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

红莲嫁给我大哥当冲喜娘子的时候,我才六岁。
因她是个傻子,京城上下没人瞧得起她。
直到那一年,她做了件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事儿。
从那以后,只要说起她,满京贵胄,没有不夸的。

-1-
大哥一出世就身子弱。
祖父在世时为他请遍了名医,这才勉强将他养到十八。
老人们都说,他这身子太弱,若不冲冲喜,怕是扛不到弱冠。
于是母亲四处打听,最后定了京郊一农户的女儿——许红莲。
红莲过门的时候,侯府上下张灯结彩,宾客们都笑呵呵地与我们道喜。
可我觉得,他们脸上的笑还带着别的意思。
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又琢磨不出来。
我想不明白,便去问母亲身边的刘嬷嬷。
她是母亲的陪嫁,家里的事儿,就没有她不知晓的。
往日我有什么不懂的去问她,她都答。
只是这一次,她摸了摸我的头,只叹气,不说话。
一直到大家伙送了大哥与新娘子入新房,我都没能得到答案。
夜里睡觉时,我脑海里总会出现那些宾客的脸。
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便披了衣裳,蹑手蹑脚地去了母亲屋里。
我本是想与她一块睡的,只是才刚进门,我就听到她在哭。
「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阿宴也不至于这么苦……
「现下满京城的人都笑他,堂堂世子,却娶了个泥腿子……」
她说着就哭得更厉害了。
阿宴就是我大哥。
爹娘感情向来好,但就是子嗣不多。
大哥都十二了,他们才又生了我。
大哥是个药罐子,我又跟个豆芽菜似的,六岁了还不如沛国公府的小七高。
要知道,小七才四岁呢。
每每说起我与大哥,母亲总是要落泪。
她说,这都是她的错,没将我们哥俩养好。
我刚要进去宽慰她,就听到父亲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八字最适合阿宴,虽说傻了些,但只要她能好好地与阿宴过日子,便也不错了。」
听得这话,我突然就明白那些宾客为何要那样笑了。
原来大哥的新娘子是个傻子啊。

-2-
红莲的确是跟别人都不一样。
她不喜欢我叫她嫂嫂,要我叫她名字。
她不识字,也不会针线活。
世家姑娘都会的琴棋书画就更不用说了,她连琴都没见过。
小七都能背三字经了,她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新婚第二日,她给父亲、母亲敬茶的时候,也不会行礼,只磕头。
我见她磕得那么用力,都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把脑袋磕坏。
不过她会的也很多。
她会翻地、会育菜秧,还会养小鸡儿、小鸭儿……
她厨艺也不错。
极其普通的萝卜被她切成细细的丝儿,热锅冷油一炒,盛起来,再煎几个鸡蛋,放滚水打汤,再将炒好的萝卜丝儿放进去,盖盖儿煮个半刻钟,香味就钻进我鼻子里了。
喝一口那汤,眉毛都差点儿鲜掉。
她还会用草叶子给我编蚂蚱、编小鸟。
因她不会管家,也怕父亲、母亲,所以平日里她很少出门。
大哥在屋子里看书写字的时候,她就坐在边上犯困。
实在坐不住了,她就会扛着锄头到隔壁院子里翻土。
那院子原本是给她自己住的,她说太大了,一个人住不习惯。
大哥便叫人将她的东西都搬到了他的院子里,那院子就空了出来,给她种菜、养鸡鸭。
每当她扛着锄头路过我这头,我就甩掉长篇大论的先生,偷偷溜过去找她。
我看着她在日头下翻土、种菜,不解地问:「府里有采买的管事呢,管事会买菜,你种这些做甚?
「太阳那么大,晒死个人!」
她一听这话,就抬头看了看天。
见太阳的确大,便跑去池子边,摘了一朵荷叶放在我头上,又歪着脑袋仔细打量我。
见日头晒不到我了,她扭头又继续种菜。
我看着她将菜苗都种下去,又看着她去给小鸡崽儿们喂食,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想溜回去赶先生布置的功课。
可一回头,就看到了面沉如水的母亲。
红莲见了母亲,也赶紧放下手里的锄头,局促地站在原地,半晌不敢说话。
母亲定定地看着红莲,面上看不出喜怒:「听巧姑说,这一个多月来,你从未与阿宴圆房?」
巧姑是府里新来的一个嬷嬷,刘嬷嬷说,她是燕喜嬷嬷,负责大哥院子里的事儿。
我不懂什么是圆房,但光看母亲这个表情,我就知道她怕是跟我一样,也闯祸了。
因为我每次闯祸的时候,母亲就会这样严肃。
「说话呀!」母亲见红莲半晌不吭声,都有些急了,「你可是嫌阿宴身子骨不好?」
「不!不嫌的!」红莲摇头。
母亲听了这话,脸上表情稍微松了些,但依旧不高兴:「既不嫌,为何这么久了不曾圆房?
「先前我就跟你爹娘说好了的,你嫁过来,就是要好好与阿宴过日子的!怎的一进了门,就变卦?」
「不变卦的!」红莲急切地抬起头,「我娘说:『姑爷身子骨弱一些,要好好养,养好了再要娃娃咧。』」
说到这里,她就定定地看向那些在追逐打闹的小鸡:「要养咧。鸡崽儿大了,都给他吃,身子就好了。」
母亲愣了一下:「你养这些鸡鸭,就是为了给阿宴补身子?」
红莲的注意力依旧在那些小鸡身上。
但她点了点头。

-3-
红莲对大哥的确很好。
她知道大哥爱干净,所以一天擦大哥的书案三遍。
她种的菜,也是先给大哥吃。
老母鸡下的蛋儿,她也攒着。
攒够了二十个,就开始变着法儿给大哥做。
或煎、或蒸、或炒,日日不重样。
她还不许大哥吃人参、鹿茸,每每大夫来劝,她就梗着脖子跟大夫吵。
「毒着咧,不吃!」
「哎呀!世子身子虚弱得很,若没这些滋补的吊着,不行的!」
「就是不吃!你走!都走!」
那几个老大夫气得直跺脚,最后只能去找大哥。
可大哥也愿意听她的。
她说不吃,他就一口都不吃。
除此以外,她还每日拉着大哥坐在她菜地跟前晒太阳。
有时候我偷溜过去了,就看到大哥坐ťú₇在那儿看她翻地。
见我来了,她就照例给我摘一朵荷叶,唯恐日头晒着我。
可一个夏天过去了,我从未见她给大哥遮阳。
入了秋,大哥就不能光坐在菜地跟前看她干活了。
她不知从哪儿弄了另外一把锄头,叫大哥也脱了鞋袜去翻地。
大哥没拒绝,父亲、母亲事后得知此事,也没阻拦。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大夫都说大哥断不得人参、鹿茸,可他都已经好几个月不吃了,身子却没变差。
没变差不说,气色还好了不少。
母亲见了,很是欢喜。
她与父亲说:「多亏你拦着了我,不叫我插手他们夫妻俩的事儿。你瞧瞧,他们现在多好。」
没等父亲接话,她又说:「原本我还有些担心阿宴会嫌弃她的出身,也怕她嫌弃我们阿宴身体差。谁承想,他们俩还真能过到一块去。
「只要他们两口子能好好的,我这心呀,就踏实多了。」
「都与你说了,红莲的八字很适合阿宴。」父亲摸了摸胡须,没再多说什么。

-4-
入了冬,天就渐渐冷了。
红莲的菜地早就空荡荡的,鸡鸭鹅也都被她赶进了鸡圈。
只有太阳大的时候,她才放它们出来捡地上的东西吃。
不种地了,她时间就多了,开始在大哥书房里翻这个、看那个。
大哥最不喜欢人进他书房了,就算是父亲,也不行。
可红莲在里头东摸摸、西碰碰的,他也不生气。
他还亲自教红莲写字。
只是她的字着实太难看了。
用小七的话来说,那些刚孵出来的小鸡儿在纸上跑两趟,最后出来的笔画都要比她写的工整些。
小七并非笑话她,有时他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小小年纪就跟先生似的,拿着毛笔一笔一画地教她写。
倒是外头的人,每每在宴会上见了她,总要过来打趣几句。
有问她娘家今年地里产出几何的,也有问她养的鸡鸭可有被大雪冻死的,有些人更是直接问她,这侯府大娘子当得可高兴……
他们问这些话的时候,眼底里都是戏谑。
我赶忙将她护在身后,只是没等我开腔,她就一句一句地答了。
「去年光景好,我们家的粮食比往年要多一些。
「鸡鸭都好呢,雪是大了些,但我修了鸡圈,鸡圈里有很多干草,冻不着它们。
「只是这大娘子不好当,我不懂规矩,也不会琴棋书画。每次出来,都怕给侯府添麻烦,也怕你们笑话我呢……」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很是认真,压根就没有别的意思。
那些问话的人听了,一个个脸上讪讪的,最后都寻了借口散开。
回府的路上,她有些局促地问我:「我是不是给家里丢脸了?」
我果断地摇头:「才没有!红莲可厉害了,满场的官眷,就你会种地会养鸡鸭!她们都不如你!」
「没给家里丢人就好。」她说着就长舒了一口气。
可从这一日开始,原本每日只写一个时辰大字的她,也加练到两个时辰。
那时我就觉得,红莲一点也不傻。
她可聪明了。
到了来年开春,她的字不再像吃多酒到处乱躺的鸡,起码是能站起来的了。
她还问我与小七,请个教琴棋书画的先生要多少银子,她想学,但钱不够,得多种些东西,卖了好攒钱请先生。
小七看了看她那双常年干活的手,为难地说:「嫂嫂,要不不学了吧?」
我也觉得红莲学这个不合适。
她这双手,可以翻地,可以喂鸡鸭,也可以烧菜,就是无法拨弄琴弦。
但她不死心。
大哥见她想学,便手把手地教。
这一教,就从春节教到了四月,最后她的琴声还是处于能要人性命的阶段。
画画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她让我看她的画作,我连蒙带猜半日,都猜不出个准儿。
下棋也一样。
我与小七陪着她下了几个月,她最后还是喜欢将棋子放在四方格里头。
渐渐地,她收了学琴棋书画的心,只一心练字,外加捣鼓她那院子。
只是还没入夏,母亲就不许她扛着锄头到处跑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肚子里有小娃娃了。

-5-
红莲怀ŧū⁻孕,最高兴的就是大哥。
原本这一年多来,他与红莲基本上就是日日都凑在一块的。
如今她肚子里有了小娃娃,大哥更是喜得每餐都多吃了半碗饭。
这日红莲去那院子里看鸡鸭,大哥就与父亲、母亲说:「我是要活下去的,她待我极好,我不能丢下她自己一个。」
母亲听了这话,就拿着帕子抹眼泪。
「母亲,您也别嫌她没规矩,伺候不了您。」大哥一说起红莲,眼里就没了冷意,「她打小就在村子里长大,自由自在的。
「若不是嫁给了我,她哪里要遭那么多人的冷嘲热讽?
「这几个月我不在,您多护着她一些。」
我听到这里,就愣住了:「大哥,你要去哪里?」
大哥摸了摸我的脑袋:「阿遇,大哥要离府几个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嫂嫂,不要淘气。」
大哥是三日后离开的侯府。
他走的时候,红莲眼眶红通通的。
从那一日开始,她每天一起来,就是站在侯府大门口巴巴地望着大街。
母亲、父亲怕她思虑过度,会动了胎气,便轮番劝,好让她早点回去歇息。
但她都不听,依旧日日在门口等。
等半个时辰,她才回那院子里侍弄菜地。
原本母亲是不乐意她干这些活了的,但看到她日日巴巴地站在大门口等大哥回来,母亲还是狠不下心去拦她。
这日红莲提着一篮子的鸡蛋到了我院子里来。
她将鸡蛋都放在我跟前:「你吃。」
我数了数,篮子里刚好有二十个鸡蛋。
我想了想,道:「红莲,要不咱们再攒攒,等大哥回来了,他就能吃上了。」
她果断地摇头:「阿宴还要七十天才能回来,放不到那个时候,你吃。」
听到她这话,我也有些想哭。
她算术不好,但清楚地记得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但我忍住了,没当着她的面哭。
我假装要去找先生,避开了她,再去找的母亲。
「母亲,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他一走,红莲都瘦了……她给大哥攒了不少鸡蛋呢,他得快些回来!」
母亲闻言,眼里泪光闪烁:「快了,快了。」
「您为什么哭?」
「傻孩子,娘没哭,娘是高兴。」
刘嬷嬷见母亲情绪上来了,便将我带出了屋子。
我问她:「母亲到底为什么哭?」
「二公子,夫人哭,一半儿是因为世子,一半儿是因为世子夫人。」
刘嬷嬷与我说了很多很多。
她说,大哥离开家里三个月,是为了治病。
祖父百年之前,就在南平找到了个神医。
那神医年纪大了,不好舟车劳顿,得大哥过去。
但那时大哥一直不愿意去看,还说一切都是命定好了的,阎王若要收了他的命,谁都阻拦不了。
「可如今世子遇上了世子夫人,有想活下去的念头了,夫人自然是高兴的。
「不过世子夫人刚有身孕,世子一走就要三个月,她也心疼世子夫人呢。」
最后刘嬷嬷与我说:「二公子,您也是个贴心的。世子夫人怕极了侯爷与夫人,却不怕您。
「如今世子不在,您就多多陪着世子夫人,可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
接下来ťū²的日子里,我日日陪着红莲。
她练字的时候,我陪着她一块练。
她种地的时候,我也在边上帮忙。
有时候小七过来了,也会与我们一起。
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去,红莲的小腹也微微有了些弧度。
只是大哥还没回来,京城就乱了。

-6-
七月底、八月初,京城四周突然就有人染了时疫。
待得朝廷查清楚这时疫的来源,京城里也有不少人被传染了。
听大夫说,那些个感染了时疫的人,先是上吐下泻,随后是反复高热,吃多少药下去都不中用。
就这么熬个七八天,人就咽了气儿。
一时之间,皇城内外人心惶惶。
红莲不知时疫是什么,但她听说人留在外头很危险,就冲到了父亲的院子里。
平日里,她怕极了父亲。
只要与父亲一块用饭,她是筷子都不敢多动一下的。
后头父亲发现了这一点,便也极少出现在她跟前。
如今见她亲自来找自己,父亲很是意外,还以为她是肚子不舒服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红莲一听这话,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
她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扯父亲的衣袖:「阿宴!回来!阿宴!回来!」
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么几个字,可父亲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前些日子就已经派人去接了。最多十日,阿宴便会回来。」
一听十日后大哥就能回来,红莲的心才稍稍踏实了些。
十日不到,大哥就回来ŧù₋了。
一看到大哥,红莲就满心欢喜地将他带到了那院子里。
她指着那些绿油油的青菜,还有满院子晃悠的鸡鸭,喜滋滋道:「都给你做!」
大哥见她心里眼里都是自己,也欢喜得很。
只是他们高兴不到半个时辰,大哥就开始上吐下泻了。
父亲得知此事,一边吩咐人去请太医,一边命人将大哥与红莲分开。
红莲不愿意,父亲就耐着性子与她解释:「阿宴病了,你怀着孩子,万万不可与他接触!
「等他好了,你们就可以见面了。」
红莲红着眼摸了摸肚子,半晌没吭声。
父亲看着她这可怜兮兮的样子,万般不忍,但依旧没心软。

-7-
太医很快就来了。
他们一个个地用帕子蒙着面,不停地在大哥的院子里进进出出。
没一会儿,就有人将大哥的院子封了起来。
凡是与大哥一并回京的人,都被隔离。
太医说,大哥也得了时疫。
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看好了身子,怎的就又遇上了这么一劫!」
比起近乎崩溃的母亲,父亲要冷静得多。
他按照太医的意思,亲自带人将侯府上下都撒了可以消毒的药粉。
又命人看好大嫂与我,没他的允许,我们都不可以随意出门。
可就算如此,大哥的病也是一日比一日重。
一开始他只是上吐下泻,到了后来,他也开始发热了。
太医们也束手无策:「侯爷,我们都尽力了。」
母亲听得这话,当天就晕过去三次。
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一些,她又哭着求那些太医:「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吧!
「他自小就身子弱,好不容易才有了活下去的盼头,可不能就这么让他死了呀!
「只要他能好起来,我宁愿得时疫的人是我!」
太医也知道我们侯府这些年为了保住大哥的性命花了多少心血。
但眼下得时疫的不止大哥一个,因时疫丢了性命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就连太医院那边,也有人因时疫而死。
太医们没别的法子,只能开了些续命的药,吊着我大哥那一口气。
随后,他们就从我家,去了英国公家。
听闻,英国公家也有人得了时疫,且ẗû⁼人数要比我们安远侯府多得多。
太医们走的当日,红莲就用凳子砸了窗户,爬出来了。
丫鬟婆子们见她挺着肚子就要闯出去,都纷纷拦着。
父亲、母亲赶过来时,她就用那通红的双眼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阿宴,我要看阿宴。」
母亲扭过头去,拼命地擦眼泪。
父亲也有些哽咽:「你不能见他,只能站在廊下与他说话。」
母亲听了这话,震惊地看着他。
父亲没与她说什么,只吩咐自己身边的得力管事:「看好少夫人,切莫让少夫人与世子接触。」
等红莲去了大哥的院子,母亲就扑在父亲怀里大哭了起来。
她一下一下地捶父亲的心口:「你、你怎么能……」
后头的话,母亲怎么都说不出口。
可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父亲此举是为何。
因为,大哥快死了。
他不忍心瞒着红莲了。
他今日让红莲去大哥的院子里,就是想让他们好好告别的。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红莲竟然趁着丫鬟婆子们不注意,直接撞开了门,进了屋。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死死抱着大哥不撒手了,任凭谁去拉,她都不松开。
就连父亲过去,她也一脸防备:「不要!我不走!」
父亲红了眼:「好孩子,你还怀着孕呢,不要冒险。你乖乖听话,阿宴很快就会好了。」
「骗我,你们都骗我。」
劝不动红莲,父亲也有些慌了。
他看向大哥:「阿宴,这如何是好?」
此时的大哥已经很是虚弱。
见红莲死活不愿意走,他便说:「既如此,那就让她留下吧。父亲快些出去,出去后,记得吃太医开的药。」
等父亲一走,他就伸出手理了理红莲那微微有些乱的鬓角:「别怕,我再不丢下你一个人了。」
红莲听了这话,就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8-
从这一日开始,大哥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与红莲二人。
刘嬷嬷每日去隔壁院子里摘菜、捡鸡蛋,再将食材送到院子门口。
红莲将食材洗干净,变着法儿地给大哥做好吃的。
可大哥压根就吃不下。
红莲也不急,又隔着门与刘嬷嬷说,让她去隔壁院子再摘些别的来。
就这么过去了三五日,大哥虚弱得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了。
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最后也病倒了。
万幸的是,除了大哥,我们府里暂时还没人感染时疫。
更万幸的是,大哥感染时疫已经有十天了。
虽说人很虚弱,但命还在。
太医院的人知道后,又赶了过来。
得知后头这几日都是红莲亲自照顾的,他们便隔着门问红莲这几日都给大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红莲一一回答:「阿宴吃不下饭了,我瞧着他跟病了的鸡一样,就给他做鸡吃的饭。」
她说,从前鸡病倒了以后,也这么无精打采的,她姥姥就是这么教她喂的。
最后大部分鸡都能活下来。
她寻思太医都没法子,就将病人当发瘟鸡来治了。
太医们听了,一个个的都有些傻眼。
但很快,就有太医意识到了另外一点:「少夫人已经陪着世子五六日了,少夫人身子可有不适?」
论理,但凡是长时间、近距离接触了感染时疫的人,又不吃药的话,这人最后也会被传染的。
就算是有些吃了药预防的,最后也被传染了。
可红莲是个例外。
她一点事儿都没有。
为此,太医们高兴得不行!
他们留了几个人下来,隔着一道门,每日记录红莲的饮食起居。
与此同时,他们还将红莲治发瘟鸡的法子用到了人身上。
没几日,外头就传来了好消息。
红莲的法子虽说不能治好人,但也能吊住人的性命。
这也算是为太医院争取了时间。
可时疫还是越来越严重了,不过半个月,京城上下乱成一团。
为了更好地控制疫情,圣上下令,各家紧闭门户,不许随意进出。
圣旨刚下三天,侯府上下也病倒了一半。
父亲、母亲都在其中。
原本留在府上的几个太医都回了太医院。
我听说,太医们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一日十二个时辰,能休息上两个时辰都已经是极不错的。
偌大的京城乱成一团,我们家也不例外。
因着父亲、母亲、大哥都病倒了,几个得力的管事也都起不来床,最后只剩下刘嬷嬷坐镇。
这日她给母亲喂药,可母亲每吃一口就要吐出大半儿,刘嬷嬷慌得都开始哭了。
「夫人!您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奴婢打小就跟着您,您若是就这么走了,世子与二公子怎么办?奴婢又要怎么办?」
就在她手足无措时,红莲一把拿过了她手中的药碗,捏着母亲的下巴就直接给灌了下去。
母亲要吐出来,她就喂第二遍。
如此反复了几日,母亲也吊住了这一口气。
虽说人憔悴得不行,但好歹还能活。

-9-
大哥没回来前,红莲不曾闲着。
如今府里过半都是病人,她就更忙了。
刘嬷嬷怕她累过了头会动了胎气,便叫我给她打下手。
她煎药的时候,我看火。
她照顾大哥、母亲的时候,我帮忙拧帕子。
她捣鼓药材的时候,我帮忙翻晒。
不过六七日,我就从白白嫩嫩的小豆芽变成了黑炭头。
见我晒黑了,她就更加发愁了:「本就瘦,晒黑了就更显瘦了。」
我冲她咧了咧嘴:「红莲不怕晒,我也不怕!」
她当下没说什么,只是晚上吃饭时,她给我多煎了两个鸡蛋。
就这么过了两日,太医院的人又来了。
他们跟在红莲身后,问红莲可还有什么法子:「世子夫人,眼下就只有你的法子是还能派上用场的。
「你仔细想一想,你姥姥可还有什么好用的法子?」
眼下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什么医书都翻遍了,但都不奏效!
虽说红莲原先给的法子可以吊住人一口气,但得病的人那么多,若不赶紧想个法子出来,京城的人迟早得死一大半。
红莲摇了摇头:「姥姥死了,没说过别的法子了。」
红莲小的时候,țű⁼她爹娘要种地,还要去码头干活挣钱,才能养活一家子老小。
所以,小小的她就跟着姥姥过活。
后来姥姥死了,她才回到了爹娘身边。
她会的东西,都是姥姥教的。
太医们一听,都眼巴巴地看着她:「那、那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琢磨出别的法子来?」
红莲知道这个事情很重要,便将照料大哥、母亲的事儿都托给了刘嬷嬷,她自己一个人去了那院子。
她要用鸡鸭来做试验。
与她一起钻进那院子的,还有四五位太医。
只是她才进了那院子三日,皇后与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公主就被送了过来。
太医院最厉害的那位太医说,皇后与公主都得了时疫,且吃了药也不管用!
若皇后与公主活不了,他们怕是都得死。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铤而走险,恳请圣上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要找红莲试一试。
圣上也听说了红莲的事迹,虽说有些迟疑,但皇后母女最后还是进了安远侯府。
于是红莲的实验对象除了那院子里的三十八只鸡鸭,还有皇后母女。
太医们战战兢兢,她却丝毫不乱。
什么时辰该煎药了,煎多少、喂多少,她都亲自来,太医们在一边做记录。
前头两日,皇后与公主虚弱得出气儿多、进气儿少。
红莲的鸡鸭也从三十八只减少到二十六只。
又过了两日,皇后已经能连着说三句话了。
小公主虽说还很虚弱,但哭声远比前几日响亮了些。
而红莲的鸡鸭,只剩下十三只了。
但好消息就是,大哥吃了红莲后头配出来的「鸡药」,竟能下地走动了。
又过去三日,大哥胃口好了起来,说想吃肉了。
那一日,红莲一手提老母鸡,一手拎着菜刀就往厨房走。

-10-
大哥与母亲一好,皇后与小公主也跟着好了起来。
太医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对红莲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他们顾不上说别的,就拿着方子回太医院了。
太医们走了,皇后与小公主却没走。
一来,宫中时疫未清,这个时候回宫,对于她们母女来说并不安全。
二来,皇后很喜欢红莲做的饭菜。
于是红莲不再配「鸡药」,开始围着灶台忙活。
她最喜欢给大家伙做汤。
有时候是鲫鱼汤,有老母鸡汤,有时候是菌子汤,有时候是骨头汤……
她熬的汤,奶白奶白的。
一入口,就鲜得不行。
皇后尝过一次,就爱上了。
她问红莲:「你是从哪儿学的?怎的手艺这么好,御膳房的厨子都不如你。」
红莲还是不会行礼,但她知道眼前的人是皇后,回皇后的话要有规矩。
于是她下意识地就要跪下磕头。
皇后见了,连忙扶住她:「你是我与公主的救命恩人,也是全天下百姓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你配的药,我们早就不在了。
「所以呀,你别多礼,我们就寻常说话,不须讲这些规矩。」
ťű̂₅红莲不敢放肆。
皇后说了这话,她也没起来的意思,反而一直看着父亲与母亲。
父亲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便笑着点了点头。
父亲点头了,红莲这才起来回话。
她说:「姥姥教的。姥姥说,做菜要耐心的,急不得、乱不得。慢慢做,就能做出好味道来。」
皇后听了,便赞许地点头。
她看向父亲、母亲:「你们宋家得了个好儿媳啊!」
皇后与小公主离开安远侯府的时候,天已经冷了,京城也不再乱了。
没多久,宫中就来了圣旨,红莲得了嘉赏,还破例成了三品诰命夫人。
这一次,满城贵胄,没有一个人说红莲的不是。

-11-
因着一场时疫,侯府上下个个都瘦了一大圈儿。
红莲看着好不容易被她养好的大哥又瘦成了皮包骨,便一天四顿地给大哥做好吃的。
刚打捞起来的小杂鱼收拾干净,再放点盐,腌上一盏茶的工夫。
油锅一热,红莲就会往锅底撒点儿盐巴,再将腌好的小杂鱼一条一条地铺下去。
等这面煎得金黄,再煎另外一面。
两面都煎好了,她再炒酱。
酱香味一出来,再将煎好的小杂鱼都倒下去。
焖上两刻钟,出锅前撒一把葱花,这酱焖小杂鱼也就好了。
她每次做这道菜,我与大哥也好,父亲也罢,都能吃上两大碗干饭。
相比酱焖小  杂鱼,母亲最喜欢红莲做的凉拌海带丝儿。
干海带泡发以后,切得细细的。
焯水捞出,再用热油浇在辣椒面、黑油、芝麻、葱末儿、蒜末儿上头,临了了再用香醋拌一下,和出来的料汁浇在海带丝儿上。
就着这海带丝儿,向来吃不多的母亲能用三小碗的白粥。
红莲日日下厨,我们吃得也不少,一转眼就到了腊月下旬,我们胖了,她也发动了。
红莲生侄儿的时候是在半夜。
我清楚地记得,向来沉稳的大哥听着她在产房传出来的叫声,就慌得站不住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大哥远比父亲、母亲认为地欢喜红莲。
又或者,那不单单是欢喜。
只是那时我堪堪满八岁,还不懂什么叫作爱。

-12-
有了红莲后,大哥是怕死的。
如今又有了侄儿,他就更怕死了。
每隔三个月,他就劳父亲请太医来为他诊脉。
确定自己的病当真好齐全了,他才有放宽心,继续读书。
他读书,红莲就在边上给侄儿绣肚兜。
是的,如今的红莲会做针线活了。
这手艺她还是与英国公家的大娘子学的呢。
她嫁过来的时候,这京城里的官眷,没几个瞧得上她。
可时疫之后,她便成了座上宾。
不管谁家大娘子置办宴席,她都能收到帖子。
一开始她还不敢自己一个人去,生怕自己会给安远侯府丢脸,不是叫上母亲,就是叫上我。
虽说我是男子,但因着我年岁小,我去的话,也没女眷说什么。
后来红莲发现,各家大娘子对她恭恭敬敬,甚至还喊她恩人。
她虽一头雾水,但到底是没那么怕了。
侄儿百日宴的时候,她也给各家大娘子都发了帖子。
那一日,莫说是各家的大娘子了,就算是皇后,也亲自来了的。
也是在那段日子里,红莲与这些大娘子学了不少本事。
针线活就是其中之一。
侄儿会喊爹爹的第二年,大哥就成了探花郎。
得了诰命,红莲并没多欢喜。
孩子出生了,她也没多欢喜。
如今大哥考取功名,能入朝为官,她喜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大哥与父亲一起下朝回家的那日,她就杀了一只大公鸡。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到了红莲与母亲说的话:
「我娘说:『姑爷身子骨弱一些,要好好养,养好了再要娃娃咧。』」
几年过去了,大哥着实被红莲养得很好。
从前弱不禁风的大哥,如今壮了不少。
连带着我这颗豆芽菜,也在短短几年里长高了许多。
本以为,我们的日子会这么平静地过下去。
但转年春天,红莲突然就慌了起来。
她每日都站在院子里看天,越看就越慌。
可问她到底慌什么,她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大哥一看她这个架势,立刻就派了人去郊外的村子里打听。
没两日,负责打听的人就回来回话了:「回侯爷、回世子,属下带着人跑了几十个村庄,问了不少老把式,他们都说今年的天儿是有些反常。」
父亲一听,就立刻去摘星楼了。
摘星楼是国师大人的住所。
父亲觉着,村子里的老把式都是看天吃饭的,他们看了大半辈子的天,断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去了摘星楼后,父亲才知,钦天监与国师大人在年前就已经看出了异样。
圣上也早已经吩咐了农桑司,今年全国各地都必须多多地种粮食。
之所以秘而不宣,也是担心消息一旦传出,举国混乱。
父亲从摘星楼回来后,就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让侯府底下的庄子都多多地种粮。

-13-
红莲进门好几年了,从未管父亲、母亲要过银钱。
可这一次,她问母亲要了五百两。
母亲给了钱,才问她原因:「要这么多的银钱做甚?」
「慌,心里慌。」红莲捏着那五百两的银票,说话都有些哆嗦,「我娘说了,要多种地,多养鸡鸭,不然过不去咧。」
前几日大哥见红莲吃不好、睡不好,便特地向圣上告了假,陪着她回娘家住了几日。
母亲也听说了朝廷现在在做各种准备,但她没想到,在地里讨生活的亲家也有这样的远见。
虽说红莲说的这些只能保小家,但寻常百姓能在危急关头保护好自己,不给朝廷添乱,这就已经很难得了。
于是这一个月,母亲都陪着红莲置办东西。
她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了好些上等的水田。
又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不少的小鸡、小鸭、小鹅。
她甚至还往家里的两个荷花池里放了鱼苗,又央着父亲寻了人来在后院多打了两口井。
除此以外,大哥还让人给她收拾了两块地出来,专门给她种菜、种草药。
好不容易将这些都忙活好,京城就开始天天下雨了。
准确一点来说,不光是京城,应该是大半个昭国都在下雨。
且这雨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下得久。
文武百官日日早出晚归,红莲也忙着给家里的菜地搭棚子。
此时的我已经有十一岁了,在乡下的话,算得上半个劳动力。
于是我跟在红莲身边,忙前忙后。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月上旬,父亲说,江南一带大多都遇到了洪涝。
有些严重的地方,甚至是一个月就遇上了三次。
许多庄稼都被水淹了,老百姓的屋子也被洪水推走了不少。
此时六部尚书都赶往了江南,赈灾的赈灾,重建的重建。
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是悠闲的。
大哥与父亲也被派去了华南,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母亲与我都很是担心,可红莲却镇定自若。
见她这般,我有些好奇地问她:「红莲,大哥都走了这么多天了,你不想大哥吗?」
红莲看了看天,半晌才说:「雨要停了。」
果真,这雨就在两日后彻底停了。
此后,就是连着大半个月的晴天。
为此,母亲对红莲很是佩服:「红莲,你小小年纪,怎的就如那些老把式一样,抬头看看天就能看出来什么时候要下雨,什么时候不下雨呢?」
红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姥姥教的咧。」
那一刻,我很想见见红莲的姥姥。
红莲是她教出来的,都如此厉害,那姥姥本人岂不是更加厉害?

-14-
父亲与大哥从华南回来,人就瘦了一大圈。
红莲变着法儿地给他们做了半个月好吃的,才将他们养好了些。
此时正值六月,天儿本身就热,加上已经有大半个月不曾下雨,到处都跟蒸笼似的。
家里荷花池里的水也少了许多。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红莲为何要让父亲寻人在后院多打了两口井。
许是几个月之前,她就已经料到洪涝之后,会有大旱?
我有些慌,可红莲这一次却比几个月前镇定得多。
地里的庄稼一熟,她立刻就带着人收了回来。
连着晒上几日,便都干透了。
粮食归仓那一日,她亲自下荷花池抓了好几条肥鱼,给大家伙做了一顿全鱼宴。
吃了全鱼宴没几日,父亲与大哥就进了宫,好几日都没回来。
母亲担心,红莲也日日抱着侄儿站在大门口等。
入夜时,父亲与大哥这才回来的。
她抱着侄儿扑到大哥怀里,满脸都是担忧:「阿宴,怎的了?」
「西南、西北大旱,圣上要派我们去西南。」大哥说,「红莲,这一走,我怕是要明年才能回来。」
红莲听得这话,低着头,半晌都没吭声。
等再抬头时,她脸上都是泪水。
她哽咽着说:「你说过不丢下我的。」
大哥紧紧抱着她,也有些哽咽:「西北危险,你不能去。放心,我一定会回来。」
这一趟去西南、西北的官员很多,英国公去了,沛国公也去了。
一并去的,还有朝中几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我年纪虽小,但也看出来这一次旱灾,远比先前的洪涝严重得多。
又或者,不单单是旱灾那么简单。
毕竟若只是旱灾,那几位大将军没必要带着兵马一并过去。
许是那边出乱子了。
我猜测了许多,但一句都不敢与红莲说。
我怕她知道以后,会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可就算我不说,她也担心得很。
自从大哥一走,她吃得少了,发呆的时间也比从前长了。
短短半个月,她就瘦了一圈。
七月底的一天夜里,她突然披头散发地冲到了母亲的院子里:「阿宴!血!阿宴!血!」
她像是受到了惊吓,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字。
跟在她身后的嬷嬷给她解释:「夫人,少夫人是做了噩梦,梦见世子遇险了!」
母亲一听,立刻就叫人给父亲写信。
因为她知道,红莲与大哥夫妻同心,若不是大哥出了什么事儿,红莲是不会这么惊惶失措的。
事实证明,红莲的预感一点都没错。
西北、西南两地的藩王趁着大旱带兵起乱,还挟持了不少朝廷重臣,用以威胁那几位大将军。
大哥为了护父亲,挨了两刀,且这两刀都险些伤到了心脏。
西北那么远,我们收到信儿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现下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
为此,红莲头一回穿上冠服,进了宫。
她要去西北。
圣上哪里愿让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便命皇后送她出宫。
可红莲跪在了皇后跟前:「皇后娘娘,求求您让臣妇去西北。臣妇夫君快死了,臣妇要去见见他。
「就算他死在了西北,臣妇也要亲自带他回家。皇后娘娘,求求您了!」
她一边说一边磕头,每一下都磕得那么重。
皇后见了,都忍不住掉泪。
住在安远侯府的那一年,皇后早就知道红莲是个不懂规矩的。
可如今,她为了去西北见夫君,什么规矩都学齐了。
她甚至能想得到红莲进宫之前是怎么练习行礼、怎么翻来覆去地背诵这两句话的。
皇后到底是不忍心。
她亲自带着红莲去见了圣上,出宫当天晚上,红莲就踏上了去西北的路。

-15-
两位藩王私自开了银矿,养了兵马,手下精锐过万。
加上将军们对地形不大熟悉,因此这一仗,打得甚是艰难。
红莲到西北的时候,将军们才堪堪地拿下藩王一个精锐部队。
而这时,大哥已经连床都起不来了。
好几位大夫都说,大哥是能熬一日算一日。
战场上日日都有受伤的将士,他们也得紧着将士们,便给红莲留了一些药,就往前头去了。
人人都说红莲傻,可她一下就明白了大夫们的意思。
可她从不放弃,日日为大哥去除伤口上的脓与蛆。
她怕大哥疼,便从包袱里翻出了侄儿用过的磨牙棒,塞到了大哥嘴里。
「咬着些,要疼好久咧!」
说罢,她就动刀了。
时疫来时,她将大哥当发瘟鸡来治。
如今,她也当大哥是淘气得到处上树,最后摔断了腿或翅膀的残鸡残鸭来对待。
等脓去干净了,她再给大哥敷药。
就这么如此反复了七八日,大哥的伤总算愈合了些。
伤势好了些,胃口也就跟着好了起来。
这日傍晚,红莲听得大哥肚子「咕噜咕噜」响,她立刻就将带来的肉干拿了出来,给大哥炖了吃。
大哥伤势大好的那一天,两位藩王连连败退。
父亲高兴地吃了两大碗的稀粥,他说:「他们这一退,我们必定能赢!要不了三个月,我们怕是就能回京了!」
可父亲忘了,这一仗朝廷是打赢了,可旱灾还在继续。
西北、西南已经连着半年没下过雨了。
这Ṱũₚ两个地区的百姓,今年颗粒无收不说,还遇上了战事。
朝廷过半的官员赶了过来帮忙,都搞不定这摊子事儿。
不过红莲不慌了。
大哥伤还没好时,她就寸步不离地照顾大哥。
后来大哥去前头帮忙了,她就留在后方给大家伙做饭、洗衣,安抚那些因战祸没了家的妇孺老人。
两口子就这么「分工合作」,一直到过了年,开了春,他们才跟着大部队回京。
回京的路上,大哥一手握着侄儿的磨牙棒,一手握着红莲,心里满满当当的。
他与红莲说:「红莲,你知道么,其实你不止救了我三次。」
红莲有些不明白:「怎的不止三次?」
「若不是你嫁给了我,我早就死了,那是你第一次救我。」大哥说,「时疫是第二次,如今便是第三次。」
「你说不止三次,那还有呢?」
大哥笑了笑,没跟她说下去。
他只强调,若不是红莲,他早就下阎王殿了。
可红莲从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她说:「我娘说了,要养好你咧。」
就那么一句话,闹时疫时,人人怕死,她不怕,大着肚子都要守在大哥身边。
西北、西南乱时,人人都恨不得留在京城过安稳日子,可她偏不。
她小小一个,就这么去了西北,将大哥从阎王殿里捞了回来。
我清楚地记得,他们仨儿回侯府的那日,母亲牵着侄儿,又哭又笑,父亲眼里也泛着泪光。

-16-
我十七岁这一年,父亲病倒了。
他拖着病重的身子入了宫,请了圣旨,将爵位传给了大哥。
大哥袭爵的那一日,他与红莲说:「我们宋家能有今日,除了仰仗列祖列宗,还得多谢你。
「若不是当年你救了皇后与公主,还救了天下百姓,我们安远侯府不可能如此得陛下重用。」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大哥:「如今,侯府的担子就完全交给你了。我这把老骨头,能活一日,就算是阎王爷赏脸一日。
「日后你必须照顾好红莲,照顾好你母亲。」
说罢,他又叫了我过去:「二郎,你也大了,不论你从文还是从武,父亲都是放心的。只一点,将来你的亲事,必须让你嫂嫂拿主意。」
红莲于我来说,是嫂嫂,是挚友,但也长嫂如母。
我的亲事交给她拿主意,我没有一点意见,母亲也同意。
母亲说:「你嫂嫂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心地纯善,看人也自有她的一套。她选的,必定不差。」
父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为了让他宽心,红莲立马就张罗起我的亲事来。
她与母亲一起去了沛国公府,寻他们家的大娘子商议此事。
从沛国公府回来的第二日,凡是家中有千金的人家,都给红莲递了帖子,邀红莲过府吃茶。
但红莲还没来得及去,皇后就来了。
这么些年,她一直记着红莲救了她与公主的事儿。
得知我要说亲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就与红莲说:
「如今你是这侯府的当家主母了,那你们家二郎的亲事,必定也是你说了算的。
「我就问你,你觉得我家明珠配不配得上你们二郎?」
皇后口中的明珠,便是当年在我家住了大半年的那位小公主。
母亲一听这话,都傻眼了。
倒是红莲有些迟疑:「皇后娘娘,二郎要比明珠公主大许多呢。」
母亲一听她真的在考虑这事儿,都差点吓死了!
她急忙跪在皇后跟前:「皇后娘娘恕罪,红莲心眼实,冒犯了娘娘与公主,还请娘娘宽宏大量,饶过红莲。」
「你快些起来。」皇后每次来府里,都不曾端过架子,「红莲是本宫与明珠的救命恩人,无须多礼。」
皇后也知道母亲在这儿的话,她没法与红莲好好商量,便让一旁的嬷嬷将母亲请了出去。
等人走了,她才继续与红莲说:「明珠是要比你们家二郎小一些,但只要你们二郎等得起,我们也愿意等。」
红莲想了许久,才回道:「皇后娘娘,我与二郎商量商量,明日再进宫回话,行不行?」  
皇后知她是将我当儿子来养的,便笑着点了点头,「好,明日我派人来接你。」

-17-
晚饭时,红莲当着大哥的面将皇后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才问我:「二郎,你愿不愿意?」
没等我回答,她又将皇后娘娘留下来的信儿递给了大哥。
大哥一看,就将信儿给了我:「这事你自己拿主意。」
皇后娘娘在信里说,就算我尚了公主,也能入朝为官。
不论从文还是从武,都遂我的愿。
但这官儿,我得凭实力去当,圣上与皇后娘娘是不会在这一块上徇私的。
我看了信,又将信儿递给了父亲。
父亲看完,就无比认真地说:「我的想法与你大哥的一样,若你愿意,明日你母亲与你嫂嫂进宫,就给皇后一个准话。
「但不论你愿不愿意尚公主,你的前程都必须自己去把握!」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看向了红莲:「我愿意的。」
红莲听了我这话,就咧嘴笑了起来:「明珠也是个好孩子呢,都值得等的。」
在她的眼里,我是个好孩子,明珠公主也是个好孩子。
我与明珠公主的亲事是在秋天的时候定下来的,红莲是在冬日的时候生下小侄儿的。
家里连着遇上两件大喜事儿,父亲一高兴,身子都好了不少。
到了来年开春,小侄儿开始咿咿呀呀地叫唤,红莲也如往日一般,不是种菜养鸡,就是下厨做饭。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直到这一日,塞外来使进了侯府的大门。
那塞外公主见了红莲,就直截了当地说:「侯爷英明神武,又满腹诗书,你配他不上。」
此时的红莲一头雾水。
她扭头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我回答,那塞外公主就说:「我选中他当我的驸马了!」
红莲闻言愣了又愣,好半晌才说:「怎的还上门抢男人?我们村里的狗都不兴这样抢咧……」
就这么一句话,气得那塞外公主脸红脖子粗。
可红莲一脸真诚,完全没有戏弄她的意思:「阿宴是我男人,我们说好了谁也不离谁的,我不给你。」
塞外公主还想说些什么,但大哥后脚就赶回来了。
他翻身下马,就冲了进来,又将红莲护在了身后:「先前我就已经在圣上跟前说清楚了,我宋宴这一世,只要我夫人一个!」
塞外公主直跺脚:「她就只是个傻子,压根就配不上你!」
红莲从大哥身后探出个脑袋:「我不傻!」
大哥紧紧握着红莲的手,又与那塞外公主说:「此事就到此为止吧,赛伦公主不要再纠缠了。」
那塞外公主还想说些什么,但大哥直接就叫人将她送回了住处。
这天的晚饭,红莲没吃多少。
大哥见她魂不守舍的,第二日就告了假,带着她回娘家挖野菜。
每回心情不好,红莲就喜欢挖野菜、包野菜包子。
那日大哥一边在日头底下挖野菜,一边与坐在树荫下的红莲说:
「莫说是塞外的公主,就算是天上的仙女来了,也比不上你。
「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好。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回娘家时,红莲是闷闷不乐的。
从娘家回来时,她脸上都快要笑出一朵花来了。
母亲见他们夫妻俩感情这么好,便有些感慨地与父亲说:「这两个孩子成亲都十年来了,也不见他们拌嘴吵架。
「当初她过门,我心里是一百个不放心的。如今啊,就算你我一并去了,我也不怕。」
都说得个好媳妇,家里能旺三代。
母亲觉得,红莲就是那个好媳妇。

-18-
我与明珠公主定亲的第三年,父亲母亲在三天里前后脚去了。
此时的我刚跟着户部下了江南,没能赶回来。
是大哥与红莲操持了所有,等我回来时,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
那一日,红莲带着两个侄儿在大门口等我。
我一看见她鬓边有了几根白发,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如从前一样伸手,要摸摸我脑袋。
但我个子比大哥还高出不少,她够不着,我便弯下腰给她摸。
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语气也如往年一样温柔:「男子汉,不哭咧。」
连着三日,红莲都变着法儿地给我做好吃的。
哪怕我现在已经是太子的心腹,可在红莲的眼里,我也依旧是当年那个豆芽菜。
她怕我在江南吃得不好,便日日给我杀鸡。
要知道,那些鸡她都是特地给大哥养的。
往年我闹着要吃,她顶多也就一个月给我杀一只。
剩下的,都是大哥的,两个侄儿都不能争。
她知道我下个月还要去江南,便早早地给我做准备。
她将地里的小白菜全部都收了,用热水烫了烫再晒干。
又将鸡圈里的鸡鸭杀了一半儿,全部都做成了腊味。
小鱼干儿、虾干儿又各准备了一大包。
还有我爱吃的香椿,她给了我两坛子。
那都是她春天的时候特地回村采了腌着的,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爱吃。
临行前,大哥告了假为我送行。
我看着他与红莲将大包小包往马车里塞,顿时就有些想哭。
红莲笑着拍了拍我的臂膀,道:「二郎过两年就要成亲了,是大小伙子了,不哭咧。」
大侄儿道:「二叔,父亲说了,您这一趟只去三个月,明年开春前就能回来了!」
小侄儿还淘气,见我哭了,便用他那小胖手在脸上比划:「羞羞!羞羞!」
马车渐渐走远时,我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看着他们站在门口不断地朝我挥手,竟觉得这寒风一点也不冷。
我想,父亲、母亲不在了,但大哥在,红莲在,两个侄儿也在,所以才不冷吧。

-19-
再次下江南,是我与明珠成亲的第二年。
此时红莲鬓边的白发多了几缕。
但她跟往年一样,生怕我在富庶的鱼米之乡饿肚子,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马车上塞。
除了这些,她将早早准备好的红封塞到了我衣袖里。
我哭笑不得:「嫂嫂,我都成亲了,不是小孩儿了。」
「要的,要的。」红莲笑眯眯地说,「我娘说了,出远门的都要拿着呢,图个吉利。」
刚刚显怀的明珠也笑眯眯道:「夫君,你听嫂嫂的就是。」
娘子都发话了,我没有不听的道理。
她从嫁给我第一天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住在安远侯府,没回过公主府长住。
这一年多来,不论我在家与否,她都与红莲一并操持着这个家。
眼看着家里又要多个娃娃,不论是我,还是红莲,又或是大哥,都是满怀期待的。
我一一与他们道别,依依不舍地下了江南。
再回来,就赶上了明珠发动。
那天,查过无数贪官、手里有过百条人命的我,竟站在产房前腿软。
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当初红莲生大侄子时,大哥为什么会站不住了。
相比我的惊慌失措,红莲却比当年的母亲还要沉稳几分。
她张罗着丫头们去烧热水,又叫了几位大夫在外头候着,稳婆也早早地在里头帮忙了。
就连娃娃要用的襁褓,她也是早有准备的。
孩子一出生,她就抱了出来给我瞧:「二郎,你快来,你如今也是爹爹了!」
我颤颤巍巍地接过她手中的孩子,见他眉眼都随了明珠,心瞬间就软成了一摊水。
红莲见我挪不开眼睛,便笑了起来:「以后我们家就更热闹了。」
是啊!
从她过门那一年起,我们侯府就很热闹。
如今二十年了,父亲、母亲虽说不在,但家里却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我觉得父亲说得对,我们家能有红莲当主母,着实是大有福气的。
几日后,我将心中所想告诉了大哥。
大哥看向正在喂鸡的红莲,眼里都是温柔:「可不是嘛,能有她做我娘子,我宋宴三生有幸。」
正文完。
番外一 宋宴

-1-
我自小身子孱弱,全靠大夫开的药续命。
安远侯府虽为高门,但这京城里的千金小姐都不愿嫁我这个病秧子。
本以为我是要病死的,可母亲却为我寻了一门亲事。
定下亲事那日,她哭得两眼通红:「阿宴,都是母亲对不住你。若你的母亲不是我,你指不定能与别家哥儿一样,健健康康的。」
我知道,她一直将我身子差的原因归在她身上。
就连各家小姐瞧不上我,她也自责。
可我从不这么觉得。
我宽慰了她,她敛了情绪,这才与我说:「这姑娘出身低,是乡下农户的女儿。但她八字极好,我与你父亲问过了大国寺的住持方丈,他也说这门亲事极好,只是……」
母亲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
我知道她后头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
毕竟安远侯府的世子订了个傻姑娘当媳妇儿,事儿这么大,京城上下早就传遍了。
我笑着道:「母亲,她既不嫌我,我也不会嫌她。」
我是真的不嫌弃红莲。
准确一点来说,她不嫌弃我,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哪怕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可我依旧记得新婚那一夜。
当时我想着,左右我这副身子是撑不了几年了的。
且她又嫁给了我,再怎么着,我都应该给她留个孩子。
有了孩子,她在这偌大的侯府里也算是有了个盼头。
可让我意外的是,她拒绝了我。
本以为她是嫌我,谁料她一开口就说:「我娘说了,你身子要仔细养着,等养好了,咱们就要娃娃。」
她说这话的时候,特别认真。
我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才问:「那你要怎么养我?」
一说到这个,她就两眼放光,「我会种菜,会养小鸡小鸭!我娘说了,老母鸡炖的汤最是滋补,明日我就抓小鸡儿去!
「回头小鸡养大了,都给你吃!」
说完这话,她又补充了一句,「母鸡下的蛋儿也给你吃!」
那一晚,她与我说了很多很多。
比如小鸡要怎么养、地要怎么翻、菜要怎么种、鸡要怎么炖才好吃。
她那么健谈,一点都不傻。
红莲对我是真的极好。
好到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有什么好吃的,她头一个惦记的就是我。
去外头参加宴会回来,她也会与我说遇到的人、遇见的事儿。
有时候翻地翻出了几条猪儿虫,她也会兴高采烈地与我分享。
渐渐地,我觉得我离不开她了。
与她成亲之前,我是早就做好了死去的准备的。
可如今,我不想死了。
不,准确一点来说,我是不舍得死了。
红莲满心满眼都是我,我怎么能丢下她?
我得活下去。
于是我去了江南治病。
那一次,是我与红莲成亲以后的第一次分别。
也是她第一次救我性命。

-2-
从江南回来没多久,我就染了时疫。
红莲挺着大肚子,不分昼夜地照顾我。
那时我已经撑不住了,又怕累着她,便有些泄气,不愿意吃药,她却与我发了脾气:「你不听话!该打!」
这是她头一回与我发脾气。
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我看着她的肚子,犹豫了半晌,终究是端起了药碗。
连着几日,我都老老实实地吃药,哪怕吃了就吐,但也不敢不吃。
可红莲还是不爱搭理我。
但该煎的药,她一碗都没少。
短短几日,她也憔悴了不少。
有时半夜醒来看着她为我擦汗、煎药,我就害怕。
不是怕她累着,我是怕我熬不过这一劫。
若我死了,她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
于是我咬着牙,药再难吃也一碗一碗地喝下去。
红莲也陪着我一天一天地熬。
等太医再来时,我已经吊住了这一口气。
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很大,但起码不至于立刻死掉。
那一晚睡得迷迷糊糊时,我听到红莲坐在我床前哭。
她声音低低的,手还捏着我的衣袖:「阿宴,你要活咧,你要是死了,我害怕。」
成亲都快两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红莲说害怕。
我睁开眼睛,将她拉到了怀里:「莫怕,我死不了。」
又过了几日,皇后与公主都被送了过来,红莲颤抖着问我:「她是皇后咧,若我治死了她,那可怎么办?」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不怕,若出事了,我给你担着。」
于是她用大半的鸡鸭当实验对象,救回了皇后与公主,也救了大半个侯府,更救了大半的百姓。
时疫一战,她给自己挣了个三品诰命,也得了满城贵胄的尊重。
这一年,是她第二次救我性命。

-3-
我入朝为官没几年,西北、西南大旱,两地的藩王趁乱起兵。
圣上派了不少重臣过去镇压、赈灾,其中就有我与父亲。
兵乱当头,父亲险些丧命,我扑过去为父亲挡了两刀,奄奄一息。
我负伤那一夜,红莲就做了噩梦,梦到我浑身是血。
听小弟说,她第二日就进宫,求圣上救我。
圣上不许她一个妇人冒险,她便去求皇后。
也不知她在皇后殿内磕了多少个头,我只知,她风尘仆仆地赶到我面前时,我身上的两处伤都已经起脓生蛆了。
她一边哭,一边往我嘴里塞儿子用过的磨牙棒,红着眼用刀给我去除伤口上的脓与蛆。
好不容易将伤口清理好,上了药,她才放声大哭。
且这一哭,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给我上药、换药。
我好一些了,她又忙着前头的伙夫洗菜烧饭。
那阵子,军营里到处都是伤兵,到处都有逃难的百姓。
营帐外头,还有饥肠辘辘的豺狼盯着。
但她从没退缩过一步。
她说:「你是我男人,就算是要死,我也陪你一块死。」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得很,哪里像是一出生就脑子不好使的。
等我大好,两个藩王也被几位将军抓着回京了。
我们跟在大部队后头,慢慢悠悠地往京城赶。
我问她:「红莲,你有没有后悔过嫁给我?」
我一直都觉得,若不是嫁给了我,她压根不用日日担惊受怕,也不用受人冷嘲热讽。
毕竟我陪着她回过几次娘家。
那村子里的人都很和善,见了她都笑眯眯的,从来就没有人笑话过她。
问出那话后,我有些紧张。
我知道她在侯府过得并不如从前快乐。
但她的回答让我愣了许久。
她说:「刚嫁过来的时候,我怕的。我怕你嫌弃我傻,也怕你嫌我笨。
「那些小姐见了我都捂着嘴笑,她们以为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但我知道的……
「她们笑我是个傻子,也笑我土,笑我不懂琴棋书画,觉得我配不上你。」
说到这里,她定定地看着我:「但我不后悔嫁给你。我娘说了,你是我男人,我对你好,你对我好,这就够了。」
那一天,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红莲,你知道吗?其实你不止救了我三次。」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说这个。
她不懂,没关系。
我心里明白就是。
她第一次救我,是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第二次救我,是那一年时疫。
第三次救我,是这一次西北之行。
至于第四次,便是刚刚。
她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带着温度,暖着我的心。
这一刻,我不光想活下去,我还想长命百岁。
我要给她挣更好的诰命,要给儿子拼更远的前程。
我还要一直跟她在一起。
若到了百年,我也希望她走在我前头。
因为我知道,若我先走,她必定是要哭得肝肠寸断。
我不希望她那么痛苦。
番外二 明珠公主
我自小就知,若没有安远侯府的大娘子,我早就死了。
六七岁时,母后常带我去安远侯府拜见那大娘子。
大娘子厨艺极好, 又和善。
每次去, 她都亲自给我下厨, 做我最喜欢吃的鱼羹。
她还带我去菜地里抓虫子,母后也从不拦着。
每次离开,她都要我们带一只母鸡走。
她说:「皇后娘娘,母鸡炖汤养人咧,给小公主吃最好了。」
大娘子给的, 母后从来没有拒绝过。
且大娘子嘱咐了要怎么给我吃, 母后必定亲自下厨给我做。
一年又一年,安远侯府的二郎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可我却不到十五。
但母后还是亲自去了安远侯府, 与大娘子定下了我的亲事。
我虽喜欢那大娘子,但京城里比宋家二郎优秀的哥儿不少。
我问母后:「为何非得是她家二郎?」
母后说:「这世上能如我一样疼你的女人,只有她红莲一个。将你嫁给宋家, 你一辈子都不会受委屈。「」
当时我并不相信这话。
我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 别说是安远侯府的大娘子了, 就算是沛国公府的大娘子, 不也对我客客气气的吗?
可等嫁给宋家二郎后, 我才知母后所言非虚。
大娘子红莲对我着实好。
那种好, 不光是爱屋及乌,还是打从心底里地好。
她怕二郎下江南后我一个人不习惯, 便日日带着我一起玩。
在她眼里, 我就是个小姑娘。
哪怕我生了两个孩子, 她也当我闺女似的宠着。
她会像摸二郎的头那样摸我的头, 也会让我趴在她腿上撒娇、打滚儿。
临老了, 她得了好吃的点心, 也要给我留一份。
没几年, 她就走了。
那一夜,侯府上下哭声震天。
可大哥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悄悄问二郎:「大哥不是最爱嫂嫂的吗?如今嫂嫂都不在了,他怎么都不哭一声?」
二郎摸了摸我的脑袋, 又叹了一口气:「傻瓜,大哥哪里是不难过, 他是难过得心都碎成两半了。」
红莲出殡的前一夜,大哥也去了。
我与二郎为他们夫妻合葬时,我才突然明白二郎先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回家的路上,我将脑袋靠在二郎肩膀上:「若将来你我百年,你得走在我前头。」
二郎皱了皱眉:「好好的,怎么就说起这个了?」
「二郎, 我是认真的。」我严肃道。
当初是红莲救了我的性命, 又爱屋及乌,护了我一辈子。
若真的要分开,那也得我走在后头。
我认真地说:「届时你在下头等着我, 我将府里的事情料理完了,就去找你。」
说罢,我就在心里向老天爷祈愿。
二郎护我、疼我一辈子,临老了, 我不舍得让他难过。
老天爷,你如了大哥的愿,也了我的愿吧!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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