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于爱者

对面女邻居是个极有风韵的漂亮女人。
全楼的男人都被她迷住,唯有丈夫嗤之以鼻。
可电梯下坠时。
他全然忘了我和女儿,反身紧紧抱住了她。
紧到,仿佛要按进自己的身体。

-1-
我和丈夫沈修白是同一所大学的教师。
他教历史,我教哲学。
沈修白儒雅稳重,做事认真严谨,生活习惯干净整洁,很擅长做家务。
我长相秀婉,性格温和,平日风格简约素净,爱养猫养花。
我们的成长背景、求学经历、爱好三观,都极其相似契合,结婚四年从没吵过架,生活简单而有规律。
早上清粥小菜,晚上我备菜他掌勺,饭后带着三岁女儿下楼散步,随后各自一隅空间。
或看书写文,或交流讨论。
楼里的邻居们都很尊敬我们,客气地喊「沈老师」、「安老师」。
沈修白与人为善,万事有容,唯有对一个人,言语姿态很是不屑——
对面的女邻居夏黛。
客观地说,夏黛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
她五官明艳,凹凸有致,平日卷发红唇,衣服一色的紧身包臀,一举一动都透着风情万种的韵味。
楼道电梯,如若她刚经过,总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这时女儿点点就会奶声奶气地说:
「好香香,我闻到夏阿姨啦!」
沈修白则微微蹙眉,鼻子轻哼一声,很嫌恶这被化学物质侵蚀了的空气。
这栋楼单身男士较多,夏黛是个外向性格,我们在家时常能听见她和其他男邻居聊天,咯咯笑着出电梯的声音。
有一回,我们散步回来,走到电梯间,夏黛正和六楼的段哥有说有笑。
彼此打过招呼后,大家一起等电梯。
沈修白神色微微不耐,独自远远站着。
夏黛撩了下头发,和段哥轻声嘟囔:
「唔,最近换的洗发水不行,掉头发。」
段哥笑,「我看挺好。」
「哪里好嘛!」
「挺香。」
夏黛啐了声,不经意瞥了眼沈修白站着的方向。
沈修白笔直贴着墙角,面无表情。
出电梯时,夏黛高跟鞋扭了下,一头栽向沈修白的方向,整张脸实实压在他胸膛处,白衬衫上显出两道鲜红的口红印。
「抱歉抱歉,沈老师,我刚在外面喝了点酒,头晕没站住。」
沈修白抿唇没作声,神情很是不悦。
夏黛顿时有些窘迫,显然从未在男人面前受过这样的冷遇。
我见状,笑问:
「那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吗?」
夏黛撩了下头发,露出苦笑。
「没办法,我先生整天出差,指望不上的。真羡慕你们夫妻每天成双入对,感情真好,我家那位要是也像沈老师这样就好了。」
回家后,沈修白破例没有坐下看书,而是先去洗了个澡。
我沉浸在书里好一会,他才头发湿漉漉从浴室出来。
我回了下神,有些愕然。
「洗了这么久?」
他用浴巾擦着头发,淡淡「嗯」了声。
「不喜欢身上有香味。」

-2-
我和沈修白是很好的研究搭子。
哲学和史学本身就有很多互通的地方,我们「阅读时间」偶尔会有一些学术讨论。
某次谈到《易经》时,我慢慢撸着怀里的猫,问他:
「你不是一向秉持君子当厚德载物,为什么独独对夏黛这么苛责?」
他沉默两秒,脸上现出一丝讽色:
「程峰在外奔波养家,她身为妻子行为上却不顾及自己丈夫颜面。我不是说女人就是祸水,但历史上无数次教训告诉我们,有些的确是。」
我有些失笑。
程峰是沈修白大学室友,当初就是因为两人关系好,房子特意买在了一处。
一年前,程峰在老家结婚,带着夏黛住了进来,婚后没多久程峰外派到马来西亚两年,留下妻子独守空房。
虽然我觉得沈修白的话有些言过其词,但他在某些方面确是个固执的人。
自那次事件后,夏黛在沈修白面前变得很是客气见外,不似在其他人面前那般热情,垂眉顺眼,莫名透出些委委屈屈的意味。
沈修白再提及她,更是满目不喜。
我生日那天,一家三口外出吃饭庆祝,碰上夏黛也开门出来。
她先是热情地喊我「安姐」,又拍了拍点点的脑袋,目光看向沈修白时,客气称呼「沈老师」,一副男女界限分明的姿态。
沈修白微微点头,冷然看着电梯屏幕。
电梯里,夏黛站在右边角落。
沈修白站中间,我和点点在另一侧。
刚关门下行,电梯猛地一抖,忽然疾速下坠。
巨大的失重感骤然袭来,我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声,下意识紧紧搂住点点。
好在电梯在一楼时止住下坠之势,我惊惶未定地回头看。
怔住——
沈修白正紧紧搂着夏黛。
两人的头相互交贴。
他搂得很紧。
紧到,仿佛要按进自己的身体。

-3-
「爸爸别怕,没事了!」
点点稚嫩的喊声,让拥抱着的两人抬起头来。
沈修白的眼神与我对上,眼眸一颤,骤然松开双臂。
「啊!我以为你站在这边。」
沈修白抿着嘴,言语间颇为懊丧。
「Ŧũₗ哈哈哈,爸爸真笨,我和妈妈在这边啊!」
一旁,夏黛怔怔望向沈修白,胸膛起伏,震惊中含着隐隐的兴奋。
去餐厅的路上,沈修白开车,我带着点点坐后座。
半天没人说话,气氛安静之极。
沈修白目视前方,忽沉声开口:
「安真,刚才事发突然,我一时慌神弄错了,你别——。」
我将发尾绕了最后一圈绑上蝴蝶结,紧了紧,抬头问:
「嗯?什么?」
沈修白愣了一下,「你们在做什么?」
点点大声说,「妈妈在帮我扎辫子!」
我拍了拍她圆滚滚的脸颊,笑着说:「刚抱她的时候把她辫子弄散了,我重新扎了一下。」
沈修白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口气迟疑。
「你刚才一直没说话,是在帮点点扎头发?我以为你——」
我望向窗外。
霓虹璀璨,如梦如幻。
「我确实有点饿了,听说那家餐厅很火,不会要等位子吧……」

-4-
两天后的晚间,夏黛提着一袋荔枝登门了。
她穿着白色低胸裙,妆容精致,头发半湿着搭在胸前。
「沈老师,安姐,这是我老家寄来的荔枝,给你们送来尝尝。」
我笑着收下,颇有兴致地剥开吃了一粒。
「果然甜,不过我喜欢吃冰荔枝,一会冰了再吃,谢谢你了。」
袋子我顺手递给沈修白。
他很自然地接过,拿到厨房换了干净的食物袋分装好,一一放进冰箱。
夏黛眨了眨眼,有些诧异。
「沈老师这么厉害的人,没想到做家务竟然这么细心!」
我笑了笑,拿湿纸巾慢慢擦手上粘着的汁液。
沈修白做家务的确是一把好手。
勤劳,细致,有条理。
很合我心意。
沈修白走过来,在长沙发一侧坐下,拿起手机查看。
这个位置,和夏黛坐的单人沙发靠得很近,两人几乎脚尖对脚尖。
夏黛挺了挺胸,眸光闪烁。
我歪头,含笑看她。
「你今天来,有事吧?」
她唇角一弯,笑了起来。
「都说安老师兰心蕙质,原来真是没错!是这样的,我最近对历史比较感兴趣,可没基础,有些地方实在看不懂,我想着近水楼台,能不能偶尔跟沈老师请教请教?」
她说着,目光直直看向沈修白。
沈修白似在专注的看着手机,一时没有回答。
夏黛轻轻咬住了唇。
沈修白学术能力顶尖,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出了两本反响不错的史学著作后,曾被一些沽名钓誉的老板请去参加过几次宴席。
回来后很是不悦,从此但凡有人提及向他请教,他就先说自己有「厌蠢症」,丝毫不顾及别人下不下得来台。
此时,沈修白从手机上缓缓抬起视线,淡淡看了眼夏黛,神色无澜地说:
「历史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科,需要坚持和耐心,你能做到?」
夏黛下巴一扬,娇声说:
「当然,我一定不会让沈老师失望的!」
我身体后靠,静静看着眼前一幕。
夏黛垂着的湿发洇湿了胸前的白裙,变得有些透明,高耸的弧度若隐若现。
她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凑过去问书单。
沈修白信手拈来,说一本,夏黛低头记一本。
我的目光落在阳台中央那盆红枫上。
明明精心护养。
不知为何,有些萎了。
我蓦地站起身。
那边越说越靠近的两人被我的动作打断,骤然停了下来,齐齐看向我。
我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剪刀。
「你们继续,我修剪下盆栽。」

-5-
从那天起,夏黛隔三差五来。
她总是一副刚洗完澡的模样,要么脸颊潮红,要么头发半湿,每次一进来,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混合香味。
她捧着书靠在单人沙发上,问沈修白各种问题:
「周幽王点烽火台真的就是为了让褒姒笑吗?」
「西施后来和范蠡隐居了啊?」
「唐太宗竟然是杨贵妃的公公?!」
「我知道,慈禧当太后还怀过孕!」
沈修白旁征博引,不厌其烦,话尾眉梢漾着隐隐的亢奋。
因为夏黛的介入,我和沈修白每晚的「阅读时间」时间后移。
他特意跟我解释。
「程峰让我帮忙照顾夏黛,她愿意学,总比晚上ţŭₘ出去和朋友喝酒好,这也是程峰的意思。」
我怀里抱着猫,垂着眼没说话。
他想了想又说:
「要不这样,以后她来,我带她进书房,别影响你和点点在客厅的空间。」
沈修白把自己的书房看得极重,里面几柜子的书,桌椅台灯,文玩摆设都是他精心布置。
他说这是他具象化的精神领地。
除了我,从不让外人进,连点点有几次无意进去玩都被他哄着赶出来。
我静静抬眸看他。
「你已经决定好了?」
他点头,又笑了。
「当然,还是要征询你的意见。」
我慢慢摸着懒猫的头,沉默几秒,温声答:
「我没意见。」
……
春天是发情的季节。
懒猫不知什么时候就从阳台上窜了出去,我和沈修白好几次到小区里四处找猫。
这天晚上,我从外面寻猫回来,见点点一个人坐在客厅玩玩具,下楼时,沈修白是在客厅里陪点点的。
「爸爸呢?」我问。
「夏阿姨来了。」
我的目光看向书房虚掩的门,里面安静之极。
慢慢弯腰,把怀里的猫放下。
它矫健地往书房里冲,门被骤然推开。
「哎呀!」
里面传来夏黛的惊呼声。
我走进去,念叨,「这猫老是乱跑!」
沈修白倏地站起,脸上透出一丝慌乱。
夏黛双颊潮红,微微喘息着。
我把猫抱起,出去时不经意看了眼沈修白,柔声说:
「修白,你上火了,嘴唇都破了。」
沈修白忙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哑声说:
「啊,是,上火了。」

-6-
周末,沈修白在厨房做饭。
他厨艺很好,一道烧香酱鱼,一道拔丝香蕉,都是我爱的口味。
虽然家务他全揽,但我偶尔也会做些简单的事。
比如,把他洗好的衣服叠好放进柜子。
关教授打电话来时,我正静静看着手里一件白衬衫。
胸前两道显眼的口红印。
叠得整整齐齐,藏在柜子深处。
「安真,明天你师母生日,我叫了几个以前的学生,你也来热闹热闹吧!」
我把衬衫原封不动放回去,笑着应:
「好,教授,明天一定到。」
关教授夫妻都是哲学领域的大拿,对我是极好的。
小范围聚会,叫的几个学生功成名就,非富即贵,只有我是普通大学教师。
师母拉着我的手,唏嘘说:
「我原以为你是个大志向的,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最早结婚生子,也好,女人总得走这条路。说起来,当初沈修白还是我介绍你认识的呢!」
大师兄宋闻走过来,给我递了杯普洱,见我接过,转头笑着打趣:
「原来师母也会做媒啊,早知道我就早求着师母帮我介绍了。」
师母摇头。
「我还真不是做媒,当初小安问我,哲学研究要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实现跨越,我说找个历史系的合作研究。她又问有没有推荐的人选,我就说了沈修白。」
宋闻看了我一眼,忽而变得有些沉默。
走时,师母让宋闻送我。
他大我三届,哲学出身却在商场开疆拓土,如今已是科技新贵,身家百亿。
「小真,我私人投资了一个社会研究项目,费用无上限,有没有兴趣参加?」
他歪头注视着我,目光闪烁。
我抿了抿唇,「有机会再说吧。」
「呵,这几年,你每次都这么说。」
他双手插兜低笑了声,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恍似曾经的模样。
「小真,我当初如果学历史就好了,对不对?」
我微沉眉,静静看他,不作声。
宋闻眼神深邃,伸手想来拍我的脑袋,像在学校时那般,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自嘲道:
「算了,你的想法,我永远也琢磨不透。」
他长长呼了口气,又弯起眉眼对我笑:
「总归我还想再等几年,万一呢!」
到家楼下,他下车帮我开车门。
我和他礼貌作别。
「小真。」他叫住我。
我转头。
他定定看着我,叹了口气,「研究项目的事,你不想来,也可以推荐别人来,我给你保留名额,这个项目外面竞争很激烈。」
我不置可否,笑着挥手。
「再见。」
宋闻的车离开时,沈修白喊我。
他提着菜走过来,脸上有惊讶之色,「那是锐方科技的宋闻吗?」
我「嗯」了一声,「他是师母的学生。」
沈修白顿时有些激动,「他最近投资了一大笔资金专门面向社会科学类项目,我刚交完申请,你跟他认识?」
我笑了笑,摇头。
「不熟,师母让他送我回来而已。」

-7-
这天晚上,我带着点点从外面散步回来,准备伺弄下花草,忽然发现阳台那盆红枫没了踪影。
我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在楼道找时,听见夏黛家传来沈修白的声音。
自从那次被猫撞开门后,夏黛就提出让沈修白去他家教她。
「安姐,我每次去你家打扰你和点点,心里过意不去,反正我家没人,让沈老师来我家好了!」
她戏谑着说,「安姐如果不放心,我每次把门敞着,你随时可以来哦。」
门敞着,我慢慢走过去。
低语声传来。
「沈老师,最近我们走得这么近,安姐不会有意见吧?」
沈修白似乎笑了一下,「她不敢。」
「为什么?」
沈修白用我熟悉的评价历史事件的口吻评价我:
「安真和你不同,她表面看着温和随性,其实是个典型的理性主义。」
「什么意思?」夏黛的嗓音带了一丝娇嗔,「沈老师,我不是说了不许说这些假大空的词嘛!我又不明白!」
沈修白笑了声,换了温和些的语气。
「我是说,她心思玲珑剔透,任何事情都会权衡利弊。这个家,毕竟还是我为主导,我是她条件范围内能接触到的最好资源,所以,只要我决定了,她绝不会忤逆我。你看,她这段时间对你可有任何不满的意思?」
「确实没有。」
夏黛恍然大悟。
沈修白回来时,我正窝在沙发上撸猫。
他心情很好的样子,想起什么,笑问:
「说起来,最近这只猫怎么不往外跑了?」
我摸着懒猫的头,它发出舒适的轻呜。
「嫌麻烦,把它阉了。」
我柔声说。

-8-
夏黛在我面前的姿态,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以往遇见,她主动打招呼,喊我「安姐」,笑容热情。
现在,她只淡淡一笑,也不说话,目光轻飘飘投过来,透着傲然、讥嘲,甚至还有丝怜悯。
仿佛一只骄傲凛然的孔雀,对自己绝对自信,却不屑于展示人前。
沈修白每天晚上去对面。
雷打不动。
回来时总有些不易察觉的小变化。
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水味。
胸前的扣子莫名松开了一颗。
手背上多了圈小巧可爱的牙齿印。
夏黛偶尔会买点水果送过来,口口声声说沈老师不收学费,她实在不好意思,只能随意买点东西当感谢了。
她说的时候,沈修白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唇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一个明媚张扬,一个内敛含蓄。
仲夏夜的客厅里,涌动着一股心照不宣的意味。
这天,夏黛拎了个西瓜来。
我在阳台上,一边浇花,一边跟师母打电话。
点点嚷着口渴,沈修白便把西瓜切开了,递了一块给点点吃。
给夏黛时,她却不接。
她先别有意味瞥了我一眼,而后仰头对着沈修白,微微噘嘴:
「抱歉哦,我不喜欢手粘的感觉,西瓜一向只榨汁喝的。」
沈修白一笑,转身去厨房。
夏黛似对阳台上的盆栽有了兴趣,突然起身往这边走,一下撞上正低头专注啃西瓜的点点。
点点失去平衡,下意识伸手抓住夏黛。
白色的裙摆上赫然两只染着红色汁水的小手印。
「你怎么回事啊!」
夏黛霎时嚷了起来。
一把扯开裙子,点点摔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
沈修白闻声大步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杯刚榨好的西瓜汁。
夏黛红着眼看向他,表情委屈:
「算了,点点也是不小心,就是我这条裙子挺贵的,一时有点心疼。」
沈修白把果汁放下,将点点拉起来,表情严肃开口:
「点点,给阿姨道歉。」
点点睁大眼睛,哭得一抽一抽:
「爸爸……点点不是……夏阿姨推点点摔倒!」
沈修白眉眼一沉,口气极是不悦:
「点点!做错了事就要承认错误!你再不听话,爸爸就要惩罚你了!」
我跟师母道再见,挂了电话走进去。
点点茫然地看夏阿姨,又看了看自己的爸爸,见我进屋,转身扑入我怀里大哭。
我用纸巾给她擦眼泪,又慢慢擦手。
点点安静下来后,我抬头,看向眼前两人。
沈修白眉头紧拧。
「安真,你不能老宠着她,以后不利于她成长。」
夏黛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睨着我,眼中透着不难察觉的嘲弄和挑衅。
我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西瓜汁。
高高举起,对着夏黛的头,慢慢淋了下去。
鲜红汁水顺着她的发顶、额头、眼睛、流在白色的连衣裙上。
红白碰撞,触目惊心。
夏黛愣了一秒,随后发出尖锐叫声。
沈修白震怒低吼,「安真,你疯了!」
「啪——」
我一巴掌,响亮地扇在他脸上。
他捂着脸,张口结舌,一脸难以置信。
我冷眼看他,低低吐出几个字。
「狗东西。」

-9-
沈修白第二天一早就搬了出去。
他拖着行李出门时,我正倚在沙发上,脚边趴着乖顺的懒猫,手里不紧不慢剥着荔枝。
他声音冰冷,眉宇间尽是愤懑和决然。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情绪不稳定的人!突然就发疯,对客人粗鲁无理!还对我动手!要不是我和程峰这层兄弟关系,夏黛说不定要告你!」
「你也不用拿点点做借口,她是你女儿,难道不是我女儿?我难道不是为了她好?你这样的教育方式,迟早会害了她!」
「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好好反省一下,什么时候反省明白,认识到自己错误,我再考虑回不回来的事!」
他「砰」一声关门走了。
洁白的果肉析出,我放进嘴里。
爽滑沁甜。
果然,荔枝要冰的才好吃。
擦干净了手,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阿司。」
「安老师,我在。」
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透出一股坚定和深沉的力量感。
「怎么样了?」
我把猫抱起放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
阿司回答:
「我把视频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起初女人主动挑逗,后来男人不拒绝,两人有多次肢体亲密动作,但因为摄像头角度问题,没有拍到拥抱和接吻画面。」
「唔,所以还锤不死?」
「是的,安老师,你方便的话再给我发一些后续视频,两人动作越来越过界,截到想要的证据是迟早的事。」
手移开,懒猫又主动把头往我掌心蹭,撒娇轻呜,我无奈笑了笑,继续轻抚。
「没了,他们换地方,没在书房了。」
阿司沉默了一下。
「我可以安排人偷偷装摄像头,不过这样搜集的证据后期可能不被法官采纳,安老师,你可以找合适机会检查沈老师的手机或者电脑,只要找到他们存在不正当关系的证据,或者有两人露脸的亲密照片——」
「何必那么麻烦。」
我淡声打断了他。
阿司:「……」
「不就是要亲密照么?」
我轻笑出声:
「P 一下不就好了。」
「……」
电话里安静了两秒。
「知道了,安老师。」

-10-
正准备挂电话,阿司忽然又开口:
「安老师。」
「嗯?」
「这个月的收益我存进账户了,你有空看看吧,我看你好久没登陆过了。」
我唇角弯起,柔声说:
「阿司,你总在意这些小事,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记得。」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沉着、笃定。
「你说,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彼此最信任的人。」
「对了。」
阿司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那年我十九,他十五。
我办完父母和弟弟的火化手续,捧着骨灰盒回家时,在一家娱乐场所的门口看见他正被人围攻暴打。
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孩子。
满脸血污,掩不住挺括眉眼,以及一双黑亮倔强的眸子。
像极壮志凌云的弟弟活着时的模样。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救下了他。
后来知道,他父亲破产欠下巨额高利贷投海,债主们逼他用身体还债。
我把他藏在了弟弟的房间。
地下债主一个接着一个。
他不敢出门,不敢与人接触。
我在城市另一端读大学时,他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像个幽灵般独自度过少年青春的日日夜夜。
假期我偶尔回去,带着他剪头发买衣服吃大餐,这时的他顺从之极,只有一双黑眸愈发透亮。
某次,他沉默地递给我十万块钱,说是用我每月给他的生活费积攒下来,购买基金股票的收益。
他本出身富贵,见识广博。
数次验证,发现他这项天赋后,我把家人车祸的 200 万赔偿金交给他。
他不敢赌。
我温和地告诉他,「人生在世,该赌的时候,还是要赌一赌的。」
他眼眸微颤。
「失败了怎么办?」
「那就失败好Ṱű̂ₗ了。」
我笑着看他。
他赢了。
当年的 200 万,如今翻了几十倍。
后来,他的投资由激进改为稳健,尽管如此,每月存进账户的收益依然惊人。
那个账户我和他共享。
但我不怎么样用。
他也不怎么用。
这些年,他每天固守在那套房子里,对着电脑,不与现实中的人打交道。
除了我。
……
「安老师,你准备和他离婚了?」
阿司问。
我没回答,目光看向阳台。
原本放着红枫的地方空了一块,留下一圈淡淡印迹。
我轻叹了声,「阿司,你说,男人最在意什么啊?」
阿司似乎认真地想了想。
「从世俗意义上来说,大概是:名誉,事业,金钱、家庭、朋友。」
我把猫放下,起身,拍了拍衣服。
「那就一样一样,慢慢来吧。」

-11-
起初,视频并没有在网络上引起太多人注意。
那是一则从外网上转发的摄像头画面偷拍集锦,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真实家庭生活场景。
标题提醒大家,注意家中摄像头隐私安全。
慢慢的,有人发现了端倪。
【那对书房里的男女好像在偷情。】
【对,我也发现了!穿睡衣的妻子一出去,他们就迫不及待吻上去了!那个男人长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竟然在自己家里偷腥!】
【男人的脸好熟悉,有点像我们学院的老师,不过他不可能啊……】
【楼上的,我懂你,是不是 SXB?】
最后一条点赞的人越来越多,被冲上评论区最高,随后被人转发到学校的校园墙。
学生们瞬间炸了锅。
【天,我看错了吗?这不是历史学院沈老师?】
【沈老师一向自律严谨,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只是长得像吧……】
【你们把视频放大看,桌上摆着的就是历史教材,笔记本封面还有学校的标,还用再说吗?】
【我是安老师的学生我来说,画面很清楚,事实很确凿:XX 大学历史学院沈修白,光天化日在家背着妻子出轨了!】
道貌岸然假清高的伪君子最能激起年轻人的不齿和攻击欲。
学生们个个义愤填膺,纷纷喊话沈修白出面自证。沈修白迟迟没有动静,他们又喊话校方,甚至有人开始在学校管理大楼前开直播,实时报道进展。
事情愈演愈烈,学校终于发布通知:
【对于最近网上流传的疑似我校教师的相关视频,校方正在展开问询和调查工作,为维护更好的教学环境,该事件尚未定论前,暂停事件相关教师的教学工作。】
……
沈修白进门时,我正仰在摇椅上做面膜。
出去几天,他模样大变,胡子拉渣,眼底吊着两个黑眼圈,又瘦又憔悴。
神情中却带着几分不屈和傲然。
「视频和通知你都看见了?」
他扬声问,嗓音紧绷。
我没动,轻轻「嗯」了声。
他远远看着我,高声说:
「鉴于我们是夫妻,我认为有必回来跟你解释清楚,那个视频是假的!是被人篡改过的!」
「这件事我已经当着学校领导的面报了警,警察说不排除是境外不法人员为吸引眼球恶意嫁接剪辑。」
「总之,我是被人栽赃,被人陷害,我和夏黛并没有做过视频里那种恶心的激吻动作,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一连串抑扬顿挫的话说完,房间骤然陷入安静。
我浅浅抬眸,朝他望去。
他微扬下巴,背脊挺直的站在门。
身子半进不进,手还搭在行李拉杆上,俨然一副不得已回来的姿态。
只是唇抿得过紧,眼神过于慷慨。
像一个面对敌人威武不屈的战士。
我有刹那想笑的感觉,唇角甚至弯起了些许弧度。
好在脸上的面膜限制了我的表情。
「激吻没有,那轻吻呢?」
我轻轻问了句。
沈修白神色一僵。
旋即恢复决然之色,以一种不屑又失望的口气反问我:
「你说呢?」
我没有回答,温声提醒。
「对了,还没跟你说,他回来了。」
沈修白皱眉,「谁?谁回来了?」
「程峰啊。」
沈修白震惊地睁大眼: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他没跟我说啊!」
我目光轻移,越过他,落在他身后。
他眉心一跳,转头看去:
程峰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沈修白!你居然敢偷我老婆!」
他目眦欲裂地喊了句。
一记猛拳挥出,正中沈修白面门,发出沉闷的肉响。
沈修白仰面倒下。
鲜血飚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血痕。
两粒牙齿飞溅了出来。
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12-
半个小时后,我拿着冰袋帮脸青鼻肿的沈修白轻敷。
他又疼又愤懑,不时「嘶」一声,却因为门牙脱落了两颗,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嘘」。
一旁,夏黛坐在沙发上委屈抽噎,两边脸高高肿起。
程峰双手叉腰,咬牙切齿地走来走去。
「你们说假的就假的?我怎么看着你们俩动作那么亲密,你们以前不是互相看不惯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还想狡辩!想骗我!」
夏黛边哭边说,「我发誓,如果那个视频里的画面是真的,我全家出门被车撞死!」
这话说得重,让人很难怀疑她在撒谎。
程锋拧眉,眯眼看沈修白:
「你真的报警了?」
沈修白恨声。
「对!我报了警,邓明我不心虚!警沓说了,可能是境外黑客云上窃取,也可能是我身边的人恶意报复!我教夏特历史学,完全因为你的吐托帮忙,我如果真和她有什么,安真谈道不第一个发现?!」
沈修白冷静下来,虽然口齿不清,但说话恢复了条理和气势。
程峰似被说动,转头对我说:
「安老师,你说说!」
我歪头,沉吟开口:
「修白说身边的人恶意报复,也是有可能的。」
沈修白眨了眨眼,看向我,显然没料到我这种时候肯帮他说话,诧异中夹杂着一丝感动。
他不自觉伸出手,想来拉我的手。
我把冰袋放下,和他完美错过。
「为什么这么说?」程峰又问。
「是这样的,我阳台上有盆长的极好的红枫,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这个盆栽是我最喜欢的,修白不可能动,那就可能是外人来过,顺手拿走了。」
我转头,问沈修白,「你说对不对?」
沈修白怔了一下,旋即点头。
「对。」
这件事到最后不了了之。
程峰拉着夏黛,半信半疑地走了。
以沈修白挨了几拳,崩掉了两颗门牙为代价。
晚上,他满脸带伤地给我做了几个我最喜欢的菜,郑重其事地对我表达感谢。
「没想到这种时候,你不仅完全相信我,反而帮我力争清白,我们的夫妻感情果然是坚实的。谢谢你,安真。」
「不用客气。」
我笑答,把碗递给他。
「再盛碗汤。」

-13-
两天后,沈修白正在电脑上用小号疯狂和网友辩论,两个警察上门了。
他目露喜色,「警察同志,人抓到了?」
警察皱眉,「什么人抓到了?这不刚来看现场!究竟谁报的警啊?」
他愣住。
我笑着走过去,「是我报的警。」
沈修白惊讶地说:「安真,你怎么又报警了?我已经报过了。」
我不理他,指着阳台一处说:
「失窃的盆栽原本就摆在这里。」
沈修白走过来,有些难以置信。
「安真,你就因为丢了一盆花报警?」
我看向他,慢慢说:
「你上次的话提醒我了,如果陷害你的人和偷花的人是同一个,那抓住偷我花的人就是抓住害你的人,毕竟,盘栽很大,进进出出很难不被发现。」
沈修白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别惹人笑话了,一盆花而已,哪个警察帮你处理这种事。」
警察说:「普通的花的确不受理,但你这盆花既然价值 30 万,就是很严重的失窃案件了。」
沈修白失声:「什么 30 万?一盘花而已,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我从桌上拿起整理好的发票和证书,递给警察。
「这是那颗红枫的发票,价值 3 万。」
「这是底下紫檀盆的拍卖证书,价值 28 万。」
沈修白睁大眼睛,茫然又疑惑。
「那个不起眼的盆?28 万?安真,你哪来那么多钱?」
警察从物业转了一圈回来,拿出手机点开视频,指着画面问我:
「这个女人,你认不认识?」
我低头观察,错愕地捂住了嘴。
「她,是我们对门邻居,叫夏黛!」
画面中,夏黛抱着那盆红枫,从我家出来,进了自己家。
沈修白神情顿时有些慌乱,「警察同志,误会了,这是我们很好的邻居和朋友,她应该就是借过去看看,我们自己要回来就是了。」
警察的神情忽而变得有些严肃,审视的目光盯着沈修白。
「你慌什么?」
沈修白身体一颤,脸色讪讪。
一个警察在我家坐镇,另一个警察去对面敲门。
十分钟后,夏黛冲了过来,后面跟着脸色难看之极的程峰。
「这是沈老师送我的!不是我偷的!沈老师,你赶快跟警察说清楚,是不是那次我说花好看,你就说让我拿走的!」
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可能,修白知道我最爱这盆花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送给你,况且,前两天他还跟我说,花被人偷走的,难道……你们都在骗我!」
沈修țṻₘ白僵直的立在屋中,惶然地看看程峰,又看看我。
夏黛哭出声,上去扯沈修白的手。
「沈老师,你快说实话,你再不说,我就要被带走了!警察说数额巨大,能判十年啊!」
沈修白沉默着,手握紧又松开,胸膛上下起伏。
几个来回后,一咬牙:
「是我送她的!」
我惊呼,连退几步,跌坐在沙发上。
程峰脸色阴沉,直勾勾盯着沈修白。
警察关门离开的一瞬间,程峰忽然跃起,先啪啪几巴掌将夏黛抽瘫在地,随后猛挥拳头,噼里啪拉落在沈修白身上。
「狗日的!还说没龌龊!没干过她你会送这么贵的东西给这个骚货?原来你们这对狗男女一直在骗我!枉我把你当兄弟,你让我带绿帽,还把我当傻子骗!我程峰不报这个仇不是人!」
夏黛发出惊恐尖叫。
我难过地捂着脸,将头埋在沙发上。
撞击声、怒吼声、呜咽声、求饶声……
持续太久。
我打了个哈欠。

-14-
沈修白以十分悲烈的惨状住院了。
鼻梁断裂,眉骨断裂,头皮揪掉一块,牙齿崩掉四颗……
程峰泄愤时,主要攻击的是脸。
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对沈修白比他长相英俊这点,早就心存憎恶。
总之,曾经温文尔雅,淡雅若菊,君子风姿的沈修白,变成了肿大、歪斜、五彩缤纷的模样。
我带着点点去看他时,她大大的眼睛四处张望。
「妈妈,爸爸呢?」
我指了指床上的人。
她愣愣看着,嘴一瘪,哭起来:
「我爸爸才不是怪物!妈妈,我害怕,我怕怪物!」
沈修白在床上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点点更怕了,小手拉着我往外跑。
我以要疗愈创伤和照顾点点为由,帮他请了个护工照顾,没再去医院一次。
一周后,沈修白坚持出院了。
他进门时,我正收到两篇专业论文获国家优秀学术成果的通知函。
这一阶段的努力,总算达到预期。
我闭眼仰靠在沙发上,轻吁一口气。
沈修白愧疚又难过地注视着我。
「安真,你别伤心。这件事是我处理不当,我见你阳台上那么多花,心想送一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相信我,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和夏黛真的没有程峰以为的那些事。」
我睁开眼,缓缓问:
「你指哪些事呢?」
他噎了下,以一种十分嫌恶和不齿的口气说:
「上床。」
我歪头,有些失笑。
「所以,只要没发生肉体关系,就不算对不起我,对吗?」
他拧眉,因为带伤,两条眉毛一高一低,看上去有点滑稽。
「安真,你说话别这么难听。」
我静静看了他一会。
忽然觉得有些乏味了……
我给阿司打电话。
几乎只响了半声,就传来他充满力量感的声音。
「安老师。」
「阿司,我准备离婚了。」
电话里静了两秒。
「好。」
「安老师,你想要什么?」
我说:「房子、钱、女儿,都要。唔,还有舆论,为人师表,虽然离婚,也不能让学生对我有一丝一毫的看法。」
阿司:「其实房子和钱,值不了什么,反而耽误你的时间。」
我笑笑。
「是值不了什么,只是……我不要,不就给他了么?」
「明白了,你想让我怎么做?」
「把剩下的东西发出来吧。」
我说得轻描淡写。
「他真的对不起你了?」
「他怎么敢!」
阿司陡然提高了音量,尾音甚至含着一丝隐隐的怒意。
他很少有这么情绪波动的时候。
我怔了一下,「阿司?」
他立刻恢复了平稳、镇定。
「抱歉,安老师。」
「我只是不想你因为他们的行为难过。」
我柔声,「放心,我不难过。」
阿司默了一霎,「你让我把那些东西发出来,所以他们真的上床了?」
「那倒还没有。」
阿司迟疑,「那他很容易自证清白,不用再等等吗?」
「嗯,不等了,我现在看他有点生理不适。反正迟早的事,他也不冤枉。」
我打了个哈欠。
「你先发,我让他随后跟上就是了。」

-15-
摄像头视频的事刚刚消停,网上又爆出几张劲爆床照。
关键位置打码,但脸完全露出。
沈修白的模样比上次视频中还好认,像素高到似乎能听见他闭眼呢喃的声音。
学生们又炸了锅。
上次视频事件,以学校含糊的「疑似画面被恶意篡改」的说法强行收场,但这种事,无论结果怎样,总归是粘上了腥。
就像在外面踩到了屎,就算你七八九十遍洗干净了,心中还是觉得莫名膈应,总想着,那毕竟是一双踩了屎的鞋。
就算激吻是假,可他们的亲密动作和表情却不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人之间充满张力的暧昧。
所以这一系列床照一爆出,人人都觉得某种想法终于得到验证般,纷纷Ţũ₍对照片展开细节分析、激烈讨论,比学习讨论上心八百倍。
这些视频和照片是阿司花大价钱找高手做的。
「一时半会可没那么容易被证伪。」
事情再起波澜,沈修白复课的事刚提上日程,又变得遥遥无期。
沈修白对于这些照片,指天向我发誓。
「还是栽赃陷害!清者自清,警察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为防止程峰再动手,沈修白闭门不出,每次点点上下学开门,他也高度警觉,畏畏缩缩像只受惊的鸵鸟。
我看得越发烦了。
这天,他兴冲冲从书房大步走出来,扬着手中放大的照片。
「找到漏洞了!我找到漏洞了!」
他将衣服一撩,露出肚子,兴奋地说:
「看,我这儿的肚脐眼是长的,照片上的肚脐眼是圆的!」
「还有,我下腹这儿有一道疤,照片上的男人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是冤枉的!这,就是把我的脸和别人的身体嫁接的证据!」
有人撞门,他飞也似的去开。
程峰和夏黛出现在门口。
显然是他通知的。
他又眉飞色舞地对着他们把刚才的解释说了一遍。
因为太过激动,又因为牙齿还没镶好。
窗外斜打进来的阳光中,他口中喷出的白沫,四下飞溅,清晰可见。
我一时有些恍惚。
这是无数次「阅读时间」,以傲世轻物、卓尔不群的姿态,对浩渺的历史长河中的事件,做出冷静、客观、深刻点评的沈修白吗?
无论如何,沈修白以他严谨缜密的逻辑输出和身体力行的撩衣身证,说服了程峰。
程峰显然也很清楚,他对沈修白两次下手都很重,如果沈修白诉诸法律,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他愧疚地向沈修白道歉:
「修白,对不起,你知道我本质上是个粗人,从小被父母打大的,遇上这种事一时难免冲动,你别怪我。」
我起身,走过去,柔声开口:
「这件事是无妄之灾,说清了就好。我建议,大家好好庆祝一下,就算是给这次的事翻篇。」
沈修白红着眼,脸上露出终于洗脱冤屈,悲悯又自怜的神色,默默留下两行泪。
「飞来横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当晚,我把点点送到楼下保姆家,叫了几个菜,开了两瓶好酒。
四人围坐,个个情绪汹涌。
我轻叹,「可惜你这种洗脱清白的方法,没法向学校公开。」
沈修白很少喝酒,这次破例喝了一杯,颇有些悲壮的意味。
「无妨,警察那边已经在安排技术人员破解了,无非是多担一段时间污名而已。蒙冤总有洗白的一天,只要我的妻子,我的兄弟相信我就好了。」
夏黛轻轻啜泣,梨花带雨,伤心欲绝。
自从程峰回来,对面就时时传来哭声、咒骂声,她脸上总青一块红一块,上上下下的邻居都对他们夫妻俩避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
此时,她也仰头喝了一杯,向沈修白表示感谢。
「沈老师,多亏你聪明,帮我证明了清白,不然……不然程峰对我误会这么大,我都不想活了。」
程峰愧疚之极,「我自罚三杯,向你们两个陪罪!」
他站起喝完坐下时,口袋掉出一小板裁剪过的药片。
脸上骤然一紧,迅速拾起塞进了口袋。
三人边说边喝,都有了醉态。
程峰喝得最多,跌跌撞撞往家走,摆着手说:「你们接着喝接着聊,我先歇会。」
我送他过去时,将药片掏出拍了张照。
阿司很快回了信息。
四个字母。
触目惊心。

-16-
我回去时,沈修白和夏黛已经满脸通红,醉态明显。
夏黛忽然一把扯开上衣,露出半边白颤颤,嗓音委屈娇柔:
「看,沈哥你看,我也能证明自己,我这儿有颗红痣,程峰最爱吃了,那照片上可没有,那个女人不是我!不是我嘛!」
沈修白愣愣看着,猩红的眼有些发直。
这两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时时研究那几张不堪入目的照片。
虽然知道是拼接的,可那照片做得极真,女人眉眼如丝,情色撩人,姿势暧昧大胆……
夏黛与他四目对上,意识到什么,不自觉喉间发出一声轻哼。
两人之间某些被中断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毫无障碍地连接上了。
并且因为被污蔑,被指责,被阻隔。
莫名变得愈发蓬勃和激涌。
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人口干舌燥,面色潮红,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我站在门边,看着阿司发的信息,一时没动。
两人目光纠缠到极致时,我慢慢走了进去。
沈修白看见我,不悦皱眉:
「安真,你去哪了!老半天没见人!」
我站在餐桌边,静静看着他。
「修白,请教你一个专业问题。」
这句话,我曾经问过他很多次。
他眉一展,很受用地挥了挥手。
「说!」
我慢慢开口:「从史学观点看,个人的命运最终取决于什么?」
他自满一笑。
「当然取决于特定条件下的个人选择!」
我继续问,「所以,外力无法干涉?」
他豪情万丈,笃定开口。
「改得了一时,改不了一世。无论是历史洪流还是个人命运,都要为曾经做出的选择负责!选择一旦做出,就如大江奔去,永不可逆!」
夏黛一声娇哼,白嫩的手搭在了沈修白的腿根处。
「烦死了,能不能别说这些烦人的东西啊,兴致都快没了!」
沈修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喉结滚动。
我垂眼,转身离开了那间屋子。
那天晚上,我带着点点去了酒店住,第二天中午才回家。
彼时,沈修白已然完全清醒,神清气爽地坐在沙发上看书。
和曾经的他一样。
我昨天给他发了信息,说接点点回家时门锁了,敲门没人应,去酒点住一晚。
他见到我,笑着解释:
「昨天他们两口子走后,我就醉迷糊了,没听见你们敲门的声音。」
我看着他脖子上几道红痕,也笑了。
「没关系,你难得喝酒。」
有了第一次。
就会有第二次。
第三次……
程峰将两人赤条条堵在床上,疯狂暴打时,我正领着几个学生回家。
他们是校记者团的学生,因为我论文拿了国家级大奖,专程来家里采访我的写作环境。
当然,时间巧合上做了一点刻意安排。
ṱũ̂₁17
沈修白视角:
被程峰堵在床上时,我在羞辱和绝望中看到了很多人的眼睛。
安真的眼睛,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震惊、哀伤、难过、无助……
她是那么理性、温柔、委曲求全又脆弱单纯的女人。
我对不起她!
我也不知道和夏黛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程峰把她带来时,我是很看不上她的。
她一双眼睛太过直白,欲望和野心丝毫不加掩饰,和安真的温婉柔和截然不同。
我和她单独遇到,她总是热情过头。
有时在电梯里,睁大眼睛直直看着我,忽然发出一声轻叹,「沈老师,你睫毛好长哦!」
有时过来敲门,指着腰部对我央求,「沈老师,帮我拉下拉链好不好,我手扭了使不上力,求求你了!程峰又不在!」
还有的时候,她忽然穿着半湿的衣服冲过来,害怕地说洗澡时发现家里有壁虎,让我帮她赶走。
那天我把壁虎赶走后,她身子一软倒在我身上,我不得不伸手抱着她。
香气萦绕,满怀温软,我身下一紧,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反应。
我对自己又失望又鄙夷。
于是大肆表达我对她的反感和不喜,以至于安真奇怪地问我时,我也只能仓促的以替程峰不平为借口。
大概是我对她的态度太过冷淡,她不再在我面前做那些事,却转头和楼里其他的男人打情骂俏起来。
我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吃醋了,甚至梦见她在我身下战栗求饶。
后来,我慢慢控制不了自己了。
表面冷淡嫌恶,身心却时时注意着她。
直到那天,电梯下坠时,我竟下意识抱住了她。
……
安真向我提出了离婚。
我跪在地上向她承认自己的龌龊、无耻,泪流满面。
她是那么温柔善良的女人。
虽然痛苦,却没有对我说出一句狠话。
她看我的眼神,甚至带着一份悲悯。
毕竟,我们夫妻四年,当初,还是她主动追的我。
她那么爱我,我却伤害了她。
我懊悔、痛苦、又愧疚之极,对于离婚协议上她提出的条件,毫不犹豫签了字。
我万死不能弥补对她造成的伤害!
被捉奸在床后,事情影响太过恶劣,学校开除了我。
我没了家庭、事业、爱人、房子、钱、声誉……
这些年,我凭着天赋和努力苦苦建立的积累。
骤然间,灰飞烟灭。
我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夏黛被程峰扫地出门,她本就没上过班,也不愿回到老家。
无处可去,她找到了我。
彼时她干瘦憔悴,脸上被程峰的暴打破了相,整张脸透着苦相和刻薄。
她目眦欲裂地盯着我。
「你上了我,就必须对我负责!是你把我害得这么惨,你别想甩了我!我会缠着你一辈子!」
我看着她面目扭曲的样子,忽然对很多个夜里想她的自己Ţū́ₖ感到恶心。
我知道自己甩不开她,本质上,我其实不是擅长面对冲突的人。
和安真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从未吵架,解决任何问题都轻而易举。
我以为是自己能力强。
现在才意识到,是安真的性格本身主导了我们的相处模式,她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并不在意而已。
夏黛强行搬进了我的租住的小屋。
为了生存,我跑外卖,做代驾。
历史经验告诉我,人的命运总是起起伏伏。
哲学理论告诉我,要用发展的观点看问题。
我相信,安真还爱着我。
当初是她主动走过来自我介绍的。
是她主动追求的我。
她主动陪我去老家住过一段时间,为了得到家人认可,甚至自掏腰包,给我全家人进行了体检。
她那种性格,唯独对我这么主动。
我辜负了她最纯真最深刻的爱!
我相信,如今的境况都是暂时的。
一旦度过人生低谷,一切还有机会。
……
半年后,我在一家高级餐厅前等代驾时,意外就看见了她。
第一眼,我竟没认出她来。
她完全变了模样。
头发高高盘起,露出天鹅般的白皙长颈,穿着黑色露肩晚礼服,细细的高跟鞋,身上的珠宝耀眼翡翠。
贵不可言。
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怔怔地看着她,像在做梦。
一个男人从后面旋转门出来,披了件西装在她身上。
她转头,对他莞尔一笑。
男人眼神发亮,神情满是爱慕和宠溺。
我认出了那个男人。
锐方科技董事长,宋闻。
她曾经说,「不熟,师母的学生而已。」
我像个凝固的石像,僵立不动。
他们站在台阶上,等司机开车,细碎的温柔轻语声传来。
「小真,我们去法国度蜜月吧?」
「没时间呢,我有个新的论文开题了。」安真望着清冷的夜空轻叹。
宋闻沉默了一下。
「小真,你可以在我面前完全做ţũ̂⁸自己。」
安真没吭声。
宋闻继续开口,「这个世界上,我应该是最了解你的人了。」
安真轻笑了声,「哦?」
宋闻揽过她的肩,目光灼灼直视着她:
「我知道你对于理想的执着,你当初放弃我选择那个人,无非就是因为他符合了你各方面的条件,你知道吗?这几年,我无数次懊恼自己当初没有学历史。」
「小真,像利用他一样利用我吧,我不介意,我不会像他那么愚蠢,我会给你最好最顶级的生活和研究条件,你想干什么我都会毫不保留地支持,只要你爱我,学着爱我,好吗?」
安真的头发被晚风吹动,她唇角弯了弯,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宋闻红着眼,动情地抱住了她。
……
我像个没有知觉的灵魂游荡在大街上。
刚才的话,疯狂地在我脑中窜涌、排序、组合。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安真第一次向我迎面走来,自我介绍的话是:
「师母向我介绍的你……」
我颤抖着拿起手机,拨通了师母的电话。
每年中秋,我都会陪着安真去看往关教授夫妇,他们对我很熟悉。
师母迟疑的声音传来。
「小沈?」
我抑制住汹涌的情绪,颤声问:「师母,我就问一件事,你为什么把我介绍给安真啊?」
电话那边沉默许久,低叹回答:
「她说想找个合作研究对象……小沈,她未必纯粹因为这点,当初肯定还是喜欢你,才会嫁给你。」
我挂了电话,将头深深埋进了腿间。
无数件小事在尘封的记忆里蜂拥而至。
她笑着说,「最好的生育体验年龄是女人 25,男人 27,我明年就到时间了,你明年也到了。」
她到我宿舍参观,见我房间整洁干净,歪着头问我:「你很爱做家务?」我笑着说是,又说自己拿手的其实是做菜。她当时笑着说了句,「不错。」
认识一段时间后,她不经意问我,「你家长辈都健康吗?」我告诉她,「不仅健康,都是寿终正寝,还有长寿基因。」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她曾说要尽快完成人生基本任务。
她把每晚讨论时间看得很重要。
她给我全家做体检。
……
我像个游魂般回了那间出租小屋,夏黛正在乱七八糟地翻我从以前家里带来的箱子。
我尖声质问她为什么碰我的东西。
她讽刺地啐我一口,「全是垃圾,一件好东西都没有!」
说完, 顺手将手头本子朝我的脸砸来。
本子落在地上摊开, 上面写了一行话。
字迹娟秀,落笔工整, 是安真的笔迹。
我直直看着那句话。
一动不动。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我慢慢笑了起来。
捂住肚子, 越笑越厉害。
夏黛惊恐地看着我,「你疯了!」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多可笑啊, 那个男人, 在找她要爱!」
说完这句话,我直挺挺倒了下去。
我是三天后醒来的。
在医院走廊的临时床上, 医生递给我一张写着我名字的诊断书, 上面赫然几个字:
HIV 抗体, 阳性。
耳边响彻着夏黛的哀嚎:
「是程峰那个混蛋!他在国外被传染了,传给了我!我一辈子都完了!」
我直直瞪着天花板。
灵魂,往无底深渊轰然坠去。

-18-
我在机场, 准备启程和宋闻的法国蜜月之旅时, 接到了阿司的电话。
自从我三个月前, 突然决意嫁给宋闻后,我就没了他的消息。
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几个月后自己又出现了,一切如常。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总有需要特殊空间的时候, 所以并不担心。
就像这次, 他又自己出现了。
我笑着叫他。
「阿司, 你在哪里?」
他依然是镇定,充满力量的嗓音。
「我在尼泊尔。」
我怔愣, 「你怎么去了尼泊尔?」
阿司慢慢说:
「安老师,你曾经说, 研究完哲学和历史的关系后, 就要来尼泊尔, 研究哲学和宗教的关系。」
我歪了歪头。
「唔,我是说过。不过我改了下课题顺序, 这次的开题是哲学和社会学。阿司,我不去尼泊尔了, 想先体验几年各阶层的人生百态呢。」
阿司平静地说:
「我知道, 但是没关系,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安老师, 你总会来的, 对吗?」
我沉默,没有说话。
阿司也没有说话。
前方,宋闻牵着点点走过来, 笑容爽朗地喊我:
「小真, 该登机了,我和点点都比你快哦。」
点点哈哈大笑,「妈妈真慢!我和爸爸赢了!」
我对着电话, 轻声: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挂了电话,我笑着向他们走去。
安真的下一个人生阶段。
开始了。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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