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女说她计划前半年攻略皇帝,后半年夺走我的皇后之位。
从此和皇帝夜夜共枕眠。
我听后很着急,偷偷给她传小纸条:
【今晚行吗?我把人给你抬过去。他鼾声大,你忍一忍。】
-1-
皇帝回宫的时候,带了个女子回来。
我大清早在宫门口等了一个时辰,还在犯困,宫女狂杵我胳膊:「皇后娘娘不好了!」
我一个激灵:「御膳房不做烤鸭了?」
宫女急得直跺脚:「皇上身边跟着个美人!」
我继续犯困:「哦。」
三秒后,我猛地昂起头。
宫女哭了:「皇后娘娘您先别着急——」
我握住她的手,心急如焚,两眼放光:「哪儿呢?美人在哪儿呢!」
宫女:「……」
前方传来一个熟悉且欠扁的声音:「皇后,一个月不见,你一定想死朕了吧。」
唐亦宸摇了摇手里的折扇,一双狗眼亮晶晶的。
我直接略过他,握住了他身后的美人的手:「一路走来,你一定累坏了吧!Ţṻ⁼走,咱们回宫歇着。」
唐亦宸:「?」
美人果然很美,瓜子脸,水蛇腰。
不像我,这几年伙食太好,脸和肚子都圆滚滚的。
我把水果点心都推给美人。
美人戒备地不敢吃。
于是我把绿豆糕掰成两半,一半她吃,一半我吃。
看我吃得开心,美人疑惑地问:「皇帝带别的女人回宫,你不生气吗?」
我嚼嚼嚼:「我不生气啊。」
她恍然:「哦,原来你不爱皇帝,你是事业型大女主。」
我只听懂了前半句,捧腮一笑:「那倒不是,恰恰相反,我很爱他。」
她顿时一脸嫌弃:「淦,所以你是顶级恋爱脑娇妻,哪怕老公劈腿劈成蜈蚣你也爱。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种女人。」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的小嘴叭叭叭的。
「实话告诉你,我是穿越来的,任务就是在一年内攻略皇帝、当上皇后,这样我就能拿到一个亿的奖金,直接躺平。」
我乐呵呵地看着她。
她耸了耸肩,吐槽道:「NPC 连话都听不懂,这任务连白痴都能拿下吧。」
我举起手说:「其实我大概听懂了,意思就是你想当皇后。」
美人挑眉:「对,我会和你竞争到底。」
我笑眯眯地说:「不用争呀,我可以帮你。无须一年,最多半年,我帮你赢得皇帝的宠爱,让他立你为后。」
这下轮到美人傻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揣着汤婆子,眉眼弯弯,轻声细语地说:
「因为我快要死啦,太医说,至多再活半年。」
-2-
看着我把一碗乌黑浓稠的汤药一饮而尽。
馨月给了自己两巴掌:「我真该死啊。」
舌根苦得发麻,我惨白着脸,挤出笑容:「陪我出宫一趟吧,皇帝的事,得从十年前说起。」
王府的后院有棵歪脖子树。
唐亦宸登基之后,王府空置多年。
下人懒怠,院里满是落叶,踩上去簌簌作响。
我站在树下朝上望。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少时酷爱爬树。夏日这上头亭亭如盖,我就喜欢躲在里头吃东西。
「唐亦宸同我臭味相投,他经常帮我去膳房偷雪团子,和我一起坐树上吃。
「雪团子上的面粉飞下去,落到教习先生的头上。先生以为自己头屑太多,第二天还泡了何首乌来喝。」
馨月忍俊不禁:「没想到皇帝皇后小时候还挺熊。」
我笑起来:「他比我皮,打小便说自己读不进去书,就是个闲散王爷的命。」
谁又能想到。
先帝爷子嗣凋零,皇位会落在孙辈头上。
或许是早有预感,如今的太后、当年的王妃在课业上对唐亦宸甚为苛刻。
唐亦宸经常被罚跪,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我怕他觉得丢脸,搬了个小胡床坐着陪他。
他决绝的表情中透着疯感:「薛婉君,我决心从今往后做一个无情的学习机器,吃饭不夹菜,让爹娘后悔。」
我竖起大拇指:「那是很壮烈了。」
他真的做到了吃饭不夹菜。
然而无人在意。
我偷偷给他带油泼辣子,他伤感而感动地握着我的手:
「薛婉君,在这世上就只有你在乎我了。我决定带你私奔,我们仗剑江湖,做一对野鸳鸯。」
我拂开他的手,决绝地说:「我过不了苦日子,要走你自己走。」
他窝囊地小发雷霆:「你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我两手一摊:「我爹是权臣,我娘是郡主,我是金枝玉叶,过惯了金尊玉贵的日子,那咋啦?」
那天唐亦宸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反驳的话。
自那之后,他转了性,变得勤学刻苦起来。
王妃问他怎么突然想通了。
他的脸上挂着墨痕,认真回答:「薛婉君是金枝玉叶,我要加倍努力,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否则,她凭什么嫁给我?」
-3-
西暖阁的枇杷树还是那么喜人。
枇杷树是新婚时,唐亦宸亲手栽的。
因为我爱吃枇杷。
起初唐亦宸不同意种枇杷,非要种石榴。
他说枇杷树意头不好。
我觉得委屈,晚上埋着头背对着他睡觉。
他便握着枇杷一只一只地游进被窝,怪叫着:「枇杷精参见枇杷大王,枇杷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便东扭西藏,同他笑成一团。
第二天清早出门一瞧,院里已经栽好了一棵小树苗。
我惊喜地问他:「是枇杷树吗?」
他严肃地嘴硬:「不是啊,是石榴树。」
周围的下人纷纷偷笑。
我摸上枇杷树,树叶飒飒。
馨月嘟起嘴:「我怎么觉得一直在被狂喂狗粮?」
我歪歪脑袋:「啊?狗粮是什么粮?好吃吗?」
馨月笑着摆手,溜进寝殿:「继续讲继续讲,我爱听。」
殿中陈设原封不动,回忆却日渐斑驳了。
馨月拿起床头的小老虎帽,新奇道:「这是你俩小孩的吗?」
我的心口颤了颤,浅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的孩子没能出世,就走啦。太医说我体弱积寒,不宜生子。」
怀胎时,我时常吐到虚脱。
闻到饭菜的气味就想吐,吃不进东西,神思倦怠。
躺在榻上的时光便用来绣这顶小帽子。
唐亦宸一忙完便往我这儿跑。
我绣花,他做摇摇马。
他说,希望投胎到我们家的孩子可以是曾经纵马沙场的先烈。
可我终究没保住孩子。
孩子离开的那天,唐亦宸一整夜都握着我的手,轻吻我紧蹙的眉头。
「怪不到你头上。定是它临时改了主意,不愿做世家纨绔,想去做那江湖侠客。」
我尚在月中,王妃替唐亦宸纳了个妾室。
几个小厮将唐亦宸堵在新房里,势必等到他圆了房才肯开门。
我孤零零地缩在床上哭了一夜。
哭累了睡去。
半梦半醒间,被人揽进了怀里。
唐亦宸比我还委屈,诉说着他一路逃回来有多艰辛。
其实我心里高兴,但还是要严肃地叫他听娘的话,努力开枝散叶。
唐亦宸一本正经地耍无赖:「可我不仅认床,还认人。我有病,跟别人不行。不信你试试?」
我被他讲得满脸燥热,埋进被子里不肯理他。
他便隔着被子抱住我,轻拍着哄我睡觉,小声地嘟囔:
「全天下有千千万万个女子,可全天下只有一个薛婉君。」
-4-
「可他登基做了皇帝,皇帝都有后宫。」
馨月努努嘴,把玩着象牙扇。
我低头抚摸着旧琴的琴弦:「是啊,人生在世,得到了什么,终归要舍弃些什么。」
我教馨月做糖糕。
唐亦宸喜甜,每隔一阵子便会犯馋,求我炸糖糕给他吃。
我揉着面团笑说:「你学会了这个,就相当于抓住了他的胃。」
馨月嘟囔着不爱做饭,但为了攻略唐亦宸,还是勉强学了起来。
一个时辰的鸡飞狗跳后。
我俩的身上脸上都沾满了面粉,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却见一道明黄的身影猫了进来。
唐亦宸背着手,板着脸:「皇后,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竟敢私溜出宫,还拐带朕的美人。」
我太了解他了。
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我端起刚炸好的糖糕递过去:「吃吗?热乎的。」
唐亦宸冷哼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扭过头:「休来这一套。」
我拍了拍脑门:「哎呀,臣妾做的您肯定不乐意吃,那美人做的您一定想吃吧?」
我给馨月使了个眼色。
馨月夹起她炸过头了的那盘黑色团状物,喂到唐亦宸嘴边,夹着嗓子甜甜地说:「皇上,尝一口吧。」
唐亦宸看着那团物体,眼角抽了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吃进嘴里的一瞬间,就被烫得鬼迷日眼。
糖糕在他的口腔里蹦迪。
唐亦宸生怕味觉反应过来,囫囵咽下去,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次吃啊!美人好厨艺,比皇后更贤德。」
说完,他还用余光觑我的反应。
我顺着他的话茬,笑着说道:「话说回来,皇上也该尽快定下馨月的位分。」
唐亦宸一顿,挑眉道:「那依皇后看,该定什么位分?」
我说:「馨月无家世倚仗,恐被人轻视。臣妾准备收她做义妹,直接赐予贵人的位分。」
有了这层身份,未来馨月担当继后也更顺理成章些。
我话一出口,馨月和唐亦宸都是一怔。
唐亦宸的脸色缓缓沉下来:「皇后心善,待他人总是好上加好。」
他说完,甩袖跨出了膳房。
馨月轻扯我的衣袖问:「你俩是在冷战吗?」
我笑了笑:「得病后,我便开始刻意疏远他。我想着,这样等我死了,他的难过就会少一些。」
我甚至希望他恨我。
等我死了,他兴许还会觉得畅快。
馨月沉默许久,揉了揉微红的眼眶。
她把焦煳的那盘糖糕倒掉,开始重新揉面团。
「你再教我一次,这次我肯定能做好。」
-5-
唐亦宸已经走了。
而皇帝的轿辇还在前院候着。
他的轿辇比后妃的宽敞些,能躺卧。
我的腰不好,平日帝后出行,他总叫我和他共乘一轿。
康公公躬身道:「皇上特意留下话,恩准馨贵人坐着这顶轿辇回宫。」
待馨月上了轿,康公公凑到我耳边:「他这话是故意气您呢,其实就是为您留的。」
我对他笑笑,转身钻进自己的凤轿。
既然要冷落他,就要冷落到底。
一路颠簸。
恰逢病痛发作,咯了一口血。
琉Ťúₔ璃照见我惨白狼狈的面容。
我忽然有些庆幸。
还好没有让他看见这副样子。
唐亦宸安排馨月与我同住一宫。
说是我的住所离他的养性殿近,方便他过来看馨月。
我觉得这样很好。
既方便我同馨月厮混,也方便她侍寝。
我想尽快安排馨月侍寝。
但馨月总说太快了。
她涨红着脸,不停摆手:「我们现代人讲究情到浓时、水到渠成,我跟皇帝还没到那一步。」
我还想说什么,却听宫女慌忙奔进来。
「皇后娘娘不好了,庆嫔和嘉嫔又打起来了!」
庆嫔和嘉嫔是死对头。
今天我怼你一句,明天你踹我一脚。
只有我在的时候才会和谐些。
赶到御花园的时候,四下却空无一人。
我正困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欢笑。
整个后宫的莺莺燕燕从四下围拢过来,齐声行礼:「恭贺皇后娘娘芳诞,祝皇后娘娘喜乐康泰,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怔在原地。
庆嫔捧着一屉精美的果子笑道:「听御膳房说娘娘近日胃口不佳,嫔妾便做了这些吃食,希望能帮娘娘开开胃。」
嘉嫔奉上一卷湘绣观音图:「嫔妾见娘娘近日总有小病小痛,熬了几个通宵,绣了这幅观音图,希望能保佑娘娘凤体康健。」
「皇后娘娘,臣妾给您求了一条珊瑚手串……」
「皇后娘娘,您看这只狸花猫您可喜欢?」
「皇后娘娘……」
每年诞辰,唐亦宸总想为我大办。
我怪他劳民伤财,宁肯把金银送去济困赈灾,下令永不庆生。
没想到后宫姐妹会偷偷为我准备惊喜。
曲水流觞宴上,姐妹们吟诗作对。
嬉笑怒骂,乐不可支。
玩游戏急了眼,还有追逐打闹的。
馨月看得愣愣的,纳罕道:「从没见过这么和谐的后宫。」
庆嫔听了笑道:「后宫和睦,全仰仗皇后有德。」
嘉嫔立刻调侃:「可不是,要不是皇后娘娘在,我早就把你这贱蹄子打趴下了。」
庆嫔朝她挥了挥拳头:「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我眯着眸子笑,给馨月夹了一筷子鱼脍。
「执掌六宫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最要紧的便是公道二字。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不偏不倚。
「诚以待人,便得诚心;宽严并济,与人同心。」
馨月捧着脑袋:「师父别念了别念了。」
嘉嫔坐过来插话:「你甭听娘娘说这些有的没的。咱乐意听娘娘的话,是因为咱打心底里喜欢娘娘。皇后娘娘,她是一个宁肯委屈自己也要让他人舒服的人。」
庆嫔啜了一口梅花酿,接话道:「去年寒冬,宫中缺炭,皇后娘娘把自己的上等炭拿出来补给低位分的嫔妃,自己冻出了风寒。」
有她开了头,嫔妃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之前我父亲蒙冤入狱,是皇后娘娘替我打点照拂,父亲才能熬到昭雪那天。」
「我入宫时年纪小,怕得紧,皇后娘娘是第一个对我笑的人。在我心里,她比我的嫡姐还亲。」
「我也是我也是!悄悄说句大不敬的话,比起总是板着脸的皇上,我更喜欢温柔的皇后娘娘……」
「哈哈哈哈!皇上只对咱们板着脸,他在皇后娘娘面前殷勤得像个孙子好吗!」
「嘘!这是能说的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声蝴蝶似的飞扬。
我抱着汤婆子,笑盈盈地看大家闹着。
忽而袖子被一只小小的手扯了扯。
我低下头,是团子似的小格格,奶声奶气地对着我笑。
「祝母后娘娘寿比南山,活到一千岁!」
馨月听见这话,眼眶登时红了。
我开心地揉乱小格格的毛。
「谢谢你呀。」
喜乐康泰,千秋万岁。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只可惜,我可能没法做到啦。
-6-
入夜风寒,我提前回了寝殿。
桌案上摆了一碗寿面。
照旧是两棵小青菜,卧一枚太阳蛋。
唐亦宸每年都会亲自给我下面,亲自监督我吃完。
本来以为今年我们赌气那么久,他不会给我做了。Ŧũ̂₈
面还是热乎的。
而我今日耗尽了精神,没有任何胃口。
握起筷子,又放下。
便听见身后传来唐亦宸硬邦邦的声音:「全部吃完,不能咬断。」
吃长寿面中途不咬断,就能长命百岁。
我试图把声音放冷:「筵席上吃太饱了,实在吃不下。」
唐亦宸不禁有些失落:「那就只吃一口,意思意思。」
我看着他:「一口都吃不下。」
唐亦宸不由发怒:「薛婉君,我做了好久,你就非要同我置气?」
心口泛起一阵辛酸。
我知道他做了很久。
我知道他最近政务很忙,还要抽时间做这碗面,很费心。
我知道他爱我。
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伤心,舍不得他难过,哪怕是我的病情都不敢宣之于口。
他到现在为止,还以为我只是风寒体弱。
我忍不住红了眼。
我看着爱人的脸,眼前蒙起一片雾。
他慌了神,伸手将我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好了好了,不吃便不吃,我不该凶你。
「今晚我想留在这里,好不好?
「薛婉君,你很久没有陪我睡觉了。我这几天都睡不好,天天做噩梦。」
他越哄,我的眼泪越多。
像是永远流不干,擦不净似的。
那天晚上,我放纵自己的贪心。
任由他抱着我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下了朝又来了。
抱着一堆奏折过来批,批完又抱着我睡。
我骗也骗不走,骂也骂不走。
第三天、第四天。
他好像练就了铜墙铁壁般的厚脸皮,刀枪不入地不要脸。
直到第五天,我再也忍不住。
偷偷给馨月写小纸条。
【江湖救急,我把人给你抬过去。他鼾声大,你忍一忍。】
唐亦宸被卷在被子里抬走的下一秒。
我拼了命地咳嗽。
捂着嘴咳了一手的血。
跟了我十年的宫女绾心直接哭了出来。
我微微喘着气,叮嘱道:「别告诉皇上。」
唐亦宸气冲冲地跑回来的时候。
我堪堪清理完毕。
馨月跟在他身后,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担忧。
唐亦宸指着我,气得指尖颤抖:「皇后不愧是仁德大度,能在半夜将枕边人送上别人床榻,好,真是好!」
我淡淡地说:「我一人睡惯了,这几天都睡不好。还请皇上另寻床榻罢。」
唐亦宸气笑了:「朕看你不是睡惯了,只是腻了朕,厌倦了朕了吧?朕这几日对你千般讨好,你万般隐忍,可真是苦了你了!」
我抿唇不语。
一颗心绞痛到屏息。
唐亦宸冷冷看着我。
对峙良久。
他的胸口一点点平息下去,扯出了三分笑来:
「皇后,你我十年夫妻。
「时至今日,朕不禁自问。
「自问当年的求娶,是不是个错误。」
刹那间,我呼吸一滞。
大脑空白,充耳的嗡鸣。
馨月陡然色变:「皇上,你过分了!」
唐亦宸转身离去。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得病难受时,我怕旁人听见担心,只敢躲在被子里啜泣。
然而此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看着馨月,呜咽一声:「他不会原谅我了。」
馨月抱着我,同我哭作一团。
寒风穿堂而过,吹灭九支烛火。
-7-
唐亦宸有七天没来过了。
馨月拉着我的手:「要不我帮你把他喊来吧?」
我摇摇头,将字画收拾装箱。
「既然下定决心疏远,又何必拉扯?
「重要的事还有很多。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京都西侧,有个正在扩建的学堂。
「英豪堂。」馨月念了牌匾,发问道,「既是女子学堂,为何不叫巾帼堂?」
我笑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英勇豪杰之辈即为英豪。为何女子不能称英豪?」
馨月不禁点头:「也对,谁说英豪就一定是男的,是我惯性思维了。」
走进堂中,女孩子们追逐笑闹。
一看见我,惊喜地叫起来。
「皇后娘亲来了!」
「娘亲来了!」
她们将我围成一圈,拍着手蹦蹦跳跳。
我把带来的冬衣和小玩意一件一件分给她们,亲亲她们肉嘟嘟的脸蛋子。
怎么亲都亲不够。
馨月帮我分饴糖,笑着捏小胖妹的脸蛋:「她们都喊你娘亲,她们自己的娘亲不会吃醋吗?」
我蹲下身给孩子扣扣子:「她们曾经是被弃养的孤儿。」
馨月呆住了:「为什么?她们明明健康又漂亮?」
我道:「因为是女娃。」
穷人家贫,越贫越生。
嫌女娃没用,光长一张嘴吃饭。
吃大了嫁掉,伺候别人的双亲,替别家传宗接代。
每年被丢掉卖掉的女娃何其多。
不在臭水沟,就在百花楼。
馨月愠怒地咬牙切齿:「别说是现在了,哪怕在几百年后的现代,男女还是不平权。」
「所以我想争一争。」我看着孩子们的笑靥,温和道,「我想为她们争取活着的权利,争取读书的权利,争取科举为官的权利。
「我想让她们懂得,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男人不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
「身为一国之母,如果我不护着她们,还有谁能护着她们?」
我抱起最小的孩子,浅笑道:「她们曾经是弃婴,但是现在,她们都是我的孩子。」
馨月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我出神。
隔了一会儿,她眸光闪闪地笑起来:「我感觉刚刚,仿佛看见了传说中心软的神。」
我轻笑:「世间哪里有神呢?有的只是互帮互助的人罢了。」
我把学堂的管事介绍给馨月。
「我的宏图是将英豪堂开遍整个国土,目前仅仅完成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馨月叹了口气:「我行吗?我穿来的时候,还以为谈谈恋爱就能当皇后呢,结果现在要负担的东西好重,我怕我能力不够。」
绾心替我披上大氅,忍不住冷笑。
「皇后自然不是谁都能当的。当年娘娘为了办学堂力排众议,甚至动用自己的嫁妆,还是天天被那些文臣讥讽。
「说娘娘牝鸡司晨,妇人之仁,不尽心伺候皇上,成天往宫外跑,有违妇德。还好有皇上和尚书大人维护着。
「娘娘做了十年皇后,年纪轻轻,头发都白了。你上来就要争着抢着当皇后,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馨月的脾气向来直接,此刻却也不发火,一声不吭地受着。
我拉住绾心,摇摇头:「绾心,你僭越了。快给馨贵人道歉。」
绾心红着眼睛,小声地说:「奴婢就是不想要别的皇后娘娘。奴婢……」
馨月拉住我:「她不需要道歉,她说得对。我确实不配,所以我害怕做得没有你好。」
我反握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我且问你,你可有心?」
馨月看了看外面的孩子们,目光从犹疑转为坚定。
「我有心,我有心想帮她们。」
我笑着说:「只要有心,就一定能行。」
我和馨月陪孩子们玩到日落西山。
临走的时候,我的目光最后一遍抚过每一张稚嫩的面孔。
曾经以为能亲眼看着她们长大,如今却是奢望了。
我叹了口气,压抑住翻涌的泪意:「走吧。」
「皇后娘娘!」
一个瘦高的少女飞奔过来,猛地跪在我身前。
她的眼中蓄满泪水,语气铿锵:
「娘娘,我将来一定会中榜,一定会做官。我一定会做娘娘的犬马,听凭娘娘差遣,报答娘娘恩德!」
我的眼泪终于从眼眶滑落。
摸着她的发顶,微笑着摇头:「我平日教导你们心怀鸿鹄之志,不是为了让你们做谁的犬马。为的是你们将来能做自己的主,撑起自己的天。
「若非轰轰烈烈,其实平凡一生也无妨。」
世人劳碌奔忙,有人求钱,有人求权。
然而最难求的,不过是平安喜乐。
我只希望我所在乎的人的余生都能平安喜乐。
哪怕我不在身旁。
-8-
我难受的时候愈发多了。
一些琐事,我都交给了馨月。
余下时间,都躺在榻上。
唐亦宸没来看过我。
偶尔忍不住想他,就攥着他的腰带小声地哭。
某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轻轻下床,绕过守夜的宫女。
经过偏殿时,恰巧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一转头,就跟地上的唐亦宸对上了眼。
「皇上在这里做什么?」我微微瞠目。
唐亦宸抱着被褥,冷着脸:「睡觉。」
偏殿的檀木贵妃榻十分窄小,他定是翻身的时候滚了下来。
我不禁皱眉:「后宫的床榻那么多,你干嘛非要睡这里?」
唐亦宸低头整着被褥,不说话。
倒是康公公闻声进来,「嗨哟」了一声:「启禀娘娘,太医都说了您是风寒加重,静心休养即可。可皇上就是不放心,想守着您,又怕惹您不快,就夜夜睡在榻上,这都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话音未落,唐亦宸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的心头瞬间冒火:「多大țú⁼个人了还这么不知好歹,冻出病来就开心了是吗?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岁,百病不侵?唐亦宸,你做事之前能长点脑子吗?」
唐亦宸把被褥往榻上一扔:「是,我做事没脑子。我关心你还成错了,我就不该关你,不该念着你,我就该去找别的女人开枝散叶!」
我冷声道:「为了江山社稷,这本就是皇上的本分。」
唐亦宸气得眉心狂跳,戟指我半天。
「薛婉君,薛婉君……」
他想骂我,但什么也骂不出口,最后委屈地红了眼眶。
「薛婉君,朕再也不来烦你了。」
他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往外涌。
头痛欲裂。
馨月不知何时进来,用被子将我裹住。
我闪着泪花看着她,恳求她。
「等我死了,帮我照看他好吗?
「他总是自诩健壮,其实常常不记得添衣,导致风寒感冒。
「有时他忙起来会顾不上吃饭,你得拉着他按点吃。
「政务让他头疼时,他面上总是不说。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眉头总是皱得很紧,摸摸他的脸,他会睡得安稳些。
「还有啊……」
我一句一句地说,馨月很用力地擦眼泪。
「桩桩件件这么多,我哪里记得住!
「你自己的男人,你自己照顾就是!」
我也想呀。
我很想很想Ţů⁴和他携手到白头。
交给别人,我也放心不下。
可是我又好痛啊。
我快坚持不住了。
-9-
唐亦宸以探病为由,把我的爹娘请进了宫。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
康公公悄悄告诉我,唐亦宸是想让我的心情好些。
也想拜托爹娘劝和,教我别再同他置气了。
我让绾心细细地为我敷粉。
化上最显气色的唇妆。
遮住病容,漂漂亮亮地见爹娘。
母亲特意做了我爱吃的茶饼和牛心炙。
还给我带了亲手缝制的紫貂困秋和狐皮披风。
「你爹知道你是最怕冷的,猎来狐皮就替你藏着。」
我当即戴上困秋,披上披风,转了一圈:「好看吗?」
母亲笑着替我整理领口:「好看。」
父亲板着脸,不接茬:「一国之母,怎么还跟小女儿似的耍小脾气?皇上是你的夫君,更是你的君!你当敬他爱他,怎可同他顶撞?」
母亲悠悠地转移话题,捧起桌上的琉璃佛塔道:「这佛塔的做工倒是精美绝伦。」
我笑吟吟地搭腔:「精美归精美,但是没有小时候父亲捏的宝塔儿有趣,只可惜找不见了。」
父亲的胡须动了又动,捉起茶盏一饮而尽。
以往父母进宫,我畏惧人言和规矩,只敢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
但这次,我执拗地抱着母亲说了很久的话。
说小时候。
说家中弟妹。
说宫中趣事。
一直说到嗓子喑哑,说到脸色发白。
绾心担忧地出声:「娘娘,您该歇歇了。」
我紧紧攥着母亲的袖口。
手指细微地颤抖。
我心里清楚。
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送别时,父亲还在唠叨:
「夫妻相守不易,何况你和皇上不是寻常夫妻。凡事收敛脾气,体恤谦让他些。」
末了,又嗫嚅着添了一句:
「但也别叫他人欺负了你去。」
我挥着手,目送马车离开。
忍不住跟了几步,直到喉间涌起一股腥甜。
强行压了回去。
绾心扶着我的手,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我小声地叮嘱她:
「我娘给我做的这些衣物,我大抵是穿不走的。
「有机会,麻烦你烧给我。
「这样我在那边,就不怕过冬啦。」
-10-
唐亦宸磕破了脑袋。
因为北戎蛮子再三侵扰边境百姓的事。
他上朝太急没看路,摔了一跤。
我心里担心,赶忙拿了金疮药,拉着馨月赶去养性殿。
走到殿门口,猛地滞住脚步。
把药瓶塞给馨月,笑笑:「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馨月知道劝不动我,便拿药进去了。
我站在屏风外,透过缝隙凝望着唐亦宸的身影。
他额头上肿了个鼓包。
又青又紫。
馨月把金疮药搁在他桌上。
唐亦宸放下手里的奏折,猛地抬起头:「是皇后让你给朕的?」
馨月顿了顿,没说话。
唐亦宸眼里的光暗了暗。
「她还在生朕的气。
「还是说,她压根就不爱朕了?」
心口一疼。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
馨月忍不住道:「她爱的,很爱。」
唐亦宸苦笑一声:「可她很早就不愿亲近朕了。不管朕怎么做,她都不愿对朕笑一笑。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温婉柔情,在乎朕的一举一动。
「可如今,朕受了伤,她都不闻不问。
「是朕对她不够好,让她怨透了朕。
「她怨朕,怨这后宫。
「她大抵……」
唐亦宸的声音似乎哽住了。
半晌之后,他的声音小而颤抖:
「她大抵是不要朕了。」
当夜。
我病倒了。
也许是因为想见的人都已经见过。
想交代的事都已经托付。
我托馨月替我写下一封凤诏。
待我死后,帝若震怒。
以此诏保全太医院、保全阖宫上下。
唯愿小妹薛馨月继任后位。
后德协坤,延祚永绵。
我以静养为由,屏退了大多宫人。
闭门谢客。
馨月每日给我讲现代的故事,唱现代的歌谣。
绾心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
初雪那天。
我拥着被子,坐在殿门口尝了一口雪团子。
雪花纷飞间。
依稀看见了爹娘相互依偎。
看见孩子们长大成材。
看见后宫姐妹欣然和乐。
我费劲地眨眨眼。
看见一个少年,冒着风雪,蹒跚而来。
他的脸上挂着雪,笑若朝阳,朝我招招手。
「薛婉君,发什么愣呢?
「走啊,我带你回家!」
-11-
慈仁皇后仙去那天。
铜钟长鸣,举国同悲。
皇帝操持着一切。
丧礼的所有细节,他都要亲自过问。
他不吃不睡,不肯停歇。
办事有条不紊,看起来平静而从容。
我不止一次截住他的脚步,强迫他停下。
「皇上,去喝水,去休息。」
皇帝只是动了动眼皮,浮起一丝淡笑:「朕无碍。」
朕无碍。无碍。
次数多了,我恨铁不成钢地怒骂:「你喝不喝?不喝我就去你老婆的灵前告状!」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接过茶盏来,一口一口地喝。
一边喝, 一边喃喃自语。
「得喝, 得喝。不喝婉君会生气。」
我胸中的那股气就这么ṱŭ⁼泄了。
只剩下可怜。
庆嫔和嘉嫔协助我操持着后宫琐事。
一切规矩遵循先皇后定下的礼制。
凤栖宫中一切物件保持原状,不清不动。
就好像它的主人还在,只是出去散步去了。
嘉嫔在书房找到了她绣的观音图。
她摸着摸着, 就掉起了眼泪。
「我要是早点送,就好了。」
内务府的人请示我凤栖宫宫人的去向。
我安排好所有人, 单留出绾心。
询问她的意愿。
绾心对着我跪下, 深深拜伏。
「奴婢唯愿终身洒扫凤栖宫, 求娘娘允准。」
我把她扶起, 点点头:「姐姐昔日的寝宫交给你打理, 我比较放心。只是现在宫里冷冷清清, 你受得了吗?」
绾心笑了笑:「比起热闹,奴婢更想替先皇后娘娘守着家。」
-12-
我带着血书去了薛府。
先见到的人是薛母。
她的眼睛是红肿的, 显然是刚刚哭过。
但她还是对我温柔地笑。
她领着我去后院。
经过长廊的时候,她说ƭũₙ:「婉君小时候最爱在这儿跑来跑去, 摔了跤就爬起来, 不哭不闹。」
经过红亭的时候,她笑:「婉君喜欢在这儿看书画画, 常常把墨水糊得到处都是。」
经过东暖阁的时候, 她指着秋千说:「婉君她小时候——」
后面的话没说完整。
因为哽住了。
我知道后面的话是什么。
婉君她小时候最喜欢坐秋千。
可惜再也看不到她在秋千上欢笑的样子了。
于是我也哭了。
「不说了,不说了。」
薛母含着泪水摆了摆手, 摇了摇头。
由婢女搀扶着向前走。
薛父坐在池塘边,头发似乎花白了很多。
脊背很弯, 仿佛被什么压垮了。
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池水里的鱼发呆。
手里握着个什么。
我走近了才看清,是个泥捏的小宝塔。
薛母说:「上回进宫看女儿, 女儿说,喜欢爹给捏的宝塔儿, 他一回来就巴巴儿地捏了,想着下回进宫送过去……」
谁知再也送不出去了。
我感觉到眼泪刺得眼睛。
很疼。
我把血书放到薛母手中。
「这是姐姐咬破了手指所写。姐姐说, 干爹年事已高,位高权重, 最好找时机退隐。
「如遇险情,皇帝不再顾念旧情,就将这封血书呈上, 多少能够保全薛家。」
薛母泣不成声:「她都那么难受了, 还为我们刺指取血……」
她放声恸哭,哭得瘫软在地。
直至哭晕过去。
我在薛母的床边守了一夜。
直到她憔悴地醒转。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干娘放心, 我会替姐姐守护薛家, 侍候二老。」
封后大典那天。
系统告诉我任务完成, 可以随时脱离该世界。
我选择暂不脱离。
我用了二十年时间。
将英勇堂开遍了整个王朝。
皇帝力排众议, 下令允许女子科举。
一切官职皆无男女之分。
同务同责, 同薪同酬。
不可歧视,不可偏颇。
曾经喊着「愿为皇后犬马」的小女孩真的登上了金銮殿。
由我亲自为她戴上官帽。
后宫祥和,海晏河清。
一切都如姐姐所愿。
-13-
皇帝老了。
他四十不到, 却半白了头发。
政务之余,他喜欢待在凤栖宫。
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学会了做糖糕。
但是没有姐姐做的半分好吃。
他从不吃我做的糖糕。
但他乐意看着我吃。
就好像我吃着的是姐姐刚做的。
就好像姐姐还在。
有一年冬天,他生了场大病。
每晚说梦话。
醒来之后,嚷嚷着要回潜邸。
潜邸的枇杷树还在那儿。
皇帝坐在树下发呆。
从白天, 坐到日薄西山。
他执拗地坐在那儿。
抛下了世间繁杂的一切。
一心向着他的所爱。
一片树叶飘转而下,落在他的肩头。
皇帝转过头来。
对我笑了笑。
「倘若那年我没有依着她,种的是石榴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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