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出生的村子,是黑市有名的「人胶村」
顾名思义,是根据买家条件挑选合适的供给者。
而我妈体质特殊,皮肤可以无限再生。
成了村子里的人肉摇钱树。
1
黑屋又亮灯了。
村子里来了一批新货。
王叔照例把我叫了过去,要我给这批新货上药。
我端着一盆黑乎乎的黏稠汤料走进屋子里时,几个年纪很轻的女生抱作一团,警惕地盯着我。
黑屋是透不进阳光的,只有头顶上一个摇摇欲坠的黄色灯泡散发着微弱的光。
昏黄灯光下,她们好半晌才看见我浑身上下都裹着绷带,样子极为可怖。
几人惶恐尖叫了起来。
我放下盆,走过去蹲下身捂住了其中叫声最大的一个人。
她眼底有清晰可见的恐惧,瞪大了眼睛不敢再喊叫。
「你们最好别叫太大声,如果惹外面那些人不高兴的话,你们或许会死得很痛苦。」
我冷静地告诫了每一个人。
其中有个胆子略大的,在听见我的声音确定我是女性之后鼓起勇气问我:
「姐姐,你能告诉我们,我们这是在哪儿吗?」
我转头,看着早就被封死的窗户。
「人胶村。」
告诉她们也无妨,因为她们已经逃不掉了。
「我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我们不会是被拐卖到外省了吧?」
「呜呜呜,我不要,我不要给那些单身老汉当老婆,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在来到这里之前,或许她们能想象到最悲惨的结局是被卖给那些光棍。
可这里是人胶村,比地狱还要更恐怖的地方。
我虽有些不忍心,但还是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你们不会被卖给那些单身汉的。」
那个胆子略大的闻言,眼睛瞬间亮了,她抓住我的手,仿佛是抓住水中浮萍。
「妹妹,你的意思是你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对吗?」
「我家里很有钱的,只要你救我出去,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作为报答。」
其他几个见状也纷纷上来抓我的手,争先恐后给我许诺好处。
我心有所动,但还是推开了她们的手。
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救得了她们?
「我救不了你们,我是他们派来给你们上药的。」
「上药?上什么药?」
我偏头,指了指我刚才带进来的盆子:
「化龙膏。」
「一种能帮你们减少痛苦的东西。」
2
半晌,黑屋里此起彼伏的哀号和惨叫声停了,我端着空空如也的盆走了出来。
王叔手上拿着一把带着碎肉的弯刀,神情有些疲惫,应该是刚刚剥完上一批。
他随手把弯刀丢进了我的盆里,啐了口浓痰:
「呸,那些个催债鬼,说好的新货要一个月,现在半个月不到又来催,老子上哪抓那么多皮猪来?」
皮猪,是村子里的一种黑话,用来代指那些被拐卖过来的人。
我们的村子靠着在黑市卖人胶赚钱。
就是寻找合适的供给体给买家提供人胶。
这东西技术含量低、保存成本低。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以寸计费,价值千金。
自从王叔尝到了卖人胶的甜头之后,就带着村里所有人一起做这一行。
有的负责拐卖,有的负责剥皮,有的负责卖货。
而我作为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女性,经常被他们抓来给这些新货上药。
她们见我是女性,不会有太大的反抗,能最大程度保证皮的完整度。
王叔转头看了看我身后的黑屋,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这回几个?」
「四个。」
「四个?那也不够啊,客户那边还缺着呢。」
王叔的面庞消瘦,眼眶深陷,他转了转眼珠子,最后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他突然之间拉过我的手腕,将缠绕在上面的绷带粗暴撕开。
绷带底下是崎岖可怖的仿佛被灼烧过的皮肤。
王叔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习以为常,默默把绷带缠绕了回去。
「王叔,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摆了摆手,在我没走多远的时候又叫住了我:
「诶,对了,今天晚上得剥财猪,你是她女儿,你最能压住她,记得早点过来。」
我浑身一震,却不敢表露任何的反抗。
我死咬着牙,背对王叔点了点头。
3
入了夜,村里最偏远的一间黑屋开始聚集起了人。
王叔站在人群中央,嘴里的一根烟已经吸了大半。
他远远见了我,向我招手。
我跑过去,把清洗好的弯刀递给他。
周围的人见了,都不怀好意笑了起来。
「林二,真是个好女儿啊,剥你妈妈的皮还这么积极。」
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到了我的身上,想看我的反应。
我却没有任何的恼怒,只是默默退到了一边低下头。
王叔踩灭了烟头,率先打开了黑屋的门。
这间黑屋和村子里别的黑屋都不太一样。
别的黑屋关的人总是一个月换一批,甚至为了不让那些新货察觉不对劲伤害自己,每次换人的时候都会清扫一下里头的血腥气。
然而这间黑屋,没开门之前就充斥着一股铁锈味。
门一开,里头的恶臭和血腥扑面而来,王叔都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原因无他,是因为里面关着的一直都是我妈。
王叔点了灯。
面容姣好的女人正躺在黑屋的平床上。
她浑身上下皮肤都是嫩滑完好的,根本看不出来被虐待过的痕迹。
王叔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嗯,整体情况还行,就是恢复时间还没到,有的地方还是有瑕疵,不过不碍事。」
所有人围了上去,开始检查我妈的状况,就像是检查货物一般。
我妈表情木然,她转头看向人群之中的我,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王叔察觉到了我妈的动静,他笑眯眯地把我推到了我妈面前。
「财神爷,可别说我亏待了你女儿,你看你女儿,现在长得多好,你就老老实实别乱动,咱们剥完这次皮又得发财,到时候啊给你女儿买肉吃。」
我妈听了这话,眼角落下一滴眼泪来。
王叔见目的已经达成,把我推出了屋子。
起先,屋子里传出的是磨刀声。
再是尖刀划破皮肤的声音。
紧接着是尖厉异常的号叫。
痛苦的声音像千万根细小的刺扎进我的心里。
我死死瞪着那间紧闭的黑屋。
恨不能将整个村子的人全都碎尸万段。
4
我妈被他们叫作财猪。
只因她体质特殊,皮肤能够无限再生,每一次生长出来的皮肤都像新生儿一样。
所以只要有供应不上客户的情况,我妈就会一次次变成供给者。
一旦全部长好了就再剥下来。
永无止境。
后来他们有人觉得这种能力或许可以遗传,变成我们村子取之不尽的资源。
他们想办法让我妈怀上孕,生下了我。
我的皮肤很好,果真跟我妈的一样细嫩,等我长大便是村里的第二只财猪。
一直到我十岁那年,负责给王叔打下手的李达有一天喝醉了酒,他醉醺醺把我带到了我妈的黑屋里。
他得意地扯着我妈的头发将她从床上拽了起来。
「看见没,这是你妈,也是以后的你,吃了老子们这么多年的饭,以后给老子们剥皮还钱,那也是天经地义。」
年纪尚小的我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
浑身血淋淋的,只有零零散散几处有新生的皮肤在生长。
头发凌乱的女人面色惨白,眼神无光。
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她仿佛突然之间活了过来。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李达,夺过了他手里的酒。
她把酒洒在我的身上,又打翻了一边的灶台。
滚烫的火舌迅速蹿到了我的身上。
烈火Ţü⁻将我团团包围,我痛得撕心裂肺,叫声凄惨,响彻了整间屋子。
而女人在听见我的叫声之后却露出了一个十分欣慰的笑容。
哪怕下一秒她就被李达用膝盖抵住脑袋压在了地上,她看向我的表情仍然是笑着的。
一开始,我是恨她的。
恨她是我的母亲却放火烧我,让我只能全身缠满绷带示人,被人当成怪物。
直到有一天,我解下绷带,发现丑陋的皮肤变得焕然一新。
我开始害怕了。
我真的继承了我妈的能力,可以无限再生皮肤!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我妈的用意。
她不想我和她一样永远被困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害怕极了,颤抖着将自己新生的皮肤再次摧毁。
我学着我妈的样子,用烧红的蜡覆盖上那些白嫩的新生皮肤。
灼烧的剧痛蔓延到我的四肢,我死死咬着一块毛巾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那夜很漫长。
直到太阳升起,我才擦干净了浑身的汗和血渍,重新裹上了那些厚重的绷带。
我必须隐藏好自己。
因为一旦被发现,我就会失去现在自由活动的权利。
只有像现在,我才能找到机会带着我妈逃离这里,把我和我妈所受到的痛苦加以千倍万倍还给他们!
5
我在黑屋外等了许久。
按照以往王叔他们的速度,早就应该出来了。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我在门口一直守到了第二日天明。
我有些坐不住,正要推门进去看看究竟。
他们从黑屋里走出来,个个都是一副衰败样。
以王叔为首的几个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表情阴沉可怖。
王叔手里的那把弯刀上挂着淅淅沥沥的黑血。
他摸了根烟,蹲在黑屋外抽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急得不行,在王叔身边打转。
「这可怎么办?你说怎么好端端就死了呢?」
「死在咱们手上,可真够晦气的!」
「现在好了,土皮子肯定是没人要了,上哪交货去?」
土皮子也是我们村里的黑话。
因为收购人胶的大多非富即贵,他们想买的人胶都必须是从活人身上扒下来的,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不但不能称为合格的人胶,更是一种晦气。
因此这种过程中死去的皮子就叫作土皮子。
我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讨论。
在土皮子这一字眼落到耳朵里的那一瞬间汗毛乍起。
我妈走了?!
我极力克制着发抖的手臂,转头望向那间黑漆漆的屋子,眼睛酸胀。
那群混蛋压根就没把我妈的命放在眼里。
他们想的只不过是少了我妈这个摇钱树,他们日后便少了一大笔收入。
该死。
你们这群人都该死!
王叔掀起眼皮子,朝我招招手。
他轻描淡写:「进去给你妈收个尸。」
我浑身上下被绷带包裹着,连脸上也不例外。
他看不出我此刻的表情,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一刻我有多么想冲上去把他咬死再碎尸万段。
我带着席子走了进去。
浓烈的血腥味迅速将我包围。
我看见我妈四肢扭曲躺在床上,表情狰狞,瞪着大大的眼睛。
她死得冤枉。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任凭它模糊视线。
旁人看来这是一具死相凄惨的尸体,但在我的眼里她是我血脉相连的母亲。
我可怜的、可悲的母亲。
我分明已经做了不少的准备,想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带着她逃。
逃离这座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
到那个时候,我不用再日日裹着这绷带,她也不用再受尽折磨。
我打工也好,做苦力也罢,多多赚些钱让我妈过上清闲日子。
可惜这一天还没有到来,就已经离我远去。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6
人做了亏心事,便害怕鬼敲门。
王叔他们说我妈死得蹊跷。
是突然就死在他们刀下的。
要是不做一场法事慰藉,今后还会有别的麻烦。
于是这群吸干了我妈血肉的人,用我妈的皮肤换来的钱给她办了场寒碜的法事。
王叔叫来了村里几个还没成年的小男孩,让他们轮番在这守着夜。
他重复交代着:
「你们几个记得,这一晚上轮班守夜,无论如何香火纸钱不能断。」
那几个小男孩都是家里的独苗,被几个叔伯惯得无法无天,他们来守灵本就不情不愿,哪里还听得进王叔说的话?随口应答了两句便各自散了。
王叔的面色有些发白,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你妈也是够绝的,死了也不把她那好皮囊继承给你,害得咱们村今年不知道要少盖多少房子。」
从前的我恨着王叔,但是也有些怕他。
可如今我心里却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恐惧,我抬头直视着他那双眯起像一条缝的眼睛:
「不用少盖啊,没皮了你们不会剥自己的吗?」
王叔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他的手劲大,险些把我扇得跌倒,但奇怪的是,我的脸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疼痛。
王叔骂骂咧咧地转身。
我看见他腰后的衣服上沾着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他扶着腰一瘸一拐往前走。
我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盯着他头顶的「人」。
我妈脱落了半个身子的皮,趴在王叔的肩膀上。
她的脖子嘎吱嘎吱转动,回头来看我。
我妈笑盈盈地抬手将食指抵在嘴角边。
嘘——
不要说话。
7
入了夜,几个守灵堂的人都按照各自的时辰烧香送纸。
王叔说这些香火纸钱不能断,要一直烧到天明。
前几个小时都还好,到了后半夜开始有人撑不住了。
李达家的二儿子有点撑不住了。
他打了个哈欠,随手把自己身上的白事帽子丢到一边:
「困死老子了,我去睡会儿,等会儿你们随便谁帮我烧一下。」
其他几个闻言不服气了,纷纷站起来。
「就你累?凭什么只留我们在这儿烧?」
李达家的是个小胖子,比他们几个都高了半个头。
他撸起袖子走到几人面前,趾高气昂地摆出一副老大姿态:
「凭什么?凭老子想睡觉,再叽叽歪歪的,明天就扒了你们的皮!」
若是一对一,或许李达家的就占了上风。
但对面那几个也不是什么软蛋,仗着人多开始跟他叫板。
众人丢了白事帽子,全然不顾王叔之前的交代,在灵堂开始大打出手。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用来烧纸的铁盆子里头的火悄然熄灭了。
最后的黄纸烧成了灰烬,飘飘洒洒落在他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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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纸钱断了。
空荡荡的灵堂里灌进一阵冷风。
我坐在门口,被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里面的人仿佛无知无觉,直到其中有一个人发出尖厉的叫声。
我向里头看去。
只见刚才还叫嚣着要扒掉别人一层皮的李达家二儿子浑身都开始变成鲜红色。
他惊恐万分,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两只眼睛像是要突出来。
「救我……救救我……」
他跌跌撞撞朝其他几人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是一片湿漉漉的血迹。
其他几个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别的,连滚带爬地往外面跑。
刚才还有几户亮着灯的村子,在一瞬之间变得漆黑一片,四下无声。
刚才带头和李达家老二吵架的正是王叔家的小外甥王痣。
王叔家离这里最近,他带着其他几个鬼哭狼嚎地跑到王叔家门口敲打起门来。
语无伦次的喊叫声响彻整个黑夜。
可村子里仍然是安静得可怕。
仿佛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听得见他们的呼喊声。
王痣面色惨白,他背靠着王叔家的大门惊叫起来,裤子竟湿了一片。
——李达家的那位浑身通红,龇着牙笑眯眯地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王痣一群人不知道在哪里学的,以为屏住呼吸,李家老二就发现不了他们。
一个个捂着嘴巴憋得脸红脖子粗。
他们缩成一团靠在王叔家的门闩旁边,浑身发抖,盯着步步靠近的李家老二。
李家老二当真在离他们不足一米的地方站定,犹豫了一会儿,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王痣他们正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李达家那位猛地回头,脖子上的鲜红肌肉撕裂开一大片,脑袋摇摇欲坠挂在上面,嘿嘿朝着王痣笑:
「找到你们了!」
8
第二天一大早,王叔一打开门就喜迎到了自家外甥的新鲜尸体。
跟昨晚的李家老二一样,浑身通红,像是被扒走了皮。
见过大场面的王叔看见自家门前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宝贝疙瘩,一时也没忍住,直接吐了出来。
整个人直挺挺向后晕翻了过去。
听到消息赶来的几位家长在王叔家门口哭天抢地,悲痛欲绝。
我坐在灵堂前的门槛上看着这一切,胃口都好了不少,一早上多吃了俩馒头。
真奇怪。
怎么从前扒了那么多人的皮都没见他犯恶心,如今看见这么几具就受不了了?
哦——
原来是因为从前那些都不是他自己的亲人。
现在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什么叫作痛彻心扉了。
看完热闹,我擦了擦手,走进灵堂去给我妈烧纸。
她昨天累了一晚上,今天也该多收点贡纸补补身体。
没出一会儿,缓过神来的王叔气势汹汹带着一帮人冲到了灵堂来。
他们抓着我的衣领子,大喊着要我以命换命。
一帮人吵吵嚷嚷把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声音都拿出来了,吵得我脑瓜子嗡嗡响。
我面色平静地抠了抠耳朵:
「王叔,昨晚上你不让我进灵堂里头,我就一直坐在外面,坐着坐着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啊,出什么事了?」
「你跟你妈一样都是个祸害!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给我外甥报仇!」
王叔的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像个吃人的罗刹。
村子里另一个年纪更老的人拄着拐上来拦住了王叔的胳膊。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我妈的灵堂:
「先别动她,留着这女人的女儿还有用处。」
王叔一经提点,如梦初醒,他松开了我的衣领子,转而看向停放的棺材:
「没错,这么邪门的事情肯定是她妈做的,要是不除了这个妖孽,以后咱们都别想活着!」
王叔和那人一合计,决定今天晚上重现昨晚的情况。
他从那几个死去的人嘴里敲下第四颗牙齿,分别放在我和那几个养在黑屋里的女孩儿身上。
这是想让我们做傀儡,好把我妈给再次引出来。
昨晚守灵的是五个人。
黑屋里四个女孩儿加上我,也刚好五个。
王叔将牙齿一颗颗敲下来塞进了我们的手里。
塞到最后一个女孩儿时却发现少了一颗。
他这才感觉到不对劲,猛地回头看向堆放在一起的尸首。
一、二、三、四……
没有第五具尸体?!
王叔瞳孔骤缩,扑上去仔仔细细辨认。
里头少了李家老二!
可这怎么可能?
分明早上李达也是看见了他儿子的尸首才一起闹起来的,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真邪门了。」
王叔浑身打战,连拿烟的手也不稳了,他强装镇定,转头将气撒在最后一个女孩儿身上,猛地往她身上踹了一脚:
「算你命大,滚回屋子里去。」
那女孩儿被踹疼了,好半天没能起来。
我侧身挡在那女孩儿面前:
「王叔,你忘了昨天晚上还多一个我坐在灵堂外面吗?你让她跟着我们吧,不然人不够。」
他眯着眼睛思索片刻,啐了口唾沫默许了,转身走开。
身边惊魂未定的女孩儿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你放心,该死的不会是我们。」
9
按照王叔他们的计划,我和那几个女孩儿就是诱饵。
他们会早早蹲在灵堂外面请村外的神婆开坛布阵。
等到晚上我们把香火烧断引我妈出来之后,他们就会跳出来让她魂飞魄散。
我们几个穿着一身素白麻衣跪在棺材前,接替烧着纸。
快要到王叔他们商定的时辰了。
我低声悄悄跟她们叮嘱:
「一会儿断了香火,你们就把眼睛给闭上,不管听见什么,感觉到什么,都别睁开,知道了吗?」
其中有人早就吓得脸色惨白,她声音发抖: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被拐到这里?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要死?」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也不知道。
但我只知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轮到那帮人的报应很快就要来了。
蹲在角落里头的王叔给我们发了暗号,示意我们不要再继续烧纸。
我们放下手中黄纸,看着铁盆里最后一点星火熄灭。
来风了。
那风吹得破门嘎吱作响,听在耳朵里就像是尖厉的指甲划动玻璃的声音。
我身边的女孩儿打了个哆嗦,她们将头深深低埋着紧闭双眼。
滴答。
滴答。
有缓缓的脚步声出现在我们背后,一股混着腐臭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我忍着不适,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待在原地。
「你看见我的家人了吗?我找不到他们了。」
是李家老二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下一秒,那浑浊的呼气声便落到了我的耳边:
「你看见了吗?」
我和身边的女孩儿贴得很近,明显感觉到她已经快有些坚持不住了,整个人抖如筛糠,发出抑制不住的抽噎声。
我闭眼硬着头皮抬起了胳膊,指向王叔他们藏身的位置。
「李家老二」愣了一会儿,拖着一身烂肉缓缓朝着我所指的方向走去。
我闭着眼睛,看不见那边是什么样的景象。
只听见神婆还没念叨几句,便被李达杀猪一样的号叫声盖了过去,紧接着就是那些所谓的神器噼里啪啦落了一片,伴随着一群人乱糟糟的脚步声。
他们四散逃了,声音逐渐分散了开来,但李达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晰。
他哭喊大叫,什么求饶的话都喊出来了,可仍然摆脱不了。
「李家老二」可是来找他的家人的,找到了当然不会再放开。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在夜里十分清晰:
「爸,没有皮肤,我好冷,把你的脱下来给我穿吧。」
皮肉分离的撕拽ṭűₜ声我再熟悉不过。
以往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不得不守在那些黑屋外听着这些惨绝人寰的声音。
我害怕、气愤,甚至一度听见类似的声音就会呕吐不止。
而如今我只觉得畅快无比。
撕的动静再大些再响一些!痛快地撕开这黑夜,撕开这些藏在人皮底下黑臭腐烂的心。
李达的声音逐渐小了。
外头没再出现吵吵嚷嚷的声音。
那些白天还叫着要把我妈打个魂飞魄散的人现下一点动静也没了。
他们个个都像缩头乌龟似的跑进家里紧闭大门,生怕晚一步被抓住的就是他们自己。
我轻拍拍身边几人,示意她们就待在这里,千万不要睁开眼睛。
我独自一人站了起来走出灵堂。
整个村子死一般寂静。
今天的月亮格外阴冷,落在地上的白光像是雪霜。
在寂静无声之时,我听见了有脚拖拽在地上走的沙沙声。
顺着脚印往上看去,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就和那日一样,我妈趴在王叔的肩膀上,操控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动着。
我妈带着王叔走到了最近的一户人家面前。
这户人家世代行医,往上数数也是出过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神医的。
现如今这代却靠着研究化龙膏这种阴毒东西赚钱。
钱是赚够了。
却把祖上积的阴德都给败光了。
咚咚咚——
王叔敲响了房门。
里头当然没人敢应答。
直到王叔开口说话:
「是我,你王叔,神婆子想到好办法抓她了,但是还缺了几副药材,你把门开开。」
那人的警惕性很高,哪怕是听见了王叔的声音也不肯开门,甚至还多熄灭了一盏灯。
王叔继续敲着门,显得有些急躁:
「你关着门干什么?你好好听听我是谁,现在没工夫跟你扯皮,赶紧把门打开。」
「迟了一会儿,神婆子做不成法事了,咱们整个村子都得死!」
里头的人犹豫了一会儿。
吱呀一声,门还是打开了。
王叔笑眯眯看着开门的那人:
「你家化龙膏还有剩的没有?」
那人往门外张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的踪迹之后,才不耐烦地朝王叔招招手:
「还有,还有,你非得这时候来敲门不可吗?老子心脏都给你吓出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赶紧关门了。」
王叔仍是笑着不说话。
我看见我妈趴在王叔身上,嘴角都快要笑咧到耳根上了。
那人直接转身进了门,王叔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走了进去。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此刻王叔整个脚都是反着的。
脚后跟在前,脚趾在后。
烛火飘荡,屋子里悄无声息。
人胶村,又有新皮子了。
10
负责拐卖人的李岳、负责准备刀具器材的王有德、给王叔打下手剥皮的林鹊……
一夜之间,都成了一张完整的皮子。
血腥味飘在空气之中久久不散,这个村子成了真正的人胶村。
我估算了一下,现如今也只有寥寥几户还没有动静了。
平时给王叔他们看村口的那几个壮汉家Ŧṻ₃现在也是大门紧闭,一时半会儿根本不敢出来。
太阳升起,有光照进来落在我的肩膀上融进些许暖意的时候,我就知道天亮了。
我抓准机会,将那几个女孩儿带到了村口通路的地方。
指着山脚下那片小城镇道:
「之前我仔细看过了,这是从前王叔他们进货回来的路,我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外面走,大概四个小时的脚程就能到最近的镇子上了。」
「你们记着,咱们这一路上都必须要紧紧挨着,不能有任何一个人掉队,不管多了还是少了,都千万别喊叫出来,碰到有人搭话也别回应,知道了吗?」
昨晚我妈大开杀戒,今天这村子里的孽障就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怨气重、死气重,是最容易撞上不干净的东西的。
只有万事小心,我们才能走到最后。
经过昨天那一晚上,她们明显对我十分信任,忙不迭点头答应。
我们拿着一条绳子互相拽着下山。
一路上都是浓雾,前头白茫茫的一片。
我们尽量维持着统一的步子,这样多出来什么杂乱的脚步就能第一时间发现。
果不其然,在我们走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候,身后跟着十分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极轻,我们停下他也停下,多半就是跟着我们的。
我伸手示意所有人噤声,我们排成一排,悄悄躲在了路边的草垛旁边。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拨散开浓雾,我看见那道瘦小形同枯槁的身体。
王叔?
他还活着?
王叔的眼睛凹陷得更深了。
比起昨天晚上被我妈操控的状态,现在的他反倒更像是行走人间的鬼魅。
有个女孩儿赫然被他吓到,没忍住叫了出来。
王叔缓缓扭过头,看见我们,笑得诡异。
他背着手,靠近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背后那把闪着银光的弯刀。
「死了那么多人,还想跑?」
我学着他从前的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废话!谁不跑谁傻!」
「快跑!」
我招呼着所有人一齐往前跑。
王叔虽然很瘦小,但是十分有劲。
他死死追在我们身后,好几次我都感觉到那把弯刀就从我的鬓边划了过去。
我提着一口气,不敢歇下半步,闷着头不管不顾往前狂奔。
可他太快了。
这样下去,我们绝对跑不到镇子上。
我咬咬牙,松开了那根绳索,用尽力气回过头猛地扑向王叔。
「跑!别回头!」
我狠狠摔在地上,跟王叔扭打了起来。
他力气大,几乎要掰断我的手腕。
挣扎的过程之中,缠绕在我身上的绷带被扯断。
前些日子我自己再次毁掉的皮肤重新长出了新的。
王叔看着那一片白嫩的新皮肤有一瞬的呆愣。
我抓准机会,一脚猛踹他的裆部。
他立即吃痛喊叫滚到了一边。
他疼得满头冒着冷汗,还不忘对我破口大骂。
我脱力跌坐在了一边,看着如丧家之犬狂吠的王叔,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妈独独放过了王叔。
死对于他们这样穷凶极恶的人来说是一种仁慈。
只有留着他们的性命,才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从天堂到地狱。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把刀Ŧũₐ最锋利——时间。
我的皮肤会长出新的。
但他们这烂泥一样的人生不会再重启了。
等时间把他消磨得只剩下一副毫无用处又衰败老去的空壳,在日复一日的梦魇煎熬里死去,这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11
王叔被我踹成半个太监,却还是不肯死ṭüₛ心,一定要拉着我一Ṱûₗ起下地狱。
他从地上翻爬起来,抄起那把弯刀,大喝一声朝我砍过来。
我浑身没了力气,费力往旁边滚去才勉强躲开。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把刀又再一次朝我狠狠袭来。
我下意识偏头用手肘去挡。
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我有些蒙,放下手抬头看去。
是妈妈。
她张着可怖的嘴,在浓雾之中死死拽住了王叔的双臂。
像是一张逃不开的大网,使劲将王叔拽进那片浓雾之中。
王叔惊恐地张牙舞爪,拼命挣扎,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不甘地怒吼大叫着。
看向我的眼神哪怕是到最后一刻都充满了怨恨。
他消失了。
被拖进了那片浓雾里,再也看不见人影。
我胡乱抹了把脸,从地上爬了起来。
现在还不能休息,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必须要完成。
我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心里头却没了刚才的恐惧。
因为现在我知道妈妈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到了下午时分,路上的浓雾散去了不少。
红蓝色的灯在淡淡的雾气里格外显眼,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我的身边。
我放走的其中一个女孩儿满脸焦急地从车上跑了下来。
「你没事吧?他有没有伤害到你?」
我笑着摇摇头,转而对着她带来的警察道:
「您好,我想报案, 一桩跨越三十年之久涉及无数条人命的大案。」
警察兵分两路,一路带走了我, 一路去村子里调查所有的真相。
迷雾散去, 所有的罪恶都会大白于天下。
我跟着一队警车回到了城镇上。
审讯室里,我交代了这些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条产业链如何运作、如何发展, 所牵涉的人员几何……
中间所发生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 甚至让审讯我的警官几次忍不住干呕。
他们告诉我, 虽然我算是迫不得已, 最后也有立功的行为, 但不管怎么样, 我曾经做过他们的共犯, 所以判刑是避无可避的。
我抬头望向那些从小窗里透进来的阳光。
从未觉得有过这一刻的松快。
我问他:
「那是不是我出来之后就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当然, 你一直都是。」
「那就好。」
人胶村的案子在全国范围之内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全国各地都开始再次重新重视起拐卖的问题。
一连破获了好几桩拐卖大案子,抓捕了不少大型犯罪团伙。
王叔再站上公开法庭时,整个人已经面黄肌瘦,像是下一秒就要直接入土。
我看着他被无尽的噩梦折磨,最后走上了一条毫无挽回余地的死路。
最后一次在庭审上见到他时,我又看见妈妈了。
她笑眯眯地趴在王叔背上,在王叔被法警带走时, 她转过头来最后看了我一眼, 手指抵在嘴边。
嘘——
别告诉别人。
我们给他一些其他的惩罚吧。
我知道, 王叔不会死得很痛快的。
他死了。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被判处了五年有期徒刑。
因为在监狱里表现良好, 减刑到了三年。
从监狱里出来的那一天, 我二十一岁。
正值夏季。
我穿着一身短袖站在监狱的铁门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阳光很好,却有些刺眼,刺得我鼻尖有些发酸。
三年之前我救出来的那几个女孩子心照不宣都来接我。
我们找了一家很清静Ṱù₉的餐馆坐下来。
她们给我讲这些年她们的人生。
考上了好的大学、认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花了所有的积蓄走遍了大江南北……
我听着她们津津有味描绘着这些年的生活。
自由、快乐、精彩。
我一瞬间有些后怕, 若是我没能救下她们, 这些原本就应该属于她们的人生将会如泡影般消失。
她们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笑嘻嘻地勾上我的肩膀。
「别愁眉苦脸的了, 好在那些都过去了, 记得你五年之前对我们说的吗?」
「跑, 不要回头。」
「所以你也不要再回头看了, 林远忧同学。」
我妈给我取过名字的。
那天我去看她,她意识不清,但是仍然能看着我清清楚楚说出我的名字。
我不是什么林二。
我叫林远忧。
自由自在,远离忧愁。
「祝你生日快乐。」
她们不知从哪端来一个蛋糕。
上面的燃着「21」字样的蜡烛。
我的人生是从二十一岁开始的。
我没忍住, 眼泪一下决堤,把大家吓得手忙脚乱给我擦眼泪。
「我没事,我就是特别高兴。」
她们笑笑闹闹, 起哄要我闭眼许愿。
我擦干眼泪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愿望。
现在这样的日子就已经是我从前不敢奢望的了。
我现在很好,只是很想妈妈。
如果非要说一个愿望的话……
我想和她一起走在阳光之下, 一起体验真正的人生。
但是这个愿望靠许愿是实现不了的。
身边的女孩儿见我犹豫,朝我眨眨眼睛:
「第一次的生日愿望是很灵的噢,快许一个吧。」
我摇头苦笑,还是闭上眼睛虔诚地对着那块蛋糕许愿。
我希望, 妈妈还能陪在我的身边。
我希望,妈妈也过得很好。
我睁开眼。
豆黄色的蜡烛有些东倒西歪。
包间里忽地扬起一阵小风,轻轻柔柔将蜡烛吹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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