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薪涨至三百万时,妻子已全职在家一年。
早餐桌前,每日上演一出鸡飞狗跳的节目。
母子三人都愚蠢得让人心烦。
而林苒在朋友圈写:
【清晨出门,看见梧桐树新绿的叶子在风中招摇。】
【北京初春的天空,澄澈而高远。】
呵,一个触手可及,充满诗意的新世界。
-1-
上午八点,我坐在餐桌前。
左手边是九岁的儿子,学费加上课外班,一年要花掉我小二十万。
然而都不用看成绩单,喝粥就一副蠢相。
右手边是一岁的女儿。
今天难得不哭。
正想着耳根清静一点,妻子捧着碗过来坐下,捏起嗓子哄她。
小东西经不起惯,立刻大哭起来。
妻子转过头,暴躁地向儿子大吼:「还不快吃,要迟到了!」
儿子慌张离桌,手肘Ŧŭ̀⁰带翻了麦片碗。
牛奶和着麦片,淋淋漓漓,洒落一地。
明明可以丢在那里,等钟点工来打扫,妻子却拽下女儿胸前的口水巾,跪在地上,拼命擦起来。
一儿一女,皆张开嘴嚎啕大哭。
我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是一场噩梦。
他们真是我的骨血?
听母亲说,我自小稳重聪明,不爱哭闹。
上学后成绩优异,从小县城一路考到顶尖 985。
如今三十五岁,年薪已涨至三百万。
未来还要更好。
我的基因不可能如此糟糕。
妻子虽是我的大学同学,不上班才一年,做事就这样毫无逻辑。
我忽然起了疑心,也许她空有学历。
本质上,基因无异于没念过高中的泼妇。
多想也没用。
不如趁乱离开。
关上门。
一转身便面对着堆满杂物的老破小楼道。
废纸壳、煤球炉,破自行车、烂花盆……若是起火,谁也逃不掉。
楼梯转角,可疑的尿骚味经久不散。
这样的破房子,花了我七百万。
不但掏空父母钱包,还在股价上涨之前,被迫变卖大半股票。
如今房价跌得厉害。
提起来,妻子又是一顿牢骚。
仿佛那个嚷嚷着不能把二胎也生在出租房的人,不是她自己。
我每日穿着高定西装,从一地鸡毛中走出去,辛苦地挣钱,供他们挥霍……
向何处喊冤?
踏出楼门,眼前立刻开阔。
我瞥向手机。
林苒在朋友圈里写:
【清晨出门,看见梧桐树新绿的叶子在风中招摇。】
【北京初春的天空,澄澈而高远。】
呵,一个触手可及,诗意的新世界。
-2-
公司食堂供应各色早餐。
林苒在熟悉的角落等我。
见我进来,她微笑起身,排进队伍中。
我加快脚步,跟在后面。
彼此都不说话。
刷了卡,拿了餐盘,静静向前。
今天气温稍稍回暖,她穿了件露肩的粉色小上衣。
单薄的一片背,悄悄比了比,只有我两掌宽。
取完餐,我们对面坐下。
林苒递给我筷子。
有个下属端着餐盘晃过来。
他带着讨好的神情,举起一只手,向我打招呼。
肘弯傻乎乎地套着一只蓝色口罩。
算他有眼力见,没凑过来一起吃。
林苒问:「刘哥年纪很大了吧?」
我故意叹气:「在你眼里,人人都年纪大。」
她柔声道:「怪我,怪我生得晚,好吧?」
我定定看她:「不晚。」
人生之前的一切偶然,都为了在此地遇见你。
稍有差池,便是陌路。
怎么敢嫌晚?
吃掉一只烧麦,我主动回答她的问题。
「刘伟四十多,第一学历是双非,技术早就跟不上。」
「生得早,赶上了红利期。」
「搁现在,简历都进不来。」
林苒忽然伸出筷子,抢走我一截甜玉米。
她说:「少吃点碳水吧。」
我微笑着继续:「最近在面试,猎头帮忙找了几个人。」
「有合适的就招进来,架空刘伟。」
「具体来说,就是保留他的 title,但调走他全部下属。」
林苒睨我一眼。
「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心真狠呐。」
「上次你还说他从前帮过你。」
我不语,静静喝完最后一口豆浆。
悠然地靠在椅背上。
林苒嚼着水煎包,鼓着腮,陷入神游。
我拿指节敲桌子。
「喂,吃快点。迟到了,又被 HR 在背后告状。」
「她现在可是盯上你了。」
「你虽是我的嫡传弟子。」
「我可不能一直护着你。」
林苒嗤笑:「HR?她就那点本事。」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乖巧地端起碗。
两手捧着,挡住了巴掌大的一只小脸。
手指纤细。手背因为太白了,隐隐露出底下血管。
我怔怔看着,心中如同羽毛轻轻拂过。
傻姑娘。
不心狠,我拿着权力,做什么?
-3-
我俩吃完早饭,进电梯。
门刚关上,又被刘伟从外头按开了。
他很夸张地愣了一下。
犹犹豫豫地走进来。
一站住脚,就向林苒搭话。
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说你也是江苏人?」
林苒很诧异地干笑。
她朝我这边移了移。
港剧里提到过,这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
我心中立刻做了决定。
今天面的这个人只要合格,就招进来代替他。
下属还不都是那么一回事。
上午面试,敲定了人选,吩咐 HR 去沟通。
下午开项目评估会。
林苒跟着她组长田勇来了。
田勇虽能力平庸,却是个乖人。
他得知林苒是我亲自招进来,又带过一阵子的校招生,立刻把一个收益很好的项目转给了她。
甚至让之前负责的人为她打下手。
林苒说那人毫无怨言。
看来田勇御下也有一套。
林苒机灵,勤奋,只做一个月便出了成绩,高兴极了。
昨晚,她把结项文档发我看,我还帮她批注了几条。
回过神来,已经快轮到林苒汇报。
前一个汇报者从我身侧离开。
他慌里慌张,胳膊带走了有滚轮的办公椅。
我眼睛盯着幕布,右手从容地将椅子捞了回来。
片刻后,熟悉的清淡香水味在身边出现。
原本沉闷的会议室,一众人都清醒了,眨眨眼睛,坐直身子。
我不用回头看。
我知道她美得发光。
林苒的声音有些发抖。
第一次当众汇报,紧张是难免的。
我拿大拇指抵着下巴,依旧不看她,轻笑道:「没关系。慢慢讲。」
她停下,定了定神,继续。
这次讲得流畅多了。
讲完,到提问环节。
众人忽然都大感兴趣,问个不停。
林苒有些应付不来,我便帮她答。
一个女声忽然插进来:「您说得不对。」
她侃侃而谈。
讲得确实有道理。
我向后瞟了一眼。
黑框眼镜,灰 T 恤,短发。
猛一看以为是个男的。
立刻明白,她就是原本的负责人。
乖乖为林苒打了一个月的下手,此刻不安分起来。
可惜白费心机。
林苒低下头,咬着嘴唇,脸一直红到耳朵根。
我看出她的尴尬,立刻打断对方:「好了。有谁感兴趣的话,会后找你讨论吧。」
「下一个。」
林苒离开座位。
移到我身后。
我听见她跟那女生说:「我好紧张,好渴,你能不能帮我拿瓶水?」
瓶装水摆在我正前方。
我拿了水,拧开,又松松合上盖子。
像我们私下单独相处时那样。
我把水递给了她。
-4-
一天很快结束。
离家越近,越喘不上气。
我在楼下停住脚。
无奈地想,外头是多么好的一个春天。
空气湿润温暖,不知名的小虫子唧唧鸣叫。
家中的妻子却仿佛自带毒素,能让一切美好的心情凋零。
半个小时后,四楼的灯暗了。
估摸着两个孩子已睡下,我这才上楼。
进门,放下东西,径直进卫生间洗漱。
擦干净脸,我拧开妻子的面霜。
手机就在边上。
顺手拿起来,淘宝识图。
呵,近三千一瓶。
从前她自己上班的时候,一个月挣两万多,用这还不算太离谱。
如今从我手上讨生活费,还不自觉降级,真是好大一张脸。
我伸出手指,挖上一坨,在手心搓开,涂在脸上。
对着镜子笑笑,眼角立刻皱起层层叠叠的纹路。ẗù₋
赶快冷下脸。
偏偏头,还好,下颌线还算清晰。
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看肚子,也还不算突出。
比起那些秃顶,肥胖,肉挤得看不见眼睛的同事,我的样子实在好太多了。
光着身子磨蹭久了,有点冷飕飕的。
赶紧穿上睡衣,摸黑上床。
妻子原来没睡着。
她翻个身,两只胳膊忽然紧紧抱住我。
从前她是丰满的。
生二胎以后,她暴瘦,整个一副骨头架子,硌得我很不舒服。
我闷声道:「困了。睡吧。」
她却自顾自地,将一只手探向我小腹。
我觉得无比反感。
甩开她的手,转过身,粗声道:「我明天要上班的。」
「你别太贪心了。」
她不语。
啜泣起来。
我心烦地将耳朵深深埋进枕头。
跟自己不爱了的女人睡一张床,我比她还要痛苦十倍。
为了装睡,我还不能玩手机。
无聊地,僵硬地侧躺着,我拼命回忆林苒的脸。
她身上的香气。
她看我时,汪着水的一双眸子。
腹股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身后,妻子仍在不依不饶地哭着,泪水洇湿了我的后背。
忙了一天下来,实在也没有力气跟她吵。
人活着,真是无可奈何。
我翻过身,抱住了她……
五分钟后,她去浴室清理。
而我,交完公粮,怀着屈辱失落的心情,睡了。
-5-
上班总是愉快的。
我的办公室是透明的玻璃墙,望出去,正好看见林苒明媚的侧脸。
有那么一会儿,阳光正巧照在她耳廓上。
小巧的耳朵呈现流动透明的粉色,可爱极了。
她这么美,这么纯洁,脆弱。
她是我的。
恍惚间,我像回到童年。
怀抱一盏珍爱的琉璃灯,日夜不肯放手。
但其实我们之间并未真正逾矩。
连手都没有牵过。
也没说过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
正因此,更加妙不可言。
中午,我从楼上往下看。
忽然看见林苒和另一个校招生并肩散步。
男生个子很高,长得也还不错。
前几天,我在健身房也遇见他。
卧推 100kg,硬拉 250kg,竟都是很轻松的样子。
边上人打趣,说他吃了蛋白粉。
他只矜持一笑。
楼下,春风吹起樱花花瓣,有几片落在了林苒头顶。
男生伸手,拈了一片,又去她发间拈第二片。
而林苒只微微侧头,身子却仍离他很近。
我立刻回桌子跟前坐下,调出这一批校招生的简历。
很快查出他叫江川。
奥数竞赛金牌保送的北大,入职一个月攻克技术难题,不久前已升了一级。
关于他,系统里还有条信息是保密的,连我也没权限看。
一定是上面还有人关注他,给他额外发奖金。
他才二十六岁。
看样子,将来前途还在我之上。
我向后靠在椅子上,心里乱糟糟的,像长了草。
下午,我找借口把林苒喊进办公室。
玻璃墙是隔音的。
我在办公桌这边正经地坐着,她在那边,手放在桌上,低头一语不发。
外头人来人往。
我问她:「什么时候跟江川关系这么好了?」
她用无所谓的口气说:「一直很好。怎么了?」
眼神从未如此冷淡。
我立刻觉得和她之间隔了一条大河。
河岸宽阔,水声喧哗。
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确凿的保证。
她这么年轻,随时会飞走,我的世界又将沉寂了。
冲动之下,我攥紧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肯放。
她生气了,说:「阮总,你做什么?」
「你老婆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老婆?
她跟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她根本是个局外人。
林苒嘴角噙着讥诮的笑,递过手机。
照片是昨晚拍的,趁着我精疲力竭,闭眼休息时刻。
妻子倚在床头,扯被角挡住一半上身。
灯光昏暗。
然而事实清晰地摆在那里,无可辩驳。
对面,林苒眼中似有泪光。
她咬着唇,幽怨地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脑子里也是懵的。
原来林苒在意我,比我知晓得还多。
可她怎么会有我妻子的微博?
我自己都没关注。
回忆往事,忽然觉得不妙。
自从去年九月,我在入职宣讲会上重遇林苒,心里时常高兴得飘飘然。
有时,我甚至忍不住对妻子说起她。
怕妻子起疑心,还故意撒了谎。
我说,林苒虽长得可以,天真活泼,但第一学历很差,智力有上限。
「能进我司,恐怕脸发挥了比脑子更大的作用。」
「你没看见那群单身汉饥渴的眼神。听说她已经偷偷在内部谈恋爱了。」
「像我这样慕强的人,我就受不了这种空有美貌的女生,呵呵。」
妻子的回应很冷淡。
远不如听我说上司出轨被杀的内幕时那样起劲。
我以为那只是因为她忙着给孩子喂饭,收拾玩具,太累了。
原来,她早已看破。
昨夜缠着我行了事,拍了照,发在微博上,又不动声色地睡下,酣然入梦。
多么可怕的心机。
我先安抚了林苒。
我说:「你放心,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她怔怔看我:「阮总,女人的青春没有几年的。」
「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你耗着。」
我心一软,不自觉便说出:「我会离婚。」
-6-
下班路上,我头疼欲裂,有种要发烧的感觉。
日子这么过着,虽然窒息,却不麻烦。
妻子生活上照应我,也总比保姆强。
一旦要离婚,财产分割是最现实的问题。
结婚太早,一点家底都是婚后打拼来的。
股票、房产、现金,样样要被她分走一半。
我心痛得如同割肉。
都是血汗钱呐。
刚工作那会儿,为了往上爬,没少陪上司参加酒局,喝了白酒喝啤酒,常喝得人事不知。
最凄凉的一次,睡倒在桌下,上司拍屁股走了。
是清洁工把我拖出来的。
大爷对我说:「小伙子,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就完了。」
可我怎么能不喝?
同期有个高大帅气的男生,长得神似吴彦祖。
上司看他的眼神像看亲儿子。
好在,不久上司因出轨被学医的情人一刀砍下脑袋。
位置空出来,上头提拔了我。
从此乘风直上。
我不再喝酒,并且年年让妻子为我预约体检。
报告上略有问题,她就会帮我挂号复查。
我讨厌上医院,能不去就不去。
但每年的复查,有胡卿然催着,我都去的。
从我的报告,又联想到她的体检报告。
前些日子,她说查出了乳腺结节。
我不懂这个。
只记得她担忧地说:「我姨妈就是乳腺癌去世的,不晓得会不会遗传?」
此刻,我忽然想到,不知乳腺癌的病程有多久?
若是进展快,丧偶,倒可以干净地解决一切难题。
到时,儿子送进寄宿学校,女儿送回老家就行。
但世事哪能尽如人愿?
回到家,头更疼了。
也许是昨晚的成功给妻子造成错觉,她竟放任儿子不睡觉,等我回家。
她说:「文浩,小哲有道数学题不会,教教他。」
蠢小子瞪着一双眼睛。
我坐下,拿起笔算一遍,丢给他:「拿去,自己看。」
他眼睛盯着纸,嘴巴起劲地咬着铅笔头。
妻子得寸进尺,把闹腾的女儿塞到我怀里。
她说:「都交给你,我要好好洗个澡。」
孩子在我膝上不安分地蠕动着,一股奶腥味。
老大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țũ₄偷看我一眼。
这就是我的孩子。
他们很快会长大,成为平庸的男人和女人。
那时,他们的爹已经老去,一切浪漫热闹都与我无关。
我只能心甘情愿地掏钱,为他们买车买房,看着他们造出更多愚蠢的后代。
我打了个寒颤。
不行。
钱可以再挣,岁月流过去是不会回头的。
妻子从浴室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拿肉色的保暖内衣缠着,随便堆在头顶。
家里明明有干发帽。
我妈都不会这么不讲究。
我把女儿还给她。
她放柔声音,对我说:「文浩,你的体检报告电子版,发到我邮箱了。」
我打断她:「胡卿然,我们离婚吧。」
她怔了一下,继续道:「有颗蛀牙,我已经为你约了牙医。」
我说:「你听见我在讲什么了。」
她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孩子的头,颤抖不已。
我静静等着。
大战一旦拉开帷幕,便不可回头了。
哭闹、撒泼、上吊……这是女人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本事,随时使得出来的。
为了林苒,我都得应付。
胡卿然忽然抬起脸。
令我诧异的是,她的脸上没有多少眼泪。
她说:「文浩,先不说这个。你的导师快死了,去看看他吧。」
-7-
当晚我在沙发将就一夜。
无论如何没办法再跟她睡同一张床。
隔天,我请了假,去胡卿然所说的医院。
导师今年不过六十岁。
但是,他身患家族遗传的糖尿病,中风之后,又引起各种并发症。
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活不长了。
他脸上有死气。
导师曾经风光过,当过院长,手上一大堆国家级项目,经费充足,发起劳务费从不手软。
可是五十五岁上,忽然爆出和女学生的婚外情。
学生家里不答应,要告他。
师母提出离婚。
导师便娶了学生。
我在师门聚餐上见过新师母,丑八怪一个。
二十多便像三四十的人,扁平的大脸,涂脂抹粉,像戴着煞白的面具。
这样的人,导师给了她两篇顶刊的一作。
品味真差。
从此我对他再也尊敬不起来。
此刻,他拉着我的手,絮叨着:「文浩,女人都一样啊。」
「古人是聪明的,看重结发妻子。他们说,白首同心。
「她跟你年少相识,为你生儿育女,时间长了,看在孩子份上也会对你有情义,老来同你作伴。
「那些小姑娘,在你最有本事的时候也只是利用你,根本没有什么真心。
「你失了势,她立刻找新的大树乘凉。
「睡在你枕头边,盼着你早点死。
「我悔啊!一时昏头,就弄得妻离子散。儿子在北京生活,也不肯来看我一眼。
「文浩,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别走我的老路。」
我把手抽出来,随便说了些敷衍的话。
心里在冷笑。
胡卿然,你打错了算盘。
你以为这样就能说服我不离婚么?
你不知道,阮文浩跟林苒之间的事,同任何人都不一样。
世上只有一个阮文浩。
也只有一个林苒。
我假装接电话,告别导师。
一踏出医院大门,立刻把那垂死的人抛在脑后,开车回家。
-8-
家里,胡卿然在给女儿念绘本。
我语气坚决:「我要跟你离婚。」
她问:「为什么?」
我说:「跟任何人无关,我不爱你了。」
她问我为什么不爱了,又为什么这么确定。
我觉得厌烦无比。
这样的对话,世上大概已经演出无数次。
我能说出什么新意呢?
可我舔舔干裂的嘴唇,还得把老套的台词说出来。
我说:「你不上班,跟社会脱节,思维混乱,跟你在一起,我很痛苦。」
我说:「当初跟你在一起时,我太年轻,没想清楚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这个家让我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每次站在楼下,我就喘不上气。」
最后一句倒是真心的。
她怔怔看着我。
她说:「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不上班。两个孩子。老大还是过敏体质。」
我摇摇头:「可以找育儿嫂,一切只是你偷懒的借口。」
「不过现在也都不重要了。」
她抱着女儿,挤出眼泪:「文浩,我求求你。你在外面怎么样我都可以不管,只当是为了孩子。」
我心中涌起极度的愤怒。
我朝她跪下,捶着胸大吼:「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瞪着她。
真希望她死。
胡卿然忽然起身,冲到阳台,将上身探出,作势跳楼。
我骂她:「威胁人谁不会。你不跳,我跳。」
女儿大哭,在她怀中挣扎。
她顺着栏杆溜到地上,也大哭起来。
我忽然感到一丝遗憾。
如果刚刚就那么跳下去,没人知道是我逼她。
也很干净吧?
儿子不知何时放学到家。
他猛冲过来。
一米六的个头,脑袋正撞在我侧腹,一阵剧痛。
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9-
当天,我搬了出去。
手上有钱,万事方便,我租了套公寓,拎包就可入住。
回到公司,田勇不知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主动找我。
他说:「阮总,你不要傻,分她一半财产什么的。
「Ţṻₘ你只要不回去,断绝联系,时间一久,她脑子就糊涂了。
「到时候她只求着你见她,猛地一见面,你叫她签什么,她都会签的。
「女人就是这样。」
我看着眼前这个长着一张鼠脸的男人。
他很有些小聪明,但令人厌恶。
然而下一秒,他赢得我好感。
他说:「阮总,我就是这么对待我老婆的。离婚协议她已经签了。给她两个孩子,每月付抚养费而已。」
我点头。
决定按他的建议行动。
如果成功,就力保他升职。
有时,我上林苒那里去。
Ŧū₀她原本和一个女生合租,我出钱替她租了单间。
她说,只要我开心,她什么都愿意。
用手,或者嘴巴。
可是最关键一步,她坚决不同意。
她要等我们正式结婚,昭告天下以后,才会将自己完整地交给我。
我默默帮她理好睡Ṱú²衣领口,心下也觉得轻松。
最近因为离婚的事烦心,食欲减退,体力不济,欲望本也不太强烈。
小夜灯发出柔和的光线。
我倚在枕上,不禁想到,两个女人截然不同。
胡卿然年轻时,是很直接的个性。
她好奇这件事是什么滋味,和我交往才一个月,就主动提出来。
反倒是我踌躇不前,一度拖延——我是负责任的男人,总觉得发生了关系,就得负责的。
可她太霸道。
她主导了一切,包括之后的工作、房子、孩子……
我随波逐流,险些赔上一生。
而林苒不同。
她是个天真的小女孩,依偎在我怀里,纤细的手和脚,仿佛精灵,随时会飞走。
周末,我系上围裙,下厨为她做饭。
她站在灶边,念诗给我听。
我听不懂。
从前,语文老师是最不喜欢我的。
至今做噩梦还梦到在高考考场,看错了作文题。
林苒听我说了往事,点着我的鼻子,道:「傻瓜,表面上是春花秋月,实际上,我写的都是你。」
她有一台小巧的投影仪,关了灯,带我看文艺电影。
从前我竟只看超级英雄,而不懂得看《闻香识女人》,《傲慢与偏见》……
和林苒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充盈而喜悦。
我们痴心地计划着,十年以后什么样子,二十年以后什么样子,天长地久地计划下去,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也会死,也会化成骨灰。
林苒说,不怕。
到时候我们埋在一起,坟前种相思树。
-10-
父母忽然不打招呼从老家赶来。
胡卿然一定哭到他们面前了。
我觉得非常恶心。
三十五岁,早不是小孩子,早过了告状的年纪。
爸曾经是威严的,一点小错就要动手打我。
可是,自从按月从我手里拿生活费,他就收起了从前的威风。
此刻,他可怜地擤着鼻涕,说:「怪不得我这阵子老做梦。梦到你小时候被车撞。」
「婚外情危险呐。我在手机上刷视频,人家说杀人案,一半为钱,一半为情。
「你那个上司,不是连头都没找到么。」
我不耐烦地摆手:「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他见我不高兴,陪着笑,道:「儿子,我不是向着胡卿然。
「她喊我一百声爸爸,也不是我的亲女儿。
「我还不是为你事业着想?
「这几年总看见新闻。出了轨,原配一闹,私企也会丢工作的。」
我哑然失笑。
他一辈子窝在小地方,看个手机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
我说:「不会的。
「大众的热情只集中在金融,哦,如今还有互联网,这些风头正劲的行业。」
「我们传统行业闷声赚钱,不受这一套拘束。」
爸低头沉吟片刻,道:「那就跟她离掉。
「小的不要,我们带不了。
「老大总归是男孩,你送回来,跟我们住。」
妈也在一旁搭腔:「我的孙子可不能给她带走。你后找的这个小的,谁知道她会不会生的,现在年轻人吃那么多外卖,地沟油……」
爸嫌她啰嗦,两个人又拌起嘴来。
妈说不过他,当着我的面就哭。
我冷冷看着眼前这对怨偶。
他们是白头到老了,可是与坐牢何异?
作为他们的儿子,我从没感受到家有什么好,受了二十年的夹板气。
如今,决不能重蹈覆辙。
腹部隐隐作痛,我想起是被儿子撞伤的。
那天,扇了他一掌,他也不走开。
冷冷盯着我。
如果给他一把刀,恐怕会杀了我。
他不记我的恩。
不记得是我早出晚归,职场勾心斗角挣下家业,给他优渥的生活。
他只向着那个天天在他跟前晃,朝他哭的母亲。
什么是儿子?
唐太宗一日杀死两个兄弟,逼着高祖退位的时候,也没有想着自己是儿子。
这样没心肝的儿子,我不要。
林苒还年轻,我们想要孩子,随时可以再生。
那会是一个灵秀聪明的孩子,在爱里出生,在爱里成长。
我给父母买了高铁票,要求他们当天就回去。
临走又给了我爸两万块钱。
他嘴上说不要,可是很快地接过信封,放进双肩包。
他说:「儿子,你三伯晚期肝癌,都不成人形了。」
「你等我通知,他断了气,你再回来。别耽误工作。从小他对你也不怎么样。」
「你爷爷当年恐怕也是这个病。儿子,记得去体检。」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说:「知道,知道,我每年都体检的。」
「今年只要补个牙就好了。」
「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
-11-
田勇的前妻抱着孩子跳河自杀了。
娘家人闹到媒体面前。
原来他离婚后一笔抚养费也没给过。
那女人还患有严重的产后抑郁。
许是因为出了人命,娘家人又做出了配阴婚的荒唐事,大众空前关注。
田勇明明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竟引起公司股价下跌。
上头要求立刻收回他一切权限,叫他滚蛋。
我私下答应为他推荐一份工作。
他假惺惺地抹眼泪。
我暗骂,真是个目光短浅的蠢货。
月薪四万,才四千的抚养费,能要你的命吗?
好在,胡卿然别的地方说不准,自杀是不肯自杀的。
而且因为她爸重男轻女,当年非跟我要五十万彩礼钱,她不肯,早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我转移了一部分财产。
三个月后,胡卿然答应见面。
见面这天,我发着高烧,神智却还清晰。
关键时候,须沉得住气。
胡卿然看了离婚协议,脸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
我说:「没问题就签字吧。冷静期还要一个月。」
她抬头,定定看我:「我同意一切条件,不过,我要求三个月后再签字。」
我不耐烦起来:「还等什么?三个月后,别又说三个月。」
她的目光倏然冷淡:「你会知道的。」
头好痛,我打了个寒战。
算了,下次再说。
当晚,我烧至三十九度,林苒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夜半,我被腹部剧烈的疼痛唤醒。
摸出枕边的手机,看见我爸说:「你三伯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带病上飞机。
在机场吃早午餐时,定下神感受了一下,觉得不怎么疼了,有好转的迹象。
飞行途中,腹部的疼痛却又出现,并越来越频繁、剧烈。
我心里第一次出现了不详的预感。
可是,不会的。
我这个年纪,癌症毕竟是小概率事件。
八成是聚餐吃坏了肚子。
况且,我爸还好好的呢,他喝酒才凶。
云冈机场,出口,我爸一见我,脸色大变。
他说:「我们上医院!」
像头顶劈下一道惊雷,我立刻懂了。
-12-
我主动回到胡卿然身边。
没问她体检结果的事。
此刻就算质问也没有用。
她也没说什么,把女儿托付给姐姐照顾,陪我上医院,作为法定伴侣,替我签字。
她以为她赢了,所以不妨对我仁慈些。
但结果未必如她所愿。
我开始持续呕吐,腹泻,很快不成人形。
只庆幸林苒不必看见这些。
入院前,我给她写了封邮件。
【苒,我爱你。此生无缘,来世再会。我给你留一大笔钱,律师会主动找你。好好活下去。浩。】
附件是我的诊断结果。
我要她知道,她的爱人离开她,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快死了。
我要她对我们的爱仍然怀抱信心,尽管不能在一起。
很快,律师偷偷到病床前,把初步拟好的遗嘱给我看。
我看了,没问题。
叫他三天后过来,正式帮我立遗嘱。
他露出为难的神情。
我冷笑:「三天之内,我还不至于死掉。」
他悻悻地走了。
儿子放了学,来病床前干站着。
妻子叫他去楼下便利店买水果。
她自己却在床边坐下,掏出一只苹果开始削。
我闭着眼。
她喃喃道:「你以为林苒是什么白莲花。」
「她本科的毕业论文是博士生男友写的,你知道吗?」
我不语。
可怜她这会儿还在调查林苒。
林苒出身书香门第,父母开明恩爱,是有点将她惯坏了。
她聪明灵秀,然而懒得下苦功夫。
身边的人忍不住宠她,替她代劳,也是很正常的,她就是有这种魔力。
一个女人最可爱的地方,本来也不在于取得多了不起的成就。
见我没反应,胡卿然终于走开了。
她自言自语:「这孩子,买个水果,跑哪儿去了。」
大概是下楼找儿子去了。
不久,门外隐隐有人声。
我心想,是林苒来看我了。
她那样出色的外表,若是捧了花,含着泪走来,引起护士家属们议论,也难免。
-13-
我猛然听见胡卿然说:「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她还在病房里。
人声喧哗起来。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地跟胡卿然寒暄,喊她嫂子。
有个人走到我床边,是刘伟。
他被我架空以后,主动转了岗。
此时,他虚伪地说:「文浩,你安心休养,公司里的事不要紧,别强撑着跟他们开会了。」
我冷笑道:「谁叫我此刻还是总经理呢。」
即使我走了,也轮不到你这个大龄废物。
胡卿然也认识刘伟。
她拉着他,问公司给我的股票,还未归属的部分,怎么算?
多狠毒的女人。
我还活着呢,当着我的面!
两人说着走了出去。
病房里有一刹安静。
HR 说:「哎呀,刚才忘记把慰问金交给嫂子了,她去哪儿了?」
有个人接话:「说是找儿子。」
另一个人插进来,道:「刘伟要升职了。」
「哦?哪来的空缺。」
「啧,你说呢。」
「我以为他都快被裁员了。」
「没办法。近来桃色事件太多,大众反感,上头决定找个可靠的人。」
「刘哥确实顾家。每晚辅导孩子,周末还做一大桌菜。上次团建带着孩子来,说不然打扰他老婆在家看书。]
「他老婆也是高管,比他年薪高。」
「要这么说,以后不爱妻的,也要表演爱妻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愿意演给大众看,总归比天天在食堂跟小三一起吃早饭强。」
「呵,你也看见的?」
「你们小声点,别在这儿说呀!」
「怕什么,田勇早滚蛋了。哈哈,我倒要问你,你这意思,以为我们在说谁?」
「我也看见的,在食堂。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怎么想的?」
「傻了吧,人家享受的就是不怕被我们看见,没咱们这些冤大头在底下垫着,人家还没兴趣搞在一起呢。
「你就说田勇那个样,走在大马路上,遇见那个行政,两人会看对眼么?」
「说得我们这些牛马好惨……还得被当成 Play 的一环。」
「打工就是这样的……」
片刻沉默。
有个人笑道:「许静,田勇走了,你解气了。」
「是哦,他不是让你给林苒打下手吗?」
「你真沉得住气。要是我,索性撂挑子了。」
许静的声音冷澈低沉:「项目有始有终地做完,自己安心,也挺好。」
我听着,莫名有些害怕。
这是个通透至极的女人。
她眼里的我跟林苒,是什么样的?
有个人忽然道:「我不懂。林苒是田勇的情人,那隔壁那个行政又是做什么的?」
「你这个人,听八卦全听岔了。」
「走走走,难得今天不加班,打德扑去。」
我听到这里,心中涌起无限冤屈。
老天,我这样优秀的人快死了,这群得过且过的蠢货倒还要活着,见缝插针打那该死的德扑。
脚步纷纷朝外走。
许静走在最后,清楚地说了一句:「听说,林苒要结婚了。」
「跟谁?」
「江川。」
…………
三天后,律师被胡卿然挡在病房外。
他大声喊着:「阮先生,阮先生。」
我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鼻子一酸,忽然很想回家,很想妈妈。
妈妈。
人活一世,究竟是为什么呀?
-14-
【刘伟视角】
刘伟走进总经理办公室时,心情复杂。
阮文浩还活着。
胡卿然说,大概还能撑一个月。
只是受罪,每天要加大止疼药的分量,有时夜里疼得哀嚎,很瘆人。
他才三十五岁。
比自己小六岁呢。
刘伟想起第一次见到阮文浩的情景。
那年,他刚工作不久,有个本科学弟联系他,说要写一篇访谈,登在学院公众号上。
刘伟自己第一学历是双非,考研考上的那所名校。
见到学弟阮文浩,心里十分感慨——怨不得学校最看重本科生,眼见得不凡。
阮文浩是跟女朋友一起来的。
访谈结束,他请他们吃了饭,在十字路口挥手告别。
秋日晴空下,两个年轻人手拉手走过人行横道,脚步轻盈。
刘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将手抄在夹克衫的口袋里,静静看着。
他自己婚姻如愿,娶了心目中理想的爱人,便也喜欢看到别人过得幸福。
后来,阮文浩经他的内推进入同一家公司,赶上公司有意栽培一批年轻领导,很快升职。
再后来,得知他结了婚。
妻子就是当初那个爱笑,开朗的学妹胡卿然。
时光匆匆,一晃连阮文浩都有了二胎。
有天,猎头私底下跟刘伟说,阮文浩在找人,恐怕是想架空他。
刘伟觉得很好笑,电话里回复道:「真有这样的事,我会比你先听到风声。」
第二天,他在食堂看见阮文浩同一个小女生吃饭。
在电梯里,又碰见了。
两人之间弥漫着不自然的氛围。
刘伟空有一把年纪,在这方面还是相当笨拙。
他一面觉得不对劲,一面又怪自己太疑心,一面又忍不住说点什么。
于是脱口而出:「听说你也是江苏人?」
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
那是另一个校招生。
果然,女生只诧异地干笑了一声,朝阮文浩那边又移了一步。
刘伟心里一沉。
周五下班前,新人空降。
履历平平,然而阮文浩宣布由他负责刘伟的业务。
刘伟保留 title,暂且负责很窄的一个新方向,美其名曰开疆拓土。
那方向只余两个人。
这被余下的两个人,比刘伟还不爽。
刘伟是知趣的,很快转了岗,去了许久以前负责过,此刻在集团内部,已边缘化的一块业务。
紧接着便听到阮文浩婚变的风声。
刘伟心里算了算,小女儿还不到一周岁,只觉得孩子可怜。
-15-
雾蒙蒙的清早,刘伟赶到火葬场。
阮文浩将由豪华炉焚烧。
排在他之前的,是一个九岁的儿童,和一位九十八岁的老人。
刘伟把一截桃木枝递给小哲。
这是临行前妻子从小区楼下偷偷折的。
她自小在乡下长大,信这个,认为桃木可辟邪。
小孩子眼睛清,看到不该看的会生病。
孩子拿在手里摩挲着,很好奇。
他虎头虎脑,看起来身体壮实,性子也沉稳温和。
再过几年就是个小大人,可为母亲分忧。
正感慨着,孩子拉着母亲的手,问道:「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接妹妹回来?」
胡卿然抚抚他的头:「明早,我们一起去天津。」
她有些憔悴,神情倒是很坚强。
刘伟跟上头争取了更多的抚恤金。
他嘱咐她暂时不要投资,把钱收好,等休整好了,再做打算。
胡卿然点点头。
电子屏闪了闪,显示阮文浩的遗体已被推进焚化炉。
胡卿然忽然问:「师兄,男人是不是都会变心的?」
「还是说,他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就会心满意足,白头到老?」
刘伟认真想了想。
他实在不知道答案。
斟酌着,他说:「也许,他只是误以为幸福在别处。真的在一起,他就失望了。」
这里屋顶太高,又背阴。
胡卿然将胳膊圈起来,环住自己,仿佛怕冷似的。
她慢慢地道:「以前,我们真的很好的。有很多共同的回忆,只有彼此听得懂的玩笑。
「养娃确实心累,可是他也没做什么呀,怎么就像失忆一样,将先前的一切一概打翻,说跟我在一起毫无乐趣可言。
「小哲是个好孩子,我生病的时候,他会照顾我。
「孩子已经很努力了,但文浩的要求太高太高。他怨恨我,恨我没给他生一个天才,可孩子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窗口通知阮文浩的家属去领骨灰。
胡卿然迅速擦了擦眼睛。
她说:「不管是伤感,还是疑惑,都在这里打住。他爸妈说伤心得住院了,不能来送儿子,却想要他全部财产,我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16-
【江川视角】
江川从机场接回岳父岳母,带到酒店吃了饭,林母提出去婚礼现场看看。
婚礼在小礼堂举行。
她一分钱没出,却有许多意见,说话时,皮笑肉不笑地:「我们读书人家讲究多些,你们不要见怪呦。」
江川看着她,在心底冷笑。
书香世家的丈母娘,到头来,只是个高中学历的临时工。
饭桌上他就看出她的斤两,吃完,硬是顶着她难看的脸色,先把爸妈送回房间,不让他们陪着来。
他是明智的。
自己受点罪也就罢了,不能连累父母。
提完一圈意见,丈母娘挎着个小包,款款走了。
婚庆公司的人跟在后面,对他说:「江先生,你放心,我都记下了,马上调整。」
江川却道:「不,保持原样。」
他一夜都没睡着。
林父林母在他爸妈跟前自诩文化人的那股清高样子,他一想起来就要吐。
是,江爸江妈都初中学历,可他们给了儿ẗũ₆子两百万。
林家在他第一次上门拜访,收了他八千块的烟酒礼品时,明明说的是:「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到时候陪嫁至少给五十万。」
请柬都发出了,这五十万也没到账。
问林苒,她就生气。
说什么,「我是独生子女,我爸妈的, 还不都是我的?你可不一样, 还有个弟弟。」
说来总是她吃亏!
是她爸妈工作体面, 连二胎都不能生。
见他真的生气了,她又哄道:「我姑妈肝癌晚期, 留给我的遗产少说有一百万, 你忘啦?」
江川回忆到这里, 气略微平了些。
虽然没见过这位姑妈, 但林苒想必不敢撒这么大的谎。
第二天,他跟主持人在台上做最后一遍彩排。
宾客们陆续落座。
他们在台下, 下意识以为自己在暗处, 说什么都是安全的。
交头接耳, 议论纷纷。
却不知这小礼堂有个妙处, 低处的声音会往高处浮。
江川站在台上,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新娘子很漂亮, 跟江川一个公司的。」
「什么呀,小南学姐的低配版而已。」
「差远了。鼻子那么大,眼睛那么开, 像比目鱼。」
「你胆子真大,当众议论女士外貌。」
江川听着这些闲话,心里梗着一个名字。
小南学姐。
她三年前结了婚,跟一个在香港有房子的男人。
为此, 他伤心地喝了一夜的酒。
现在,江川年薪有五十万。
可她都已经有孩子了。
主持人喊他:「江先生, 你在听吗?是不是在想新娘子,哈哈。」
江川也对他笑笑。
婚礼开始。
先是新郎入场, 向左右宾客挥手。
灯光耀眼,他什么都看不清。
站定, 音乐变了,灯光暗下。
新娘即将入场。
在等待的半分钟里,江川想,林苒也有很多优点。
长得漂亮, 工作能力强, 而且,她从没有过经验, 是难得的纯洁如白纸。
在这个时代,若是公然说自己有那种情结, 只会被人嗤笑。
可他就是有。
他并不是讨不上老婆, ṭů⁶凭什么吃亏。
但是, 若是小南学姐,谁还在乎这些?
即使是现在,她说一句要他, 他还是会不顾一切, 飞奔而去。
礼堂的大门拉开, 聚光灯温柔地笼住穿白纱的美丽新娘。
人们纷纷扭着脖子,朝她看去。
江川忽然感到西装口袋里,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某种预感让他毫不犹豫地低头, 看去。
在通讯录沉寂已久的头像,又冒了出来。
小南:【学弟,我回来了。你最近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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