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我爸妈以一千五百块把我卖了。
但买家不是没结婚的老头,也不是娶不上媳妇的傻子。
而是一个踩着高跟鞋,戴着大墨镜的年轻女人。
她自称是我小姨,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傻子、疯子。
不结婚还要给别人家养孩子。
可我却知道,「小姨」养的从不是外甥女。
她是在养自己。
-1-
我妈终于又一次怀上了孩子。
我奶花了大价钱请神婆算命、找赤脚大夫看 b 超,被再三确保那是个男娃娃。
可在第五个月的时候,胎心停了,一个成型的男婴被流了出来。
我奶气得牙花子都流血了,连夜宰了鸡去问村东头的神婆子。
为什么老周家生不出来个儿子?
神婆收下鸡,言之凿凿:「是你家贱女克死了弟弟。」
对,在这个封建愚昧的小村子里,招娣盼娣来娣满地跑。
而我,却叫周贱女。
因为我是我家的罪人。
据说自我出生之后,我妈再也没怀过孩子。
我奶为此急得牙花子充血,拉着我去派出所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改名成了周贱女。
「只有叫她贱名,才能压一压她这个讨债鬼的命数。」
奶奶得意扬扬地把我的名字满村宣传。
其实,在我们这个小村里,招娣来娣盼娣这些名字司空见惯。
但自从我改名叫贱女后,她们的名字都变得可爱了不少。
村里也不缺那些人嫌狗厌的小男孩,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贱女二字念快了是贱驴。
从此之后,村里孩子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围着我喊:「周贱驴。」
然后看我手足无措地掉眼泪,或是气急败坏地举起石头要打人。
我爸妈嫌弃这个称呼太侮辱人,我要是贱驴他俩不就成了老驴?
可偏偏奶奶去了一趟邻村的神婆家,回来拦住他俩:
「贱女占了咱们周家的子孙运,只有被日日骂,才能让不敢投胎的男娃娃进你媳妇的肚皮里。」
是啊,我爸妈对生个儿子的执念强得让人害怕。
吃偏方、求菩萨,哪怕是忍着恶心用童子尿洗澡他们都愿意做。
更别提打女、针扎头胎女之类的事情,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可那时的我不懂,我都为了这个弟弟做到了这一步,为何弟弟还是死在了妈妈的肚子里。
「讨债鬼!贱妮子!」
「当初家里信佛,心善,没把你淹死在粪坑里。」
「你却把你弟弟克死了,老周家都被你克得没后了!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爸妈妈和奶奶,都十分相信神婆的话。
这个来之不易的弟弟的死因,全部压在了不到九岁的我的头上。
「你也别怪咱们家,谁让你讨债,谁让你克人。」
「就说是贪玩掉进去的,一个丫头罢了,没人管的。」
奶奶联合爸爸准备把我往水缸里塞,我妈则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对着堂屋里的菩萨说:菩萨保佑。
那时候已经入冬,水很冷,本就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不堪的我几近晕死过去。
就在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消耗殆尽时,我家院子的大门忽然被人踹开了。
有村里支书的怒喝声:
「你们一家子丧尽天良啊,这是杀人啊,这是杀人!」
有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
「赶紧把孩子捞出来!这天气冻久了是要落残疾的!」
ṭũ₇有人七手八脚地把我往外拽,模模ťüₕ糊糊中,我看到个年轻的女人,留着黑色的长发,打扮得很漂亮、像日历上的女模特一样。
她抓着我的手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2-
我妈的亲生母亲死得早,姥爷后来再娶了一位。
我妈讨厌这个后妈,也就和娘家的关系差到了冰点。
而这个来救我的女人,就是那位后母的女儿,她说:「我是你小姨。」
小姨带了村支书,也带了几个青壮的男人来家里。
她说爸妈和奶奶是在虐待儿童,是在杀人。
如果报了警,告到省城里,我爸要去蹲笆篱子。
当时我们村正在想方设法地评优,村支书一直想给村里拉点优待政策来。
「张叔,我听说你想争取村子这边盖个小学,这杀孩子的事儿闹出去,那你们村就危险了。」
小姨轻而易举地让村支书成了杆枪,很有威望的老头跳着脚把我爸骂了一顿。
绝对的权势面前,泼辣跋扈如奶奶,也消停了。
「我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既然你不要这个孩子,可以过继给我。」
那个年代,人们的平均工资只有三五百块。
小姨却拿了一千五出来,说是要把我「买」走。
原本存疑的父母和奶奶,在那摞红票子面前昏了头。
这些年为了生弟弟,家里已经掏空了太多家底了。
那时太乱了,我被裹在被子里缩在一边,满脑子都是被淹死时的恐惧。
谁都没有意识到:
这位小姨为何来得如此凑巧?
这位小姨多年不和妈妈联系,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家?
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姨怎么就知道我们村在准备申请建学校,怎么知道张叔最在意这些事情?
但那都不重要了。
那之后,我离开了周家,成了小姨的孩子。
我也没什么能拿走的东西,仅有的几件衣服都薄得透光。
小姨只是看了一眼,就给丢在一边。
走前,我妈跟出来问了一句:「爸妈咋样了。」
小姨抱着胳膊,转头看着自己的亲姐姐:
「死了,死了好几年了,家里的东西都给我弟了。」
「我走了,招娣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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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她坐了一夜的车才来到这个吹着北风的城市。
小姨一个人住在城中村的廉租房里。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十分干净,被带回去的时候我站在门口踌躇了很久。
家里沙发上铺着奶油黄的毯子,还有电视剧里才有的印花抱枕。
窗上挂着白色的、带花边的薄纱窗帘,和窗台上养的小盆栽摆在一起漂亮得不行。
我拽着衣角,怯生生地看过屋子里的每一处布置,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喜欢得不得了。
和我上学时幻想的小房子一样。
小姨做事很快,把我带去了浴室搓洗一顿,又去柜子里翻出来一大包子衣服。
有蝴蝶结的小衬衫,有蕾丝花边的公主裙,亮闪闪的黑色小皮鞋……
全部是我的尺寸。
书包、文具、玩具、鞋子、零食,她好似一个魔法师,什么好东西都能变出来。
她像是献宝一般把一大堆东西推到我面前,拿一样问我一句:「这个喜欢吗?」
不得不说,每一样,都是我喜欢的颜色。
还有不少是村子里男娃娃逢年过节才有的新奇玩意,以前我只能眼巴巴地瞧,如今全部被塞到了我的怀里。
太久没见过光的人忽然被阳光包裹,双眼会不受控制地掉下眼泪。
「喜欢、喜欢……谢谢你。小姨,这些是不是很贵?」
我抱着这些见面礼,发出的声音很小。
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
小姨翻找礼物的动作顿了顿,把手里的一条小裙子放下。
她把纸巾丢给我:
「哭什么啊,你好日子才来!」
看我抽抽噎噎哭的马上要晕ƭŭ̀ₐ过去了,小姨无奈地从那一堆礼物里拿出一包糖果,扯开后塞到我嘴里一颗。
「哭吧哭吧,今天哭完了以后你就不能再掉泪了,你跟着我就不能再受苦了。」
那颗糖怪怪的,很香,最开始有些苦,但后来就变得甜滋滋的。
小姨说那叫巧克力。
苦完,它就甜了。
-4-
小姨带我玩乐了几天,把那些我只在梦里看到过的东西全部体验了一遍。
她把我打扮得像个富裕人家的小千金。
头发扎得利利索索,身上的小裙子又舒服又漂亮。
她也给自己打扮得时髦又漂亮,墨绿色的厚风衣穿在她身上把她衬托得又瘦又高。
她说:「咱们去改名,原来那个破名字狗都不能叫。」
上一次去派出所改名是我的噩梦。
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人把我像牲口一样拖拽进那间屋子。
她带着一口乡音,连说了三四遍:「改名,就叫周贱女。」
其他人看不下去,苦口婆心地劝:
「大娘,哪儿有给姑娘叫这个名字的,说出去多难听啊。」
我奶奶翻了个大白眼,顺势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叫喊:
「这妮子是讨债鬼啊,我家心善没给她丢了,她反倒讨我家的子孙债哦!」
她喊着那些封建迷信的宣传,又是撒泼又是打滚。
那些工作人员没办法,把她扶起来,看我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
那时候的我不到五岁,却还是被这些眼神盯得连夜做噩梦。
又一次踏入熟悉的场景,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小姨却捏了捏我的手,把我往里面牵。
「这孩子原来的名字不好,我们现在改名,叫……」小姨转头看了我一眼,看着我逐渐发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
「叫周禾云。」
我忽然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向小姨。
自从我叫周贱女后,我对自己的名字便有了执念。
上面有政策下来,我也有幸去读了小学,村里小学教的字并不多。
我便从我仅认识的那些字里筛。
我喜欢禾字,人人都喜欢禾,那是粮食,是所有人的心尖。
我喜欢云,天上那些大朵大朵的白棉花无拘无束的,飞得那么高,走得那么远。
周禾云、周禾云。
我其实偷偷叫过自己这个名字,我也偷偷告诉班上的朋友说:「你们以后叫我禾云。」
只是后来这事传到家里,我被好一顿打:
「叫你贱名是为了咱家好,你个贱皮子还想叫啥好名字?」
我把周禾云这三个字当过年的糖块那般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小姨却把它挖出来,按在了我的头上。
「这名字才是女孩子家该有的嘛,之前那名字……真是丧良心,这左邻右舍不用唾沫星子喷死她爸妈?」
「那家子人丧良心哦,早没皮没脸啦。」
小姨和改名字的人谈笑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我的头。
那时的我被自己换了新名的快乐蒙了眼。
日后想来,小姨是怎么知道我梦中的名字叫周禾云呢?
不止如此,她还知道我喜欢奶黄色,我喜欢绿豆糕泡水,我喜欢脆一点的土豆丝,我喜欢牛奶味的硬糖。
即便我从没说过。
我像小姨的一场开卷考试,被她一览无余。
她从何而知,她从何而来,她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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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小珍吗?这孩子是……?」
回家路上,小姨给我买了一根山药豆的糖葫芦,吃起来香甜得很。
小姨住的那片地方,全是廉价出租的自建房,附近的邻里也都相互熟悉。
一个买菜的嬢嬢挎着篮子朝小姨打招呼,小姨吃的是红果山楂的糖葫芦,嚼了半天才能回话:
「这是我女儿。」
嬢țùₚ嬢愣住了,指着小姨,又指了指我。
「你才二十出头吧,能有这么大个姑娘。」
小姨不过二十四五岁,有我一个九岁的女儿确实不像话。
虽然我年纪小,但村里老人常聚在一起扯的老婆舌我还是听过的。
谁家媳妇不检点、谁家女儿十五六岁就跟人去了苞米地、谁家男人又去哪个村的寡妇院里过了一夜。
我那时听不懂,但围在一起的老人们脸上皆挂着一副令人看了就害怕的戏谑嘴脸。
那个贫瘠——从物质到精神都十分贫瘠的小村落,他们只能靠那些下流低俗的闲话来打发时间。
下意识地、我怕小姨被人说三道四,于是一步上前,挡在小姨面前。
「不,她是我小姨。」
挎着菜篮子的嬢嬢眨了眨有些浑浊的老眼,小姨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了一句:
「对,我外甥女,她爹妈都没了,我接来养着了。」
嬢嬢了然地哦了一声,然后一脸爱惜地弯下腰,摸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糖瓜给我。
「小珍这姑娘就喜欢开玩笑,原来是个苦命的小娃娃,吃点糖。」
不管在村里还是在城里,这些挎着菜篮子的嬢嬢永远都是情报组的首席线人。
只不过半天,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
「西胡同的珍珍家的外甥女,是个没了爹妈的可怜姑娘。」
「那姑娘还没人家呢,养了个孩子,以后可不好说媒啊。」
「要不说人家珍珍心善呢?自己姐姐家的妮儿也接过来养,养得还挺金贵呐,我听说她正在找人给那孩子往学校里塞呢。」
不知不觉,所有人都默认我死了爹妈。
也不知道远在村子里的爸爸妈妈会不会为此半夜打喷嚏。
她回家的时候问我:「我做你妈妈不好吗?」
年幼的藏不住心事,踌躇了许久后,小姨在我的眼里看出了恐惧。
妈妈是好的,可我的妈妈把我当仇人看,我被打我被针扎的时候,那个理应我最依赖的人,只会对着堂屋的菩萨磕头。
然后嘴里念念有词道:「菩萨保佑,保佑我今年能给老周家添个儿子。」
那么美好的两个字我竟然都叫不出口。
小姨什么也没说,像是读懂了我,或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
「不叫就不叫!你权当没那个妈了。」
改名后没多久,小姨骑着自行车把我拉到了一家小学门口。
朱红色的石台子,上面有铁打的几个大字:「甫营小学。」
她把书包丢给了我,然后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脑壳:
「去上学吧,吃喝玩乐我都可以顺着你,但唯独读书,你要是不好好学习,我就拎着扫把把你从城南打到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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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学校干净又漂亮,课桌椅也不会乱动。
墙壁被粉刷得洁白,还有五彩斑斓的贴纸在上面绽开。
我像第一次进了米仓的老鼠,对什么都新奇,却又不知所措。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入学第一天,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全,坐在我前面的女孩第一个与我搭话。
她的脸蛋圆乎乎的,有些黑,透露出一股健康的红。
「周……」那个屈辱的名字即将脱口而出时,我立马住了嘴,不自然地继续说:
「周禾云。禾苗的禾,云朵的云。」
瞬间,周身响起一阵阵低低的惊叹声。
「真好听啊,像电视剧里的大小姐。」
「听名字就温温柔柔的,不像你们几个,打人疼死了!」
「李志浩,你再胡说,我削你!」
他们都很热情,很快闹在一起,与我说话的女孩温柔地对我笑笑:
「你好,我叫王胜南。胜利的胜,南方的南。」
那时候我才知道,这边没有招娣盼娣来娣。
但是有胜南、亚男和超楠。
王胜南成了我第一个朋友,她说她作为班长有责任带着我这个新同学熟悉环境。
年少的我并不难被打开心扉,小孩子之间也很少有秘密。
王胜南说:
「唉,我家里就我一个人,听说咱们班春慧有个妹妹呢,可漂亮了,名字也好听,叫春雅。」
我抱着书,眨巴着眼睛,听到王胜南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时,我还为她捏了把汗。
我怕,我怕、她爸妈是希望生男孩才叫她胜南。
回家后,我在晚饭时与小姨说起了王胜南,小姨嚼着菜的嘴巴顿了顿,含含糊糊地说:
「因为她爸妈相信她胜过男孩,她做得确实很好,她家只有她一个宝贝女儿,是全家人的宝贝疙瘩。」
小姨告诉我,这里很多人家都只有一个孩子。
不管男孩女孩,都是要上学、买新衣服、吃一样的鱼肉,学习好的以后还能考大学,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把他们送出去。
那一晚我没睡着,我满脑子都是班上女孩们明媚大方的举动。
还有小姨那一句轻飘飘的:「上了大学后你就是天上的鸟,迎着风就飞上去了。」
半夜,我蹑手蹑脚去客厅翻开了书包。
里面是一张词语默写的小考卷,数十个红色的大叉摆在上面。
城里的课业和村里小学的进度完全不一样。
我虽然也是四年级,但才堪堪能认读生字。
王胜南他们却能写漂漂亮亮的方块字、默写那些晦涩的古诗词。
「禾云?」客厅的灯亮了。
我看到穿着睡衣的小姨站在我身后,迷离的睡眼盯在我的卷子上。
「啊啊啊啊啊!」我尖叫。
「诶呦我的天爷啊,楼下抓条狗来写的字都比你好看!」小姨也在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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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那晚之后,我每天要吃一个鸡蛋,喝一杯牛奶,每周至少吃两次鱼。
吃完饭后,小姨就抓着我往桌子前一坐。
「快,我给你补课。」
其实小姨也只上到了初一就被退了学,然后被送去了外面打工。
有时候我俩看着一道数学题,或是一个生僻字能互相沉默很久。
但好在我的学业越发能跟上班里的进度,王胜南等人也在尽力地帮助我这个新同学。
在小姨的肉蛋奶攻势下,我的身体像是渴了多年的野草终于喝到了水,肉眼可见的支棱了起来。
头发不再干枯,胳膊上也有了一层肉,个子更是猛猛地长。
昔日跑两步就要大喘气的身子骨,如今也能帮小姨拎着油桶跑两条街。
每逢寒暑假,我便去大商场找小姨。
小姨在商场里卖货,那时候刚盖起来没多久的批发市场人来人往。
女人们个个收拾得妥帖,站在商场里大声叫卖,小姨在一户人家手下打工。
她去过更开放的城市,见识多些,口条又利索,嗓门也高。
站在档口一嗓子:「进来看进来瞧。」
就能压住其余几家的服务员。
老板娘也是脸臭心善的,她拿着一把巧克力给我:
「小云给我送货去,送一天我给你一把巧克力豆子吃。」
小姨则扫着地,翻着白眼吐槽:「现在雇一个小妹要多少钱,你咋让我家小云干白工啊!」
「你们俩钱串子,盯上我的钱袋了是吧?」老板娘吐了一口瓜子皮,嗓门要挑破房梁。
但第二天,老板娘说一天给我五角钱,外加一把糖瓜,晚上就和她们一起吃麻辣烫。
我那时候躲在仓库的衣ţŭ̀ₕ服堆里,想着这里的婆婆姨姨们都是勤劳能干顶起一片天的大好人、大仙女。
直到一天下午,老板娘气势汹汹地带着小姨下了楼,破开嗓子就骂:
「你个掏地沟的!敢偷我家的版?」
说着,两拨人厮打在了一起。
小姨和我都是南边来的,身材瘦小一些,可偏偏在里面打的、骂得所向披靡。
我站在外面插不上手,急得团团转。
最后连商场里安保的爷们来了,也不敢靠近那群激战中的女人分毫。
拿着那点工钱,不至于去送命啊。
那天下班,小姨一边整理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笑道:
「出来干事儿就要闯荡,别让人欺负你,别让人觉得你是软柿子。」
那一刻,我想起了老家的奶奶和妈妈,我小时候怕她们,怕她们的扫把,怕她们的叫骂。
但经历今天这一遭,我发现……她们,属实不够看。
夜晚,我再也没梦到过九岁之前被奶奶妈妈追着打的噩梦了。
反而是我陪着小姨,在大批发市场里英勇无双,拳打脚踢,然后被老板娘奖励了一大盒巧克力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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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有义务教育,但学杂费不少。
特别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书本多了,钱也多了。
但小姨从不让我主动开口,每次学校要钱了,她都会和人打听好,然后把钱放在我的床头。
加上我一到假期就去给老板娘帮忙,久而久之,我俩的日子意外地富裕了起来。
与我一起上到初中的王胜南总是敬佩地说:
「你小姨好厉害啊,我妈说在商场里卖货的女人都可有本事了,干活强,不怕事儿!」
我一边算着本子上的方程式,一边啃着手里的鸡腿面包,看着王胜南期待的眼神,把包里的大辣片递给了她。
「嗯,我小姨很厉害,这两天我回家写作业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看书……」
说完,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听老板娘说,我小姨打算自考呢,不过那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只是听着厉害。」
小姨从不是一个把自己困在一个平台上的人。
那几年经济好,批发市场的生意如日中天。
老板娘很快盘了几个新的档口。
小姨成了某个档口管事儿的女人,有时候还会被人叫一声:「徐老板。」
小姨名叫徐珍珍,当然,她说这也是她后来改的名字。
她原本和我妈妈一样,我妈叫徐招娣,她叫徐枣腰。
初三的寒假,我跟着小姨去干活,没事儿了我就躲在我熟悉的库房里看着课本复习。
我的算数很厉害,小姨把算账的活儿丢给我,老板娘知道后,那一沓子账本丢过来。
「好妹子,给姐姐查一查有没算错的地方,姐晚上请你吃麻辣烫。」
日子本来舒舒心心地过着,直到某天,我帮小姨送完货回去,路过楼下那个被老板娘和小姨揍过的档口时,我听到了小姨的名字。
「徐珍珍?那周梅真信她啊,那么大个档口都给她看着了。」
「我听说这徐珍珍六七年前就来这边干了吧?也没结婚,也没对象,但是养着个女孩。」
「不说是她外甥女吗?爸妈死了,给她养了。」
「哎哟,谁信啊!一个外甥女她照顾得那么尽心尽力?我听说她之前在南边打工,指不定是偷着生了孩子,怕丢人没说。」
「那岂不是十五六岁就和男人……诶呦呦,丢人呐。」
「怪不得不找男人,怕不是玩的花,没男人要了。」
……
我来到小姨身边后,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可爱可亲,以至于我差点忘了,一些人的坏心肠就像是阴沟里面的耗子,杀也杀不干净。
明明这里的日子这么丰富,明明她们活得都那么富足,可这些下流的话依然是她们最大的乐趣。
「你们放屁!」
正坐在一起说着闲话的几个女人看过来,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心虚。
但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的时候,她们又嚣张起来。
「这不是徐珍珍那个老货的闺女吗?大人说话小孩一边去……哎哟,你放开我!」
我被小姨养得很好,吃得多,睡得着。
十四岁,一米七三,常年搬货运货,一把子力气没处用。
女人原以为我是个闷嘴葫芦,还在说着些不中听的话,直到我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大卷发。
撕扯,抓咬,头槌,脚踹,嘴里骂得也是五花八门,动乱很快把我小姨招惹了下来。
边上卖黏玉米的大娘小声嘀嘀咕咕,把打架的原因一说。
小姨撸起袖子就冲了进去。
「他妈的,一群虎娘儿们,再敢动一下我撕了你们!」
-9-
小姨请我吃了麻辣烫,我俩一个脸上有血道子,一个嘴上有巴掌印。
「行啊周禾云,你算是出师了!以后就不怕你挨欺负了!」
小姨一个人闷了半瓶子酒,心情大好。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撕成乞丐裤子的裤腿,还有些恍惚。
我想起小时候,自己在村子里被人围着叫贱驴的日子。
我不敢还手,我怕回家还要被打。
我又想起自己刚来小姨身边的时候,班上不全是王胜南这种友善的人。
也有几个看我跟不上学习进度,于是冲我做鬼脸,或者是抢了我铅笔盒说:
「蠢猪蠢猪,给你笔也没用。」
我不敢告诉小姨,小姨却在一个周五来接我放学。
那些围着我叫唤的小男生们没看到不远处面色不善的小姨,反而是抢走了我的书包。
小姨没说话,直到我走过去,她推了一把:
「抢回来,打死了有我替你蹲笆篱子。」
「周禾云,我不能一直护着你,下次他们再骂你蠢猪,你就打回去,我下次再听到他们嘴里不干不净,我就打你。」
那时候,我还委屈,我想明明是我被欺负了,为什么不打别人要打我?
直到我真的仗着女生发育早的优势,把那个嘴里不干净的男生按在地上揍后,日子忽然就好过了很多。
畏畏缩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周禾云消失了。
初三下学期,小姨不许我再去档口找她。
「你准备准备中考,回家复习别来我这儿耽误时间。」
于我而言,上高中和上初中不是一个分量。
我们这里的高中是花钱的。
学费和学杂费加在一起,每年都要个几千块,小姨其实赚得不少,老板娘的档口业绩一直不错。
「你放心地去,等你考上高中,我给你个礼物好不好?」
小姨看出了我的担忧,转身就把我关在了家里。
我的成绩在班上说好,算不上顶尖,但也算在好学生之中,只要努努力,我甚至能考上省城里的一中。
这些年的相处让我相信小姨的决定,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抱着小姨送给我的毛绒狗熊,一遍遍背着英语单词。
叮铃铃。
那时候人人家里都有那种老式的座机。
我赤着脚跑出去,拿起了话筒,下一秒,一个让我后脊梁骨发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喂,是贱…,呃,我是妈妈。」
妈妈。
一个陌生到让我完全想不起任何画面的词。
我没出声,就听见妈妈在电话那边用我已经陌生的乡音说:
「你没弄错吧,这是她小姨的电话?」
另一个让我恐惧的声音响起,男人,是爸爸。
「喂?是不是徐珍珍家,你是不是周贱女啊?回个准话。」
周贱女、周贱女、周贱女。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的名字又一次被提起,我想试只好不易变成人的老鼠,被人用照妖镜给晃了眼。
「我不是!」我低声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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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晚上回家的时候,见我情绪不高,还误以为我是因为成绩发愁。
「怕啥啊,你们老师说过,你成绩好,一中不行还能上二中呢,二中的孩子也有出息。」
她这些年和那些商场里的女人们厮混得越来越豪放,揽着我的肩膀晃来晃去。
我想说我爸妈给我打电话了。
但我还没开口,小姨的小灵通响了,那时候最流行这种小巧的玩意儿。
「喂,我是徐珍珍。」
……
电话那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小姨把手里的筷子摔在了地上。
「滚你的瘪犊子。」
「我再说一遍,她现在叫周禾云,再说一句周贱女我现在就坐火车回去撕了你们这群狗娘养的。」
「结你妈的婚,要嫁让你媳妇嫁,让你娘老子嫁去,你自己把下面切了割个口子去嫁,别打孩子的主意。」
「老娘这些年给他养得如花似玉是让你们糟蹋的,你去法庭上告啊,孩子过继给我了,你敢伤她一指头,我让你吃枪子!」
小姨的嗓门冲破云霄,震得屋子都要倒了。
我大概猜出是谁打的电话,小姨举着手机在屋里转来转去。
「小姨。」我把地上的筷子捡了起来,走到了她身边,伸手向她要电话。
「小孩儿别碍事儿!」小姨把我推开,可我又伸出了手,她迟疑了,把小灵通递给了我。
「喂,我是周禾云。」我轻声说。
电话那边的男人喘着粗气,似乎气得不轻,此时有人拿过了电话,急切地说:
「贱……小云啊,你也快十五岁了,初中上完了吧。」
「你还记得你邻居家的秋儿姐姐不,和你一样大,半年前就结婚了。」
「爸妈在这边给你看了一家好人家,你在你小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了,别再麻烦她了……」
我吸了口气:「他们说给你多少钱?」
我妈顿了顿,「彩礼啊,听说你这些年被养得好,彩礼一万多呢,到时候妈给你们三千过日子。」
「那家人开养猪场的,有钱,就是儿子小时候发烧烧的有点傻,人家不嫌你克家的,一万多已经很高。」
我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已经猜到了,他们没钱了。
这些年为了生儿子他们花了太多积蓄了,现在实在拿不出了,便要想办法把我卖了。
即便九岁那年,他们已经用一千五卖了我一次了。
「滚你妈的。」
我轻声说。
我妈在那边愣住了:「你说啥?」
「我说滚你妈的!」我忽然拔高声音,「我爸妈死了你听到了没有?我可没有爸妈,他们心肝都让狗吃了,死绝了!」
「别再打电话过来了,打一次我骂你们一次,狗娘养的!」
电话挂了。
小姨看着我,脸色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小云,注意素质,要文明。」她竖起了一根拇指。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忽然舒畅了很多。
这些年我从没提过,但是父母和我晦涩的童年是我熬不过去的阴影。
现在我却觉得十分轻松,月朗风清。
我爸妈,真的死了。
-11-
爸妈没有胆子坐车跑来北方找我。
他们只敢打电话,可不是被我骂,就是被小姨她们档口的一群女人围着骂。
她们各个身经百战,随便一个都能给八尺的汉子骂得梨花带雨。
从那天之后,失去了一块儿巨石压迫的我仿佛时来运转。
中考顺顺利利地过去,按照所有人预期的那样,我擦着线上了一中的门。
小姨去饭店订了两三桌,请附近关系好的邻居和档口上班的阿姨、老板娘全来了。
「这才中考就给小云摆桌,高考了怕不是要满城举着喇叭宣传!」
有人在席面上打趣,小姨好似比我还开心,举着白酒一饮而尽。
「我家小云要是考上好学校,我就在商场门口立招牌!」
酒后,小姨递给我一个大盒子。
告诉我这是礼物,我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里打开盒子,猛地,探出只狗头。
黄背白面的,眼睛很亮。
一阵阵惊喜的声音替我道出了开心。
「起个名字吧,以后你去城里上高中要住宿,我就和狗相依为命。」
小姨拍着我的脑袋,笑眯眯的。
「叫。」我看着那狗儿的眼睛,沉默住了,回忆里的一些酸涩破开了心房。
五岁的时候,我也有一条小狗,也是黄背白面的土狗。
那是邻居家大狗生下的,秋儿姐看我喜欢,给了我一条。
我叫它小土,小土很可爱,很乖,吃得也不多,也不叫唤。
直到一天晚上,我爸喝多了酒,打了我妈就打我,小土看不下去,冲了过来保护我。
然后被我爸一脚踹得肠子都流了出来,我明明已经把小时候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可我忘不了土土在我怀里咽气的时候,它爪子还在勾着我的胸口。
「叫、叫福福好吗?」我忽然哽咽了,福福这个名字好啊,有福气,就像是被小姨带走的我一样。
小姨今天喝多了,她眼睛有些红,低声呢喃:「不是小土吗?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像的。」
我抬头看着小姨,小姨却没注意到我的眼神。
只有福福还在用小鼻子拱我的手心……可、小姨说的是小土吗?
小姨为什么会知道小土?
自小困惑我的许多问题一股脑涌了出来,可是小姨去和老板娘喝酒了,没人解答我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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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高中住了校,小姨那边的生意越来越好,我的吃穿用度都算得上顶尖。
高中生活比以往都要紧张,小姨来送我的时候还在不停念叨:
「好好学,我还等着去商场挂立牌呢。」
我在学校里努力,小姨在商场里继续奋斗,福福在家里吃喝玩乐睡。ţů₂
半年后我再回家时,福福已经变成了煤气罐,小姨攒够了钱,买了房子。
我们搬出了城中村。
「这两年生意好,再攒攒,再买一套,写你的名字。」
小姨在乔迁宴上摸着我的脑袋,揉着福福的肚子,笑得比谁都激动。
她今年三十多了,仍然没有结婚,附近说媒的嘴皮子都喊烂了,她也不为所动。
「男人,靠不住的,还是钱好。」小姨如此拒绝了每一个人。
而她把我养得如花似玉,即便五官不出众,我的气质仍算得上同龄人中出众的。
上高中后,班上有男生追我,情书、零食,给了我很多。
包括家里条件很好的一个男孩,给我拿了一盒糖果:
「这可是进口的酒心巧克力,你尝尝喜欢吗?」
而我眯了眯眼,笑着说:「这就是百货大楼里的,我小姨给我买过好多的,一模一样。」
假期回家时,我也说起过班上的追求者,小姨像是班上爱听八卦的学习委员那样,伸着脖子要我多说一些。
「你觉得他们咋样?」小姨问我。
「不怎么样,之前一个追我的放弃了,和隔壁班的余兰在一起了,第二天就要牵手,第三天就要摸摸脸,听着就恶心人。」
我嫌弃极了,小姨欣慰地点头,说:「以后好男人多的是,没有好男人咱们也是好女人,不用发愁找男人的事情。」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作风泼辣。
顺顺利利地高中毕业,按部就班地参加高考,这些年我的书本费、营养费还有不菲的补课费,小姨一向大方。
我不可能拿一个看不过去眼的成绩回报她。
于是出成绩那一天,批发商场的门口真的竖起了一块儿牌子,上面写着:
「恭喜周禾云小姑娘高考取得 603 分,为庆祝,去三层西转口二门道喜的客人,均有折扣。」
就如同当时宾客们所说的一样,小姨真的大摆宴席,宣扬得人尽皆知。
她开心了,我差点因为内向晕死在了饭店里。
之后的日子里,她陪我选学校,报志愿,又带着我去旅游,去玩乐。
直到某天下午,小姨又接到了一通电话:
「什么?小云,你妈去世了。」
当时我俩正在一个可以看到海的酒店里拼酒,小姨接到这个消息后,瞬间醒了酒。
「孩子跟他俩也没关系了,以后小云想去看了再说,离着太远我们就不折腾了。」
我妈和我爸辛苦了这么多年,生下了一个孩子。
但那时候,我妈是高龄产妇了,一个他们梦寐以求的儿子,是以她的命换的。
而我爸,操劳一生,中年得子,可是妻子病逝,女儿过继,家里一贫如洗,儿子嗷嗷待哺。
小姨问我:「心疼吗?」
我缩在床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恨也好,爱也好,似乎在听闻我妈的死讯时,都变得朦胧了很多。
小姨叹了口气,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还是落了泪:
「都过去了,她们的女儿是周贱女,你是周禾云。」
当然,后来我爸知道我大学毕业了找到了好工作后,抱着我那娇贵的弟弟与我打过官司。
可惜当年他们办过过继收养手续,我和他们没有了任何抚养ƭü₆义务。
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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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带我玩够了,便把我打包送去了大学。
而她回到了自己赛场,继续做着批发市场一姐,生意日益兴隆。
她似乎异常敏锐风口的动向,在电商兴起的时候,她即刻转行,吃上了风口,连我都被她拉入股,成了她那小公司唯一的「牛马」。
可后来谁也没敢小瞧她的投资目光,似乎她看上的每一个机会都是千金不换的机遇。
唯一可惜的是,她六十岁那年突然病倒了。
我那时已经四十四岁了,帮她打理着已经延伸到海外的业务。
她很有钱,是当地年年宣扬的杰出女企业家。
明明曾经身子骨极其硬朗的人,突然之间就好似没了生机的兰花,几近枯萎。
我奔跑在医院里,可小姨却突然发话:
「带我回家,回第一套房子那里,不用再治我了,我就还有三天的活头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让多年来被笑称铁娘子的我哭成了泪人。
病榻上,小姨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对死亡的恐惧,竟然全是畅快。
「小云,我和你讲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好不好,你不要觉得我是病糊涂了。」
我擦了擦眼泪看着她,她缓缓开口:
「你相信,人会重生吗?」
这话若是别人听,大概是会认为小姨已经病傻了吧。
而我却静静看着她,我说:
「我信。」
小姨没再说下去,她与我对视,那时足足度过了百年锤炼的目光,把我扫视得一览无余。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小姨问我。
「很早很早。」
从她知道我梦里的名字是周禾云的时候,从她知道我每一样喜好的时候,从她知道我的小狗叫小土的时候……
没有人会这么了解我,除非,她就是我。
小姨抓住了我的手,她许久没有哭过了,此刻却泪如雨下。
「好好活,活得漂亮,对孩子们好些,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我把小姨带回了我买下的第一套房子里,那里一直没有拆迁,一切都是老样子。
她走了,送葬的时候亲友来了许多,甚至还上了报纸。
她的产业由我继承,我按照她的意愿,资助了许多被困在那篱笆地里的女孩子。
因为我俩都希望,世界上可以再少一个「周贱女」。
只是偶尔疲惫时,我会独自去一趟墓地。
我坐在墓碑前,把她最爱喝的廉价白酒洒下,像是往年相处时那样,轻声说:
「谢谢你。」
「你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以后,我们还能救许多人。」
(番ţŭ̀⁷外)
我死了。
死在六十岁那年。
被儿子气死的。
我叫周贱女。
因为我,我妈生不出孩子来,我爸把我丢进了冬天水缸中。
我被冻得一条腿跛了,耳朵也聋了一只。
后来,我被养到了十五岁,爸妈听说了有个医院很擅长治疗不孕不育,于是把我嫁给了一个杀猪匠的儿子。
换了一万块彩礼。
那男人是个傻子,也是疯子。
打骂都是我的家常便饭。
可那时候的我已经麻木了。
毕竟我的娘家不要我,我的婆家是地狱。
我给杀猪匠家里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比我命好。
可他们和那个疯子一样,喜欢打人,甚至会动刀子。
我是母亲,但没人尊重我。
又是一个冬夜,我的亲生儿子因为我没有炒辣菜,把一勺子热油泼到了我的脸上。
我在地上哀嚎,可没人在乎我。
看我奄奄一息了,他们就把我扔在了外面,说我是做饭时出了意外死了。
「一个老婆子而已,没人管的。」
我就这么死了,一辈子稀里糊涂地死了。
死前天上下了雪,白茫茫一片,让我走的时候还有些体面。
彻底晕死之前, 我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团毛茸茸的黄色窝在我的手心里。
声音问我:
「甘心吗?」
我哭得声音嘶哑, 我说:「不甘心。」
于是那个声音告诉我:「我让你再活一次, 你还是会死在你六十岁零五天的时候, 但你要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于是再睁开眼时, 我发现我回到了几十年前。
我变成了一个名叫徐枣腰的女人, 十六岁,和村子里的大人一起来南方的厂子里做工。
我踏实肯干, 很快攒下了一笔钱,并且和家里断了联系。
笑话。
枣腰,早早夭折,能叫这个名字她与我周贱女的人生差得了多少?
那样的家早点走才好!
我跟着厂里认识的两个人打听到了新的生意门路, 和她们一起去了遥远而陌生的北方。
我在那里站住了脚, 成了批发市场里练摊的售货小妹, 遇到了伯乐,一切都往好里发展着。
直到某个晚上, 我在梦中梦到了这具身体的记忆。
徐枣腰、徐招娣。
……
这身体,竟然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徐枣腰在工厂打工的时候受寒、发烧,竟然活活病死了。
于是我借了她的身体还了魂魄。
我连忙去翻日历,推算出周贱女的年龄,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仍刻在我的脑海里。
「对不起, 赵姐, 我要请个假,回一趟老家。」
我连夜给老板打电话, 请了假。
坐车回了记忆中恐怖的故乡, 我还花钱雇了几个男人与我一起去「抢孩子」。
冲进院子的那一刻, 「我」正在被往水缸里按,气血瞬间翻涌上了我的脑子, 我几乎是发了疯一般冲了过去, 一把推开两个凶手。
九岁的周贱女很瘦, 很小, 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我抱着她, 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
我说:「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
一千五,我帮两世的自己买断了亲缘。
看来我的人生不止重生这一件新奇的怪事儿,我竟然还捡到了过去的「自己」。
我知道她的委屈,她的不堪,她的悲切, 她的痛苦。
所以我要世界上没有周贱女,只有周禾云。
我把小时候的自己重新养了一遍,我看着她从一个瘦小的孩子,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争气, 她考上了大学,她功成名就。
她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她生下了两个聪明又懂事儿的好孩子。
她会幸福一辈子。
我也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惨死在冬雪中的残废老太太, 没有那个因病死在工厂里的徐枣腰。
有的是一个一辈子都被称为精彩的「徐珍珍」。
有的是周禾云以我命名的慈善项目,有的是无数个周贱女、徐枣腰走出泥潭的坦途。
我,心满意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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