供顾客试用的脂粉,我一个一个细看,只为了推翻那个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店内还有几处珠帘隔成的区域,是为了方便身份尊贵的官家妇人小姐不被冲撞所设。
此时那一处正在轻声议论着。
「你们可知道今日京中最热闹的事?」
「我知道,我叔父去参加礼部尚书段大人的寿宴了,回来便说那位段家出嫁的段小姐长得奇丑无比,下半张脸长满了黑斑。」
「我说她未出阁前怎么每次邀约都不出来呢,一副不与我们同流合污的清高样,原来是不敢出来见人啊!」
娇俏的笑声不约而同响起,突然有一人轻蔑道:「你们还好意思笑呢,那位段小姐都这般样子了,依旧嫁给了裴丞相,试问你们的夫君有他俊朗有他温和有他地位尊贵吗?」
说完她再次补了一刀,「而且她一人独享如此优秀的夫君,你们那些家里夫君是浊骨凡胎、满脑肥肠还有三妻四妾的可就别笑了,合该她笑你们。」
「今日我父亲也去参加寿宴了,回来便说人家接的诗洒脱非常,说明她自有她的长处!怎么配不上那城府极深、阴险狡诈的裴相了!」
原本一片热闹的八卦圣地骤然冷了下来。
有人还在嘟囔,「那段菀仪怎么那么好命啊!裴丞相这样的夫君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信女愿意茹素十年,换得像裴丞相这样的未来郎君。」
……
店小二说没有连理枝这个名字的脂粉,那一定是裴鹤砚随口取的。我搜寻着记忆里脂粉的颜色,一边听着里面的议论。
在靠近角落的夹缝里,我找到了。
「……姑娘,这款脂粉慎用。」
珠帘恰好掀开,是刚才那道轻蔑的女声,她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认真道:「这款脂粉出过问题,颜色虽美,但制成的原料中有霜月昙,若是碰上朱砂之类的粉尘便会对冲。」
「不过你要是真喜欢也没事,店家会提醒的,我就是之前买后不小心沾了朱粉,差点吓到人。」
我将那盒脂粉放下,朝好心提醒的那位姑娘道谢行礼。
不用试了,真相已经摆在眼前。
她爽朗一笑:「不用道谢,你是哪家千金?我叫祁欢,威武候家次女,得空约着玩呀。」
「我叫……邱薏,普通人家,不是哪家千金。」

-20-
走到丞相府正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在此之前我绕着偌大的丞相府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知道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归宿,可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这个地方。
刚来这个世界之前还想着云游四海,现在才明白南边洪灾,北边蛮夷,西边匈奴,我一个只会说几句段子的小女子,不说有没有钱财,出门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丞相府那棵栾树,花落了一地,一阵纵马疾驰过来,落花在马蹄下扬起。
「裴大人。」
听到我清凌凌的声音,裴鹤砚急得连马都没有停稳便翻身下来。
他的身上还是湿的,应当是听到消息下湖捞我了,可京中没有听到丞相夫人溺水的消息,所以他帮段菀仪隐瞒了。
他眼睑充血,皮肤被水泡得冷白,疾步走到我面前,扯着我的手腕担忧地将我上下打量。
「你——」
「菀妃娘娘想看我掉入水中挣扎的狼狈样,可我会泅水,害怕不能让她满意,又担心她让人将我捞上岸后会继续欺负我,所以我干脆潜入水中逃脱了。」
我恶人先告状。
裴鹤砚垂落在一侧的手掌反复握紧又松开,「她……确实是个骄纵的人。」
只是……骄纵吗?
我曾以为我很了解裴鹤砚,这种自以为是十分高高在上。我觉得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跨越千百年强盛太多的世界,我甚至知道他们前半生的命运走向,可以用客观的视角审视任何人。
可我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今日我游走在街上,发现每个人都是鲜活的,裴鹤砚也是鲜活的。既然鲜活就不可能单一,裴鹤砚很复杂,既会处心积虑为我下药,又会一脸担忧地亲自下湖捞我。
若他的算计和阴谋都是真的,那刹那的心动和紧张为什么也是真的?
连我现在都没看懂他的目的是什么?
可是我需要知道他的目的吗?
不需要。
我只能陪他半程,此后山高路远,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不再有辜负他的负担,或许是我把自己的爱想得太过重要,这种算计里夹杂一丝真心的感情里只需要让自己快乐,尽情享受他的虚情假意。
我揭下面纱,脸上的黑斑已经消失了,闷声道:「夫妻本是一体,今日让你受我连累了,脸上的东西应当是我不小心蹭到了什么,从湖中游上来后便消失了。」
这句话不是解释,而是夫妻一体的论调,以往我避嫌极了,绝对不会说这么似是而非的话。
裴鹤砚注视我的眼眸轻动,像是在认真探究我。
「菀妃娘娘生气的原因除了我顶着她的头衔出丑外,她还忌惮我和你假戏真做,想要借此警告我一番,我想……我罪都受了,没道理不讨一点甜。」
轻轻昂起头颅,我继续开口道:「那日你说不信我听不懂凤求凰的情谊,想要一个答案……」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在他嘴角青涩地吻了下去。
「这就是我给的答案。」
「裴大人,你得偿所愿了吗?」
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眼神深邃而炙热,喉咙像堵住了般半晌才发出一个低低的「嗯」。
夜晚的风吹得那颗栾树纷纷飞花,小灯笼似的花被吹得四处滚动,仿佛无声地响着无数小铃铛,为我们这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拉开帷幕。

-20-
即使确认了关系,裴鹤砚待我还是如同从前一般,甚至……学着我曾经的样子避着我。
他慌张窘迫,露出马脚的样子让我都想指着他好好嘲笑一番。
这么纯情又这么貌美,要到了我那个世界不得骗得裤衩子都不剩啊!
他之前利用我,所以可以虚情假意说些似是而非暧昧的话,但他本质是内敛含蓄的,不出意外一辈子循规蹈矩,克己守礼,一言一行都是世家的清贵做派。
我恶劣地想,段菀仪是不是就是因为他太过无趣,所以选择了离经叛道的殷纵。
可我不是这个时代规训的女子,在我离开之前,我想让裴鹤砚知道,有些感觉只能我给。
往后余生,无论他登高阶还是落泥尘,都不会再遇见我这样的人。
于是这次变成了我主动找他,不会让人厌烦又时时刷着存在感。
曾经他以教我书法为由创造亲近的机会,我便以后宅烦闷为由让他为我弹琴,不经意地哼唱出这个世界还不曾出现的曲调。
很新鲜。
我的一切之于他都很新鲜。
我唱歌很好,大学还没毕业就趁着互联网快速发展的时期靠着翻唱古风歌曲一路走红,成为小有名气的网红。
我常常唱缠绵悱恻的情歌,唱到似是而非的歌词时将目光移向他。
他总是快速躲避目光,让我觉得媚眼抛给瞎子看。
还好泛红的耳廓给了正向激励。
裴鹤砚喜欢这样呢,他就是羞的。
我拜托他用毛笔为我画一张美人图,同时又让人为我制作炭笔将他画得栩栩如生作ţŭ̀ₔ为回赠。
他只抽空画了一张,但我却画了不下数十张他的素描。他站着时眉目舒朗,嘴角含笑的温润公子模样;他坐于书案前沉思皱眉的认真模样;他动情时半眯着眼眸的色气姿态。
倒不是数量不对等,单纯我痴汉好色。
其中一张小尺寸的素描被我夹在他最常用的册页本上。
古人讲究发乎情,止乎礼,藏于心。可我不是古人,不讲究那么多。眼前是最契合心意的男子,他的荷尔蒙吸引到我了,那想亲便亲,想抱就抱,吴侬软语土味情话轮番上阵。
他又不是真的不喜欢。
裴鹤砚最开始确实是招架不住,面红耳赤地说我像是狐妖附身,后面渐渐也坦然接受,甚至食髓知味,最后倒成了他烦我。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即将进入冬季,他被殷纵派去镇压流民。
南方夏季洪水,黄河沿岸不少房屋和庄稼被冲毁,朝廷下发赈灾的救济粮和钱银被层层克扣,到了灾民手里连温饱的米粒都所剩无几。
冬日大寒,灾民们熬过夏秋,冬日怎么也熬不住了,纷纷暴起北上其他城池抢夺衣物粮食。
镇压流民一般是武将去的,让裴鹤砚一个文官镇压确实能够让人看得出圣上的心思——他是恨不得裴鹤砚死在失去理智的难民手下。
但裴鹤砚似乎已经习惯了。
当初先帝子嗣不丰,几位皇子个个都是难成大器的酒色纨绔,也就殷纵出挑一点。在他顺利继位后,发现朝政大权有三分之一在裴鹤砚这个新晋的丞相手中。
权力没有全部掌握自然不安心,这些年两人一直暗暗对抗,只是君臣有别,一般都是殷纵忌惮且刁难,Ţůₕ裴鹤砚服从忍耐。
可裴鹤砚本身就不是会一直忍耐的人,他外表的温和只是掩盖他内心淡漠凉薄。
这次南下,就是他谋反的开始。
烧着地龙的室内,裴鹤砚带着一身寒风从后将我抱住。
「冷。」我推开了他。
他又贴上来,摇着头无奈叹息一声,语调柔情,「贴一会儿就不冷了。」
「悠悠,明日我便要出发了,怕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不过新春佳节我尽量赶回。」
「这是我们过的第一个年。」
悠悠是我的小名,段菀仪曾得意地说裴鹤砚的表字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但早在我避嫌他的那段日子,他就已经告知我的表字,并让我如此称呼他了。
只是扶清这两个字太容易听成父亲了,我不想让他占便宜,且这里的人唤亲近之人除了叫表字,都喜欢在名字前加一个「阿」字,阿砚、阿欢、阿铃……
为了不让裴鹤砚叫我阿姨,我告诉了他我的小名,悠悠。
这是我爸希望我这辈子都悠然自在无拘无束。
我时刻践行着他的期望。
「好啊,如果那天你回来了,我们正好可以去祝将军的院里吃涮兔肉片,你也可以见到我准备的惊喜了。」
「什么惊喜?」他疑惑。
「现在不能告诉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而且,我觉得那些难民也是迫不得已,肯定是饿惨了,冻惨了,觉得无望了才拼死北上寻得一线生机,坏的是那些贪官!鱼肉百姓,没有良心!」
裴鹤砚将我转过来,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的,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好,为夫知道了。」
「这是证明身份的信物,你拿着这枚玉佩便会有三名暗卫时刻保护你。父亲那边有母亲我放心,但你,我不放心。」
「尤其我听闻你这阵子上街闲逛,虽然不再限制你外出,但还是时刻戴上面纱为好。」
我接过玉佩,又扯着他的衣袖霸道道:「好了好了,你说了这么多,该我说了。」
他轻笑一声:「悠悠,我才说了两句而已……咳,你说。」
我满意地收回眼神,认真道:「祝将军说你的咳疾是你出生在北疆时被冻出来的,坏在了根本,只要一受刺激或者心情郁滞便会复发,所以此次南下风餐露宿天气又冷,你一定要照顾好身体,我给你做了枇杷秋梨膏,甜甜的,不苦。」
我又从梳妆台前的锦盒中拿出一个平安符,「听闻这里的习俗是丈夫远行时,家中女眷都会去寺庙诚心求个平安符,我本来不信这些的,但那天友人要去……」
「诺!送你吧,我留着没什么用。」
裴鹤砚有些惊讶地挑眉,修长的手指接过,指腹轻抚着上面的平安二字,唇角无声扬起,「悠悠,我第一次收到平安符。」
他的语气缱绻,我哼了一声,「那就好好收着吧,裴大人。」
他轻嗯了一声,将那小小的符收进掌心,双眸微颤。
下一刻,眼前一暗,唇上便传来温软湿濡的触感。

-21-
裴鹤砚走后,我大多时候都是闭门不出,带着蜜雪和奈雪在屋子里潜心创作。
当初被禁足在这个院子的时候,我曾问她们要过话本,她们倒是搜集一堆过来,却挑不出一本喜欢的。
要么是一些书生私心写的私奔爱情,花前月下,要么就是志怪传奇,佛经禅道,还有讲历史的。
看到的第一眼我以为我还在高三备考文科。
我不大爱看,便自己和蜜雪、奈雪讲了起来,后续发展到我讲她们记录,成书后以「宇宙待机」为笔名卖给天桥底下说书的。
最开始找了几个没人敢接,觉得太过惊世骇俗,后面还是一个头戴幂蓠的说书娘子接了。
说书娘子善口技,以此来讨生活,她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出男女老少的声音,但因为是女子,气息总是没有男子雄浑,所以说起那些江湖恩怨,远没有男说书人受欢迎。
第一本「天降福宝!八个哥哥为我争风吃醋。」就彻底让她成为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说书人。
不少同行向她打听是哪家书会编的书,有意合作同讲,她拿不定主意便询问来送故事的奈雪。
奈雪将我早已准备好的合作计划说给她听。
我事先了解过,古代说书人收入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受邀去茶馆酒肆招揽生意,老板从茶位费中抽成一部分作为报酬,二是靠听众的即兴打赏。
那位说书娘子此前并非有名的说书人,所以也没有什么茶馆酒肆邀请,我给她租了个听书楼,一楼免费,任何人都可以进来听书,她每次讲到关键地方便停下来,只有付了 199 个铜板的听众才可上二楼雅间继续听书。
一般去茶馆酒肆听书要十个铜板,一连去一个月便是三百文了,199 个明显更加划算,此外若是直接包年,还可以挑选两本话本。
说书娘子是只与我合作的,半年时间她、听书楼和「宇宙待机」在京城名声大噪,不少外地进京的除了听书还会特意买几本讲过的话本回去。
这段时间和裴鹤砚谈恋爱,产出没有之前频繁了。
除此之外,我有时间还会和祝将军搓几圈麻将,也会被祁欢邀请去逛酒楼、脂粉铺……
我好像逐渐快要被这个世界同化,但日夜不停流转,两年时间已过大半,我又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沉溺其中。

-22-
已近隆冬,离新春佳节还剩两日,裴鹤砚那边没听到什么消息,应当是赶不回来了。
祁欢约我去酒楼吃冬日特有的铜锅涮鹿肉,我提前在丞相府外的小巷等她。
「邱姐姐!」刻着威武侯府标志的马车轱辘辘地在青石板上响起。
「太冷了,快上来!」祁欢伸出一只手将我一把扯了上去,时至今日,我还是适应不了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暴脾气却力大无穷的怪力少女。
每次和她上街,我都像是被她扯着的快要散架的木偶。
「邱姐姐,你若是愿意告诉我你家在哪儿便好了,下次我直接停你府前等你,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等着我,冻死了。」
告诉你我住丞相府才完蛋了。
「没事。」我正了正她因为颠簸而歪斜的发簪,「我家小门小户,马车不好通行。」
祁欢沮丧地撅了撅嘴,白嫩的脸颊从侧面看鼓成一个小弧度,「好吧,其实今日我哥哥本来也要跟过来的。」
「说是要感谢你上次给他出的点子,他营中的不少士兵操练时都不再受冻了,冻疮药都省下一木箱。」
「好在半路母亲抓他去和谁家千金相亲,不然我们就没这么自在了!」祁欢自顾自地感叹。
认识祁溯是在他接祁欢回府的路上,他顺带捎了我一程。此后时常看见他亲自驾着马车,接送我和祁欢四处闲逛。
前阵子,祁欢说了句今年寒冬难熬,朝堂给军营发的辎重有限,将士冻得日常操练都无法进行,把她哥折磨了好几日,头发都快想秃了。我再次唾骂了一句比资本家黑心的狗皇帝,又想着都是守家卫国的战士,便将制作暖宝宝的两种方法告知,让她去试一下。
「不过邱姐姐,你怎么会这么多?」
在抖音大学学到的知识。
我眼神闪了闪,还在找一个善意的谎言,掀开一寸的车帘外闪过一个缩在墙角的乞儿。
「祁欢,外面有个孩子冻晕过去了!」我赶紧招呼马夫停车,下了马车小跑到落满积雪的断壁残垣,这次看得更清楚!看上去不足五岁的男童倚着墙,已经没了知觉,不蔽体的破烂衣物下皮肤冻得发黑发紫!
可怜到让人看一眼便觉得于心不忍。
「祁欢,我们赶紧带他去找医馆吧!」我将披风给他盖住,回头问向祁欢。
毕竟马车是她家的,今日也是赴她的约。
「好,邱姐姐,我来抱她上车。」
祁欢将小孩抱向一旁马车时,转角巷子里一瘸一拐跑来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穿得乱,像是捡了衣服一层层往身上套,但至少能避寒。
他还未走到跟前便大声喊叫:「拐子,抓拐子!」
他跛着脚想要来扯我的衣服,被马夫挡了一下。
「这是你的孩子?」祁欢问他。
不是!
如果是他的孩子,怎么会让他穿这么少的衣物,怎么会让他倒在雪地里不管不顾,怎么会在此刻露出兴奋的神情!
马夫将大喊大叫的男人拦下,我们却还是没能到医馆,祁欢犹豫地开口:「邱姐姐,他好像……没有气息了。」
那个男人听见后眼睛放光,高喊着:「杀人了!」
我们被巡逻的官差带到了大理寺,将一切弄清楚后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仵作验了尸,这个可怜的小乞儿凌晨便没了气息,老乞丐将他从破屋里搬到街边,想讹路过的好心人,只是他没想到祁欢是威武侯府的,官差畏惧权势不会草草判案。
大理寺没让我们擅自离开反而去通知了侯府,也就是我两人现在等着被捞。
「祁欢,连累你了,抱歉……」我垂着眼,脸色还有些苍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以往匆匆背过,如今完成了最后的闭环。
若是投胎需要排队的话,等我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再和那黑白两鬼求求情,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后投去不会饥饿受冻的人家。
再怎么说,我下面也是有人脉的……
「邱姐姐,我跟在我爹身边看过不少死人,刚一下马车我就已经猜到了,所以不用自责。」
说话间,一道身影从门厅走进来,祁欢松了口气,语气松快,「我哥来了,我们可以走了,说不定还赶得上庆云楼的饭点!」
我兴致不高地点头,再一抬眼,吓到差点和那男童一起投胎了,这哪是祁溯那个阳光小狼狗啊!
是裴鹤砚啊!
远山紫色的常服,如竹如松地站在不足十步远的地方,一双潋滟的琥珀色浅眸定在我身上,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侵略性,嘴角噙着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
「悠悠,这是你说的惊喜?」
「……」

-23-
裴丞相保人自然更轻松,离开大理寺正门,祁溯才正好赶来。
他见到我们三人大步走来,第一句便是:
「邱姑娘,没有受到惊吓吧?」
之前没受到,现在受到了……
我看向裴鹤砚,他正好将视线转向我,轻轻挑了一下眉,眼里仿佛又在质问,「惊喜?」
「我挺好的ŧú¹,祁欢……」
「不必担心她,她从小就胆子大,不会有事!」
一旁的祁欢听到这句话,脸气得瞬间鼓起,不满地瞪向她哥。
「听阿欢说你们原本是准备去庆云楼吃饭的,现在还不算太晚。」
说完,祁溯好像才看到裴鹤砚一般,装模作样地惊呼一声,「裴丞相要同我们前去吗?」
「自然。」
文官武将自古不太对付,尤其我听祁欢说过很多次裴鹤砚是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想必两家彼此不服,所以,我不知道四人怎么又坐上酒楼的雅间了。
祁溯一顿捣鼓,将碗里剥好鱼刺的鱼肉递到我面前。
「邱姑娘,多谢你上次告诉阿欢的办法,帮了我大忙。」
「今日本来是要和阿欢一起来的,奈何家里有事耽搁了。」
讨好的样子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啧,我完了。
裴鹤砚倒茶的手一顿,同样将茶杯放到我面前,杯底碰到桌面发出啪嗒一声。
「确实不怪祁小将军,相亲是人生大事,算不得耽搁。」
祁溯因为他一句话又急又气,想要解释又没有立场解释,只能红着脸,拱起手干巴巴地再次向裴鹤砚道谢:「多谢裴丞相从大理寺将舍妹和邱姑娘带出来。」
裴鹤砚没有说话,反而是侧下身子转头询问我:「铜锅热好了,想放什么?」
方桌上摆了不下十盘肉,但大多我都不认识,并非我见识浅薄,而是这些肉放以后吃一口要坐十年牢。
「这是鹿肉,这是熊掌,这是……」
我讨好一笑,声音小小地在他耳边回复:「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你这块心头肉。」
土味情话奉上,希望您息怒!
筷子掉落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祁溯的笑容有些牵强,「邱姑娘和裴丞相相识吗?」
不等裴鹤砚开口,我率先点头,声音轻柔:「我愿意嫁给裴大人,哪怕是妾。」
当我放屁哈,女人哄男人的时候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我只是和他谈谈,再过阵子就断崖式分手了,没几分真心,这句话既可以哄他,又可以断了热情小狼狗的念想。
祁欢刚放进嘴里的肉吓得吐出来,没想到我如此不矜持,眼神仿佛在质问:「姐妹你玩我?你早说你喜欢他,我还在你面前放肆说他坏话?你俩没在背后蛐蛐我吧?」
转念一想又不对劲,她脱口而出:「裴家只许娶一妻,裴大人已有家室了。」
祁溯放在桌上的手紧了又紧,忐忑开口:「是的,邱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爹也只有我娘一个夫人,若是你期许这一点,我以后……」
我摇摇头,「只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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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鹤砚早习惯了我的油嘴滑舌,那几句情话让他消气没那么容易,回府后扯着他去祝将军那打了三圈麻将,回院后又亲又抱,他的眼神还是不善。
我知道祁溯的事情他确实有资格生气,毕竟我应该体谅他是被绿过的人,在这种事上难免敏感。
但左哄右哄还是一副心有芥蒂的样子,我也只能赌气冷着他。
甚至一时不着调,说出了人家祁将军比你年轻,比你干净的混话。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裴鹤砚以往温润带笑的脸冷成冰雕,比第一晚他用剑指着我时还吓人。
什么惊喜,什么久别重逢的思念通通作废,连新春佳节都是在祝将军面前各自演戏。
我将学着绣的云鹤手帕扯得皱皱巴巴,一股脑丢进存放衣裳的檀木柜里,不再想要将它送出。
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貌合心离。

-25-
开春的季节,栾树长出了新芽,裴鹤砚入了一趟宫将段菀仪带了回来。
自那日他南下归家,爆发了那一场激烈的争吵后,我们就像因为阴差阳错而交集的两颗行星,在撞裂出火花后,又各自向着原本的轨道撤离。
他逐渐疏远我,宁愿待在书房处理事务也不愿过来看我一眼,彼此不主动后我们便不再有任何交集,连那随口而出的情话我也再对他说不出口。
但我还是能自娱自乐,也能将心思精力放在我最后要完成的那本书上。
直到段菀仪的回归,我发现自己好像成了多余,成了尴尬的存在。
我跑去问他,抿着唇质问,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他从桌案前抬起头,多日不见倒见他有些瘦削,他下意识想伸出手牵住我,却又缩回去了。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也并非有意气你。」
我嘲讽一声:「不是有意,那就是故意?」
「裴鹤砚,是我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妄想在你心里终究有几分不同,所以恃宠而骄,不知好歹。那日酒楼心甘情愿做妾的话是我胡说,你真正的妻子回来了,我不会不要脸地缠着你。」
「我们的关系就此断了吧,还有……你就是贱!绿帽子不够上赶着当爹,全世界你最贱!」
「邱薏!」他咬牙出声,眼神闪着怒火。
「收回你的话!」
谁说裴鹤砚泰山崩于眼前都面不改色,永远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这不是气急败坏了么!
我轻笑一声,喃喃道:「真心话,收不回。」
……
段菀仪抱着她刚生的儿子进来时,我正抱着那堆稿纸准备离开。
鹤仪院啊鹤仪院,这自始至终都是鹤仪院。
裴鹤砚和段菀仪的爱巢。
只有我才是这个院子、这个时空最突兀的人。
段菀仪看见我,扬起红唇,施施然地走过来:「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
她的话语变得锋利,谈吐间劲劲的,「我说过的,只要我愿意,他依旧可以毫无芥蒂地接纳我。」
我平静地反问:「裴……夫人?你也知道当初的选择有多蠢了吗?浑身上下这么强的攻击性,你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不幸福?」
其实不用她说也知道,这副憔悴的样貌已经说明了一切。
除了生产后的疲惫,段菀仪的眼中还有深深的失望和警惕。
君王薄情,色衰而爱弛,后宫中那么多美人,谁又会只钟情一人。
她当初没有控制好那颗躁动的心,就已经走错棋了,只是她有退路,能够皇宫,丞相府来回自由,她是被相争的美人,憔悴只是暂时的。
不像我,只能拜托祝将军给我重新找个宅院,度过这最后的一年。
还好,世上还是有好人在的,要是之后祝将军要避嫌也不能收留我了,我就带着蜜雪、奈雪去找说书娘子,总归能滋润地活下去。

-26-
新院子临着祝将军的院子,肯定比不上鹤仪院,但也很不错了,反正客房肯定比不过主卧。
刚住进去就发现一只雪白的猫窝在院里。
「四时好!」蜜雪惊喜地叫了一声。
「它叫四时好吗?」我疑惑。
奈雪笑着道,「不是的夫人,通体颜色一致的狸奴都叫四时好,它应该是一直住在这没人的院子里,没想到没人喂养也长得如此肥硕标致,我们凑近也不怕。」
「豪猫豪猫,爵士豪猫!」我挠了挠它下巴,真的一点不怕人。
「咱们养了它吧,可以吗?」我一脸可怜兮兮地看向蜜雪、奈雪。
这还是要征得她们同意的,我最多一年就成了撒手掌柜,猫咪余生的幸福还是掌握在她们二人手上。
……
四时好在我深思熟虑下取名叫一点点。
我还自制了一个逗猫棒,每天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祝将军一开始就极力反对段菀仪重新回来,后面索性不再过问。
祁欢频繁向丞相府送来书信,询问我的身份,段菀仪都回来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简洁告知了一声。
她第二次来信便告知她哥想娶我,吓得我赶紧用狗爬字体写信拒绝。
春天悄然消逝,一点点又胖了一圈。去了几次祝将军的院子后,我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只是天皇贵胄王朝更迭的那些重大事件是悬在苍穹的走马灯,而小人物只能守着自己屋檐下的豆油灯。
在我拿上写好的最后一本书准备去找听书楼时,正好撞上了丞相府门前衣染鲜血的裴鹤砚。
多久没见到他了?
不记得了,只感觉日子不长也不短。
他又瘦了些,身上世家公子的翩翩温润已经消失殆尽,只剩肃杀和凉薄。
「你要去哪儿?」
我没想到会撞见他,老老实实道:「出门一趟。」
「不许去。」
他朝身旁的侍卫说了一句,便大步向我走来,扯着我一路折返回丞相府。
最终,在一间隐蔽的柴房前将我一把推入,上了锁。
又关我?
柴房昏暗,只余不足宣纸大的木窗透气。
「裴鹤砚,放我出去!」
我又向后环视了一眼四周环境,语气更加可怜。
「太黑了,换个地方关好不好,求求你!」
「又小又黑的房子我真的会害怕的。」
见他像是冷了血一般望着我,我只能拍着窗喊蜜雪奈雪。
「她们二人是宫中来的,我已经——」未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裴鹤砚你把她们怎么了!」
「她们是宫中来的又怎么了?!她们没有干坏事!」
「裴鹤砚我不会原谅你了,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我流着泪转身将自己缩成一团。
气死了,这吃人的封建社会太可怕了,我想回家。
「你可以回家了。」
听到声音,我将头从臂弯中抬起,结果见到此生最惊悚的一幕。
两只脸色惨白、长舌垂地的鬼正凑上来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啊——!!!下面的公务员不能注重一下形象吗?
「审批已经通过,你的身体也已经复原好了,等你回到你的时空正好是倒下的前一秒。」
屋子里有东西在我就没那么怕,反问道:「不是两年吗?还差个半年。」
其中一鬼翻了个白眼:「最、迟、两年,请相信我们地府办事处的效率好吗?」
「不过姐们?你在这个世界干啥了?怎么主线进程加速了这么多?副线进程也乱乱的。」
「啥也没干,就谈了场恋爱。」
「行了,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了,走吧!」他准备扬起法器。
「等等——等等——能不能再推迟一周啊?」
「我想和朋友告个别。」

-27-
裴鹤砚就是故意吓我!我问了那两个公务员,蜜雪、奈雪活得好好的,寿数还长。
「夫人!」担忧的两道女声传到小柴房来,我赶紧起身。
「你们没事吧?」
她们摇摇头,凑了上来,「刚才府里有人将我们的卖身契给了我们,还将我们赶出了府,现在丞相府四周好像有重兵把守,我们两个担心您,记得……有个狗洞,就钻了进来。」
太棒了,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能屈能伸!
我隔着木窗,将那本书递给奈雪,嘱托道:「这是准备给说书娘子的最后一本书,你要她今日便开始讲,免费讲!那栋听书楼的地契我写的是你们两个的名字,你们两个以后便是那听书楼的主人了。」
我哽咽了一瞬,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莫名有些伤感,「你们为我誊写的这么多本书,肯定能借着听书楼找到谋生的本事,还有我赚的银钱你们都拿去分了,我还给祁家的小姐写了几封信没送出去,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奈雪,你先去送书吧!蜜雪帮我想想怎么打开这柴房的锁。」
她们看出事态紧急,没有过多询问,照着我的要求做。锁是铁打的,女子的力量根本打不开。
焦急之时,一点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猫爪扒拉了一下地上掉落的细铁丝。
爵士毫毛!
蜜雪会撬锁,捡起细铁丝几下便打开了柴房门。
我一路疾走到祝将军的院子里。
主线里裴鹤砚揭竿起义争权夺天下的这天,他母亲喝下了一杯奸细下的毒酒。
主线提前大半年,那也就是这天!
院子里,祝玲重新穿戴上了当初火红的骑服,一名嬷嬷手中端着放了酒樽的檀木托盘。
我冲上前将它打翻,酒水洒了一地。
「邱薏?!你怎么在这里?扶清不是——」
我快速将头上银簪一拔,往地上洒落的酒水处一沾,银簪变黑。
「有毒。」
「什么人——」
我猝不及防地抱了抱祝将军,眼眶湿润,将她的怒气堵住,「祝将军,和你搓麻将的这些日子我很开心,你穿上骑装的样子比我任何一次给你上的妆都美!」

-28-
朝堂上暗流涌动,裴鹤砚和殷纵身后每日都有不少官员默默站队。
殷纵虽是帝王,却并未将权力全部掌握,这些年来暴戾专横,无心朝政,只想着怎么从裴相手中收拢权力,在治国上庸碌无为。
而裴相,自先帝将三分之一权力让他代掌后,即使在殷纵的施压和刁难下依旧能执柄若衡,转圜乾坤。
只是,篡位的名声……不太好听啊。
京城气氛紧张,人人自危,威武侯主动站队裴丞相,此外有关皇帝抢夺人妻的消息从一间小小的听书楼传出。
故事讲得委婉,但来听书的人中不乏有侯门贵族心思活络的人,稍稍一思索便能对应得上。
段菀仪出阁前虽不常参加宴席,但她那张美人脸有心人还是会有印象的。
前年她多次参加宫宴,年关过后宫中就多了一个像丞相夫人的菀妃?
听书楼的受众女性占多,一年前的一场寿宴上裴丞相爱妻护妻的样子她们还历历在目,那女子丑瞎人眼,现在想来根本不是真正的段菀仪,极有可能是帝王恶意的羞辱,但裴丞相还能尽力维护,如此温和的一个人即使被折辱成这样依旧忍耐,可见品性!
若是有女子犯下错是因为男子待她不好,那也能让人心生理解,这段菀仪就这样舍弃了什么都没做错的裴相投向皇帝的怀抱?
还真是毫无水分的红杏出墙,朝秦暮楚。
众人难免不齿。
更没想到一国之君竟然如此不顾纲常伦理,荒淫无道!
谁说裴相是狼子野心?若被如此折辱,毫无反应忍气吞声那才是千年王八了。
君王失德,民心难向。
舆论的力量,在不停地动摇着民心。
南方甚至已有百姓请天命,换君王。
佑德三十二年,殷纵被废,关入地牢,这一场宫门事变,没有多激烈,权臣裴相扶持不足一岁的皇子登基,摄政朝堂。
我在远处城楼上看着那场登基大典,裴鹤砚抱着幼帝一步步踏上那权力之巅,紫色蟒袍玉带轻扣,眉眼温润,眸底却似淬炼后冒着寒光的刀刃,袍摆随步子翻飞,压尽玉阶下伏跪的众臣。
「我还以为裴鹤砚会自己登上皇位呢……」
我将手肘撑在城墙围栏的间隙上,掌心托着腮帮自言自语。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至少骂名少了些,像他这样还算清风朗月的人,史书上还是多些笔墨颂他的功绩和文臣风骨好些。」
「哎!所以你们没让我知道的后续走向,也是裴鹤砚夺了天下吗?」
空荡荡的旁边传来回复:「是的。」
我点点头,裴鹤砚确实更适合成为那个赢家。
殷纵多情享乐,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而他薄情、理智、自律,有风骨,比殷纵更适合当一个没有私情的掌权者。
若是在他的治理下,天下能少一些贪灾民救命钱的蛀虫,少几个无声无息死在风雪夜的孩童,那这皇权他确实应该颠覆。
他给我有毒的脂粉,让我在众目睽睽下出丑,以此立下忍辱负重、仁心仁德的人设;哪怕后面没有我写的那本书,他也能够利用世人的同情心去讨伐攻击皇权的神圣,将九五之尊的威严拉下神坛。
坐上皇位固然好,但篡位的千古骂名少不了,所以他毫无芥蒂地将被厌弃的段菀仪连同刚出生的皇子接回当做棋子,让自己端坐幕后,成为操纵傀儡皇帝的真正掌权人。
裴相啊裴相,作为角逐天下的男主,果然是温润外表下一颗狠厉聪慧的心。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和他都得到了想要的。人和人的关系大致上是各取所需,得到了,得到过,都不留遗憾。
「好了,他们我都见到了,送我回去吧。」
我从城墙护栏边离开,走向旁边阴影处,那里正好飘着两只鬼。
「悠悠,你要去哪儿……」如寒玉碎地的声音从我身后幽幽响起,声线中带着一丝鬼魅的怒意。
可怕,比前面的鬼还可怕。
「其余人你都好好告别,赠银钱、地契、拥抱,彻夜畅谈,把酒言欢。唯我,只是远远望一眼……是吧?」
我胆颤了颤,回过身迎上他的目光。
「裴丞相,我没有原谅你,为什么要和你彻夜畅谈,把酒言欢?」
他伸出冰凉的手将我的手紧紧攥着,十指紧扣,仿佛这样我就逃不掉了。
「是我的错,今后我有很多时间和你解释,你想怎么惩罚我才可以原谅我?」
「我带你回去慢慢想吧。」
他的眼中还真的透着认真,似乎我说出个惩罚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他在自欺欺人,我不信裴鹤砚不会怀疑一个冷宫出身的小妃子会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没有特意明说却也没有刻意藏拙,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可能他并没有设想过我还会离开,此时有些慌了神地将视线钉在我身上,薄唇抿得紧紧的。
「你有时间,但我不赶趟了。」
我笑着抚上他的脸颊,语气柔和,「至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大多都是美好快乐的,不是吗?」
没有什么狗血的跳城楼、白月光、二选一、挡刀、挡箭、带球跑、中毒……我觉得已经菩萨保佑了。
「今后你回想起来这几年,也不完全是屈辱忍耐算计和背叛,而是一个美得像天仙的古怪人降临了你的世界,又奇奇怪怪地离开了。」
离开二字刺激了他的神经,他怔住片刻,额角的青筋突显,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又刻意向我俯首低耳,显得异常卑微。
「邱薏,我不许你离开!」
「不许离开。」
「别这样。」我心疼的触了触他的额角,语调轻松,「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比如…呃…考古现场?」
「……为什么?」
他开口的一瞬间嗓音沙哑,琥珀色的瞳孔都深了几分,泛红的眼睫毛低垂似在思考,「先是祁家那个小将军欲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现在你又执意想离开我,我只是为了保护你才忍着思念疏远你,怕让人知道你是我的软肋。」
「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够阻碍我们相爱了,殷纵和段菀仪被我关了,祁溯不日便会将他调离京城……是不是要将你关起来你才不会走!」
他将我的手攥得更紧,似乎在估算可行性。
「可是这样我会害怕,也会怕你。」我认真拒绝。
相顾僵持沉默间,我将指尖摸上他的耳后,一道白光一样的丝线透过他的皮肤消失。
而原本翻滚着执拗欲海的眼眸渐渐平和下来,紧攥的手也在渐渐泄力。
他在快速失去有我的记忆。
「裴鹤砚,我回家了,你要好好的。」
——完结
番外一「裴鹤砚」:
我失去过一段记忆,是关于某个人的一切。
可我依旧清晰的保留着对她的情感,那种情感好像是
——恨。
恨她什么?我不知道。
我在朝堂之上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在记起她的这件事上束手无策,哪怕苦涩的药、泛着寒光的银针甚至荒唐到各种古怪的仪式。
我觉得我疯了,母亲也劝我不要执着了,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午夜梦回时就有一道俏皮带着怜悯的声音幽幽传来,她说:裴大人,过客何须千千结,留不住的人便一脚踹开,折磨自己才是下下策。
可每次梦醒,我又忘得一干二净。
我知道母亲是骗人的,明明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她口中那个不存在的人。
怀念到对着一杯稀奇古怪的冰沙唉声叹气,日日擦拭一颗颗写着字的木头块。
他们都说没有这个人,可身体不会骗人。
夜里我总要醒一次,看看身侧之人有没有盖好被子。
可身边空荡荡的,哪有什么身侧之人。
我常用的册页本中夹着一张我的肖像,我请宫中画工最高超的画师来辨画,他说从未见过这种画法,甚至问我是谁?可不可以向他引荐一番。
我没有答应。
我也想知道她是谁?用尽荒唐靡丽的笔触摹画我动情时的神色。
太医说是心病,让我休息一段时日,每日弹琴静心,修生养息,可我脑子里却总是响起陌生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好像有道浅浅淡淡,清软和缓的女声隔着千山万水,在一旁唱着:故事鲜艳而缘分却太浅……
我头痛欲裂,心尖泛起忍不住的酸涩,此后再也不碰琴笛。
三十而立,我已到中年,世人皆称赞我是晏晏君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我清楚,我一无所有。
身心皆被那个最痛最恨的人桎梏住,再也感触不到世间任何东西,像个活死人。
手下一名幕僚见我如槁木死灰,便推荐我去京中最好的那家听书楼,他说他心情不佳时便会去那散散心,那里的故事有别于以往,尤其是书楼最开始爆火的那几本,不需要思考故事哲理,也不要批判人物是非,爽就完了。
那里的掌柜是两个女子,见到我神色诧异慌乱了几分,临走时其中一位将一本书稿奉上。
书名歪歪扭扭写着:鹤为猛兽,可以搏鹰。
书稿里讲的是我谋得天下前发生的一件事,废帝为了折辱我,将我当时的妻子纳入后宫。寻常书舍说书人都会说一些历史旧事、宫廷传闻,可我却无端觉得这本书是错的!它少了东西,少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四十出头那年,母亲安然离世,我在她陪葬品的物件中发现一卷陈旧的画卷,缓缓揭开,是一张我亲手所画的美人图,画中用了只有我一人知道的手法,在衣袖间有一小处用清隽细小的字代替了一朵鸢尾花的花纹,我写的是——
卿卿……吾爱。
无法言说的窒息痛感袭来,我攥着画卷望着上面的人,她也看着我,像隔了数十年的光阴,而我泪如雨下。
原来,不是恨啊,是爱而不得的埋怨和委屈。
我依旧没有记住她,却能将她拼凑出来。
这些年的不适,其实都是因为思念的凌迟。
番外二:
「你确定他会失去有关我的一切记忆?」
「当然!地府出品必属精品。」
「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他以后可是要为国为民的,可别成脑残了!」
听到我的担忧,一鬼沉默了片刻,「应该不会,这东西是作用于灵魂的,对他脑子没影响,不过……副作用可能有待观察,毕竟他是第一个用的。」
「哈?!」
「不过你放心,这个几率很小的,就算有,后面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下一瞬,我仿佛从溺水中被救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眼前是不断滚动的评论。
我鼻尖一酸,眼眶湿润。
「宝宝怎么了?不舒服吗?」
「哇,主包委屈的样子好美,以后就立这个破碎凄美人设,爱看!」
「这个喷不了,长得太美了,拉子看了发神经,直女看了断月经,简直是抑郁症的克星,植物人的闹铃。」
「主包还唱吗……」
「主播好像有点怪诶?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悲伤了,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啊?」
……
我抽出纸巾擦了擦眼泪, 「抱歉大家, 我有点不舒服,先下播了。」
按下结束键, 我仰躺到椅背上,长叹一声:
「真的好像一场梦啊——」
*
那场直播后,我退网了一阵。
有些经历需要时间去消化,我给足了自己时间。
两个月后的一天, 我躺在沙发上放着电视催眠。
断断续续的新闻播报传到耳朵里, 「现在插播一条重大考古发现, 今日下午, 洛阳市北部的一处建筑工地内,意外发现一座保存完好、规模宏大的古代墓葬。」
「经考古专家初步研判, 该墓葬距今 1500 年, 规格接近帝王陵寝的建制,墓主人身份极有可能是当时把控朝政、权倾朝野的显赫重臣。」
我闭着的眼皮颤了颤,没这么巧吧……
「稀奇的是, 不同于以往大量金银珠宝陪葬品的墓穴,这位墓主人的棺椁内仅放了几张炭笔做的画和一面绣着云鹤的丝绢手帕,可惜纸张纤维严重分解, 难以修复。专家又对墓志铭进行破译, 我们得知墓主人姓裴……好的, 接下来让我们联系现场记者带我们近距离探访这座千年前神秘的权臣墓穴。」
或许信号不好,连线了半分钟才连上, 我坐起来揉了揉头发,看着画面终于接通,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口罩身形清隽挺拔的男子出现在电视里,眼神平静的注视着摄像。
「好的,我是现场记者贺彦,接下来——」
传来的声音吓得我汗毛竖起, 他说的任何话都化作耳中的嗡鸣。
太像了!声音也像他, 身形也像他, 连那双露在口罩外的琥珀色眼睛也格外像他。
但是不可能啊?
巧合吧。
我安慰着自己, 将电视关掉。
第二天心里还是毛毛的, 像个神经病,害怕又有些莫名的期待,索性开车去爸妈家住几天。等电梯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微微侧头,余光中是一截笔直的西装裤, 再往上打量就不礼貌了。我收回目光,鼻尖却若有似无地闻到一丝冷香, 好熟悉, 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可能……是之前买过这款香水吧。
不过这层楼的邻居我还是第一次见,以往还以为这一层只有我一个住户。
电梯「叮」的一声, 门缓缓打开,我走进去,转身。
和裴鹤砚长着一张脸的邻居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他也随后走进电梯, 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语调柔和。
「悠悠,别来无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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